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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着镜子自顾自表演一番,闻亭丽开心地笑起来,放下手里的旗袍,另拎起一件象牙白法国绸连衣裙。   乔杏初说好了五点钟开车来接她,她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可以打扮自己。   这是六月里的一天,天气好得出奇,午饭过后,衖堂里的女人们聚到公共水龙头前说笑洗衣裳。   闻亭丽听着那喧闹的声响,心里说不出的快乐,一年四季她最喜欢初夏,不为别的,这季节的事物总是格外鲜亮,像现在,窗外蓝天上挂着轻絮似的白云,那颜色清透得不似真的,还有此刻摊在她面前的各式裙裳,那也是只有夏天才有的绚烂。   她兴致勃勃在镜前换衣服,楼下骤然安静下来,邻居们似是瞧见了什么稀奇事物,集体闭上了嘴,末了不知谁率先咳嗽一声:“来找亭丽是伐?在的,她在的。”   闻亭丽偷偷往楼下瞄去,就听奶妈周嫂在外头敲门:“大小姐,家里来客人了。”   伴随着小桃子的瞎嚷声:“姐姐……”   闻亭丽开门将小桃子夺入怀中,却不肯让周嫂进屋,顺势又把门关上了。   小桃子睡了一下午,这会儿看到姐姐自是高兴得不得了,小手轻轻摸着姐姐的脸,口里唧唧哇哇个没完,闻亭丽在妹妹的腮帮子上嘬了几口,把小桃子放到地上,寻出朱古力让她吃,自己回到镜子前继续捣腾。   小桃子在旁边仰脸看着姐姐,满脸都是好奇。   闻亭丽百忙之中在镜子里瞥见小桃子的憨态,不由噗嗤一笑:“你也想帮姐姐出主意是不是?那你说,姐姐穿这件好,还是穿那件好?”   楼下,闻德生正殷勤招待乔杏初。除了乔杏初,一同前来的还有几个衣着体面的女同学男同学,打着参加团契的名头,邀请闻亭丽出门。   闻德生心里很是满意。   姓乔的后生能做出这番安排,至少说明他很懂得维护女儿的名声。   说起来,乔杏初是第二次造访闻家了,乔家的底细,闻德生早在第 一回见面之后就打听清楚了,对此人,无论家境还是相貌,他都说不出半个“不”字。   可热络归热络,他绝不肯让乔杏初迈上楼梯一步,女儿的名声要紧,他可不想日后街坊邻居议论出什么污糟话来。   这回他也跟上回一样,敞开了自家大门,用茶点将一帮年轻人框在楼下,一只眼睛盯牢了乔杏初,另一只眼睛不时瞟瞟门外影影绰绰的身影,那神态俨然在告知街坊邻居:“瞧见没?我闻德生的女儿可是规规矩矩的。”   好在乔杏初也甚懂礼数,别说找借口上楼寻女儿,连眼睛都不带往楼上多扫一眼的。   闻德生瞧在眼里,骨瘦的脸上又添了几分笑意,他闻德生一辈子只做过两件得意的事:一是娶了个可心的老婆,二是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   去年老婆因病去世,他也跟着大病一场,病中一度想追随老婆而去,为着两个没成年的女儿才勉强撑了下来。   现在他不盼着别的,就盼着女儿们日后能找个好人家。   穷人他是瞧不上的。   活了大半辈子,他自己吃够了“穷”的苦。当年他带着老婆和兄弟从南京避难到上海,折腾好几年才攒够钱开了一家洋衣店,两口子齐心协力,店里生意一年比一年好,如今提起“德生”洋衣店,也算是远近闻名,可是这其中的酸甜苦辣,只有他和老婆知道。将来若是女儿嫁个穷小子,岂不是要跟她母亲一样受苦?   说起当年跟他一起来上海的拜把子兄弟,不得不感叹一句造化弄人,此人叫邱大鹏,来上海没多久就发迹了,开洋车,住公馆,就连抽烟也只抽“茄力克”,偏偏邱家的公馆离他家不远,没事就带着太太和儿子过来串门。   当闻德生还在以每礼拜带女儿们去一趟大世界玩耍为荣的时候,邱大鹏的儿子早已是仙乐丝的常客了,家里雇着中西两个厨师,每天翻着花样做各种好吃的,想吃什么点心了,只需一个电话,飞达咖啡馆的西崽就把昂贵的洋点心成盒送上门来。   闻德生看着眼热,老婆却始终待邱家人不冷不热。   前年邱太太因病去世之后,父子俩来得愈发勤了,迟钝如他,到这时才看出邱家人抱着什么心思。   近年来亭丽出落得亭亭玉立,又考上了秀德女子中学,邱大鹏分明有意要给儿子和亭丽说媒,老婆却说邱大鹏不是什么正派人,断然不肯答应,临死前还死死瞪着他,非逼他发誓绝不让亭丽嫁给邱凌云才肯闭眼。   可这拦不住邱凌云惦记亭丽,过去这两年,这小子没事就开着洋车去学校堵亭丽,亭丽是个小滑头,自有法子挤兑那小子,可他这做父亲的依旧没少为这事烦心。   还好女儿够争气,不声不响就领回来一个男朋友。同眼前这位乔公子比起来,邱凌云那小子就是个十足的瘪三。邱凌云大约也怕自讨没趣,自从乔公子出现在亭丽身边之后,便再也没在女儿中学附近露过脸。   一念至此,闻德生心头隐约掠过一丝不安,老婆在世时常对他说:宁可得罪君子,莫要得罪小人……他不确定邱大鹏是不是小人,只知道得罪人总归不好,要不改天带着东西到邱大鹏家里走一走?   几个人正寒暄着,就听见楼梯上响起脚步声,却是闻亭丽牵着小桃子的手下来了。   乔杏初抬头一望,眼里不由浮出一抹笑影,亏她在房里鼓捣半天,到头来挑了一件样式最保守的衣裳穿上了,一件烟粉色宽身旗袍,底下配一双杏白色平底皮鞋,身上一无首饰,只在头上别了一只珠贝发夹,人就像瓶子里的一只百合花,端的是窈窕无双。   一望之下,乔杏初便想起数月前第一次见到闻亭丽时的情景。   当日沪上几个女子中学联合搞爱国汇演,他妹妹的学校也有节目,妹妹第一次上台多少有点紧张,硬逼他这做哥哥的前去观演。   因那天前来看演出的人很多,妹妹专门给他在东侧的贵宾席留了个位置,他寻到那条小通道正要入场,那猩红的天鹅绒门帘一动,里头走出个女孩来。   那女孩怀中捧着一束百合,一时没注意,差点就撞进他的怀里。   女孩急忙刹住了脚。乔杏初也立定,一低头,不提防看见一张出奇漂亮的脸蛋,长睫毛下的眼睛似藏着星芒,眸光流转,让人心中一惊。   女孩似乎确认自己没撞到乔杏初,只笑了一声就跑了。   之后一个节目里,乔杏初再一次看见了那女孩。那是莎翁的一出戏,这女孩扮演朱丽叶,另一个秀德中学的女学生假扮罗密欧。   每个人的表演都很到位,可是乔杏初的目光几乎无法从女孩身上挪卡,她的表演似乎有某种魔力,一颦一笑总能轻易把人带到戏里去。   他听到后排有人低笑着对另一人说:“名不虚传吧?那可是秀德中学的校花……”   他在那儿兀自想得出神,闻亭丽牵着小桃子走过来了,一来就跟每个同学打招呼,唯独不理会乔杏初,末了将小桃子送到周嫂手里,圈起两个女同学的臂弯向外走,扬声说:“爹,我们走了。”   乔姓初微微一笑,蹲下身牵了牵小桃子的小手,继而将一个大礼盒递给小桃子:“你姐姐说你喜欢读小人书?”   小桃子的注意力却早被乔杏初身后的桌子吸走了,那上面堆满了乔杏初带来的五颜六色的糕点。   闻德生客气地推脱了几句,实在拦不住也就罢了,眼看一行人要走,并不亲自相送,只在门口含笑嘱咐道:“九点钟一定回来。刘同学、陈同学、乔先生……那就劳烦你们多照应亭丽了。”   两辆洋车停在衖堂口。   乔杏初那辆奶油色奥斯丁双门跑车仅能容得下两个人,几人装模作样商量一番,同学们一窝蜂坐到后面那辆洋车上去了。   乔杏初向来很有绅士风度,先替闻亭丽开了门,而后从另一边上车,坐下后看了几眼闻亭丽,笑问:“怎么没穿上回在先施百货给你买的连衣裙?”   “我身上这件不好么?学生就该有学生的样子。”   那件洋装就连先施百货也只有一件,别人随便一打听就知道是乔杏初送她的了。她跟乔杏初还未订婚,这种事落在有心人眼里,到头来被编排的可是她。   乔杏初敛了笑意:“你素来要强,平日送你什么东西,你总是不肯收,这事是我欠考虑了,不过——”   他正色对她说:“昨日我祖父从宁波过来了,今晚接你去我家,就是想当着众亲友的面宣布你是我的未婚妻,从今往后你不必有所顾忌,我送你的衣服,你想什么时候穿就什么时候穿。”   闻亭丽心跳加快,扭头看向窗外,娴静而庄严地说:“可是我还没想好要不要答应你呢……”   可她成功绷住了脸上的笑意,却绷不住心底的笑,好不容易调整好表情重新端坐,眼底仍有笑波。   其实早在半年前,她就见过乔杏初了,那日他来学校,有个同学说那就是乔宝心的哥哥,刚从国外留学回来。   那一阵她对邱凌云的骚扰不胜其烦,父亲是指望不上了,租界的洋警察断乎不会管老百姓的闲事,有个同学就出馊主意:“闻亭丽,追求你的人那么多,小开、医生、银行经理……出色的人物不少……你随便挑一个做男朋友,保管那瘪三不敢骚扰你了。”   闻亭丽不以为然,难道就为了躲避一个无赖,她就得随便找个人做男朋友?万一这人品行也不好,她岂不是自己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再说了,她心气高得很,一般的人家她也瞧不上。   偏在这时,乔杏初出现了,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乔家是上海有头有脸的富户,学校里认识乔氏兄妹的不少。   学校里那几个富家千金提起上海这些纨绔少不了嗤之以鼻,可甚少听见她们说过乔杏初有什么不妥之处。   于是,没多久就有了那晚新民剧院的邂逅,一切都是她精心设计好的。她算准了乔杏初会循哪个通道去找他妹妹,提前就守在那里,捧着那束花,假装无意撞进他怀里……   就这样“偶遇”了好几次,终于轮到乔杏初假装“偶遇”她了……   她并不知道乔杏初一直在瞄她。   “想什么呢?”   “我在想。”闻亭丽低头看看自己,这旗袍是家里做的,款式虽不算时髦,料子却是一等一的,这样穿去赴宴,既得体又不显得奢僭。   至于旁的,她历来就比一般人更自信,她相信乔家人会喜欢她的。   “是不是紧张了?”   闻亭丽笑着不说话。   “没什么好怕的,今晚我一直陪着你,你这么好,家里的长辈都会喜欢你的。”   闻亭丽松了口气,很愉悦地“嗯”了一声。   乔家是一座古朴的中式大宅,花园却布置得很西式,成串成串的水晶灯,灯光将夜空照得灿亮如银。   乔杏初亲自领着闻亭丽一行人往里走,一路上对她呵护备至。刚进大厅,迎面走来一个粉光脂艳的时髦妇人,一把将乔杏初扣住:“你跑到哪里去了?你父亲正派人到处找你呢。”   乔杏初笑道:“我刚去接人了。姑姑,这是闻亭丽小姐,她也在秀德念书。这两位是陈小姐、刘小姐,她们都是妹妹的同学。”   说罢对闻亭丽说:“这是我姑姑,我姑父姓李,要不你……先叫李太太吧。”目光和语调都分外柔和。   女人神色顿时复杂了几分。   闻亭丽规规矩矩向她行礼:“李太太。”   举止很庄重,但她笑得很甜。   李太太盯着闻亭丽上下打量,乔杏初在旁边咳嗽一声,李太太这才回过神,礼貌地同几个女孩握手:“欢迎欢迎,宝心在花厅里玩桥牌呢,我叫王管家领你们过去。”   乔杏初待要说话,李太太冷不丁朝对面的落地窗一指,轻声说:“莉芸回来了。”   乔杏初一滞。闻亭丽好奇看过去,窗外花园的水池子里两个胖胖的安琪儿潺潺地喷着水泉。池边站着几个丽人,其中一个穿米色洋装的淑女正隔着玻璃窗打量这边。   乔杏初迅速恢复了常色,温声对闻亭丽说:“我待会就来找你。”   闻亭丽走了几步回头看,就见李太太低声对乔杏初说着什么,乔杏初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小花厅比外头更热闹,海棠色大沙发上面坐满了年轻人,但是乔宝心并非众人的焦点,相反大伙都围着一个穿灰色西装的男子,男子看上去大概二十五六岁。相貌英俊,身上有一种很招人喜欢的气质,在那儿懒洋洋转动着手里的香槟杯,   乔宝心一眼看见闻亭丽等人进来,忙分开身边的人起身迎道:“呀,你们来了,我来做介绍。这是陈艾莎,那是刘其珍,她叫闻亭丽,她们都是我的同学。”   座上的人纷纷站起来打招呼,只有那西装男子动也不动。乔宝心故意压低声音说:“别见怪,他是我小表舅,人家辈分大得很哩。”   屋里的人都笑了。那年轻男人也笑了,索性放下香槟杯,一本正经对女孩们欠了欠身:“刘小姐、陈小姐、闻小姐,刚才孟某有失礼数,这就向你们赔个不是。”   大伙又是一阵笑,乔宝心高高兴兴拽着闻亭丽等人坐下:“我表舅喜欢开玩笑,其实他这人可随和了。”   闻亭丽对上那男子似笑非笑的目光,猛然想起自己为何觉得此人眼熟了。 第2章   闻亭丽想起前几日才在报纸上看到这位孟公子的照片,文章标题是《大昌实业老板孟麒光重振家业始末》。   报上说,孟麒光继承祖业时大昌公司已经濒临破产,当时外界都料定他撑不过三月,可万万没想到,孟麒光不仅很快就将亡父在世时赔出去的旧厂子全数收购回来,还陆续在武汉、慈溪、无锡等地新开了几家面粉厂。如今大昌的资本扩充了好几倍,俨然成了本地实业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另有传言,孟麒光跟沪上几个帮派老大私交甚笃,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当真是后生可畏,孟公子比其父精明强干何止百倍。”云云。   正出神,孟麒光身边一位神采奕奕的短发圆脸女子开腔道:“闻小姐还记得我么?”   闻亭丽歉笑着摇头。   短发女子不以为忤,大方方自我介绍:“我叫黄远山,是黄金电影公司的导演。”   闻亭丽一惊,凡是喜欢看电影的,无人不晓黄远山的大名。   她这两年新红起来的名导演,作品风格很独特,难得的是部部卖座,因而很受黄金电影公司重视,大明星段妙卿就是她一手捧红的。   作为影院常客,闻亭丽基本看过黄远山导演的每部片子,最喜欢的就是去年那部红极一时的《春申往事》。   她不禁好奇打量黄远山,年约二十七八岁,短头发,头戴鸭舌帽,穿着打扮十分随意,然而眼神明亮坚毅,一看便知头脑灵活。   黄远山主动递过来一张名片:“我在贵校的礼堂见过闻小姐一面,当晚闻小姐扮演《迷魂记》的主角,令人一见难忘,散场后我想过去跟你打过招呼,可惜闻小姐已经走了,这是在下的名片,还请闻小姐过目。”   旁边有人笑道:“黄姐这是又要发掘大明星了?”   “闻小姐既有美貌又有天赋,不演电影可惜了。怎么样,闻小姐若是有兴趣,改天来敝公司一试?”   闻亭丽笑着摇摇头:“我真是受宠若惊,但我对演戏不是很感兴趣。”   “不感兴趣,怎能演得那样好?闻小姐别误会,敝公司是正派公司,向来只拍进步影片的。”   她似乎打定主意要说动闻亭丽,说话间又从衣内取出一张黄金戏院的入场券要递给她。   闻亭丽为难地微笑着,她虽喜爱戏剧,却并不想跟电影公司扯上什么关系,孟麒光在旁笑道:“人家不想去,你又何必为难人。你们公司那么多演员,什么段妙卿、沈青,个个风头正健,还差这一个?”   碰巧外头几个太太路过,听见这话,忍不住打趣黄远山:“难得参加晚会,你这孩子满口还是电影电影,难怪你父亲气得那样,放着家里的生意不管,天天搞什么新式文化。你也不想想,谁家好女儿去拍戏?人家小姑娘是宝心的同学,会答应你才怪。”   “偏见!”黄远山涨红了脸,“统统都是偏见!电影可是八大艺术之一——”   这时候,乔家的管事领进来好些客人,当先几个年轻人一看到孟麒光和黄远山就笑道:“你们两个怎么来得这样早?”   闻亭丽只纳闷乔杏初为何迟迟不来寻她。好在这一打岔,黄远山总算将方才的话题撇到一边去了:“麒光和我在等人。”   几人讶笑:“没听错吧?谁有这么大的面子叫你们二位等?”   “你们不知道?南洋鸿业的陆老先生今晚也要来。”   屋里一默,在座的几乎都听说过“南洋鸿业陆家”的大名。   陆家祖籍上海,发家却是在南洋一带,听说当年陆家某位祖上漂洋过海到南洋谋生,先干矿工,后到钱庄帮佣,攒够钱之后,先从杂货店做起,不久便变卖全部家当去文东埠雇人开矿,不料挖到了锡矿,从此发了大财,开始大量买地种橡胶,成为南洋有名的橡胶大王。   陆老先生是鸿业陆家的第二代传人,继承父业后,陆老先生进一步开办了远洋航运和棉麻机械厂等业务,将陆家的资产扩展到巴城、棉兰及苏门答腊等地,财富在南洋富绅中首屈一指。   那之后,陆老先生怀抱一腔爱国热情将部分资产转投国内,二十年间陆续在沪上、北平、天津、香港等地都投注了产业,而且乐于资助国内同行,光是苏州桥边上的那间力新银行,一年下来就能给各爱国中小企业提供三四千万元的贷款(注)。   坊间有句话:“陆家随便从手缝里漏点小渣子,就能救活沪上一个小厂子。”   倘若今晚乔家真请动了陆老先生,也难怪连孟麒光都肯耐着性子候一候了。   却听乔宝心笑道:“你们都猜错了,今晚来的可不是陆老先生,而是陆小先生。”   众人愈发吃惊:“陆世澄?”   座上两个女孩脸一下就红了。闻亭丽正纳罕众人为何神色各异,猛不防看窗外的花园走过一个老熟人——邱大鹏。   自打她跟乔杏初在一起,邱凌云就再也没到学校门口堵过她了,邱大鹏和邱太太想必也知道儿子讨了没趣,最近再没来闻家串过门。   奇怪,邱大鹏今晚怎会在这儿?哦是了,邱大鹏现今在大宝洋行当买办,大宝洋行的女儿跟乔宝心是堂亲,邱大鹏那么会钻营,顺着摸过来也不稀奇。   不等她细看,那身影很快就混入了人堆里。这时乔宝心起身道:“有点热,亭丽、艾莎、其珍,我们到花园里走一走。”   闻亭丽本也想出去一探究竟,笑说:“好。”   黄远山追上来说:“闻小姐,方才的话还请你务必放在心上,我能看得出你喜欢戏剧,过来试一试总没坏处。”   “她去不了。”有人应声道。   闻亭丽心中一喜,乔杏初来了。   乔杏初径直走到闻亭丽身边,对黄远山笑着说:“远山姐,我来正式做个介绍吧,闻小姐是我——”   “杏初!”话音未落,外头走进一个穿淡墨银缎紧身旗袍的中年妇人,妇人瞪着闻亭丽,眼神凌厉至极。   闻亭丽被对方眼里的寒意所慑,不由一怔。   乔杏初皱眉低声道:“妈。”   乔太太转眼间便换了一张笑盈盈的脸,冲屋里的年轻人说:“慢待各位了。杏初早说要进来招呼你们,谁知刚才在花园里碰到了莉芸。你们也知道的,他跟莉芸自小就熟识,头两年莉芸在美利坚念书见不着也就算了,她这一回来,两个孩子自是有说不完的话,我刚才还笑话杏初,有什么话不能稍后再说,非要把一屋子的客人撇下不管?”   闻亭丽震惊地看看文杏初,又看看乔太太。   乔杏初眼睛直视着母亲,冷而硬地说:“屋子里太热,我先带亭丽出去转一转。”   闻亭丽心里乱归乱,依旧迅速稳住心神向乔太太鞠了一躬:“伯母好。”   她的笑容是那样憨甜,哪怕是坚冰也能融化几分。乔太太却只管瞪着儿子:“别忘了你祖父还在书房等你。”   乔杏初不为所动:“母亲,她叫闻亭丽,她是我——”   “你祖父刚才已经晕过一回了!”乔太太铁青着脸猝然打断乔杏初,“难道你还要逼他老人家进医院才罢休?”   乔杏初好似被这话掐中了喉咙,一下子噎住了。   乔太太语气稍缓,压低了嗓门道:“今晚陆家来人了,你祖父和父亲要亲自招待贵客还有许多话要嘱咐你,别再让他们生气。”   又轻声劝道:“你这孩子真是实心眼,你祖父仍在气头上,你越是顶着来,越容易把事情弄糟,非要今晚彻底闹僵?何不缓一缓再说?”   这番话分明流露出几分妥协之意,乔杏初有所触动,转头望着闻亭丽,仍有些不放心的样子。   乔太太换了一副和悦的表情,客客气气问闻亭丽:“听说你们几个是宝心学校里的同学,你姓闻?”   闻亭丽忙甜笑着点头。   “这孩子真漂亮。”乔太太握住闻亭丽的手不住打量,“平日里功课如何?”   乔宝心原本夹在自己母亲和哥哥中间左右为难,闻言忙说:“亭丽功课好,方方面面都好,每回学校有爱国汇演总由她担任主角,连我们学校戏剧社的先生都对她赞不绝口呢。”   乔太太笑容更加真挚了:“今年多大了?”   “我十八了。”   乔太太慈蔼地点点头:“跟我们宝心一样大,你是几月份的?”   说话时一直亲热地握着闻亭丽的手,乔杏初神色稍霁,这时又有人进来说:“慈心医院的邓院长来了。”   乔太太趁机催促乔杏初:“快去招待邓院长,她老人家医术高明,待会由她帮你祖父亲自看一看,我们也放心些。”   “那我失陪了。”乔杏初冲屋里人颔首,又柔声对闻亭丽说,“我走了?”   乔太太眸中的笑影纹丝不动,等儿子一走,马上松开闻亭丽的手,改而看向另外两个女同学:“你们两个谁是陈艾莎?谁是刘其珍?”   二人礼貌应答,乔太太亲切地说:“杏初知道你们是宝心最要好的同学,唯恐怠慢你们三个,这回也算正式介绍过了,以后欢迎你们常到家里来玩。”   一番话竟又将儿子和闻亭丽的关系撇得干干净净,闻亭丽咬了咬唇,看得出来,乔太太是真不喜欢她。   也许,是因为两个人还不太熟的关系,她相信只要多接触几次,乔太太一定会知道她有多可爱的。   这一想,她又露出开心而自信的笑容,忽觉对面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一抬眸,就见孟麒光戏谑地打量自己。   他从沙发上起身,状似随意对乔太太说:“表姐先忙,我去书房跟表姐夫说几句话。”   这人年纪虽轻,却是既稳重又有风范,他这一走,剩下的年轻人也都跟着出去了。   乔太太含笑摇摇头,回头望见闻亭丽,面色彻底冷了下来,对乔宝心说:“你莉芸姐在花园里,你平日总念叨她,还不去找她玩?”   乔宝心环住母亲的肩膀神秘兮兮地说:“今晚祖父生日,我替他老人家准备了一份礼物。”   “什么礼物?”   忽有下人过来说:“太太,务实女子中学的米歇尔主任来了。”   那边,一个身材高瘦的洋人女子正朝乔太太招手,乔太太欣喜地迎上去:“米歇尔!”   两人非常熟络的样子。转眼工夫,花厅里就只剩下闻亭丽几个了。   几人大眼瞪小眼。陈艾莎和刘其珍都看出乔太太刻意冷淡闻亭丽,不免有些讪讪的,闻亭丽却兴致勃勃左顾右盼:“宝心,盥洗室在哪里?我怕我头发有点乱了。”   乔宝心忙领着几人去楼上她自己房间的盥洗室,路上有意落后几步,悄声对闻亭丽说:“莉芸是我们远房亲戚家的女儿,之前一直在美利坚念书,最近刚回来,她人很好,但我哥哥跟她没什么的,你放心吧。”   闻亭丽佯装不在乎:“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乔宝心乜斜着笑眼:“我都闻到酸气了。”   闻亭丽噗嗤一声,好吧,她心里的确介意得要死。   “其实我也是有私心的。”乔宝心解释说,“我妈这个人脑子里净是老派思想,我早就料定了,将来某一天我要自由恋爱,她和我父亲一定也会横加干涉,假如这次我哥哥能够自己做主,将来我的事,他们就不好说什么了,所以我一定要帮你们的。”   闻亭丽心里很感动,但同时也奇怪乔家的风气怎么这样保守。稍后从盥洗室出来,在走廊里碰到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小姐,不好了,花园乐团的那个洋主唱露、露什么来着——”   “露易莎。”   “对对,这洋人刚才晕过去了,邓院长说是严重低血糖,让赶快送到医院去。”   乔宝心拔步就跑:“不好!”   闻亭丽追上去:“怎就急成这样?大不了换个节目就好了。”   “你不知道,这节目是我为祖父准备的,主唱都昏倒了,我还怎么给他老人家一个惊喜?”   说话间赶到花园,凉亭前围着好些人,露易莎躺在秋千旁的藤椅上,脸色很苍白,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正俯身为她做诊视。   老太太穿件菊叶青绉纱旗袍,风仪十分出众。   闻亭丽听见有人说:“她就是慈心医院的邓院长。”   邓院长直起身说:“没什么大碍了,但最好在急诊病房观察一晚。请拿床被子来给她盖上,路上一定给她保温。”   她的话显然很有威望,乔家人立即令人去取被子。好不容易送走露易莎,有位女眷就问乔宝心:“说好了今晚由这洋人打头阵,这下好了,你赶快想想换什么节目。”   另一位长辈仿佛有点幸灾乐祸:“你母亲常说你是族中最聪明的一个,这次特地请你帮忙给老爷子祝寿,结果呢,还没开场就出这样的乱子,你祖父刚才还好奇你给他准备了什么样的惊喜,这下白高兴了。”   乔宝心脸上一阵红一阵青,转头望望身边的闻亭丽,忽道:“我早做了两手准备,露易莎病了,可现场还有一位会唱歌的才女。”   说话间把闻亭丽推到前面:“我这位同学的歌喉可是不输露易莎小姐噢。”   闻亭丽一惊。可她当即看出了乔宝心眼睛里的哀求,联想到刚才那几个乔家长辈暗中贬损乔氏母女的话,心里顿时明白了,乔家枝叶繁乱,乔宝心多半也有她的难处。   “亭丽……求你……”乔宝心满脸歉意,紧紧握住闻亭丽的手。   闻亭丽担心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好吧……我试试。”   乔宝心明显松了一口气,领着闻亭丽向花园中央走去,黄远山迎上来担忧地说:“闻小姐,你先前练习过这首歌吗?那可是《green sleeves》,伴奏只需一架钢琴,相当考验歌喉,而且歌词是话剧式的一长串英文,万一中途忘了词……”   可就要当众丢脸了。   恰在此时,乔太太和小姑子李太太闻讯而来,接话说:“这位闻小姐既然敢应承,那就说明她对自己有这份信心,正好老太爷和老爷都在二楼,推开窗户就能欣赏到闻小姐的表演,闻小姐,请吧。”   话说到这份上,闻亭丽不上也得上了。   她并不认为一首歌就能让乔太太对她改观,但是乔太太既然存心刁难她,她也不能临阵脱逃。   她看出黄远山是真的担心她,为着这份友善,她对黄远山笑了笑,泰然对乐队点点头,琴师仿佛也很好奇闻亭丽究竟行不行,手一抬,音符流水般倾泻而出。   闻亭丽走到钢琴边,将手搭在琴边,很随意地唱出第一句。   “Alas my love, you do me wrong。”   她是那种微沙的嗓音,往日里说话也有点像伤风似的,这会儿温柔浅唱,自有一种凄荡的迷人腔调。   花园里骤然一静。这歌声仿佛自虚空里伸过来一只小手,在人们的心上轻轻摸了一把。那是一种酥到耳根里的奇妙体验,原本在交谈的,不自觉停止了交谈。   尽管这首歌是诉说爱意的,但那音调清雅得让人想起儿时耳边母亲的呢喃,   全场哑默无言。歌声之所以能打动人心,除了需要高超的技巧,更需充沛的感情,很显然闻亭丽的歌声有这样的感染力,唱到凄婉处,她眉眼中也满是悲伤,唱至高兴处,又如夏日枝头的鸟儿那样活泼。   二楼的窗户被人推开了,楼上的人也在无声聆听。   “Greensleeves now farewell adieu   God I pray to prosper thee   For I am still thy lover true   Come once again and love me.”   一曲歌罢,有人率先鼓起掌来。原来乔杏初不知何时来了,遥遥地立在那里含笑望着闻亭丽。这一来,其他人也纷纷鼓掌。   乔宝心也是与有荣焉,她很快带着几个人围过来,欢快地对闻亭丽说:“这位是慈心医院的邓院长,她老人家一个劲夸你唱得准呢。”   邓院长比闻亭丽想象中要随和,主动跟闻亭丽握了握手:“当年留学时经常在宿舍里听这首曲子,你的歌声勾起了我的很多回忆,非常愉快的体验,谢谢你,你唱的真好。”   闻亭丽才要说话,那边有女眷过来请道:“院长,这边风大,您先到那边喝口热茶再慢慢说。”   剩下的女孩依旧围在闻亭丽身边,乔宝心拉过一个穿白色洋装的女孩:“这是莉芸姐,她想认识你。”   闻亭丽细细看她一眼,露出甜美笑靥:“我叫闻亭丽,很高兴认识你。”   白莉芸十分斯文:“宝心说你跟她一样大,那你也叫我莉芸姐好了。”   黄远山高兴地在旁直搓手:“闻小姐,你要不要认真考虑考虑我的建议?我正愁公司里没有会说英语的明星。”   “黄姐,你怎么又来了?”乔宝心嚷道。   大伙都笑起来,一干人中,只有乔太太脸上毫无笑意。   闻亭丽看在眼里,不免有些沮丧,她的表演非但没打动乔太太,看上去乔太太好像更讨厌她了,可她到底哪里不好了?   一个老管事匆匆走到乔太太和李太太身边说了几句,乔太太忙说:“告诉老太爷和老爷了吗?”   老管事点点头。乔太太大大地松了口气,冲身边的李太太使了个眼色。   闻亭丽暗觉纳罕,乔杏初也过来了,黄远山还在那里说:“闻小姐,要不这样吧,你先到我们黄金剧院登台试一试?就当平日在学校里汇演一样。”   乔杏初笑道:“你怎么还没死心,人家亭丽可不想当演员。”   话里是不加掩饰的亲昵。白莉芸惊讶地看看乔杏初,又看看闻亭丽。   乔太太脸色愈发难看,提高声调对身边的李太太说:“三妹,你觉不觉得闻小姐有点眼熟?”   李太太忙颔首:“你这一说,我倒想起来了,她有点像我之前在见过的一个故人,那人好像叫……叫什么阿柔。“   闻亭丽心脏猛地一缩。“阿柔”这两个字仿佛寒冬腊月的风,冷飕飕地向她吹过来。   她们怎么会知道“阿柔”?!   她长到这么大,只听过一次这个名字,那是几年前的一个深夜,父亲和母亲不知为着什么事吵嘴,父亲气呼呼道:“为何不许我叫你阿柔?你别忘了,当年我在南京红粉香楼认识你的时候,你的花名就叫阿柔,我偏要叫阿柔,阿柔、阿柔、阿柔。”   “啪——”的一声,母亲给了父亲一个耳光,父亲“咚”的从床板上摔落下来。   “酒醒了吗?!”母亲厉声喝道。   父亲的声音一下子变得软绵绵的:“我……我醒了,老婆,你千万别生气,气坏身子不值当,我灌黄汤把脑子都罐坏特了,要不你多打我几下。”   躲在门外的闻亭丽听到此处,早已是睡意全无。   红粉花楼?那是什么地方?   母亲为何会有什么所谓“花名”?!   她只觉得心惊肉跳。   在她的心目中,自己的妈妈跟别人的妈妈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姆妈因为早年生病脸上落了疤,不大像别的太太那样喜欢四处串门,但妈妈天性乐观随和,从不自寻烦恼,父亲敬她爱她,家中事事都由母亲做主。   她无法想象这样开朗幽默的母亲会有什么不愿提起的过往。   第二天起来,闻亭丽暗中留神母亲的神态,可母亲照常在库房里算账,父亲照常在前头招呼客人,两个人都神色如常,仿佛昨晚的吵闹只是她的一场梦。   那之后,家里的生意越来越好。闻亭丽再也没从父亲或是母亲口里听到过“阿柔”这个名字。   但父亲的那番话时不时会窜上她的心头,俨然一根刺扎在肉里,拔都拔不出来。她不是没想过找母亲当面问个明白,可每回望见母亲脸颊上的伤疤,不知为何又不忍心问出口。   慢慢地,她也就把这件事撂下了。   如今骤然从乔家人的口里听到“阿柔”这个名字,由不得她不胆寒。   会是巧合吗?不,乔太太和李太太的表情表明她们是故意提起这件事的……   她感觉身上阵阵发冷,忽被人轻轻推一把,一抬眼,就对上乔杏初焦灼的目光:“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哪里不舒服?”   闻亭丽定着一双大眼睛,半点笑容都挤不出来。   忽然想起之前在花园里见过邱大鹏的身影。   对了,邱家当年是跟母亲父亲一起逃难到上海来的,家里的底细邱大鹏绝对知道不少,母亲曾经叫过“阿柔”这个名字的事,说不定他也知情,这老男人心胸狭窄又一贯嘴碎,这件事一定是他说出去的。   难道说,那个红粉花楼真是……   她心中乱成了一锅粥,心疼母亲是一方面,迫切想弄清真相是另一方面,怔怔看向乔杏初,乔杏初目光里满是询问。   她又看看乔宝心、陈艾莎、刘其珍、白莉芸、黄远山……还有不远处的邓院长……   大家都在担忧地望着他。   却又听乔太太说:“我看着不大像,阿柔不是早就死在日本了,也没听说她有什么亲戚。”   话是笑着说的,可她看着闻亭丽的眼睛里分明隐含威慑。   闻亭丽暗暗咬紧牙关,她明白了,她要是再不走,乔太太会毫不顾忌将这件事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发出来。   人言可畏,她还想在秀德中学好好念下去呢。   想到此处,她稍稍冷静一点,勉强挤出笑容,但笑容只是昙花一现:“很抱歉,我有点不舒服,恐怕要先走一步了。”   说完这话,她低头推开乔杏初就向外走。   乔杏初情不自禁跟上去,却听那边有人道:“站住!”   却是一个中年男子推着一位坐着轮椅的老人进了花园,乔家人忙一窝蜂迎上去:“老太爷。”   老人冷冰冰地望着乔杏初:“你过来,我有话要问你。”   “祖父!”   看来这就是乔家的当家人乔培英了,闻亭丽维持着风仪勉强行了一礼,急速向花园外走去。   走着走着,变成了跑。   跑着跑着,发丝遮挡了她的视线,她抬手胡乱抹了一把,惊觉自己满脸是泪,低头跑到大厅,就听到管事说:“快去告诉老爷和太太,陆小先生来了。”   闻亭丽依旧低着头,因为她必须低着头走路才不至于被人看见满脸的泪痕,忽觉迎面吹来一阵夜风,像是下人们朝两边拉开了门厅的大门,有人走进来了。刚好闻亭丽跑到大门口,一头就撞了上去。   她头上的发饰本就摇摇欲坠,这一撞便掉到地上。   平常人被人这样一撞,少不得发出些动静,这人却安静无比,闻亭丽心乱如麻,低着头道歉:“对不住。”   她蹲下身去捡自己的发饰,那人却很有礼貌,先一步帮她捡了起来,这人的手指修长白皙,是个男人。   他把东西递给闻亭丽,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未说,有人朝这名男子跑来:“陆小先生!有失远迎。”   闻亭丽仓皇向他说了句:“谢谢。”   她越过那人,一头闯入黑苍苍的夜色中。 第3章   到家已是八点多。   闻亭丽从电车上跳下来,顶着一双哭红的泪眼进了衖堂。   闻家的房子是赁来的,一楼用做洋服店的店面和主卧,二楼的亭子间住着小桃子和周嫂,闻亭丽自己一个人住在三楼的卧室。   这当口,洋服店早已打烊了,她径直到后头去找父亲,房里却没人,在过道里怔立了一会,听到大门口传来声响,就看见父亲得意洋洋哼着小调进了门。   闻德生猛不防看见女儿从后头出来,不由诧异地打了个酒嗝:“这么早就回来了?”   闻亭丽不出声。   闻德生只当女儿为自己出去喝酒的事生气,也没当回事。   前不久他因身体不舒服去医院看过一回,那西洋医生说他肝脏有点炎症,要求他戒酒。他这人向来怕死,马上就戒了,三个月以来,他几乎滴酒未沾,可谁叫今晚乔杏初大张旗鼓接女儿去乔家正式见长辈呢?这不是好事将近吗?   他一个人坐在家里,越想越得意,也就顾不得医生的交代了,兴兴头头去找朋友喝了一回酒,怕女儿回来发火,特地掐着点提前回来。   眼看女儿疾步逼近自己,闻德生突然瞠圆一双醉眼:“噫,怎么哭成这样??”   女儿头发蓬乱,一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   “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乔杏初欺负你了?”   听到这个名字,闻亭丽喉间一哽,可她迅速把泪抹去,佯装平静发问:“爹,妈是不是叫过‘阿柔’这个名字?”   闻德生瞬间变了脸色,气急败坏地说:“什么阿柔?你听谁说的?”   “爹爹你自己说的!几年前你喝醉了酒跟妈拌嘴,我在门外亲耳听到的。”   闻德生嗫嚅了几句,跳起来疾言厉色地说:“那又如何?那不就是个小名吗,是不是有人在你面前胡说了什么?”   闻亭丽回想今晚在乔家被乔太太明里暗里羞辱的情形,满腔委屈无处可说,索性趴到一旁的桌子上哇哇哭了起来。   闻德生急得直跳脚,好不容易从女儿口里问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身子一晃,黄着脸歪坐到了椅子上:“乔太太怎会知道这事?”   闻亭丽带着哭腔继续追问:“妈脸上的伤疤怎么来的?”   “你妈她………”   闻德生一咬牙,索性承认了:“你妈原是个富家小姐,可惜命不好,才十几岁就赶上家道中落,家里人接二连三生病去世,你妈孤苦无依,被亲戚卖到了窑子里……后来为了从红粉花楼脱身,她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毁容是毁容了,但好在全身而退了……唉,这些事不提也罢。”   闻亭丽越听越心疼,想了一想,冷嗖嗖地发问:“邱大鹏过去在南京认识我妈么?”   依她看再没有旁人。今晚乔家的达官贵人那样多,邱大鹏却只露了一面就走了,以他那爱钻营的性子,若非心虚怎会不混个脸熟再走?   闻德生像青蛙一样跳起来:“是他?!我说呢,都这么久的事了,乔太太怎么会知道?原来是姓邱的在乱嚼舌根。他这是见不得我们好哇!”   话说当年他跟邱大鹏相识时,他还只是一个小裁缝,邱大鹏则在红粉花楼里面做保镖,两家恰好门对门,彼此常常打照面,一来二去的,两个同龄人就熟络了起来。   闻德生所在的霓裳裁缝铺远近闻名,他又是一众学徒中手艺最好的那个,一向甚得师父器重,邱大鹏大概看出他手头颇宽裕,三不五时就来找他借钱。   邱大鹏这人有个好处,说三天还钱,绝不会拖到第四天,而且为人很讲义气,不管闻德生这边遇到什么麻烦,他总是第一个到场帮忙,没多久,闻德生和邱大鹏便正式成为了拜把兄弟。   就在这时候,阿柔被卖到了红粉花楼。第一次看到阿柔时,闻德生和邱大鹏两个人的眼睛都直了,大约是从小学习琴棋书画的缘故,阿柔的气质与众不同,来了没多久就成了红粉花楼的头牌。   有一次阿柔和老鸨到裁缝铺做衣裳,恰恰是闻德生接待的阿柔,他对她尊重有加,说话也是轻声细语,那天走的时候,阿柔看了他好几眼。   后来闻德生才知道,阿柔当时就觉得这个小裁缝相貌清秀,难得的是在她面前一点轻薄之态都没有,故而对他颇有好感。   后来阿柔经常来找他做衣服,慢慢地,两个人就偷偷好上了。   结果没多久,邱大鹏因为得罪另一帮马仔差点被人打死,阿柔出面救了他。事后邱大鹏认阿柔做义妹,口口声声说日后阿柔的事就是他的事。   也是在那一阵,邱大鹏无意间发现阿柔和闻德生在一起了,整个人消沉不少,有一次还半开玩笑问阿柔为何看不上他。   可是没办法,一个是自己认的义妹,另一个是自己的拜把兄弟,他郁郁一阵也就撒开手了。   后来阿柔被一个军阀大老爷看上,为摆脱那人的纠缠,情愿自毁容貌,可如此一来,她也没办法继续在南京待下去了,刚好两个人手头都攒了一点钱,便隐姓埋名逃到上海来。   邱大鹏早觉得当保镖没意思,便同他们一起出来。   三个人在南京共过患难,加上阿柔又救过邱大鹏的命,两口子并不担心邱大鹏在外头乱说。事实上,这些年他们一家的确过得很安稳。   谁知道,人是会变的。   又或者,他们从一开始就看错了人。   听完来龙去脉,闻德生气得浑身哆嗦:“你妈在世时就看出邱大鹏心胸狭窄,劝我少跟他往来,我一开始还没当回事,没到到邱大鹏来上海之后,什么昧良心的事都肯做,虽说没多久就发达了,但我跟他的交情早就淡了,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害你——”   他咬紧了牙槽:“无非是自己儿子在你这里吃了排揎心里气不过,所以想拆散你和乔家公子,他以为他坏了你和乔杏初的事,就能轮到他那个癞痢头儿子了?他做梦!”   一边说,一边气势汹汹撸袖子:“我这就去找这狗东西问个明白!”   闻亭丽忙要阻拦父亲,闻德生却早已推开门走了,她追了几步没追上,眼看衖堂里黑漆漆的,只好惴惴地回屋等待。   可就算邱大鹏承认又能如何?把邱大鹏打个稀巴烂出气?父亲那样瘦小,到时候谁吃亏还不一定。   忽又想到乔杏初。他知道她家这边刚安了电话,她从乔家出来这么久,换作往常他早就打电话过来了。   他就一点都不担心她么?   闻亭丽心里气得发怄,一时又悬心不已,一时又难过伤心,不知不觉枯坐了一整夜。   快天亮时闻德生终于回来了,一进门就阴着脸叹气,不期然看到女儿怔怔地坐在店堂里发呆,惊道:“怎么没上楼睡觉?”   猜女儿多半是担心他才不敢睡,忙又道:“那老瘪三不在,多半是猜到我会找他算账,吓得一夜没敢回邱公馆。”   大概是渴极气极,边说边忙着给自己倒茶:“这王八孙子!做下这样的事,还要脸做什么?从今天起,我日日到邱公馆找他的麻烦,我看他能躲到几时。”   听到门外按铃声,闻德生过去开门。   “乔先生……”   闻亭丽一呆,那道晨曦中的颀长身影可不就是乔杏初。才一夜,乔杏初整个人憔悴了不少,他大概是没料到闻家这么快就开门,也是一愣。   闻亭丽心里一酸,回身就往楼上跑去,接着就听到乔杏初对父亲说:“我放心不下亭丽,过来看看她。”   父亲的声音掩不住惊喜:“好好好,她正难过着呢,你同她好好说会话。”   楼上周嫂正用湿毛巾给小桃子擦脸,小桃子两手揪住毛巾的一角玩,扭头瞧见姐姐,忙举起小胳膊:“姐姐。”   闻亭丽含含糊糊地说:“你先乖乖吃早饭,等下姐姐再带你玩。”   上楼进房间关上门,身子往床上一扑,头虽埋在被褥里,耳朵却时刻留意楼下的动静。   想起自己一夜没梳洗,又蹑手蹑脚起了身,还好屋里有个热水瓶,里头的水早已凉了。她忙不迭倒牙粉、拧毛巾、梳头发,对着镜子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的。   楼梯间安静片刻,不久便有人上楼,是两个人。   少顷,就听父亲在门外敲门:“亭丽,杏初想跟你说几句话。”   闻亭丽不响。   “一个人闷在房里算什么事?有什么委屈还得当面聊开才行。昨晚你一夜没睡,这样吧,今天店里不做生意,你们先聊着,爹下楼给你打电话到学校请半天假。”   说罢便自行下楼去了。   乔杏初在门口低头默立一会,正要抬手敲门,房门突然被人打开了,开门之后闻亭丽也不瞧他,自顾自走到窗前立着。 第4章   站在乔杏初的角度,一时只能看到闻亭丽的侧脸,那是他见过的最令人心动的美丽线条。   他情不自禁开了腔:“亭丽。”   考虑到闻德生就在楼下,并不随手关门,径直走到闻亭丽身后。   “对不起…………昨晚我妈不该那样羞辱你,我代她向你道歉。”   闻亭丽委屈得啜泣起来,她本就具备假哭的本事,何况眼下是真伤心,又因为担心自己和乔杏初的未来,哭声里更添一份浓浓的忧愁。   乔杏初转到闻亭丽身侧低头望着她,看那晶莹的泪珠断线般地往下掉,心里又疼又愧,取出手帕,轻轻帮她擦眼泪。   闻亭丽把头扭到一边。   乔杏初只得把那湿透的帕子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只说了这一句,接下来又是长久的沉默。   闻亭丽感觉自己等了一整年那么久,依旧没等来乔杏初的下文。   她忍不住隔着泪雾觑向乔杏初,才发现他的样子很奇怪。他像是内心正激烈地挣扎着,苦恨、懊恼……甚至还有点难堪。   她从未在乔杏初脸上看过那样复杂的神色,那种疲惫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拼死的战争。   终于,乔杏初似是整理好了自己的思绪,正式迎向闻亭丽的目光:“昨晚得知这件事,我也很惊讶。你别哭……我母亲她满脑子都是旧思想,她怕我替你遮瞒,故而一开始并未惊动我,而是连夜动用南京的关系打听你母亲当年的事,等到一一弄明白了,再抢先告诉我祖父,我被她弄得措手不及,目前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她,而是我祖父。”   他倦怠地垂下肩膀:“我祖父这人非常顽固,无论我怎样解释,他都认定你和伯父一开始就故意欺骗我。”   闻亭丽一震:“我没有!”   “我当然知道你没有,跟你交往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性子吗。”乔杏初抬手摸摸闻亭丽的脑袋,勉强挤出笑容,“可是……伯母她做过青楼女子是事实。”   闻亭丽泪光一凝:“难道你也瞧不起她么?这不是她的错,要怪只能怪这不合理的社会——”   乔杏初默然片刻,以一种含蓄的态度道:“伯母是伯母,你是你。我体谅伯母当年的苦衷,但我爱的只是你。”   闻亭丽心中一惊,乔杏初受过高等教育,论理在这种事上会比旁人更包容,可他好像根本没办法接受……   不——人人都有自己的立场,她愿意理解和尊重他的想法,只是,既然他如此看待她的母亲,两人之间恐怕也没办法再走下去了。   乔杏初看她赌气不肯开腔,不禁牵动了心中的怜意:“亭丽,你知道我有多爱你……”   她不答,他疲惫地叹了口气,退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垂眸看着地面说:“昨晚我祖父已经表明了态度,说他永远不会同意我和你在一起,不仅因为伯母的事,还因为他已经给我拟定了亲事。”   闻亭丽一惊,乔杏初自嘲地牵牵嘴角:“自从父亲接管家里的生意后,几处厂子都出了问题,大头资金一断,家里的棉纱厂起码要关闭一半。为了替我父亲拉来一些襄助,祖父借着寿宴的名义宴请沪上名流,幸而他老人家尚有几分薄面,昨晚连陆家的人也请来了。另一方面,相信昨晚你已经见过白莉芸。”   他难堪地低下头。   白家跟乔家是世交,因他和白莉芸是同年同月同日所生,当年两家长辈曾半开玩笑给他和白莉芸订过娃娃亲,但由于近来社会风气开化,他和白莉芸并未将其当回事。   今年年初,白家的洋烟厂因为外商大肆倾销(注),运作上也遇到了极大的困难,期间白家曾向乔家求援,祖父主动提起当年两家结亲的事,白家在江苏认识不少棉纱原料商,能帮乔家争取到质优价廉的原料,而他们乔家则在本市拥有一块位置不错的地皮,很适合给白家做厂房和门市。   两家若能互帮互助,不愁度过难关。   他祖父这一提,白家也就顺水推舟答应了。昨晚祖父做寿,两家长辈本想正式向他和白莉芸通通气,不料他不打招呼就带回来一个闻亭丽。   他当场在书房顶撞起了祖父和父亲,祖父气得胸痛发作,他不得已先服软。   本想缓一缓再说,不料祖父又听说了闻亭丽母亲的事,这下反对得更激烈了,连夜叫律师到家里来拟协议:假如乔杏初不马上跟白莉芸结婚,他不但会即刻剥夺乔杏初的继承权,而且以后长房的所有人都休想从他这里继承半个子儿,令他们即刻从乔家搬出去,日后休想再插手厂里的事务。   为着父亲投资失败的事,二房和三房的长辈早对他们长房暗生不满了,平时没少在祖父面前挑拨是非,这次不过是一并发作出来。   母亲又惊又怕,把他拽到一旁:“看见了吗?为着一个闻亭丽,你非要把你父亲逼死才算完是不是?还有你妹妹,你要是连累她也分不到家产,你这做哥哥的愧不愧?!”   闻亭丽听到现在,心已凉了半截,乔杏初低头说完这番话,坐在那儿惘惘地出着神,倘若只是剥夺他的继承权,他会毫不犹豫离开乔家,但他怎么忍心连累父母和妹妹?想到此,他决绝地抹了把脸,霍然起身,走到闻亭丽面前。   “所以,你今天是来跟我告别的?”闻亭丽白着脸发问。   乔杏初异常眷恋地望着闻亭丽,心里好似有万箭穿过,他迅速拿定了主意,从怀中取出一份文书,半跪在她面前说:“亭丽,请你给我一年的时间好不好?我不爱白莉芸,这场婚姻不过是一桩利益交换,等到两家危机渡过了,我就跟她离婚,我已经用朋友的名义在香港开了两家红酒厂,一年之后足够我自立门户了,到时候我就跟白莉芸办理离婚手续,带你到香港去,我们在香港举办婚礼。”   闻亭丽望着乔杏初手中的文书,那是一份公司注册书,厂址在香港九龙,公司法人正是乔杏初,她脑子一片混乱,难以置信地看着乔杏初:“你是说先跟白莉芸结婚,让我……等你?”   乔杏初低下头,哑声说:“眼下没有更好的法子。”   “白莉芸知道你的计划吗?”闻亭丽呆呆地问,“她知不知道你打算一年后跟她离婚?”   乔杏初没吭声。   看来是不知道了。闻亭丽依旧呆望着乔杏初,目光却瞬间就变了,如同在看一个陌生人。   乔杏初被那目光刺痛:“亭丽,你别这样看着我,她也未必爱我,白家危机重重,只有跟乔家联姻才能让两家放下顾虑合作,白莉芸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跟她说你的计划?”闻亭丽回想昨夜白莉芸看乔杏初的目光,恍悟似地点点头,“你也知道她对你有好感是吗?这婚姻对你来说或许只是一场交易,但对她来说分明还有别的意义,你有没有想过这样做对她一点也不公平,再说……”   她悲哀又讽刺地说:“我又算什么?你已经成了家,却要我跟你保持恋爱关系,这是要我做你的情妇吗?”   “你这话是在作践你自己!”   “到底谁在作践我?”闻亭丽迅速地、滔滔不绝地往下说,“你成了白莉芸的丈夫,我成了见不得光的那个,往后我只能在角落里看着你们,我和你的每一次约会都违背伦理,万一不小心被人撞见了,我会背负什么样的骂名你知不知道?”   乔杏初打断她:“可是我还有别的法子吗!”   闻亭丽惊愕地一顿。   “我答应你,这一年我不会跟你私底下见面,就委屈你一年,就一年!一年之后我和你便是合理合法的了。你算不上插足,我也没有背叛我的妻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闻亭丽一直噙着眼泪拼命摇头。哪怕他直接跟她提分手,她都不会像现在这样难过和失望。   这就是背叛!无论你出于什么目的娶了白莉芸,你的心里都应该从此只有她,你只想着一年后自己可以抽身,可曾想过提出离婚会对白莉芸造成什么样的伤害?万一这期间她怀了孕,你是不是打算连你的孩子也不要?再或者,假如你终究舍不下自己的家庭,是不是打算跑来叫我不要再等你?乔杏初,你好自私,你从头到尾只考虑你自己!”   乔杏初面色难看起来:“亭丽。”   闻亭丽毫不犹豫把自己的胳膊从他的手里抽出来。   “你走吧!我永远不可能为了一己之私去伤害另一个无辜的女人,你我缘分断了!”   她断然背过身去。   乔杏初定定看着闻亭丽。 第5章   屋子里太静,双方的气息肆无忌惮地交流着,闻亭丽因为面向窗户站着,能够清楚地看见乔杏初映在玻璃上的脸庞,他的样子有些难堪,还有些愠恼。   “亭丽!”   闻亭丽不肯回头。话说到这份上,谈话没有再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乔杏初抬手想触一触闻亭丽,自尊心又逼他收回了手,他难过地看着她:“你一定要这样曲解我的意思吗?”   闻亭丽还是不吭声,无论乔杏初怎样粉饰自己的用意,到头来伤害的都是她和白莉芸两个。   此时此刻,她心中对他只有失望。   也不知僵持了多久,乔杏初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好,我不勉强你。”   他顿了顿,转身朝外走去,步子迈得很大,带着负气的意味。   闻亭丽始终没有回头,听见他下楼而去,脚步声渐行渐远,终于忍不住扑到床上,把头深深埋进被褥里,奇怪眼眶里干干的,连哭的冲动都没有。   不一会,楼梯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闻德生火急火燎上楼来了,进屋后看到女儿消沉的样子,一屁股坐到身旁的凳子上:“后悔了?”   很显然,刚才他一直在楼下偷听女儿和乔杏初的对话,并且他也不打算在女儿面前掩饰这一点。   闻亭丽气得转头瞪父亲一眼。   闻德生却自顾自一拍手:“不后悔就好!刚才爹真怕你一时糊涂答应了他。这个乔杏初,叫我说什么好。乔家人那样强势,白家想必也不是省油的灯,这婚一旦结了,哪有说离就离的道理?你若真答应等他,便会年复一年地白耗下去,拖到最后,最好的结局是稀里糊涂给乔杏初做小老婆,真到了那一步,你这一生就算是完了!早断了也好,有句话叫什么来着,‘日久见人心’,平日里千好万好,遇事才能看清一个人骨子里如何,好孩子,你也别灰心。凭你这好模样,还愁日后遇不上好男人?”   闻亭丽听得心烦意乱,都这时候了还“男人”“男人”的。   “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静行不行?”   闻德生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要絮叨,见状,只好摆摆手:“好好,我先回屋去了。昨晚爹也是一整夜没睡,你别睡过头了,爹只给你请了一上午的假。”   闻德生一走,闻亭丽就睁开眼望着天花板。眼下最让她难过的不是与乔杏初分手这件事,而是对于自己未来的担忧。   当初母亲掏出家里的大半积蓄送她去秀德女子中学读书,无非是听说那里的学生都是达官贵人的千金,在母亲有限的认知里,嫁给品行上佳的有钱人,是当今社会一个女子最好的出路,而在秀德读书,就意味着女儿有机会认识好人家的男儿。   事实上,闻亭丽所住的衖堂里还有许多她父亲和母亲这样的夫妻,他们困在这狭窄的一方天地中,日日为一些琐碎的事情吵嘴。自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闻亭丽老早就明白何为“贫贱夫妻百事哀”。   所以她进学校后并未醉心功课,而是把更多的心思用在发展才艺和结交家境好的同学上。   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她如愿以偿认识了富家公子乔杏初,可那样如何?高门大户自有高门大户的盘算,即便母亲没做过妓女,他们也绝不可能同意她进门。   闻亭丽越想越清醒,干脆下床翻起书包来。   眼看八月就要毕业,倘若不继续念大学,以她的学历只在洋行找到一个打字员之类的工作,每月薪水只有几块大洋,维持她自己一个人的开销都有些吃力,要想在社会上谋个好差事,最起码也要先考上大学再说。   只恨她过去没怎么把心思用在功课上,尤其是认识乔杏初之后,就更加有恃无恐了。如今想来,当真是一场天大的笑话!她居然傻到把自己的将来寄托到另一个人身上。   翻了半天报纸,好不容易翻到了今年沪上各大学校的招生简章,一看直叹气,凡是名气响一点的学校,招生条件无有不苛责的。   中午小桃子回来找姐姐,一进屋就看到闻亭丽坐在书桌前埋头用功。小桃子诧异地“呀”了一声。跑进来踮脚冲桌上左看右看,看清是书本没错,不禁再“呀”一声。   闻亭丽没忍住噗呲笑起来,周嫂也在门口啧啧称奇:“大小姐,今天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闻亭丽把小桃子抱到自己膝盖上,没好气地说:“怎么,我就不能偶尔用用功吗?”   小桃子在闻亭丽的怀里坐了一会,很快就不老实了,一会儿在课本上点来点去,一会儿捉着闻亭丽的手不放。   闻亭丽一概不理,只皱着眉头用功,忽听楼下传来吵架声,是闻德生的声音,吵得还挺凶。   闻亭丽心想,父亲上午一直在楼上睡觉,这会又能跟谁吵起来?该不是邱大鹏来了?忙让周嫂把小桃子带回屋里,自己怒气冲冲跑下楼去,谁知来的不是邱氏父子,而是房东刘良才。   桌上一盏茶还在冒热气,刘良才翘着二郎腿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   父亲仿佛受了很大的刺激:“刘老板,当初我租这房子就是用来开洋服店的,契约上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怎能说不租就不租了?店里东西这样多,你叫我们连夜搬到哪儿去?”   “别急嘛闻老弟。”刘良才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   闻亭丽近前笑道:“怎么,刘伯伯不肯租我们房子了么??”   “咦,亭丽上午没上学啊?”刘良才换了一张笑脸,“刘伯伯也是没法子,要怪就怪我老婆的娘家兄弟,前一阵突然辞了家乡的活计带着老婆孩子来投奔我们,眼下都挤在我们那房子里,我老婆意思是把这边的房子收回去给他们住,顺便让她弟弟做点小生意。本来我是绝不同意的,架不住我老婆天天跟我吵。”   可是合同上写的租期是三年,提前解约势必要陪不少违约金,刘良才可是出了名的抠门,即便他真肯照料小舅子一家的生计,也一定会拖到租期结束再说。   闻亭丽讶笑道:“这房子一年租金是八十大洋,这下光违约金就要二十,刘伯伯不心疼这损失,我都替你心疼。您也是我们家的老熟人了,万事好商量,要不您让我们住到租期结束,这样您既不必赔违约金,我们也能慢慢寻找合适的新下处,您知道做生意最怕挪窝,冷不丁一搬,我们店里的熟客恐怕要跑掉一半,若有时间慢慢安置,也好叫客人们知道我们的新店在何处。”   闻德生面色一松,这几年他和老婆最聪明的一个决定就是送女儿念书,这番话,任是石头听了都会心软,哪知刘良才摆摆手说:“谁叫我摊上这么个倒霉大舅子呢,认赔就认赔吧,这样,看在老熟人的份上,我给你们宽限到三日,三日后你们务必给我搬走。”   说着竟从怀里取出一大包洋元:“赔约的钱我已经带来了,一共二十块现大洋。闻老弟,你数数对不对。”   这情形诡异到极点。   一直到刘良才走了,父女俩还在愕然相望。   “刘老板脑子秀逗了?”闻亭丽狐疑地说,“这一下里打外算要损失多少钱。”   闻德生黑着脸:“你听他放屁,他什么时候对他老婆娘家人这么大方过?多半是有人看中了我们这爿铺子,愿意出高价抢租过去,不然他才不认赔呢。”   他心烦意乱将那包银元揣进口袋里:“违约金都丢下了,硬赖着不搬,刘良才说不定会把巡捕房的人找来。你跟小桃子先吃饭,爹得出去寻新地方。”   闻亭丽对着父亲的背影说:“前几日我们学校一个同学说他们家有爿铺子要出租,下午到学校我问问她。”   闻国福在外头搓手笑道:“好好好,我女儿这学校念得真值,人脉比爹爹都要广了。你仔细问问你同学,只要不是太偏僻的地方,价钱好商量。”   下午闻亭丽到了学校,意外得知乔宝心一整天都没来上学,好在乔宝心是校董乔培英的孙女,旷课也不会有人多问。   上课的时候闻亭丽空前用功,双眼炯炯地盯着先生,生怕漏听一句。   下课,就去找上回那个要租房的同学,该同学名叫蒋小秋,家里是开书局的,但蒋小秋的父亲一直跟姨太太在外头的小公馆住,这事同学们都知道。   闻亭丽这一问,蒋小秋便高兴道:“太好了,我们家那房客说跑就跑了,也没提前打个招呼。你也晓得的,我爸爸最近也不怎么管我们母女的家用了,我妈昨日还在为这事发愁呢,你家要是马上租下,那是再好不过了。”   闻亭丽忙说:“那房子在何处?”   放学后,蒋家的司机开着一辆老旧的小洋车来接蒋小秋,蒋小秋拉着闻亭丽一起上车,那房子是蒋太太当年的陪嫁,坐落于派克路附近。   进屋后,闻亭丽楼上楼下看了一圈,样样都比原来的房子更好,只是一年的租金足比原来的贵了五十块大洋,委实算不上便宜,她打电话回店里商量,碰巧闻德生刚回来。   他下午也看了几处房子,可要么不适合用来做洋服店,要么地段不佳,听了女儿的形容,忙在电话里说:“那地方爹知道,你问问蒋太太,我这边要签几年的长期合同,若是一次□□齐,房租能不能再便宜点?”   蒋小秋打电话给蒋太太,蒋太太在电话里说说只要闻家签订长期租约,每年租金可以再便宜十块。   这下皆大欢喜。两个女孩坐车回“德生”洋服店交定金拟合同,奇怪闻德生不在店里,店门也关着。   闻亭丽自己到柜台后的抽屉里取了五十块大洋交给蒋小秋,蒋小秋坐下来写收条画押,两下里一交接,这房子就算是正式订下了。   闻亭丽心里落下一块大石,特地嘱咐周嫂多做了几个菜,邀蒋小秋和蒋家司机在家里吃饭,饭后两人又说了会话,蒋小秋便告辞了。   又过了一个小时闻德生才回来。   闻亭丽在柜台后温书,不提防看到父亲的脸色比白天还要差得多,只当父亲忧心房子的事,忙把那张收据拿出来:“爹你别担心了,蒋太太答应把房子租给我们了。”   闻德生嘴边露出勉强的微笑:“那就好。”   可紧接着,他又颓然坐到一边叹气:“亭丽,爹爹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原来闻德生下午知道房子有下落了,心里一高兴,掉过头专门去了一趟顺记布料行,说自家的洋服店要搬新地方了,让顺记把早前订的料子都送到新店去。   没想到顺记的陈老板突然说布料要涨价,一算下来,每匹布的价格翻了三倍都不止,闻德生忍不住跟他理论,可巧另一家洋服店的老板带伙计去取货,陈顺给他们的价钱却还是原来那个数,闻德生当场问陈顺什么意思,陈顺却说闻国福如果继续在他们布料行进料子,日后都是这个价。   说完就自顾自躲到后头去了,接下来无论闻德生怎么闹腾都拒不露面,末了是顺记的一个老伙计看不过去,悄悄把闻德生拉到一边,问他最近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   听到此处,闻亭丽惊讶地睁大眼睛:“那伙计真这样说?”   “若按照陈顺给的新价格来进货,用不了多久,我们的洋服店就要赔光关门了。顺记做生意一直很地道,爹爹实在想不通陈老板干吗突然刁难咱们。”   就在这时,墙上的西洋电话突然响了,却是蒋小秋打来的。   蒋小秋在那头吞吞吐吐地说:“对不起,我回家才知道,那房子……我妈妈前头已经租给别人了。”   “可是晚饭前伯母还是同意的呀,她老人家还答应租金减免十块大洋。说得好好的,怎会突然——”   “我妈说她只当我们是小孩子,压根没把我们的话当真。亭丽,你别生气,这事是我考虑不周,我明天就把那五十大洋退给你。”   闻亭丽还要说,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把话又咽了回去。   “好,我知道了。不不不,别这样说,没事的……那就明天见。”   她懊丧地挂了电话。   闻德生脸色愈发难看起来:“什么意思?蒋太太也不肯租了吗?”   闻亭丽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忽道:“这些事会不会也太巧了些,刘老板好端端要收回房子,老熟人顺记突然要涨价,蒋太太明明说好了租金的价格却又临时反悔。您最近真没在外面得罪人吗……是不是在喝酒闹完事自己又忘了?”   “哎哟。”闻国福跺脚道,“这几个月爹爹可只喝过一回酒。再说顺记也算本地的老布料行了,假如真有人要刁难爹爹,又有谁指使得动顺记?”   闻亭丽满面疑惑:“这样吧,明天我到学校先探探蒋小秋的口风,倘若蒋小秋不知道缘故,我就同她去蒋家问一问蒋太太。”   “你也别太急躁,万一得罪你的小同学就不好了。”闻德生掩不住眼里的焦躁,“明日爹爹就把顺记那个老伙计请出来喝喝酒,他是顺记的老人了,说不定知道一些内情。还有,眼下最要紧是找到一处合适的房子,爹爹马上出门再找几个朋友打听打听,你们几个先睡吧。”   第二日,蒋小秋一见到闻亭丽,就把昨日那五十大洋拿出来还给她,讪讪地说:“昨天我们刚打完电话,我妈一个朋友就来我家了,刚巧那朋友也要开店,没办法,那人跟我妈是很多年的朋友了,我妈实在抹不开面子……放学你要去我们家?这几天恐怕不方便,我妈她昨天有点感冒,早上刚请了医生来家里。亭丽,对不起,改天再请你到我们家玩。”   任凭闻亭丽怎样套话,愣是没掏出半点有用的线索,说完就跑了,并且一整天都躲着闻亭丽。   这一来,闻亭丽几乎敢肯定这些事另有曲折了,可她实在想不明白最近家里得罪过什么人,最古怪的是那人简直对她家的近况了若指掌。   她因为心里惦记着调查这事,放学时第一个从学校里出来,刚出门就看到一辆熟悉的洋车,洋车上坐着一个油头粉面的年轻人,穿套簇新的白西服,头发梳得跟皮鞋一样黑亮。   “闻亭丽。”年轻人大剌剌从车上跳下来。   闻亭丽嫌恶地望着邱凌云,自从她跟乔杏初在一起,已经许久没看见这讨厌鬼了。可巧她跟乔杏初一分手,邱凌云又冒出来了。   看来她跟父亲猜的没错,上回就是邱大鹏去跟乔太太告的密!   这对下贱的父子!   “哟,这不是邱家大少爷吗?”闻亭丽和颜悦色道,“令尊最近可好?”   邱凌云脚步一顿,往日他没少在闻亭丽手上吃亏,心知她看上去天真烂漫,实则泼辣有为,被一个女孩捉弄那么多次,对一个男人来说实在算不上光彩。只恨他实在舍不下她这张漂亮脸蛋,大大小小的美人他也见过不少,没一个像闻亭丽这样明艳活泼。   他心痒痒地看着她:“我爹好不好,你上我们家看看不就知道了?我知道你喜欢吃飞达的冰淇淋(注),下午他们店才送了一桶到家里来,今天这样热,你来我们家,我请你吃个够。”   “飞达的冰淇淋算什么,我现在只喜欢吃爱得尔的雪露。可惜价格太昂,一般人怕是买不起。”   邱凌云最听不得别人说他不够有钱,当下便说:“你在这等着,我马上把他们店里的雪露全买下来给你吃。”   恰好秀德中学对面就有一家装修得金碧辉煌的爱得尔,邱凌云把洋车停到一边的角落里,真就跑到对面买东西去了。   闻亭丽冷冷看着邱凌云的背影,这人纠缠她不是一日两日了,除非她答应做他女朋友,否则日后不论她交什么样的男朋友,这对父子少不得会拿她母亲那段悲惨的经历来做文章。   可怜母亲当年受了那样多的苦,去世后还要被这样的小人一次次败坏,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恶气!抬脚对着邱凌云洋车的轮胎狠狠踢了一脚,轮胎竟是纹丝不动。   她便从书包里摸出一把裁纸刀,思量着究竟从何处下手最好。最好把这四个轮子都扎瘪,看他邱凌云还怎么开着洋车来堵她。   看看左右无人,闻亭丽立即开始实施她的计划,好不容易扎瘪一个轮胎,那边忽然悄无声息开来一辆黑色的洋车。   闻亭丽赶忙把裁纸刀收起来,假装蹲在地上系鞋带。   那辆洋车擦过闻亭丽的身畔,突然又缓缓退回。   闻亭丽本就做贼心虚,忍不住抬头瞧了一眼,车里仿佛坐着一个男人,天色已晚,也看不大清楚那人的长相,但她能感觉到对方在打量她。   就听车里那人说了一句:“走吧。”   果然是个年轻男人,声音似乎含着谑笑之意,看样子他已将闻亭丽的恶作剧都瞧在了眼里。   闻亭丽故作镇定直起身,那车已经开远了,她正琢磨在何处听过这个声音,邱凌云趾高气昂提着食盒回来了。   “闻亭丽,你摸着良心说我对你好不好,只消一句话,全上海滩的点心我都给你买回来。”   闻亭丽瞧也不瞧,转身就朝马路对面走去。   “喂喂,你什么意思?”   又赔着笑脸说:“是不是等太久生气了?我给你赔个不是,别走啊。”   闻亭丽早就一溜烟跑远了。邱凌云拔腿欲追,又顾忌着食盒里的冰淇淋,情急之下只得先跳上洋车,怎知任他把油门踩到底,那车竟是死活开不动,下车一看,四个轮胎都瘪了。   邱凌云气了个倒仰:“闻亭丽,你有本事别跑!”   闻亭丽在前头啐道:“你有本事别来缠着我!不然下次还有好事等着你。”   说话间她已经跳上了电车,抓住栏杆站稳之后,便隔着车窗对着外头的邱凌云扮鬼脸。   邱凌云瞧在眼里,心里是又恨又爱,也想跟着跳上电车,只恨闻亭丽每一步都算计好了,他的洋车眼下还困在路边呢,只得悻悻然冲她喊道:“你别不识好人心,今日我可是来帮你的。”   闻亭丽心中一动,莫非家里这一连串的变故竟与邱家有关?便故意用不以为然的语气激他:“你能帮我什么忙?多半又拿瞎话在这唬人。”   “你仔细想想你们家最近遇到的事,我闲得没事才跟你编瞎话。”   “既然是我们家里的事,你敢不敢当面跟我爹说去?光知道来纠缠我,算什么男人。”   “行,今晚我就去你家——喂,闻亭丽,你听见了吗,你最好在家等我。”   回到家里,周嫂还在厨房忙活,闻德生却已经回来好一阵了。   今日店里依旧没开张,闻亭丽进来的时候,闻德生正抱着小桃子在柜台后面拨算盘,闻亭丽看父亲满面愁容,便知白日的事不顺利,一问,父亲白赔了一顿酒,却没能从顺记的伙计口中套出什么有用的线索,只隐约知道那人来头似乎很大,连顺记都得给对方面子。   非但如此,找房子的事也处处碰壁,要么租金奇高,要么临到交定金时东家突然反悔,总之白忙活了一天。   闻亭丽忙把早上蒋小秋的话,以及自己刚才在校门口遇到邱凌云的事说了。   闻德生一听就炸:“这小子竟还敢来找你!你是说——这事跟邱大鹏有关?不对啊,邱大鹏如今是比我阔绰些,可说到底也只是一间小洋行的买办,他哪有那个本事指使顺记。”   闻亭丽没好气地放下书包:“横竖他们脸皮厚得很,今晚他们真要敢上门,当面问问他们不就知道了。”   她细细回想那晚乔家看到邱大鹏的情形,立即决定给乔宝心打个电话,说不定宝心知道一点什么,话筒刚拿起,又挂回去。   乔宝心肯定知道哥哥和她已经分手了,这当口打电话过去,叫乔杏初知道算什么回事,于是改而给当晚一起去乔家的另外两个好朋友打电话,托她们向乔宝心打听那晚的情形。   邱氏父子比预想中来得还要早,八点一过,父子俩就带着几十盒上等布料和点心上门了,另有新打的几套黄澄澄的首饰。   这架势看着不像来串门,竟像是来提亲。   邱大鹏的身材比儿子肥硕许多,身上穿着一套淡灰格子西装,肥肉将衣料撑得鼓鼓的,头上也梳着跟儿子一样的光溜溜西式大背头,一进门就笑:“大哥。”   闻德生直勾勾看着邱大鹏:“大哥?这声大哥我可受不起。”   “这叫什么话?兄弟可是一辈子把你当大哥的。”   他煞有介事令人把礼盒一一摆好,挥手令司机退下,亲自掩上大门,转头对儿子说:“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向你闻伯伯问好。”   邱凌云笑嘻嘻上前鞠一躬:“闻伯伯好。”   闻德生皮笑肉不笑应道:“贵人不踏贱地,多少日子不见你们来了,又或者,你邱某人终于良心发现,今晚预备亲自教一教儿子什么叫‘负荆请罪’?”   邱大鹏脸上的肥肉一抖:“大哥这话兄弟怎么听不明白。”   闻德生暴怒而起:“敢做不敢认吗?昨日乔少爷可来过了,他亲口说你将阿柔当年的事全对他母亲说了!”   这话不过是诈邱大鹏,邱大鹏的面色却一下子就变了,可见他自己也心虚,他假惺惺叹口气:“大哥,你我相识多年,你还不知道我的为人吗,兄弟怎会主动说起当年的事,那日要不是乔太太逼着我打听,我也不会不小心说漏嘴。”   “乔太太主动打听?”   “可不是嘛。”邱大鹏一副饱受冤屈的样子,“她听说儿子在跟亭丽交往,早就暗中调查亭丽许久了,碰巧我们洋行的东家跟乔家也沾亲带故,乔太太又打听到我们两家历来交好,s特地下帖子请我到乔家去。兄弟不明就里,听乔太太主动提起‘阿柔’,误以为她早都知道闻家的底细,稀里糊涂就被套了话。”   闻亭丽在楼上听得怒火中烧,冲下来说:“你说谎!”   “刚才我已经问过乔宝心,她说他们乔家从来没有下帖子请过邱家的人,是你!是你像只癞蛤蟆一样非要你的东家带你去乔家的,当晚不只一个人看到你主动跑去找乔太太献殷勤,包括我在内。”   听到此处,闻德生随手抄起藏在自己椅背后的一根木棍冲上去:“姓邱的,你还有什么话说?口口声声叫我大哥,背地里却这样坑害亭丽!当年我和阿柔都是怎样待你的,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邱大鹏见势不妙,火急火燎从椅子上滚下来,邱凌云冲上来抱住闻德生:“闻伯伯,有话好好说……你不晓得乔家的太太有多厉害,即便我爹爹不说,他们早晚也会调查清楚的。”   “她调查她的,你父亲昧着良心出卖兄弟和嫂嫂是另一回事!你快撒手,不然我连你小子一起捶!”   这当口邱大鹏早已跑远,扶着门框说:“大哥非要闹得人尽皆知吗?亭丽还没嫁人,叫人知道她母亲做过妓女,往后恐怕……”   闻亭丽扶住父亲的胳膊,对着邱大鹏冷笑道:“你尽管到大街上去嚷,我倒要瞧瞧究竟是瞧不起我们闻家的人多,还是瞧不起你这阴险小人的多!”   邱大鹏面色变了几变,立即换了一副和蔼的语气:“这孩子,你是邱叔叔看着长大的,邱叔叔怎舍得害你,那晚我真是被乔太太唬住了,过后我是后悔不迭,你放心,往后谁也别想从我口里再打听到一个字。再说了,乔家人这样强势,也算不上什么良配,亭丽你早些脱身,总比日后掉在火坑里强。大哥,不说别的,就说这几日乔家都是怎么刁难你们的,你就知道兄弟这话不假了。”   “你的意思是,这几日的事全是乔家在暗中搞鬼?”   “看样子大哥还不知道,兄弟也是费了好多工夫才从我们东家嘴里打听到几句。乔家已经闹到天翻地覆了,乔少爷死活不肯娶白家的大小姐,非要自己一个人去香港闯荡,乔老爷为了逼儿子低头,连手枪都动用了,现今乔少爷被关押在书房,听说连门都出不了。”   闻亭丽大大地一震。   “听人说,乔家长房的日子眼下极不好过,乔家大爷绝不可能允许儿子忤逆自己的父亲。不管乔少爷愿不愿意,这婚都结定了。乔老爷和乔太太大概也知道儿子对亭丽没死心,正千方百计逼你们离开上海呢。”   闻德生越听越心惊,原来如此!房子租不到、做洋服赚不到钱,过不了多久,他就在上海混不下去了!   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亭丽早跟乔杏初分手了,乔家人还有什么必要再刁难咱们?”   “分手有什么用,能管住他儿子心里不惦记亭丽吗?只要两个人都在上海,保不准哪天就闹出什么乱子,大概乔家人觉得,只有亭丽离开上海才算安心,不信?等过几日你们被逼到山穷水尽了,乔家人自然会出现的,给你们一些安置费,让你们离开上海去别的地方生活。”   闻德生一撸袖子:“不必等他们上门,我现在就去乔家当面说清楚!”   邱大鹏急忙拦住闻德生:“没用的,乔少爷对亭丽不死心,闻家单方面许诺又有什么用?由不得你们不走,兄弟只是替大哥可惜啊……”   他仰头环视四周,假惺惺喟叹一声:“大哥和嫂嫂吃了多少苦头才攒下这家洋服店,若是就这么关门了,当真可惜!兄弟今日来,就是想告诉大哥一个绝妙的法子,保证既能保住你的洋服店,又能叫乔家不再找你们麻烦。”   闻亭丽假意抬抬眼:“哦?什么好法子?”   邱凌云从父亲身后探出脑袋,一拍自己的胸脯,笑嘿嘿道:“这法子就是——尽快嫁给我。”   “大哥。”邱大鹏趁机堆起笑脸,“凌云对亭丽一片痴心,现在两个孩子也大了,只要亭丽嫁给凌云,乔少爷不死心也没用,乔家那边也再没有什么不放心的,亭丽,我们邱家虽然比不上乔家富贵,但也从来不愁吃喝,凌云说只要你肯嫁给她,婚后你愿意念书就念书,愿意在家里当太太就当太太,都随你愿意。你瞧瞧,邱叔叔连聘礼都带来了。”   话音未落,闻国福一棒子抡过去:“狗东西演够了没?你真当我猜不出乔家的那些手段都是你出的主意?!我还奇怪呢,就算有人要刁难咱们,怎能这么快就打听到房东是刘良才!又怎能这样快就摸清店里的布料是从顺记进的——你如此处心积虑破坏亭丽和乔杏初的事,一半是为你儿子,另一半是看不得我比你过得好。生怕我们跟乔家结亲之后,日后处处压你一头!难怪阿柔在世时就不喜欢跟你来往,我早该认清你的真面目!畜生别躲,今天我势必要替阿柔和亭丽讨个公道!”   邱大鹏恼羞成怒,也不再装腔作势了,迎着闻德生的棍子就冲上去,他力气大,两个人很快就扭打在一起。   “你别给脸不要脸,一个窑姐的女儿,还指望嫁给什么样的好人家。我儿子不嫌弃你女儿也就算了,你们倒在我面前拿乔起来了。”   闻亭丽又急又怒,一溜烟跑出去叫人,他们提前就跟父亲那几个朋友打了招呼,万一这边打起来,几位叔伯就会带着家伙过来帮忙。   等到闻亭丽带着人跑过来,邱大鹏已然占了上风,死死压住闻德生的脖子,边打边骂:“当年我就想不通阿柔到底看上你什么,没想到如今你女儿又瞧不上我儿子,母女俩把自己当盘菜了,真是不识抬举!”   几个汉子冲进去一把将邱大鹏拽下来,邱大鹏没料到闻德生还暗藏了帮手,一边忙着脱身,一边对儿子嚷道:“还愣着走什么?快把司机和阿彪叫过来帮忙。”   邱凌云有些手足无措,赶忙出去叫人,那高壮汉子手里竟还拿着一条铁鞭,一进门就直奔闻德生而来,邱大鹏得意地说:“闻德生,我倒要看看今晚是谁教训谁!”   这当口,墙上的电话突然响了,闻亭丽正忙着拉架哪有空去接电话,陡然想起说不定是乔宝心打来的,仓皇间起身摘下话筒,那头却是一个年轻男人的嗓音。   “叫邱大鹏过来听电话。”   他并没有问电话这头是不是闻家,也没有问接电话的是谁,仿佛料定闻亭丽一定会把话筒递给邱大鹏,也料定邱大鹏会过来接电话。   “你是谁?”闻亭丽喘着气抹了把头上的汗珠。   “我姓孟,你叫他过来听电话。”   这边邱家已然重新占了上风,邱大鹏揪住闻国福的衣领一连挥了好几拳,出手狠辣,拳拳到肉,一会儿工夫邱国福就已被打得满头是血,闻亭丽急得头晕目眩,厉声道:“快住手!电话是找你的。”   “找我?”   “他说他姓孟。”   邱大鹏身子几不可见地一抖。   闻亭丽趁他发愣,冲过来恶狠狠推邱大鹏一把:“滚开!”   邱大鹏一时不备,竟被推得摔了个大跟头,奇怪他并未发火,而是忙不迭从地上爬起来接电话。   刚一拿起电话,他的腰杆就像折断了似的,神奇般地弯下去:“孟、孟先生?”   接下来,只见邱大鹏不断对着眼前的空气点头哈腰,仿佛电话那头的人此刻就活生生站在他面前。   “是是是。好,我这就给闻小姐和闻先生赔礼道歉——您说得对,我不是东西,我马上就带着我的人滚。” 第6章   接完这通电话,邱大鹏脸色难看得跟死人没什么两样,仓皇回过头喝道:“快住手。”   紧接着,他便在一屋子人错愕的目光中走到闻德生身边,扑通一声跪下:“大哥,兄弟给你赔不是,兄弟马上带人滚。”   对着闻德生毕恭毕敬磕起头来。   邱凌云露出一副见鬼的表情:“爹你这是做什么?刚才是谁打电话?”   “你给我闭嘴!”邱大鹏似是悔得肠子都青了,一个劲地对闻德生软声赔不是,“对不起,兄弟不是人,店里的损失该怎么赔全听大哥一句话,要不你抽兄弟几个耳光?”   闻德生早已被邱大鹏揍得面目全非,半边脸颊肿得高高的,满嘴都是鲜血,模样甚为骇人。   听到邱大鹏的这番话,他使出吃奶的劲啐了邱大鹏一脸血沫,不料喉咙里咕噜噜一阵响,竟呛出大口的鲜血来。   “爹!”闻亭丽吓得魂飞魄散,忙俯下身用帕子帮父亲擦血,可是闻德生仍在不断咯血,就连呼吸也变得断断续续。   可恨邱大鹏还在装模作样:“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也没跟大哥动真格啊。”   闻亭丽恨得咬牙,方才那番混战她看得真真的,邱大鹏对父亲下了死手,才几拳,拳拳正中父亲的要害,只眼下没工夫跟这小人拉扯,心急如焚起身:“车行的出租车(注)一时半会到不了,周叔叔、陈伯伯,我到街上拦一辆黄包车,麻烦你们帮忙抬一下我爹。”   邱凌云这时候也有些慌了:“爸,怎么办。”   邱大鹏眼珠转了几转,擦把汗起身:“救人要紧,快!开我们的洋车快一些。”   街上连一辆黄包车的影子都没有,闻亭丽救父心切,料着邱大鹏这当口不敢再使坏,便同父亲的两个朋友把父亲抬上邱家的洋车。   最近的一家医院是慈心医院。   这医院由上回在乔家见过那位名叫邓毅的院长所创办,历来对穷人友善。   进了医院,急诊室里全是人,一问才知道,附近白龙帮的人因为打群架送来了好些伤员,眼下急诊室的大夫们都忙着接诊,没一个抽得出空照管闻德生的。   老周和老陈急得直跺脚:“这可怎么办。”   邱大鹏这会儿早不见人影了,邱凌云还在,见状忙说:“我爹爹仿佛认识这家医院的内科主任,我去把主任找来。”   闻亭丽却径直走到年纪最长的一个洋大夫面前,附耳对他说了一句什么,那洋大夫一愣,忙带着两个护士过来探视闻德生,一看就用生硬的中国话说:“快通知手术室准备手术。”   赶去手术室的路上,老周低声问闻亭丽:“刚才你对那洋大夫说了什么,他竟这么快就肯接诊?”   “我跟他说我跟他们邓院长是好朋友。”闻亭丽疾步帮忙推车,其实她跟慈心院长的邓院长不过是一面之缘,但她觉得邓院长很面善,想来即便打了她老人家的幌子,也未必会同她计较。   进了手术室,闻亭丽被告知在外头等。这一等就是大半夜,快天亮时闻德生终于被推了出来。   说来奇怪,才几个钟头不见,父亲的身躯像是缩小了一半,软绵绵地陷在雪白的床单里,脸庞浮肿而蜡黄。   “不大好。”那名叫汤普生的洋大夫直截了当说,“你父亲平日是不是爱喝酒?”   “是的,不过几月前父亲就已经戒酒了,我父亲情况很糟糕么?”   “你父亲有中等程度的肝硬化,本来如果好好调养是没什么问题的,可是他眼下受了严重的外伤,导致消化道在出血,你们最好有个心理准备……就凭患者目前的体质,恐怕撑不了多久了。”   闻亭丽如遭雷击。   “昨晚殴打你父亲的人是谁?这可是严重的人身伤害,需要报警。”   闻亭丽咬牙环顾四周,邱凌云大约是听说她父亲伤情危重,这会儿也早跑了,她恨声说:“我马上去巡捕房报警。”   老周忙说:“你父亲身边离不开人。老陈,要不你留下来跟亭丽照顾老闻,巡捕房那边我去吧。”   闻亭丽连生道谢,一行人护送闻德生护送至内科病房,刚把病人挪到病床上,闻德生一把拽住闻亭丽的手腕:“别让……姓邱的跑了。”   “我知道,我知道。”闻亭丽恨声点头,“周叔已经去巡捕房报警了,邱大鹏他断乎跑不了。爹你好好养着,等你养好了一切好说。”   不一会老周回来了,说是巡捕房的警察稍后就来做证供。   闻亭丽守在父亲床边一步都不敢离开,好在经过一个早上的悉心救治,闻德生的状况总算平稳下来,可是这一来,各项诊疗措施堆积起来的费用就很惊人了,尽管医院主动帮忙减免了一半,但剩下的一半必须尽早缴纳。   直到这时,闻亭丽才知道邱氏父子连住院押金都未交就跑了,她唯恐耽误父亲的治疗,忙托两位叔叔照看父亲,自己火急火燎赶回家取钱。   周嫂一整晚都悬心吊胆,只因怕吓到小桃子才不敢下楼,早上起来之后看到店里一片狼藉,这会儿正急得团团转。   闻亭丽进店第一件事就是开钱柜,零零碎碎加起来一共两千大洋,想来便是家里的全部积蓄了,好在昨天父亲为了租房子临时兑换了一张大银票,带在身上毫不显眼,她心事重重将银票塞入书包里,又上楼替父亲拿些换洗的衣裳,随后便带着周嫂和小桃子赶回慈心医院。   下车后,她先买了几份粢饭糕和豆浆托周嫂去病房带给老周和老陈,自己拿着单子去账房交住院费,账房先生却说:“闻德生是伐?他的住院费已经结清了。”   闻亭丽一愕,莫不是姓邱的良心发现回来了。   账房先生却说:“听说是院长的一位朋友帮忙交的。”   “请问那人是位先生还是位女士?”   “我也不大清楚。”账房苦笑道,“闻小姐何不直接问问院长她老人家?”   闻亭丽纳罕地回到病房。房间里,小桃子趴在床尾默默观望父亲发呆,看了一会觉得害怕,又扭头躲回周嫂的怀里,抬头看见姐姐进来,憋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瀑布似地喷出来。   “呜——哇。”   那嘹亮的哭声登时响彻病房。   闻亭丽忙把小桃子抱入怀中低声制止她:“小桃子别怕,爹爹平日最喜欢听你讲故事了,你悄悄在他耳边跟他说话,爹爹听了说不定会好得快些。”   这当口老陈和老周已经吃过闻亭丽带来的早饭,闻亭丽陪他们去护士站做伤口处理,侥幸二人只受了些皮外伤,闻亭丽只劝他们回家休息,好说歹说送他们到医院门口,又买了好些水果强请二人收下才算完。   刚坐定,巡捕房的警察终于来了。   “谁是闻德生?”   闻亭丽忙迎出去:“我是他女儿。”   两个警察在门口潦草地张望一眼,留在走廊里问话。   “你父亲现在伤势如何?”   “伤得很重,行凶者邱大鹏就住在秋林二路,昨晚他打伤我父亲后怕担责,刚把我父亲送到医院就跑了。”   左边那个警察接话道:“过来之前我们也大致了解了一下情况,另一名当事人邱大鹏昨晚也报了警,听说他也伤得不轻,现今还在玛丽医院救治,问完你们这边,我们还得去玛丽医院看看邱大鹏的情况。对了,邱大鹏在大宝洋行谋职,那地方归属法租界,这案子未必归我们管,到时候你可能还得到法租界重新报一次案。”   闻亭丽越听越稀奇,越听越恼火,且不说邱大鹏明明只受了点皮外伤,这案子怎么就不归公共租界管了?   警察却又道:“若是另一方伤势也不轻,你们不如私底下和解。这种斗殴坊间日日都有,究竟怎么回事,也不能全听你们一面之辞。   “这怎能叫斗殴?”闻亭丽急声道,“我父亲快要死了,这是一桩人命案。昨晚行凶者邱大鹏带着保镖找上门来寻衅,不但重伤了我父亲,还把我们店里的东西砸了个稀巴烂,此事左邻右舍都可以作证,警官大人,这不是寻常斗殴,这是蓄意谋害!”   两个警察彼此互望一眼,右边那个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父亲的主治医生是谁,我们先去找他了解情况。”   闻亭丽将两位警察领去汤普生的办公室前,本欲留下来旁听,警察却坚决不允。   她回到病房坐了一会,再悄悄返回去看,两个警察居然已经走了。   这态度简直敷衍至极。   周嫂眼看闻亭丽回来,忙问:“怎么样?抓到那对流氓父子了吗?”   闻亭丽寒着脸摇头。   “你也别太担心,把人打成这样,警察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   “没那么简单。姓邱的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昨晚跑到玛丽医院躲起来了,这老东西脸皮厚心也黑,假如他真给自己添了新伤,说不定还会倒打一耙。”   周嫂既惊且怒:“谁给他出的这馊主意?这还有没有王法啦?”   这时床上的闻德生突然睁开眼:“小橘子……小橘子……”   闻亭丽一惊,那是她的小名,老早爹娘就不这样叫她了,她想父亲多半是糊涂了,忙上前握住他的手。   闻德生虚弱地喘气:“……爹没用,本想替你和你娘讨个公道,结果却搞成这样,可是爹、爹非这么做不可,不把脸彻底撕破,姓邱的日后还不知会使出什么下作手段逼你嫁给他儿子……假如这事警察不管,你可千万别硬来,邱大鹏这些年结识了不少三教九流……”   “您放心,这事警察还没下定论,该怎样做女儿心里有数,您且安心养病。”   小桃子又哇哇哭起来,闻德生试图偏过头看小女儿,怎奈眼睛浮肿得根本睁不开,只好挤出个苍白的微笑:“小桃子不哭,爹没事,对了亭丽,你别忘记跟学堂请假。”   闻亭丽一拍脑门,她的确忘记这茬了,好在内科病房的墙上就安了一台电话,只不过仅允许医护人员使用,闻亭丽过去跟人家讲了几句好话,得到准许后立马给学校打电话。   电话是教育系的汪主任接的,她是校董之一,同时也负责监管学生们的纪律。   汪主任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学校正要找你呢,中午学校开会讨论,决定将你开除作为警示,你不用惊讶,假如你仅仅是迟到,或者只是旷一两节课,这事还有得商量,但你旷课了一整天,这是本校有史以来最严重的一次违纪行为,最近校方为了肃整校风本就要抓典型,不开除你开除谁。”   闻亭丽急将父亲病情危重的情况说了。   汪主任在电话那头叹了口气:“你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先生也很难过,你父亲现在哪家医院住院?明天先生带同学们来探望令尊。”   闻亭丽连声道谢,又说:“汪主任,我并非无故旷课,眼下我父亲还在医院救治,还请学校看在事发突然的份上原谅我这一次。”   闻亭丽是最会撒娇的,平日也敢在汪主任面前这样说话,汪主任显然心软了,捂住话筒在那边商量起来,一时间,只听电话里“沙沙沙”的声音,过了没多久,汪主任重新拿起了话筒。   “亭丽,开除你是几位校董的一致决定,校方目前的态度很坚决,汪先生也没办法。”   换作平时,学校绝不会这样不讲人情,闻亭丽想起昨日邱大鹏的话,这事一定与乔家有关!   不行,她得尽快回一趟学校,碰巧老陈和老周带着邻居们过来探望闻德生,便拜托他们帮着照料一二,自己出门叫了黄包车往学校赶去。   刚进校门,就看到一旁的校务通告栏上赫然贴着一张“开除告示”。   “三年级学生闻亭丽严重违反学校纪律,经校方研究决定,予以开除处理,秀德历来以培育德智兼备的人才为己任,对一切藐视校规的行为绝不姑息,望全体学生以此事为戒。”   闻亭丽浑身血液一齐往脑门上涌,急冲冲穿过花坛去楼上找汪主任。   汪主任并不在办公室,闻亭丽又去找班主任黄云,黄云似乎早有准备,一看到闻亭丽就默然将一封公函推到她面前。   上头写的“遣退学生告知书。”   闻亭丽急声说:“黄老师,学校不能这样做,今天我旷课是有缘故的!”   黄云今年才二十五岁,自女子师范大学毕业后便一直在秀德任教,她是出了名的好好先生,平日最维护自己班上的学生。   她低头默坐着,哑声叹了口气:“老师早就猜到你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才没来,为这事,我一整天都在跟学校抗诉,下午我又从汪主任口里知道你家里出了大事,再一次去刘校长处斡旋,可是校方坚决不肯松口,刚才甚至警告我,学生违纪老师本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假如我继续为你抗辩,校方会考虑连我一起开除。”   闻亭丽一骇。   “这件事太不合常理,走,老师同你一起去找校长,倘若他们真要连老师一起开除,大不了我换一家学校任职。”   等她们赶到校长办公室,却连人都没见到,黄云还要去校长家当面说理,被闻亭丽一把拽住。   “我想,校方是认真的,这一去,说不定真连累老师丢掉工作的。”   黄云忿然道:“可是这件事非据理力争不可!”   闻亭丽说:“假如据理力争有用,先生早就帮我争取到校方的谅解了是不是?行不通的,现在只能试试别的法子。先生,您这边有电话吗,我想打两个电话。”   一个钟头后,卡尔登咖啡馆门前驶来一辆雪铁龙洋车(注),门前的仆欧们显然认得这辆车的主人,争先恐后上前开门,下车的是一名四五十岁的贵妇,衣着虽不多么奢丽,但举止间隐然有一种盛气凌人的气度,下车后隔窗朝咖啡馆的某个角落看了看,目光便是一厉。   妇人步入咖啡馆,径直坐到一个女孩对桌前。   “乔太太。”   乔太太不动声色打量闻亭丽,只要这女孩出现在人群中,自有一种宝光璀璨之感。在座的凡是男子,没有一个不朝闻亭丽这边瞧的。   真是个祸害!难怪儿子为她迷了心窍。   乔太太淡淡将手里的玉色软缎钱袋放到一边:“你打电话给莉芸和宝心做什么?闻小姐,我警告你!杏初和莉芸马上就要结婚了,这当口你胆敢做出任何破坏他们感情的行为,乔白两家都绝对不会放过你。”   就在一个钟头前,乔公馆突然接到秀德一位女学生打来的电话,说什么有个同学要离开上海了,临走前想约宝心下午去卡尔登见面。   乔家的下人因为早得了老爷和太太的嘱咐,忙在电话中婉言谢绝了。   岂料那女学生又说:本想约宝心和白莉芸一起喝咖啡,既然宝心不方便出来,那她只好单独约见白莉芸了。   乔太太听了下人的回报,暗猜此事与闻亭丽有关,忙不迭打电话给白公馆,白莉芸果然出门去了,乔太太越想越不放心,立即撇下手中的事务赶到卡尔登来。   可此刻对上闻亭丽讽刺的笑容,她才恍然大悟。闻亭丽想见的人根本不是白莉芸,从始至终想见的人就是她。   可恨自己竟不知不觉入了套。   她倒低估了这孩子的手段!   “你打算做什么?”乔太太黑着脸,“你不会以为单独跟我见一面,我就会被你打动吧?告诉你,就算没有莉芸,我们乔家也绝不可能同意杏初跟你在一起!”   “谁要跟你儿子在一起?”闻亭丽冷笑道,“今日我来,是想告诉你们姓乔的,兔子急了还咬人,凡事别做得太绝!” 第7章   这会儿天色已不早了,夕阳从玻璃窗外透进来,恰照在乔太太的侧脸上,她皮肤远比同龄人细腻饱满,但嘴角和眼角还是显出了不少憔悴的痕迹,越是光线刁钻的地方,这种憔悴感就越明显。   “乔太太平日里没少为家中的事操劳吧?”闻亭丽凝视着乔太太,“也对,听说二房和三房为了对付长房暗中使了不少劲,乔老先生早就对你们长房不满了。”   乔太太犷悍惯了,起初只冷硬地看着闻亭丽,听到最后一句话时才冷笑道:“这些话你是从哪听来的?”   闻亭丽拿起银勺舀了舀:“乔杏初自己告诉我的,他还说,这些年伯父因为投资失败已经让乔家赔了不少钱,假如他连婚事都忤逆祖父,长房日后一个子儿都分不到,所以,乔老爷和乔太太应该比谁都害怕这桩婚事成不了。”   乔太太眼角一跳:“你这是在威胁我?”   她的目光瞬间锋利得像刀:“闻小姐,明人不说暗话,听说昨晚令尊因为打架住进了医院,今日你又因为旷课被学校开除,你可能以为这已经是你能遇到的最倒霉的事了,现在不妨明明白白告诉你,假如你们还敢赖在上海不走,将来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和羞辱等着你们!”   话音未落,面前突然掉落下来一根银光闪闪的物件,乔太太戒备地向后仰头,原来是一根项链,项链底下悬着一个桃心坠子,里面是一张闻亭丽在学校舞台演出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闻亭丽穿着一袭轻雾般的篷裙,那样子朦朦胧胧美得像一幅画。   闻亭丽讥诮地晃了晃手里的链条:“这项链是当初乔杏初送我的,出自欣欣百货某家法兰西首饰柜,全上海只有这一条,盒盖后面除了刻了我的名字亭丽,还刻有你儿子乔杏初的署名,假如让白莉芸在婚礼当晚看到这条项链,你猜她会不会当场明白乔杏初有多爱我?”   乔太太不怒反笑:“一个破落户的女儿,做事果然上不得台面。你以为靠这个就能破坏得了他们的婚事?”   尽管如此,她还是不动声色朝窗外射了两眼,窗外乔家的洋车旁立着两个穿黑短褂的保镖,见状冲乔太太点了点头。   闻亭丽看在眼里,讽笑道:“我劝乔太太别忙。这样的礼物我手上还有好几件,每一款都独一无二,随便一打听就能知道是乔杏初送给我的。前几天我本来打算将它们打包一起还给你儿子,托赖乔老爷和乔太太的福,一直没能抽出空来,今日来之前,我已经将它们全托付给了两位朋友,即便你们把我赶出上海,这些礼物依旧会在婚礼当晚准时送到白莉芸的手上。”   “那又如何?”乔太太嗤道,“你以为白莉芸不清楚杏初曾经跟你交往过?这几日我们早已将始末缘由告诉了她,当初你是如何处心积虑接近杏初,又是如何利用宝心为你跟她哥哥搭桥,这些事情莉芸早已一清二楚,如今杏初已经幡然醒悟,宝心也再三保证日后交友会加倍谨慎,莉芸知道这件事之后非但不怪杏初,反而很同情他曾经被不三不四的女人蒙蔽过。”   “是么?”闻亭丽一哂,“既然乔老爷和乔太太有恃无恐,今日为何来得这样及时?刚才又为何动念要抢这根项链?想必你们很清楚,此时任何一个风吹草动,都会让白莉芸立即改变主意不嫁乔杏初。”   “姓闻的!”   盛怒之下,乔太太重重放下手里的咖啡盅,因为动作幅度太大,那暗褐色的水面立即震荡出圈圈涟漪,可仅仅失态了一瞬,她便恢复了镇定:“你小姑娘见识短,不怪你自以为是,其实对于乔家和白家这样的人家来说,婚姻从来不需要用感情来做基础,只要两个人成了亲,一切都可以在婚后慢慢培养。何况莉芸不是个冲动任性的孩子,事关两家的利益,无论此时你做出什么行径,都不可能让莉芸再改变主意。”   说完便云淡风轻地起身:“我就不该浪费时间听你瞎讲!”   却听到闻亭丽在背后道:“如果我告诉白莉芸:乔杏初打算一年后跟她离婚。彼时无论我在不在上海,他都会找到我带我去香港结婚,不知白莉芸听了这话,还愿不愿意嫁给乔杏初?”   乔太太猛地刹住脚步。   “看来乔太太不知道这事,”闻亭丽扬了扬眉,“乔杏初在香港跟人合办了两家红酒厂,业务固然是刚起步,但一年时间足够乔杏初在香港站稳脚跟。这件事他瞒着所有人,却独独告诉了我,白莉芸只需托人查一查,就知道乔杏初的确曾对我许下过这样的承诺。她出于种种考虑答应这场婚事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婚姻只维持一年又是另一回事。”   “他敢!”   “谁不敢?”闻亭丽轻轻一笑,“你儿子不敢,还是我不敢?你儿子若是不敢,此刻怎会被父亲软禁在书房?而我,一个已经被乔家逼到走投无路的人,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的?!乔太太还不知道吧,这些事都是邱大鹏告诉我的,他一面向你告密邀功,一面将乔家的私隐到处散播,相信现在上海除了我,已经有不少人知道乔杏初说死也不同意这桩婚事了。”   乔太太死死盯着闻亭丽,闻亭丽毫无惧色地与她对视,乔太太目光中慢慢迸射出杀意,扭头看看窗外,款款回到座位坐下。   “闻小姐打算如何把这话传到莉芸耳朵里?要不你现在就试试,走出这家咖啡馆之后,你能不能顺利见到你的父亲和妹妹。”   “我都决定跟你们谈判了,又怎会不提前做些防范。来之前我刚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刻和那些礼物此刻都在我某位朋友手里。”   “你的朋友?”乔太太几乎要放声大笑,“你秀德的那些同学和老师?你凭什么认为她们有机会接触莉芸?”   闻亭丽就那样微笑地望着乔太太。   乔太太的笑容慢慢挂不住了,略一思索,脸色一沉:“你究竟找了谁帮你?”   “我只知道这个人当晚一定会出席乔杏初和白莉芸的婚礼,平日要见到白莉芸也是轻而易举的事。你防得了一时,防得了一年么?”   乔太太戒备地想了半晌,突然松懈下来:“黄远山?也对,我忘了那晚你在我们乔家出尽风头了,她那么想找你拍电影,说不定真会答应帮你的忙。可惜这孩子的父亲跟我很熟,只要我把话跟她说清楚,她是不可能被你利用的。”   说着轻蔑地剜一眼闻亭丽,“说来说去,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   拿起包欲再次起身,可闻亭丽只是看笑话似地看着乔太太,乔太太不由眯了眯眼。   难道不是黄远山?   那又会是谁?谁敢在这个当口冒着得罪他们乔家的风险去帮闻亭丽?!   闻亭丽慢条斯理摆弄着托盘里的点心:“乔太太也知道我善于‘钻营’,当晚你们乔家贵客如云,我又怎会只结交一个黄远山。你不必费心找那人是谁,这个人极富正义感,一旦我这边有什么不对劲,就立即将东西交给白莉芸。红酒厂的事究竟是真是假,白莉芸当场就可以验知,没有哪个女人受得了这样的羞辱,白莉芸非但不会再嫁给杏初,还会自此将乔杏初视为仇敌。”   乔太太断然打断闻亭丽:“一个男人为了骗外面的女人跟他上床,什么样的话说不出来?杏初那是鬼迷心窍,眼下他已经瞧清了你的为人,那么这所谓的一年之约压根就不存在,莉芸是个分得清轻重的孩子,岂能被这些鬼蜮伎俩糊弄?”   “乔太太不妨试一试她会不会动摇。”闻亭丽绽出一个鲜花般的笑容,“越是在意乔杏初,婚礼当天看到这份礼物所受的刺激就会越大。坦白告诉你,假如我不是自顾不暇,我恨不得立刻把乔杏初说过的话告诉白莉芸,她值得一个真心爱她的男人,而乔杏初他不配!”   至此,乔太太终于凶相毕露,那恨毒的模样仿佛恨不得当场将闻亭丽撕成两半,闻亭丽干脆拿着包起了身,乔太太脸色变了几变:“站住!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要什么,乔太太很清楚。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最坏的结果不过是鱼死网破!”   虽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是字字如刀,咖啡馆里仍在播放靡靡的音乐,桌边却笼罩在寒冬一般的冷冽氛围里,半晌,乔太太妥协了,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话:“你坐,有话好好说。”   “立即让秀德校的方收回对我的开除公告,另外请几位校董立即写一封联名信推荐我去务实女子中学念书。”   乔太太一嗤,亏闻亭丽想得出来,务实几乎是本市最好的女子中学,当年由大名鼎鼎的陆家捐建,秀德对于闻亭丽来说已经是高攀了,她竟然还敢肖想务实?   然而闻亭丽的语气是那样明确,她并不是在开玩笑。   乔太太面露嘲讽:“首先,我怎么知道你不是编瞎话在骗我,我还真就不相信你真有那样一位‘朋友’。”   闻亭丽二话不说从书包里取出一张泛旧的洒金朱红帖子,请帖的日期是去年七月份的某一天,那日乔太太过四十五岁生日。   乔太太忙将视线移到“宾客名字”那一栏,可惜那上面已经被人用洋墨水提前涂掉了。   “这位朋友经常参加你们乔家的宴会,这只是乔家送给他/她的其中一张请帖。”   乔太太阴着脸思索,她记得这场宴会,那时老爷的投资已经出现了危机,为了帮助老爷巩固在实业界的声望,乔家下贴广邀名公巨卿前来饮宴,客人们遍及政、商、文艺各界,能拿到这张请帖的,在本埠地位不会低。   说实话,她刚才一度怀疑是宝心找了麒光来帮闻亭丽的忙。宝心历来帮着她哥哥,而麒光又一向任性洒脱,若是宝心代闻亭丽向他求援,麒光说不定真有可能答应帮一个外人的忙。   可是真看到这帖子的一瞬间,她的信心动摇了。乔家有什么大事小情,根本用不着给麒光发什么帖子。那么,这人到底是谁!   她缓缓将目光重新投注到对桌人的脸上,自己倒是小瞧了这个闻亭丽!   “瞧清楚了么?这样的帖子,我那位朋友的抽屉里还有好几份,全都是过去你们乔家一张一张亲自送到他/她手里的。”   头顶一盏绿珠璎珞灯照下来,照亮乔太太额头上一层白花花的油光,脂粉一旦混了油,再精致的妆容也会呈现出一种污腻感,乔太太额角的青筋若隐若现,她在飞速思考,恨只恨闻亭丽一出手就掐住了她和老爷的软肋。   这桩婚事,的确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了。   “好吧。”她不得不放软了声调,“我可以答应帮你解决一些困难,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离开上海一阵,最起码等到杏初和莉芸结婚以后再回来。”   闻亭丽一字一句道:“我不会离开的,我的条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不想再说第二遍。乔太太,你与其日夜提心吊胆,何不让我留在你眼皮子底下?你我正式拟定条约——我答应不再见乔杏初和白莉芸,你答应不再为难我们。一年半之后,我把那堆东西亲自交到你手上,那时候乔杏初已经跟白莉芸培养出了感情,我的话自然对他们再也起不到任何破坏作用。”   思考再三,乔太太的态度愈加松软几分,只是嘴里依然没好气:“我跟务实女子中学的邹校长并不熟,这件事只能尽量帮你试试看。”   “我相信乔太太一定办得到!”闻亭丽翘起嘴角,“明晚之前,我要拿到务实女子中学的录取书。另外,你得让刘良才继续租房子给我们。第三、我父亲伤得很重,若不是你们乔家暗中在背后支持,邱大鹏绝不敢这样欺负我爹,接下来我爹的诊疗费,必须全部由你们乔家支付。第四——”   “还有第四?!”   “我爹命在旦夕,行凶者邱大鹏必须遭到应有的惩罚,可他现在躲起来了,今日公共租界的警察来办案,态度很是敷衍,我想这多半是因为你们乔家暗中保他的缘故,我要求乔家马上不再干涉此事!!!” 第8章   乔太太一嗤:“前面几条也就罢了,邱大鹏的事与我们无关。我和老爷只想让你们尽快离开上海,并未指使过邱大鹏去找你们的麻烦,这小人的事我们毫不关心,为他做保更是无从谈起。”   闻亭丽将信将疑打量乔太太,乔太太大约想起了方才闻亭丽说邱大鹏四处散播乔家密辛的话,脸上是掩不住的嫌恶。   “此外,你们必须立刻给我搬家。”乔太太又道,“杏初不只去过你们家一次,我不想他今后再跟你有任何接触,最好还是搬离原来的房子,搬得越远越好。”   闻亭丽冷嗖嗖地说:“我父亲仍在住院,眼下我腾不出空去找新房子。”   “房子我可以令人帮你们找,租金也可以代你付,不过我得警告你一句:接下来这一年半我会派人监视你的一举一动,你要是胆敢私自联系杏初,别怪我毁约!”   “只要你不再难为我们,我可以一辈子都不跟你们姓乔的打交道,但就像我前面所说的——学校、新房子和医药费的事乔太太必须尽快依照约定办成,我最多给你一天的时间,如果明晚我还等不到务实中学的录取书,我可不敢保证我那位朋友不会联系白莉芸。”   乔太太抄起手包起身,临走前咬牙挤出一句话:“回去等消息吧。”   乔太太一走,闻亭丽身子顿时软瘫下来,背上凉飕飕的,不用想也知道出了许多汗。   刚才她走了一步险棋,这会儿可是筋疲力尽了,她手中依旧紧紧攥着那张请帖,整个人却无力地趴伏到桌上。   要不是下午乔太太来得这样快,她也不敢笃定这桩婚事存在极大的变数,长房已是风雨飘摇,这场联姻对他们来说无异于救命稻草,任何导致婚事可能受阻的消息,都会令乔老爷和乔太太心惊胆战。   好在她赌赢了。   她高兴地把请帖收回书包,匆匆赶回慈心医院,察看完父亲的伤口,又带小桃子吃晚饭,稍后趁护士过来换药,便悄悄掩身出来。   穿过狭长的走廊,闻亭丽径直朝楼上走去,四楼是医院行政科的办公室,环境比楼下幽静许多,她走到尽头的一间办公室门前,轻轻敲了敲门。   只听门内响起一道和蔼的女声:“请进。”   推开门,就看见邓毅院长坐在办公桌后面翻阅文件。   “你回来了。”   闻亭丽眼圈微红,上前说:“我是来向您道谢的。”   “快请坐。”邓毅含笑说,“现在闻小姐可以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闻亭丽便将始末缘由娓娓道来。   乔太太恐怕做梦也不会想到,她找到的那位朋友就是邓院长。说起来她跟邓院长不过是一面之缘,如果不是被逼到了绝境,她也不会冒险向邓院长求助,谁知邓院长居然很爽快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邓毅两手交握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就那样静静地倾听。   闻亭丽不是不忐忑的,邓院长固然可以在不暴露自己身份的前提下将东西悄悄转交给白莉芸,但此事毕竟随时会被人撞见,她老人家再热心肠,也未必肯冒着得罪乔家的风险帮助一个外人。不曾想等她说完事情的经过,邓院长丝毫没有反悔的意思,反而露出满面笑容:“你这孩子,未免也太机灵了。我只是有点好奇,你是怎么想到来找我帮忙的。”   “因为……”闻亭丽忙说,“这家慈心医院是您创办的,这附近的老百姓几乎都听过您的种种善举,那晚在乔家我跟您虽是第一次见面,却有一见如故之感。您的双眼比年轻人还要清澈,只有心地正直的人才会如此。”   明明是有点肉麻的恭维话,可是从这孩子口里说出来,却说不出的熨贴悦耳,邓院长不禁失笑:“你是不是很怕我不肯帮忙?”   闻亭丽起先点点头,接着又摇头:“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已经在我能力范围内做出了最大的抗争,大不了离开上海从头再来,即便您不肯再帮忙,我也绝不会怪您的。”   说着起身向邓毅欠了欠身:“您是在第一个在我们家最困厄的时候伸出援手的人,无论我日后际遇如何,您的这份恩情我都会铭记于心。邓院长,‘人生一世长如客,何必今朝是别离’,哪怕我不得不离开上海,今后我也一定会找机会回报您的。”   邓毅有些动容,忙起身走到闻亭丽面前扶住他。   “这孩子,我跟你开玩笑呢。”她的目光慈爱得像冬日里的暖阳,“我怎会不帮你?这对你来说是人生的一道大难关,可对我来说却不过是举手之劳,换谁都肯帮忙的。再说了,你父亲是我的病人,在他的病情尚未转为稳定之前,我是绝不容许我的病人被人撵出上海。”   闻亭丽默默擦了把眼角,等她再次坐下,邓毅半开玩笑地说:“帮你的另一个原因,是那天晚上你那首《green sleeves》实在唱得好,这样多才多艺的女孩子就应当在学校里好好念书,无故被撵出学校我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闻亭丽垂下脑袋嘟囔:“可惜我在学校里念书的时候不算太用功。”   邓毅朗笑起来:“那你现在可知道悔悟了?”   闻亭丽噙着泪花点头,邓院长的神情老让她想起自己的母亲,心里一阵阵发酸,可又不好意思在邓院长面前放声啼哭,索性别过脸去,用手帕蒙住自己的眼睛。   邓院长被她的样子逗笑了:“傻孩子,想哭就哭吧,这几日你已经足够坚强了。”   闻亭丽抹干自己的眼泪,轻声说:“有个问题早就想问您了,今早我去交住院费,账房先生说医院减免了一大半费用,剩下的那部分,已经有人替我们交过了,我以为是姓邱的垫付的,账房先生却说那人是你的朋友。”   邓院长错愕:“有这么回事?”   “您不知道那人是谁么?”   邓院长想了想:“这两日我一直在红十字会开会,实在没在医院碰到过什么熟人,等一等,难道是小孟——”   闻亭丽怔住,昨晚父亲被邱大鹏打得快断气时,正是一位孟先生打来电话解围。   “他叫孟麒光。”邓院长解释说,“那晚在乔家想必你也见过他,他是乔太太的表弟,宝心他们都叫他表舅。”   果然是那位大昌实业的孟先生,闻亭丽心情变得复杂起来,   “他今早的确过来了一趟,说是去外科探望一个朋友,不过我并不知道他帮你父亲交了住院费,想来他还记得那晚的事,他可能以为你还是乔杏初的女朋友,那么帮忙关照一下也不奇怪。”   闻亭丽忙从书包里取出一张银票:“麻烦您替我把这笔钱转交给孟先生,等我父亲病情稳定了,我再亲自向他道谢。”   邓毅目光里透出几分欣赏:“好。”   又说:“想必汤普生已经跟你说了你父亲的病情。”   闻亭丽面色一黯。   “令尊的情况很糟糕,我们只能尽力帮他再维持一段时间。”   “我……知道。”   邓毅叹气,小小年纪独自承担这么多事,想必会很快长大。   “对了,警局的人还未将那位行凶者捉到吗?”   闻亭丽忙将当时的情形说了,又说:“乔老爷和乔太太答应今后不会再插手此事了,只要警察不再偏私,相信很快会将邱大鹏捉拿归案。”   “那就好。我让汤普生详细记录你父亲的伤情报告,无论警察什么时候来,我和汤普生都会出面为你们父亲作证。”   闻亭丽一再道谢,然而却赖在邓院长的房间里不肯走:“这么晚了您还要继续办公么?要不我给您到楼下买份宵夜,我知道这附近有一家店冰冻地栗糕做得不错,天气这样热,我再给您买份酸梅汤。”   邓毅本想说不必,抬头碰上闻亭丽殷切的目光,心里一软:“那就劳烦你跑一趟了,叫店家少放点糖,我喜欢喝酸的。”   闻亭丽高高兴兴应了声“好”,下楼跑去买了一堆宵夜,又满头大汗跑回来。   进门一看,邓院长仍在专注办公,闻亭丽悄然把东西放到桌上,蹑手蹑脚退出去了。   等到那扇门被关上,邓毅这才抬头看向桌上的东西,酸梅汤和地栗糕被安安静静放在一旁,盅碗上仍凝着一层透明的冰珠,她慈爱地叹了口气,打开盅盖喝一口,果然比普通的酸梅汤要酸些。   第二天早上天不亮,闻亭丽就出门去买热气腾腾的生煎馒头,买好了送到邓院长的办公室外,这回门内无人应声,想来邓院长已经走了。   她只得将早餐放到门口,好在此刻天色尚早,等到白天医院人一多,她就不方面再明目张胆来找邓院长了,万一叫有心人撞见,乔家人难免会猜到是邓院长在暗中帮忙。   下午闻亭丽拿着一本国文课本坐在父亲床旁埋头用功,突然有个穿长袍的中年男子过来找闻亭丽,到了后并不进房内探视,只在门外说:“闻小姐。”   他态度很是冷淡,一等闻亭丽出来,就将一封厚厚的信笺递给她。   闻亭丽拆开一看,是一张“务实女子中学接纳转学生通知书”,另附有她的学籍证明。   她心中一喜。   底下则是一份房屋租约合同,房租也已经交妥了,地址在法租界,租契写的是一年半。 第9章   闻亭丽心怦怦直跳,乔太太办起事来倒是雷厉风行。   那人把东西交给闻亭丽后,一刻也没耽误,转身就走了。   “小橘子。”闻德生在病房里虚弱地抬头张望,“是不是警察来了?”   “不是,是学校的一位先生来找我,我要转到务实女子中学去了,您看。”   闻德生非但不喜,反而大惊:“怎会突然要转学?是不是学校有人欺负你了?”   “才不是,学校看我成绩好,主动推荐我去的。”   周嫂在边上想了半晌,高兴地一拍手:“呀,我知道这学校,前些日子大小姐跟她同学说过一回,说这学校是是全市最好的女子中学呢。”   “爹,您听见了吗?连周嫂都晓得这学校好,真要有人欺负我,我还能转到这样的好学校去?”   闻德生神色稍霁,努力就着闻亭丽的手细看那录取书,忽然瞥见底下的租约合同,忙问:“这又是什么?”   “噢,我找到新房子了。您还记得我们学校有位热心肠的黄老师吧,她听说我们的房子租约到期了,便主动帮我联系了一位最朋友,如今租约已经签好了,往后不用再操心房子的事了。”   不等父亲细看底下房东和租客的署名,她抢先把合同收起来。闻德生仍是满脸狐疑,就听走廊上传来女孩们的说话声:“请问闻德生先生住在哪间病房?”   闻亭丽赶忙出去,却是黄云带着同学们来了,她胸口一热:“黄老师、其珍、艾莎,你们怎么来了。”   “我们来探望令尊,他老人家好些了吗?”   “好些了。”   几人一看闻德生便知不好,无论是那灰暗的面色,还是那肿胀的躯壳,都透着生命力枯竭的迹象,她们竭力宽慰几句,又将带来的水果等物放下。   黄云悄悄把闻亭丽拉到一边:“你父亲他……”   闻亭丽垂下脑袋,黄云涩然拍拍闻亭丽的肩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告诉老师。”   闻亭丽感激地点点头。   “对了,听说学校把你的学籍转到务实去了?”   闻亭丽给黄云看自己的转学接纳书。   “这样再好不过了。”黄云大喜过望,随即恨声说,“可惜老师从头到尾没能帮上什么忙。”   “快别这样说!昨日您为了我的事可是在学校奔走了一整天!我真庆幸遇到您这样富有正义感的老师。”   黄云苦笑:“学生在学校遇到了不公平的事,做先生的本就该为学生极力争取。还好事情已经解决了,不然我也会愤而辞职。对了,你这几天没来上课,可千万别落下功课,我让她们把笔记给你带来了。”   刘其珍和陈艾莎将一叠厚厚的本子交给闻亭丽,两个人什么也没说,可是这份朴素的真情还是触动了闻亭丽的心弦,她一时不知说什么,抚摸着笔记的封皮,喃喃说:“谢谢你们。”   刘其珍忙说:“瞧你,我们可是好朋友,好朋友就是要互帮互助的。等你去务实报道了,我们和宝心还要去找你玩呢。”   “你们见到宝心了?”   “没见到,她被她母亲关在家里了,据说直到她哥哥的婚礼结束之前,家里人都不会放她出来。对了,前几日宝心在电话里向我们打听过你,她非常担心你的处境——亭丽,你没误会宝心吧?乔家的长辈有多强势你是知道的,宝心也是没办法,她说她一从家里出来就去找你。”   闻亭丽摇摇头:“我从来没有怪过宝心,不过我想,今后乔太太绝对不会允许她再来找我的。回头你们要是能联系上宝心,代我对她说一句,我很感谢她对我的关心。”   直到一行人告辞离去,闻亭丽仍抱着那摞笔记在医院门口发呆,一回到病房,她便争分夺秒誊抄笔记。   在秀德念书期间,她因为经常代表学校参加各类话剧演出的缘故,英文成绩一直很不错,但国文和数学最多算中下等,眼下离联考只有两个多月了,她必须全力以赴才有机会考进大学。   小桃子早在周嫂怀里睡着了,闻德生床上昏昏沉沉盹着,周嫂平日比谁都唠叨,但直觉告诉她这会儿绝不宜打搅闻亭丽,一时之间,病房里只能听见闻亭丽挥动钢笔在纸上唰唰唰写字的声音。   认认真真温了两个钟头的书,闻亭丽感到空前踏实,不一会汤普生带着护士过来给父亲换药,原本安静的病房一下变得乱哄哄的,闻亭丽索性将笔记塞回书包里:“要不我先回去收拾收拾东西,再过两天就要搬新家了,别到时候弄得手忙脚乱的,顺便给你们买点吃的回来。”   一出来,闻亭丽就在医院大门口看到一辆黑色洋车。   这辆车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陌生,上回她扎邱凌云的汽车轮胎时,恰是这辆车从自己身畔擦过,当时她就觉得车上的人声音有点耳熟,现在全想起来了,那应该就是邓院长口中的孟麒光,她在乔家跟他打过照面。   假如真是这位孟先生帮忙垫付的住院费,怎么也得当面跟人家说一句谢谢,说来也巧,那车一到她身边就停了下来,忙要上前,路边却跑来十几个白龙帮的人,呼啦啦围上去,“孟先生”长“孟先生”短的。   闻亭丽最怕跟白龙帮的人搅在一起,当即闪到一边,刚好电车来了,忙不迭就上了车。   电车一启动,就听窗户外头有人喊“闻小姐”,她只当自己听错了,可外头紧接着又喊一声,忙要往外看,无奈车里太挤,想要挪动一步都极难,只得带着一肚子疑问回了家。   下车走到衖堂口,忽然感觉有点不对劲,一回头,就见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两个穿黑短褂的汉子,对方显然也没打算遮掩,她一停脚,他们也也大剌剌停下来站在路边的树下,边抽烟边睨视着闻亭丽。   闻亭丽第一反应是吃惊,再看便觉得这两个人有点眼熟,是了,上次她在乔太太身边见过这两个人,莫不是乔太太派他们来监视她搬家的?   她冷笑,在乔杏初举办婚礼期间,自己大约是甩不掉这些尾巴了。她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从不自寻烦恼,既然甩不掉,不如索性把他们当作自己的保镖来看,这一想,她便继续哼着小曲进了衖堂。   那两个人嘴里的烟差点惊得掉下来,这小姑娘真是奇了,换作别人,多半会吓得慌手慌脚的,她怎么还笑嘻嘻的。   正值晚饭时分,衖堂里家家户户都在厨房里做菜,耳边充斥着锅铲声和说笑声,闻亭丽径直走到自家大门,又穿过天井进屋,地上还残留着那晚打架的痕迹,桌子板凳散落一地。   闻亭丽随手捡起一把扫帚收拾起来,偏在这时,巷子里传来一阵由远而近的脚步声,直奔她家而来。   闻亭丽正纳闷是谁,一个瘦高的年轻人气势汹汹推门而入:“闻亭丽!我就知道你躲回家来了!”   闻亭丽的诧异瞬间变成了恼怒:“侬则瘪三居然还敢来!”   “我怎么不敢来?”邱凌云的恼怒一点儿也不比闻亭丽少,“我问你,你是不是在乔太太面前乱嚼舌根了?大宝洋行的东家无缘无故把我爹开除了!我爹一贯最讨陈东家的欢心,要不是有人说了他坏话,老东家绝不可能突然把我爹撵走。”   闻亭丽愣了愣,随即捧着肚子大笑起来:“真的吗?竟有这样的现世报?!”   她那番挑拨居然起了作用,乔家人听说邱大鹏正四处散播他们的私隐,果然一出手就是狠招。   邱凌云愈加恼羞成怒:“你还好意思笑?我爹堂堂大宝洋行的经理,就这样被人不明不白撵出来,往后还怎么在这个行当混?你这分明是要断绝我们邱家的财路!你也太下作了!”   闻亭丽啐道:“你也配提‘下作’二字?这世上最下作的事都被你们这对父子做尽了!我问你,你爹欠我爹的命什么时候还?!”   邱凌云一噎:“什么命不命的?你少来!你爹又没死,再说我们又不是不赔住院费,我只问你!就算你恨我爹打伤了你爹,也不用把事情做得这么绝吧?”   “绝?”闻亭丽抄起扫帚就将他往外赶,“我把你爹那只老宗桑直接扔到黄浦江里才叫绝!你爹但凡还有一点做人的良知,就该趁早到巡捕房自首,该监禁监禁,该抵命抵命!否则一切免谈,你马上给我滚出去!”   邱凌云抱着脑袋连退好几步,眼看要被搡出大门,急忙用双手撑住两边的门扇:“你别不讲道理,那天晚上我爹和我好心带着贺礼上门求亲,谁知你爹不识好歹,不然后面也不会打起来。”   闻亭丽啐道:“你们败坏完我娘的名声,还想算计我做你们邱家的儿媳,我爹不骂死你们才怪!世上怎会有你们这样肮脏的父子,快滚啊,别再让我看到你!”   正要关门,邱凌云忽然重新硬挤进来,一把将闻亭丽圈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抢先在身后把门关上。   闻亭丽大吃一惊,照着他的脸就抓下去:“你要干什么?王八蛋!快放手!当心我咬死你。”   “你咬吧。”邱凌云硬生生挨了她好几下,继续使出浑身解数压制闻亭丽,眼睛灼灼地盯着她的脸,“随便你咬,我早就想让你咬我了。”   闻亭丽心通通狂跳,扯着嗓子对外面大喊起来:“救命啊!快来人!”   一边喊,一边没头没脑朝邱凌云脸上身上一通乱抓,同时厉声喊道,“我知道你们在外面,快进来帮帮我!乔太太只是要你们负责盯着我,没说过让你们见死不救。”   喊了两声,外面却一点动静都没有,可见那两个人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观了。也对,乔老爷和乔太太正嫌她碍事,自然巴不得她被邱凌云糟蹋。   闻亭丽心中暗恨,邱凌云却益发得意,一径抱着她要上楼,可他力气再大,也敌不过一条活鱼般的闻亭丽,眨眼工夫,脸上和脖子上就被重重抓了好几下,他招架不住,索性将她强行放到一旁的桌子,扣住闻亭丽的手腕子,将她两只胳膊高举到脑袋两旁,然后他压上去,像欣赏珍宝一般打量闻亭丽的脸。   “别这样讨厌我好不好?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你不知道你跟姓乔的好的那一阵,我连饭都吃不下,每天脑子里想的都是你,亭丽,只要你肯嫁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话未说完,闻亭丽便屈膝对着他的□□重重来了一下。   邱凌云猝不及防,一下子痛得腰都直不起来,闻亭丽趁机从桌子上跳下来,回身对着他的屁股再狠踢一脚:“去死吧!”   说话间,拔腿就朝外跑,边跑边喊:“刘婶,周叔叔,快救我!”   邱凌云横了心要把生米煮成熟饭,忍痛追上来:“你要死啊,用这么大的力气踢我,我告诉你,我家阿彪就在外头,你逃不掉的,你那帮邻居又穷又怕事,还指望他们能帮你?笑话!再说了,今天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好好疼你一回。”   他个头比闻亭丽要高得多,三两步就追了上来,强行箍住她的腰身,把她抱起来起来往后头带,闻亭丽两脚乱踢,说时迟那时快,闻家的大门被人一脚踢开,有几个人飞快闯进来了,其中两个不容分说将邱凌拖到旁边,挥拳朝他的面门打去。   一拳、两拳、三拳……   声声惨叫声中,闻亭丽一溜烟跑到大门外,原来闯进屋子的人一共有三个,动手的却只有两个。   没动手的那名男子两手插着裤兜,风度翩翩,相貌英俊,竟是上次在乔家见过的孟麒光。   他睨着地上的邱凌云,面色十分冷淡。   大约是察觉到了闻亭丽打量自己的目光,他说:“闻小姐别误会,刚才我去慈心医院探望一个朋友,凑巧在医院门口看到有人在跟踪你,本想提醒一句,不料闻小姐跑得飞快,我想着你既是杏初的朋友,总该过来瞧瞧怎么回事,没想到这么巧撞见这瘪三在这里行凶。” 第10章   闻亭丽忙说:“多谢孟先生。”   “有没有受伤,要不要带你去医院看看?”   “我没事。”   孟麒光没再作声,改而不动声色打量店里的光景。   闻亭丽悄悄观察他片刻,再次把目光转向地上的邱凌云,邱凌云每惨叫一声,她心里的痛快就多一分。他每挨一拳揍,那种遗留在她身体上的恶心感就消散一分。   孟麒光始终没有叫手下停手的意思,仿佛有意要让闻亭丽瞧瞧邱凌云被打的惨状,等闻亭丽陡然意识到这一点,才发现孟麒光不知何时已将目光转到了她的脸上。   “闻小姐心里舒服一点了么?”他坦坦荡荡发问。   这个人显然不是一般的聪明,别人的小心思,他一眼就能看穿,而这类人,往往也兼具操控人心的本领,闻亭丽谨慎地看他一眼,客客气气地说: “多谢孟先生仗义相助。我先去巡捕房报警,稍后警察来抓人时,还请孟先生做个见证。”   孟麒光却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警察?租界的警察什么事都做,唯独不做正经事。对付这种人,不如用更直接的法子,这样吧,请闻小姐先回避一二,我有几句话要对这小子说,不大雅观,怕污了闻小姐的耳朵。小高,你带闻小姐去车上等着,她身上恐有伤,你帮她去买些药粉。”   邱凌云听见这话,捂住自己的□□杀猪般叫起来:“姓孟的!你要敢阉了我,我就把你们孟公馆一把火烧了!别人怕你,我和我爹可不怕你!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闻亭丽一震,本想说些什么,但孟麒光的表情告诉她,接下来的事已经与她无关。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藏着什么心思?”邱凌云在地上发疯般扭动挣扎,“大家都是男人,少在我面前装高尚!上次你插手我们两家的事也就算了,这次你又来捣乱,我跟闻亭丽青梅竹马,轮得到你来教训我?你以为把我废了,闻亭丽就是你的了?你做梦!”   孟麒光的手下们听得火起,挥拳又要再打,被孟麒光抬手止住了,他插着裤兜走到邱凌云的身边,对准他的脸便是重重一脚,邱凌云被踢得鼻子一歪,门牙也在四溅的鲜血中飞出来两粒。   邱凌云嘴里仍不屈不挠地乱嚷:“我本来不想说的,是你逼我的!我爹现在是白龙帮老帮主曹振元的义子,全上海都得买他的帐,我背上才纹了白龙帮的白龙章,不信你自己看!我爹前不久才帮老帮主做了一笔大买卖,曹帮主早已将他视作心腹,你敢再动我一下试试!”   闻亭丽本已走到门口,听到这话又顿住脚步,莫非公共租界的警察是因为这个缘故才百般维护邱大鹏?!   可惜下一秒,门就在她面前关上了,那位叫小高的男子很客气地对她说:“闻小姐,我带你到孟先生车上等。”   闻亭丽有些踟蹰,邱凌云是在她家店里挨的打,接下来还可能在她家被“阉”,孟麒光自是什么也不怕,她却只是一个小老百姓,即便她一走了之,警察也会找到她头上来,而且她也很关心邱凌云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那个……”她试图开口。   小高很体恤地说:“闻小姐不必有什么顾虑,天塌下来自有孟先生顶着。”   说完这话,竟是不容分说领着闻亭丽走到洋车前。   闻亭丽坐在车上,简直如坐针毡,忐忑等了一会,小高拿了一包药粉和医用棉花来。   “闻小姐,你脖子上破了一个口子,上上药吧,给,这是镜子。”这人做事出奇地细致,从窗外把药递进来,立即背过身去。   闻亭丽心想,这孟麒光不仅自己体面,连手底下的人也被他调教得甚至知礼知趣。   她忙道谢,对着镜子自行上药,忽见道路尽头出现另一辆车,这车风驰电掣,一径开到巷口,车上哗啦啦跳下来五六个穿银白色短褂的年轻人。   白龙帮!这帮人常在市井收租,老百姓多多少少有点怕他们。   这伙人一下车就直奔衖堂里深处而去,闻亭丽目光紧紧跟着他们的背影,心中暗想:难道刚才邱凌云不是吹牛?   没过多久,白龙帮的人竟抬着奄奄一息的邱凌云出来了,借着路灯看去,邱凌云浑身上下已无一块好肉,但□□处并没有血渍。   紧接着,孟麒光几个也出来了,另有一个做首领打扮的,正拉着孟麒光寒暄。   “多谢孟先生高抬贵手,这小子死不足惜,但谁叫他老子为咱们老帮主卖过命呢,您也晓得我们曹帮主是最护短的,好在经过这番教训,相信这小子也知错了,以后绝不敢再来打搅孟先生的朋友,既然孟先生气出得差不多了,我就把这臭小子带走了?”   这番话看似和软,实则不容推却。孟麒光面色不虞,那人忙又笑道:“孟公子这次肯卖我们面子,帮主他老人家自会心中有数,上回孟先生不是有一批货滞留在码头吗,小事情,今晚老帮主就打个电话给何局长。”   孟麒光仍没有松口的意思,这人便快步走到邱凌云面前蹲下:“说!以后还敢不敢再来骚扰孟先生的朋友?”   邱凌云咬紧牙关,死活也不开腔。   “臭小子,死到临头还这样倔,往后别指望曹帮主再帮你!快说,以后你还敢不敢了?”   终于,邱凌云不甘不愿地哼唧了一句:“不……不敢了。”   那人忙对孟麒光笑道:“听见了吧孟先生,这小子今后绝不敢了。”   孟麒光面无表情看着他们把邱凌云抬上另一辆洋车,“轰隆”“轰隆”声中,这辆车仍像来时那样风驰电掣消失在夜色里。   车里,闻亭丽张大嘴望着这一切。孟麒光一上车便说:“先送闻小姐回慈心医院。”   “不必了。”她忙道,“旁边就有电车,搭车回去很方便的,谢谢孟先生。”   小高在前头说:“闻小姐,还是让我们送你回去吧,白龙帮的人还没散尽,当心路上不安全。”   汽车掉头朝慈心医院的方向开去。闻亭丽悄然挪了挪身子,孟麒光就坐在她旁边,两个人相距那样近,近到她几乎能听见他的呼吸声,她莫名有点拘束,端端正正坐了一会,忍不住问:“孟先生,上回我爹的住院费是不是您帮忙垫付的?”   说着便从书包里掏出另一张银票,既然在此地遇见了,不如当面把钱还给孟麒光,这样也显得隆重些。至于先前放在邓院长的那一张,等她说明情况邓院长自然会还她的。   孟麒光却突然另起话题:“你认识邱家父子多久了?”   “很早就认识了。”闻亭丽想了想,“过去在南京的时候,我爹跟邱大鹏是拜把兄弟,到了上海之后关系才慢慢淡下来。”   “这个邱大鹏上个月私自利用大宝洋行的两艘船帮白龙帮运了两箱金条。”   闻亭丽一愣。   “货船路径武汉时,恰好远洋局的官员过来提调,白龙帮的人因为喝多了酒,不小心在几个官员面前露了行藏,两船‘黄鱼’眼看要被没收,是邱大鹏冒着性命危险从枪口下把货藏到了别船,成功保住了金条。自那之后,白龙帮的老帮主就认了邱大鹏做义子。”   闻亭丽听得暗暗皱眉,难怪邱大鹏那晚才敢肆无忌惮欺侮她父亲,事后更是明目张胆逃避法责!原来是有了白龙帮这座大靠山。   “如今连公共租界的警察动不了邱大鹏,因为一旦动了邱大鹏,就无异于跟曹帮主为敌。”沉默片刻,孟麒光耸了耸肩,“我也拿这对姓邱的父子没办法。”   闻亭丽正是心乱如麻,听到这话反倒愣了一下,这位孟先生明明深不可测,有时候却又坦荡得出奇。   她咬了咬唇:“多谢孟先生告诉我这其中的曲折,这毕竟是我们闻家和邱家的恩怨,从头到尾不与您相干,前前后后您已经帮了我们好几次了,我心里很是感激,以后有机会一定好好报答您。”   孟麒光转过头来看了闻亭丽一眼。   恰巧汽车路过一家百货公司,橱窗里五颜六色的霓虹灯从窗外映照过来,闻亭丽的脸完全暴露在光线中。   他自己却始终背对着光。   在那半明半暗的光线中,闻亭丽第一次注意到孟麒光的眸光极其熠亮。   不过很快,孟麒光便将脸转过去,望着窗外说:“说起来,我也是受人所托。杏初整日被他父亲关在书房,担心你出事,一再拜托我关照你,不然我也不会三番四次出现在你面前,所以闻小姐倒也不必觉得过意不去,我这做表舅的不过是帮杏初的忙。”   闻亭丽一听到“乔杏初”的名字就不作声了。   孟麒光瞥瞥她::“我表姐夫派人跟踪你?”   闻亭丽“嗯”了一声。孟麒光的表情有些不以为然,似乎对表姐和姐夫的做法很是不屑,忽然想起什么,笑了笑道:“听说你逼我表姐帮你转学到务实女子中学去了?我真好奇闻小姐是怎么做到的,我那表姐固执又能干……一般人可降不住她。”   闻亭丽抿了抿唇:“我自有我的法子,不过,不大方便告诉孟先生,孟先生千万别见怪。”   孟麒光倒也没再往下追问。   车里一静,那种无形的压力又欺过来了,闻亭丽隐约感觉自己身边坐着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把藏在剑鞘里的剑,尽管剑芒被剑鞘敛住了,那种锋锐的气息却无处不在。   一种危险的,有征服力的气息。   同为男子,这位孟先生,与乔杏初给她的感觉大为不同。   她静悄悄地转过脸对着另一边的窗户发呆,好在没多久就到了医院门口,她回手将那张银票塞给孟麒光。   “这是上回您给我父亲垫付的住院费,请您收好。”一下车,便对孟麒光鞠了一躬,“今晚的事,多亏了您帮忙,谢谢。”转头一溜烟跑进了医院。   孟麒光举着那张银票,半晌未说话,小高在前座一直没等到指示,忍不住回头:“孟先生,是回家,还是去找高公子他们?”   孟麒光百无聊赖弹了弹银票一角,将其放入西装口袋:“回孟公馆吧。”   闻亭丽一到病房就吓了一跳,床边围满了大夫,除了平时负责主管父亲病情的汤普生大夫,邓院长也在。   周嫂抱着小桃子迎面迎出来:“哎哟,总算回来了,咦,大小姐,你这儿怎么破了?你跟人打架啦?”   小桃子也好奇地伸手摸向姐姐的脖子:“……痛痛……痛痛。”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闻亭丽不好说什么,将小桃子接到怀里亲了两口,低声问周嫂:“邓院长怎么来了?   “说是医院刚从英国进了一批新药,邓院长计划重新给先生制定一套什么‘方案’。”   新药?闻亭丽心中顿时燃起了一线希望,一时也不敢进去打搅,只立在门口竖着耳朵听。   稍后邓院长领着一帮大夫出来,边走边嘱咐着汤普生,望见闻亭丽,她蔼然说:“我们给你父亲换了几种药,待会你到我办公室来一趟,我会跟你详谈。”   闻亭丽忙说“好”。到父亲床边一看,也不知邓院长刚用了什么药,父亲明显比往常睡得安稳。   等到周围人少些,闻亭丽便上楼去寻邓院长,一进门就殷切地问:“邓院长,我父亲他——”   邓院长却只顾着打量闻亭丽的脖子:“我还以为我刚才眼花了,原来真受伤了。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在亲切的邓院长面前,闻亭丽一下子没忍住情绪,只说了一个“我……”字,便立在原地抽抽嗒嗒哭起来。   邓院长惊愕地起身走到闻亭丽跟前,圈住她的肩膀,轻轻拍抚着:“好孩子,先别哭,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那温暖的臂弯让闻亭丽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她愈发哭得伤心,断断续续将今晚的事原原本本说了。   邓毅既震惊又生气:“无耻!简直无耻至极!”   闻亭丽抹了把泪说:“邓院长。”   邓毅铁青着脸思量片刻,回到办公桌前拿出一份文书,将闻亭丽引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   “你先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慈心医院为父亲出具的伤情报告,底下有邓院长和汤普生的署名。   “我刚准备让汤普生亲自将这份伤情报告送到巡捕房去,以此来督促警察办案,”邓毅沉着脸说,“但如果真是白龙帮在保行凶者,你父亲的案子恐怕就不好办了。小孟说得没错,白龙帮一向为本地官僚和商人所忌惮,倒不是他们有多大权势,而是手段肮脏,谁惹上都是一身腥。”   闻亭丽先是一脸愤恨,接着面色便慢慢黯淡下去。   邓院长却是面色坚定:“别担心,我们可以慢慢想办法。要想让你父亲的案子得到公道处置,唯有搬出让白龙帮也忌惮三分的人,但政府官员多半不肯沾惹□□的事,而商户里头,全上海恐怕也只有陆家不买白龙帮的账了。”   “陆家?”   “就是南洋陆家。陆家的根基在南洋,白龙帮的手伸不到那么远,听说那位姓曹的帮主非但不敢招惹陆家,还千万百计想要搭上陆家做些远洋生意。若能请陆家的人出面,这事或许是另一种局面,但——”   谁会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蹚这样的浑水呢。   闻亭丽哑然无声,邓院长却突然想到什么,起身走到办公桌前:“你等一会儿,我给朋友打个电话。” 第11章   闻亭丽忐忑上前:“您已经帮了我们家太多的忙,我不想让您为了这事欠人家人情,尤其不想让您为了我家的事得罪白龙帮。”   邓院长好笑又心酸。   “你这孩子,白龙帮也不是人人都怕的。事关一条人命,总不能眼看着行凶者逍遥法外。陆家我虽不熟,法院和律师界我倒还有几个老朋友,我先跟他们商量商量该怎么办。”   闻亭丽在一旁惴惴等待,电话一打通,邓院长便含笑对那边自报名字。对方果然很热情,隔着话筒也能听见那“沙沙沙”的高昂语调。然而讲完这通电话,邓毅的面色却丝毫未见好转,她拿起桌上的电话簿翻了翻,又拨通了下一个号码。   这回却是打给圣玛丽医院院长办公室。   “高院长,我是邓毅。”   这次比上次聊得更久。   放下电话,邓毅许久没有说话,灯光下,她那一头银发尤显老态,闻亭丽忙扶着邓院长坐到沙发里,又跑到一旁帮她倒茶。   邓毅思索着说:“现在比较麻烦的是,邱大鹏应该是早就想好了如何逃避法责,经圣玛丽医院当晚的急诊科医师诊断,他身上几处肋骨均有骨折,而且他一口咬定是被你父亲打的,甚至还托圣玛丽医院的医生向法租界的巡捕房报案。”   “他胡说八道!”闻亭丽又惊又气,“那晚邱大鹏从我们家出来时,跑得比兔子还快,陈叔叔和周伯都可以证实这一点。”   邓毅缓缓摇头:“他二位是当事人,邱大鹏说不定还会揪住这一点反咬你父亲早就想找他麻烦,如今法租界已经接了邱大鹏的报案,万一那边的公审局最终判他只是自卫,到头来没准会让你父亲承担邱大鹏的医药费。”   闻亭丽听得浑身血流直冲脑门:“这还有没有王法了!”   “不怕,明天我约几位律师朋友碰碰面,这件事我会管到底的。”   邓毅人如其名,问题越棘手,她的表情反而越坚毅,这一态度,也深深触动了闻亭丽的心扉,她的眼神也随之变得坚定起来:“好,我都听您的,我回去等消息。”   按照她原本的想法,是打算劝说邓院长不再插手此事的,现在她明白了,这种话对邓院长是一种人格上的侮辱,任何时候,邓院长都不会退却的。   一念至此,闻亭丽泪盈于睫:“‘慈心’、‘慈心’,我算是明白贵医院这名字的深意了。我真幸运,能遇上您这样的好人。”   邓毅用半开玩笑的语调说:“看看你自己,像不像一株幼苗?而我这老太太却已是一棵苍天大树,如今你这株幼苗遇到了风雨,大树怎能不帮着遮挡一二,等将来你也长成参天大树了,自然也会帮助其他幼苗的。”   闻亭丽百感交集,忍不住伏在邓院长的膝上放声哭起来,老人的目光是那样温柔、哀切和富于同情,仿佛能抚平这世上所有的创痛。   哭了好一会,闻亭丽心中释然不少,赧然用手帕擦干眼泪:“我明天要去务实中学报道了,我会好好念书的。这几日忙着搬家,原本担心没人照料我父亲,结果刚才护士告诉我可以雇佣护工,一天只要十个铜板,这下好了,我上学时也能安心些,还想问您给我爹用了什么药,他刚才睡得可香了。”   邓毅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处方给闻亭丽看:“昨日医院到了一批英国的新药,其中一种营养针正是你父亲急需的,另外还有一种止痛药也有助于缓解您父亲的疼痛,只要营养和睡眠能跟上,相信你父亲会恢复得稍快些。”   闻亭丽面色一亮:“这是不是说我父亲的病有希望治好?”   邓毅想了想说:“暂时还说不定,刚才查房,你父亲的几处指标都没有大的好转,但情况也没有明显恶化,再治疗一段时间看看。”   等闻亭丽回到病房,周嫂已经搂着小桃子在旁边空着的病床上睡着了。   闻亭丽怔怔地坐到病床边,黯淡的灯光下,父亲的脸蜡黄得出奇,那凹陷的脸颊和眼窝让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真人,倒像香烛店里相貌诡怪的蜡像。   才几天,一条鲜活的生命就枯竭成这样,还好现在用上了新药,这让她心中再次升起了希望,低下头去,把脑袋抵着床框,用很小的声音唤道:“爹。”   闻德生本像一具死尸般无声无息,忽然一个激灵,仰起下颌,慌乱而又茫然地应道:“爹在这。”   闻亭丽闭了闭眼睛,让自己的眼泪扑簌簌滴落到地板上。   “我回来了,我想看会儿书。”   “好,你尽管用功,别管爹。”闻德生稀里糊涂地说。   闻亭丽擦干眼泪,回身抱过书袋坐到一旁的小桌子前,慈心医院照例每晚十点熄灯,再过几分钟就看不了书了,她提前用洋火点亮一盏煤油灯,专心做功课。   闻德生在床上默默听着女儿翻书,幽幽地道:“亭丽,万一爹好不了了……”   “胡说!您一定会好起来的,邓院长今天刚给您换了新药,她说只要不恶化就有希望。”   “真的?”闻德生眼睛微亮,“难怪觉得身上舒爽了好些。”   他的表情一下子舒展开来,默默盯着天花板,没忍住再次开腔。   “店里那些剩余的布料和机器,差不多能抵四百大洋,你雇车将东西运到洋布市场去找一位姓王的老板折卖,他是爹的老熟人,不会敲我们竹杠的。剩下的钱,都锁在钱柜里。”   没听到女儿吱声,闻德生转过头,就看到女儿一动不动坐在桌边,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他模模糊糊望了女儿一回,突然惨痛地笑起来。   “爹是个没用的男人,娶了你娘之后,没让她过几年好日子,她一走,我连两个孩子都照顾不好,假如这回爹有个三长两短,今后你和小桃子可就无依无靠了,爹——”   闻亭丽猛然接过话头:“既然您知道我和小桃子无依无靠,又怎么舍得死呢?小桃子才三岁,我刚要去全市最好的女子中学念书,您就不想亲眼看着我考上大学?”   她的嗓腔分明在颤抖。闻德生仍注视着女儿,眼泪却静悄悄顺着耳根淌下来。   “真能考上大学?”他换了一副振奋的语气,“你这孩子虽然聪明,却向来不大喜欢用功,我们家还没出过大学生呢,你要真考上大学,爹头一个到你娘牌位前烧一柱高香。”   “瞧着吧。”闻亭丽信心满满举起手中的课本,“我不但会考上好的大学,还会出大名、挣大钱、做大事——早晚我会成为一个像邓院长那样了不起的人!”   “突然这样有志气了?”闻德生听得咧嘴直笑,“好好好,爹一定好起来,爹等着看我女儿扬名立万的那一天。”眼睛里装满了对女儿的疼爱。   第二天,闻亭丽天不亮就起来,到公共水龙头前洗漱一番,又躲到厕所换上一套淡竹色短袄和长裙,出来后对着镜子将自己一头黑亮的鬈发梳成高高的马尾,意气风发坐车到务实女子中学报道。   务实女子中学坐落于法租界,离慈心医院甚远。闻亭丽换了两趟车才到地方,一下车,就看到许多穿着淡蓝色短袄和黑葛华丝长裙的女学生陆续进校门。   她在校门口驻足,抬头看,务实中学的校门是红砖铸就的,整体风格比秀德洋气许多,校内面积也要大上好几倍,校舍多,花园极为别致,处处显得端庄清雅。   校门旁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xx年,由陆鸿隽先生捐建。”   闻亭丽想了想,务实女子中学既是由陆家所创办,这位陆鸿隽先生想必是陆家的某一代当家人。   她整了整书袋的肩带,大步跨进校门,忽然听到背后有人惊讶道:“咦,闻小姐!”   闻亭丽回头,就看到一个戴着墨镜的短发女子坐在汽车里冲她打招呼,似乎唯恐闻亭丽不认得自己,这人摘下鼻梁上的西洋墨镜,对闻亭丽粲然一笑。   “我,黄远山!黄金影业的导演,上回我们在乔家见过的。” 第12章   此话一出,周围的女学生全朝闻亭丽看过来。   “黄小姐。”闻亭丽朝黄远山迎去。   “你不是在秀德念书吗,什么时候转到务实来的。”   “就今天。”闻亭丽笑了笑,她不大想聊这个话题。   黄远山说:“我来找你们学校艺术部的主任谈个事情,没想到她不在,只好又出来了,你吃过早饭了吗?要不我请你——”   闻亭丽指了指校门口,很为难地说:“下次好不好?我快迟到了。”   “那就不耽误你报到了,我们回头再聊。”黄远山回到车上一踩油门,驱车朝大马路的另一头走了。   闻亭丽返身进校门,校工却一把拦住她:“小姑娘,你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闻亭丽从书袋里取出 “转学生接纳书”给校工看,这才获准进去。   几个女生一听闻亭丽是转校生,纷纷帮她指路:“我们邹校长这段时间在北平开会,你可以先去找米歇尔女士,她是主管教务的副校长,平时在思远楼的一楼办公,诺,看到那幢小白楼了吗?就是那里。”   没想到同学们一个个都这么热情,闻亭丽异常高兴向大家道了谢,按照指引寻到了米歇尔副校长的办公室,站在门口往内望,就看到一位穿着雪青绉纱旗袍的洋人坐在办公桌后面办公。   咦,她好像在哪里见过这金发洋人。   “校长好,我是从秀德女子中学转来的。”   米歇尔抬起头。她大约四五十岁,剪着学生式的短发,一双精明的蓝眼睛,鹰钩似的鼻子,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色眼镜,面孔瘦削方正。   闻亭丽想起来了,她在乔家的晚宴上见过这洋人,当时这个人在花园里跟乔太太很亲热地说着话,两人关系似乎很不错。   米歇尔也在打量闻亭丽,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又将她从脚看到头,淡淡说:“进来吧。”   她的中文十分流利,假如没看见她的面孔,光听这声音准会以为是个地道的中国人在说话。   闻亭丽走过去将手中的转学接纳书和学籍一并放到桌上,弯腰向米歇尔行了一礼。   “学生叫闻亭丽,这是我的学籍证。”她甜甜地笑。   “成绩单呢?”米歇尔端起手边的咖啡盅漫不经心喝一口。   “噢,在这儿。”闻亭丽忙拿出自己上学期的成绩单。   米歇尔对着成绩单看了许久,这才慢条斯理放下咖啡:“马马虎虎吧。务实历来以向社会和更高学府输送优秀人才为己任,除了严抓学生的功课,还会定期对学生进行品行评估,凡是行为不端的,都会立即劝退或开除,闻小姐来务实念书可以,但一定要严格遵守学校纪律。”   闻亭丽从书袋里抽出一封信交给米歇尔:“这是秀德的班主任黄云老师为我写的推荐信,黄先生是复旦教育系毕业的,一向对自己的学生很负责,您看看这信就知道,学生过去在秀德表现很不错的。”   米歇尔长并不肯接那封信,只微微一笑:“作为负责管理学生风气的副校长,我对每一位转学生的情况都必须提前进行了解,闻小姐是什么样的品行,我早已做过调查。”   虽是含笑的语气,但她的神志却没有参与这笑。闻亭丽又想起那一晚米歇尔和乔太太交谈甚欢的情形,心里不免生出几分忐忑,刚要说些什么,米歇尔打断她道:“好了,你先去领校服,待会直接去三年级的‘求真’班报道。”   一边说话,一边将桌上的学生手册之类的物事向前推了推。闻亭丽松了口气,抱起那堆资料说:“谢谢米歇尔校长。”   “等一等。”米歇尔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帮你转学的那位监护人只帮你缴纳了学费,还需你自己补缴学杂费、伙食费和课本费。”   桌上放着一张单子。几项费用交起来,竟高达一百大洋,闻亭丽对此早有准备,但太阳穴还是突突直跳,务实是出了名的贵族女子学校,学生们一年四季均有定制的校服,除此之外,学校里的餐食似乎也极尽考究。   好在只剩下最后一个学期要读了,但一百大洋总归不是小数目,若是能申请到校方的补助,那就更好了。   “闻小姐有困难么?”米歇尔很温和地发问。   “是有些困难。”闻亭丽坦然承认,“不知道学校有没有针对贫困学生的补助措施?”   “有是有。”米歇尔意味深长笑了笑,“但今年上半年的名额已经派完了,况且学校里的各项奖学金历来只针对学习顶优秀的孩子,以闻小姐现在的成绩么……”   她含蓄地叹了口气。闻亭丽却从这番话里捕捉到几个关键字眼,忙再次向米歇尔确认:“学校经常会有一些奖学措施对吗?下一次是什么时候呢?”   米歇尔却说:“我还有事要忙,有什么问题可以去问问你的班主任。对了,如果今天之内缴不齐费用,学校会默认你自动放弃入学资格。”   闻亭丽只得捧着那堆东西出来,寻到学校账房缴了费,又去生活部领了四套校服。   三年级只有两个班,闻亭丽的新班级叫“求真”,另一个班叫“兴国。”   她轻手轻脚走到求真班的课室门口,立即有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讲台上是一位穿蓝布旗袍配红针织衫的女老师,看得出她脾气很好,即便讲课时也是一团和气。   闻亭丽提前就打听到这是求真班的班主任,名叫柳苑华。   “柳老师好。”   “是闻同学吧?快请进。”柳苑华热情地将闻亭丽领进教室。   又朗声介绍:“这是从秀德中学转来的闻亭丽,以后她就是我们的新同学了,大家鼓掌欢迎。”   教室里哗啦啦急雨似的一阵响,每个人都用好奇而友善的目光打量闻亭丽,闻亭丽含笑一一回应,柳苑华在掌声中将闻亭丽领到最后一排,对一个胖乎乎的鬈发女孩说:“燕珍珍,让闻亭丽坐到你旁边。”   燕珍珍耸耸肩,慢吞吞从旁边空着的课桌里掏出一大堆自己的杂物,柳苑华溺爱且嗔怪地瞪了燕珍珍一眼,等闻亭丽坐下,俯身对她说:“把国文课本拿出来,我们刚讲到第十三课。”   下课后,柳苑华带着闻亭丽找到自己的柜子。   “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杂物柜。你可以把校服和课本先放在这里。看到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没有?那是娱乐厅和盥洗室,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经常在那里从事一些淑女化的休闲活动。食堂在振华楼后面,所有学生都需在学校用午餐,走读生也不例外。”   带着闻亭丽四处参观一遍,这才将她送回闹哄哄的课室,闻亭丽一坐下来就忙着整理课本。   燕珍珍托着自己的圆脸蛋,在一旁懒洋洋打量闻亭丽,冷不丁来了句:“我认识你。”   一边说,一边往嘴里扔了一块曲奇饼。   “噢,是吗?”闻亭丽笑了笑,回眸看她一眼。   “我看过你们学校的演出,他们说你是秀德的校花,他们还说你……”燕珍珍故意打住话头。   闻亭丽自顾自摊开书温习刚才的笔记。燕珍珍等了半天,始终没能等到闻亭丽接茬,不由撇了撇嘴:“没劲。”   她赌气对着窗外自顾自吃了几块曲奇,一时没忍住,又转过头来。   “喂,我说你,你就不好奇别人背后怎么说你么?”   闻亭丽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他们怎么说是他们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燕珍珍一愣,抚掌笑了起来。   “好好好,是个有趣的人。”她用手帕擦了擦手,主动同闻亭丽握手,“我叫燕珍珍,你第一天来,有什么不懂的可以问我。”   又将手边那盒精美的曲奇罐推到闻亭丽面前:“这是我爸爸从比利时国带回来的,比飞达咖啡馆的曲奇饼好吃,你尝尝。”   闻亭丽一尝:“真的很好吃哎!”   又埋下头去记笔记。燕珍珍凑过去一看,恰是刚才柳老师课上讲的要点。   “要不要这么用功嘛。”   闻亭丽扭头问她:“正要问你呢,我们学校都有哪些奖学金项目?”   “奖学金?你问这个干吗……我想想,大概每年期末考了第一名的会有奖学金,季考第一名也有。”   她指了指前排一个高瘦的女学生,小声说:“比如她,陈晓虹,她就是公费考进来的,她爸爸去年病逝了,家里很困难,但因为她每次都考第一名,所以这两年她光是拿回家的奖学金比她哥哥在书局做事拿到的薪俸都要多得多。话说起来,学校对于真正优秀的学生历来是很大方的。”   闻亭丽敬畏地望向前方的背影,先前在课堂上,她刚听过这位陈晓红回答问题,旁征博引,举一反三,这样厚的底子绝不是她短时间内能赶得上的。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别的助学项目吗? ”   “有啊。”燕珍珍将钢笔放在自己的人中和上唇之间,一会儿把笔架起来,一会儿放下去,玩得不亦乐乎,“譬如代表学校拿到全市级别的奖项,学校也会大肆嘉奖,去年‘兴国’班有个叫孟林的,因为在中西私塾那帮老学究举办的咏梅诗词大赛得了第一名,学校一下给她发了五百大洋的奖励,美其名曰‘育英奖学金’。”   五百大洋?!闻亭丽眼睛一亮。   “这事当时在各大报纸上大肆宣扬了三天,估计你也听说过。不过育英奖学金得先经过陆家的人批准才发放。”   说着,燕珍珍向上指了一指,“就是我们学校的大校董,陆老先生。”   闻亭丽越听越感兴趣,等不及就要去图书馆借报纸查看最近都有哪些话剧比赛。   “你是认真的?喂,你先等等,学生不能私自参加校外的比赛,必须提前经过校董会批准,可是最近陆老先生好像不在上海,难不成你打算去找那位陆小先生签字?万一真拿了奖,岂不是要亲自从他手里领取支票?”   闻亭丽讶道:“这有什么不好的吗?”   “老头子就算了,陆小先生可没比我们大几岁,听说他今年才二十岁,而且相当有个性,我可不好意思找那样的人当面要钱。”燕珍珍苦恼地皱眉笑起来。   闻亭丽被她这样子逗得直笑,好奇地说:“为什么说他很有个性?这位陆小公子很不好打交道吗?”   “不不不,听人说,这陆小先生顶好打交道,只不过他做事很有原则,刚接掌陆家,就给十几万工人大发补贴、增加员工休假、改善宿舍条件,最后还大搞什么分红制度,把他祖父气了个半死,当时人人都说陆公子是个败家子,料定陆家的产业会迅速缩水,没想到才半年,橡胶厂和糖厂的效益就翻了一番,从此,自上到下都对陆小公子心服口服。可是头半年,陆家当真是腥风血雨,外界都以为陆小公子会扛不住,没想到他硬是若无其事撑下来了,所以大家才说他有魄力有个性。”   燕珍珍顶会讲故事,闻亭丽听得津津有味,这时,柳苑华带着一位年轻的女老师过来找闻亭丽。   “这是教务处的陈先生,她有事找你。”   闻亭丽不明就里,忙放下笔随柳苑华出去。   那位陈先生冷冰冰地说:“根据学校的规定,每位转学生进校门时都需参加一次摸底考试,教务处的先生们已经来了,稍后会对你进行单独考试,你跟我过来。”   闻亭丽错愕地看向柳苑华,柳苑华也是一脸惊疑,半路悄声对闻亭丽说:“往年的确有针对转学生的考试,但一般以面试为主,今年可能因为邹校长不在,所以米歇尔副校长临时增加了笔试,别担心,你刚转入务实,题目不会太难的。”   到了小教室,就看见上面坐了一排先生,米歇尔校长也赫然在列。   闻亭丽惴惴鞠了一躬,坐下来一看卷纸就傻眼了。   第一道论述题便是《法国大革命对欧洲工业发展的影响》(注)   算术题更是又偏又刁钻。   磕磕巴巴写了一个钟头,上面的老先生开始交头接耳,陈先生越来不耐烦,时间一到,不容分说将卷纸夺走了。   闻亭丽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下午时分,柳苑华再次带着那位陈先生过来找闻亭丽。   “成绩出来了。”陈先生直截了当地说,“你的国文和数学各自只答对了一题,英文也不及格,教务处的先生们现在已是一片哗然,这成绩比最差的学生还要差许多,比起学生规模,学校一向更重视学生质量,像你这种水平的学生只能立即劝退。”   柳苑华大吃一惊:“怎么会,我看过闻亭丽同学过去的成绩单,以她平时的水平绝不至于考得这么糟糕。”   陈先生意味深长地看着柳苑华:“柳先生,你是在质疑这场考试的公正性么?别忘了刚才是米歇尔校长和教务处一起监的考,当时你也在场。”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闻同学第一天来,也许只是不适应务实的考题才没发挥好,这样就劝退未免——”   陈先生说:“米校长考虑到了这一点,所以刚才紧急召集几位在校的校董进行了一次商讨,最后决定:准许闻亭丽在本校念到毕业,但为了不影响今年毕业生的整体质量,校方不同意她以务实的学籍参加大学入学考试。八月底就要联考了,以闻同学现在的水平不可能在短时日内赶得上来,倘若强行让她以本校的学籍考试,必然会影响全体毕业生的声誉。”   闻亭丽脑袋嗡嗡作响,她转到务实来就是奔着考大学来的,这边不给她学籍,岂不是又得回秀德开学籍证明?乔太太死都不会同意的。   等等,她知道问题出在哪儿。“我想见一见米歇尔女士。”   “我陪你一起去。”柳苑华忙说。   米歇尔在办公室里悠然浇花,听到敲门声并未回头。   “什么事?”   “米校长,闻亭丽第一天入学,目前仍处在适应阶段,校方要不要等她适应一段时间以后再进行摸底考试,最后以较高的成绩为准?”   “没问题。倘若你和闻亭丽都对这次考试成绩有异议,再过一个礼拜,甚至一个月再考一次都行。”   闻亭丽心里一晃,看样子,不管她再考多少次,米歇尔都会有本法叫她考不出“理想”成绩的。   联想到今早米歇尔打量她的复杂眼神,闻亭丽几乎敢肯定这位副校长受到乔太太的影响了,难怪乔太太那天答应得那么痛快,原来在这等着她呢,她几乎能看到乔太太那得意至极的笑容。可恨米歇尔表面上做得滴水不漏,即便其他校董会的成员提出质疑,也没人有那个耐心重新检查试卷上的题目。   更何况,谁又会为了一个学生得罪副校长呢。   “闻同学还有什么异议吗?”米歇尔款款坐下, “学校不过是按照章程来办事,希望你体谅一下。毕竟我们学校的宗旨是培育英才,而非照顾庸才。”   闻亭丽清清嗓子说:“学生刚背完了务实中学的学生守则,记得第四十八条校训说:凡是取得育英奖学金的学生,都会被评为务实的一级优秀毕业生,既是一级优等生,想必学校不会不肯给学籍,这条守则我没背错吧?”   米歇尔的目光透过镜片笔直地向闻亭丽射过来,缓声说:“是有这么个规定。不过‘育英奖学金’是为那些在全市比赛中取得第一名的同学设立的,闻同学是诗词出色?还是翻译出色?还是懂西洋科学?抑或是有什么出类拔萃的艺术天赋?”   说到最后,她嘴边突然堆起浓浓的讽笑。   “既然学校有这条规定,我愿意报名试一试,等我拿了奖,希望校长能亲自把学籍证补发给我。”   米歇尔笑容可掬地点点头:“可以,那就拭目以待吧。苑华,我还得去教育局一趟,你可以先带闻同学走了。”   柳苑华拉着闻亭丽告退,回去的路上忍不住说:“米歇尔副校长是主抓学生成绩的,这方面连邹校长都得尊重她的意见,唉!就剩两个多月就要毕业了,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你真有把握争取‘育英奖学金’?那很难的。”   “不怕,总归要试一试。”   一天下来,闻亭丽跟班上的同学们基本都混熟了,借着跟同学们闲聊的机会,又将学校话剧社现有成员的名字和喜好一一打听清楚。   傍晚时分,她在校门口跟燕珍珍等人分了手,径自朝对面的电车走去,可惜早上黄远山过来时她也没机会听她多说几话,这会儿再要找到这位黄导演可不易。   忽然瞥见一旁洋梧桐树下立着两个汉子,他们居然又来了!   闻亭丽想起昨晚这两个人听任邱凌云欺负她,肚子里的火蹭蹭往上冒,恶狠狠剜他们一眼,扭头就朝另一边走去,背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嗓音。   “闻小姐。”   回头一看,黄远山正倚着汽车门朝她招手。   闻亭丽喜出望外,黄远山笑容满面朝她走过来:“这附近一家洋人开的咖啡馆不错,我请你喝点东西。闻小姐先别拒绝我,我晓得你不大想入我们这一行,随便聊几句就行,你听我——”   不曾想闻亭丽主动接过话头:“那间咖啡馆在哪里?我们走吧。”   黄远山是个心直口快的性子,坐下来没说几句话,就直截了当把话题切到了电影头上。   “闻小姐,我敢打赌你会喜欢这个电影本子的,名叫《南国佳人》,主角是个女学生,年纪么,恰与闻小姐相符。剧本是由北平名笔——月照云女士所写,写得相当好,我一拿到剧本就找我们公司里的几位女演员试镜,可惜要么年纪不合适,要么气质不符,为了找寻合适的主演,最近我都把主意打到沪上各大学校剧团的头上了,这不,一大早就来找你们学校的艺术系主任,结果扑了个空。可我万万没想到,闻小姐竟然有兴趣,那再好不过了!   这个人一聊到电影就眉飞色舞。   闻亭丽正色说:“黄导演,我自身对拍电影绝没有任何偏见,但一方面,家父不大理解这个行当,我有点担心他老人家会接受不了,另一方面,我还在念书,拍戏绝对不能影响我的学业。”   “绝不会耽误你的功课,我跟你们邹哲平校长还算熟,会提前跟贵校都沟通好拍戏时间的。”   闻亭丽心头一喜,却仍没松口。   黄远山嘿嘿一笑:“闻小姐是不是担心我不给你报酬?放心,敝公司绝不会因为你还是学生就故意压价,开拍前会跟你谈妥价钱并且签订正式合同,一切都是合理合法的。”   “报酬还是其次。”闻亭丽故作沉吟,“坊间现在对演员仍旧存在很大的偏见,要我参演贵公司的电影可以,但必须有个相当正式的名头。”   “此话怎讲?”   “我希望黄小姐能联合上海的各大中学举办一次正式的话剧比赛,届时我会以务实女子中学的学生身份报名参赛。”   黄远山愣住了。   “黄导演,您想想,能报名参加这种比赛的,必然是各大学校对戏剧最感兴趣的那批学生,一场比赛下来,贵公司何愁搜罗不到既青春又懂演戏的新人?”   黄远山眉峰一跳。这倒是个好主意,公司为了选拔新人,去年曾出资参与举办“上海小姐”大赛,结果选出来的前三名美则美矣,却对演戏一窍不通。   她是个爽快人,凝神思量片刻,立刻拍板:“马上我就张罗起来,但是一场比赛少说也要一两个月,我这部新电影即将开拍,哪能等得了这么久?”   闻亭丽苦笑:“最近我本来也没时间去演电影,我得准备毕业考试,此外,父亲重伤住院,每晚我都得留在医院里帮着照顾,待会跟您说完话,我还得尽快赶回医院。”   黄远山一呆:“令尊住院了?对不住,我并不知道你家里的情况。在哪家医院?待会我同你去看看他老人家。”   “谢谢黄姐的好意。我只是想说,考大学对我来说无比重要。”闻亭丽若有所思看一眼对面的务实中学的校门,“最近我在学校遇到了一点难题,这场话剧比赛对我很重要。我的要求是:先等我拿到这场比赛的冠军,贵公司再以主办方的名义,邀请我这个大赛冠军去参演《南国佳人》,这样公众都知道我是因何参演电影,日后我父亲得知消息,思想上也会更容易接受一些。”   “原来如此。”黄远山面露同情,“不过——闻小姐这么确信自己一定能得话剧比赛的冠军?”   闻亭丽将两手交叠托住自己的下颌,对黄远山绽出一个无比灿烂的笑容:“我就没想过我会失败。”   黄远山怔了怔,立刻用拇指和食指架成一个方框对准了闻亭丽的面庞。   “对对,就是这个角度,这张脸,无论是近景还是远景,都太出众了,闻小姐,你这样美丽而自信,简直天生就是为电影艺术而生的。”   她越说越兴奋,搓了搓手说:“你让我想想先从何处着手,第一步,这种大赛首先得征得各大中学校董的同意…… 这样吧,你先跟我去见一个人。”   “见谁?”   “你们务实中学的大校董——陆世澄啊。早上我来时,听你们副校长说陆世澄明天可能要回南洋一趟,既要办成这件事,首先得抓紧时间去找陆世澄签字。有务实女子中学牵头,就能顺理成章发动秀德、慧珍等一干沪上中学也跟着参赛了。走,趁现在天还没黑,赶紧去一趟陆公馆。” 第13章   黄远山是个急性子,一旦做了什么决定,几乎等不及马上要办。   她召唤仆欧结了账,急急带着闻亭丽从咖啡馆出来。   闻亭丽边走边回头看,黄远山这人固然豪爽大方,却也有点粗心大意,从头到尾她都没注意到后头有两个汉子在盯梢。   “陆家当年在法租界买了两块地。”黄远山自顾自跳上洋车,“一块用来盖学校,另一块用来建宅子。陆公馆就坐落在离你们学校不远的地方,开车过去只需要七八分钟。”   她看看腕表:“也不知陆世澄在不在家,说起来我们还算运气好的,陆家现由这位陆小公子当家,此人虽然很有个性,却一贯比他那两位叔父更好打交道。”   个性。闻亭丽这是第二次听到别人用这两个字来评价陆世澄,她愈发感到好奇:“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谁?”黄远山愣了愣,“你说陆小公子啊,唔,此人绝非等闲之辈,三言两语也说不明白,待会你自己见到他就晓得了。”   汽车驶出去没多远,前方就出现一幢法式风格的白色大宅,两旁的道路上栽满了蓊蓊郁郁的洋梧桐树,四周异常幽静。   黄远山把车停在那巍峨的镂空雕花铁门外,下车将自己的名片递给闻声而出的门房:“鄙人姓黄,这位是闻小姐,我们有急事要拜谒陆小先生。”   闻亭丽悄悄隔着铁门向里眺望,偌大一座前花园,门内有一条极宽敞的环形车道,而那幢显眼的白色主宅则坐落于车道尽头,整座宅子的结构工整、大气,且静谧,周遭除了啁啾的鸟鸣和潺潺的水声,几乎听不见什么扰人的嘈杂声响。   一阵风吹过,墙内送来怡人的花香,她正暗猜那是什么花,一位中年管事出来了,向两人欠了欠身。   “黄女士,闻小姐,请随我来。”举止十分得体。   跟着这管事进去,绕过一座座的屋宇,路过一丛丛的灌木丛,穿过漫长蜿蜒的前庭花园,终于抵达一处喷泉池前,本以为前方就是正宅了,冷不丁又冒出一块宽阔的大草坪。   这时,管事突然止步,闻亭丽和黄远山也停下来顺着管事的视线往前看,在前方那片沁人心脾的茵绿中,忽然瞥见一片奇异的移动的白。   定睛看,居然是一群雪白的鸽子在移动。   有个人在那儿喂食鸽子。   背着光,但能看出他很年轻。   “澄少爷,客人来了。”   那人呼啦啦一下撒出全部鸽子,扭头朝身后看过来。   闻亭丽一愣。   这人相貌异常俊秀,眼睛明亮有神,气质很出众,光是安安静静站在那儿,就让人想起一副清雅的中国水墨画。她自小到大见过那么人,第一次想要用“漂亮”来形容一个男子。   这人看了黄远山和闻亭丽一眼,朝她们迎过来。   “陆公子。”黄远山爽朗地说,“我们又见面了。”   陆世澄取出一块手帕把手擦干净,主动跟黄远山握了握手。闻亭丽暗忖,原以为这位陆小先生会很傲慢,没想到他十分有教养。   跟黄远山握完手,他朝闻亭丽看过来,目光中透着几分询问。   “噢,这位是闻小姐。”黄远山热络介绍,“她刚转到你们务实中学念书,今天要跟陆先生聊的这件事与闻小姐也有点关系。”   陆世澄想是很清楚此间风气仍相当保守,看闻亭丽一副学生打扮,便只对她颔了颔首,并未跟她握手。   近看,他的鼻梁高而秀美,眉毛浓淡适宜,眸子深不见底,宛如静谧的黑玉之湖。   闻亭丽心中一动,那晚她从乔家跑出来时撞到的那个人,好像就是陆世澄。当时他也是像现在这样安静,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尽管他被她撞得不轻,却不忘帮她把掉落的头饰捡起。   她心中不由得对此人生出几分好感,礼貌地回以一笑:“陆先生好。”   陆世澄看一眼自己身旁的管事,管事忙说:“茶点已经准备好了,我马上给黄女士和闻小姐奉茶。”   陆世澄便对黄远山和闻亭丽做了个“请”的姿势,亲自领着二人朝一旁的宅子走去。   闻亭丽落后他们几步,走着走着,目光便好奇地落在陆世澄的身上,这个人从头到脚都长得很好看。   身形高挑挺拔,肩膀宽而瘦削,腿长,甚至连手也比别人生得漂亮,指甲柔滑圆润,手指修长而又骨节分明。   黄远山还在路上就迫不及待谈起了自己的来意。   “……这是沪上第一次举办正式的学生话剧比赛,由敝公司和务实中学牵头,联合上海电影协会,以及沪上几家中学……若能成功举办,将在年轻人中产生深远的正面影响……黄某认为这是个极好的发展中国电影事业的好机会。”   陆世澄静静地听着,也不知道他到底感不感兴趣,但至少他表面上听得相当认真。   到这时,闻亭丽突然意识到从刚才起就没听到陆世澄开口说过话。   更纳闷的是,黄远山好像对此毫不感到奇怪。   进了主屋,陆世澄指着一旁的沙发示意黄远山和闻亭丽坐,他的年纪明明是那样轻,气质却很沉稳。   这时那位管事亲自端着几样茶点进来了,清一色的白铜托子配白茶盅,茶盅里的茶汤却各有不同。   其中一碗浅绿的清茶被放到黄远山的面前,给闻亭丽的却是一盏金银花玫瑰茶,此外还有几碟别致的茶点。   黄远山哪有心思喝茶,只在那里意气风发地说着自己的计划。   陆世澄则坐在对面沙发专注地倾听。尽管他从头到尾没有开腔,但他给人的感觉非常舒服、自在、有包容性,这让身为客人的闻亭丽也慢慢由局促变为放松。   “陆先生,这就是黄某今天的来意。”黄远山嘿嘿笑着说,“其实应该事先打个招呼,但黄某听说陆先生不日就要回南洋一趟,只好不揣冒昧前来叨扰了,这场比赛规模不小,想要办得像模像样,必须尽快操办起来,假如您同意务实女子中学跟黄金影业牵头联合举办此次大赛,黄某还得厚着脸皮请您亲自跟贵校的校董会打个招呼。”   陆世澄并没有马上接茬,仿佛在认真思考。   黄远山不免有些忐忑,扭头朝闻亭丽丢了个眼色。闻亭丽悄悄扬了扬眉,她虽然比谁都盼望陆世澄答应这件事,但这种场合好像还轮不到她开腔。   陆世澄将二人的表情看在眼里,突然抬头朝管事看了一眼。   管事忙笑说:“陆小先生说这只是小事,他可以帮黄女士写封信,黄女士明日拿着信去找务实中学的校董,他们会遵照陆小先生的意思办的。”   闻亭丽和黄远山喜出望外:“这样再好不过了。”   陆世澄走到一张樱桃木书桌前坐下,从上衣口袋取下钢笔,写完那封信,将其交给黄远山。   闻亭丽瞥过去,字如其人,漂亮遒劲。   黄远山握着陆世澄的手,爽朗地说:“陆公子真是黄某见过的最痛快最大方的人!黄某先替沪上电影事业谢谢陆公子了。”   陆世澄依旧没开腔,亲自将两人送到大厅门口,立在台阶上,示意管事招待二人出去。   走了好一段路,闻亭丽下意识回头,刚好看见陆世澄转身回大厅。   这个人,由始至终都很有教养。   两人出来上了车,闻亭丽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惑:“黄姐,你没发现刚才这位陆小先生刚才一直没说过话么?”   黄远山正忙着将那封信收起来,闻言一愕:“你不知道?”   闻亭丽莫名其妙:“知道什么?”   黄远山掉转车头,飞快朝来时的方向驶去,走出去老远了,这才压低声音说:“陆小先生有哑疾。”   “什么?!”   黄远山仔细端详闻亭丽一眼,似在判断她的表情是否是装出来的。   “难道你此前从未听过陆家的传闻吗。”   闻亭丽茫然摇头:“陆先生天生就是哑巴吗?”   “他不是哑巴,只是不肯说话。”   闻亭丽的好奇心已经被彻底勾起来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黄远山就说起了陆家当年的一件惨事。   原来陆鸿隽老先生是南洋陆家的第二代传人,膝下育有三子。长子陆克定——也就是陆世澄的父亲,由陆老先生的原配于氏所生。   次子陆克宁、幼子陆克俭,则由陆老先生在当地所纳的一个南洋姨太太所生。   据说这位南洋女子生得倾国倾城,,陆老先生对其一见钟情,不仅不顾族人的反对将她纳进门,还专门为其建造了一幢皇宫般的别宅,对其百般爱护。   爱屋及乌,陆老先生这位南洋姨太太所生的两个儿子,也一贯更为偏疼,他尤其偏爱长相酷似母亲的三儿子。   偏偏大房所生的长子陆克定最争气,为人可亲可敬,重诺,守信,族人一提到他,总是众口交赞,反观南洋女人生的两个小儿子,无论脾性还是能力,都比长子差得远。   陆老先生大约也知道,像大儿子这样的孩子,天生就是做大家长的料子,考虑到陆家的产业将来必须有一个靠谱的继承人来延续,终于对长子日复一日重视起来,不但将大部分生意都交给大儿子来打理,还常常带他出席当地政府举办的宴会。   就这样过了七八年,正当所有人都默认陆克定会是陆家的新一代主事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惨案。   那一年,陆克定在荷属葛罗吧埠买下了一块地,带着妻子和儿子到当地暂住,预备花一年的时间在当地建立一座大型的棕榈种植园,一开始风平浪静,岂料没多久当地就发生了土匪暴乱,陆克定一家三口不幸被绑匪绑架。   不等陆老先生派人把钱送去,陆氏夫妇就被撕了票,夫妻二人双双倒在血泊里,只有四岁的陆世澄侥幸活下来了。   大约是亲眼目睹了父母遇害的场面,年仅四岁的陆世澄大受刺激,大病一场不说,还从此成了“哑巴”,陆老先生为了给孙子治病,遍请海内外名医,却始终没能让陆世澄开口说话。   说到此处,黄远山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有人说,当年那帮人根本不是绑匪,而是陆二爷和陆三爷花钱雇的凶徒,也有人说,陆世澄不过是假装不会说话,因为要防着两位叔叔对他也下毒手。”   闻亭丽一凛:“真是他们做的?就算不是亲生兄弟,又何必下这样的毒手。”   黄远山摇摇头:“父亲的宠爱是一回事,族人的接纳又是另一回事,听说兄弟俩由始至终没能得到陆家人的认可,常常被人背地里叫‘南洋杂种’。加上长房太太当年没少受二房的窝囊气,兄弟俩大概是担心长兄掌权之后,会把他们赶出陆家,所以才先下手为强。当然,除掉陆家大爷之后,这两兄弟的确也风光了好些年,至于陆世澄长大之后么——”   闻亭丽想起前年在报上看过的一则新闻,脑中白光一闪:“那回说有两位南洋富绅在上海发生了车祸,莫非说的就是陆二爷和陆三爷?”   报上说,那位二爷在车祸中丧失了意识,如今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料。   三爷也成了残疾。   “就是他们俩。”黄远山咳嗽一声,“这两兄弟出事之后,陆家才轮到年纪轻轻的陆世澄掌事。”   闻亭丽脑中冒出一个猜想,但她不敢说,黄远山也是一脸敬畏:“前头你问我陆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说他绝非等闲之辈,你现在明白了吧,什么叫卧薪尝胆,啧啧。小小年纪,却能不动声色蛰伏这么多年,暗中等待时机,直至手刃仇人,这份心性——”   她随即挠挠头:“这些不过是坊间的议论,你就当故事听听算了,千万别当真。”   闻亭丽指指自己的耳朵,又指指自己的嘴巴,很谨慎地摇了摇头,隔了一阵,忍不住又问:“陆公子现在还不肯说话吗?”   黄远山耸耸肩:“他兴许是已经养成了懒得开腔的习惯,又或者当年那场惨案真给他留下了所谓心理阴影(注),反正我从来没听他开口说过话,好在他的耳力很好,所以跟他谈事情的时候不必担心交流问题,刚才你也瞧见了,他西装口袋里常年挂着一支笔,偶尔想说什么,就在纸上写下来给别人看。”   “这样跟他打交道不会太麻烦吗?”   “麻烦?”黄远山瞪圆了双眼,“上海不知有多少人想跟这位陆公子搭上关系,嫌烦的人,走开好了,自会有别人补上去。” 第14章   说话间到了慈心医院,黄远山不顾闻亭丽的拦阻买了一堆补品进去探望闻德生。   黄远山一走,闻德生立即警惕地问闻亭丽:“那人是做什么的?既不像学生,又不像老师的,脸上还戴着个怪里怪气的墨镜,怎么看都不像正经人,你跟她是怎么认识的?”   闻亭丽没提黄远山要找她拍电影的事,只说:“她是我们学校戏剧社的外聘教授,恰巧有事路过这里,听说您病了顺便过来探望探望,人家一片好心,何必把人想得这么坏。”   闻德生仍是一脸戒备:“现在外头社会风气很乱,眼下爹又病着,你年纪这样小,可千万别被社会上的坏人用花里胡哨的手段唬了去。”   闻亭丽自顾自坐下来摊开课本:“爹,您放心,我心里有数。”   闻德生吃力地仰起头待要再叮咛几句,看清女儿的眼神,不由一呆,女儿的眼睛仍旧乌黑清澈,但不知何时起那里头还添了几分沉毅。   这种沉着,往往只在经历过风雨的大人们身上才会出现,女儿何时起竟也有了这种眼神……   他辛酸地想了一阵,稀里糊涂再一次陷入昏睡。   周嫂带着小桃子从公共盥洗室里洗完手脚回来,闻亭丽从书包里取出燕珍珍给她的那块朱古力给小桃子:“我们小桃子这些日子特别懂事,姐姐早就想奖励你了,这是姐姐同学的父亲从比利时国买回来的,你尝尝好不好吃。”   她耐心帮妹妹剥开朱古力外头的锡纸,又跟周嫂商量周末搬家的事。   乔太太租的那套房子十分破敝,是一幢暗灰色的老宅,墙面和洋铁水管上满是霉苔,住户多且杂,乔太太给闻家租的是底下一层,别的楼层挤了好几户人家。   唯一的好处是房子距离务实中学很近,走路上学只需七八分钟,想是乔太太为了便于监视闻亭丽故意如此。   搬家这天,周嫂抱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坐到床沿上。   “大小姐,这房子会不会太……”   这种地方别说开洋服店,连日常生活都显得太拥挤。   “租金够便宜。”闻亭丽打开衣柜门往里面放衣裳,“再说我们家现在也开不了洋服店了,用不着住那样大的房子。周嫂,你带小桃子住这间大的。我住旁边这间,对面那间等我爹出院了给他住。你瞧,这地方买菜多方便。”   周嫂被闻亭丽的乐观精神所感染,也跟着乐陶陶收拾起屋子来。   原本她还忧愁搬家之后闻家会不会继续雇她,没想到昨晚闻亭丽把这个月的工钱提前支付给她了,还对她说:“周嫂,你只管安心带好小桃子,往后只要我有一口饭吃,就少不了你的吃用。”   周嫂捧着那几枚银元,心中五味杂陈。   她是个无依无靠的妇人,早年也嫁过人,可惜丈夫身体不好,成亲后两口子一无所出,头些年丈夫死了,婆家硬说她不祥,狠心将她撵出了家,她跟着同乡坐火车来上海谋事,先找到一家日本纱厂,日本工头惯会苛待工人,每天被逼着做十几个钟头的事不说,伙食也极差。   有一次她因为得了肺炎,想向厂子里的工委会支钱看病,岂料那帮日本人怀疑她得的是肺痨将她赶了出来。   那日下着大雨,她发烧咳嗽,晕死在路上,碰巧闻亭丽的母亲从布料市场回来,看到她一个妇人孤苦地倒在雨中,忙将她送到医院,还日日给她送饭,等到病好了,周嫂便死心塌地留下来帮闻家做事了。   闻太太待她极好,不但管吃管住,每月还给她一笔数目合理的工钱。   可惜好人不长命,前年闻太太生完小桃子没多久就死了,现在闻先生又……   好在经她观察,大小姐竟比家里的大人还有主意,她膝下无儿无女,早对闻亭丽和小桃子产生了一份近似于慈母的牵挂,昨日闻亭丽给她发工钱时,她二话不说塞回去:“有大小姐这话,周嫂就放心了,你雇周嫂一天,周嫂就帮你照顾这个家一天。先生还病着,眼下处处都需用钱,工钱你不用急着发,等手头宽裕了再说。”   闻亭丽却坚持要把工钱给周嫂:“您只管安心收下,再困难,您的工钱还是发得起的。”   搬完家已是傍晚时分,为了向平安里的邻居们表达谢意,闻亭丽在衖堂附近的小饭馆请大伙吃了一顿饭,席散后,便牵着小桃子的手跟爷叔阿姨们一一告别。   说了一晌话,姐妹俩在邻居们的目送下,一步三回头离开了这条她们住了多年的老衖堂。   第二日中午,闻亭丽正跟燕珍珍等人在餐厅用餐,校工过来寻她。   “闻同学,有位黄小姐在外头找你。”   出来一看,除了黄远山,一同来的还有孟麒光。他们俩一个倚在车旁,一个低头坐在车里看着什么。   走近看,原来孟麒光在翻看一本阔书,他的脸上并没有往日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相反,他的表情有点古怪。   黄远山望见闻亭丽出来,得意洋洋扬了扬手中的一堆公函。   “瞧,其他学校一听说有务实中学牵头,也都陆续跟着签字了。”   闻亭丽喜上心头,接过公函细看。   又含蓄地冲孟麒光点了点头:“孟先生。”   黄远山一脸得色:“接下来就看闻小姐自己的了。明日电影协会就和敝公司联名发表声明,过不了几天,学校就会通知你们话剧社的成员参赛,为了扩大影响,届时我还会请几家报社大肆宣传,不愁不能激发沪上广大青少年对电影的兴趣。我事先声明,比赛会绝对的公平公正,假如有人比闻小姐表现更出色,我可不会看你我相识的份上多给你分数。”   “我生怕黄姐关照我呢!我可是要凭自己实力胜出的,不够公平我才不要参加。”   黄远山大笑着敲了敲车窗:“麒光,你听听,你听听,我就说闻小姐这人有意思吧。难怪杏初他——”   她话声一刹。   孟麒光没吭声,低头擦亮一根洋火欲要点烟,余光瞥了眼一旁的黄远山和闻亭丽,又把烟扔回烟盒。   黄远山尴尬地搓了搓手,随手抄起孟麒光膝盖上的那本阔书。   “《南国佳人》的剧本我带来了,趁着这两月还没开拍,闻小姐你自己先看看,我呢,还得去张罗话剧比赛的场地,今天就先说到这儿吧。” 奇_ 书_ 网_w_w _w_._q_i_ s_ h_u_9_9_ ._ c_ o _m   孟麒光望着闻亭丽手中的剧本,似乎想说些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说。   闻亭丽回身进了校门,路上想起孟麒光那奇怪的表情,忍不住翻开剧本。   剧本题目是《南国佳人》。   不看不打紧,一看眉头就紧紧地皱了起来。   主角的确像黄远山所说的那样是个女中学生,但女主角没多久因为种种变故被迫做了妓女。   一惊之下,闻亭丽“啪”地一声合上剧本,她有点不能接受,毕竟她还只是一个学生。   黄远山的电影那样卖座,真要是出演了这样的角色,日后无论她走到何处,人们都会把她和妓女联想到一块儿的,经历过母亲那件事,她已经相当清楚当今社会在看待这类苦人时有多么刻薄。   不不不,她不能冒这个险。她还要上大学,她还要考医科,她以后还要像邓毅院长那样做一位妙手仁心的大夫呢。   要不是上课铃响了,闻亭丽几乎立刻要冲出去找黄远山。   然而,回到课室冷静地一想,她才意识到拒演是行不通的了。   黄远山之所以张罗这场话剧比赛,一半是采纳了她那天的提议,一半是为了让她答应演出他的电影。   为这事,黄远山动用了全部社会人脉,如今比赛已经张罗起来了,她却突然拒绝参演她的本子,到时候黄远山会是什么反应,她简直无法想象。   因此,不管她愿不愿意,这个角色她都演定了。傍晚下了课,闻亭丽往慈心医院赶,刚到医院门口,不提防看见邓院长,她似是刚从车上下来,右手拎着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面前站着一位时髦的贵太太,正是乔太太。   乔太太拉着邓院长的手,语气亲昵:“您是乔家的老朋友,犬子结婚,自该亲自给您送请帖。”   望见闻亭丽过来,乔太太笑容一滞,冷冷扫了眼闻亭丽身上的务实校服,重新对邓院长绽放笑容。   “就在大华酒店,婚礼是西式的,请了美国使馆大使和上海商埠会长做证婚人,暂定两百桌。考虑到宾客们的口味各有不同,莉芸定了中法美三套菜单,杏初也没闲着,这些日子帮莉芸选婚纱、挑婚戒、定婚鞋,忙得团团转,就连婚礼上的捧花都特意选的莉芸最喜欢的百合……这孩子,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莉芸,也对,光是莉芸骨子里的那份教养,就绝不是外头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能比的。”   闻亭丽心中一嗤,佯装跟邓院长不熟,目不斜视从她们身边走过。   一到病房才知道,邓院长白天又给父亲调换了用药方案,傍晚父亲在护工和周嫂的照顾下喝了点粥,精神头大见好转。   周嫂对闻亭丽说:“这位邓院长可真是细心,早上过来查房的时候亲自检查每一处伤口,哪一块敷料换得不及时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先生某些指标有变化,她比那位管床的汤普生大夫还记得牢。”   护工在旁搭腔:“邓院长一贯如此的。先前我们一个同乡被机器轧断了脚趾头,送到到慈心医院的时候伤口都烂了,那个味道哟,冲得满病房都是,管床的大夫检查时没忍住呕了好几次,末了还是邓院长亲自给上的药。”   闻亭丽一边竖着耳朵听,一边察看父亲的面色,吃完饭便催周嫂带小桃子回家睡觉,自己则留下来看书。   捱到九点钟,出去买了宵夜去找邓院长,夜晚的医院比白日安静许多,她寻到四楼那间办公室门前刚要敲门,忽然听到门内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看样子,邓院长处有别的客人,她正准备转身离去,门却从里面开了。   “谁?”一位身穿粗布旗袍的中年女人立在门内谨慎地往外看。   闻亭丽微讶止步:“我是病人家属,来找邓院长询问我父亲的情况。”   就听邓院长在房内应声:“喔,是小闻,成英,让她进来吧。”   这位叫成英的女子把门拉开一点:“闻小姐,请进。”   等到闻亭丽走进去,成英已拎着一个公文包准备出来:“那我就先告辞了,邓院长,您早点休息。”   这女子装扮和相貌上都没什么出奇,但眼神敏锐清亮,身姿笔直如松,令人倍生好感。   女子一出来,就主动跟闻亭丽握手:“你好。”言语亲切,仿佛认识她似的。   闻亭丽纳闷地笑着跟她握了握手:“您认识我吗?”   成英笑而不答,走时不忘把门重新掩上。闻亭丽把宵夜搁到邓院长的办公桌上。   “院长,刚才那是谁?”   “一位奇女子,将来若有机会,我再正式介绍你们认识。”   闻亭丽很知趣地不再追问:“今天给您换个口味:鸽蛋圆子和绿豆百合汤。圆子里有薄荷糖,百合是安神的,您白日工作太劳累,喝点百合汤晚上睡得香些。您还要忙吧,要不我就不打搅您办公了。”   “不,你坐下,我有话要对你说。”   闻亭丽高高兴兴坐到沙发上:“您要对我说什么?”   “乔杏初和白莉芸这个周末举行婚礼。”邓毅略一沉吟,一指桌上的请帖,“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闻亭丽淡淡“嗯”了一声。   “乔太太的话,你听了难不难受?”邓毅注视着闻亭丽。   “我才不难受,我反倒觉得她很可怜。”   “哦?”邓毅微笑,“你为什么觉得她可怜?”   “据说乔太太也是受过教育的。”闻亭丽朗朗地说,“可她现在却变成了这幅尖酸刻薄的模样,我想她身上原本一定是有些可贵品质的,但这些年好像已经被那个封建大家庭和她丈夫磨没了,丈夫屡屡投资失败,她也跟着遭殃,为了重新赢回老太爷对长房的信任,只能将翻盘的希望寄托在儿女的婚姻上,把自己弄得张牙舞爪的,其实内里虚得很,否则她何须这样在意我一个毫无威胁力的小姑娘,实在是可笑至极。”   邓毅半天没作声,闻亭丽悄悄瞥了邓毅一眼:“您是不是觉得我的想法有点幼稚?”   “不,我很高兴你能在这个问题上有自己的见解。”   她含笑顿了顿,乔太太思想上的局限,牵涉到很复杂的社会问题,等这孩子日后多接触一些进步思潮,对这类的问题会看得更加透彻。   于是和蔼地转换话题:“今晚我找你来,是有好几桩事要跟你聊,头一件,昨天我跟白莉芸谈过了。”   闻亭丽神色一紧。   邓毅抬手往下压了压:“别紧张。谈话很短,也很含蓄,不必担心会传到乔太太耳朵里。我知道你一直很想提醒莉芸这桩婚事的风险,碍于自己的立场才没法明言,而我既然知道了这件事,自然也想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劝劝白莉芸,没想到的是,莉芸从头到尾非常清醒。   “她告诉我:她很清楚乔杏初不爱她,但这件婚事涉及到两家的利益,她作为白家的长女没有抗争的余地,她已经把利弊都权衡得很清楚,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闻亭丽哑然。   “作为外人,我们无权替她做任何决定。”   “既然她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那我就不用冒着被乔太太打死的风险提醒她了,省得两头落不着好。”   邓毅忍俊不禁。   “此外,这两天我帮你联系了一些法律界的朋友。”她欠身将一张名片递给闻亭丽,“这是上海曙光律师事务所的包亚明律师(注),我把你父亲的事告诉他了,他愿意帮忙。”   闻亭丽一震,这位包律师当年在美利坚获得法律学博士学位,回国后独立开了一家律师事务所,因为打赢了好几起轰动沪上的官司,一时间名声大噪,但听说他收费很昂,要不是看在邓院长的面子上,未必肯接她们这种老百姓的案子。   邓毅给她一个宽慰的眼神:“费用问题不必担心,包亚明是我的老朋友,这点忙他还是肯帮的。对了,过几日我可能要去北平开会,有什么事的话,你可以直接打给曙光律师事务所,他们在本地还是很有威望的,白龙帮也得忌惮三分。”   闻亭丽两手捧着那张名片,默然良久:“谢谢您。”   邓院长在心中叹口气,兴致勃勃端起那碗鸽蛋圆子喝一口,赞道:“味道真不错,哪家店买的?”   “阿关甜水铺。”闻亭丽精神一振,忙跑到一旁的盥洗室拧帕子,“老板是广东人,我跟他们很熟的,您要是爱吃,我每天给您买,帕子给您,当心黏手。”   邓毅被这孩子甜蜜欢快的笑容打动,慈爱地说:“你在务实也读了几天书了,可还适应?”   “适应!再适应不过了!”闻亭丽拍拍自己胸脯,“同学和先生都待我非常友好,功课也跟得上。”   她已经决定往后在邓院长面前报喜不报忧,邓院长老是不计回报地帮助他们,她怎肯再因为米歇尔刁难她这种小事麻烦人家,想了想又道:“只是——有件事我想征询征询您的意见。”   说着从书包里取出剧本:“黄远山导演想请我拍电影,可我看了剧本才知道,主角是一个可怜的妓女,我现在有些拿不定主意,想听听您的看法。”   “你担心演了这样的角色会给自己带来不好的影响?”   闻亭丽苦恼地点点头:“黄小姐说等我参加完八月底的联考再开拍,但我紧接着还要上大学,我不知道学校里的先生和同学知道我演过这类角色之后,会怎样看我。您知道的,当今社会仍对妓女和演员都存在着很深的偏见。”   邓毅从闻亭丽手里接过剧本,低眉一看,怔道:“月照水?”   “您认识这位女作家?”   “我在北平见过她。”邓毅扶了扶镜框,“她是一位非常幽默可爱又富有才华的女士。她很有想法,笔锋很健,如果这剧本是她写的,我想这绝不只是一个浅薄的描风弄月的故事,多半还有一些社会意义。”   “您的意思是,您支持我演?”   邓毅抬眼,这孩子正紧张地注视着她,俨然十分重视她的意见。   “据我所知,演员里不乏思想进步的青年。”她换了更柔和的语气,“至少我,是绝对不会歧视演员这个行当的,最近沪上涌现了一批思想深刻的新式电影,在社会各界引起了振聋发聩的作用,如果你能将主角的苦难演绎到位,对社会黑暗面起到的抨击效用也许会比你自己想的还要大,你作为演员,也会受益良多。你若是询问我的意见,我支持你演。”   闻亭丽目光慢慢坚定起来:“我会好好考虑您的意见的。”   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西洋钟:“呀,都十点钟了,我一跟您聊天就忘形,又打搅您工作了。”   她急急起身拾掇桌上的食盒,邓毅笑着端起另一碗绿豆汤:“别急,等我喝完这碗汤再收走。”   闻亭丽耐心地在旁边递帕子递茶,头一次意识到灯下的这位老人十分孤独。   听人说,邓院长本姓周,原是江南一位富绅的女儿,家中还有个哥哥在北平做大官。   早年间,邓院长去英国留洋,苦读数年,获得医学博士学位,一回国就进了红十字会医院工作。   可就在这时候,邓院长不知何故突然与家中决裂,从此改姓邓,不久更以“邓毅”之名开了一家独立诊所,因她医术精湛,很快在本埠声名鹊起,之后又经过数十年的不懈努力,才有了这家闻名遐迩的慈心医院。只可惜坊间每回提到邓院长,除了赞扬她的品格和医术,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她终身未婚了,这在许多人眼里,是一件惊世骇俗的事。   闻亭丽却觉得,这条路,邓院长一直走得很坚定。思量间,邓毅已然喝完了一碗绿豆汤,精神矍铄拿起桌上的资料:“好了,这下我有精力多看一份文件了。”   闻亭丽在心里嘲笑自己,刚才她怎会一厢情愿地觉得邓院长“孤独”,老人的这双眼睛看过世间的所有苦痛和不平,早已修炼出一个宽广坚韧的内心世界。   “我走了。”她抱起那个食盒。   “电影的事你想好了?”   “嗯!我已经有主意了。”   十点一过,病房准时熄灯,闻亭丽刚摸回父亲的病房,护工就迎上来悄声说:“刚才有个女孩打电话说有急事找闻小姐,让闻小姐务必回这个号码。”   闻亭丽料定是秀德的某位老同学打来的,忙接过纸条,但那号码十分陌生。她去护士站借电话拨过去,那头却是个男人:“喂。”   “我是闻亭丽,请问刚才谁找我。”   那人笑着说:“闻小姐,我是小高,孟先生有事找你。”   闻亭丽惊讶地看向墙上的钟,这么晚。   “请问是什么事?”   “闻小姐出来就知道了。”像是压根没考虑过闻亭丽会拒绝孟麒光,小高很干脆地挂断了电话。   闻亭丽举着话筒愣神,孟麒光前后帮过她好几次,不理人家好像有些说不过去,于是回房拿了一个德国手电筒,轻手轻脚出了病房。   刚走到医院门口,对街的暗影中开过来一辆黑色的汽车,闻亭丽朝车窗里探了探:“孟先生。”   孟麒光推门下车,吩咐小高:“把车开到那边去,我在路边跟闻小姐说几句话就走。”   两个人在街边相对而立。今夜无风无月,一盏银白色路灯恰照在二人头顶。   孟麒光插着裤兜看了看四周的景致,很随意地望她一眼:“想必闻小姐已经看过黄远山给你的剧本了?”   闻亭丽点点头。   “黄远山是个影痴,但也不是顽固不化,如果你实在不想接那样的角色,我替你跟她说,不就是一场话剧比赛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闻亭丽一愣,这样的小事,值得他大半夜专程跑一趟么?   她忽觉嗓间有些干痒,忙把头转向一边,再迟钝也有点明白过来了。   关键这一切做得如此自然,让人一开始察觉不到他的用心。   什么乔杏初,什么受人所托……   这个人当真是深不可测。   事到如今,她只庆幸自己今晚去找了邓院长,在征询过她老人家的看法后,她对演戏的事有了全然不同的看法。   换作一个小时前,她说不定真会向孟麒光求助,那样的话,她又会欠下他一份大人情。   可是直觉告诉她,孟麒光绝不是一个善心泛滥的人。   承了他的情,将来是要还的。   她一无所有,拿什么还他?   孟麒光半晌没等到闻亭丽的回答,瞥她一眼:“想演么?不想演的话,没人能逼你演。”   闻亭丽把头低下去:“谢谢孟先生的好意,但我已经决定演了。”   这话一出口,四下里出奇地静。   有那么一瞬间,闻亭丽能感觉自己整个人被孟麒光牢牢控制在静止的凝视中,四周的空气也变得黏滞起来。   她有点顶不住他的目光,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但她打定主意绝不松口。   没想到,他很快便若无其事开腔:“闻小姐既然有了主意,那我就不必多事了。”   他的语气听不出半点不自在。闻亭丽大松一口气,忙抬头笑道:“但我还是要谢谢孟先生,您这样肯帮忙。”   孟麒光走下台阶对着街角吹了一声口哨,小高驾着车回来了。   “天色晚,闻小姐进去吧。”孟麒光坐上车。   闻亭丽退开两步,客客气气对孟麒光挥了挥手:“孟先生再会。”   她转身跑进医院大门,又向前走了好一段,才听到马路对面汽车发动的声音。   闻亭丽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微怔着长吁一口气。 第15章   隔几天,学校果然通知话剧社的成员报名参加 “沪上青年学生话剧大赛”。   消息传来时,闻亭丽正跟燕珍珍坐在台下看同学们排练《仲夏夜之梦》。   “亭丽,你会参加吧?”燕珍珍怼怼闻亭丽的胳膊。   “她不参加谁参加?”话剧社的几个团员在台上笑着接话,“她还在秀德的时候我们赵社长就对她眼馋得不得了,如今她自己投奔我们务实来了,不帮我们赢个头奖回来说得过去吗?”   “你们先别忙着高兴,据说米歇尔校长一开始极力反对务实送学生参赛,后来得知陆小先生在推荐表上签了字,这才没话讲。不过她好像还没死心,刚才我去艺术部领资料的时候,看看她老人家在那里亲自拟定参赛名单呢。”   “她来拟名单?”燕珍珍莫名其妙,“她又不懂话剧,任她乱选的话,说不定连一个名次都赢不回来。郑主任是主管艺术部的,难道她也同意米歇尔校长胡来?”   “郑主任当然是不赞成的,但谁叫邹校长还没回来呢,现在校内一切事务由米歇尔全权负责,郑主任也拿她没办法。”那位同学话锋一转,“不过我走的时候,碰巧有几所同盟学校的艺术部负责人过来参观,听他们说,慧珍中学的乐知文和沪江中学的徐维安也会参加这次比赛,米歇尔听见这个,突然就不提要亲自拟定名单的话了。”   此话一出,礼堂里诡异地一静。   陈晓虹原本捧着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察觉四周不对,迟钝地抬头:“怎么了?”   “你没听见吗?乐知文和徐维安也要参赛诶!”   “他们是谁?”   “陈晓虹你你你……”燕珍珍捶了捶桌,“你除了念书是不是从来不关心别的?我们学校有好多人都是徐维安的影迷。这个人才十七岁就参演了《虹》和《香山剑客传奇》,报纸上每回提到他都说他是电影天才。”   “乐知文呢?   “乐知文就更了不起了。”话剧社的社长赵青萝在台上接过话头,“她是著名童星,她爸爸是大导演乐常。乐知文三岁就开始演电影了,即使你说不出她的名字,也一定记得她演过的那些角色,《大文魁闹学记》看过吧?她就是里面的小冬瓜。”   “是她!”这回陈晓虹终于有印象了,“我记得我记得,那个跟年画娃娃一样可爱的小姑娘。”   “完了完了。”话剧社的人面面相觑,“他们俩都那样有名气了,这场比赛既有他们,我们还去凑什么热闹。”   赵青萝在台上说:“喂喂,你们这是干嘛呢?比赛还没开始,自己就先打退堂鼓了?”   可惜她的鼓舞没起到任何效用,底下仍是哀声一片,赵青萝索性叉着腰大声说:“退一万步说,就算前两名被乐知文和徐维安瓜分了,我们不是还可以力争第三吗?”   闻亭丽在底下没吱声,她才不稀罕什么第三名,她可是奔着第一名去的。   不得第一,她就拿不了“育英奖学金”,不拿“育英奖学金”,米歇尔就有借口不同意她以务实的学籍参加大学联考。   赵青萝跳下舞台推了推闻亭丽的肩膀:“发什么呆,别告诉我你也被吓到了。”   闻亭丽一拍桌:“我会被吓到吗?走,先去艺术部打听打听比赛规则再说。”   大伙哄堂大笑。两个女孩互相打着气赶到艺术部主任办公门前,往里一觑,办公室里坐着不少人,有男有女,老少不一,料着是其他同盟学校艺术部的负责人,米歇尔校长也在。   “李主任,你们沪江中学既然有徐维安参赛,可以提前预定庆祝的香槟了。”   那人谦虚地摆手:“哎哎哎,别这么说,慧珍不是还有大名鼎鼎的乐知文同学嘛,连我母亲都是乐知文的影迷呢。”   米歇尔虽未插言,但看得出她这会儿兴致很不错。   郑主任一眼瞟见门口的赵青萝和闻亭丽:“你们俩是为了这次话剧比赛来的吧?快进来。”   闻亭丽甜甜地笑:“我们想向郑主任了解一下比赛规则。”   郑主任转头用征询的口吻问米歇尔:“米校长,名单的问题您看——”   米歇尔睨了睨闻亭丽,露出微妙的笑容:“虽说这次比赛有两位神童参加,但作为副校长,不想提前打击我校学生的积极性,这样吧,凡是对话剧有兴趣的学生都可以报名参加。”   郑主任似乎吁了口气:“那就没问题了。赵青萝,你先把告示贴到布告栏上,让同学们自由报名,星期五之前务必把名单交上来,这是比赛规则,你和闻亭丽回去好好看一看。”   她似乎还想加些鼓励的话,回头看见沪江和慧珍的那两位先生,最终只沉默地拍了拍她们俩的肩膀。   回到礼堂,赵青萝和闻亭丽把话剧社的成员召到一起研究比赛规则。   “初试定在下礼拜一,先选出一百名参加复赛,复赛再淘汰八十人,最后再从这二十人里选出十人,来角逐最后的冠亚季军。”   闻亭丽接过话头:“评委么,也是十人,由各大电影公司的制片人、上海电影协会副会长、以及各中学的校董轮流担任,每比完一场,便会重新抓阄决定下一轮的评委,以此来保证比赛的公正。”   尽管对获奖不抱任何希望,学校里报名的人数却空前的多,一问,都是奔着近距离接触徐维安和乐知文去的,就算未必能拿奖,但只要一想到能在比赛现场亲眼看到两个明星,同学们就都说不出的兴奋。   这日起,每天傍晚放学后,就有无数的同学嘻嘻哈哈跑到大礼堂来排练,学校话剧社也因此迎来了建社后最繁盛的时期。   有的练唱歌,有的表演舞蹈,还有一个同学上来就是一套眼花缭乱的剑法,那飘逸奇绝的身法,惹得同学们连连惊呼。据这位同学自己说,她祖母早年在武当山学了好几年武功,这套剑法就是祖母亲自教她的。   剩下的同学,以燕珍珍为首,全程坐在底下嗑瓜子看热闹,看谁表演得好,就拼命鼓掌,有时还跑到台上献花和捣乱,一到傍晚,小礼堂里都欢笑声不断。   这晚趁着中场休息,赵青萝走到台上拍掌,示意同学们安静。   “明天就是初赛了,我和闻亭丽有些话想嘱咐大家,闻亭丽,你别在那里跟燕珍珍吃零嘴,你倒是说说。”   闻亭丽忙用帕子拭净手面,起身正了正脸色说:“初试人数那么多,每个人的时间只有三分钟,要想在那么短的时间内给评委留下深刻的印象,最好前面别搞太冗长的前奏。董元元,剑法之前不要扎马步,直接把你最潇洒的那三招‘猛虎下山’亮出来。   “柳小曼,我和赵青萝都觉得你唱《茉莉花》更娴熟,比赛的时候本来就容易紧张,要不你就别挑战那首不太熟的《满江红》了。   “程思,全市好像只有你是表演花鼓的,这本身就是一大亮点了,你不妨直接去掉那段冗长的英文自我介绍,直接进入正题。总之,我和赵青萝总结了三条建议:开门见山、表演自己最熟悉的节目、对自己充满信心。”   大家都心悦诚服点头。赵青萝笑着对踌躇满志的伙伴们说,“今晚大家早点休息。明天放学后我们在大礼堂集合,随便吃点面包牛奶,就直接赶到黄金戏院去。”   第一轮初试很快比完了,务实的学生仅有十三个人入选。   第二轮复赛又淘汰了七个。   到最后一轮决赛时,只剩下闻亭丽和赵青萝了。   尽管如此,晚上的礼堂依旧热闹非凡,自己被淘汰,却盼着同学能代表务实杀进最终的决赛,有的学生因为太关注赛事,甚至把功课带到大礼堂来做,而成功进入决赛的闻亭丽和赵青萝,更是每晚都辛辛苦苦排练到九点半再走。   决赛这天,艺术部的郑主任亲自赶来加油,为了帮两个学生备赛,她提前就从戏班子雇了一个会化妆的师傅,又向新民戏院借了几套服装。   伙伴们挤在旁边看闻亭丽和赵青萝试妆,有人说:“今晚总能见到乐知文和徐维安了吧?前几次比赛人那么多,我都不知道他们演的什么节目。”   “看不到的。凭他们两个现在的名气,出入都有保镖相护,比赛完估计直接从后台走。”   “听说因为有他们两个参赛,这场比赛被各大报纸炒得如火如荼,黄金影院的门票都炒到一块大洋一张了。”(注)   一说到这个,赵青萝就紧张地捂住胸口深呼吸:“怎么办,那么多人看我比赛,万一发挥不好,岂不是要在成千上万人面前丢脸?”   “想那么多做什么,能进入决赛已经很优秀了。”郑主任拍了拍赵青萝的肩,“不论你和闻亭丽最终赢得什么名次,老师都为你们感到光荣。”   梳妆完毕,师生们浩浩荡荡出发去黄金影院。   入夜,黄金影院门前亮起了霓虹灯,街上人头攒动,一眼望去全是年轻面孔,汽笛声、叫卖声、音乐声、交谈声交织在一起,敲打着每个人的鼓膜。   突然有人兴奋地大喊:“乐知文!快看!那是乐知文!”   一辆白色的洋车款款朝影院门口开过来,车一停,一个俏丽的身影出现前众人眼前,可没等大家凑上去,就有几位壮汉掩护着乐知文闪身进了剧院大门。   即便如此,人们仍兴高采烈踮脚张望,又听那边嚷道:“徐维安!徐维安也来了!”(注)   这时节,务实中学的公车也到了附近,只不过被卡在街角动弹不得,郑主任唯恐迟到,干脆带领学生们直接从车上下来,朝剧院走过去,一路专挑人少的地方钻,费了老半天劲才护着她们挤到黄金影院的门口。   进去之后,闻亭丽陡然觉得空气一凉,过去她也去沪上的高档饭店吃过饭,心知这是所谓的冷气(注)。   后台化妆间更是蔚为壮观,数十张梳妆镜台,一排排亮起的灯泡,堆积如山的脂粉,数不尽的工具箱,每个镜台前都配有海棠红高背沙发,所有工作人员都在紧张而有序地忙碌着。   “你们是今晚来参加决赛的吧。”一位穿蓝长褂的中年男子带着几个年轻场记快步迎过来,“鄙姓兆,请随我来。”   又问郑主任说:“阁下是务实中学的老师吧?请留步,此次比赛是十分严格的,请您全程在外头等。”   郑主任只得停下来,举起拳头给闻亭丽和赵青萝拼命打气:“别紧张,排练了这么久,绝对没问题的!”   两人惴惴告别郑主任,随那位兆先生进了另一间化妆室。   进入决赛的学生一共有十个,这时节已经有五六个人在里头等着了。其中两人是闻亭丽秀德的老同学,但她们显然也紧张得不得了,看见闻亭丽,都不敢大声跟她打招呼。   上首坐着两名穿西装的中年人,每进来一位选手,这两人都会拿着报名表上的相片与本人进行核对。   闻亭丽同赵青萝刚在椅子上坐下,走廊上便传来一阵喧闹声,往外看,一群人众星捧月似的拥着一个人走过,后头还有几个人殷勤跟随。   闻亭丽因为离门口很近,恰巧看见了那人的侧脸,那俊逸的眉眼,精致得像山间的清泉似的。   她怔住,陆世澄?!他不是已经动身去南洋了吗?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房间里的人也悚然动容。   “那不是南洋鸿业那位陆公子?”   “对啊,别忘了陆家是这次比赛的大股东,要不是陆公子带头签字,这场比赛的声势也不会搞得这样盛大,黄导演为了向他表达谢意,再三请他光临现场,可惜陆公子并不感兴趣,最后还是刘老板亲自出面邀请,他才答应过来观赛,听说只过来露个面就要走。”   “还不快出去打声招呼。”以兆经理为首,屋里的工作人员一窝蜂全出去了。   剩下学生们在房间里面面相觑。   安静片刻,外头再次喧腾起来。这回被人簇拥着进来的是个小姑娘,只见她身穿一袭长袖的银灰色长裙,头戴同色的珠冠,一张精致的小鹅蛋脸,眼睛灵活得像会说话。   屋里的人一凛。乐知文竟比荧幕里还要漂亮。   兆先生亲自陪着乐知文进来,躬身帮她把座椅拉开,又亲自去沏茶,别人可没这待遇。   乐知文是出了名的不爱笑,但她完全没有明星架子,进来后先冲屋里众选手礼貌地欠了欠身,兆经理给她递茶时,她也不忘柔声说:“谢谢。”   她的声线极为干净,一听就知道平日很注重保养,接下便含着一口茶闭眼出神,似在为接下来的比赛酝酿情绪。   闻亭丽一眼不眨望着乐知文,她是第一次近距离观察这样的电影明星,内心受到了很大的冲击。   名气?关注度?总之有一种无形的东西,让她骨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稍后才意识到,那是她骨子里的野心在苏醒。   原来这就是大明星的风范,平生第一次,她对演电影产生了强烈的向往。   乐知文落座后,另一位少年明星徐维安仍迟迟未到场,眼看比赛时间快到了,兆经理急得团团转,这时外头终于传来说笑声,一大帮人拥着一个少年男子进来了。   这人有一张英俊的小圆脸,皮肤有些黑,进来后一双眼睛滴溜溜在乐知文转了一圈,没好气地说:“我不是早说过了,我不要坐在乐知文身边。”   乐知文理都不理,剧院的人只好把提前为徐维安准备的椅子搬到另一边:“徐先生坐这边。”   徐维安这才肯大剌剌往椅子上一坐:“抱歉,劳各位久等了。”   说完这话,他自顾自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专心致志对着灯翻看。   在座的人都看得出这两人在暗中较劲,就连屋内屋外的工作人员,也把全副心神放在乐知文和徐维安身上,全程几乎少有人关照其他选手。   时间一到,兆先生殷殷叮嘱:“比赛的规则各位应该都清楚了,每人一段二十分钟的即兴表演,选手们自行抽签决定题目,评委们已经陆续入席了,马上就要开始正式比赛了。”   又说道:“黄大导演请来了各家报社的记者到场,今晚会场里有上千人观赛,明天一早,全上海的报纸都会报道这场赛事,各位选手务必拿出最好的状态来应赛。”   赵青萝早已紧张得头晕目眩,闻亭丽悄悄攥紧赵青萝的手,一颗心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   但她不是紧张,而是激动,耳边仿佛有战鼓声响起。   强敌在前,她蓄势待发。 第16章   剧院特将抽签箱设在舞台中央。   选手们登台之后,需将自己抓到的号码牌展示给台下的评委和观众们看,以此来彰显比赛的每一个环节的公正和客观。   宣读完决赛规则,兆先生将全体选手领到舞台侧方静候台上的指令,趁此间隙,闻亭丽悄悄透过猩红厚帘的空隙向外看。   如兆经理所说,全场一千多个席位,竟是座无虚席。   只一眼,她便体会到了一种排山倒海的压迫感,那四面八方射过来的目光,几乎要把人溺死在舞台上,她喉咙有点发干,悄然攥紧了拳头。   评委们坐在第一排,黄远山作为比赛的发起人并未担任评委,此刻正兴致高昂地在台下招呼电影协会的两位会长。   往下看,又看到了第二排的米歇尔校长,她是代表务实中学来的,所以坐在前列。   米歇尔身边则是各大中学的校长、各电影公司的制片人、以及沪上某些著名文艺协会的负责人。   忽听台上说:“让我们有请今晚的十名选手轮流上台抽签。”   选手们的呼吸不约而同都粗重了几分。台下却是掌声雷动。闻亭丽第五个上台。   一上去,一道雪白的光柱就朝她打过来,放眼望去,观众席犹如一座浩瀚无垠的汪洋,每一道从台下投过来的目光都像是一朵浪花,汇聚成在一起,形成了汹汹的巨大浪潮,相形之下,舞台上的演员如同搁浅在沙滩上的鱼,渺小、干涸、无所遁形。   闻亭丽在全场的注视下抽出一块号码牌。   主持人是一位梳着中分头的滑稽戏演员,对着台下高声说:“闻同学,请向大家展示你抽到的号码。”   闻亭丽怡然转向观众席。   “十号。”主持人接过号码牌高高地展示一圈,又对第一排的评委说道,“请林会长宣读对应的十号剧本。”   “剧目是《孤儿寡母》。”   原来每个号码牌都对应着男女演员两套剧本。闻亭丽是女选手,按照十号(女演员)剧本,她将扮演一位名叫阿香的女佣。   剧本里,阿香的丈夫两年前随同乡到南洋谋生,独留阿香一个人在沪照顾女儿,第一年丈夫偶尔会寄钱回家,之后便彻底失去了音讯。   这一年冬天格外的冷,女儿患上了肺炎,阿香为给孩子治病花光了手头的全部积蓄,又因带孩子看病耽误上工被主家开除。   女儿仍在发烧,阿香抱着女儿无处可去,忽在街上看到一个肖似她丈夫王金生的男子,男人提着一个皮箱,似是刚下火车,阿香起初不敢相认,毕竟男子装扮十分阔绰,没想到她一喊,男子就应声回头,阿香抱着女儿向丈夫奔去,近了才发现,丈夫身后还站着一位年轻的女郎……   林会长当众朗读完剧本:“请选手自行设计台词和肢体语言。”   观众席上发出一阵不小的骚动。   这场戏一听就不好演,先是大苦,继而大喜,旋即希望又落空,别说一个小姑娘,连经验老道的演员都未必驾驭得了。   关键这十套剧本都是黄金影业公司请编剧新编撰的,目的就是防止选手们从已上映的影片中借鉴到前辈们的表演经验。   没有蓝本,一切都要靠选手自己临场发挥。   闻亭丽在脑海中默诵剧本。黄远山在台下抱着胳膊望着台上的闻亭丽,眼神中充满期许,自己发掘的这个新人究竟能不能挑大梁,稍后就能见分晓了。   “接下来,让我们有请沪江中学的徐维安同学上台抽签。”   全场轰动。一片炙热的声浪中,徐维安自信满满迈上台,上台后先是朝台下笑着一鞠躬,接着在全场观众殷切的注视下,抽了一个“七”出来。   “选手请听好了,七号剧本的题目是《最贫穷的富翁》。”   按照剧本,徐维安将饰演一位五十岁的陈姓富翁,陈翁做人的信条是“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尽管他富可敌国,却也树敌颇多,他生平最大的缺憾是早年带家人逃难时不慎跟儿子走散,为此,这些年一直在找寻儿子的下落,最后一场戏,是陈翁误将亲生儿子当作敌人派来的细作枪杀,得知面前这死去的年轻人竟是自己苦寻多年的小儿子之后,陈翁震骇地跌坐在尸首旁。   徐维安思考数秒才下台。   轮到乐知文上台抽签时,剧院一下子炸开了,掌声如潮水般哗啦啦啦涌向剧院的各个角落,观众们纷纷从座位上立起来鼓掌,就连楼上的雅间也有不少人激动到探出上半身朝台上的乐知文招手。   见此情景,侧台几个工作人员低声感叹:“还是黄姐有远见,特地将抽签和表演两个环节分开,还没正式比赛,现场氛围就搞得这样火热。”   乐知文抽到的是“九号”。林会长宣布:“你要表演的剧目是《狼兄虎弟》。”   在该剧本里,乐知文名叫莉莉,是一名过气演员。   莉莉本是孤儿,幼时被养父母送去戏班子学戏,一次演出时,因歌喉和身段出众被某位名导演相中,在该导演的邀请下莉莉出演了某部影片的女主角,从此得爆大名,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   趁此机会,莉莉养父母生的几个儿子主动提出担任她的保镖,养父母也以怕莉莉大手大脚花钱为由,将莉莉的全部收入牢牢把在手中。   在那之后,莉莉拍一部火一部,一跃成为最当红的女明星,养父母开始担心再这样下去,莉莉早晚会脱离他们的管束,某个儿子便出主意说不如引诱莉莉吸大烟,人一旦吸上了大烟,就不愁不好管教了(注)。   莉莉染上烟瘾后,拍戏时经常迟到,还频频忘记戏词,渐渐地,片约越来越少,这一天,她好不容易在朋友的推荐下获得了一个试镜机会,结果惨遭淘汰,回到家后,可怕的烟瘾再一次找上了她,她备受折磨,偏在这时,养父母带着儿子们闯进她的寓所趁火打劫,莉莉怀着强烈的恨意冲上去……   林会长朗读完九号剧本,全场集体陷入了哑默,这场戏先不说情感上的激烈程度,光是表演技巧上的难度就堪称今晚之最。   可那毕竟是乐知文,别人做不到的,她能做到。短暂的寂静过后,剧院沸腾起来,观众们兴奋得交头接耳,那嗡嗡嗡的声浪压都压不住,主持人充满期待发问:“乐同学都听清了?”   乐知文平静颔首。   “好了,十套剧目已公布完毕,所有配戏演员均已在后台等候。”   乐知文一下台,立马有助手和化妆师提着巨大的衣箱簇拥着乐知文下去换装。   兆先生跑过来对剩下的选手说:“快,台上要搭景了,你们先跟我到后台化妆,还有,把你们自备的戏服拿走,主办方早将十套剧本的戏服都备好了。”   给十号闻亭丽准备的服装是一件灰色的粗布棉袍,底下是一双破棉鞋。闻亭丽试了试妆,棉袍略嫌宽大,棉鞋倒是不大不小。   由于时间有限,化妆师帮闻亭丽随便盘了个光秃秃的圆髻就算完妆了。   赵青萝在三号剧本里要扮演的是一位富家小姐,化妆师却仅仅用鬈发卷帮她做了个简略的西式头。   相应地,徐维安和乐知文自带的化妆师却是各显神通。短短十来分钟,徐维安就从一个翩翩少年化成了一位脸上沟壑横生的老年男人。   而乐知文化完妆后,饱满的脸颊一下凹陷下去,眼睛下方的两个眼袋仿佛厚厚脂粉也遮盖不住,一看就知是个“瘾君子”。   闻亭丽和赵青萝看得暗暗称奇,她们没有自备的化妆师,只得互相帮着补充妆容。闻亭丽帮赵青萝画上招摇的眼线,赵青萝则用偏褐色的粉底仔仔细细遮去闻亭丽的红唇,又把闻亭丽盘得过紧的圆髻弄乱些,拾掇一番,后仰着头左右一看:“嗯,这才像个走投无路的母亲。”   两人分头去找配戏的演员对台词,排练了十来分钟,工作人员过来催促:“赵青萝,赵青萝!到你了!”   赵青萝慌忙对闻亭丽说:“你就别出去看我表演了,趁这工夫跟帮你配戏的前辈好好排练。”   工作人员又举起手中的襁褓:“十号剧本的选手在哪?这是你的道具。”   闻亭丽忙上前接过襁褓,再回头,赵青萝已经上台了。   外面一会儿安静如坟,一会儿又掌声如雷,相较之下,化妆间像个与世隔绝的安静船舱,选手们都紧张得大气不敢出,没多久,兆先生亲自过来延请徐维安:“徐先生,到你了。”   闻亭丽对着镜子默默排练了半晌,仍不见赵青萝回到后台,只得寻到外头去。   台上,徐维安的表演已经进行到了最高潮的一幕。   他孤独地跪坐在舞台一隅,面前是一具“尸首”,颤抖着抬起手,又落下,再抬起,却缩回,最后他不敢置信抚摸上尸首的面庞,垂头低泣起来,那哭声是如此悲哀,惹得台下观众情不自禁跟着啜泣。   全程只有短短的几句台词,却把一位野心家的震惊、悔恨、绝望演绎得淋漓尽致。   表演完毕,黄远山带头起立喝彩,第二排的导演们也赞声不断,十位评委中,有七位给出了满分。   主持人卖力地扯开喉咙。“恭喜徐维安获得目前全场的最高分。”   紧接着上台的是秀德的一位选手,她抽中的是喜剧剧目。   小姑娘很有喜剧天赋,表演的过程中剧院里不时发出爆笑声,唯一不足之处就是吐词不清晰,这个缺点本来不算突出,但因为跟在以台词著称的徐维安后面上场,这缺点就被无限放大了,尽管现场观众们的反响很不错,最终得分却不高。   八号选手一下台,主持人的声调再也掩不住亢奋:“接下来——让我们有请九号选手乐知文。”   闻亭丽凝神望着舞台,这时,底下忽有一名场务弓着腰碎步进来对第一排的黄远山说了句什么,黄远山一凛,急忙朝楼上的雅座走去。   闻亭丽好奇地望向那个方向,就看到有个人遥遥在东首的一边坐下了。邻旁两套雅间都空着,那位置像是专为他一个人而留。   他整个人坐在阴影中,但他的面孔似乎正对着舞台中央。   米歇尔等人见陆世澄来了,纷纷离席往楼上去。   闻亭丽待要细看几眼,剧场里灯光倏地一暗,台上的帷幕静静拉开,一个女孩慢慢从阴影中走出来。   舞台的地板明明很平整,女孩却像是踩在泥淖中,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无力,推门进屋后,她背靠在门上,呆呆望着虚空的某一点,发怔。   尽管没有多余的表情,但观众立刻感知到台上的人身上散发出来的绝望。那绝望是如此揪心,撕扯着每个人的心弦。   偌大的剧院,一时间针落可闻。   半黑暗中,那木雕一般的女孩忽然一个激灵,低下头飞快在提包里找寻起来,那急不可待的样子,透着几分诡异。   很快,莉莉摸出一根香烟和一包洋火,抖着手点烟,但因为颤得太厉害,点了好几次才点着。   猛吸几口烟,焦躁却丝毫未减,莉莉扳着自己的胳膊,趔趔趄趄奔到沙发上坐下,但没用,尽管烟叼在口里,她的身体却依旧抖瑟个不停,终于,她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   “咚”的一声,一听就知道摔得不轻。   影迷们不由得发出惊叫:“乐小姐。”   “莉莉”继续在地上痛苦地滚动,一时挺身如弓,一时佝偻如虾,才几下,衣裳和脸庞就沾满了灰尘,终于她再也抵挡不住那诱惑,朝一个立柜爬去,哆哆嗦嗦向上摸索了一阵,在一个抽屉里摸出一块乌黑的烟膏和一根烟管。   一口大烟吸进去,“莉莉”脸上浮现出快意的表情,可紧接着,她就痛苦地抱头哭了起来。   再麻木的观众,也能听出哭声里的痛恨。女孩痛恨大烟,痛恨自己的命运,可怜的是没人能帮她一把。   忽然,舞台侧方出现一群人,为首的那个,一脚将房门踢开。   进屋看到地上的莉莉,人群中最高大的汉子对老者说:“爹,你看,莉莉又犯烟瘾了,这样下去她早晚把手边那点家产败光,不如我们把这一屋子的东西全搬回家吧。”   老者假惺惺地叹息一声:“搬吧搬吧。”   一群人就这样长驱直入,没一个人关心莉莉的死活。   那汉子撬开抽屉翻出一堆银票,莉莉使出浑身力气扑过去抱住他的腿:“你们这群强盗!不是你们害我,我能变成这幅鬼样子吗!别动我的钱!”   汉子一脚将莉莉踹到地上:“什么你的钱,要不是我们家收养你,你能有今天?”   莉莉仰头瞪着面前的所谓“亲人”,眼神渐渐由愤怒、痛楚、变为怨毒,她迅速回身从那装着烟膏的抽屉里取出一把袖珍手枪,对准面前的“亲人”,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面前的人一脸震惊,纷纷应声倒地,莉莉却歇斯里底地闷笑起来,笑声震荡着每个人的鼓膜,让人头皮发麻。   全场哑默无声,这一幕明明毛骨悚然,却透着无限的悲凉,不知过了多久,舞台后方传来鼓掌的声音,原来徐维安表演完之后并未离去,而是全程看完了乐知文的表演。   他心悦诚服地带头鼓掌。   全场爆发出骤雨般的掌声。   闻亭丽掌心都拍红了,不愧是乐知文,技巧、台词、肢体动作,全都无可挑剔。   随着乐知文出来谢幕,剧院的氛围燃到了顶点,主持人又是抬手示意,又是插科打诨,费了好大的劲才让剧院安静下来。   “请大家暂且平复一下激动的情绪,别忘了比赛还未结束,接下来——让我们有请十号选手。”   岂料底下一阵骚动,不少观众应声而起。   大多数人都是奔着乐知文和徐维安来的,两位明星的表演已经结束,比赛结果已经没有悬念了,剩下的节目,他们毫无兴趣。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现场有一部分徐维安的影迷,因为不服气评委会给乐知文的分数更高,竟以集体离场来表达抗议。   一眨眼工夫,竟有三分之一的观众离开了座位。更可怕的是,受这氛围的感染,剩下的观众也在犹豫要不要提前离场。   闻亭丽踌躇满志准备上台,见此情形,不由傻了眼,幸而马上有剧院工作人员出来稳定观众情绪:“诸位先生、女士们,天气炎热,我们黄金剧院为每位观众准备了清甜的绿豆莲子汤,大家可一边享用甜品,一边欣赏下面的表演。”   这一举动仅仅留住了一小部分观众,剩下那些仍戴帽的戴帽、穿衣的穿衣,预备离座而去。   黄远山见势不妙,忙冲底下焦急地挥了挥手,兆先生疾步走到舞台中央,朗笑着说:“先生们、女士们,有个好消息要告诉大家,比赛结束后还有隆重的颁奖典礼,今晚的冠亚季军均会上台领奖,届时会抽取两名幸运观众与前三名合影。”   这话有奇效,大部分人都住了步。   黄远山又对主持人使了个手势,主持人趁机说道:“接下来让我们有请十号选手上台。”   场内灯光再次熄灭,观众席却吵闹如前,人们要么忙着吃甜品,要么忙着争论徐维安和乐知文刚才的表演谁更精彩,总之谁都没空往舞台上看。   忽然间,一个女人出现在舞台上。   与前面的乐知文相比,这位女演员的妆容十分粗糙,哪怕遥立在舞台上,也能看出是个小姑娘,但她一举一动毫无小姑娘的朝气,相反,她整个人都暮气沉沉。   只见这妇人肩上背着一个包袱,怀中抱着襁褓,一边走,一边狼狈地张望着什么。   走着走着,妇人肩上的包袱一不小心掉下来,东西哗啦啦撒了一地,有剪刀、有衣裳、还有鞋底……这想必是女人和孩子的全部家当。   女人蹲下地飞快拾掇包袱,同时不耐烦地拍一下怀中的襁褓:“再吵,姆妈快要累死了!”   这声呵斥惟妙惟肖,活脱脱就是个被生活压得喘不上来气的妇人。   剧院里慢慢安静下来,因为所有人都从这妇人身上感到了一股深深的疲惫和焦灼感,如此逼真,实难想象台上的选手最多只有十八九岁。   骂完这一句,阿香又心疼起来:“好了好了,乖囡囡,姆妈知道你难受,马上快到诊所了,叫大夫打打针就好了。”忽然她愕然用嘴贴了贴孩子的额头,惶然道:“怎么越来越烧了?!黄包车……黄包车……我的孩子快不行了!”   她的慌乱和不安是那样逼真,令全场的心都跟着悬了起来。   这时,一个提着行李箱的男人出现在舞台侧方,阿香抱着孩子本是六神无主,冷不丁看见男人,脚下不自主绊了一下。   男人昂首张望,仿佛在人群里找寻着什么人。   阿香浑身发抖,疾步绕着男人走了半圈。   男人一转头,阿香又亦步亦趋跟着他绕向另一边。   等到看清楚男人的正脸,女人瞬间露出狂喜的表情:“金生!”   男人应声回头。   “真是你!”她欣喜地抱着孩子朝男人走去,“乖囡快醒醒,那是你爹!”   然而,没等阿香跑到跟前,便见一个年轻女郎欢笑着扑入男人的怀抱:“你在这儿等我多久了?”   阿香震讶地刹住脚步,女郎也顺着男子的目光发现了阿香。   两个人异口同声:“她是谁?!”   女郎忽然一甩手:“好哇,王金生,你骗我!你都有老婆孩子了,还敢厚着脸皮来追求我?我要告诉我父亲,说你骗我!”   王金生慌忙拦住女郎:“谁告诉你她是我老婆?!那只是我乡下的一个亲戚。”   阿香浑身一震,女郎挣脱陈金生跑了,王金生拔步欲追,阿香追上去拽住他的胳膊:“王金生!你把话说清楚!我是你的什么?”   才问一句,她的喉咙就似被眼泪和热气给堵住了,那声气让观众也跟着心酸。   容易动情的观众,早已掏出手帕,一边拭泪一边唾骂:“真是可恨呐!”   男人恼羞成怒把她推到地上:“走开!”   阿香跌坐在地上,就那样骇然望着男子离去的背影,呆半晌,愤恨地爬起来追上去:“王金生!你到底有没有良心?这两年你音讯全无,我和阿元是怎么过来的你知不知道?”   这时,她怀中的襁褓似是抽搐了一下,这令她面色一变,低头看一眼襁褓,手脚顿时慌乱起来:“阿元,阿元,王金生,你的孩子快死了!”   男人终于顿住脚步,阿香抢步上前,牢牢揪住他的胳膊:“快,带孩子去医院!求你!”   男人的注意力仍有一部分被远处的女郎占据着,一横心,从西装口袋里掏出几张银票:“行了行了,你先带孩子去医院,回头我再来找你们!”   银票在阿香脚边撒了一地,她在原地倒抽一口气,但她已经顾不上追丈夫了,忍着屈辱捡起那些银票,抱着孩子朝另一侧跑去。   舞台上灯慢慢暗下来,再亮灯时,就见阿香一个人抱着孩子木然坐在诊所的长凳旁边。   她的样子是那样呆滞,宛如一尊毫无生命力的雕像。   不一会,男人从暗处走了出来,四下里一张望,发现了阴影中的阿香。   “怎么样?”他有些不耐烦,“孩子好些了吗?”   阿香不吭声。   男人凑近看了眼襁褓,吓得险些跌坐到地上。   底下观众看得呼吸一窒。   阿香披头散发,吃吃地笑起来。   “死了……死了……”   男人畏惧地伸出手,欲把襁褓从阿香怀里抱出,阿香却沉着脸用力将男人推开,一步步向他逼近。   “你害的……你还我的阿元!”   “你……”王金生手足无措,一步步往后退,“这不能怪我啊,刚才孩子明明就已经不行了!”   眼看被逼到了死角,他突然立起眼睛反骂起来:“你是怎么照看孩子的!”   “啪”的一声,阿香扬手抽了男人一巴掌,男人被打得一个趔趄。   “啪——”又是第二下,待要打第三下时,王金生却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把她推搡到一边。   “你这疯子。”他慌手慌脚跑开了。   阿香被推撞到一旁的长凳,怀中的“孩子”随之落到地上,对上孩子的面孔,阿香浑身一颤,呆坐在地上,目光和表情渐渐像蒙上了一层灰,忽然间,她像瞎子一般在地上摸索起来,边摸,边冲王金生的背影柔声唤道:“金生,你掉了东西。”   王金生很不耐烦地扭头看,谁知这时候,阿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他面前,冷不丁将一把剪刀刺入他的胸膛。   全场惊呼,有人甚至骇得站了起来,随着男人倒地,阿香握着剪刀惶惑地向后退去。   她目光散乱,向左急跑一步,又向右边急急跑两步,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   手一松,手里的剪刀锵然落到地上。   周围似乎围上了许多人,阿香白着脸朝四周张望,突然想起什么,再次跪下去将孩子紧抱到自己怀中,亲昵地把脸贴上去。   渐渐地,她露出甜蜜的微笑,举起手中的襁褓,对着虚空的四周絮絮地说:“我们阿元是个乖宝宝,平时我出去做事,我的阿元总是不吵不闹等姆妈回家,她还会帮姆妈拧毛巾,帮妈妈打洗脸水,从来不哭……听人说,这样懂事的孩子是来报恩的,我是不是好福气?”   观众席有人忍不住痛哭起来,   台上的阿香丧魂落魄地痴立半晌,慢慢背过身去,幽魂一般从地上的男人尸首跨过去,如同跨过地上的一滩泥,忽一下,她加快步伐,义无反顾冲向马路。   只听一声凄厉的刹车声,阿香重重跌倒地上,临死之际,依旧紧紧抱着孩子。   帘幕缓缓掩去台上的光景,戏院里沉默异常,有人在低声啜泣,有人在用帕子抹眼睛,有人在不甘心地咒骂,每个人的胸口都堵着闷胀的情绪。那情绪介于苦和酸之间,难以言喻,直到台下第一声鼓掌响起,全场才爆发激烈的喝彩声。   掌声久久不停,谁能想到,这样富有感染力的场景和台词都是选手临时设计出来的。   到了下一个打分的环节,评委们却起了争执,有人坚持认为乐知文的表演更到位,有的评委却认为十号选手的演绎更打动人心。她的哭或笑,似能直抵人的心底,让人不由自主跟着悲、跟着喜。   这是一种天赋。   由于评委们争执得太激烈,过了十几分钟都没有商量出个结果。观众席不时发出嘈嘈切切的议论声,大家都等得心焦。   有人眼睛一亮:“打分了打分了。”   十号选手闻亭丽,险胜一分。   剧院里一片哗然。   林会长代表十位评委发言:“两位选手对人物的理解十分深刻,在九号戏中,乐知文的表演极为打动人心,无论是主角烟瘾发作的状态,还是情感遭到冲击时眼神的细微变化,都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而十号选手则为我们呈现了完整、细腻、感人至深的一场表演。在我们看来,二位的实力难分伯仲,均为今晚之冠。但考虑到十号选手是一位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新人,评委们愿意给这位新人多一点鼓励分数。”   这话一出口,观众席上的争议登时平息不少。   话讲得那样漂亮,连乐知文的影迷都没话说。   闻亭丽在黑暗的侧台忐忑等待消息,听到这结果,脸上没来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赵青萝便狂喜地奔过来搂住她的脖子:“听到了吗?闻亭丽!你是第一名!你是第一名!”   闻亭丽喜极而泣,两个人像孩子似的抱在一起手舞足蹈。   选手们陆续过来道喜:“闻亭丽,祝贺你。”   面对着一张张诚挚的面孔,闻亭丽心房里充满了欢喜,忙不迭说:“谢谢。”   忽然间,人群向两边错开,乐知文走了过来。乐知文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这会儿脸上也是淡淡的,仿佛她体内的爆发力和情绪都只为舞台而留。   她到近前认认真真打量闻亭丽一番,由衷地说:“你很棒。”   短短三个字,让闻亭丽眼眶莫名一热:“谢谢!”   徐维安走过来,大大方方跟闻亭丽握手:“祝贺。”   虽骄傲,却也诚恳,扭头一看,乐知文已经走远了,他插着裤兜追上去:“输了没有不开心吧?喂,我请你去仙乐丝吃夜宵。”   乐知文掉头转向另一个方向,现场工作人员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颁奖时,闻亭丽荣光满面接过林会长颁发的奖品,除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奖杯,还有一台全新的德国宝纳华相机。   台下“砰砰砰”不断发出怪响,那是一群报社的记者拿着西式摄影机在对着她拍照。   闻亭丽站在光影中,高举着自己的奖杯,笑容甜得像蜜。   接下来便是全体选手合影,赵青萝荣获第五名,她自己满意得不得了,照相时拼命冲台下的赵家人挥手,赵先生和赵太太开心成一团,又在底下指挥两个小的为姐姐摇旗帜。   后面主持人又邀请某两位幸运观众上台与冠亚季军合影,足足热闹了十来分钟才落幕,观众们心满意足地散场。   黄远山笑吟吟对电影协会的同仁们说:“诸位前辈不再怪我为了一场话剧比赛大费周章了吧,瞧瞧,我们不但吸引到了一批对戏剧感兴趣的年轻人,还在这场比赛中发现了一个表演天才!”   闻亭丽和赵青萝刚下台,郑主任就冲过来一把搂住她们:“刚才你们比赛的时候,先生大气都不敢出。到后头闻亭丽等分的环节,我真是紧张得要昏过去了。”   又指了指后方:“米歇尔校长也来了,走,过去打个招呼。”   米歇尔刚好从二楼雅座下来,却只遥遥立在那里冷淡地一点头,就随同其他校长向出口方向走去。   闻亭丽下意识抬头朝二楼雅座看,才发现陆世澄已不在那儿了,兆先生跑过来对人群中的黄远山低声说:“有个董事要过来跟陆小先生谈事情,陆小先生准备在后面贵宾室里歇一歇,大概要等外头彻底清净了再走。”   黄远山面色凛然:“快沏茶,我稍后就来。”   这厢赵青萝继续开心地提议:“既然燕珍珍她们在出口等我们,不如到对面的仙乐丝吃些冰淇淋再走,我和闻亭丽请客,就当是庆功了。”   说话间,报社的记者要过来采访闻亭丽,郑主任自觉地担任起了监护人的责任:“感谢诸位抬爱,闻同学是我们务实女子中学的学生,要采访她可以,但要提前跟我们艺术部报备,烦请见谅,她还是个学生,多谢多谢……明天是周末……请各位礼拜一再联系务实艺术部。”   工作人员护送闻亭丽和赵青萝回后台卸妆。弄完后从侧门走出剧院,一阵凉爽的夜风吹过来,闻亭丽一低头,惊道:“呀,我的书包落在后台了,等我一下,我回去拿。”   她沿着原路跑回去。   比起先前的热闹,这会剧院里安静不少,她的心仍沉浸在获胜的欢喜中,风一般掠回到化妆室,却没找到自己的书包,忙出来问人,恰巧有个年轻的场记路过,看到闻亭丽,他一改先前的敷衍态度,热络打招呼说:“闻小姐。”   闻亭丽忙问他有没有看见自己的书包。   “噢,刚才有好几个选手落了东西在这,兆先生让人统一收起来了,要不你去问问兆先生,他在二楼对账呢,走廊尽头开着门的那间就是。”   闻亭丽道声谢,又寻到二楼去。二楼走廊上铺着猩红色的厚地毯,踏上去,悄然无声。   两边大约有十来个房间,但没有一间房开着门,刚要扬声喊“兆先生”,闻亭丽就看见右手边的房门漏出一点明亮的光。   她料定兆先生在内,转身推门而入。   看到室内景象,闻亭丽却一下子怔在门口。   那是一间极其宽阔的房间,左侧摆着一张杏色皮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这人的西装前胸口袋里挂着一块打簧表。闻亭丽平日逛过不少百货商场,认得那是一个极昂贵的瑞士牌子,但眼前这一块表似乎分外奢贵,因为表盖上嵌着浓翠欲滴的翡翠,一看就是特制的。   视线再往上抬,她愣住了,陆世澄!   但面前这个陆世澄仿佛跟她往日见过的大不一样,她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他整个人正静静地散发出一股子冷气,那双安静的眼睛里更满含冰冷的嘲讽。   然而,等到看清楚进来的是她,他明显愣了一下。   电光石火间,闻亭丽已然看清了陆世澄手上举着的东西,那是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了她的胸口。   闻亭丽脑中一空,忙不迭要退回到走廊,陆世澄却便起身朝她走来,闻亭丽白着脸直摆手:“你……我……”   话音未落,陆世澄纵身一跃,将她拽到自己怀里,搂着她飞快向一侧滚去。   只听背后传来“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擦过闻亭丽的左臂,击中一旁的椅子。   陆世澄将闻亭丽的脑袋往自己胸前一压,反手朝门口射出好几枪。   闻亭丽只听得耳边“砰砰”作响,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正当这时,廊道里出现杂沓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那是枪响吗?”   “好像是!有人跑了!   “别追,当心中枪,快,先去巡捕房报警!”   闻亭丽脑子再乱,这会儿也知道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椅子上有个弹孔在冒烟。   这一看,冷汗涔涔而下,要不是刚才陆世澄拉着她一躲,这枚从后方射来的子弹想必已经穿透她的胸膛。   她想动,才发现自己仍被陆世澄压着。   有人闯进来了:“陆先生,刚才怎么回事。”   陆世澄一把将闻亭丽拉起来,低眉在她身上一扫,确认这女孩身上并未伤处,带着些歉意冲她点点头,握着枪便要追出去。   闻亭丽刚要说话,惊觉自己的左臂火烧火燎,联想到刚才那颗子弹,只当自己受了枪伤,吓得眼泪直飙,捂住那处眼泪汪汪地说:“痛痛痛,好痛。”   陆世澄回头。   灯光下,闻亭丽的脸色白得像纸。他眉头微蹙,蹲下来帮她检查伤处。   闻亭丽却因为惊吓过度,一味死死捂着伤口。   陆世澄好不容易才拽开闻亭丽的手,一看,掌心竟沾上了血。   闻亭丽的脸色更难看了,难道刚才那一枪还是打中了?她该不会就此变成残疾吧,顿时灰心至极,耷拉着胳膊任由陆世澄帮自己检查。   陆世澄凝神用枪管轻轻把闻亭丽残破的袖管向上一挑,露出雪白滚圆的一截胳膊。   是有血,但只是极浅的一片。   细看,仅是皮外伤。   再抬眸,闻亭丽已哭成了个泪人。 第17章   闻亭丽方才又惊又怕,这会儿意志力已经濒临崩溃,想想自己这一两个月的遭遇,眼泪止都止不住。哭了大约两三分钟,有人在她面前晃了晃手,闻亭丽透过厚厚的泪膜依稀看见陆世澄望着自己。 奇_书_网 _w_ w_w_._q_ i _ s_ h_ u_9_9_ ._ c_ o _m   他耐心地示意闻亭丽自己看伤处。   闻亭丽低头看去,一片刺心的红映入眼帘,心中一痛,抽抽嗒嗒又哭起来。   陆世澄低头从口袋里取出一支袖珍钢笔和一张银票,飞快写了几个字递给闻亭丽。   这回闻亭丽看明白了。   上面写着:别担心,只是皮外伤,我让人即刻送你去医院。   闻亭丽的泪珠就那样悬在了眼眶里,愣愣地把视线从银票上移到陆世澄的脸上。   陆世澄的样子冷静如前,但眼底隐约有笑影,只是那笑意丝毫不显得冒犯。   他看闻亭丽总算不哭了,便冲她点点头,再次直起身。   闻亭丽却怔怔地想,怎么会有人舍得在银票上写字?   忽听黄远山在外头道:“你们都挤在这干吗,陆先生人呢?”   原来黄远山已经找来了巡捕,刚闯进来,她脚下一个趔趄:“闻亭丽?!你怎么也在这儿?你没事吧?”   与黄远山一同闯进来的还有几个男子,一进来便紧张地围住陆世澄上下察看。   陆世澄抬手表示自己没事,接着就将目光定在最前头一个穿深灰色西装的中年男子,中年男子忙低声对他说:“抓住了。”   陆世澄眼底闪过一丝讽意,刚要走,又回身指了指屋里的闻亭丽。   “灰西装”一早就注意到了地上的闻亭丽,一时也猜不准这小姑娘跟陆世澄的关系,看她似乎受了伤,忙点头:“好,我们马上把这位小姐送到医院去。”   陆世澄指了指自己的胳膊。   “灰西装”稍想几秒,试探着说:“让大夫用爱克斯光替这位小姐看看骨头?(注)”   陆世澄点点头,越过人群向外走,没想到一位外国巡捕从外头冲过来“想走?此地刚发生枪杀案,所有人都得配合巡捕房录口供。”   陆世澄瞧都没瞧对方一眼,径直朝楼下方向去了。   那外国警察愣了愣,一脸恼恨追上去:“你小子,居然敢不把法租界的巡捕放在眼里,你给我站住!”   恰在此时,另一位年长些的巡捕进也闯进来,见状,忙不迭喝住自己的同事。   随即转过脸,对“灰西装”堆起满脸笑容:“我这位新来的伙计不大懂事,让邝先生见笑了。”   原来这“灰西装”姓邝,邝先生面色稍霁:“散了吧,不过是陆家的一点家事,白白让巡捕房的诸位大人虚惊一场。”   “邝先生快别这么说,惩恶锄奸本是我等的职责。”年长巡捕笑呵呵把枪塞回枪盒子,扭头对身边那个洋巡捕使眼色,“无事了,走吧。”   洋人仿佛觉得扫了面子,忽一指地上的闻亭丽:“这位小姐必然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这样吧,我们带她回去问个话。”   邝先生再次开腔:“这位小姐受了伤,我们需得将她尽快送去医院治疗。”   他的语气始终很温和,态度却透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说完这话便吩咐手下:“周威,把这位小姐扶到车上去。”   那年长的巡捕拽走那洋人向外走:“咋咋唬唬做什么,快走,这儿没我们的事了。”   有几个人便要弄一张沙发椅来把闻亭丽抬上去。闻亭丽这会儿已彻底醒了神,忙摆手说不必,那位邝先生看闻亭丽自行站稳了,便温声说:“敢问小姐贵姓?”   “她姓闻。”黄远山如梦初醒,“她是今天晚上话剧大赛的选手之一。”   又补充道:“冠军。”   “在下邝志林,闻小姐可以叫我老邝。刚才你也瞧见了,陆小先生走前特地叮嘱我们将闻小姐送医院仔细检查,车已备妥,闻小姐可以下楼了。”   “可以捎我回慈心医院吗?我可以到那边做检查。我父亲和妹妹现在都在慈心,我怕他们会担心我。”   “可是,慈心医院没有爱克斯光机,陆小先生正是因为担心闻小姐的骨头受了伤,才特叮嘱我们送闻小姐去惠群医院的。”   闻亭丽担忧地碰了碰自己的左边胳膊,顿觉火烧火燎。邝志林察言观色,宽慰她道:“先治病再说,令尊和令妹那边,我们会派人前去安抚的。”   黄远山也劝她:“枪伤不是小事,还是稳妥些好。”   下楼上了车,闻亭丽忽又探出脑袋对黄远山说:“黄姐,务实的先生和同学还在大门口等我,烦请你帮我转告她们一声。”   到了惠群医院,大夫迅速帮闻亭丽处理伤口,又连夜给她拍了艾克斯光片,确定骨头没事,外科的一帮大夫便亲自把她送回病房。   闻亭丽知道自己没什么大碍之后,整个人都轻松起来,坐在轮椅上左边瞧瞧,右边瞅瞅,眼看一班人围着自己忙前忙后,便仰着头对众人说:“怪不好意思的,大晚上这样折腾你们,前面我以为我要残疾,不然我肯定不会到医院来的,对了,我是不是可以直接出院了?”   她嘴甜,笑容更甜,几句话,就跟大家混熟了。两名大夫笑着摇头:“你也太急了,你受的可是火药伤,虽不重,但也怕感染,少说也要观察一两晚才能让你走。”   说话间到了病房,那位邝先生像是已在里头等候多时了,他迎上来跟外科主任寒暄几句,对闻亭丽说:“令尊那边,邝某已经去打过招呼了,闻小姐只管安心在此接受治疗,一切等伤势好转再说。”   他身后,摆着一屋子的水果和补品,几瓣剥完的暹罗文旦澄透得像红宝石,就那样静静地摆放在果碟里。   另有一箱箱的牛奶和维琪牌矿泉水(注),整整齐齐摆放在闻亭丽触手可及的地方。   闻亭丽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一点小伤而已,何必劳烦您如此费心,明天一早我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邝先生却知趣地退到走廊上:“不打搅闻小姐休息了,外头有陪护,闻小姐晚间有不舒服随时可以叫人。”   闻亭丽还要说话,护士就拿着吊瓶过来,护士一走,病房里就只剩闻亭丽一个。她坐在床上对着一屋子的瓜果补品发愣。   陆家人做事一向这样周到吗?   眼前的这一切,就跟那位不肯说话的陆世澄一样,周到、斯文、安静,却又无可挑剔。   瞧着瞧着,闻亭丽不由得把手伸向床头柜,水果她一样都没动,只拿起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   忽瞟见某瓶矿泉水下面压着一张银票。   抽出看,正是陆世澄先前写过字的那张,多半是先前不小心遗落在了车上,又被那位邝先生当作她的东西给送了进来。   闻亭丽高高举起银票对着光看,哪怕是在那样混乱的境地下写的,笔触也是干净有力。   也只有陆世澄这样的人才会在情急之下将钞票当作便笺来使用,她叹着气仰面躺进被窝里。   刚才在急诊室包扎时,她曾鼓起全部勇气偷瞄过自己的伤口,左臂上一块皮都燎没了,红嫩红嫩的伤口触目惊心,光是被子弹擦过就有这么大的威力,真不敢相信被击中会如何。   假如这颗子弹本是冲陆世澄去的,那人分明想要陆世澄的命。   奇怪的是,看邝先生的态度,摆明了不想让法租界巡捕房插手此事,这实在匪夷所思,谁不想将暗算自己的凶手绳之于法呢?   对了,他们待她这样细致周到,除了因为她是受了陆世澄的牵连才受伤,会不会也在暗示她不要在在外头乱说今晚的事?   这样一想,闻亭丽松弛的神经又紧绷起来。胡乱想了一会,好不容易才睡着。   一觉醒来,鼻端闻到一股热腾腾的香气,闻亭丽只当自己在做梦,翻个身要继续睡,却因碰到伤口痛得叫了一声。   “闻小姐。”有人推门进来了,“是不是伤口痛了?我这就去帮你叫大夫。”   是一个陪护模样的妇人,后面还跟着一个护士。   闻亭丽坐起身,才发现床尾的桌子上摆着一盘盘的早餐。   这也太丰盛了。   那陪护看闻亭丽盯着早餐直发愣,忙笑着说:“是邝先生一早令人送来的。”   趁着护士检查闻亭丽伤口的空隙,把餐盘里的食盒一一打开呈给闻亭丽看:“闻小姐先看看合不合口味?若看着不喜欢,我再按照闻小姐的喜好去买。   闻亭丽有些无措:“不必,这就很好。您吃过早餐了吗?要不我们一起吃?喔对了,我得去打个电话。”   陪护却说:“邝先生早上就着人去请闻小姐的家人,这会儿应该已在路上了。”   闻亭丽着实有些无所适从,稍后外科主任过来细细检查一番,说再用几天消炎药就无碍了。   医护们一走,廊道上传来小桃子稚气的声音,伴随着周嫂的制止声:“嘘!嘘!这是医院,不要吵。”   闻亭丽忙要下地,那陪护抢先迎了出去,很快周嫂忐忑不安牵着小桃子进来了,而昨晚那位邝先生,则笑容满面跟在后面。   “闻小姐昨晚睡得可好?”   闻亭丽刚要答话,小桃子就挣脱周嫂的手跑过来抱住闻亭丽的腿放声大哭起来,周嫂红着眼睛说:“这孩子以为进医院就是生重病,生怕姐姐变得跟爹爹一样,还在路上就哭个不停。”   闻亭丽额头抵住小桃子的额头,涩然说:“姐姐只是摔了一跤,就跟小桃子平时跌倒一样,只是擦破了一点点、一点点点皮。”   她将大拇指和食指捏成细细的一条缝给小桃子看,紧接着,便下床轻轻松松走一圈:“瞧,姐姐是不是没事?”   小桃子这才破涕为笑,两手搂紧姐姐的脖颈,不论周嫂怎么拉拽都不肯从姐姐身上下来。   “怎么好端端进了医院?”周嫂担忧地问。   闻亭丽用轻松的口吻说:“昨晚比赛得了冠军嘛,我太高兴了,一不小心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刚好黄导演也在旁边,怕伤到骨头就把我送到医院来了,这位邝先生也是黄经理的朋友。”   邝先生含着笑意候立在一旁,听完这话,表情有点惊讶,但更多的是赞许,仿佛没想到闻亭丽年纪小小却如此通透。   他微微一笑:“你们慢聊,晚些再来探望闻小姐。”便自行离去了。   闻亭丽问周嫂:“爹怎么样了?”   “早上邓院长刚查过房,说是都还好,先生一个劲地问你,我说大小姐昨晚跟学校的女先生一起回来的,今早又去同学家里借笔记去了,先生倒没说什么,只说等你一回来就叫醒他。”   小桃子这会儿已经闲下来,依在闻亭丽的怀里好奇打量着病房里的珍奇水果,周嫂也跟着露出诧色:“这些都是谁送来的?未免也太多了。”   闻亭丽咳嗽一声:“我现在可是首届沪上青年话剧比赛冠军,外头不知有多少记者想采访我,这都是主办方和一些报社令人送来的。”   小桃子抓了一个圆溜溜的花旗橘子在怀里玩,闻亭丽哄着妹妹放回去:“姐姐回去给你买。”   怕周嫂起疑,忙又说:“你们还没用早餐吧,干脆我们一起吃。”   吃饭时,周嫂时不时露出疑惑的神色,因为这早餐实在奢僭得过头,闻亭丽怕她多问,一吃完饭便以父亲那边没人陪为由,力劝周嫂带小桃子回去了。   她们前脚刚走,郑主任就带着赵青萝和燕珍珍等人来了,后头还跟着黄远山。   几人担忧地围在床头问个不停:“昨晚不就是回去拿个背包吗,怎么把自己弄到医院来了。”   闻亭丽指了指自己的胳膊,笑着解释了几句。   黄远山从头到尾没吭声,闻亭丽心里清楚,看样子,陆家已经暗示黄远山对外该怎么说了。   赵青萝把一沓报纸塞给闻亭丽:“你瞧,今早全上海的报纸都报道了昨晚的话剧比赛,这下你成名人了。”   闻亭丽乐陶陶打开看,她和乐知文、徐维安三人的相片放在最显眼的位置,标题无不例外写着:   【首届沪上青年话剧比赛爆冷门:新人闻亭丽小姐力压乐知文和徐维安。】   闻亭丽边看边美滋滋地笑:“郑先生,学校这回可以帮我评育英奖学金了吧。”   郑主任哭笑不得:“都什么时候还在想奖学金的事,这是你为学校获得的殊荣,百分之百给你评。”   燕珍珍说:“话剧社的同学都说要好好庆祝一下,学校附近的大雅楼广东菜做得不错,不如我们提前订好席,等你出院那天我们来接你。”   说笑一晌,郑主任带着同学们便要告辞,黄远山只说还有一些赛后的事要找闻亭丽聊,暂时还不走。   等到病房里只剩她们两个人了,黄远山让自己的小助手守在门外,关上门,将一份合同坐到床边,兴致勃勃地说:“《南国佳人》的合同我带来了,你仔细看看,尽快签字。”   “这么急做什么,我的伤还没好呢。”   黄远山一拍手:“先前我们可是说好了的,我帮你搞个规模宏大的话剧比赛,你答应出演这部戏,昨晚你力压群雄得了冠军,总不能说话不算话吧。这部戏大约九月初就要开拍,剧组还得按照你的身量提前裁服装呢。”   “黄姐。”闻亭丽忽然小声说,“昨晚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陆家不让巡捕房的人追查凶手?”   黄远山面孔一紧,把手指抵在唇上示意闻亭丽噤声:“昨晚的事最好烂在肚子里,千万别对第二人说起。”   “我只是想知道昨晚那凶徒是谁。”   黄远山竖着耳朵侧头倾听片刻,用极细微的声音说:“昨晚你没听邝先生说么,那是陆家的家事,我猜多半是那位陆三爷,也就是陆世澄的三叔派人来暗杀陆世澄。“   陆三爷——那位长相最像南洋姨太太,也历来最受陆老先生宠爱的小儿子?“他不是双腿都残疾了吗?”   “双腿是残疾了,脑子可没残疾,前年出事后,他就被陆世澄赶去了北平,如今陆家大小事项都没这位陆三爷说话的份,本就是个不安分的人,又如何肯死心?昨晚多半是他那边又有什么动静,陆世澄将计就计设下了一个圈套,可他没想到你误打误撞闯进进了这个圈套。”   闻亭丽暗想,难怪昨晚她闯进去时,陆世澄坐在沙发里,手里的枪却静静指着门口,俨然等待多时。事发后,邝志林那帮人又来得那样快   看她只顾着发愣,黄远山指了指床头几乎要堆成山的营养品,眨眨眼:“这些都是陆世澄令人送来的?” 第18章   “不是,是那位邝先生送来的。”   “那就相当于是陆世澄送的,这个邝志林是陆世澄的心腹,在陆家地位可不低。”   这时,黄远山的小助手突然在外头咳嗽一声,想必是邝先生过来了。   闻亭丽忙拔高嗓门:“黄小姐,上次我就跟你讲了,提前签合同可以,但影片一定要等我参加完中学毕业典礼再开拍,假如那时候我考上了大学,黄先生还得跟我的大学再进行新一轮沟通,总之不能影响我的学业,还有,我只是个学生,生平第一次签合同,我得先拿着合同去问问我的律师朋友,假如律师看了也认为没问题,我再同您签字。”   黄远山也朗声说:“哟,闻小姐还认识律师届的朋友呢?很好,这方面黄某素来童叟无欺,闻小姐随便请律师帮你把关,你是新人,片酬跟敝公司的段妙卿几个自然没法比,但也绝不算低,一部片子九百大洋,拍好后一次性付清,对这数目满意否?”   闻亭丽嗓子发干,心乱跳,有了这笔钱,就不愁日后念大学没有费用了。况且这是她靠自己本事赚到的第一笔钱,一想起这个,就忍不住想昂高脑袋。   但她面上尽可能做出很冷静的样子,只淡淡“嗯”了一声。黄远山只当没看出闻亭丽是在装模作样,笑着抚住自己的额头:“那我就先告辞了,这是你昨晚落下的书袋,我们给你拿来了,你好好休息。”   黄远山走后,那位邝先生并没有进来,想是听见她们在屋里说话,自动避开了。闻亭丽立即关上门从书袋里取出一张名片。   名片上写着:上海曙光律师事务所,包亚明。   自从上次邓院长给她这张名片,她就将其当作宝贝一直随身带着。   演电影对她来说是大事,这部戏的主角身份又是那样特殊,事先请包亚明这样的大律师帮忙看看合同总没错。   这间豪华病房里配有单独的电话,闻亭丽正要拨打名片上的号码,想了想又放下,还是先跟邓院长打个招呼吧,不然显得有点冒昧,毕竟这位包大律师此前从未见过她。   饭毕,那位邝先生又过来了一趟,这回他给闻亭丽带来了几套昂贵的洋裙。   “这是陆小先生赔的。昨晚的事不仅连累闻小姐受伤,还害得你的衣袖被灼破,澄少爷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今早特地令人去惠罗公司买了几条裙子。”   闻亭丽瞥见衣领上的法国女装标签,不禁吓一大跳,她那件旗袍用的是最普通的面料,一百件加起来也不及面前这一条洋裙贵。   “这不行,邝先生,快请收回去——”   但邝先生不容分说让陪护将裙子挂到衣柜里:“都是比照着闻小姐的身量买的,稍后闻小姐自己试一试,有什么不满意之处,邝某立刻令人去换。”说完这话,他含笑退了出去。   闻亭丽望着衣柜发呆,即便要赔,也没有赔这么多件的道理,不能收,无论如何得找个机会还回去。   下午没事,她把书包里的课本找出来,专心致志温习了几个钟头的功课,晚间想去盥洗室洗个头,陪护却让闻亭丽躺在床尾不要动,说是怕她累着,将一盆温水端到床尾给闻亭丽细细洗了一遍头,洗发香波也不知用的什么牌子,幽馥的香味直飘到走廊上去。   闻亭丽僵在床上不敢动,陆家待人太过细心,明明在病房,却让她处处感觉自己像个皇帝,再这样搞下去,等到出院那天,她怕是连路都不会走了。   第二天早上,趁外科的廖主任过来查房,闻亭丽便以要上学为由强烈要求出院。廖主任看伤口恢复得不错,也就同意了,给闻亭丽开了几剂口服药让她拿回家自己服用。   在闻亭丽收拾的当口,邝先生同廖主任一起过来探望她。   “也好,闻小姐正是好动的年纪,老拘在病房里反而不利于伤口恢复。昨日邝某才知道闻小姐在务实念书,往后学校里有什么事需要邝某帮忙的,尽管同邝某说。”   闻亭丽心弦一动,这话听起来诚挚又热心,她若是趁势开口,说不定邝先生真会让校方好生关照她,毕竟务实女子中学正是陆家名下的产业。   然而,邝志林话虽这样说,却并没有将自己的名片递过来,想来对她仍有些防范心理。   闻亭丽垂眸微笑,也对,那一晚她的出现太过偶然,邝志林会对她起疑心也正常,如今伤也帮她治了,衣服也赔了,这几天还专门派陪护照顾她,陆世澄跟她之间,就算是两不相欠了。   于是她并没有接着邝志林的话往下说,而是将那张银票找出来递给邝志林:“这是那晚陆小先生落下的,烦请邝先生帮忙还给陆小先生。”   邝先生不露声色看看银票上的字迹,又看了眼银票的数目,抬起眼皮,仔仔细细重新审视一番闻亭丽,露出一点笑意,将银票纳入口袋里:“好,我会替闻小姐转交的。闻小姐有伤在身,邝某让他们送你回去,是直接去慈心医院吗?”   “不必了。”闻亭丽忙摆手,“我自己坐车回去就好。”   可是陆家的车已经在台阶前等着了,一看她出来,司机赶忙把车门打开,闻亭丽无奈,只得向对方欠了欠身。上车前,下意识看看四周,说来奇怪,自打那晚她从黄金剧院出来,就没再看到过乔太太的人,也不知是被陆家的人清走了,还是乔太太最近忙着操办儿子的婚礼没空管她这边。   没等车开动,邝先生就提着一包东西追出来了:“闻小姐,你落了东西。”   闻亭丽为难地微笑着:“烦请邝先生把这些衣裙退回去吧,我那件旗袍很旧了,样式也普通,真不必专门赔新的给我。”   “看来,闻小姐是不满意这些裙子的款式?邝某这就令人重新去买一批,这些扔了便是。”   闻亭丽一吓:“别扔!别扔!真拿您没办法,好吧,我收下便是。”   邝先生笑眯眯将纸袋送进来。   到了医院,闻德生一看到女儿就焦声说:“昨晚去哪儿了?”   闻亭丽把“话剧大赛”的奖杯给父亲看,又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伤口,把先前在医院里对周嫂说过的同一套话,在父亲面前又说了一遍。   闻德生看见那金灿灿的奖杯,不禁悚然动容,忙伸出骨瘦的手,小心翼翼抚摸着。   “得奖了?市里的第一名?”   闻亭丽骄傲点头。   “真好……”闻德生的声线开始颤抖,“好孩子,真有出息,比爹有出息多了!”   闻亭丽眼眶微热,别过脸去,过一会又若无其事回过头来:“这算什么,将来还有更大的出息呢,别把肩膀露在外头了,当心着凉。”   下午闻亭丽提前销假去学校,刚巧燕珍珍急匆匆从课室出来。   “你出院了?我刚要给你的病房打电话呢。快跟我去校长办公室,郑主任跟米歇尔校长为了你的事快吵起来了,赵青萝也在那儿。”   两人跑到小白楼,刚踏上走廊就听见郑主任激昂的说话声。   “闻亭丽代表务实荣获大赛冠军,这是无上的荣誉,校方为何不能给她颁发育英奖学金?这些日子闻亭丽和赵青萝她们天天在礼堂排练到九点半,您对此想必也有所耳闻,假如这次学校不肯给予奖励,往后恐怕没有哪个学生会再为了务实的荣誉积极备赛!今天您不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就赖在您的办公室不走了。”   往里看,就看见郑主任和赵青萝立在米歇尔的办公桌前,气氛剑拔弩张。   米歇尔淡声说:“闻亭丽获得冠军是值得嘉奖,但校方不肯给她颁发奖学金另有原因。我刚得到消息,闻亭丽未经学校许可擅自跟影视公司签订合同,这是严重违反务实校规的行为!倘若经查属实,校方非但不可能给她颁发育英奖学金,还会考虑将闻亭丽开除。”   闻亭丽一骇,米歇尔怎会这么快得到消息?   转念一想,乔老爷和乔太太派人跟踪了她这么久,想必早已知道黄远山找她拍戏的事,呵,他们一心想把她撵出上海,怕务实因为这次拿奖的事准许她参加联考,索性让米歇尔利用这个借口向她发难。   万幸她多留了一个心眼,没有立即跟黄远山签订合同。   郑主任和赵青萝面面相觑:“演电影?我们怎么不知道这件事?”   米歇尔的表情饱含深意:“关于闻亭丽,你们不知道的事多了——”   “米歇尔校长!”闻亭丽进去打断她,“前晚比赛我取得冠军之后,黄金影视公司的黄导演的确有意向要找我拍戏,但我明确告诉她要在中学毕业之后再商量,而且我也要求她在正式开拍前,务必取得我所在学校的准许。不知道校长从哪里得到的谣言说我擅自答应这事?”   燕珍珍也趁势说:“就是!比赛当晚,闻亭丽连记者的采访都不轻易接受,又怎会不经学校允许擅自签订什么合同?”   郑主任给学生们一个安抚的手势,转身从容对米歇尔说:“在我的印象中,您一向是开明温和的,但在闻亭丽这件事上,您为何表现得如此不讲道理?我们跟闻亭丽相处下来,对她的为人再相信不过了,您是不是对她有什么误会?”   “误会?看来你们对她还不够了解。”米歇尔扔出一沓照片,“自己看吧,都举报到我这来了。”   几人惊讶地围过去,照片上是一张剧本的近影,标题赫然正是《南国佳人》,另一张则是合同意向书,女主演一栏写着“闻亭丽”三个字,照得这样清晰,想必是有人趁黄金影业的人不注意偷拍的。   “这能说明什么?”   然而,看到最后一张照片时,几个人集体不说话了,因为相片上正是黄远山和闻亭丽,两个人隔着一张咖啡桌面对面说话,桌上则摆着一份阔大的剧本,黄金影业的剧本一向是特制的,两下里一对比就知同一个剧本。   “还有话说吗?”米歇尔讥诮地说,“你跟黄导演接触不只一次两次了,黄金影业某位制片人亲口正式你已经签订了合同,片酬是九百大洋,预定九月份开拍,听说该剧组已经开始为你专门订制服装了。”   闻亭丽百口莫辩。   “我知道闻小姐齿牙锋利,但这些照片可骗不了人,如今证据确凿,我作为主抓纪律的副校长必须针对你的问题马上召集校董开会,你们再在这里吵闹,我就让校工把你们统统赶出去。”   她们就这样被撵了出来,连郑主任也不例外。   郑主任一把拽住闻亭丽。   “你实话告诉先生,你真答应演戏了?”   闻亭丽耷拉着脑袋没吭声。   “为什么呀?”赵青萝急得推闻亭丽的肩膀,“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是违反校纪的?”   “我没有签字。”闻亭丽抬起头,“而且我跟黄经理讲好了毕业之后再开拍,米歇尔非要拿这件事大作文章,我也没办法。”   “这种行为本来就很难界定。”郑主任气急败坏地说,“你一个学生,怎能私下跟影视公司的人接洽?即使你不怕被开除,电影届鱼龙混杂,那些人是你能随随便便打交道的?你不是立志要考大学吗,我看你一有空就躲在一边看书,好端端地你又去拍什么电影?!你真要急死老师嘛?”   “是因为家里的事吧?”燕珍珍从刚才起就没说过话,这时候倏地开了腔。   赵青萝和郑主任惊讶地把目光转向她。   “我猜的。”燕珍珍耸耸肩,“闻亭丽从不吃早饭,但中午食堂的那顿午餐她比谁吃得都多,饭后她一定会把snack收起来,我猜是要拿回家给谁吃。她也从不邀请我们去她家玩,平日我请闻亭丽吃东西,她也从不回请。一开始我以为她是小气,后来才发现是她是真穷。”   闻亭丽坐到花坛边,捡起一根树枝划了划脚下的泥:“燕珍珍,你是不是早就埋怨我不回请了?”   “她说的是真的?”郑主任推了推她的肩膀。   “我爸爸在住院,家里现在没收入,我想攒点钱上大学。黄金影业给的片酬很高,而且这次的剧本又是北平名笔月照水女士写的,她的电影一向具有深刻的社会意义,我是经过再三的思考,才答应黄导演的。”   郑主任和赵青萝心酸地摸摸闻亭丽的脑袋,懊丧了一会,郑主任重新振作起来:“不怕,我先给邹校长打个电话,她老人家绝对能体谅你的难处,总之我不能眼看着米歇尔独断专行。”   郑主任这一去,直到放学时分都没能回来。闻亭丽心知无望,只得在心里另作筹划,本已经走出校门了,又转身回学校,正在这时,一辆奶油色的车开了过来。   “闻亭丽!”   竟是久违的乔宝心。   乔宝心穿一件蜜合色洋装,一下车就疾步朝闻亭丽走过来:“我正到处找你呢,咦,你的胳膊怎么了?“   “前几天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事,只是一点皮外伤。”   乔宝心压低嗓门说:“放心,我妈的人不在附近。我只是听说我爸妈又找你麻烦了,特地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两分钟后,两人在街边的西点店对着坐下。   乔宝心给闻亭丽和自己点了咖啡和小蛋糕,却不吃,也不喝,只若有所思望着那银光闪闪的杯盏,幽幽道:“婚礼那天,我哥喝得烂醉如泥,要不是现场有几位证婚人和伴郎全程陪在一旁,他连婚书上的字都签不了。”   闻亭丽无动于衷。   乔宝心叹气说:“亭丽,我不是要在你面前代我哥诉苦,我哥这样痛苦也不单单是为了你,凡是有自由意志的人,都忍受不了这样封建的家庭,此前我哥一直被我爹软禁在书房里,我也闹不清我爹妈最后用什么法子让我哥死的心,但想必他们自己也清楚,这婚事一点也不牢靠,他们无计可施,只能迁怒于你。”   闻亭丽冷笑:“难道把我赶出上海,你哥和你嫂嫂就能白头到老了?!说来说去,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   乔宝心惭愧地低下脑袋,闻亭丽忽道:“宝心,你认识我们学校的米歇尔校长么?你姆妈跟她是不是很熟?”   乔宝心点头:“她经常来我家。她虽是英籍洋人,却是在香港长大的,她跟我姆妈当年同在香港某间教会学校念书,只不过姆妈一毕业就回上海嫁人,而米歇尔则一直念到大学毕业。据说米歇尔家境并不富裕,当初念大学的费用还是妈妈资助的,两个人交情这样深,米歇尔肯陪我妈胡闹不奇怪。对了,你们学校现在怎么说?难道就任由米歇尔针对你吗?”   闻亭丽咬了咬唇:“她在学校待了不少年头了,务实上上下下都对她风评不错,再说,就算校董会明知米歇尔故意针对我,也不可能为了帮一个学生去反对副校长的意见,况且我违纪是事实。”   乔宝心握紧拳头:“说来说去,症结还是出在我爹妈身上,我现在可真恨他们!出门前我刚跟我妈大吵了一架,可恨我那些威胁的话对她丝毫不起作用。我又去求我祖父,可惜我连他老人家的面都见不着,至于我哥和莉芸嫂嫂……婚礼一结束,两边的父母就逼哥哥嫂嫂去度蜜月,这会他们多半已在去澳洲的轮船上了。”   说到这里,乔宝心苦恼地搓了搓自己的脸,眼睛忽一亮:“对了。刚才我在家里看到我小表舅了,他听说这件事,当着我姆妈的面,把我爹和姆妈好好嘲讽了一顿,我问小表舅有没有法子,小表舅说办法倒是有,但必须你亲自跟他把来龙去脉说清楚,说完这话他就走了,亭丽,要不我们去找我小表舅帮忙吧?他一定有法子对付我爸妈的。”   闻亭丽张了张嘴,她相信,只要她亲自开口求孟麒光帮忙,他绝对会帮她把这件事处理得极其干净漂亮,而且不只这一次,往后乔家人和米歇尔也都不会再找她麻烦。   但如此一来,她俨然又被一根看不见的线引到了悬崖边,前方是极具迷惑性的美丽花园,只要她意志力稍一薄弱,就可能放任自己跳下去。   其实早在邱凌云找她麻烦的那一晚,她就看出孟麒光是个操弄人心的高手,这样的人往往颇有城府,同时又富有魅力,她没有把握应对这种危险的男人,为此一直有意避免跟孟麒光打交道。   上回已经委婉拒绝过孟麒光一次,所以这一次,他干脆不再主动,而是等着她自己找上门去…他当真是人精中的人精,不,她不能去——   思量间抬头,恰对上乔宝心充满关切的目光,宝心眼里的真挚和焦急,是断乎作不了假的,闻亭丽心窝一暖:“不必找他,我已经想到别的法子了。”   “真的?”   闻亭丽“嗯”了一声,比起孟麒光的道行,宝心的城府太浅,也太嫩,难怪会不知不觉成为自己表舅的传话筒。   她心里什么都明白,面上却什么也没说,只抬手覆住乔宝心的手背,恳切地说:“宝心,谢谢你,谢谢你为了我的事专门跑一趟。”   乔宝心从身旁的小拎包里取出一百大洋塞给闻亭丽:“你现在一定很困难,你拿着这钱先应付一阵,等我自由些,再设法给你送钱。”   “用不着,快拿回去,我有钱,我家洋服店囤的那批货折卖了一个好价钱,足够我们应付个一两年了。”   乔宝心却非要把钱塞到闻亭丽的书袋里:“你不拿,我就不走!”   闻亭丽无奈:“等我缺钱我一定会找你帮忙行不行?”   两人从咖啡馆出来,乔宝心忧心忡忡地说:“也不知道你的法子行不行得通,米歇尔既然要开除你,绝不会等到邹校长回来再动手,我猜就是这一两天了,这样,我再去劝劝我姆妈,假如你的法子行不通,一定要赶快告诉我。你直接给陈艾莎打电话,她有法子联系到我。”   闻亭丽立在街边目送乔宝心的车远去,一抬头,眼看要天黑了。   低头望望自己受伤的胳膊,又抬头看看对面校门旁“陆氏捐赠”几个大字,她硬起心肠做了个决定。   十分钟后,她再次从学校礼堂里的盥洗室出来,只是刚才她的胳膊还好好的,这会儿纱布全湿透了,她忍痛叫了辆黄包车,径自回到了慈心医院。   不出所料,半夜就开始发烧,捱到六点钟,胳膊已经痛到抬不来了。   闻德生的陪护在医院里做了好几年,经验已经相当老道,一看就惊呼:“闻小姐,你的伤口发炎了,快叫大夫帮你看看,这万万拖不得的。”   闻亭丽却直接出门赶往惠群医院。   下车后,径直去外科病房,病房里的大夫和护士对这爱说爱笑的小姑娘印象蛮好,笑道:“这不是闻小姐吗?你怎么又回来了?”   闻亭丽苦着脸:“我好像发烧了。”   医护们忙去请上回那位姓廖的外科主任。   廖主任揭开纱料一看,伤口已经有了红肿渗水的迹象,他直蹙眉头:“怎么才一天就感染成这样?!你有没有按时吃药?”   闻亭丽没吭声,只默默坐在那里抹眼泪。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闻亭丽抽抽嗒嗒地说:“真难为前几日邝先生那样关照我,可现在,真恨不得那颗子弹直接打穿我的胸膛才好,那样我也就没这么多烦恼了。昨天我刚出院,学校里一个副校长就诬陷我违纪,非要把我开除。我是一心要考大学的,假如书念不成了,我也不想吃什么消炎片了,让这伤口烂掉好了,”   廖主任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闻小姐不是在务实念书吗?哪位校长要开除你?”   闻亭丽只是心灰意冷地摇头,廖主任欲言又止。   换完药,护士过来给闻亭丽挂吊瓶。   在等待注射的空隙,闻亭丽借口要去洗手间,悄悄到外科主任门前转了一圈,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头隐隐约约传来细微的说话声。   她蹑手蹑脚回到注射室,中午打完最后一针,廖主任仍旧未现身,尽管如此,闻亭丽心里也已经有了五成的把握。   回到学校,迎面撞上赵青萝和话剧社的一班同学,她们刚从食堂出来。   “好点了吗?”赵青萝迎向闻亭丽,“是不是为着昨天的事太焦心,不然好端端怎么又烧上了?”   闻亭丽只问:“米歇尔那边有结论了?”   同学们面面相觑,赵青萝懊丧地摇摇头:“听说已经在拟开除你的文书了。”   旋即又说:“不过你放心,郑主任刚买了去北平的火车票,她打算这周末将你的事当面告诉邹校长,我们的邹校长一贯爱惜人才,绝不会让你就这样被开除的。”   话虽这样说,赵青萝的语气却并不笃定,那边燕珍珍跑过来了:“闻亭丽,柳先生和教务处的陈先生正到处找你呢。”   刚到走廊上,就看见班主任柳苑华和上回那位凶巴巴的陈处长在门口说话。   柳苑华仍是一团和气,令人没想到的是,陈处长今日竟也是笑吟吟的样子。   “等你半天了。”陈先生空前热情,“恭喜闻亭丽同学,学校为了表彰你在上海青年话剧大赛中的表现,决定给你颁发育英奖。校方已在拟布告了,我先代表教务处过来通知你一声,礼拜一米歇尔校长会正式在大会上表彰你。”   除了闻亭丽,在场的人都愣住了。   柳苑华笑着推闻亭丽一把:“怎么不说话,是不是高兴傻了?”   闻亭丽悬着的心彻底落了地。   她料的没错,那位惠群医院的廖主任能够直接联系到陆家的人,廖主任面上不作声,背地里却将她伤势恶化的事告诉了邝先生。   邝先生那边,则迅速做出了反应。   她的胳膊,是因为陆家的事受的伤,他们在她住院期间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无非是念在她受了无妄之灾的缘故,但这也体现出陆世澄行事方面的一个特点:讲体面。   如今,她这边刚出院,米歇尔就要把她撵出务实中学,这无异于告诉惠群医院的医护人员,他们陆家嘴上一套,背地里却是另一套,这何止是在打邝先生的脸,更是在公然打陆世澄的脸。   邝先生不给她名片又有什么关系,既被她看出外科主任和陆家关系不一般,她自有法子拐弯抹角将自己的遭遇转告对方。   想到此处,闻亭丽由衷露出笑容:“谢谢陈处长,谢谢柳先生。”   礼拜一,礼堂照例召开训读会,雷鸣般的掌声中,闻亭丽满面荣光接过米歇尔颁发的小奖杯和荣誉证书。   这是务实的学生第一次斩获表演类的大奖,台下的师生们一个劲为闻亭丽喝彩。   米歇尔看着像昨晚没睡好,肤色透着青灰,黑眼圈严重到粉底都遮不住,她努力冲闻亭丽绽放笑容,但闻亭丽觉得那笑比哭还难看。   但起码这人不再冷冰冰,甚至称得上和颜悦色。   闻亭丽在心中冷笑,社会是如此无情,但凡她成长的速度稍微慢一点,就要挨打。   才几日,她已经学会利用人性弱点借力打力了。   她不禁在心里默默哀悼,哀悼那个曾经一团天真的闻亭丽。   同时也在内心庆贺,庆贺现在这个全新的,越来越成熟冷静的闻亭丽。   颁完奖,米歇尔柔声细语嘱咐闻亭丽:“往年都是陆老先生亲自签发支票,这两年陆老先生不在上海,这奖项改由陆小先生颁发,你这边没问题的话,校方会帮你跟陆小先生确定具体的领奖时间。”   闻亭丽做出恭敬的样子边听边点头,“哦对了。”米歇尔扶了扶镜框,郑重其事提醒闻亭丽,“陆小先生不太爱说话,去陆公馆领支票的时候一定要注意这一点。”   这话分明有卖好的意味,闻亭丽的心情变得更加舒畅。没猜错的话,往后不管乔太太那边怎样相逼,米歇尔都绝不敢再刁难她了。   从教堂出来,她百感交集抬起自己的左胳膊,虽说无端受了一次伤,但能够借着这次意外彻底解决掉最让她心烦的大麻烦,也算值了。   她再看看手里的“育英”奖杯和荣誉证书,喜悦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扭头对准身后的同学们,豪情万丈地说:“这些日子承蒙诸位同窗的关照,我心里不知有多感激,这礼拜末我想请大家吃一顿饭,时间和地点大家来定,请各位务必赏光。燕珍珍,平时你总嫌我小气,这次你来代表大家点菜如何,我呢,去办公室去请郑主任和柳老师。”   同学们忙起哄:“闻亭丽,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真要让燕珍珍点菜,这顿饭恐怕吃到明年春天都吃不完。”   最后聚餐的时间定在礼拜六的中午,地点在大雅楼。   除了务实的先生和同学,闻亭丽还邀请了秀德的黄云老师和秀德的几个好朋友。所有应邀的人当中,只有乔宝心被家里扣住赶不过来,尽管如此,两校的人加起来也坐了足足三大桌。   包间里热闹非凡,闻亭丽动情地向三位老师举杯:“承蒙几位恩师对学生的关照,学生我——”   本是极欢喜诚挚的强调,一开口却莫名哽咽。   黄云忙说:“莫哭莫哭,这样的好日子,应该高兴才是。”   “就是。”郑主任和柳苑华的声音也有些发涩,“奖项是你靠实力赢回来的,这是值得庆贺的事,快把眼泪擦干。”   闻亭丽擦干眼泪,对着满桌人高高举起酒杯。   “让我们敬师恩!敬友谊!”   同窗们异口同声地说:“敬才华!敬勇气!敬自由!敬永不屈服的精神!”   女孩们的音调是那样清悦高昂,仿佛蕴含着鲜活的生命力,穿透窗户向高高的蓝天飞去,闻亭丽胸中激荡,举杯一饮而尽。   往后这半个月,米歇尔再没找过她的麻烦,教导处的老师们待她也是和和气气,她每天除了上课用功,就是在礼堂里排练一些小节目。   要不是父亲还在医院里,闻亭丽最近的生活简直可以用“岁月静好”来形容。   只有一桩,不知是不是陆世澄最近太忙,校方迟迟没通知她去陆公馆领支票,闻亭丽作为一个缺钱的人,不免老在心里惦记。 第19章   这一等,就是十来天,这日大约是陆世澄终于得了空,校方通知闻亭丽下个礼拜星期五放学之后去陆公馆领奖。   闻亭丽喜滋滋应了。   傍晚回到慈心医院,陪护说:“邓院长下午来查过房。对了,还有一位姓包的先生叫你给他回电话。”   闻亭丽一脸惊喜:“院长她老人家回来了?”   上礼拜邓院长去南京开会,算起来有好几天没见到她老人家了。姓包的先生?一定是包亚明,看样子,邓院长一回来就帮她跟包律师联络好了。   她给包律师事务所打过去,电话那头是一位说话爽利的女士。   “这周四傍晚六点钟,包律师有一个钟头的空余时间,闻小姐带着合同直接到事务所来,切记别迟到。”   闻亭丽郑重记下时间。晚上趁人不注意,她悄悄到四楼去寻邓院长。   邓院长果在办公室。   “您从南京回来了?!”闻亭丽欢快地将一兜水果和宵夜搁到邓院长的手边。   邓毅被闻亭丽的笑容所感染,脸上也跟着泛起浓浓的笑意。   “包亚明已经让人联系你了吧?”   “嗯。”一说到这个闻亭丽就有点紧张,她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这样的名律师打交道,“正要向您请教呢,这位包大律师性子如何?同他打交道有什么要注意的事项吗?”   “他跟你约的几点?”   “礼拜四下午六点。”   邓毅端着茶盅想了想:“那天下午五点钟我正好要跟人到礼查饭店谈点事情,那地方离包亚明的事务所不远,要不你五点半来利查饭店,到时候我同你一起去见包亚明。”   闻亭丽喜出望外:“有您亲自带我去,我就不用担心自己闹笑话了。”   “我可从不担心你会闹笑话。”邓院长含笑摇摇头,“你啊,你是我见过的最大方的孩子。”   桌上的电话响了,她接起电话:“喂,我是邓毅。”   不知对方说了句什么,邓毅马上捂住话筒看向闻亭丽,闻亭丽乖觉地告辞。   礼拜四这天,闻亭丽掐着点赶到礼查饭店,说好了五点半汇合,结果一直等到五点四十都没看到邓院长从饭店出来。   闻亭丽有些纳闷,邓院长是个心细又守时的人,莫不是被什么急事绊住了。   再等下去就赶不及去准时见包律师了,只得先行离开礼查饭店,这个变故导致她原计划晚出发十分钟,怕迟到,随手在路旁叫了一辆黄包车。   坐上车没多久,就听身后的街角发出“砰”的一声怪声,乍听之下,像是除夕的爆竹响,可是传到闻亭丽的耳里,却让她浑身一僵。   枪响!   绝不会错,前不久,她才在黄金戏院的后楼近距离听见过这声音。   她紧张地抓住车篷:“师傅,你听见了吗?”   “什么?”车夫一脸茫然,正当这时,一辆汽车呼啸着从她们身边擦过。   闻亭丽正如惊弓之鸟,下意识一回头,恰巧那车的窗户开着,后座上坐着的人竟是邝志林。   邝先生也正扭头望着枪声传来的方向,眉毛微抬,一副很吃惊的样子。   不等她看清楚,这车就飞驰着消失在街头。   “那边出什么事了?”黄包车师傅伸长脖子张望一晌,终于有点慌了,抬起车把就要跑开,闻亭丽却突然从车上跳下来,不顾师傅诧异的目光,转身朝出事的方向跑去。   街上早已大乱,人群惊叫着四散逃开,还有一小撮不怕死的,同闻亭丽一样,一径朝礼查饭店跑。   “吓人呐,礼查饭店大堂地上全是血。”闻亭丽听在耳里,心脏愈发狂跳不已,卯足了劲逆着人流向前跑,一边跑,一边紧张地用目光在路边搜索,可她始终没能在人堆里发现邓院长的踪影。   好不容易挤到礼查饭店门口,就见大堂里聚满了黑衣巡捕,忽听一阵低嚷声,巡捕们用担架抬着一个人出来了:“快让开!别挡路!”   人群自动向两边分开,闻亭丽拼命踮起脚向前看,可惜担架上的人从头到脚被一件黑色大衣蒙住了,什么也看不见,颠踬间,一只戴着腕表的手从担架上滑落下来。   闻亭丽额角一跳。邓院长!   那是邓院长的手表!   警察很快将那人抬上了一辆车,她满心惶然向前追去,却被一根质硬的的物件重重抵住肩膀。   “退开!这地方要进行搜查!”   闻亭丽被警棍推得一个趔趄,双眼却死死盯着那辆车消失的方向。明明在盛夏,牙齿却不受控制地上下打战,只听周围的行人议论纷纷。   “中枪的人究竟是男是女?”   “我听饭店的印度门房说,是位老太太,听说模样还挺体面的。”   闻亭丽如梦初醒,这附近最近的一家医院就是圣玛丽医院,假如她马上召一辆黄包车追到圣玛丽医院,说不定能打听到点什么,正要找寻黄包车,猛不防在人群里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中年女人,短发,眼神清亮而敏锐,身板挺拔,站在人堆里,有一种如竹如松的气度。   因着这份独特的气质,闻亭丽一眼就认出了这个人,前不久,她在邓院长的办公室见过这女子,她听见院长叫这人“成英。”   成英死死盯着汽车远去的方向,那惨白的面色,表明她也正处在极大的惊怒中,但成英显然非常警醒,不等警察问到近前,便镇定自如退出人堆,改随另一拨行人疾步朝对街走过来。   可就在这时候,她撞上了闻亭丽的视线,先是一愕,随即盯着她上下打量,看这样子,她也认出了闻亭丽。   闻亭丽的脑子和心一样混乱,直觉告诉她,成英跟邓院长的关系不一般,但在这种特殊的境地里,她根本无法判断成英究竟是敌还是友,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不露声色挪开了自己的视线。   再瞟过去,成英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人潮里。   对街,警察已经开始盘问行人了,闻亭丽只得退到另一个街角,街上人太多,她费了许多工夫才召到一辆黄包车。   赶到圣玛丽医院,急诊室里却异常清净,楼上楼下跑了几趟,既不见警察的踪影,也不见闻讯赶来的报界人士。   闻亭丽一无所获,只得又赶回慈心医院。往日为了避人耳目,她总是要捱到九点以后再去寻邓院长,但这次,她一回来就直奔四楼。   院长办公室的门紧锁着,闻亭丽“笃笃笃”敲着门。   她多么希望,房门里能像往常一样响起那声慈蔼的“请进”。   今晚,房内却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她杵在门口,胸口像铅块一样沉沉坠着,忽想起汤普生大夫,忙下楼去办公室找他。   谁知又扑了空,护士说,汤普生两个小时前就走了,接班的夜班大夫边打呵欠边写病志,那副悠闲自在的样子委实看不出有异。   闻亭丽开始安慰自己,或许中枪的并不是邓院长,不然慈心医院的医护人员早该炸开锅了。   当晚,她照旧在病房里的陪床上睡觉,半梦半醒间,忽被人轻轻推搡了一下,她惊醒,见是一位面熟的护士,这人姓刘,是内科病房的护士长,为人很和善,平时总是笑呵呵的。   此时的刘护士长却是满面忧色,看她醒了,低声说:“小闻,跟我来,外头有人找你。”   出来看,闻亭丽一呆,竟是成英。成英手里提着一个公文包,含笑向她走近:“闻小姐,还记得我吗?我们在邓院长的办公室见过的,有位长辈受了伤,特让我带你去见她一面。”   闻亭丽的心一阵狂跳,因为她一眼就认出成英手里的公文包正是邓院长总提着的那个,包身已经很旧了,邓院长却老舍不得换。   长辈?难不成她说的是邓院长。刘护士长在旁做介绍:“厉女士是济世私立医院的外科大夫,她跟邓院长是老朋友了,我们医院许多人都认识她,去一趟吧,没关系的。”   原来她姓厉。   “忘记作自我介绍了,我姓厉,全名厉成英。”   闻亭丽立刻决定暂时放下戒心,不为别的,只为她曾亲耳听过邓院长称呼成英“奇女子”,而且,刘护士长要不是跟厉成英也有着极深的交情,是绝不可能深夜把这人领进病房的,在内科病房住了这么久,她对刘护士长的为人很了解,能被邓院长和刘护士长同时信赖的人,绝不可能会是坏人。   她忙对厉成英点点头,回病房匆匆向陪护交代一句,出来同厉成英上了一辆车。   路上,两人一句话都未说。厉成英拧眉默然想着事情。闻亭丽一颗心七上八下,也没心思聊天。   车停了,外头却不是某家医院,而是一幢半旧的三层小洋楼。   厉成英下车揿响门铃,立即有人开了门。   夜太黑,看不清周围的景致,穿过前庭花园,就看见明亮的客厅里有个人在来回踱步,这人年约四五十岁,花白头发,络腮胡,鼻梁上戴一副金丝眼镜。   闻亭丽一下子就认出他是大名鼎鼎的包亚明律师,因为她不止一次在报纸上看过他的照片,此外,窗前还站着一位高个头的中年女子。   听到门响,两个人警惕地转头。   厉成英领着闻亭丽入内:“这位是包亚明律师,邓院长之前应该已经向你介绍过他。那位是立明出版社的陈编辑,你可以叫她陈女士。”   “你好。”陈女士主动过来跟闻亭丽握手,“经常听邓院长提起你。”   包亚明却留在原地戒备地打量闻亭丽,他的眼睛锐利如鹰隼,似能一眼看透人心:“闻小姐,下午你明明约了来律师事务所见我,为何六点钟你没有来赴约,反而出现在礼查饭店门口?”   “老包,现在可不是在法庭上,你这样会吓到小闻的,小闻,你先坐下喝口水。”   闻亭丽焦急地环顾四周:“邓院长在哪里?”   厉成英拉着闻亭丽在沙发上坐下,低头默了好一会,沙声说:“邓院长现在在仁济医院抢救,目前还未度过危险期。”   闻亭丽浑身一震:“下午中枪的真是她老人家?!”   厉成英面色灰败:“是,只是刺杀邓院长的凶徒还未抓到。我们找你来,就是想向你打听今天下午的情况。”   闻亭丽压下汹涌的泪意,尽可能用镇静的语气说:“星期三晚上我去找邓院长,她要我当天先去礼查饭店等她,到时候她带我一起去找包律师,可我等到五点四十也没见到她老人家,怕迟到,我就先走了,走出去没多远,就听到了枪响——”   “礼查那条街一向喧嚷。”包亚明冷不丁发问,“闻小姐只是个学生,想必你之前从未接触过枪械,凭什么那么快判断出那是枪响?   闻亭丽张了张嘴,假如没有那晚陆世澄的事,她绝不会那么快联想到枪声,这一点的确有点可疑,但她已经答应陆家绝不把那晚的事泄漏出去,这会儿自然无法直接言明其中缘故,只好硬着头皮说:“我以前在码头撞见过白龙帮的人械斗,所以能听出是枪响。”   厉成英递给闻亭丽一杯水:“不急,你继续说。”   “接着,我就看到警察把一个蒙着黑大衣的人抬了出来……我认得邓院长的腕表,担心担架上的人是她老人家,就跟着追到了圣玛丽医院,结果发现邓院长根本没在那儿,再然后,我就赶回慈心了。”   “出事的时候,你有没有在街头看到什么可疑的人?又或是看到什么熟面孔?”   闻亭丽望向厉成英:“就只看到您在对街。”   厉成英非常有耐心:“再好好想想,除了我,街上当时还有让你印象深刻的人吗?”   闻亭丽刚要摇头,忽然脑中白光一闪,不对,当时她还看到了一个熟人。   但,邝志林怎么看也不像跟这件事有关。   仅仅踟蹰了一秒,她就果断答道:“我还看到了南洋鸿业陆家的邝志林先生。他的汽车正好经过那里,我看到他坐在后座,他也正朝枪声方向看,仿佛很惊异的样子。”   陈女士在旁插话:“上次那件事我们就猜与陆家的人有关,会不会真是他们派人干的?”   包亚明神色变得复杂起来,沉声说:“成英,你怎么想?”   从三个人的对话能看出,厉成英是这个团体的主心骨。   厉成英沉吟片刻,抬头对闻亭丽说:“你既听出是枪响,就不怕危险吗,为什么不跑得远远的,而是掉过头去找邓院长?”   “我来不及想那么多。”闻亭丽心中一酸,冲口而出,“我只知道邓院长那会儿还在礼查饭店,我担心她老人家出事——”   她捂住自己的脸,眼泪汩汩从指缝里流出来。   “对我而言,邓院长就是我的家人,前一阵,要不是她老人家不计回报地帮助我们,我父亲可能早就已经死了,我和妹妹也早被人撵出上海了,在我心里,再也找不到比她老人家更值得敬重的人,当时我满脑子只想着确认她老人家无事。”   陈女士和包亚明哑默低头。厉成英红着眼睛扭头看向窗外,一时之间,屋子里只能听见闻亭丽的啜泣声,三个人都未劝慰闻亭丽,只是很体谅地陪着她一起沉浸在难过的情绪里,良久,厉成英勉强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将一块手帕递到闻亭丽手里,哑声问:“小闻,你想抓住刺杀邓院长的凶手吗?”   闻亭丽顾不上擦眼泪,急急抬头:“我当然想!”   三个人互视一眼,厉成英思索着说:“关于凶手,我们目前有几个比较明确的怀疑对象,陆家虽然可能性较小,但也不能完全排除,考虑到当天你在现场看到过邝志林,我们想请你帮忙调查陆家。”   她的语气十分恳切。   闻亭丽一下子懵了:“我?我不行的,我没做过这个。”   “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除了我们三个,现在是不是没人知道你跟邓院长有极深的私交?”   “是,我不想给她老人家惹麻烦,所以每次去找她都会避人耳目。”   厉成英苦笑:“很好,实不相瞒,我们找你来也是经过一番慎重的考量。这次刺杀行动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那帮人提前摸准了邓院长的行程,从这一点来看,邓院长的关系网已经极不安全了,而你——作为一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即便参与调查,也不会惹人怀疑,这对你和对邓院长都是一种保护。此外,你在务实念书,而陆家正是务实的大校董,这意味着你比旁人有更多机会可以接触到陆世澄和邝志林。”   闻亭丽依旧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这个请求太过突然,她现在心里半点准备都没有,她一心只想考大学,才不要被卷入这种危险的调查中。   然而,一想到遇刺的是邓院长,她的心就像被利刃刺中,汩汩往外冒血。   她深吸一口气:“冒昧问一句,你们为何会怀疑陆家与此事有关?那位邝先生当时虽也在现场,但据我观察,他好像也被那声枪响吓到了,一个人在紧急情况下是很难伪装自己的。”   厉成英说:“这次邓院长之所以出事,极可能与前一阵我们私自从南洋运送了一批药物去前线有关,前线有大量伤员急需救治,而邓院长正是此次转运的主要联络人。如果将这批药运到内陆贩卖,足可以盈利千万,可因为我们屡次截获其中一部分送往前线,少不得损及一些南洋商人的利益,加上前不久的另一次事件,很难不让人怀疑陆家有人参与了这次刺杀,但我们暂时无法确定究竟是陆世澄这边的人做的,还是那位陆三爷派人做的,”   闻亭丽不安地听着,这些事都是她此前从未听过的,那样危险,却有人舍命去做,偏偏这个人,还是她一向最敬重的邓院长,她仿佛长久窝在某个温暖的礁岛,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无意间看到了一抹壮烈的风景……闻亭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颤抖,却又忍不住心生向往。   她迟疑着,鼓起全部勇气问:“你们……为什么会信任我?”   厉成英微笑:“院长她老人家目光如炬,她认可的人,绝不会差。此前她老人家曾不只一次在我们面前提到过你。关键是,今天邓院长出事时,你不顾危险返回礼查饭店,这份决断和勇气,让大家非常感动。   闻亭丽的眼圈再一次红了起来。包亚明在旁说:“放心,成英和我会全程保护你的行动,一旦在执行任何过程中遇到危险,随时可以退出,一切以你的人身安全为主。”   闻亭丽仍在犯难,厉成英:“不勉强,你好好考虑清楚再答复我们,不论你答应与否,这件事都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影响,邓院长出事之前一直不计回报地关照你们一家,我们作为她的同伴,同样不希望让你觉得我们是在挟恩相逼。”   她的目光是那样清亮和正直,让闻亭丽心头一松。“我可以去看看邓院长吗?”   包亚明敲了敲手里的烟斗:“那边现在鱼龙混杂,连成英和小陈都不敢前去探望,不过好在大家都知道我是邓毅的老朋友,这样,明日你扮成我的助手,我想办法带你进去。”   闻亭丽忙冲包亚明鞠了一躬,赧然说:“包律师,事发至今我还没为失约的事向您道歉呢。”   包亚明叼着烟斗哼哼鼻子:“倘若你按时赴约,我倒要重新掂量掂量邓毅的眼睛是不是出毛病了!”   第二日一早,各大报纸都刊登了邓院长遇刺的新闻,至于邓院长遇刺的原因,则是众说纷纭。傍晚,闻亭丽按照预先商量好的那样,戴假发穿旗袍,扮成中年妇人的样子,随包亚明一同去探望邓毅。   看到邓院长陷在床单里昏迷不醒的样子,闻亭丽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凶徒一共射出两发子弹,其中一发正中邓院长的前胸,导致院长肺部大量出血,另外一发子弹,恰巧射中手腕,凶徒大约是担心邓院长身上备有武器,预先射出一枪让邓院长丧失还击的能力。   出来后,闻亭丽整个人沉浸在巨大的悲恨情绪中,木然走下台阶,目光忽一定,抬头对包亚明说:“我想见厉女士。”   当晚,闻亭丽在一幢破旧的石库门房子再次见到了厉成英。   这一次,她开门见山地说:“我愿意帮忙调查这件事。”   所有的迟疑和惶恐,在亲眼见到邓院长惨状的那一刹那都被粉碎了。她老人家已经命在旦夕,凶手却还逍遥法外!她迫不及待想要帮忙找到刺杀邓院长的凶徒,一刻也等不了!   厉成英有些动容:“你考虑好了?”   闻亭丽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三个人同时松了口气,包亚明从手里的公文包取出一份合同。   “临危受命,勇气可嘉。这任务不但极考验人的意志力,还会让你时刻面临危险,小闻,为了鼓励你的义举,我私人向你提供一笔一千大洋的补偿金。等你圆满完成任务,这笔款子会以曙光律师事务所的名义打到你的户头上”   “不,我不是为了钱!”   包亚明表情有点复杂:“我知道你不是为了钱,但这个任务要承担很大的风险,有了这笔钱傍身,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可以全身而退。”   闻亭丽忽然就明白了包亚明的意图,那日在街头,她在那样短的时间内判断出是枪声,这对包亚明而言,始终是个疑点。   他需要做些什么来保护邓院长和自己的这些同伴,这份合同名为补偿,实则是通过这种方式拿到她参与调查的实证。   有了她亲笔签署的合同,包亚明不必担心日后她会将这件事泄漏出去,更不担心她会出卖大家,因为她跟他们已是利益共同体。   “老包。”厉成英忍不住开腔。   闻亭丽却不容分说接过笔在合同上“唰唰唰”签上自己的名字。   她不怪包亚明用这种方式试探她,这件事牵连甚广,换她,也不会愿意让自己的同伴暴露在危险中,况且,她是自愿参加这次调查的,想当初,邓院长动用自己的人脉帮助她的时候,不曾考虑过自己会不会因此得罪乔家和白龙帮,这次轮到她回报邓院长,又岂怎能畏手畏脚。   包亚明稍一怔,但他迅即恢复了坦然的神色,指导闻亭丽在三份合同签完字,将剩下的一份交还给闻亭丽。   “你自己保管一份。”他的态度明显比先前诚挚许多,也柔软许多。   厉成英默了默:“小闻,此次调查的初衷是为了避免更多的伤亡,你的个人安全始终凌驾于一切之上,有任何问题,都请立即中止调查,如果你因为这件事受到什么伤害,不只我们会愧疚,邓院长醒来后也会不安的。”   “谢谢厉姐,我会加倍小心的,时间不等人,请你们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第二天,闻亭丽一进课室,就听同窗们在议论前天邓院长遇刺的事,不过与昨天刚得到消息时的错愕不同,这一次同学们的说法准确不少。   “在礼查饭店好端端喝着咖啡呢,突然就被枪击中了。”   赵青萝恨恨:“邓院长向来与人为善,谁会跟这样一位老人家过不去?”   “凶徒还未捉到吗?”闻亭丽努力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加入讨论。   中午在餐厅用饭时,米歇尔亲自过来提醒闻亭丽。   “别忘了今天放学后去陆公馆领育英奖,五点半会有公车在门口等你,别迟到,要有礼貌。”   赵青萝和燕珍珍在对面冲闻亭丽使眼色,闻亭丽做出高兴的样子起身应道:“学生知道了。”   米歇尔一走,燕珍珍和赵青萝一拍手:“上回你亲口说过,一领到钱你就请我们去吃蛋糕,你可不许赖账。”   “放心,放心。”   一下课,闻亭丽就往盥洗室跑。   她压根不相信这件事与邝先生有关,比起邝志林和陆世澄,她更倾向于怀疑那位陆三爷,但她的猜想必须有证据来支撑。如果查到最后真是他们做的,那就说明她的直觉出了错。   倘若不是,有她提供线索,厉成英他们也不至于错失找到凶手的最佳时机。   昨晚厉成英告诉她,要查,必须重点留意陆家是否有近期的南洋药品采购单,而这种东西往往只会收在陆家的书房。   她决定到了陆公馆之后见机行事。   关键是,一次探查未必能窥探到什么,为了日后还有机会见到陆世澄,她必须借着这次领奖给他留下一个极好的印象。   不能表现得太主动和热情,这样只会让他起疑。   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因为陆世澄转头就会把她忘记。   为这事,她琢磨了一整天。   装扮完毕,闻亭丽冲着盥洗室的镜子挤出一个笑容,但或许是心情有点忐忑,笑容不像平时那样明丽,努力调整了好几次,才让自己的笑靥重新变得富有感染力。   走出校门,陆家的司机已经在大门外等着了。 第20章   到了陆公馆,前来迎接的还是上回那位中年管事。   “是来领奖的学生吧?请随我来。”   夕阳的照射下,陆公馆透着一种清幽庄重的意趣,沿路走去,道旁的景物好似蒙上了一层暖黄的轻纱帐。路过上回那块青翠的大草坪时,闻亭丽下意识停步,草坪上依旧有一群悠闲漫步的雪白鸽子,却不见陆世澄像上回那样在那儿喂食。   管事将闻亭丽领到小客厅,落座后,对她说:“陆小先生稍后就到。”   奉完茶,小花厅只剩下闻亭丽一个人。   闻亭丽先还目不斜视坐着,一俟陆家下人走远,便转动脑袋飞快打量屋里的陈设,珠灰色的墙壁,别致的樱桃木家具,窗前的水晶花瓶里插着大簇的珍珠兰和郁金香。   这地方应该是陆家人日常起居之处,桌上摆着果盘、水瓶、茶盏等物,除此之外,茶几上还搁着一叠报纸,   报纸是今天的日期,第一版恰巧是邓院长出事的报道,假如这件事是陆家派人做的,陆世澄想必会格外关注此类新闻,但报纸平平整整,完全看不出曾经被人翻看过的痕迹。   她又将目光投向屋角的小书桌,上回陆世澄就是坐在那里替黄远山写了一封推荐信。但此刻那张书桌上只放着两本外文书籍,并无文书之类的物事。   也对,谁会将要紧之物放在待客之所呢,厉成英也曾叮嘱过她,线索往往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她正打算装出看落地窗外风景的样子去别处转转,忽听走道里传来脚步声。   这次是两个人。   闻亭丽丽胸口一紧,忙从书袋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消炎片倒了两粒在手掌中。   等到陆世澄和管家进来时,闻亭丽左手捧药右手端茶,刚巧露出一副举棋不定的姿态。   管事边走边小声汇报着什么,陆世澄漫不经心地听着,进屋后,陆世澄停步冲闻亭丽礼貌地点点头,从他的眼神来看,一时难以判断他对她是否有印象。   闻亭丽佯装无措把手里的药丸和茶盏放下,笑着起身说:“陆小先生好。”   陆世澄诧异地望一眼闻亭丽手里的药丸,管事也有些纳闷:“闻小姐这是?”   闻亭丽赧然说:“医生叮嘱每天六点半需按时服用消炎药,我不知颁奖礼大约要持续多久,就想趁陆小先生来之前把药先吃了,但是我不确定茶水会不会冲淡西药的药性。”   “原来如此,我马上去给闻小姐小姐换杯凉开水。”   “麻烦您了。”她悄悄用余光瞄了瞄陆世澄,大约是被药片唤起了回忆,他在对面不动声色端详着她。   闻亭丽索性正面迎向陆世澄的目光,抬眸望他一眼,又飞快垂下长长的睫毛,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陆小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陆世澄左手插在裤兜里,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坐,等闻亭丽坐下后,他立在那指了指自己的左胳膊,目光带着几分关切的意味。   “好多了。”闻亭丽笑道,“吃药不过是怕又发烧,那天晚上哭成那样,倒叫陆小先生见笑了。”   她的笑容甜得像含着花蜜的花瓣,换作旁人,受这笑容感染,表情也会变得柔和几分,但陆世澄只是微微一笑,俯身从茶几上拿起一杯水,自顾自喝了口,安安静静坐到对面的沙发上。   空气出现了短暂的凝固。   闻亭丽有点泄气,但她并不急着找话,陆世澄不动,她便也规规矩矩坐在那里。   好在陆世澄身上有一种微妙的平和感,即使不开腔也不会让人觉得局促。   闻亭丽因为垂眼端坐,一时只能瞥见对面陆世澄的裤腿,这个人连鞋子都是纤尘不染,可见其对细节有多注重,假如刺杀案是陆世澄派人做的,她丝毫不奇怪厉成英他们至今找不到有关凶徒的线索。   没多久,管事用银盘端着一个大玻璃瓶和玻璃杯进来了。   “刚才是我疏忽了,还请闻小姐慢用。”   闻亭丽起身再三道谢,坐下后,拿起水杯服药。   陆世澄在一旁耐心等待,看着闻亭丽吃完药片,这才起身,亲自领着她去书房。   闻亭丽已经盘算好在书房怎样跟陆世澄找话头、以及如何观察四周了,岂料那位管事也跟着进来了。   闻亭丽只得又把话咽回去,目光也只敢暂且盯住自己眼前这一块。   陆世澄径直走到书桌后,从自己上衣口袋里取出笔,坐下后唰唰唰签了一张支票。   老管事走到一旁的壁橱前,打开柜门,取出一枚红丝绒小盒子放到陆世澄面前,对着闻亭丽庄严地开了腔:“陆老先生素来重视教育和实业,设此奖的初衷,正是为了鼓励务实的学生发奋图强……还望闻同学珍惜自身才华,以报效祖国为志,孜孜矻矻,内外兼修……”   一口气说了十来句,全是鼓励劝学的话。   闻亭丽欠了欠身,陆世澄等到老管事说完,便将盒子和支票一起颁发给闻亭丽。   整个流程有点公式化,但陆世澄的表情看不出半点敷衍。   闻亭丽慎重接过,红丝绒盒子里包裹着一枚金灿灿的“育英奖”奖章。   上面赫然刻着六个字:【育英才,兴吾邦】。   底下是陆鸿隽的亲笔签名。   闻亭丽抬眸望了望陆世澄,陆世澄静静注视着那枚奖章。   从他认真的眼神中,她隐隐感觉到,陆家上下都异常重视务实的人才培养,她心里其实也很激动,下意识搂紧怀里的奖章,昂起头高兴致谢:“学生会谨记陆老先生的教诲。也谢谢陆小先生亲自为我颁奖。”   陆世澄眼波一漾,管事看在眼里,忙笑着说:“往年学生过来领奖时多少有点拘谨,像闻同学这样活泼的学生我们也是头一回见。”   闻亭丽讪讪,陆世澄向她点点头,仿佛在说“无妨”,又对她做了个请的姿势,看样子打算亲自将她送出去。   老管事立即跟上两人的步伐,可就在这时候,花厅里的电话突然响了,老管事快步出去接电话。   闻亭丽瞅准机会转过身,仰起头对着身后的陆世澄说:“领奖的时候太紧张,倒忘了还有一件顶要紧的事要跟陆小先生说了,咦,是什么事来着,让我想一想。”   一面说,一面扶住额头装出思索的样子,趁这机会,视线滴溜溜在书房里转了一圈。   可恶,她离书桌有点远,何况中间还隔着一位身形高挑的陆世澄。   再抬眸,就发现陆世澄垂眸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她忙说:“我想起来了,上次陆先生令人赔我的那批洋装我穿有些大,怕浪费,所以我把衣服拿回学校来了,能不能请陆先生令人将衣服退回给百货商店。”   陆世澄有一阵没反应,仿佛在思考闻亭丽这话是什么意思。   真是贵人多忘事!闻亭丽指了指自己的胳膊:“上回我的衣服被……被……被剧院的布景板擦破了,邝先生赔了我一堆昂贵的洋装。我既穿不下,白白放在家里落灰未免太可惜,陆先生还是帮我退回吧,我只试了其中一件,不妨碍商店继续售卖的。”   陆世澄这回有动作了,但他只是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   闻亭丽脸更热了,她还是头一次在陆世澄脸上看到这种敷衍的神态,他像是觉得这点小事不值得同他说,又或者,对他而言,凡是送出去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来的道理,所以直接不作任何回应。   气氛变得有点微妙,不过她要是就此打住,她就不是闻亭丽了。   眼珠一转,她紧接着从书袋里取出两张票。   “如果陆先生坚持不肯帮我退,那我只能送您回一份礼了。下礼拜在黄金剧院有几场酬宾节目,这是头等包厢票,仅有的两张,剧院的兆经理看在我冠军身份的面子上才给我的,这是我目前能拿得出的最像样的回礼了,不知到时候您和邝先生……肯不肯赏光?”   她的目光是那样澄净,语气是那样真挚,这样眼巴巴望着人,再硬的心肠都会化成一滩水。   陆世澄稍稍一怔,视线落到她手中的门票上,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闻亭丽的心悄悄提到了嗓子眼儿,陆世澄冲她点点头,似在表示谢意,但他最终也没有接那没票,指指外头,继续领着她向外走去。   借着这机会,闻亭丽迅速扭身对着书桌扫视一遍,这才不紧不慢追上陆世澄,试探着说:“那您是答应帮我退衣裳了对么?”   陆世澄再一次歉然指指自己的腕表,意思是他还有别的事要忙,随后他转头看看周围,眼见老管事仍在打电话,便打算找别的下人送闻亭丽出大门。   闻亭丽垂头丧气望着脚下的台阶,很显然,陆世澄压根不吃她那一套,好在他虽二话不说拒绝了她,他的态度却也不使人难堪。   怪她,为了邓院长的事有点太心急了,看陆世澄这样子,日后怕是没机会再跟他见面了。   幸而她刚才趁乱把书桌上的东西看了个仔细,她看见桌上有张“报关单”,也许只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但至少不算毫无收获。   陆公馆的下人大约都在用晚饭,陆世澄张望一阵,始终没能看到附近有人路过,回头看了看花厅里忙着接电话的管事,又看看墙上的时间,略一迟疑,率先向台阶下走去。   闻亭丽沮丧地抬头看,蓦然发现陆世澄还在底下等她。   她虽有些摸不着头脑,却立刻决定跟上去。   陆世澄领着她沿着花丛转了个弯,又踏上一条栽满红叶李的林荫道,两个人一前一后向前走,没走多远,前面出现一个大车房,大门开着,里面停着几辆汽车,陆世澄走到一辆车前掏出钥匙打开车门,回头冲闻亭丽颔首,示意她上车。   闻亭丽这才明白陆世澄这是打算亲自送她出去,她心中一喜,假装矜持走上前:“谢谢陆小先生。”   陆世澄等她上了车,一脚发动油箱,驱车朝花园外驶去。 第21章   车厢比起花厅,自是局促不少。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闻亭丽连头发丝儿都变得老实了。   她能听到陆世澄的每一次呼吸,那轻缓的声息,在极短的距离内被无限放大。   空气里仿佛流淌着一种看不见的发黏液体,把闻亭丽身上那些活泼的小关节紧紧黏住了。   她不大敢动。   但她脑子可一刻没停。   这次她算是败北而归了,但她总得为下一次接近陆家制造机会。   可惜她已是黔驴技穷,这样短的时间内又能想出什么好法子。还好脑子转动时不会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不然陆世澄准会被闻亭丽脑子里的声音吵得没法专心开车。   车厢里虽然没点灯,陆公馆的路灯却迎面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影擦着车身飞快流过,视野也跟着忽明忽灭。突然眼角有什么东西极亮地一闪,闻亭丽目光溜过去,原来是陆世澄的袖扣,那东西小如银球,被路灯照得灿烁无比。   闻亭丽心里顿时有了主意。   她轻轻咳嗽一声,接着又是第二声,像是被晚风呛着了。   陆世澄在镜子里望了望闻亭丽。   闻亭丽歉声说“抱歉”,一边继续咳嗽,一边低头在书袋里找手帕,她知道自己的咳嗽和哭泣都是绝技,任谁都听不出是装的。   找了一回没找到,闻亭丽不得不把自己的书袋抬高一点,以便继续对着路灯找,结果一个“失手”,书袋碰巧跌落到两个人的脚边。   闻亭丽忙俯身去找,陆世澄一记刹车把车停住,恰在此时手帕找到了,闻亭丽用手帕捂住自己的嘴,将书袋捡起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接下来只异常安静地端坐着,仿佛已经努力屏住了咳嗽,   陆世澄等了几秒,看她不再找东西了,这才重新发车一径开到公馆门口。   门房过来帮忙开门。闻亭丽说:“谢谢陆小先生。”   下车之后又鞠了一躬,未作停留,转身就出了陆公馆。   刚出去,就听到门内油门响,陆世澄果然很赶时间,微微向她点点头,转动方向盘沿着原路开回去了。   一刻也没多停留。   闻亭丽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就那样望着路灯下自己的影子,半晌才耸耸肩,沿着相反的方向回学校坐电车。   回到慈心医院,闻亭丽并不急着进去,而是先到一间公用电话亭给厉成英打电话。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等候的间隙,闻亭丽黯然望着对面的慈心医院大门,往常这个时候,邓院长要么在四楼办公,要么在病房里查房,现在却……   厉成英接起电话。   闻亭丽握紧话筒小声说:“我刚从陆公馆出来……嗯,是一张报关单,负责报关的洋行名字是‘敦普儿’货栈……其他的我没看见。”   第一次做这种事,她不知不觉紧张得出了一点汗,回到病房,她把那枚金光灿灿的奖章给小桃子瞧,   小桃子用胖胖的手指头挨个指点奖章上的字,嘴里咿咿呀呀。   闻亭丽听得直发笑,捉住妹妹的手教她:“傻小桃子,这个字念育yu。”   周嫂表现得比上回闻亭丽得话剧大赛冠军还要高兴:“先生您看这奖牌,这可是学校发的,要不是读书顶用功,也得不了这头一等的奖,不枉这孩子每天温书到深夜。”   当晚闻亭丽跟周嫂换了个班,周嫂在医院跟陪护照看闻德生,闻亭丽则带着小桃子回新租的房子里住。   姐妹俩梳洗完,闻亭丽找出个小球让小桃子抱着玩,自己坐在灯下给每一件贴身小衣的内里仔仔细细缝上小口袋。   口袋刚好能放下那张支票和银票卷成的小卷筒,外表上几乎看不出来,缝好后,闻亭丽对着这堆票子满足地叹口气,加上新得的这张支票,现在她有整整三千大洋的家当了。   她指着陆世澄签的数字给小桃子看:“认得么,这是八百大洋,姐姐赢回来的,棒不棒?”   小桃子高高举起手里的球:“姐,棒。”嗓门又清又响,就像嘴里藏着一只小哨子。   “嘘,嘘。”闻亭丽吓得忙用食指放在嘴唇上,乔太太租的这房子又破又挤,门板尤其薄,夜晚邻居咳嗽一声这边都能听得清清楚楚,正因为这个,闻亭丽才不放心把钱放在家里。   把钱藏妥之后,闻亭丽探手从书包的内侧口袋里摸出一小包东西,这是母亲留下来的遗物,自上回搬家她就将这包东西收在书袋里随身带着。   打开看,里面是零星几件首饰,小小的翡翠耳坠、金戒指、金镯子……   小桃子学着姐姐的样子摸摸这、摸摸那,嘴里叽里咕噜数着数,当发现只有四件首饰时,小桃子的表情变得有些茫然。   “是不是想问姆妈的项链哪儿去了?”闻亭丽小声在小桃子胖鼓鼓的腮边问。   小桃子一拍手:“项链呢?”   那块金刚石虽说只有小指甲盖大小,却是母亲生前最昂贵的首饰,金刚石下面还定做了一个桃心项坠,里面嵌有母亲的一张小相。闻亭丽每回思念母亲的时候就会趴在床上看项链里的照片,所以小桃子对那条项链印象最深。   “别担心,它很快就会回来的。”闻亭丽神秘兮兮在小桃子额头上点了点,打着呵欠歪到床上翻了个身,摊开双臂对着天花板充满信心地说。   次日上学,闻亭丽胸有成竹等消息。   结果失算了,并没有任何陆家人过来找她。   第三天依旧如此。   闻亭丽有点沉不住气了,正所谓兵行险招,她要不将项链故意遗落在陆世澄车上,如何有机会再跟陆世澄搭上话,可是那天晚上那样黑,万一项链从座位上滚到某个旮旯角,陆世澄发现不了也不奇怪。   闻亭丽越想越觉得肉痛,正当她琢磨要不要主动上陆公馆讨要时,有人过来找她了。   傍晚放学出来,闻亭丽照常去挤电车,忽见对面马路有个人冲自己招手。   “邝先生?”   邝志林立在车边,含笑看着闻亭丽走近自己。   “闻小姐别来无恙?”   “托您的福,一切都好。您这是……路过这儿?”   “下午务实有个董事会要开,我替陆小先生过来一趟,对了闻小姐——”邝志林笑容不变,目光却一下锐利起来,“你最近可丢了什么东西?”   闻亭丽一诧,下意识摸向自己的前颈:“咦,您怎么晓得的?”   邝志林不动神色望着闻亭丽,凭他怎么看,闻亭丽脸上的诧异之色都毫无破绽。   闻亭丽暗中早已拿出了平日在舞台上十二分的演技和精力与其对抗。   就这样对峙了一阵,邝志林突然微笑道:“敢问闻小姐丢了什么东西?”   闻亭丽恍然大悟:“难不成那天晚上落在陆公馆了?是一条项链,里头有我母亲的照片,是不是被您在陆公馆捡到了。”   邝志林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个红丝绒小包。   “瞧瞧是这根么?”   “呀,真落在陆公馆了!”闻亭丽又惊又喜,“劳烦邝先生专门跑一趟。”   “不碍事。”邝志林的笑容无懈可击,“我只是有点纳闷这条项链怎会跑到陆小先生的车上去了,据听说,那晚闻小姐明明是去领奖的。”   闻亭丽的背上悄然冒出一层冷汗,脸上却丝毫不露:“噢,我坐陆小先生的车出来的,我当时在车上找手帕来着,许是不小心把东西从书包里带出来了。”   当着邝志林的面,她无限珍重地吻了吻那条项链,这份失而复得的狂喜,绝对发自肺腑。   邝志林好一阵没吱声,闻亭丽知道他在审视她,但越是邝志林这样的人精,越能够想明白一个道理,假如她有心找借口接近陆世澄,早在上次受枪伤时就会赖上来。   那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可是上次她什么也没有做。   无论是住院期间,抑或是出院后,不管是在邝先生跟前,还是在那位陪护面前,她都从未打听过陆世澄的事,即便过后辗转借用了邝先生的力量,也是因为差点被米歇尔开除不得不如此。   这其中的种种,邝志林想必也十分清楚。   为了进一步打消邝志林的疑心,她干脆又道:“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平日我总是把它们放在书包里随身携带的。”   “把首饰放在书包里?”   闻亭丽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小绒袋,当着邝志林的面把项链收进去。   邝志林眼底的狐疑顿时被惊讶所取代,   “我父亲还在住院,我不放心把这些贵重物品放在租的房子里。”闻亭丽尽可能说得轻描淡写。   邝志林表情稍松,口吻却依旧很公式化。   “难为闻小姐如此懂事,不过下次可要加倍当心了。”   “真要谢谢您。”她趁势从口袋里掏出上回的戏票,“礼拜天晚上黄金剧院要搞一场开业周年庆典,请了黄金影业的大明星段妙卿、沈莺莺上台表演现在外头许多人想抢门票,我也是好不容易才弄到了两张头等包厢票,这两张票送给您。”   “多谢闻小姐的美意,不过不必了。”   闻亭丽难掩失望之色:“上回我代表务实女子中学荣获冠军,所以剧院也为我安排了一场演出,不巧米歇尔副校长要去杭州,所以当晚没空莅临,倘若邝先生能和某位校董能来捧场,学生会感到万分荣幸的。”   大约是话里的“务实学生代表”打动了邝志林,这次邝志林思索了一下:“实在是不凑巧,这礼拜六我得帮忙筹备一次拍卖义演,为这事,邝某整个周末都有许多事要忙,这样吧,我跟其他校董说一说,届时一定派代表前去观看闻小姐的演出如何?”   说完这话,邝志林自顾自笑着点点头上了车。   闻亭丽擦了擦头上的汗,到电话亭给厉成英打电话,电话却一直打不通,又给曙光律师事务所打过去。   “包律师。”闻亭丽开门见山,“您查一下礼拜六晚上上海什么地方有拍卖义演。”   两分钟后,包亚明的声音再次从电话那头传来:“南洋工商联盟上海分会为筹备物资搞了一场小型晚会,地址在金神父路花园坊,听说邀请了不少达官丽姝,陆家是南洋工商联盟会主席,想必是这次晚会的主办人之一,怎么,陆世澄那边有动静了?”   闻亭丽唔了一声:“当晚陆世澄和邝志林都会露面,我们这边要不要早些做准备?”   “礼拜六我还有别的事要忙。”包亚明沉吟,“这样吧,我打听打听当晚都邀请了哪些宾客,假如有文艺界的人士参加,我想办法帮你弄一张入场券如何?”   “恐怕不行……这等义卖晚会通常不会邀请一个穷学生入场,倘若由您强行帮忙弄票子,只会暴露我跟曙光律师事务所关系匪浅,不如这样,我那份拍戏的合同您应该已经看完了,明天我就拿着合同去找黄经理,趁这机会向黄经理讨一张入场券。”   “也好。”包亚明说,“只是有一桩,拍卖义演往往要求宾客带些值钱的东西做现场献捐,去之前,我让人给你准备一些合乎你学生身份的拍卖物件。当晚我会派人在门外接应你,如有不妥会立即保护你撤离。”   闻亭丽却说:“这个您不用费心,我有现成的东西要拍卖。”   挂完电话,闻亭丽又借着谈合同的事约黄远山见面。   两通电话打下来,闻亭丽几乎要再次掏出帕子抹汗,她跟陆世澄几乎是两个世界的人,想寻机会接近对方,实在是太费力了。   礼拜六下午,本是温书的大好时光,闻亭丽却忍痛舍出两个钟头用来梳妆打扮,把衣柜里的衣服试了个遍,挑一件嫩黄色法国绸连身裙穿上了,这是她最贵的一条裙子,当初父亲用洋服店的进口面料替她做的,这种衣服平日穿太隆重,参加晚会却正合适。   换好衣服,她对着镜子将一头丰厚的鬈发梳起来。   一半系在头顶,用象牙白绢制的大蝴蝶结夹住,剩下的一半头发则披在肩上,装扮完之后,活脱脱像是一束幽艳的嫩黄色郁金香。   穿成这样,自是不方便再挤三等电车,她提前给祥生车行招了一辆车,到了花园坊,老远就看见前头的公馆灯光如昼,门前迎来送往,聚满了前来赴宴的公子和丽人,柔丝般的音乐从花园里流淌出来,   闻亭丽在车里调整一番呼吸,款款推门下车,刚在大门外立定,就听到身后有人唤道:“闻亭丽。”   回头看,竟是乔宝心。乔宝心惊喜地走近握住闻亭丽的手:“你怎么也在这?对了,上次的事究竟怎么弄的,米歇尔都好长时间不来我们家了。”   “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反正她以后不敢再找我麻烦了,以后有机会再同你解释吧。”   乔宝心长吁一口气:“那就好,只要米歇尔不陪我妈胡闹,我妈不能拿你怎么样的。”   表情一松快,她开始握着闻亭丽的手一个劲打量:“这裙子真好看,不对,你闻亭丽就算穿条破布都好看。”   她指指那头:“我跟我小表舅一起来的,他在那边同人说话,叫我在这等他。”   闻亭丽一默,小声说:“我先去一趟盥洗室,回头再找你。”   却听门前一阵喧哗:“陆家来人了。”   闻亭丽一眼就看见了众星拱月般的陆世澄。   不等他走到这边,她悄然朝昏暗的地方后退一步。   她那身亮眼的嫩黄色连衣裙在人群里本就显眼,这一步又挪得有点刻意,因此陆世澄几乎是立刻下意识朝闻亭丽的方向看了一眼。望见闻亭丽,目光很明显地定了一下。   闻亭丽表面上忙着同乔宝心说话,余光却衔住了陆世澄的一举一动,一瞟之下不免有些懊悔,早知道不挪了。   不过她反应很快,马上回过头去,对陆世澄绽出一个极之可爱的笑容。   陆世澄若有所思收回视线,向前走了。   闻亭丽有点忐忑,他不会突然意识到她最近老是出现在他身边吧?   乔宝心转动脑袋张望四周:“小表舅怎么还不来,这里好热,亭丽你看我的妆是不是要花了?要不我们进去吧。”   两人将入场券交给门口的仆欧,那边一位身形丰腴的太太朝乔宝心招手:“宝心,你姆妈和你嫂嫂没来吗?”   乔宝心只好过去打招呼。闻亭丽自己捧着东西走到登记处把要拍卖的东西登记在册,办事员望着她手里的大盒子笑吟吟问:“不知道闻小姐要拍卖何物?”   “上面这一盒我是代人捐赠的,捐赠人一栏请务必写上陆世澄先生的名字,底下这一盒才是我自己的捐赠物。”   两名南洋办事员微讶互望一眼,像是有点猜不透她陆世澄是什么关系。闻亭丽坦然以对,做好登记,自顾自到花园里透气。   放眼望去,四周全是陌生面孔,她擅长与人交际,却也享受这种偶尔在人群边缘游走的自在感觉,左边转转,右边走走,遇到某个陌生人投来的善意眼神,也不忘含笑回应。   无论闻亭丽走到哪里,身后总黏着几道好奇的目光,这女孩未语先笑,面孔和身段都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一旦笑起来,笑容仿佛能甜到人心坎里,花园里一帮年轻公子蠢蠢欲动,只因拿不准闻亭丽的来历,才不敢贸然上去搭讪。   天气热,没转几圈就出了一层汗,闻亭丽到酒水桌上拿起一杯冰橘子水低头酌着,忽听司仪在里头昂声说:“陆世澄先生捐赠十套夏奈尔女士洋装,请大家准备竞价。”   人们露出惊讶又好笑的表情,纷纷交头接耳:“陆小先生?捐赠女士洋装?”   “会不会是搞错了,前头不是才说陆家直接捐赠五十万现洋吗?”   紧接着,里头又念起下一位捐赠者的名字:“闻亭丽小姐捐赠全新德国宝纳华相机一台。”   宝纳华是现在世界上最先进的摄影机,放在洋行里差不多能卖两千大洋,这数字在今晚一众捐赠品里自是毫不起眼,但年轻人拿此物做捐赠,既体面十足,又不过于奢僭。   闻亭丽平静接受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这是她上回话剧得大赛冠军的战利品,她早有心直接拿相机去换钱,又担心电影协会那帮老学究知道了说她小小年纪一身铜臭味,逢上这样的好机会,不如捐出去筹一笔善款。   两厢一对比,越发显得陆世澄那“十套女士洋装”有点滑稽。   接下来不管走到哪个角落,闻亭丽总能听到有人谑笑着议论这件事:“陆家那位小公子不是至今没订过婚事吗,那他那么多女士洋装究竟打哪儿来的?该不会是他平时自己收集着玩的吧?”   调侃归调侃,陆世澄捐赠的洋装却空前受欢迎,刚放到竞价台上,就有十来名淑女和太太争相出价。   经过一番激烈的角逐,十套洋装最后分别被珠宝大王千金余振华,以及来自天津的名门淑媛袁小姐以高价拍走。   拍卖的过程中,陆世澄作为南洋工商联盟的大东家全程坐在底下。   闻亭丽站在后头,一时看不见陆世澄是什么表情,不过背影上来看,他表面上还算冷静。   签支票的时候,余振华和袁小姐满面春风提出了一个要求:她们要与这批女装的捐赠人陆世澄合个影。   这回陆世澄没那么配合了,坐在那儿迟迟未动。   南洋工商联盟的几位理事对陆世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好不容易才把他请到台上去。   十套洋装拍出这样高昂的价钱,这是第一喜。作为此次拍卖会的承办方,能受到现场嘉宾的鼎力支持,这是第二喜。双喜临门,陆世澄实在没理由不配合。   拍摄地点定在拍卖台。   余振华笑吟吟立在陆世澄左边,袁小姐红光满面站在陆世澄右边,第一张拍完,两位小姐均不满意,异口同声请陆世澄动一动,说这样才能显得她们脸蛋小巧些。   闻言,陆世澄神色如常,插着裤兜往后退一步,余振华大笑着说“走反了”,陆世澄又耐着性子前进一步。   闻亭丽在底下差点笑破肚皮,陆世澄这样子,怎么看怎么像风月场合里被两位阔太太关照的“少爷”。   那两位可爱的阔小姐更是笑靥如花,想必连她们自己都没想到有机会搓磨陆世澄。   不一会,闻亭丽捐赠的摄像机也拍出了一个不错的价钱,竞拍者是乔治洋行的王姓小开,签支票时,这人也要求与捐赠人闻亭丽合影。   闻亭丽一上台就感觉一道目光叼住了自己,垂眸一看,就能看见陆世澄不动声色看着她。   那目光是如此沉静,却又意味深长。   想必他已经知道是她搞鬼了。闻亭丽竭力让自己不显得心虚,却架不过陆世澄目光中的威迫感,尽管他没多久就移开了视线,闻亭丽仍时不时感觉后颈凉凉的,合影之后,王少爷趁势打听闻亭丽在何处念书,又邀她第二日去看电影。   王少爷这一起头,便陆续有某百货公司的小开、某钱庄经理过来跟闻亭丽搭讪。   闻亭丽不胜其扰,寻个借口就下楼去寻乔宝心。   说来奇怪,走廊上原本极热闹,一路走下去却冷冷清清没几个人,她正觉得奇怪,猛不防看到楼梯下方立着一个人。   这人像是专门候在这里的。   看样子,他来找她算账来了,闻亭丽脚下一崴,慌忙抓住楼梯扶手,却没能及时收住力,“咚咚咚”接连滑了无数个台阶,径直摔向楼梯最底层。   绝望之下,她紧紧闭上眼睛,这下完了,她的尾椎骨起码要摔成八瓣。   岂料有人及时伸手扶住了她。   一睁眼,是陆世澄。   她心有余悸开腔:“谢谢。”   陆世澄闭了闭眼,等她站稳后,向后抽了抽自己的胳膊,闻亭丽才意识到自己仍紧紧抓着陆世澄,忙松开手,悄悄一抬眼,陆世澄在那儿睨着她,表情看不出喜怒,对她做了个“跟我来”的手势,转身先走了。   闻亭丽佯装平静跟上去。 第22章   再往下便是地下室了,格局和摆设跟楼上差不多,却比一楼和二楼要清净许多。   过道旁有一间房开门着,陆世澄也不进去,就那样停在门口望着闻亭丽。   闻亭丽跟上去立定,同时瞄了瞄左手边的房间,发现那是一间台球室。   “陆先生找我有事么?”   陆世澄表情平静,闻亭丽却再一次感到后颈发凉,她只想借故跟陆世澄搭上话,却没想过真正惹恼陆世澄,她忙作出恍然大悟的样子。“陆先生是要问洋装的事?您瞧,上次我要将洋装还给您您不理,那日遇见邝先生我又请示他一回,结果邝先生依旧没给个准话,那样昂贵的洋装,我总不忍心放在那里落灰。”   一面说一面觑着陆世澄的表情。   “碰巧黄金影业的影后段妙卿小姐因感冒不能来参加拍卖会,黄姐就把段小姐的票给我了,我想着既是拍卖义演,不如借这机会把那几套洋装捐出去,但衣服毕竟是您花钱买的,我不能厚着脸皮用您的钱为自己挣慈善名声,所以才特地嘱托登记处的办事员写上您的名字,我也是一片好心,您该不会是因为这件事生气了吧?”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陆世澄却再次笑了,这回有点气笑的意思,闻亭丽就差没把“无理取闹”四个字钉他脑门上了。   他忍着气左右一顾,怪他,为了顾全这位闻亭丽的面子连一个随从都没带,这会儿要同她讲道理都不方便。   台球室里并无纸笔之类的物事,他睨着闻亭丽,自顾自抬手从西装口袋里取出自来水笔和银票,闻亭丽意识到陆世澄要做什么,慌忙摁住他手里那张银票:“您又要在这上面写字吗?您没有名片么,写在名片上岂不是更好?”   陆世澄二话不说把银票从她的手里抽出来,闻亭丽咬了咬唇:“银票是用来花的,不是用来写字的,喏,这给您,陆小先生要教训我什么话,写在这上面即可。”   她从小手袋里取出一个小本子双手递给陆世澄。   陆世澄静了片刻,一把接过闻亭丽的小本子。   一打开,上面全是一行行手写的英文功课,他耐着性子继续往后翻。   “这里可以写字。”闻亭丽凑过去帮陆世澄翻到后面的空白处,又自行退回原地。这是她用店里闲置的帐簿裁出来的,故意裁得极小,这样她平日坐电车时可以拿在手里背单词。   他很快就将本子还给她,上面龙飞凤舞多了几行字:   【托闻亭丽小姐的福,现在全上海都知道我有收集女士洋装的怪癖。   希望闻小姐下次做这种事之前可以提前跟陆某打个招呼。】   闻亭丽满脸愧疚,低头嗫嚅道:“我倒是提前跟陆小先生打招呼,但我既没有您的电话,也联络不到邝先生,今晚在门口见到陆小先生我本来想同您商量一下,但您身边围了太多人让我没办法开腔。”   陆世澄把本子又一次抽回来。   【没有下一次了。闻小姐,上次因为我私人的缘故连累你受伤,针对此事,我由衷向你道歉。闻小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尽可以一次性提出来,就如上次米歇尔校长针对你时,你做的那样,但我不希望闻小姐下次再打着陆家的名头做任何事。】   写完这段话,陆世澄把本子还给闻亭丽,没再看她,径自越过她的身侧走向楼梯,看样子他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刚走两步,就听到身后传来极小的啜泣声,回头看,就见闻亭丽在那儿捧着小本子黯然哭着。   她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一边哭一边委屈巴巴地说:“原来陆小先生知道我上次差点被务实开除的事,好意思说什么‘有什么不满意的尽可以提’,嗬,陆小先生净说大话!那次要不是我自己想办法,我早就被人撵出校门了。”   陆世澄在原地一动不动睨着她。闻亭丽的哭声里半点乔装的成分都没有,看样子是真伤心。   “提,我跟谁提?”闻亭丽抽抽嗒嗒,“是!上次我是想借着领奖的机会在陆小先生面前混个脸熟,但我这样做无非是怕改天米歇尔校长又找我麻烦,可当日我不过跟陆先生商量一下退洋装的事,你都不肯理会我,可见你生怕我心里藏奸!我哪敢再对你们提什么要求?真要是提了,陆先生还不知道背地里怎么想我呢。”   陆世澄身子一动,再次退回到她身边。   闻亭丽控诉归控诉,却不想叫陆世澄看自己这副鼻红眼肿的狼狈样,忙把头转到另一边,手中忽一空,陆世澄又一次把她的小本子抽走了。   本子还给她时,上头多了一句话。   【你什么时候毕业?】   闻亭丽不明就里,噙着眼泪防备地觑他一眼:“八月底参加联考。”   【毕业前,如果学校有人再找你麻烦,你可以直接打这个电话。】   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薄薄的卡片递给闻亭丽。   闻亭丽胸口一阵急跳。   那是邝志林的名片——上海实业界一半商人梦寐以求的东西!   然而,当着陆世澄的面,她心里越是欢喜,面上就越不能流露半分,于是不情不愿接过名片,仍在那里哭,只是手里不忘紧紧攥住名片。   陆世澄本以为她这下不会哭了,岂料她眼泪掉得更凶了,他不由得别过脸去,半晌,对着闻亭丽的脚下指了指,闻亭丽虽然忙着哭,余光却注意着陆世澄的神态举止,好奇之下顺着低下头一看,谁知自己脚下什么都没有,再抬头,陆世澄径自上楼去了。   想了一想,闻亭丽才明白过来刚才那个手势的意思。   【闻小姐在这儿慢慢哭吧。】   闻亭丽觑着陆世澄身影消失的方向,噗呲一声含泪笑出声,举起手里那张名片,小声咕哝道:“真希望永远没机会找你,因为我可不想再遇到什么麻烦。”   也不知道陆世澄听没听见这话,反正那脚步声很快就远去了。   闻亭丽用帕子抹干眼泪,心情愉悦地上楼去。   不管怎么说,这一趟的目的总算是达到了。   楼上依旧热闹非凡,不,甚至比先前更热闹了。   大门口来了一帮不速之客。   白龙帮的老帮主曹振元不请自来。   客人中,一半忙着上前打招呼示好,另一半却是退避三舍,如非必要,谁也不想跟这样的地头蛇沾上关系。   曹帮主不是空手来的,他居然带了一对古董花瓶过来捐献。这举动分明是主动向陆家示好。换作别人家,不管心里愿不愿意,都得承下这份情。   但此刻负责招待曹帮主的邝志林,却只笑呵呵坐在那儿签支票,他愿意代表南洋工商联盟会出钱买下这对花瓶,却无论如何不肯让曹帮主入会。一旦接纳白龙帮,联盟会的其他老成员起码有一半会退会。   曹振元倒也沉得住气,手持烟杆在大厅里阔步慢慢踱着,无论他走到哪一块,那一块的宾客都会流露出些许惧意,末了曹振元立在落地窗户前捋了捋雪白的长髯,讶道:“怎么没瞧见陆公子?曹某另有好东西想请陆公子帮忙过目。”   邝志林笑道:“邝某也正寻我们少爷呢。”   闻亭丽挤在人群里看着这一切,就听到身后的宾客小声议论:“瞧,陆世澄压根不买白龙帮的账,陆家的根基在南洋,白龙帮那些手段在陆家面前全无作用,听说白龙帮做梦都想跟陆家搭上关系做点买卖,只恨没有门路,闹到最后,这位老帮主不得不舍下脸亲自出马了。”   这时,一个人从曹振元身后绕出来附耳对曹帮主低声说着什么,俨然在帮忙出主意,闻亭丽目光一紧,邱大鹏!   邱大鹏比之前足足胖了一圈,笑容可掬,油头粉面,身上那套西装一看就是高级定制的,站在人堆里比旁人更显眼。   看曹帮主对他的态度,邱大鹏似乎已混成了白龙帮的小头头了。   闻亭丽不自觉攥紧了拳头,邱大鹏一扭头也看见了人群中的闻亭丽,出其不意地,他冲闻亭丽笑了笑,笑容还算收敛,却让闻亭丽寒毛直竖。   不一会,南洋工会的理事过来请宾客们到花园里欣赏节目,闻亭丽无心再逗留,刚要走,前面那个姓王的小开再次缠上来:“闻小姐这就要走了吗?你还没答应我的邀请呢。”   闻亭丽眼下哪有心思应付这人,只管低头向外走,这王姓小开脸上有点挂不住了:“闻小姐,你倒是跟我说句话呀。对了,刚才你去哪了,到处都找不见你。”   有人接话:“人家去了何处,用得着向你汇报么?”   一看,乔宝心挽着孟麒光的胳膊在那边。   那姓王的小开气呼呼道:“孟先生,我跟闻小姐说话,又与你有什么关系?我偏要跟她说话,闻小姐,还未问令尊在何处高就呢。”   闻亭丽和孟麒光同时要开腔,却有人笑着截过了话头:“闻小姐的父亲么,邱某倒是熟得很。”   闻亭丽面色一沉,白龙帮的人过来了,哗啦啦数十号人,如同乌云压境朝花园中心涌过来,头顶的夜空仿佛都暗沉了几分。   “这就是属下上次跟您老人家说过的闻小姐。”邱大鹏忙着为曹振元开路,同时笑吟吟望着闻亭丽。   曹振元眯了眯眼:“小姑娘灵啊。”   “确实,这样标致的孩子属实少见,不怪我家那个臭小子老在心里惦记。”邱大鹏叹气,“可惜闻小姐瞧不上凌云。”   曹振元微愕:“连凌云都瞧不上?”   邱大鹏苦笑:“闻小姐心气高得很。不怪她,怪凌云自己不争气。”   曹振元蔼然摇头:“那是过去,最近凌云也在学着在帮里管事了,不论学问还是本事都已是今非昔比,你再好好问问这小姑娘的意见,说不定小姑娘又愿意了。”   邱大鹏笑道:“还是您老人家见事明白。也好,等下我就亲自送这个孩子回家去,亭丽,你跟凌云之间有点误会,路上邱伯伯正好跟你好好聊聊——”   孟麒光冷冷打断邱大鹏:“曹帮主——”   曹振元走到孟麒光身边拍拍他的肩膀:“麒光啊,许久不见你了。”   说话间,又有几个人围住闻亭丽,乔宝心有些无措,试图将闻亭丽护在自己身后:“你们——表舅。”   孟麒光沉着脸便要朝这边走,却被曹帮主死死扣住肩膀:“难得今晚这般热闹,跟我这老东西坐下来叙叙旧,来,我们到那边去。”   闻亭丽瞬间被一帮人团团围住,不由得暗自攥紧拳头。   可越是情势紧急,她的脑子越是转得快,忽一眼瞧见前方穿过花园的邝志林,忙扬声说:“邝先生,您刚才不是说校方会派车送学生回学校吗?请问车在哪里?”   邝志林一愣。   闻亭丽趁势推开众人走到邝志林面前,背着所有人的面,将手里的名片在邝志林的眼底悄悄露出一角。   “邝先生。”她屏住呼吸小声说,“请帮忙找人送我回家。”   邝志林面上更加惊讶,那是他的名片,除了他自己,只有陆世澄可以作主将他的名片递给其他人。   澄少爷何时——   他惊疑不定凝视着闻亭丽,又看看闻亭丽身后虎视眈眈的白龙帮,仅仅犹豫一秒钟,便露出笑容做出回应:“不错,务实有校车可以送闻小姐回家。我正要派人找闻小姐呢,我们走吧,车在那边。”   闻亭丽大松一口气,回过头给了乔宝心一个宽慰的眼神。乔宝心正是满眼担忧,忙走到闻亭丽的耳边极小声地叮嘱了几句。   闻亭丽点点头:“嗯,我知道,你别担心,我走了。”   曹帮主和邱大鹏面面相觑,可当着邝志林的面,却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闻亭丽离开了花园。 第23章   邝志林办事极麻利,闻亭丽刚走出大门,所谓的务实“校车”就已经在街边等着了。   不仅如此,邝志林自己也在车前候着。   “闻小姐。”   人一少,他眼底的疑惑之色又浮了出来。   闻亭丽恳切地看着他说:“谢谢邝先生。”   邝志林回头淡淡看向花园里白龙帮那帮人,倒没再说什么,只关照司机。   “把闻小姐送回家。”   闻亭丽二话不说钻上车。   车一发动,她才发觉自己双腿有些发软,她默不作声咬紧牙关,心里充满了对邱大鹏的憎恨,早晚有一天,她要亲手宰了这老宗桑!   白龙帮果然不敢招惹陆家,回去的路上,后头连一辆可疑的车都没有。   司机先把闻亭丽送到白尔路的租处,闻亭丽回寓所换了衣服,又拜托司机把她回到慈心医院。   一进病房,闻亭丽绷紧的神经一松,瘫坐到床边椅子上,她多么想念邓院长,换作往常,她会第一时间将今晚的遭遇同她老人家说一说,现在却连个倾诉的对象都没有。   陪护在对面小心翼翼觑着闻亭丽:“闻小姐,你怎么啦?怎么看上去杀气腾腾的。”   闻亭丽回过神,若无其事拿起柜上的脸盆:“我去打点水。”   这一小会工夫,足够她把一切都想明白。邓院长昏迷不醒,父亲更是指望不上。   要对付邱大鹏,还得她自己来。可是她单枪匹马,又该如何成事呢?   她慢慢在走廊上踱着,眼睛里不知不觉再次浮起戾色,路过护士办公室时,停下脚朝里看。   “请问刘护士长在吗?”她笑问。   捱到熄灯时分,刘护士长果然寻过来了。   “闻小姐,你出来一下,傍晚你不在,汤普生大夫给你父亲换了几剂新药,我帮你说一句。”   一出病房,刘护士长就把闻亭丽领到后头一间空置的库房,推门进去,厉成英在里头等着。   闻亭丽迅速掩上门:“您怎么在这儿?我正要给您打电话。”   “我刚回上海,听老包说你独自去参加拍卖会,怕你一个人应付不来,特地赶到花园坊外面守着,会场里有我们的人,白龙帮的人找你麻烦时,我们的人全看见了,本想令人把你接出来,眼看邝志林派车送你才作罢。先不说邝志林,看样子邱氏父子对你还没死心?”   闻亭丽恨恨然嗯了一声。   厉成英眼神凌厉了几分:“邓院长出事前就曾叮嘱我们关照你,只因不便暴露你与我们的关系此事才耽误下来,我会尽快找一位中间朋友‘引荐’你和老包认识,对外只说老包是你父亲的故交,老包在政商界有不少朋友,邱大鹏绝对不敢再找你麻烦。”   闻亭丽试探着说:“可是外界都知道包律师是邓院长的好朋友,如此一来,大家不免会怀疑我跟邓院长早有私交,陆家那边听到风声自然也会防备我,那样我还如何调查刺杀的事?”   厉成英微笑:“假如没有今晚的事,我们这边的确不好动,出了今晚这样的乱子,倒正好可以为你们‘引荐’了,姓邱的公然找你麻烦,你为了自保,临时想办法托人介绍你跟曙光律师事务所搭上关系,这个理由岂不是顺理成章?”   听完此话,闻亭丽并未露出惊讶的表情,厉成英心中一动,笑问:“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要这样做?刚才你托刘护士长找我,就是跟我商量对付邱大鹏的计划?”   闻亭丽甜笑着,没否认。   厉成英赞许地点点头:“请记住,懂得保护自己最要紧。正想问你呢,你是怎么说动邝志林护送你走的?陆家虽然从不买白龙帮的账,却也不喜欢插手别人的闲事。”   闻亭丽大致说了一下以陆世澄的名义拍卖洋装的事,说到最后,她耸耸肩:“反正是费了好多工夫才跟他搭上话。对了,您查清那间‘敦普儿’洋行的底细了吗?”   “是一间信誉极好的德国老洋行,货仓设在武汉,那日一从你这得到线索,我就动身去了武汉找当地的朋友,托人查了几日,总算弄到了一份敦普儿最近三月的报关单,这一查才知道,这家最近并未承运过药品。”   闻亭丽莫名松了口气:“所以……不是陆世澄做的?”   厉成英眉头仍蹙着:“调查敦普儿期间,有一桩意外收获。敦普儿洋行本由姐弟二人共同经营,几年前姐弟俩因经营理念发生分歧,自此一分为二,弟弟以‘力最时’之名在不少城市开了新型货栈,为了从姐姐手中争夺老顾客,对外宣称可以承办一切货物,敦普儿不敢承办的钨丝等贵重金属,‘力最时’却可以代为报关和承运,我们在敦普儿未查到药品转运的迹象,却意外在力最时的货仓查到了一点线索,顺着往下挖,查到‘力最时’的新任经理两月前曾经跟南洋那边有过接触。”   闻亭丽一愣:“可是……那张敦普儿的报货单是在陆世澄的书房发现的,敦普儿姐弟已然分家,陆世澄既然选择继续跟敦普儿合作,又怎会与新分家出去的‘力最时’建立业务关系?”   “这件事不外乎两个解释:陆世澄为了掩人耳目故意如此;另一种解释是,委托力最时承运药品的的确是陆家人,但不是陆世澄。”   闻亭丽想了想:“难道是陆老先生?”   厉成英缓缓摇头,“近些年陆鸿隽已经不大管事了,但陆世澄有两个叔叔,人称陆二爷和陆三爷……陆二爷前年因一场车祸变成了植物人,那位陆三爷却还活在世上,只不过被陆世澄打压得无法动弹。倘或这件事不是陆世澄指使,那么或许与陆三爷有关。”   “这位陆三爷现在何处?”   “在北平养病,但他应该留了不少眼线在上海,假如那批药是陆三爷的,那么这次刺杀很可能就与陆世澄无关了,他们叔侄俩几乎是势不两立。”   闻亭丽点头不语。   厉成英看看自己的腕表。“今日实在是不早了,我长话短说吧,你极聪明,才几日,已经为我们提供了一份重要线索,陆三爷那边我们会立即着人去查,我过来除了跟你说这件事,也是想问问你今晚有没有从陆世澄和邝志林口里听到什么线索。”   闻亭丽耷拉着脑袋摇头:“陆世澄虽然把邝志林的名片给了我,但他好像很烦我,我猜我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见到他了,至于邝先生,他的嘴巴就跟上了封条似的。”   厉成英苦笑:“嘴不严的人,也不可能成为陆世澄的心腹。不急,老包那里已经安排好了,最多再熬两日就能安排你和他‘见面’,消息传出去,邱氏父子自然不敢再骚扰你。这两日你出门当心些,我会派人到你学校附近守候,你是五点半放学对么?记得留意一辆白色的洋车,那是我们的人。”   厉成英拿起手提包就要走,闻亭丽忽道:“厉先生,我想同你讨一样东西。”   “什么?”   “枪。”   厉成英错愕回身。   闻亭丽极严肃地望着厉成英:“您有!对么?”   “你要枪做什么?”   闻亭丽尽量让自己的口吻显得平静:“今晚您和包律师把一切都考虑到了,结果拍卖会上还是出了一些乱子,您不大清楚邱氏父子的为人,我却相当了解他们,邱大鹏吃了闷亏,这两天一定会想办法探知我和陆家之间是否有交情,若被他发现陆家与我毫无瓜葛,定会再来找我麻烦,我需要一件能够防身的武器,而且,即便有曙光律师事务所庇护我,也总有照顾不到的一天,万一他们纠缠我时您和包律师都不在上海,我希望——我能够自己保护自己!”   说完这话,闻亭丽屏息等待着,可她终究失望了,只见厉成英摇摇头:“不行,你不会射击,枪放在你身上未必是好事。”   “我可以学!”闻亭丽目光里透着坚定和急迫。   厉成英却很坚决:“你说的情况我们会好好斟酌,但这绝非小事,回头等我们好好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闻亭丽还要再说,厉成英却二话不说拉开门出去了。   第二日闻亭丽坐车上学时,慈心医院门口果然多了一辆白色的洋车。   闻亭丽上电车,这辆白汽车立即跟上来。   闻亭丽进务实中学,白汽车就不着痕迹地就停到街对面。   这一切落入闻亭丽眼中,让她安心又感激,尽管厉成英不肯给她枪,但在保护她安全这一块却毫不含糊。   弄不到枪,闻亭丽只能暂且将心里的那个对付邱大鹏的计划搁置下来,踏踏实实上了一天学。   傍晚放学时,班主任柳苑华公布了上礼拜的小考排名,这次考试的排名基本可以预估联考时的成绩。   班主任一走,学生们沸腾起来。“闻亭丽,你还没想好要报哪里吗?”燕珍珍忙着问她。   闻亭丽面前摊着一沓招生剪报,闻言摇摇头,换作往常她一定会大大方方说自己立志像邓院长那样学医科,而今为了避嫌,也不敢在好朋友面前说实话。   “要不我们一起报考圣约翰的戏剧系吧?”赵青萝兴冲冲坐到两人面前,“这次你考了班上第九名!柳先生都夸你进步很大,以你现在的成绩说不定可以试一试圣约翰。”   闻亭丽:“分数还是有点差距的,等下次考完再看看,你不打算念教育系啦?”   “圣约翰也可以选修教育课。”赵青萝说,“经历过上次的话剧比赛,我对戏剧的兴趣越来越浓了,将来我想做一名戏剧导演,多导一些有社会意义的话剧,燕珍珍你呢?”   燕珍珍百无聊赖的样子:“我的志愿从来没变化——搞文学,可是我有的选么?我爹希望我跟他一样搞外交,早就规定我只许在政治系和英文系里这两个专业里挑。”   闻亭丽跟赵青萝对视一眼,燕珍珍一直将月照云视作自己的偶像,平时经常私底下写写文章或小说,闻亭丽从她抽屉里拿出一沓手稿,很可惜地说:“那你的小说呢?”   “埋掉,以后都不写了。”燕珍珍老气横秋地叹口气,“人生哪能没有遗憾呢。我要惩罚我爹,他亲手扼杀了一个文学家。”   “别呀,就算你学别的专业,又不是不可以继续写小说。”   三个人约好了礼拜天去赵青萝家里好好研究填志愿的事,说了这么久的话,闻亭丽比往常迟了三十分钟才出来。所幸那辆白色的洋车仍停在附近,只是车上的司机不似早上那样沉得住气,竟立在路边频频向校门内张望。   眼见闻亭丽出了校门,这人才不动声色重新上车。   闻亭丽挤上电车,一径坐到伯顿路,从这一站下车,再转一趟电车就到慈心医院了。   刚下车,忽听身后传来凄厉的刹车声,路边行人说:“哎哟,后头那两辆洋车要‘打架’了。”   闻亭丽向后瞧,一辆黑色洋车突然横穿马路,一下拦在那辆白色洋车前面。   紧接着,黑色洋车上下来几个白龙帮的人团团围住那辆白车。   闻亭丽心一沉,莫非叫白龙帮的人看出这辆白车是专程来保护她的了,她急忙跑到路边电话亭给曙光律师事务所打电话,接电话的是助手,包律师此刻并不在事务所。   闻亭丽紧接着给厉成英打电话,然而不等电话接通,对面突然有两个白龙帮的人朝她这边看过来。   闻亭丽见势不妙,挂断电话抢先跳上一辆黄包车,催说:“慈心医院,拜托师傅快一点!”   只需捱过这一阵,厉成英那边一定会派人过来解围。   黄包车载着闻亭丽拐过一个弯,又过一条马路,前方出现一条僻静的巷子,这是最近的一条路,这时,前方巷口突然出现几个人拦住去路,清一色的银白色短褂长袴,个个口里都叼着烟。   师傅不明就里,赔着笑脸说:“小兄弟,请让一让。”   那几个人却流里流气笑起来:“让?挡路的不是你们吗?”   不等师傅拖着车向后退,后方又来几个人堵住退路。   一帮人围拢过来推推搡搡,动作和语气凶蛮得很,眼看要将师傅搡倒在地,闻亭丽突然从车上跳下来。   那人这才换了一副和悦的表情:“闻小姐,明人不说暗话,我们邱舵主在车上等你,随我们走一趟吧。”   闻亭丽心中暗恨,咬牙随这帮人走出巷子,前方果然停着一辆车。   车窗摇下来,露出油头粉面的一张阔脸,邱大鹏翘着二郎腿坐在后座。   “亭丽啊。”邱大鹏掸了掸手里的雪茄,“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刚才邱伯伯在后头叫你一句,你怎么跑得比兔子还快。”   闻亭丽看看四周,这地方离慈心医院已经很近了,于是笑道:“邱伯伯是专程来医院探望我爹的吧?他可是托您的福才变成现在这样,都到门口了,你不去瞧瞧他么?”   邱大鹏脸皮比城墙还厚,摆摆手说:“兄弟早就想来探望大哥,奈何大哥对兄弟误会太深,贸然进去探望,只怕大哥急火攻心,今日我找你,是为了凌云的事——”   他脸色忽一阴:“托你的福,凌云被孟先生的人打得全身没一块好肉,养了这么些日子,身上还有几处骨头未好,可怜这孩子,被打成这样还日夜惦记着你。大夫说了,心病还需心药医,今日邱伯伯特地令大东楼的师傅在家里准备了一桌好菜,就为了招待你。你和凌云在饭桌上把误会解开,只要你在,这孩子不论是骨伤也好,心病也罢,全都能养好。”   说着冲手下人一摆手,闻亭丽冷笑:“我和邱凌云之间实在是没什么误会,他究竟为何挨打,他自己心里清楚,再说打他的人又不是我,您这话该去跟孟先生说。”   邱大鹏眯了眯眼:“邱伯伯知道,你如今大了,认识的人也多了,仗着有人撑腰早不把邱伯伯放在眼里了,可惜,今日既然在此地撞着了,邱伯伯势必得教你一些做人的道理!凌云还在家等着呢,快把闻小姐请上车。”   闻亭丽急得四面张望,捱了这么久还不见包律师和厉成英的人过来。   这一愣神的工夫,两边的人就要把她拖上车,她愤然一挣,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名片,到处找公共电话亭。   邱大鹏眼睛极尖,一眼就看见了名片上硕大的“邝”字,他却不似上回那般忌惮,只轻蔑地哼笑一声:“拉幌子拉上瘾了?邱伯伯已经打听清楚了,陆家根本不认识一个姓闻的。上回人家看在你务实学生的份上帮你招一回车,没想到你又来这一招,邝先生知道自己跟你很熟么?”   闻亭丽之所以拿出邝志林的名片,不过是为了拖延时间,眼见一帮人重新围过来,瞪着眼睛说:“熟还是不熟,当面打个电话不就知道了?只要告诉邝先生我在甘家巷遇到了大麻烦,他绝对会派人过来。你们还是趁早走吧,省得回头吃大亏。”   说罢,她疾跑几步钻进最近的电话亭,拿起话筒作势要打电话。   假模假式拨了几个号码,却不肯把全部号码拨完。   这回不必邱大鹏拆穿闻亭丽,几个喽啰也大笑起来:“这小姑娘不得了,花架子摆得够足,刚才差点被她给唬住了。”   邱大鹏手指间夹着一根雪茄,得意洋洋抬了抬手:“诶,别笑话这孩子,让她打。”   闻亭丽脑中飞转,这当口她又能给谁打电话,燕珍珍?赵青萝?乔宝心?无论如何她都不忍心把她们扯到这么污糟的事情中来。   邱大鹏耐心告罄,冲手下人摆摆手,一帮人呼啦啦围住电话亭。   “快出来吧!”闻亭丽心一横,当着众人的面拨起了邝志林名片上的号码。   一帮人愣住了。   打过去,那边却无人半天没有接电话。   白龙帮的人再次公然发笑:“闻小姐怎么不开腔?你不是要跟这位‘邝先生’说你遇到麻烦了吗,来来来,我们好心替你报地址,‘甘家巷,邝先生快来’。”   那人故意捏着嗓子尖声说话。闻亭丽焦急地等了几声,便要挂掉电话,电话那头却突然传来一点动静,闻亭丽一惊之下,险些没握稳话筒,看这架势那头似乎有人,她吓得忙说:“我、我找邝先生,我是闻亭丽。”   然而那边却久久没人吭声,她万般无奈,只得挂掉电话。   库伦路的某间寓所,陆世澄刚进门就听到一阵急促的电话响。   他随手把西服外套扔到沙发上,这是邝志林的私宅,电话轮不到他来接。   一个钟头前,邝志林约他在此见面。谁知刚到楼下,力新银行那边出了点小状况请邝志林过去处理,邝志林下楼把钥匙交给他,自己开车走了。   偌大一间寓所现在连个下人都没有。这不奇怪,每回邝志林向他汇报要事时,都会把附近的闲杂人等提前清走。   电话依然在响。   陆世澄置若罔闻,案几上放着茶水,他欠身拿起一杯水喝了几口。   渐渐地,陆世澄觉得那铃声比雷声还吵。   他不耐地瞥瞥自己的腕表,这个点正是饭点,也许,那边的人有什么急事找邝志林?   终于,他起身拿起电话。   刚把话筒放到耳边,里头传来几个男人的调笑声。   “我瞧她打算装到什么时候。”   “……甘家巷,邝先生快来。”   这期间,话筒边有个人的呼吸一下下重重拂在麦克风上,听上去极为焦灼。   陆世澄握着话筒静静等待,那头的谑笑声越来越放肆,打电话的人却始终一句话都未说。   陆世澄垂眸看看手中的水杯,突然将其搁到桌上,力气故意大一点,发出咚的一响。   电话那头果然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倏地一默,忙说:“我找邝先生,我是闻亭丽。”   “你所谓的邝先生在哪呢?”一伙人大笑着拉开电话亭的门,“这下你还有话说吗?   闻亭丽不等对方拉扯自己,反身用肩抵住门。   “你们懂什么,刚才接电话的是那位陆公子!陆家很快就会派人过来!”   众人越发笑得打跌。   “我说我是天王老子你信不信?”   闻亭丽虚张声势:“我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再等个十分八分钟不就知道了?万一我说的是真的,你门就不怕陆家找你麻烦?”   邱大鹏将雪茄扔到脚下踩了踩,拉长了声道说:“听她的,那就再等一等,假如你真能请动陆先生,你帮邱伯伯引见引见如何?”   闻亭丽心头微松,她不信十分钟后厉成英的人还找不过来。   拖得一刻钟,是一刻钟。   十分钟过去,邱大鹏等得脸上泛起了油光,巷子口也不见有人来。   很好,他像个傻子似的又被这孩子耍了一遭!一扭头,他没好气地说:“把她给我拖到车上去!”   闻亭丽拼命抵住电话亭的门,然而,一个人怎敌得过这帮流氓,就在她即将被强拽出去的那一刻,巷口诡异地一静。   巷口悄然多了个人,这人插着裤兜立在那儿,一副刚巧路过此地的样子,夕阳照在巷口,把那人的腕表照得熠熠生辉,这个人先是半信半疑朝里瞧了瞧,看清里头的情形,面色一淡,朝一行人走过来。   邱大鹏僵在了原地。几个流氓闻声一回头,也似被定住了。   闻亭丽的表情更是见了鬼似的,   “陆、陆公子。”   众目睽睽之下,陆世澄径直走到电话亭前,向前一伸手,几个流氓愣愣地缩回自己的爪子,就这样,陆世澄毫不费力地拉开了门。   闻亭丽几乎是一个箭步从里边跳到陆世澄身前。   这时,邱大鹏终于回过神来,眼看陆世澄目光扫向自己,忙腆着笑脸向后退:“误会!一场误会,亭丽,邱伯伯就不送你了——”   剩下的那几个流氓也是如梦初醒,随邱大鹏一窝蜂跑到车边,纷纷跳上车,轰隆一声驾车跑了。   闻亭丽现在顾不上管邱大鹏,因为她整个人都处在极大的震惊中。   大白天见鬼也不会比在这里看到陆世澄更让她吃惊,刚才她不过是信口胡说,难不成那电话真是陆世澄接的。   “陆先生。”她结结巴巴地说,“您怎么会在这儿?”   陆世澄眼看白龙帮的人一下子跑了精光,这才回头上下打量闻亭丽,确定她没有受伤,也没停留,掉头向巷子外头走去。   闻亭丽二话不说跟上去:“您是刚巧路过这儿?还是?难道刚才电话那头是陆先生?”   陆世澄没有接茬的意思。   闻亭丽却一下打开了话匣子。   “我发誓,我没想过打搅邝先生,前面我只是想用邝先生的名义吓吓姓邱的。电话那头一直没人声,我以为没接通就没马上挂断。谁知道,谁知道被你接了。”   她庆幸又好笑,说着说着,自己笑起来。   “天底下竟有这么巧的事,陆先生,您怎么听出电话那头是认识的人呢?噢对对,他们刚才叫我闻小姐来着,想必你听见了。”   陆世澄忍不住睨她一眼。   她在他耳边聒噪了这么多回,他要是还听不出她的声音就奇怪了。   闻亭丽望着脚下的路,突然又是一阵发笑:“陆先生能这么快找到这儿,是不是因为听见他们说‘甘家巷’了?你说他们傻不傻!!自己暴露自己!对了,您一定很好奇邱大鹏为什么找我麻烦吧?”   陆世澄闭了闭眼,不,我不好奇。   闻亭丽却低头叹一口气:“这件事说来话长,姓邱的跟我爹本是拜把子兄弟,可是这个人一肚子坏心眼……”   突然又停下来好奇张望四周:“您刚才跟邝先生在一起?怎么这会儿没见邝先生?”   回眸瞥见陆世澄的表情,闻亭丽恍然大悟:“您是一个人过来的?”   陆世澄面无表情打量四周,出来时也没跟邝志林留个纸条,这会儿老邝估计正到处找他呢。   他再次转头看向闻亭丽,白龙帮的人也走了,这下她没理由跟着他了吧。   刚要抬步,闻亭丽却拦在他面前。   她脸上满是感激之色:“那晚您给我名片时,说我在毕业前在学校遇到任何麻烦都可以找邝先生,真没想到您如此重诺,您是因为那晚的事才专门跑一趟吗?这样麻烦您,我真过意不去,要不——”   她假惺惺掏出那张名片:“您把它收回去吧。”   陆世澄二话不说接了过去。   不但收了,他还立即当着闻亭丽的面将名片纳入衣服口袋。   闻亭丽呆了一呆。   怎么,闻小姐不是诚心还给我?他睨着她。   她忙清清嗓子:“您还没吃晚饭吧,我请您吃顿便饭行不行?”   他抬手:【不必。】   闻亭丽咬了咬唇:“陆先生是担心不够好吃吗?这附近的馆子我都很熟的,不管陆先生喜欢什么口味,我保证您能吃得满意。”   陆世澄掉头朝自己的车走去,车停得有点远,刚才他在路边找了好一阵才找到所谓的甘家巷。   闻亭丽始终亦步亦趋跟在他后面。   难道她看不出来他不想她跟着吗?他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想。   终于找到了停车地方,他拉开车门正要上车,这时,街角突然来了十来辆黄包车,车上的人清一色全是老太太,一窝蜂从黄包车上下来,风风火火往甘家巷闯。   老太太装扮与衖堂里的娘姨无异,偏偏走起路来个个健步如飞。   其中一人瞥见闻亭丽,身形忽一顿。   陆世澄心中一动,扭头望向身侧的闻亭丽,闻亭丽也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意识到那是厉姐派来救她的人,忙不动声色冲对方做了个极细微的手势。   老太太收回视线,改而踮起小脚张望四周:“娄二奶奶真住在这附近,这地方怎么这样冷清啦?”   边说边朝那边走了。   闻亭丽一转头,恰巧碰上陆世澄的视线,她没料到他一直在注视着她,眼波不禁漾了一漾,但她很快就甜笑着继续刚才的话题:“我是真心想请您吃饭。”   陆世澄看一眼那帮老太太离开的背影,瞬间改了主意,关上车门,朝闻亭丽的书袋指了指。   闻亭丽琢磨片刻,从自己的书袋里取出上回那个小本子,试探着说:“要这个吗?”   陆世澄接过来,目光随便在本子上一瞟,才一日,她又背了不少新单词。   有了上次的经验,他轻车熟路翻到后头的空白处,在上头写了一行字。   【闻小姐要请我去哪吃饭?】 第24章   闻亭丽错愕地望着那行字。由于太过震惊,这回她安静了足有十秒之久。   但很快,她就欣然点头:“让我好好想想,要不我请您去广雅居,它家的糟都是自己特制的,一道白糟腌青鱼鲜得不得了,另外它家的鳝糊面和草头圈子都比别家做得好吃。”   陆世澄示意她带路。闻亭丽愈加高兴,抬手指了指指街对面:“那馆子在唐家巷的后面,不好找的,我们先过马路。”   说着便要在前领路,陆世澄却拦住她。   【请帮我给邝先生打个电话。】他把本子递给她。   “哦对对。”闻亭丽转回先前那个电话局,没走几步,忽然回过头笑看陆世澄,“您是怕邝先生担心您吧,您对身边人真好。”   陆世澄自管自望着路旁的洋梧桐树,他对闻亭丽这种没话找话的行径已经习以为常了。   电话接通了。   “邝先生,我是闻亭丽,陆先生要我跟您说一声……我怎会跟他在一起?这、这一时半会说不清楚……就在甘家巷附近,对对,您不必着急找陆先生……”   给邝志林打完电话,闻亭丽又给周嫂打了个电话。   接着两人从甘家巷并肩走出来。   “吃完晚饭,我再请您吃点甜品吧?这附近有家店鸽蛋圆子做得很不错。”   说得正起劲,陆世澄忽一把拽住她的胳膊,原来她只顾着招待陆世澄,却没留意自己的脚下有块大石头,要不是陆世澄及时拉她一把,这会儿多半已经崴脚了。   陆世澄严肃地把手插回自己的裤兜。   闻亭丽不好意思笑起来:“您真细心,这地上坑坑洼洼的……我就不招呼您过马路了,陆先生自己走?”   陆世澄默了默,他是哑巴,又不是盲人。   “我不是怕我招待不周嘛。”她快步穿过马路,又转过身立在台阶上笑眯眯等着他。   等到陆世澄过了这边,闻亭丽将自己的小本子双手递给陆世澄。   “吃饭的时候陆先生觉得哪里不好,把意见全写在这上头,我保证这顿饭让您吃得满意。”   陆世澄接过本子,闻亭丽抿嘴直笑。 竒_書_網 _w_ω_ w_._q_ ǐ_ S _Η _U_九_⑨_ ._ ℃_ o _Μ   这时,马路上开过一辆汽车,车里坐着孟麒光和小高。   小高想起昨晚的事,正是百思不得其解:“孟先生,我们手里还压着曹帮主的两船货,原本昨晚当场就能帮闻小姐解围,为何你要在宝心小姐面前要装出无解的样子,是想再等等吗?”   “等?”孟麒光漫不经心翻着报纸,“人跟人之间的关系,无非是利益交换,把我有的给对方,再从对方身上换回我想要的,假如我身上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即便我主动帮她一百遍,她也会只拿一句谢谢来打发我。”   小高似懂非懂。   孟麒光一哂:“这也不懂吗,天大的恩情,换不来等价的交情,这是人人都有的劣根性,你跟我这么久,何尝见我孟麒光做过亏本买卖。昨晚她既然死也不向我开口,我又何必拿热脸去贴冷屁股,在宝心面前做做样子也就算了。放心,姓邱的忌惮着我这层关系,不敢真拿闻小姐怎么样的。”   小高待要再开腔,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闻亭丽和一个年轻男子在荡马路。   小高瞬间张大嘴,那竟是陆世澄!   因为隔得太远,也听不见两个人在说什么,只晓得那个闻小姐正跟陆世澄有说有笑。   “孟先生?!”他惊讶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原以为孟麒光会不高兴,没想到孟麒光只是兴趣浓厚地望着那边,注目良久,低笑道:“很好,目标明确,野心勃勃,比我还善于把握机会。”   说这话时,汽车刚好从两人身后擦过,孟麒光目光炯炯看着闻亭丽的侧影,眼看两人朝巷子里头走,又转过头继续向后盯着看,直到着两人的身影消失,这才淡着脸收回视线。   闻亭丽所说的广雅居离慈心医院不远,老板是一对中年夫妇。   老板娘待闻亭丽十分热情,只是说话时老偷偷打量陆世澄。这年轻后生不光生得挺拔俊雅,衣着更是体面得不像话,这样的人贸然走进路边的小餐馆,任谁都会多看几眼。   陆世澄进店后只在一旁静静环顾四周,察觉老板娘的目光,不但毫无恼意,反而礼貌地冲对方点点头。   闻亭丽早就见识过陆世澄的涵养功夫,老板娘却闹了大红脸,忙堆起局促的笑容,招呼两人进了一间包厢。   两人相对着坐下。   “喜欢吃这个吗?”闻亭丽拿着菜谱请示陆世澄。   陆世澄点点头。   闻亭丽却笑道:“瞧我,哪有做东的一个劲问客人的。”   接下来好一阵没吭声。   陆世澄没忍住抬眸一看,就见闻亭丽低头皱眉研究菜谱,单看那认真的表情,比治学还要严谨,不一会,就见她抬起头冲门外说:“老板。”   一口气点了七个菜,外加一份负责解腻的红苋菜汤加糟,只是菜刚点到一半,陆世澄突然朝她招招手,闻亭丽脸蓦然一红:“您该不是要——”   【不,我不要。】   他在小本子上写了一句话。   【你菜点的太多了。】   原来不是要净手,闻亭丽松了口气,但她随即坚定地摇摇头:“我是因为拿不准您的口味,所以才多点了几样招牌菜,陆先生每样都尝一尝,碰到喜欢的就多吃一些,不怕吃不完的,我可以把剩菜打包带回去。”   点完菜,闻亭丽当着陆世澄的面用帕子擦了擦桌面,然后把帕面反过来给他瞧。   “瞧,这家店小归小,但干净得出奇。他们后厨我都去瞧过,也跟外头一样卫生。”   陆世澄伸手去拿桌面上的碗筷,闻亭丽抢先把东西整整齐齐放到他面前。   同时让老板娘多上一副碗筷,预备待会夹菜的时候用。   紧接着,她又亲手给他倒了一盏茶。   “就是茶的味道差了点。陆先生先将就喝一口,我让他们给您买几瓶冰橘子水过来。”   【谢谢。】他正好渴了。   “不用谢!”闻亭丽开心地说,“天气实在太热,不喝点凉的简直吃不下饭。”   她拜托店里的伙计帮忙买冰汽水,之后便把两只胳膊交叠着放在桌面上对着陆世澄,仅仅安静几秒,又开始兴致勃勃找话。   “我从小就住在这附近,家家饭馆都吃过,再没有比这一家味道更好的了,要是陆先生还是不满意——”   她拍拍自己的胸脯:“不妨直接告诉我您喜欢什么类型的饭店,下次有机会我再请您一次,刚才的事多亏有陆先生,再怎么酬谢也是应当的。”   陆世澄状似随意拿过本子,在上面写下一句话。   【假如方才我没及时赶到,闻小姐可还有别的求助对象?】   闻亭丽头皮一麻,他可真会切中要害。当然她不能对他说他前脚刚到,厉成英的人后脚也到了。   “那我就向朋友求助。我有几个同学家里是很不怕白龙帮的,我因为实在不愿意麻烦她们,才拿邝先生的名片吓唬姓邱的,但如果逼到没办法,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我会给我那几个同学打电话。”   陆世澄静静谛视着闻亭丽。   闻亭丽坦坦荡荡回视。   长长的睫毛一眨,她端起杯子轻轻抿了口,然后大约是觉得无聊,她就像欣赏名画一般研究起手里的茶杯来。   陆世澄则是像看名画一般研究闻亭丽,她的表情和眼神看不出半点心虚,可是自打进了包厢,这是她第一次长达半分钟没有开口讲话。   可惜伙计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宁静。“橘子水来了。”   闻亭丽的表情立刻变得活泛起来。   “摸一下,是不是很凉?”她把一瓶橘子水推到他面前,“先解解渴,菜应该快好了。”   陆世澄假装看不出她急于转移话题,喝完一整瓶,仍有些口干,闻亭丽主动把第二瓶推到他面前。   接着她开始拧自己的那一瓶,这次却半天都没拧开。   手中忽一空,陆世澄把她的汽水瓶拿过来帮她拧开。   “谢谢。”闻亭丽一脸诚挚地说,“陆先生,您真细心,又体贴。”   陆世澄把脸对着一旁,喝汽水。   菜终于上桌了。第一道菜是红烧秃肺,陆世澄本以为会很腻,一尝,竟异常清腴嫩滑。   “怎么样?”闻亭丽一眼不眨望着他。   陆世澄微微颔首,拿起备用筷子又夹起一块。   闻亭丽笑出两个酒窝。   第二道菜是扁尖腐衣,闻亭丽帮陆世澄盛汤的时候一句都未说,俨然对这道汤信心十足。   汤确实很美味,冬瓜和番茄都烹调得鲜嫩多汁,难得腐衣也没有豆腥味。   不知不觉间,陆世澄把半碗汤都喝完了。   请客吃饭,最高兴就是客人喜欢自己点的菜,闻亭丽作为东家,心里满足极了,接下来不再说话,只专心吃饭。   包厢终于安静下来,而且安静了好一阵。吃完饭,闻亭丽高兴地让伙计送些帕巾给两个人净手面,老板娘笑呵呵拿过账单:“一共是八块半,闻小姐是熟客,那半块大洋的零头就免了。”   这价格不便宜,毕竟寻常人家一桌酒席也才十块大洋(注),只怪方才菜点得实在太多,食材又极新鲜,闻亭丽心里早有准备,忙说“好”,从书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蓝布口袋,把所有钱倒出来一数,却只有六块大洋。   闻亭丽不敢置信地在书袋里重新掏摸一遍,仍没摸出半毛钱。   包厢里的氛围顿时尴尬起来。   “等一等。”闻亭丽努力保持着镇定,“一定是落在哪个角落里了,我再找找。”   陆世澄倒是很懂得照顾别人的面子,一开始只是坐在那儿看着她找,看她越来越急,很自然地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取出皮夹子,预备帮她付账。   闻亭丽忙制止他:“说好了我请客的。”   又对老板娘说:“您千万别让这位先生结账,稍等片刻,我马上回来。”   她起身出了小包厢,陆世澄好奇之下,不禁也跟着望向门外,就见闻亭丽匆匆沿着走廊走了。   仅一分钟她就返回了,并且手里多了一张大票子,径直递给老板娘,大大方方地说:“帮我找一找。”   这一找,就找回来一大堆银元,但好歹顺利结了帐,老板娘又把剩菜仔细打包好交给闻亭丽。   两人出来时,陆世澄特地朝刚才那条小走廊看去,过道尽头居然是一间盥洗室,盥洗室里头自然不会藏着银票,那就只有一个可能……   两人视线相触的瞬间,空气诡异地一默。   闻亭丽正为刚才的事不自在。她明明记得兜里还有十块大洋,也不知何故少了四块,结账时才想起,前晚去花园坊的时候她从祥生车行叫过一辆出租车,今早出来时又给周嫂和小桃子留了些饭钱,这些花销她本来心里都有数的,被邱大鹏那老东西一闹也就忘了。   幸而前几天才把几张大票子都缝进了贴身小衣,可以临时去盥洗室脱衣裳取钱救急。   她生怕陆世澄多问,幸好,他很体贴地什么也没问,这让她多少自在了些,心头一松,她再次活跃起来。   “刚才说好了请您吃甜点的。”她开心地说,“那家店就在隔壁,它家的鸽蛋圆子特别解暑,才喝过热汤,现在吃正合适。”   话虽这样说,她也拿不定主意陆世澄会不会答应,谁知他竟顺着她指引的方向看了看,闻亭丽一讶,忙在前面带路,两人走到那家甜品店门前,闻亭丽刚要进去,陆世澄却停步看向街头。   原来街上不知何时来了好几辆洋车。   前头那辆车下来一个人,正是邝志林。   邝志林径直穿过马路朝他们走来。   “邝先生好。”闻亭丽主动向邝志林问好。   邝志林看看闻亭丽又看看陆世澄,他的眼底充满疑虑,他的态度却像往常一样客气:“闻小姐,你们这是——”   闻亭丽忙说:“我正要请陆先生吃鸽蛋圆子。”   说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前头打电话的时候我就该一并邀请邝先生,都怪我太愚笨未曾反应过来,您来了正好,我要好好请您尝尝这家店的甜品。”   “闻小姐的美意,邝某心领了。”邝志林笑笑,“可是眼下实在不凑巧,力新银行的经理还等着见陆先生和邝某呢。”   闻亭丽遗憾地点点头,转头便要跟陆世澄告辞,才发现陆世澄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他仿佛在认真等着她带他去吃鸽蛋圆子。   闻亭丽又惊又喜:“天气太热,请陆先生跟邝先生在门口等一等,我一个人进去买就好。”   不一会抱着几个食盒出来,将其一并交给邝志林:“伙计在食盒里放了不少冰块,但也不要放太久,最好马上吃。”   接下来她没再说什么,陆世澄等了半天,没在她四周看到任何可疑人物,仿佛陡然失去了兴趣似的,接过那食盒,向她点头致谢,转身上了车。   闻亭丽立在车旁送别:“再会。”   回到邝志林的寓所,陆世澄对着茶几上的食盒,面露思索。   邝志林问陆世澄:“吃饭的时候闻小姐都跟您说了什么?”   就因为没说什么,陆世澄才觉得匪夷所思。   她既没有借着吃饭的机会向他打听任何事,也没有趁机讨回那张名片。甚至在刚才送甜品时,她也没有想方设法为下一次见面制造机会。   不过这并没有打消他心里的疑虑,毕竟这位闻小姐最近出现在他面前的次数太多了些。其实早在那晚闻亭丽利用他的名义拍卖洋装,他就对她起了疑心。   上一次他在黄金剧院设局对付陆克俭时她撞上枪口,事后他也觉得太过凑巧。   傍晚在看到那帮形迹可疑的老太太的那一刹,他对她的怀疑达到了顶点,那样的练家子,绝非一般人能差遣得动的,他当即决定试她一把。   吃饭时,他有意无意给她了很多次动手或是开口的机会,但闻亭丽始终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   他有点看不透她了。   邝志林没能等来陆世澄的回应,便知闻亭丽在饭桌上并未露出丝毫破绽,他忙从书房取出一份卷宗:“这些日子我已经把闻小姐的底子查清楚了,您先过目。”   陆世澄接过卷宗,邝志林查起人来巨细靡遗,这次也不例外,从闻亭丽出生那年查起,到她前一阵是如何进务实念书,包括闻亭丽自己早已忘却的一些经历,都被写进了眼前这份档案。   “北平那边也查过好几轮了,但不论是闻小姐,还是她的父亲闻德生,都未曾跟那边有过交集。即便闻小姐真有问题,也不像是北平那位爷派来的。”   陆世澄有一阵没反应,他很清楚他那位三叔的做派,陆克俭要用人,必然会先施展一些拉拢人心的手段,然而,闻亭丽的父亲至今未出院,那个被她视作仇人的邱大鹏甚至混得越来越好了。从这两点看,她又不大像陆克俭派来接近他的人。   “闻家的户头上最近也没有可疑的进项,倒是闻小姐的母亲——”邝志林含蓄地说,“曾经在南京的红粉花楼做过妓女,但这也已经是二十年多前的事了,闻德生和闻太太来上海之后,两口子一直兢兢业业做些小买卖,据我们调查所知,乔太太私底下也查过闻家的底细,正是因为查到了闻小姐母亲过去的这段经历,所以坚决不同意闻小姐同自己的儿子在一起。”   乔家的所作所为,陆世澄也大致听说了一点。   他露出颇不以为然的表情。   不过,乔家怎么做与他无关,他只知道,邝志林在查人方面从未出过差错,如此看来,闻亭丽就是个背景再单纯不过的小姑娘。   碰巧翻到了闻亭丽参加话剧大赛的那一页,里面夹着一张她荣获冠军的照片,陆世澄夹起照片凝视着相中人。几次交道打下来,他知道闻亭丽头脑很聪明,反应也快,假如她真是什么人派来的,这一次没动静,不代表下一次不会露出马脚。   还是得好好试她一次。   邝志林笑道:“还有一种可能,闻小姐只是单纯地想接近澄少爷,当初她跟乔公子认识的过程就有不少说道……澄少爷别那样看我,我并非恶意中伤闻小姐的品行,但闻家遭逢巨变是事实,加上邱氏父子一直对她虎视眈眈,处在这种困境中,小姑娘急于想找个靠山也是情有可原的,难得澄少爷又跟她年岁相仿——”   陆世澄想起闻亭丽那个快翻烂的单词本子,若有所思翻了翻她的档案,很快从后面抽出两张务实中学的成绩单。   闻亭丽刚进务实时排在第三十六名,最近一次却已经上升到了班上的第九名,才两月,不下一番苦功夫是不可能进步这样快的。   一个一心要依附男人的女子,岂会在功课上这样用心?   因此,对于邝志林的这番猜测,他内心并不认可。   想了几秒,他指了指闻亭丽的档案,想办给她法制造一点“机会”。   邝志林点点头,倘若试出闻亭丽有问题,自然好处理,但——“如果查下来闻小姐没什么问题呢?”   陆世澄沉吟,那么,她就是一位话多的年轻女士。   话多是错么?   显然不是。倘若她再来找他,他只需远离这位话多的小姑娘就行了。   邝志林心里有数了:“好的,我会尽把‘动手的机会’透露给闻小姐。”   陆世澄点点头,把笔插回口袋,干脆利落结束了这个话题。   回到家,闻亭丽找出一本小人书让小桃子坐在床上看,自己在灯下记账。   她一回到慈心医院就给厉成英打电话致谢,但是关于陆世澄,她未能提供任何有用的线索。   毕竟今晚她从头到尾没有故意向陆世澄打听过什么。   邓院长的事固然重要,陆世澄赶过来救了她也是事实,既要请他吃饭,自该真诚相待。 第25章   厉成英倒没再多打听什么,只在电话里叮嘱闻亭丽当心。   礼拜天这日,闻亭丽约燕珍珍去赵青萝家里温书。   赵青萝自己有间单独的小书房,在她那儿看书,比在闹哄哄的慈心医院病房清净许多。   一上午过去,闻亭丽温熟了不少功课,中午又在赵家用的膳。   饭毕,三个小伙伴坐在一起研究各学校的招生公告,赵太太忽过来敲门:“青萝,筱文打电话找你。”   三人互望一眼,高筱文既是她们同班同学,也是赵青萝的表亲,但与赵青萝不同的是,高筱文不大喜欢念书,她父亲是糖果大王,将来不愁没有出路,高筱文自己也承认当初来务实就是为了混一张中学文凭,别的同学忙着备考,她却日日忙着骑马和参加舞会。   “多半是要叫我们去她家玩,我去推了她吧。”赵青萝推开椅子。   不多时,赵青萝咚咚咚上楼,然而并不进屋,只立在门口气呼呼叉着腰说:“这人真是的!”   “怎么了?”   “高筱文说她大哥在霞飞路新开了一家百货公司,比欣欣百货盖得还要摩登,在正式开业之前,高家大哥预备先举办一个大型招待会,邀请了本埠一众明星前去赏光,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请到陆家帮忙剪彩,高筱文说当晚一定很热闹,叫我务必去开开眼界。我回说考完之后再去,高筱文却说她一个钟头前就差人送请帖过来了,还强调这是她家的大事,我若不去她就要跟我断交。你们说这人霸道不霸道?她跟她大哥平日关系又不睦,非拉着我去凑热闹做什么?”   燕珍珍漫不经心地翻着课本:“高筱文这个人从不记仇,不想去的话,直接推了她好了,她这人,顶多气个两三天就撂开手了。”   闻亭丽听到“陆家”二字,耳朵倒是立即支棱了起来,然而一想到那晚请陆世澄吃饭的初衷,复又耷拉下去,横竖厉成英已经开始调查陆家三爷了,她这边缓一缓也没关系,于是并不接茬,只一个劲地催促赵青萝:“别浪费时间了,你快过来看看这道题,我和燕珍珍解出来的答案不一样。”   过了一个钟头,高家果然送来几张请帖,除了送给赵先生和赵太太各一张,又专程给了赵青萝一张。   请帖的设计倒是符合高家人一贯的浮夸作风,暗红色的底子,洛可可浮雕花案,帖子四周还不甘寂寞地滚着金边,日期是礼拜六。   赵青萝问闻亭丽和燕珍珍怎么办,两人都拒绝帮她出主意,赵青萝赌气把请帖锁进了抽屉里。   闻亭丽在赵公馆学到下午五点钟才走,临走前,赵青萝特地从车行叫了出租车送两个小伙伴上车。   晚上闻亭丽在病房里跟小桃子和周嫂吃晚饭,陪护拿着一份报纸进来:“刚才听几个大夫说,闸北好像又有人被枪杀了,闻小姐,你识字,看瞧瞧报上是怎么说的。”   闻亭丽忙要夺过报纸来看,黄远山却找了过来,一进来就将水果等物搁到病床边,闻亭丽有一阵没看见黄远山了,不免惊喜交加:“黄姐。”   黄远山指指病床上的闻德生,温声说:“我来看看伯父。”   她立在床边关怀地问了几句,又同小桃子玩了一下,末了用眼神示意闻亭丽跟她出去。   一到门外就发问:“听说白龙帮有个姓邱的一直在找你麻烦?”   闻亭丽嗯了一声。   黄远山想了想说:“这样吧,电影协会的林副会长跟曙光律师事务所的包大律师交情还不错,包律师你听说过吧?那可是连曹振元都忌惮三分的人物,今早我已经拜托林会长在中间帮忙引荐,过几天大伙一起吃个饭,届时包律师会对外说你父亲跟他是早年的好朋友,我再找几个记者在报纸上宣扬宣扬,这样全上海都知道你背后有电影协会和著名律师撑腰,姓邱的自然不敢再找你麻烦。”   闻亭丽心中暗喜,厉成英那边这么快就发力了。   由电影协会出面引见她和包亚明,自是再合理不过了。   她高兴地说:“黄姐,您真好。”   黄远山哼了一声:“我只是看不惯一帮流氓欺负一个小姑娘,再说我可不是白帮忙的,你的服装已经裁得差不多了,足足花了我这个数!”   她摊开手掌做了个手势:“钱都花出去了,我可不希望中途被人给搅了局。闻亭丽,我得提醒你,说好了等你一毕业就开拍,到时候你别又找什么借口反悔。”   闻亭丽一拍胸脯:“放心吧。我闻亭丽一言,驷马难追!”   黄远山走后没多久,刘护士长来找闻亭丽,依旧去的上回那间空置的库房,一进去,就见厉成英候在里头。   “电影协会的人过来找过你了?”厉成英笑吟吟地问。   闻亭丽感激颔首:“劳您费心了。还有上回那帮老奶奶,也麻烦您帮我转达谢意。”   厉成英却露出愧色:“那日恰好我和老包都有急事在身,差一点就没能帮你解围。”   闻亭丽忙说:“一点也不晚!我知道您一定会派人来帮忙,横竖会想法子拖延时间的。”   厉成英绽出笑容:“你就这么信任我们?”   闻亭丽笑了笑:“就冲着您跟邓院长的交情,我也从未怀疑过您。”   厉成英回身从皮包里取出一样东西交到闻亭丽手中。   那是一个小小的硬皮箱。   沉甸甸、冷冰冰。   闻亭丽好奇地打开箱盖,一望之下,脑中闪过一道白光。   “这是——”   厉成英摁住闻亭丽的肩膀示意她噤声。   “经过这一次的事件,我想我们该重新考虑你的人身安全问题了,即便日夜派人保护你,也免不了遇到一些突发状况,况且邓院长刚醒……”   闻亭丽一懵,登时激动得语无伦次:“她老人家醒了?能不能再去医院探望她一次?”   厉成英叹息:“上次带你去见她老人家已经冒着很大的风险,这次再去,只会让你也跟着身陷险境。昨天晚上她老人家刚一醒,消息就不胫而走,中午有人试图混进邓院长的病房行刺,还好被我们的人及时拦阻,看样子,他们不将邓院长除去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和老包现在的任务除了保护院长,就是尽快内找出幕后主使。”   闻亭丽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里:“那人有没有供出是谁主使?”   “对方买通了法租界的巡捕,刚露馅就逃跑了,但逃走时背部中了一枪,不尽快治疗的话,会因失血过多而死,我已经令人留意各药店和私人诊所,一有动静就会采取行动。”厉成英冷声说,“另外,‘力最时’洋行那边也有了新动静,那位新上任的经理刚在香港置了一座宅子,而出资人极有可能是陆家,我们已经暗中联络香港钱庄那边的人,如能查到这笔钱的具体来源,就能确定究竟是陆三爷还是陆世澄指使的了。”   又道:“对了,陆世澄那边,你可有什么新线索?”   闻亭丽如实以告:“那次吃饭我什么也没打听出来,那之后我也没再见过陆世澄和邝志林。”   厉成英目光如炬,问话却很含蓄:“小闻,你是不是有什么顾虑?”   闻亭丽迟疑数秒,诚实地点点头:“这些日子我接近陆世澄的次数太多,我担心再这样下去会让他起疑心,再说——”   那日陆世澄本可以不管她的,可他还是赶了过来。   面对这样一个帮过她的人,她实在不好意思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厉成英了然地看着她:“小闻,你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但一日不查到幕后主使,邓院长就一日处在危险之中。况且,你查陆世澄,他也可能在背后查你,你有没有想过,那日陆世澄这样做也可能是为了试探你。”   闻亭丽赧然片刻,坚定地抬起头来:“您说的不错,我的确有些意气用事了,但如果我没猜错,陆家可能已经有点怀疑我了,倘若贸然行动,只会让他们更起疑心。”   厉成英神色异常凝重,快步在屋里踱了两步:“你可能不知道,那日我和老包之所以未及时赶来,是因为有位伙伴在闸北被枪杀了,他刚从武汉拿到力最时洋行的资料,一到上海就联络我们,但不等我们两方碰头,这位朋友就惨遭毒手。”   闻亭丽一骇,先前陪护说的那桩新闻当事人,竟是厉成英的同伴?!   厉成英微颤着闭了闭眼:“所以你明白了吗,时间不等人,再不赶快查出幕后真凶,还会有更多的伙伴遇害。我们请你帮忙,除了考虑到你跟邓院长有一份不为外人所知的交情,也因为你的背景经得起陆家调查,只要他们无法拿出确凿的证据证明你有问题,你就可以光明正大接近他们,你得知道,在此类行动中,对方的怀疑是不可避免的,唯一的破解之法就是依靠自己的智慧见机行事。”   闻亭丽带着惭色听着,正色道:“我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厉成英郑重其事从箱子里取出那把“盒子炮”(注)。   “拿着吧,从今天开始,刘护士长每晚会花一个小时的时间教你射击。”   或许是房间里太静,闻亭丽几乎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她小心翼翼抚摸枪身。   “里面没装子弹。”厉成英提醒闻亭丽,“刘护士长教你射击的同时,还会教你一些防身术,以便你今后能够灵活应对一些紧急状况。”   闻亭丽屏住呼吸发问:“等我完成了这次的任务,这把枪还是会属于我吗?”   厉成英含笑说:“它从此就是你的了。”   闻亭丽眼眶一热,忙将枪紧紧握在手里,那冰冷实沉的触感,让她获得了从所未有的安全感,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这才颤声问:“邓院长她老人家恢复得如何?能进食了吗?”   厉成英摇摇头:“我听老包说,尽管邓院长神志不十分清醒,但昨晚一看到他就指了指自己的公文包。公文包之前被我们检视过了,里头只有一些医院的文件,老包不解其意,便依次将东西取出来给邓院长看,拿出记事簿时,邓院长突然点点头,翻到最后一页时老包才反应过来,邓院长是在打听你的情况,她只怕你那日贸然进礼查饭店寻她,会误中歹人的子弹,听老包说你一切都好,这才放心地闭上眼。”   闻亭丽默然垂泪半晌:“请您帮我转告她老人家,一定好好调养身体,等她康复了,我还每晚给她老人家送宵夜。”   厉成英拍拍闻亭丽的肩头,一句话未再多说,提着公文包走了。   闻亭丽万分珍重把枪藏在包里,当晚,她给赵青萝打电话。   “青萝,你能不能帮忙打听一下这次高家的招待会都邀请了哪些人?”   过几日,闻亭丽在黄远山等人的引荐下,正式与包亚明“见面”。   第二天这消息就见了报。那日起,闻亭丽终于可以正大光明给曙光律师事务所打电话。   礼拜五这晚,包亚明接到闻亭丽的电话,他想也不想就说:“如果你是为了明天高家的招待会联系我,我得奉劝你一句,请帖我可以帮你弄,但陆家跟高家素无来往,陆世澄通常也不会出席这种场合,这次突然肯帮高家剪彩,其中必有蹊跷,而且据我所知,陆世澄的性子绝不像他表面上那么好说话,你当心误中他的圈套。”   闻亭丽却说:“我不是要找您要请帖,我是要跟您商量另一件事。我已经打听好高家当晚都邀请了哪些人,您的助手刘亚乔小姐是欣欣百货董家的表亲对不对,我得向您借她一用。”   听完闻亭丽的计划,包亚明似乎有些意外:“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法子?”   “那当然。”   “办法倒是很不错,如此一来,我们便可以反客为主了,但此事说起来容易,办起来却难。”   闻亭丽却说:“对旁人来说难,对您来说却易如反掌。”   包亚明被这话逗笑了:“密斯闻这口才,不做律师可惜了。好,我可以试一试,但我得再次提醒你,陆世澄其人,心思极缜密。即便我们做得再不露痕迹,也不能保证他不起疑心。”   闻亭丽拿出厉成英那日的话回包亚明:“时间不等人,再瞻前顾后,何时才能帮邓院长脱离危险?我总要冒一回险的。”   包亚明扔下一句话:“等我的消息吧。”   礼拜六这晚,逸菲林百货公司门前名流云集。   高家所言不虚,这幢新盖的百货大楼处处比欣欣百货豪华,上下共五层,顶楼建有花园和游乐场,橱窗的设计也完全参照了巴黎现今最摩登的样式。   高家在这次的招待会上也下足了功夫,光是上海这边,就请来了段妙卿、乐知文、沈莺莺等十来位当红明星,北平天津等地也有不少文艺界知名人士到场,门前停满了各式各样的豪华汽车,厅堂内随处可见衣饰鲜艳的男男女女。   为了扩大声势,高家同时给沪上几家颇具影响力的报社发了邀请函,剪彩时,记者们蜂拥而至。冲着今晚这盛况,相信逸菲林很快就会在上海滩打响名头。   陆世澄刚在门前下车,高大公子就带着大队人马迎了出来。   剪彩之后便是隆重的晚宴。   一晌过后,邝志林过来找陆世澄,俯身在他耳边说:“那位闻小姐没来。这就怪了,头些天我已经令人做了安排,只要闻小姐有心,她有的是法子从她朋友那里得到请帖,说不定因为什么事迟到了,再等等看吧。”   陆世澄微微侧过脸,邝志林会意:“放心,绝不会是因为起了疑心没来,我们这边做得极隐秘,闻小姐再敏锐也很难察觉到不对劲。”   陆世澄想了想,示意邝志林静观其变。   稍后,高大公子过来邀请陆世澄:“实不相瞒,除了这间百货公司,高某还将在虹口开一家大型游乐场(注),若是陆先生对此间项目也有兴趣,可否拨冗听高某细细说说。”   陆世澄在高大公子的陪同下四处转了转,便象征性地留在招待厅打桥牌。   刚坐下,一个男人就坐在了对桌。   紧接着,一道不冷不热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陆世澄迎着对方的视线抬眼,这人他认识,叫孟麒光,早前在文家赴宴时,他曾接过孟麒光的名片。   奇怪的是孟麒光态度却不似上回那样殷切,反而有些冷淡,坐下后不声不响看了他好几眼,才和颜悦色同他打招呼:“陆小先生。”   高大公子看到孟麒光有些惊讶:“致知?!你不是说今晚绝不打桥牌吗,怎么突然又来兴致了?”   “自是因为看到陆先生有兴趣才过来凑热闹,孟某还未领教过陆先生的牌技呢。”   陆世澄对孟麒光颔了下首,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孟麒光的目光里仿佛透着点敌意,可细辩之下,对方的脸上却又只有真诚的笑意。   他疑惑归疑惑,面上却丝毫未显,从容接过仆欧发过来的牌。   招待厅旁边便是花厅,先前便有十几位珠光宝气的女眷坐在里头聊天,看到陆世澄过来,某位天津来的太太悄声问:“那就是小陆先生吧,当真是名不虚传,真该带我家那几个不成器的过来学一学人家这名门风范。”   刚好高太太带着自家女眷过来应酬,闻言笑着说:“几位太太要过去打招呼吗,陆小先生虽然不爱说话,但为人一贯很随和。”   女眷们便要起身,不料迎面看见一位气派十足的大小姐走过来。   正是欣欣百货的大当家董沁芳,她是董家这一代年轻人里最有能力的那个,几年前正式接管家业,在她的带领下,欣欣百货势头越来越好,俨然有成为沪上第一号百货公司之势。   这次高庭新开办逸菲林,颇有跟欣欣百货一较高下的意思。   “董小姐!”众人忙上前殷切打招呼。   董沁芳应酬一番,好不容易抽身出来,随手拿起一杯鸡尾酒坐到沙发上,不着痕迹地打量逸菲林待客厅的内部装潢,突然有个人坐到了她的身边。   “亚乔。”董沁芳一讶。   刘亚乔是她的表妹,沪江法律系毕业,如今在曙光律师事务所给大名鼎鼎的包大律师做助手,所挣薪酬比族中几位在外头做事的兄弟还要高。   刘亚乔指了指面前这美轮美奂的大厅,对董沁芳笑起来:“沁芳姐,实话说,逸菲林这一开张,说不定会把你的欣欣百次比下去。”   董沁芳微微一笑:“也就新鲜个几天,我们欣欣在沪上屹立了这么多年,哪有那么容易被比下去。”   “你别忘了在你们欣欣没开张之前,此地最时髦的百货公司可是宜兰,欣欣一出,宜兰没多久就关门大吉了。”   “那是因为宜兰百货只知道因循守旧,我们欣欣绝不会步他们的后尘。”董沁芳用手指头戳了戳刘亚乔的额头,“你今晚怎么怪怪的,你是真心替我们欣欣着急,还是要看我的笑话。”   “我是那种喜欢看热闹的人吗,不过是看到高大公子一副势不可挡的架势,有点替沁芳姐担忧罢了。”   “那你说,如果不想被逸菲林比下去,我们欣欣现在该拿出什么对策?”   刘亚乔想了一会:“我对经营商场这一块完全是外行,单是从市民的角度来说,我是极喜欢凑热闹的,如果这时候你们欣欣百货能筹备起几场盛大的文艺节目,不愁不能把新旧客人引过去,再趁这个当口做些酬宾活动,高家的气势也就被你们打下去一半了。”   “文艺节目。”董沁芳沉吟。   刘亚乔提醒董沁芳:“像是什么唱歌比赛、滑稽戏表演,都可以,大光明影院开业那年,就从北平请来名角唱了好几天戏,还有,明星一向是最能吸引市民的,例如这次高家开业,就请了段妙卿、乐知文过来捧场,这法子你也可以参考参考。”   董沁芳头脑灵活,瞬间拿定了主意:“明星就不必了,省得说我们欣欣拾人牙慧。你平时最喜欢看什么节目?如果我们欣欣打着选拔‘欣欣百货最美月历小姐’的称号,来一场大型选美,你会不会感兴趣?”   恰巧有位太太走过来,诧笑道:“选美比赛?哪里的选美比赛?”   这话声音不小,引得那边的客人们纷纷看过来。   陆世澄和孟麒光也在牌桌上抬头看了眼。   高大公子半开玩笑地说:“董小姐该不是要跟我们逸菲林打擂台吧?”   董沁芳借故拉着刘亚乔去别处,刘亚乔佩服地说:“沁芳姐要是认真想法子,谁也比不过你。既然不打算邀请明星,那么此次比赛的选手们务必个个足够优秀才能引起轰动,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得设下高一点的奖金才能引人来参赛。”   “要请明星也不是不可以,你听听这标题,‘影后段妙卿小姐亲自为欣欣百货选美冠军颁奖’,够不够吸引人?市民们一定会好奇影后更美,抑或是欣欣百货选出来的冠军更美,当晚一定会盛况空前的。”   两人在这边商量得起劲,那边陆世澄已经打算离开了。   今晚他决定以身作饵,来探探闻亭丽究竟是什么来头,可惜从头到尾都没看到她露面。   再待下去不过是浪费时间。   出去后,邝志林也是满脸疑惑,回身吩咐手下:“去瞧瞧附近有没有人出意外。”   手下们很快就返回:“没有。”   所以闻亭丽就是没来。   邝志林望望陆世澄:“要不……”   陆世澄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当日那帮老太太的底细查清了么?】   “查清楚了。这是一个地下妇女组织,名叫卫英帮,该帮成立于三十年前,专为穷苦女子打抱不平。只要有人向她们求救,即会派人出手相援,为了不暴露底细,成员们每次行动都会易容改装,有时扮成黄包车夫,有时又扮成老太太,有时候又是妙龄女子,所以尽管已存在多年,却鲜少有人知道她们的底细。”   又道:“不知闻小姐是从何处弄到的卫英帮的联络方式,听说卫英帮有很严格的保密措施,假如闻小姐答应帮对方保密,不肯说实话也正常。”   可是,这并不能解释闻亭丽为何会三番四次出现在他面前。   没两天,陆家又陆续安排了两次活动,在邝志林的操持下,每一次活动都“恰巧”给闻亭丽提供了入场机会。   但两次均未看到闻亭丽现身。   至此,陆世澄终于失去了试探她的耐心。   这天从活动现场出来,他立在台阶上默默环顾四周,一阵风吹过来,他在心里想,或许,一切只是巧合吧。   之后的几天都风平浪静,就当陆世澄决定淡忘这件事时,闻亭丽居然主动找到陆公馆来了。   陈管事进来回话的时候,陆世澄正在书房里签文件,听见“闻小姐”这三个字,他笔下一顿。   “就是上回那位过来领‘育英奖’的那个学生。”陈管事以为陆世澄忘了,忙说,“就是那个很活泼的女孩子。”   陆世澄面色如常。   【她来什么事?】   “闻小姐今日过来是为了找公子签字,她说她要报名参加什么比赛。”   【为何不找米歇尔副校长?】陆世澄继续签文书。   “米歇尔校长已经同意她参赛了,但务实规定学生参加校外活动一律得先经过校董批准,所以还得请公子在推荐信上在签个字。”   陆世澄并没有马上作答,陈管事试探着说:“别忘了,七点钟大昌实业的孟麒光先生和逸菲林的高大公子会上门拜访,时间刚好撞在一起,如果澄少爷没空见闻小姐,我马上出去回了她。”   闻亭丽在陆公馆的侧门外等消息。   人虽静立着,眼睛却忍不住滴溜溜地乱转,一会儿觑着门后的一丛石楠花,一会儿又抬起看向远处花园里那一排排的柏松,左一瞥又一瞄,把视野范围内的陆公馆景观琢磨了个遍。   她倒不是闲不住,她只是心里有点不安定。   为了不引起陆世澄的怀疑,她和包亚明这几日可没少忙活,幸有刘亚乔小姐的鼎力配合,目前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   只不过她们原本想鼓动欣欣百货举办一场她最擅长的文艺比赛,谁知那位能干精明的董沁芳小姐为了压逸菲林一头,又想出个选美比赛的主意。   当晚刘亚乔过来告知这一消息时,闻亭丽大大吃了一惊,这显然不在她们的计划之内,不过好在沪上经常举办选美比赛,往年务实、中西女塾等名校都曾有学生去参赛。务实的风气又是数一数二的开明,硬要报名的话,相信校方不会阻拦。   校方不同意也不怕,她正好有借口可以跟陆世澄和邝志林多接触几次,这总比她强行出现在陆世澄所在的名流聚会上要自然得多,这便是她跟包亚明所说的“反客为主”了。   昨天她拿着填好的报名表去找米歇尔,经过上次的事之后,米歇尔每回见到她都是和和气气的,这次也没为难她,痛痛快快在推荐信上签了字。   现在轮到陆世澄签字同意了。   但管事进去传话有一阵了,还不见出来。   忽想起,无论是第一次她同黄远山来陆公馆拜访,还是第二次作为学生来领奖,陆世澄都是立刻令人把他们领进去,这说明他历来懂得体谅别人,却不知今日为何这么久都没回话。   难不成他还是起了疑——她确信整件事安排得足够自然,但难保某个环节不会露出痕迹。又或者,他干脆只是没空见她?早知道就该提前准备一份拜帖送到陆公馆……   终于,陆家的人出来了,闻亭丽心中一紧,面上却装出闲适的神气继续欣赏门前的紫藤花,直到对方走到自己面前,才自然而然转头。   管事笑吟吟地:“闻小姐请随我来。” 第26章   闻亭丽忙说:“好。”   下人领着她入内。   即将穿过花园时,就看到前头有几个园丁在修路,路中间散了一地鹅卵石,管事为防闻亭丽绊倒,很仔细地领着她避开那些石头。   忽听前方传来“扑楞楞”的声音。   闻亭丽心中一动,拐过一个弯,果然又看见了那群可爱的鸽子,翠绿草坪和雪白鸽子互相衬托着成为瑰丽的一景,陆世澄站在其中,非但不突兀,反而与这景象奇妙地融为一体。   看着看着,闻亭丽脑中忽然冒出个念头,都说儿子肖母,陆世澄相貌和气质如此出众,想来他的母亲也是个大美人,可惜那桩惨案发生时陆世澄才四岁,也不知陆世澄还记不记得自己母亲的样子。   “公子,闻小姐来了。”   闻亭丽忙绽出甜甜的笑容:“陆先生好。”   陆世澄回头望向闻亭丽,闻亭丽对他的审视早有准备,便也坦坦荡荡地望着他。   大约是没能从她的脸上看出忐忑或不安,几秒过后,陆世澄将鸽食递给下人,指了指草坪旁的藤桌和藤椅示意闻亭丽过去坐,那位陈管事忙带人来奉茶点。   茶盘里面不只放着茶和点心,还放着一杯白水。   “谢谢。”闻亭丽厚着脸皮道谢,心知陆世澄多半还记得上回她跟他们要白开水服西药的情形。   陆世澄坐在对侧看着闻亭丽,表情很平静,指指纸条上的字样。   【找我什么事?】   闻亭丽忙取出报名表:“我想报名参加欣欣百货举办的比赛,但米歇尔校长说这等校外大赛需经过董事会批准,所以还得请陆先生像上回话剧比赛那样,在报名表上帮我签个字。”   说话间将表格推到他面前,看到眉栏上的【欣欣百货暨“沪上之花”选美比赛】一行字,陆世澄表情一度有些疑惑。   闻亭丽就等着他多问几句,没想到陆世澄只是瞟一眼底下的高额奖金,就像是猜到了她为何要参赛,毫无难色帮她签了字。   闻亭丽只得露出开心的表情:“我还担心陆先生不同意呢,毕竟选美比赛听上去不够正面,但这次比赛的主办方是欣欣百货的大小姐,董小姐说她办的虽是选美比赛,但此‘花’非‘赏玩之花’,而是寓意‘妇女之美亦有力量’,据说决赛的那一晚,观众们每给选手投一次票,欣欣百货就给沪上的妇女儿童慈善机构捐赠十法郎(注),故而这是一次实打实的慈善性质的活动,新闻一见报,好些同学想报名,我本来还有些犹豫,但听说董小姐还会以获得冠军的选手的名义捐赠一批物资,所以就——”   陆世澄一直没有打断闻亭丽,但听到这儿,他从衣兜里取出了那支他随身携带的自来水笔。   闻亭丽下意识屏住呼吸,他却只写了一行字。   【我对闻小姐的胜出很有信心,但我还有客人要见,如果闻小姐没有别的事,我叫他们送你出去。】   闻亭丽望着那行字好半天没吭声,她都要怀疑这些日子陆世澄是不是专门研究过她了,不然他怎能每一次都精准地截住她的话头,还叫她发作不得。   疑惑间,她察觉到陆世澄的目光。   再耽搁怕是要叫他起疑了,她只得痛痛快快起身:“那我就不打搅陆先生了。”   她心满意足将报名表收入书袋,起身随管事向外走,这时,陆家下人领着两位客人从花墙后转出来,闻亭丽一抬眼,愣住了。   其中一位是孟麒光。   孟麒光似乎也很意外,望一望闻亭丽,又睨向那头的陆世澄,没作声。   孟麒光旁边那青年男子却是眼前一亮,把闻亭丽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笑着问孟麒光:“这就是那位闻小姐吧。”   闻亭丽好奇,那男子忙作自我介绍:“在下姓高,叫高庭新,是筱文的大哥,筱文回家经常说起她学校里的同学,闻小姐之名,高某早有耳闻。”   原来是大名鼎鼎的高家大公子,霞飞路那家新开的逸菲林百货公司的老板。   “高先生好。”她客套地打声招呼,继而对孟麒光点点头,便要越过二人身畔向外走。   高庭新却笑嘻嘻拦住闻亭丽:“闻小姐请留步。”   陆世澄在旁看着,冲陈管事使了个眼色,陈管事含笑过来制止:“高公子,闻小姐既是务实中学的学生,同时也是陆公馆今日的客人,还请阁下——”   高庭新忙对陆世澄说:“陆公子别误会,高某绝对无意冒犯闻女士,只是今日高某要同陆先生商量的一件事,与务实的这位闻小姐多少有些关系。原本我也打算稍后去找她,凑巧在此遇见,那就再好不过了,如陆先生不介意,高某想请闻小姐留下来一起说几句话。”   说着又对闻亭丽一笑:“十分钟足矣。”   闻亭丽听得一头雾水,但这人既然搬出了高筱文,若是掉头就走未必也太不礼貌,况且,这可是个留下来旁听陆家业务的绝佳机会,于是“勉为其难”点点头:“高先生请说。”   陈管事趁机说:“三位,天气太热,那边有茶,请移步到那边说吧。”   高庭新坐下之后并未贸然开腔,而是细细端详一番闻亭丽,转头对陆孟二人笑着说:“我听我妹妹说,闻小姐从前在秀德念书时是校花,到了务实之后,又成了务实的校花,今日一见,此言非虚。陆公子,麒光,你二位所见如何?”   陆世澄转向一边看着远处的鸽子。   孟麒光自顾自垂眸喝茶。   高庭新却是兴致不减:“听说闻小姐已经打算报名参加欣欣百货的选美比赛了?”   闻亭丽大方承认:“对。”   “报名表还未递上去吧?同是选美比赛,闻小姐何不参加我们逸菲林即将举办的‘美之韵‘选美比赛?规模比欣欣百货的‘沪上之花‘更大,更引人瞩目,奖金也比欣欣给的多出整整一倍——”   闻亭丽一愣,还没正式开赛高家就忙着挖墙脚,这算是恶意竞争了。不过反过来一想,逸菲林刚开张,欣欣百货就忙着举办大型的选美比赛打击逸菲林,这在高家看来,无疑也是一种挑衅。   她无意掺和两家的是非,便笑问:“不知道高先生举办这次比赛的宗旨是什么?”   “自是选出全上海最丰容盛鬋的女子了。”高庭新,“评委全是男性,保证眼光毒辣。”   闻亭丽一听就失去了兴趣。   高庭新却自顾自说得起劲:“高某敢保证这将是历年来最轰动的一次选美比赛,胜出者不可以名利双收,而且——不瞒闻小姐说,逸菲林不久将在虹口开办一家大型游乐场,我和孟先生是股东之一,今日我们来拜访陆先生,就是想看看陆先生是否有兴趣也参与投资。如果闻小姐这次在选美比赛中胜出,不仅逸菲林的百货橱窗会挂上闻小姐的挂历,将来游乐场也会与闻小姐签订长期的肖像合约,这可是一笔持续的收入,会一直维系到数年后合约终止为止。”   听完这儿,闻亭丽不得不承认高家人相当会做生意,高庭新似乎专门打听过她家的底细,知道这会儿对她来说钱是最诱人的条件,这些话的确让她有些动心。   但她还是倾向于去欣欣百货参赛,毕竟这场比赛是在刘亚桥小姐的推动下达成的,而且,她也更欣赏欣欣这场比赛的宗旨。   “多谢高先生盛情相邀,可是欣欣百货给出的条件也很诱人,我恐怕……”   她踟蹰了许久,最后还是摇摇头:“我恐怕不能答应高先生的请求。”   说着便起身说:“我就不打搅各位谈事情了,我先告辞了。”   高庭新万想不到自己开出这样的条件还没叫闻亭丽动心,眼看她要走,匆匆撂下一句:“我去送送闻小姐,麒光,你跟陆先生先聊。”   他追上去没多久,就听到花墙后头传来一声惨叫。   陆世澄微吃一惊,孟麒光则猛地推开椅子起了身。   “我去瞧瞧。“陈管事疾步带人过去。   下一瞬,陈管事扶着闻亭丽从花墙后绕过来了。   闻亭丽面色惨白,脚下还一瘸一拐的。   高庭新有点惭愧:“本想跟闻小姐再说几句话,没想到竟吓得闻小姐绊了一跤。看样子崴到脚了,这可如何是好。”   闻亭丽摆摆手:“都怪我自己不小心,高先生不必自责。”   陈管事令人扶住闻亭丽,对陆世澄解释说:“阿诚做事不够细心,花墙后头的石头散了一地,闻小姐刚才走得太急,一不小心被石头绊倒了,手脚全都擦破了皮,只怕还伤到了脚踝,我马上请路易斯大夫上门帮闻小姐看看。”   孟麒光从刚才起一直没吭声,这时冷不丁对高庭新说:“何必让陆公馆帮忙找大夫,人是你吓倒的,你好意思袖手旁观么,还不快亲自把她送去医院?”   高庭新如梦初醒:“是是是,此事因我而去,我这就开车送闻小姐去医院。”   陈管事叫去的人早已经回来了:“已经叫人给大夫打电话了。”   说话间用请示的目光看向陆世澄,眼看陆世澄没有反对的意思,陈管事忙令人将闻亭丽送到客室等候。   闻亭丽半推半就地被送到了一楼东侧的客室。   坐下后,她低头看看胳膊上的伤,又看看微肿的脚踝,虽痛得厉害,脸上却微露笑意,刚才若是不借着高庭新追上来的机会摔一跤,自己岂能顺理成章留在陆公馆。   捡视完身上的伤,就发现这房间的窗户正对着草坪,坐在床边,刚好能看见陆世澄几个所在的位置。   隔着窗户,远远看见高庭新取出一沓东西递给陆世澄。   看样子,他们三人还有的聊。   趁这机会,她迅速环顾自己所在的房间,整洁归整洁,却看不出有人住过的痕迹,想在这儿找线索大约是不可能了,她又朝门外的走廊看了看。   这间房出去,就是小客厅,而小客厅的左手边就是陆世澄的书房,但刚才她进来时曾专门留意过四周的格局,走廊两边分别还有三个房间。   要不要借这机会四处转一转?闻亭丽的心一阵急跳。上次厉成英同她说,刺杀邓院长的那位凶徒背部中了枪,不尽快医治的话很快就会丧命,假如那人被藏在陆公馆,说不定能发现点蛛丝马迹。   刚起身,陈管事带着一个老妈子过来了,进来看见闻亭丽立在床边,讶道:“闻小姐要出去?”   “我想借用一下盥洗室。”   陈管事不疑有他:“让刘妈带你去吧。”原来房里就有一间盥洗室,只是房门藏在衣橱后头,所以刚才她没能发现。   闻亭丽就这样被老妈子架着去上了趟厕所。   出来后,陈管事指了指身边的小桌:“路易斯大夫应该快到了,闻小姐若是疼得慌,可以先用热毛巾敷一敷。”   桌上搁着一个托盘,里头堆着热气腾腾的湿毛巾和西洋金创药。   闻亭丽忙说:“劳您费心了。”陈管事笑着欠了欠身,留下老妈子照看闻亭丽,自己先走了。   这下闻亭丽连出去转转的理由都没有了,百无聊赖坐了一阵,她把目标瞄准了房里的老妈子。   “您吃过晚饭了吗?”她热络地开了腔。   刘妈谨慎回道:“吃过了。”   闻亭丽忽道:“咦,您真像我家的一个亲戚,您该不是南京那边的吧?”   “闻小姐认错人了,我是青浦本地的。”   闻亭丽再次歪头端详刘妈:“实在是太像了,我那位婶婶年轻时可漂亮了,您当年一定也是个美人。”   刘妈忍不住笑道:“闻小姐说笑了。”   话虽如此,却含笑抬手理了理鬓发。   闻亭丽依旧是一副认真凝视她的神气:“我才没有说笑。我那婶婶也跟您一样是鹅蛋脸,大眼睛,可惜我没带她的照片,您自己瞧了估计也会说像的。”   “真有这么像?”刘妈疑惑。   “真有这么像。”闻亭丽很肯定地点头,“她面皮还没您白呢,我都不敢猜您当年有多好看。”   刘妈苦笑着说:“年轻的时候是还过得去,现在么,老菜皮一张还有什么可说。”   “老?”闻亭丽讶笑,“您可一点也不老。”   刘妈觑着闻亭丽,这孩子的表情是那样的真诚,让她心里既疑惑又欢喜,不由问道:“闻小姐猜我多大岁数。”   “四十多岁,最多四十五。”   “哪有!”刘妈皱眉笑道,“都五十多了!十八岁进的陆家,一转眼都快四十年了。”   闻亭丽一震:“五十多?您看着实在年轻。您这些年一直在陆家?东家一定待您很好吧。我妈说,只有日子过得极顺心的人才会显年轻。”   “是很好。”刘妈叹息,“前后三位陆先生都待下人极好,尤其是我们这位澄少爷,那叫一个斯文和气哟。可是东家再和气也没用,我这辈子还是没少受气。”   半个钟头后,刘妈已经将闻亭丽视作自己的半个知心人,对其大吐苦水,从她那不争气的大儿子说起,一直说到更不成器的小儿子,一个劲地发牢骚。   闻亭丽耐心聆听,每当刘妈说到委屈处,她就会充满同情安慰几句,刘妈颇受触动,话题也就越扯越远。   “所以您的小儿子跟陆小先生差不多大?”   “同一年出生的。”刘妈感慨万千,“但澄少爷自小就懂事,自己一个人也能玩,也不吵也不闹的,不论学什么一遍就能学会,不像我家那个,除了捣乱别的都不成。”   闻亭丽诚心诚意地说:“我听老人说,这样的孩子坏就坏在懂事晚,但只要懂起事来,比谁都孝顺体贴,所以您不用发愁,您的儿子日后一准不会叫您失望的。”   刘妈多多少少被这话安慰到了:“不指望他们孝顺我,少叫我受点气我就谢天谢地了。你不知道我这两个不肖子这些年闯过多少祸,记得有一年,我那小儿子喂坏了三爷最喜欢的一匹马,亏得澄少爷拦在头里,不然这崽子准被三爷狠狠排揎一顿,只是澄少爷原本就跟三爷不亲,这一来,三爷就硬说澄少爷是为了气他才如此,老太爷听见这消息,就以忤逆长辈的名义,叫澄少爷在外头罚跪了一下午,可怜澄少爷本就有哑疾,被冤屈了也没法开口为自己辩解,两只膝盖都跪青了,唉,这事说起来都是我们的过错,儿子闯祸,我这当妈的也跟着没脸。”   闻亭丽一怔,陆老先生处事竟如此不公么?   “那时候您的小儿子多大?”   “十岁。”   所以陆世澄当时也才十岁。   陆老先生为着一个已经成年的儿子,竟毫不留情地处罚尚未成年的长孙,为的还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这实在是出人意料,陆世澄父母早亡,陆老先生即便要偏心,也该更偏疼无人照拂的长孙才是。   转念一想,上次黄远山就说过,那位陆老先生一向更偏疼南洋姨太太所生的儿子,再加上陆世澄小小年纪就成了“哑巴”,遇事也无法为自己辩解,倘若那两位叔叔能言善道,自然有各种办法挑拨他们祖孙之间的关系。   由此可见,陆世澄成年之前的日子都不大好过。   她“咦”了一声:“对了,说到陆三爷,我来陆公馆几次,好像从来没见过陆老先生和陆三爷,这地方如今是陆小先生一个人住么?”   刘妈点头:“三爷现在一个人北平,老太爷则大半时间住在南洋。”   “陆三爷为何不在上海住?”   “三爷跟我们少爷——”   仿佛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多,刘妈陡然顿住了,忙不迭认真一番回想两个人刚才的对话,悬着的心落了地,闻小姐从头到尾不过是接她的话而已。   她讪讪地说:“瞧我,刚才只顾着说话,都没问闻小姐要不要喝水。”   “我不渴,就是脚上有点疼。”闻亭丽伸手摸摸托盘里的毛巾,“毛巾有点凉了,能不能请您再帮我弄条热的来,我想趁热敷一敷。”   这孩子说起话来莫名让人觉得亲切,刘妈忙不迭说:“这房里没开水,我去后厨房弄点热帕子来,闻小姐在这等一等。”   刘妈一走,闻亭丽便一瘸一拐挪到了门边。   这时,外头三人的谈话也告一段落了。   高庭新说:“改日高某陪陆先生去虹口参观参观,逸菲林这个游乐场值不值得出资,陆先生一看便知道。”   陆世澄翻了翻他们带来的文书,无意间一抬眸,就看见刘妈端着托盘从公馆东侧的小客厅出来。   他正要收回目光,一怔之下,忽又将视线挪回去,定定看了几秒,随即转头找寻陈管事的踪影,陈管事大约是在忙别的事,也不在附近。   再看一眼刘妈出来的方向,又看看拉着窗帘的客房,他瞬间做了个决定,举了举那份计划文书表示自己会好好考虑,又抬起腕表看看时间。   高庭新和孟麒光都是人精,见状忙笑道:“既然陆小先生还有别的事要忙,我们就不继续叨扰了,陆小先生独具只眼,相信不久就会给我们回消息。”   陆世澄起身跟二人握手,令下人领他们出去,在原地略站了一站,掉头朝另一侧走。   孟麒光转头若有所思望着陆世澄的背影,又看了看主楼的东翼。   “在看什么?”高庭新好奇。   孟麒光面色淡淡的:“没什么,走吧。”   陆世澄径直踏上台阶,朝厅内一看,陈管事果然不在里头。   他迅即转头看向书房,门关着,走过去轻轻拧开门把手,里面并无人影。   出来后四下一顾,确定这周围一个下人都没有。默了默,他扭头看向东边客室的方向。假如一个人要从陆家弄东西,此刻无疑是个好时机。   毫不犹豫地,他轻步向闻亭丽所在的客房走去,地毯够厚,步伐很稳,一路走过去半点声音都无。   即将到门口了,忽向后一收,尽管视线收得够及时,但他还是清楚地看见了房内的情形。   闻亭丽正坐在床边捧着她的小本子在读单词。   她今日穿着洋裙,两条光溜溜的小腿就那样垂落在床边,脚下原本穿着一双白袜子和黑色娃娃头皮鞋,现在左边的鞋袜都脱了,露出雪白的脚面,脚踝处略有些红肿。   她并没有四处走动,而是留在客房里背单词。   陆世澄不免有些懊恼,在门外怔立几秒,正要转身离去,转身时不小心碰到一旁的门把手,发出细微的一声响。   “刘妈?”   闻亭丽一跳一跳出来了,见是陆世澄,不由有些吃惊。   “陆先生?!”   陆世澄只好佯装无事回头看向闻亭丽。   他无法向她解释自己为何突然出现在这儿。   倘若声称自己是过来寻陈管事,闻亭丽也知草坪上有的是下人,要传话不必他亲自过来。   可要说他专门过来探望她的伤势,他和她好像没那么熟。   在他踟蹰的这当口,闻亭丽仿佛也察觉空气中的不对劲,狐疑地望他一眼:“您是来找我的?” 第27章   陆世澄当机立断从她手里抽走单词小本子,在上头写了一行字。   【想起一件事想问问闻小姐,所以过来看看你走没走。】   闻亭丽神色一松:“您要问我什么?”   忽然想起自己脚下未穿鞋,她脸一红,忙说:“您稍等一等。”   说着像刚才那样一跳一跳退回去,嘴里道:“您过来之前也不先打个招呼,我还以为是刘妈呢。”   她顺手把门关上。   陆世澄就这样被晾在了走廊上,他用怀疑的目光看看四周,没记错的话,这好像是他的陆公馆。   好在他只在门外等了一会,闻亭丽就重新把门打开,这回她穿好了鞋子。   “您说吧。”穿上鞋袜后她似乎疼得慌,说话时只能倚在门上。   陆世澄望一眼她的脚,体谅地指了指房内的沙发。【进去坐,我问完就走。】   闻亭丽却有些腼腆:“没关系的,您在这儿说吧。”   陆世澄想了想,便要在她的小本子上写字,走廊上传来说话声。   “路易斯大夫,请这边走。咦,少爷怎么也在这儿?”陈管事震惊地看看陆世澄,又看看闻亭丽。   闻亭丽忙说:“陆先生有话要问我。”   陈管事未再多问:“这位是路易斯大夫,他看外伤很有经验的,闻小姐进去吧。”   又对陆世澄说:“少爷是先问话呢,还是先请路易斯大夫给闻小姐看病?”   陆世澄瞥向闻亭丽,问完他便可以借故离开了,但她似乎疼得厉害,出于礼貌,只好指了指房内,先给她看病吧。   这当口刘妈回来了,见状,忙放下托盘扶闻亭丽进了房间。   陆世澄不便跟进去,就那样再一次被晾在了走廊里。   房间里,闻亭丽正用英文跟路易斯大夫交流自己的伤情。   她语调轻快,英语说得也很合文法。   陆世澄边听边想,不必猜,路易斯大夫很快也会变得话多起来,果然没一会,路易斯的口吻就不似刚进屋时那样严肃,甚至还“嗬嗬嗬嗬”地笑了两声,刘妈也对闻亭丽颇有好感,进屋后一个劲地帮忙递水递药。   陆世澄插起了裤兜向外走,他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一回身,才发现陈管事仍站在自己后头,从陈管事满脸讶色的模样来看,俨然也对闻亭丽这出众的交际能力感到吃惊。   陆世澄率先离开走廊,陈管事回过神说:“快七点了,我让他们将少爷的晚饭呈上来。”   二十分钟后,路易斯大夫提着医箱出来了。   “胳膊和膝盖上的皮外伤已经弄好了。比较严重的一处伤是左踝软组织的水肿,不算重,刚才我给密斯闻做了包扎和固定,休息几天问题不大的。”   陆世澄跟路易斯大夫握手致谢,陈管事让人送路易斯大夫出去。   客厅重新恢复了寂静,趁着眼下清闲,陆世澄到书房里回了几封信,不久就有下人在偏厅摆晚膳了。“澄少爷,晚饭好了。”   陆世澄刚出来,就看见刘妈扶着闻亭丽出来。   闻亭丽一面艰难挪步,一面说:“刘妈你别送了。路易斯大夫都说我的伤一点也不重,况且上药之后也不疼了,我可以自己走的。”   她左边的脚踝上缠上了纱布,远看活像包着一颗大蒜。   抬头看见陆世澄站在偏厅的餐桌旁,她忙停下来说:“多谢陆先生帮忙请大夫,对了,您刚才要问我什么事来着?”   陆世澄自是无话可问,但如果不问,他先前的行径就显得极其鬼祟、极其可疑了,刚好他心里有一件事疑惑很久了,便煞有介事令人将纸和笔拿过来,忽一眼看见桌上的饭菜。   但都到这个时间了,问完话就叫她走,实非待客之道。   只好写了句:   【闻小姐脚上受了伤,不如先在敝处用过晚膳,稍后再问你一件事。】   本以为闻亭丽会客气几句,结果她只愣了愣,便腼腆笑道:“那就却之不恭了。”   陆世澄面色无改,马上令人再添一副碗筷。   闻亭丽小声问刘妈电话在何处,说想给家里打个电话。   陆世澄继续立在那儿等着,不一会,就听见闻亭丽对电话那头叫“周嫂”,紧接着,又换了一副可爱的声气,小声笑着说:“小桃子今天乖不乖?姐姐当然乖了!你跟周嫂先吃饭,对,必须把饭吃光光,不然姐姐回来不给你买糖糖。”   陆世澄暗猜那是闻亭丽的妹妹,邝志林说她的父亲已是病入膏肓,现在闻家的一切,全是闻亭丽一个人在支撑。   但自打第一次见她,他好像从没在她脸上见过愁苦之态——   正出神,闻亭丽放下电话回到了餐厅。   看见陆世澄立在桌边等她,她顿时有些无措:“您实在是太客套了,您快请坐。”   碰巧陈管事用完晚膳回来,见此情形,不免有些摸不着头脑,但他反应极快,疾步走过来帮闻亭丽拉开一把餐椅,笑道:“少爷说这菜有些清淡,也不知道合不合闻小姐的胃口。”   闻亭丽一看,桌上只有三菜一汤,看来陆世澄在吃饭方面倒是很随便,怪不得上次她请客时,陆世澄嫌她菜点得太多。她本意也不想在陆家蹭饭,不过是寻个借口再多逗留一会,假如这时候有人给陆世澄打电话,她说不定能听见些什么。   她忙摆摆手:“我什么都爱吃,平日我晚饭时也吃得很随便,您千万不必再费事。”   话虽如此,陆世澄还是让陈管事吩咐厨房再添了几个菜。   陆家厨房干活快得出奇,才十来分钟就将菜送过来了。   第一道菜是红烧秃肺,另外两道分别是油面筋塞肉和扁尖腐衣汤。这都是上回她请客时点过的,而且每一样都是她极爱吃的。   闻亭丽抬眸望向陆世澄,这个人的教养几乎刻在了骨子里。她见过不少假装有教养的富户,充其量能够伪装一时,不像陆世澄,此人是真懂得观察和体恤旁人的情绪,那样敏锐,那样懂得尊重,同时又不露痕迹。即便只是临时留她吃饭,也不是讲假客气,而是毫不敷衍。   她非常淑女地拿起筷子,她是从来不惧与人交际的,今晚还是头一次在人前露出拘谨的姿态。   安安静静吃了一顿饭,下人撤下桌盘,把茶奉上来,陆世澄开始问话了。   【你跟卫英帮的人是怎么认识的?】   闻亭丽茫然地看着单词本上的这行字,卫英帮?什么卫英帮?   空气就这样静默下来,陆世澄的目光也随之淡了几分,他静等着闻亭丽做反应。   “我不能说。”忽然间,闻亭丽福至心灵,顽皮地摇了摇头,“虽说那次陆先生也帮了我的大忙,但关于这件事,恕我也不能详述。”   她的笑甜得几乎能把人融化。   陆世澄不禁垂下眼眸,虽然一开头她明显滞了一下,但后头的表现全无破绽,而且这番话跟邝志林调查的结果相吻合:她因为受了卫英帮的恩所以才三缄其口。   他适时地打住了话头。   【天色不早了,我叫他们送你回去。】他起身看着她。   他并不知道闻亭丽背后早已爬满了冷汗。   刚才这个问题,打得她措手不及。“卫英帮”——她确信自己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发愣的那一瞬间,她把脑子里跟这三个字有关的人和物迅速搜罗了个遍,结果一无头绪,但她知道,陆世澄问的这个问题,一定与他们的某段共同经历有关,可是她跟陆世澄总共也没相处过几次,忽想起那日的遭遇,难不成他问的是那帮老太太?   毕竟事后她也好奇对方的来历来着,只不过厉成英为了保护那帮女子一句也没跟她多说。   为了不让陆世澄继续逼问,她只能冒险赌一把,故意回应得很含糊,并且及时止住了话头。这种情况下,话越多,破绽就越多。   好在她赌对了,陆世澄看上去并未起疑。   她不敢让他看出她的双腿已经被吓软了,借着低头喝茶的工夫在桌边又磨蹭了一会。   陆世澄也未催,只是这光景落在陈管事眼里,倒像是闻亭丽故意不肯走。他有点好笑地想:这样大方的小姑娘,难得也有害羞的一面。   等到闻亭丽起来,陆世澄便让人扶她出去,一扭头,就看见陈管事脸上挂着饱含深意的笑容。   闻亭丽也瞧见了,她一想就明白陈管事误会了,罢了,这情形的确不好解释,又悄悄溜一眼身边的陆世澄,陆世澄比陈管事还要机敏百倍,连陈管事都能看出她刚才不对劲,不知他现在又是怎么想她的。   陆世澄却仿佛毫无所觉,仅是指着客厅外做了个手势。   陈管事把脸色正了一正:“让司机把闻小姐送回家?”   “真不用。”闻亭丽忙说,“学校门口就有电车,我可以坐电车回去的。”   陆世澄看看她的脚下,闻亭丽顺着一看,她的左脚都被包成这样了,再逞强就有些惺惺作态了。   “那就谢谢陆先生了。”她轻声说。   陆世澄面色无波向外走,陈管事令人把陈妈找来搀扶闻亭丽。   刚送到台阶上,客厅的电话响了。   陈管事恰在外头叮嘱司机,屋里的下人便接起了电话:“找少爷的。”   陈管事忙在外头说:“叫他等一等,稍后会回过去。”   下人便要挂断电话,但那边也不知说了什么,下人慌了起来:“少爷,是天星货栈的娄老板打来的,说是很紧急的事,叫您赶快听电话。”   陆世澄对陈管事使了个眼色,陈管事忙道:“先挂断。”   闻亭丽心跳加快,趁势说:“多谢陆先生,多谢陈管事,多谢刘妈。再见。”   说着向台阶上的人鞠了一躬,弯腰上了汽车。   陆世澄回身进客厅,边走边指了指电话。   “要给娄老板回电话吗?”陈管事语气急切。   陆世澄刚要点头,忽又改了主意。   他想起了先前问话时闻亭丽那短暂的怔忪。   在他看来,闻亭丽就像一只狡猾的小狐狸。每当他怀疑她的动机时,她总能不露痕迹地化解他的疑心。   可是不知不觉间,这已是第二次他跟她同桌吃饭了,而且这一次,她干脆光明正大在他家用的晚餐。   仔细一想,她好像总能找到合理的理由接近他。再看看身边的陈管事和刘妈,他们好像也对闻亭丽并不反感。   陆世澄说不上哪里不对劲,插着裤兜踱了几步,停下来指着电话做了个手势,陈管事怔然:“要找邝先生?那娄老板那边——好,我马上就给他打电话。”   因着陆世澄的交代,司机将汽车驶出陆公馆之后,一径开往白尔路的寓所前。   路上,闻亭丽反复回想今晚跟陆世澄相处的情形,尽管他待她这样周到,她却不敢保证他没对她起疑心,毕竟陆世澄太深,也太静了。   但厉成英说得对,想让对方不起疑心是不可能的,只要陆世澄拿不出证据证明她有问题,他就拿她没办法。   而现在,她却不得不冒险了。   刚才电话里提到的天星货栈似乎是一个专门运货的机关,对方的语气又是那样急,假如这电话跟那批药有关系,这显然是个不容错过的机会。   只要她立刻给厉成英打电话,那边很快就会有所行动。   但如此一来,陆世澄就能明确知道是她走漏的消息了,毕竟刚才电话打过来时,她就在他身边。   可她眼下还在务实念书,不,何止务实这一时期,得罪陆家之后,她在上海的处境只会比当初被乔老爷和乔太太针对时更艰难百倍。   这样的后果她能不能承受得起?她扪心自问。   一路上,她的内心都做着激烈的斗争,快到家时,陡然想起那日在医院看到的邓院长那重伤昏迷的样子,不能再犹豫了,邓院长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每错失一次调查的机会,邓院长的生命就会多遭受一次威胁。   何况邓院长身后,还有厉成英一帮人——只要她愿意,她随时可以反过头来向陆世澄出卖他们,但他们还是毫不保留地将自己的联络方式、联络地点、以及中每个人的“后背”都亮给她看,甚至包括她们跟卫英帮有往来的事实——不,她不能辜负她们对自己的信任,至少,现在绝不是只考虑自身利益的时候。   下车后,她再三向陆家的司机道谢,等到司机将车开远了,便立即拐出来到附近的电话局给厉成英打电话。   “厉姐,是我……对,天星货栈,那边好像很紧急的样子。”   打完这通电话,闻亭丽在电话局里呆坐着,她知道,厉成英的能力和行动速度超乎她的想象,厉成英这一动,陆家那边马上就会有所察觉。   最迟明天,不,也许就在今晚,陆世澄就会确定她有问题,万一陆家因此蒙受了很大的损失,陆世澄会怎么对付她简直不敢想。   她无意识将两手插在头发里,兀自发着呆。趁着陆家还没发动行动之前,她得连夜为自己和小桃子准备一条后路。   要不去南京或是杭州躲一阵吧,对,明天清早就出发。   大额的支票和银票藏在她的贴身小衣里,首饰么,平日都收在她的书袋里,要走随时可以走。   除此之外,包律师当初还跟她签订过合同,为了补偿她所承担的风险,将来他会以曙光律师事务所的名义赔偿她一千大洋,如此庞大的一笔现金,再加上她身上现有的钱,足够她和小桃子维持个几年了。至于到了杭州或是南京之后怎么办,她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   念头一起,闻亭丽立即打电话到祥升车行订了三张去南京的火车票(注),交代车行尽快送到慈心医院去,同时还订了一辆出租车预备稍后坐车去医院。   从电话局里出来,闻亭丽便飞快回到寓所收拾行装,把自己和小桃子的应季衣裳装在一个旧皮箱里,又找出上次跟包律师签订的那份合同放入书袋,提着皮箱就从家里出来。   到了马路边,她坐在皮箱上等车,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到祥升车行的出租车,却等来了一辆很眼熟的黑色汽车。   等对方驶近,闻亭丽才发现车里的人是孟麒光。   他没带司机,自己开车来的。   闻亭丽虽有些意外,却忙隔着窗户向他打招呼:“孟先生。”   孟麒光摇下车窗:“你要去哪?”   “我回慈心医院。”   孟麒光看看闻亭丽脚边的皮箱,又看看她的伤脚,“上车,我送你一程。”   他下了车。   “不必了。”闻亭丽忙说,“我已经叫了车行的车,多谢孟先生。”   孟麒光忽笑了笑:“闻小姐是不是把我看作洪水猛兽了,不然为何总躲着我?”   闻亭丽一愣。   “是因为杏初吗?”他直视着闻亭丽,那目光像能看到她的心里去。   “什么?”闻亭丽仍旧维持着迷惑不解的表情,却将眼睛看向一边。   “你一再拒绝我的帮助,是不是因为杏初?”   他的语气沉稳,偏偏如此锋锐,两句话就逼到她头上来了。   闻亭丽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孟麒光了然看着她:“杏初当初追求你,却又护不住你,这段经历带给你极大的侮辱和伤害,所以你对他失望透顶,你从此不想再接触与乔家相关的任何人,而我既是杏初的小表舅,自然也不被你待见。”   闻亭丽沉默不语。   孟麒光一哂:“可是你别忘了,我孟麒光可不是乔杏初,他护不住的,不表示我护不住。”   闻亭丽睫毛一颤,踮起脚尖向马路尽头望了望,疑惑地说:“车怎么还没来,我得回去打电话催一催,孟先生,要不——”   她刚转身,就被孟麒光拦住了:“你在怕什么?”   闻亭丽一抬头,孟麒光居高临下看着她。   “怕我只是一时兴起?”他看着她笑起来。   闻亭丽呼吸有些乱,看他一眼,反问道:“既然不是一时兴起,那看来孟先生是打算认真一回了,那么,请问孟先生打算对我认真多久?”   孟麒光一怔。   闻亭丽微微一笑:“看来孟先生并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你只是偶然对我产生了兴致,既不打算对这段感情负责,也没想过让这段关系有个好的结果,你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理和征服欲,那我也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现在一心要考大学,不想因为男人的事分心,孟先生,你请回吧。”   她转身欲走。   却听见孟麒光在后头不冷不热地说:“那陆世澄又是怎么回事?”   “什么?”   “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凑到他面前去,就不怕他也只是玩玩而已?”   闻亭丽恼怒回头,孟麒光:“据我所知,陆世澄这些年忙着搞他的两个叔叔没心情招惹女人,而以闻小姐的性子,除非你自己愿意,是绝不可能一再出现他身边的,所以——你是自愿跟他走动的。”   闻亭丽一时间想不出话来驳他,忽想起,她刚从寓所出来,孟麒光的车就出现了,可见陆家司机送她出来时,孟麒光的车也在附近,不然他不会出现得这么及时。   那他一定知道她今晚在陆家逗留到八点多才出来了。   孟麒光看一眼闻亭丽脚下的皮箱,话锋一转:“还是说,你接近陆家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再这样逼问下去,只怕被孟麒光觉察出什么,万一叫他查到厉成英那头就不好了。闻亭丽索性说:“我同谁来往,不同谁来往,与孟先生有什么关系?我只知道,陆小先生绝不会像孟先生现在这样为难我!”   孟麒光却并未被这话驳倒,一嗤:“我只是想提醒闻小姐,即便现在有个男人可以做你的靠山,这个人也绝不会是陆世澄。”   这话近乎是一种明示了,可是他为何不肯直截了当说他喜欢她?这个男人太自负,太精明,太懂得留一手!   他索性向她踱近几步:“只要你肯跟我,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他的眼神跟他的语调一样,充满诱惑性,像毒蛇在吐信,无端搅乱人心弦。   闻亭丽却迅速后撤一步:“我想,孟先生还不大了解我,我不想‘跟着’任何男人,我只想自由安排自己的人生!孟先生,请你自重。”   孟麒光沉默半晌,面不改色望向街角的方向:“其实祥升车行的车早就来了,我让司机在那边等着罢了,你在这等个半分钟左右,车自会过来。”   说着,他走到马路边开门上车,闻亭丽松了口气。   孟麒光本已发动了汽车,忽又踩住刹车:“别怪我没提醒你,陆家的水很深,陆世澄跟他祖父和叔叔关系一直很僵,可他现在不仅斗垮了他的二叔和三叔,还独自接管了陆家的产业,他这样的人不为难人也就算了,真要诚心为难起人来,绝不会给你机会驳回去,你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你可以再来找我,今晚的事,我不会放在心上。”   他一踩油门开车走了,闻亭丽气极而笑,这个人终于不在她面前装正人君子了。也不知她做错了什么,需要他宽宏大量不同她计较。   孟麒光前脚刚走,祥升车行后脚就出现了,司机帮闻亭丽把行李拿上车,她拖着受伤的脚踝,一步步挪上车。   到了慈心医院,闻亭丽躺在病房里的床上几乎一晚上没睡觉。万幸她已经把东西都收拾好了,随时可以跑。   孟麒光的话加深了她的忧惧。   她在忐忑中等待黎明的到来。   一方面,她希望自己提供的线索能够顺利帮着厉成英找出幕后主使,另一方面,她也为自己接下来的处境感到担忧,她可以带着小桃子和周嫂一走了之,可是父亲怎么办。   因为心里放不下,闻亭丽时不时爬起来看看父亲,到最后干脆搬着凳子坐到床边望着父亲的脸庞。   邓院长在时,父亲的情况明显好转,邓院长一出事,父亲的某些指标又出现了恶化。拖了这两月,父亲几乎瘦成了一具人干。   假如她无法继续在上海考大学,她该如何跟父亲解释?退一万步说,即便她可以改而到南京、杭州、甚至北平去考大学,她又如何能在这个当头撇下父亲不管?   不行,她不能把父亲留在慈心医院,要走,一家人一起走!然而,以父亲目前的身体状况,绝对受不了路上的颠簸,因此她还得想好路上该怎么走。越想,越觉得为难,疲累到极点,倚在父亲床边睡着了。   朦胧间,有人推她:“小闻,小闻,有电话找你。”   闻亭丽猛地抬头,是刘护士长。   陪护和周嫂在打鼾,小桃子也睡得正酣。看墙上的钟,才五点半。   这个点……   闻亭丽二话不说跟刘护士长出去,当然并没有所谓的电话,厉成英在上次的药库里等她。   闻亭丽迫不及待掩上门:“怎么样?”   厉成英嘴边噙着一丝笑意:“另一帮同伴已经确定是白龙帮的人做的,白龙帮跟陆三爷暗中勾结不是一两天了,北平那边一得到消息,就开始着手在白龙帮内部和陆三爷身边布局,我专程来告诉你一声:你这边的任务圆满完成,往后可以不用接近陆世澄和邝志林了。”   闻亭丽一懵,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掩不住眼底的惊喜。   “真的?!”   厉成英含笑点头:“昨天你听到的天星货栈是宁波的一家老字号,该字号在上海有十间仓库,昨天傍晚有人在汉口扣了天星货栈一批重要物资,老板无计可施,只得向陆世澄求助,可是在此之前,我们的同伴已经查到天星货栈真正的幕后老板是陆世澄,而且你猜巧不巧,刁难天星货栈的不是别家,正是‘力最时’洋行。”   力最时!汉口那间有问题的货运公司。   “一查才知道,力最时洋行不只一次跟天星货栈作对,天星货栈也屡次三番拦截力最时的货,但我们都知道,力最时洋行刚成立一年,论理没这个实力跟陆世澄作对,能叫陆世澄诚心反击,对方又有这个实力回击的,只有一个白龙帮和陆三爷了,得知这一消息,我们埋伏在码头的人连夜开始调查宁波帮,宁波帮现在极恨力最时洋行,一查就查到力最时洋行幕后的东家不在汉口,而是在北平,因为该洋行此前所有的汇票都先寄往北平,加之前些日子我们查到的种种线索,我们已经确定,被邓院长送去前线的那批药,正是白龙帮委托北平的陆三爷私自从南洋调过来的。”   身为陆家子弟,却要靠私自贩药来牟利,被陆老先生知道势必不会善罢甘休,所以陆三爷只能借用白龙帮的名义将批药放在市场上高价贩卖,可还未正式兜售就被邓院长截胡,白龙帮侦知真相,自然容不下邓院长。   所以才有了后头三番四次的暗杀。   闻亭丽到陆世澄与刺杀邓院长无关,心情松快了几分。   “还有一个好消息,邓院长能说话了,她想见你一面,待会我就带你去见她。”   闻亭丽脑中一空,激动得捂住自己的嘴,厉成英忽又道:“向之说你把行李箱搬到病房来了?怎么,你打算连夜去什么地方?”   闻亭丽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我——”   厉成英无奈从口袋里翻出一张五千大洋的银票,另有一小箱金条。闻亭丽看得目瞪口呆,厉成英叹气:“当初请你帮忙时,就承诺过不会让你身陷险境,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做了两手准备。”   “厉姐……”闻亭丽有点惭愧,走过去,像个孩子似的把脑袋搁在厉成英的肩膀上,厉成英神色温柔下来,很体谅地摸了摸闻亭丽的脑袋。   闻亭丽忽又把脑袋昂起:“那陆世澄那边——”   此时此刻,陆世澄也在陆公馆等消息。   他心里很清楚,假如闻亭丽是陆克俭的人,昨晚她一离开陆公馆,就会立即将娄老板急着找他的情形告知陆克俭。   而此前为了迷惑陆克俭,他令人分别几批货放在不同的关口货仓,闻亭丽这通电话一打,陆克俭随即会知道天星货栈的货才是最关键的一批,以此人惯有的作派,会连夜动用全部力量将滞留在汉口的这批货转走。   事实上,这批原料宁波的工厂足足等了小半年,陆克俭这一动,免不了让他伤筋动骨。   但昨晚得到消息后,他只是让天星货栈频频跟汉口那边通消息,背地里却选择静观其变。   他必须先搞清楚闻亭丽究竟是什么来历。   为了及时调整策略,昨晚他几乎整夜未睡。   他站在书桌旁凝神看着窗外,不知不觉间,整座花园已经笼罩在淡青色的晨光中。   汉口那边,也该尘埃落定了。   思忖间,就听见花园前的车道上传来响动,少顷,邝志林匆匆进了书房。   邝志林神色很是轻松,一进门就说:“汉口的人顺利将天星货栈的货调出来了。”   陆世澄目光一动。   【陆克俭那边呢?】   “一整晚都没动静。”   陆世澄一静。   邝志林:“这样的好机会,照理陆克俭绝不会错过,听说他为了筹措资金,如今都把主意打到运贩私药上去了,假如昨晚及时拦下那批货,足够他打个漂亮的翻身仗,可那边昨晚竟毫无反应,除非——”   除非闻亭丽压根就不是陆三爷派来的人。   毕竟陆克俭得知这一消息后不可能不行动,即便不能将货及时拦下,也会连夜将货船烧毁。他这位三叔向来如此,为了损害他这边的利益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陆世澄在书桌前踱了几步,再回头时脸色一下子好看了不少,指了指货单,别等了,即刻把货运到宁波去。   “已经安排下去了。”邝志林愉悦地说,“闻小姐那边——为了保险起见,务实那边我还会让人再盯梢一阵,不过从昨晚的事来看,她不大像有什么问题。听说闻小姐还要参加选美比赛?我还是那句话,像她这样活跃的小姑娘,骤然看到少爷这样的人物,愿意一再接近,甚至做出一些出格的举动来吸引少爷的注目,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他笑看着陆世澄。   陆世澄坐到沙发上,把身子向后一靠,同时闭上眼睛,他只知道,“闻亭丽”这三个字,最近分去了他不少注意力。   既然她不是陆克俭派来的人,那她愿意做什么随她自己高兴吧。   这是她的自由,他无权干涉,而他只需按照原来预想的那样,从今天起跟她保持距离就是了。   她有点吵,他喜欢静。   他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   但他尽管是这样想,却半晌没有接茬,邝志林鉴貌辨色,笑眯眯转移话题:“我让他们把早膳端上来。” 第28章   正说着,桌上的电话响了,邝志林接起,一听对方说话,他的语气立即变得热络起来。   “邹校长吗,对,我是老邝,你从北平回来了?噢,要到月底才回来……好好,我会转告澄少爷。”   放下电话后,邝志林说:“邹校长本来定在明日回上海,没想到北师大几所女校新近发起了一个普及妇女教育的讲座,老邹作为上海女子教育界的代表人物,临时被邀请留在北平开会,她说她大约三十号回来,托我跟少爷说一声。”   提到邹校长时,邝志林口吻很尊重,他知道,邹哲平是太太奚悦生前最好的朋友,当初两人一同在中西女塾念书,之后又一道去美利坚读大学,只不过邹哲平念的是教育学,太太却学的是西洋药剂学。   两人留洋回来后,太太立志要创办一家爱国药厂,可惜没多久,太太的娘家生意出了大问题,奚老爷一病而亡,太太也只能被迫回家接管生意。   再后来,奚家遇到重重危机,老爷屡次对其施以援手,太太因此对老爷产生好感,之后两人在当地教堂举办了婚礼,婚后一同去了南洋,邹哲平则留在上海教书。   可即便分隔两地,太太和邹哲平之间也没有断过书信。   当年那桩惨案发生后,邹哲平更是连夜动身去南洋。   邝志林至今仍记得葬礼上邹哲平那双哀默的双眼。   没几年,澄少爷回到上海,那时邹哲平已经是某间女子中学的校长了,在本地教育界享有极高的声望,听闻少爷回沪,邹哲平经常过来探望。少爷也发自心底敬重邹哲平,在正式接管陆家大权后,便聘请邹哲平担任务实中学的校长。   听说是邹校长打来的电话,陆世澄立即回头看了看桌上的小日历。   这个月的三十号是邹校长的生日。   往年这个时候邹校长都在忙学生毕业考试的事,今年怕是也没空好好过生日,但是他还是郑重地指了指那个日子。   【那天是邹校长的生日,请提前准备一份礼物。】   “是。”邝志林说。   当日,闻亭丽再次乔装打扮去探望邓院长,尽管邓院长还不能说话,但那双清炯的眼睛似能给人无穷无尽的力量,一从医院回来,闻亭丽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同一天,她开始跟厉成英和刘向之学习枪法和一些简单的搏击术。   在刘护士长的带领下,闻亭丽第一次走进慈心医院地下室的库房,库房的墙壁做过专门的隔音处理,在这里练枪丝毫不必担心声响会传出去。   每晚温习完功课后,她都会随刘护士长苦练一个钟头,厉成英和刘向之再没有给过她任何任务,大有教完本领就在她的生活中彻底消失之势。   闻亭丽心有不舍,练枪时总是格外用功,然而随着大考时间临近,还得分出大半时间来备考,两下里一权衡,她只得将欣欣百货选美大赛的事暂时抛到脑后。   恰巧其他年级的学生也都忙着准备暑期前的考试,这一来报名参加选美的人数也相应减少,欣欣和逸菲林唯恐正式比赛时不够轰动,相继将比赛日期挪到了下月。   没几天,填报志愿也提上了日程,赵青萝和燕珍珍按照原定计划报了圣约翰和沪江,闻亭丽则报了三所大学:沪江的医学系和经济系,以及女子师范大学的教育系、科学系(注)。   圣约翰她原本绝对不会考虑的,一来录取分数较高,二来学费实在太昂。   确定完志愿之后,接下来这二十天,除了睡觉,剩下的时间都在练习枪法和看书。小桃子知道姐姐要考学,晚间也不再吵着要姐姐带她玩了。   联考的试卷是由上海教育署统一出,考试则由各学校联合监督。   考试这一天,闻亭丽早早就起来了,在病房随便吃了点西式面包,就对病床上的闻德生说:“爹,我考试去了。”   吃过早饭后,闻德生便开始紧张女儿考试的事,女儿走到窗前,他的目光就移到窗前,女儿走到门边,他的视线也跟着挪到门边,一副惆怅而又欣喜的样子,听见女儿这话,他努了努嘴,从破哑的嗓子里吐出异常清晰的一句话:“等你考完了,爹带你和小桃子回南京老家瞧瞧,告诉你娘,你考上大学了,嘿嘿,我闻德生窝囊了一辈子,没想到能养出个如此有出息的女儿。”   这是一种世俗的,却不惹人厌烦的语调。自打父亲病重,闻亭丽还是第一次从父亲口里听见这熟悉的语气,这使她想起夏日里父亲坐在衖堂里跟邻里吹牛时的情形。   闻亭丽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快步走回床边说:“爹,您不舒服么?”   闻德生却指了指她的书袋:“多带些钱,渴了就买块西瓜吃。”   赶巧周嫂买早餐回来,看见闻亭丽站在床边,错愕道:“小姐怎么还未走?时辰可不早了。”   闻亭丽却只管盯着父亲,实在被催得急了,才对父亲说:“我要是考得够好,就买一整个西瓜带回来,爹,今晚您就等着吃西瓜吧。”   闻德生不由笑了:“好。”这一笑,令那灰暗的脸色也仿佛白亮了许多。   闻亭丽一步三回头离开了病房。   这一考,就是一整天。   考完后,整栋笃信楼都沸腾了。学生们以燕珍珍和闻亭丽为首,齐声欢叫着从课室里跑出来,在这个值得纪念的时刻,什么规矩、什么校训、什么淑女风范,统统被她们抛到了脑后。   赵青萝大笑着说:“我要睡它个三天三夜!”   高筱文叉腰大声说:“睡觉有什么意思,不如今晚我们去百乐门吧!跳舞、看电影、吃冰淇淋,玩到十点钟再回去!我请客。”   “去什么百乐门呀,你们不今天是邹校长的生日吗?她老人家在北平开会这段时间,帮我们争取到了北平几所知名大学的十个录取名额,这样的好校长,不值得我们好好为她贺寿吗?”   “邹校长回来了?”女孩们又惊又喜,围上去叽叽喳喳商量送礼和贺寿的事。   “闻亭丽,你是不是还没见过邹校长?”赵青萝和燕珍珍笑着一转身,结果哪还有闻亭丽的身影。   闻亭丽早跑到校门口去买西瓜了。挑了一个最大的付了钱,她拎着西瓜叫了一辆黄包车。   一径到了医院,闻亭丽跳下车满头大汗跑进医院,然而刚踏进走廊,她的脚步就情不自禁慢了下来。   她怕。   她怕听到小桃子的哭声,怕迎面撞见护工抬出一具用床单包裹着的身体,怕汤普生大夫过来对她说一番例行公事的安慰话。   这是这几月来她在病房里惯常见到的场景,这也意味着一条生命的结束,生命的香烟燃尽了,往后世上再也找不到这个人的痕迹。   这次轮到父亲了。   她本以为自己早已做好思想准备,可真当这一刻来临时,她还是没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距离那间熟悉的病房越近,她的心就越乱,   短短的几步路,走得异常艰难。   忽听见小桃子的笑声,再接着,就是咚咚咚的脚步声。   那矮胖的小身影蹿了出来。周嫂在后头追着:“嘘嘘,不要吵。”   一抬头,就看见闻亭丽愣在那儿。   “还吵,你看姐姐都回来了。”周嫂一把捉住小桃子,近前一看,才注意到闻亭丽面色苍白,她忙用手探探闻亭丽的额头,“不舒服吗?该不是中暑了?”   “爹呢?”闻亭丽艰难地吐出一句话。   周嫂莫名其妙:“先生在房里呀。”   闻亭丽推开周嫂进病房,一眼就看见了病床上的父亲,并非是白布包裹着的一具身躯,而是好端端地躺在那里,近前看,父亲脸色很好。   闻亭丽有气无力地跌坐到床边的椅子上:“切西瓜吃吧。”   闻德生神情有点怯怯的:“是不是……考得不错?”   闻亭丽充满自信点头,闻德生眼睛一亮,小桃子高兴地直拍手。   碰巧刘护士长路过他们这间病房,也笑着探身进来:“小闻考完了?”   “刘姐,快进来吃西瓜。”   大伙正说笑,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两个女孩的交谈声。   “是这里吧?”   “我也不确定,闻亭丽平日也不肯把话说清楚,但应该是这里没错。”   闻亭丽忙跑出去,来人果然是赵青萝和燕珍珍。   “你们怎么来了?”   赵青萝和燕珍珍各自拎着几袋水果和礼品。   “大伙正商量今晚给邹校长祝寿的事呢,一转眼就不见你的人影了,我们就猜你是赶回医院了,追过来一看,果然如此。”   二人之前已经听说过闻父的情形,立在床边慰问了几句,又坐下来凑热闹吃了一回西瓜,就把闻亭丽拉出来。   “今晚大伙要去邹校长家拜寿,你也快准备准备,这种场合不好缺席的。”   闻亭丽跑去找汤普生打听白日的情形,确定父亲的病情并未明显恶化,甚至还有所好转,这才重新露出欢快的笑容,对赵青萝和燕珍珍说:“等我一下。”   她先是出去买了热腾腾的晚饭,回来为了哄妹妹又坐下来帮妹妹梳了两个小冲天炮,继而到公共盥洗室去梳头换衣裳。   赵青萝和燕珍珍早知道闻亭丽过得不容易,看着这一切,两人并未一味说些同情的话,只默默陪着闻亭丽忙前忙后。   稍后三人从医院出来,闻亭丽从书袋里拿出一面小镜子,对镜整理头发:“我们现在是直接去邹校长家还是怎样?礼物怎么安排?”   “先到学校礼堂集合。陈晓虹她们已经出发去欣欣百货挑选寿礼了,不论买礼物花了多少钱,事后大家再分摊,你不反对吧?”   “当然不反对。”闻亭丽笑着说,“但我这是第一次跟邹校长碰面,从旧风俗上来说,还得另外准备一份拜师礼才行,待会路过珍翡衣料行的时候你们把我放下,我去给邹校长买一盒衣料,就是珍翡的衣料太摩登了,也不知道挑出来的衣料合不合邹校长的心意,临时去别的衣料行又怕来不及。”   “你买珍翡的衣料才叫投其所好呢。”赵青萝扑哧笑道,“邹校长最喜欢时髦的衣裳了,衣料越新潮,她老人家越喜欢。”   “她老人家还特别喜欢跳舞。”燕珍珍耸耸肩,“而且从不反对学生烫发和穿高跟鞋,当年街上还是清一色的盘发时,我们校长就带头烫鬈发了,待会你见到她老人家就知道了。”   三人在珍翡买好衣料,便赶到学校的礼堂集合,等到陈晓虹几个带着礼物回来,学生们就浩浩荡荡出发去邹校长家。   半路上,碰到几个打头阵的同学从邹校长家折回来。   “快别去了。也不知道哪位阔绰学生听说这消息,竟提前在仙乐丝包了一整层为校长接风洗尘,请了几位卡尔登的大厨掌厨,又请到了邹校长最欣赏的真理乐团来表演,邹校长听见这消息高兴坏了,叫我们赶快过去呢。托这位阔同学的福,今晚不管是喜欢跳舞的同学,还是喜欢听洋戏的,都有得乐了!”   大伙既惊且乐。   “谁有这么大的排面,竟能临时请动真理乐队?”   “除了高筱文还有谁?她哥哥才在霞飞路开了一家逸菲林百货公司,高筱文为了不落下风,准备一毕业就张罗自己的事业呢。”   仙乐丝毕竟不同于邹校长家,同学们纷纷叫车回家换衣裙,燕珍珍和赵青萝也不例外,这一来,闻亭丽倒成了最早赶到仙乐丝的那一批。   舞池里聚满了红男绿女,圆舞台上,红歌星琼小楼正用酥柔哀怨的腔调唱着《渔光曲》。   门口的仆欧听说是务实的学生,忙将她们领到二楼。   二楼的舞池四周新摆了许多小圆桌,每一张桌上都铺着洁白的苏格兰细格子桌布,桌面上放着洋百合和珍珠兰,另有一瓶瓶的香槟和汽水。   闻亭丽一行在侍者的指引下入座,她们原以为高筱文顶多定了二楼其中一个小舞厅,看这样是把二楼全部包下了。   忽听外头有人愠声道:“我们也算仙乐丝的常客了,从未听说此地有包场一说。明明白白告诉你,今晚我们别的地方都不去,只在二楼跳舞。”   很快,就听见“哒哒哒”的高跟鞋声,一群人簇拥着一位穿着香云纱旗袍的富太太进来了。   闻亭丽暗吃一惊,竟是乔太太。   乔太太臂弯里还挽着一位穿梨白色洋裙的年轻女孩,却是白莉芸,白莉芸身边站着乔宝心。乔宝心满脸无奈的样子。   舞厅经理擦着汗说:“实在不敢扫乔太太的兴,只是那位客人下午就定了场子,您瞧,连舞池都按照那位客人的意思布置好了。要不这样,三楼也算清净,我们马上令人给乔太太腾出一个宽阔的小厅,保证您玩得尽兴。”   乔太太怒极反笑:“别人可以包下整层楼,我们就只配一个小厅?去,把祝老板叫来,我倒要听听那位贵客什么来头!”   “谁找我?”   话音未落,一位中年男子进来接话,他扶着一位年长的女士,后头还跟着米歇尔等一众务实的校领导。   这中年男子大约就是仙乐丝的老板之一了。   经理忙迎上前:“刚才产生了一点小误会,乔太太想在二楼跳舞,不巧赶上邹校长今晚在此过生日,我们正跟乔太太解释呢。”   乔太太看见邹校长,仿佛已经猜到今晚包场子的人是谁了,一改刚才盛气凌人的态度,用轻悦的语气对邹校长说:“您今天过生日?这可真是巧了,前两日我还问米歇尔您何时回来,莉芸,宝心,你们姑嫂俩赶快去张罗一份礼物,今晚我们娘仨专心在此给邹校长庆生。”   邹校长个头不高,面孔小而圆,没穿旗袍,而是穿一件顶时髦的蝙蝠袖藕荷色连衫长裙,头顶新潮的鬈发,一双小圆眼睛顾盼生辉,脚下踩着一双杏色的高跟鞋,但走起路来又快又稳。她的眼角和嘴边已经有了不少细纹,然而整个人的面貌非常活泼年轻。   她朗声对乔太太说:“再欢迎不过了,但礼物我绝不能收,我本也不爱过生日,实在不忍拂这帮孩子的好意罢了。”   学生们趁势围上去甜声说:“祝邹校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赵青萝几个把闻亭丽推到最前面:“邹校长,您还没见过闻亭丽吧,她六月份从秀德转来的,那时候您刚动身去北平。”   邹校长竖起食指,调皮地说:“我知道,今年得了‘育英奖’的那个孩子。我看过报纸上那次话剧比赛的新闻,听说你打败了著名童星乐知文和徐维安?真了不起!”   闻亭丽高兴点头:“能为学校争光是学生的荣幸。”   邹校长笑容愈发扩大,乔太太看闻亭丽似乎颇受务实师生欢迎,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瓮声瓮气地说:“她在我们秀德也是很出名的。”   邹校长不明就里,笑问:“乔太太也认识这孩子?”   “再熟悉不过了,您不知道,这位闻小姐——”   “妈!”乔宝心恼怒地瞪视着母亲。白莉芸也适时打断乔太太:“您刚才不是说渴了?走,我们过去喝点东西吧。”   乔太太忿然用手指头戳了女儿的额头一下。闻亭丽本已准备好了一肚子话回击乔太太,不提防白莉芸主动帮她解围,不免有些错愕。   白莉芸淡淡对闻亭丽颔了下首,扶着乔太太向另一边走去。   “你怎么捧着一个大盒子?”乔宝心走过来问闻亭丽。   “给我们校长的礼物。”闻亭丽郑重地将料呈给邹校长,“今晚是您老人家的生日,这份礼物希望您能喜欢。”   邹校长板起面孔:“今晚所有人不许送礼物,不然我可跑了!”   “您就收下吧,我们这一届眼看就要毕业了,尤其是我,入校几个月还是第一次正式跟您问好,您要是不肯收,我们心里会留下遗憾的,您留着做个纪念也行。”   “对啊对啊,这礼物我们挑了好久呢,您就收下吧!”其他学生齐声说。   邹校长被闹得没办法,只得打开看,一盒是珠灰色的衣料,出自珍翡衣料行。另一盒是一对顾绣小屏风,上面绣着一对活灵活现的雪白暹罗猫,大伙都知道邹校长既喜欢顾绣,也喜欢猫。   邹校长含着笑意凝视半晌:“太漂亮了,我真喜欢,谢谢孩子们。”   赵青萝拉着闻亭丽低声说:“以我对邹校长的了解,她会想方设法把买礼物的钱塞给你的,待会你想办法早些走。”   闻亭丽暗暗点头,礼物一收,现场的氛围更活跃了,用过餐,邹校长第一个下舞池跳伦巴,舞伴是米歇尔校长,两人一个高、一个矮,一个古板、一个灵活,搭配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滑稽效果。   学生们忍俊不禁,纷纷拉着同窗下舞池。“嫂嫂,我们也去跳一曲吧?”乔宝心问。   白莉芸却只斯斯文文坐着喝牛乳:“你去吧,我在这里陪妈说话。”   乔太太一脸嗔怪:“你这孩子真不懂事,你嫂嫂现在哪能跳舞。”   闻亭丽心中一动,却听另一头的同学说:“高筱文,你自己怎么不跳?大伙还没夸你这大手笔呢,今晚这排场都足够做毕业晚会了。”   高筱文穿一件淡金色的薄纱拖地长裙,额上系着一条珠光宝气的宝石发带,这装扮让她看上去像西洋电影里的埃及女王。   “我倒是想为我们的邹校长包下一层楼。”高筱文嘬着橘子水,“可也得他们大老板同意才对,回头我问问是谁在仙乐丝有这样大的面子。”   众人一愣:“不是你包的?那又是谁?”   高筱文一屁股坐到闻亭丽身边:“你到底要不要参加选美比赛?前头看你兴冲冲地报名,一考完你倒没动静了。”   闻亭丽没言语,她先前想出这一招不过是为了顺理成章去陆家找陆世澄,如今真相已经查清楚,这事也就被她抛到脑后了。   想起高庭新是高筱文的大哥,料定高筱文一开口就要拉她去逸菲林报名,不曾想高筱文直截了当地说:“我可不是来为我大哥说项的!我爹一早就说过那间百货公司是我大哥的,将来与我全无关系,我巴不得它尽快倒闭才好呢。你要是报名参加欣欣百货的比赛,我头一个给你投票,但你要是去我哥那边,那可就不好说了。”   旁人也说:“闻亭丽,你还在犹豫什么。这次可是两家大型百货打擂台,规模比上次的话剧大赛还要大,万一你在比赛当中取得一个好名次,说不定能彻底红起来。”   同学们平日里也经常这样彼此打趣,但这话恰戳中乔太太的隐忧,她含恨觑着闻亭丽,忽听走廊上传来喧哗。   “包场?”一个年轻男子嚷道,“仙乐丝有这样的规矩吗?我可告诉你,今晚我们曹帮主要招待北平来的贵客,五分钟之内,你叫里头的人滚蛋!”   闻亭丽面色一沉,邱凌云!看来他的伤已经养好了。乔太太若有所思望向门口。   说话间,邱凌云带着一帮青龙帮的流氓闯了进来,那经理忙要拦,却被一班人恶狠狠搡到了地上。   闻亭丽忙退到阴影里,这种场合下,她可不想跟邱凌云正面起冲突。邱凌云冷不防看见满场的女学生,也懒得一一细看,只恶声恶气地说:“都给我滚!”   “该出去的是你!”高筱文怦地一拍桌子,“哪来的瘪三,敢在姑奶□□上撒野!今晚我们校长过生日,趁她老人家没发火之前,带着你这帮流氓马上给我滚蛋!”   邱凌云先是勃然大怒,随即认出是高家的千金,可他丝毫不惧,只扯着嘴角笑道:“原来是高小姐包的场,可惜要叫高小姐扫兴了,从现在起,这场子归我们白龙帮了!”   眼看两边要吵起来,那位祝老板亲自赶到了。“实在不巧,今晚这地方确实不能相让。”   邱凌云嗤笑:“祝老板,你可知道我们曹帮主要招待的那位贵客是谁?”   祝老板在邱凌云耳边说了句什么。   邱凌云面色变了几变,咬牙撂下一句话:“先别急,我去问问帮主再说。”   不一会便返回冲里头的手下喝道:“换地方吧,走走走。”   在场的人松了一口气,可依然不敢妄动,眼见邱凌云走到门口,乔太太忽然高声说了一句:“闻亭丽,你的书包掉了。”   这三个字直如惊雷,一下子制住了邱凌云的脚步,他迅速回身用目光在场子里找寻起来,只几眼,就寻到了角落里的闻亭丽。   盯着她看了好一阵,他半笑不笑哼了一声,带人离开了。   闻亭丽冷冷瞪着乔太太,乔太太则冷笑着回视。   邹校长皱眉看着白龙帮的人离去,高声说:“孩子们,非常感谢你们为我庆祝生日,但为了安全起见,今晚不如就到这里吧,请你们即刻结伴回家,到家后给各自的班主任打电话——”   那位祝老板去说:“邹校长,您这一走,祝某可就万死难辞其咎了。我以仙乐丝的生意发誓,接下来不会再有任何人过来相扰,该做的安保措施已全数到位,诸位千万不要在意方才的小插曲,该跳舞跳舞,该听曲听曲。散场时,自会有车分头送诸位女士回家。”   一边说,一面不断对邹校长使眼色,又附耳对邹校长说了句什么邹,校长无奈笑叹:“这孩子……”   这话却不知指的是谁,邹校长扬声问学生:“你们还想玩吗?”   “当然想玩,您难得出来玩一次,何必被一群瘪三搅了兴致。”   这话一说,氛围再次热闹起来,恰在此时,真理乐团上场了,全场的注意力都落到了台上,闻亭丽抽身去盥洗室,门外传来一阵高跟鞋响,乔太太进来了。   闻亭丽掉头就走。   “站住!”乔太太低喝道,“我有话要问你!”   “那些无聊的话还是留着您自己听吧!”   乔太太疾走几步拦住闻亭丽:“我已经打听清楚了,你报的三所大学全在上海,不为这个,我也懒得来找你!”   闻亭丽一哂,不必猜,定是米歇尔告诉她的。   “是北平没有大学,还是南京天津没有学校?为何偏要赖在上海不走!”乔太太满眼恼恨,”我知道宝心前一阵找过你,她是不是又跟你说什么糊涂话了?”   “笑话!”闻亭丽一嗤,“我报哪所大学,用得着别人来告诉我?”   乔太太上上下下打量闻亭丽,忽笑道:“我知道,你中学毕了业,马上就要上大学了,不知道你底细的,难免因此把你错当成好人家的女儿。你以为这样便能跟莉芸这样的名门闺秀相提并论了?我劝你别做梦!莉芸已经怀了孕,杏初眼下十分爱护自己的妻子,你别妄想做出任何破坏他们婚姻的事。”   闻亭丽几乎要大笑:“你实在是太高估你儿子的魅力了,即便我留在此地念书,也与你儿子毫不相干。”   “那就是为了麒光?”   闻亭丽一愣。乔太太自以为猜中了闻亭丽的心思,冷笑着说:“麒光你更别肖想,他可不像杏初那样单纯,别看他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上海这些世家子弟里没一个比得上他的。他父亲当年留下一个烂摊子,他凭自己的本事重振门楣,他眼下是不愿受拘束,将来要娶妻也必然娶门当户对的淑女,你那些手段他一眼就能看透,跟你玩玩罢了,你竟当真了!”   “乔太太哪来的自信认为我瞧得上他们?”闻亭丽忍不住笑起来,旋即把脸一沉,一步步逼问到乔太太脸上去,“凭你们有钱?还是凭你们有势?!   “你们之所以敢肆意欺凌我,不过看在我比你们贫穷的份上,可我心里实在是可怜你,看看你这色厉内荏的嘴脸,就知道你过得有多不容易了!乔老爷的生意有起色吗?最近白家一定帮了乔家很多吧?你为了讨好你儿媳,一再公然挑衅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为了维护长房那虚假的繁华,你不惜以你儿子的婚姻做赌注!光是这几点,我的人格就比你高贵一百倍!”   乔太太脸上的肉情不自禁抖动起来,哆哆嗦嗦地道:“你竟敢……你竟敢如此侮辱我!”   话音刚落,过道一侧的门忽然传出点轻微的响声,那地方似乎是个专供贵客出入的通道,但两人眼下正是剑拔弩张,自然都未在意。   乔太太一把薅住闻亭丽的衣领,闻亭丽则毫不客气地抬手将其甩开:“还没听懂吗,你所谓的‘高贵门第’、你那些晚辈的所谓‘青睐’,在我眼里统统一钱不值!”   撂下这话,她潇洒地脱身欲走,却听乔太太厉声道:“你既这么有骨气,为何当初还要挟乔家替你父亲支付医药费?”   闻亭丽太阳穴突突直跳。   “说不出来了吧,任你把话说得再漂亮,骨子里也是个毫无底线的烂货!就跟你的母亲一样!”   “啪”地一声,闻亭丽回手给了乔太太一巴掌。   “这一巴掌,是替我父亲打的!当初要不是你们乔家在背后撑腰,邱大鹏不敢对我父亲下这样狠的手,我父亲重伤不治,乔家需负一半的责任!”   乔太太一呆,异常凶狠地抬起手就要打回来:“你竟敢——”   闻亭丽却干脆利落反手又给她一巴掌:“这一巴掌,是替我母亲打的,谁给你的权利一再侮辱我母亲!”   她高昂着下巴,用极度轻蔑的眼神看着乔太太。 第29章   乔太太气得脸都歪了,冲上来劈头盖脸骂道:“我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侮辱和欺凌!你给我听清楚了,连夜把医药费还给乔家,但凡少还一文钱,我即刻叫你身败名裂,留在上海念大学?做你的春秋大梦,明天一早你们一家就给我滚出上海!”   闻亭丽铁青着脸,其实早在乔太太刚才过来找她麻烦的那一刻,她就预料到此人会抵赖和反悔,白莉芸现已怀孕,那么当初她那些自保的手段对乔太太也就毫无震慑力了,乔太太说不定早在等着出这口恶气,那终究是一笔不小的数目,她不由有些愣神。   乔太太误以为闻亭丽被这话所慑,恶狠狠扬起胳膊,瞅准闻亭丽的脸颊便要打上去:“原来你也知道怕?当初你敢招惹杏初,就该料到乔家有的是法子搓磨你,你也不照照镜子,你这样的小贱人只配邱家那小瘪三!”   闻亭丽反搡乔太太一把,谁知乔太太正全力冲过来,她非但没能推动,反而将自己的肩膀撞到了墙上,乔太太的巴掌趁势追到脸上,闻亭丽心知躲不过去了,闭眼冷笑道:“活这么大岁数只有这点识见,可惜你注定要失望了,我凭我自己的本事也能在上海站稳脚跟!”   “就凭你?”乔太太笑声尖利。这一巴掌她使了十足的力,一旦落在脸上,少不得打出血来。   闻亭丽无路可躲,咬牙告诉自己:永远别忘了这一巴掌的滋味。   往后被人瞧不起时,甚或遇到困难想要退缩时,就马上将这部分记忆挖出来警告自己:往前走,自己要给自己争气!   然而,木着脸等了半晌,那巴掌都始终没打下来。   一睁眼,就看见乔太太的胳膊被牢牢格在了半空中。   乔太太也是满脸惊愕,因为架住她胳膊的人是陆世澄。   过道那扇专供贵客出入的门不知何时开了,陆世澄皱眉看着乔太太,仿佛自己只是凑巧路过,因为嫌乔太太挡了自己的路,才格住了她的胳膊,他的身边,还站着邝志林和仙乐丝的祝老板,这两人都是一脸错愕。   “陆先生?”短暂的震惊过后,乔太太气咻咻地说,“你们来得正好,这个闻亭丽是你们务实的学生吧,她是个骗子!当初她使计骗了我们乔家一笔款子,我提醒她偿还,她竟像个流氓似地打我,我正要把她扭送到巡捕房去,还请你们帮忙做个见证。”   说话间试图抽出被擒住的那只胳膊,并继续伸长另一只胳膊去抓闻亭丽的头发。   闻亭丽因为尚未回过神,就这样被乔太太使劲抓了一下,她痛得倒抽一口冷气,立即凶狠地反揪住乔太太的头发,同时两手格住乔太太的肩膀,竟是寸步不让。   陆世澄再次闭了闭眼,邝志林和那位祝老板也都愣住了,这漂亮小姑娘打起架来竟这么凶。   乔太太没想到闻亭丽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手,情急之下使劲抽自己的胳膊,结果抽了好几下,都是纹丝不动。   “陆先生?!“乔太太不可思议地回望陆世澄,“你这是什么意思?”   陆世澄面无表情看着她,邝志林忙说:“陆先生是个文明人,他不主张用暴力解决问题。”   乔太太既惊又恼:“陆先生没看到是闻亭丽先动的手吗?暴力也是她先暴力的,我立刻叫警察来抓她,这小贱人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陆世澄指了指闻亭丽,又指指自己,态度十分强硬。   邝志林露出些许讶色,忙对乔太太说:“这位闻小姐既是务实的学生,轮不到别人来教导,乔太太接下来是要报警也好,还是找人帮忙也好,都随你的便!至于闻小姐,陆先生就先带走了。”   等邝志林说完这番话,陆世澄这才一把松开乔太太的胳膊,又将闻亭丽的手从乔太太肩上扯开,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则站到中间,让两人之间保持一个安全的距离。   闻亭丽正忙着还击乔太太的五爪功,不防被陆世澄拉开了,待要再冲上前,陆世澄的胳膊却拦在她身前,她喘吁吁抬头,冷不丁对上陆世澄的视线,他垂眸看着她,但眼底没有半分指责和轻蔑,反而像在善意提醒她:再闹就不好收场了。   闻亭丽收回手,不声不响任陆世澄把自己拉到一边。   陆世澄这才转头对乔太太颔了下首,仿佛该交代的已经交代清楚了,然后,便旁若无人领着闻亭丽向外走。这光景,竟有点像家长过来领走自家闯祸的孩子。   乔太太在原地呆站着,忽然眯了眯眼,厉声说:“陆先生莫不是也被她迷惑了。别看这姓闻的年纪小,她一贯会耍手段,前一阵她还勾搭过我的儿子,后因为我儿子不肯理她了,又跑去跟麒光不清不楚,她这样的人,你——”   陆世澄倏地回头扫向乔太太。   乔太太只觉得那目光寒光凛凛,不由得噤声。   邝志林低喝:“乔太太慎言!这些话陆先生不爱听。”   乔太太怎肯忍气吞声,便改而对着闻亭丽的背影讽声笑道:“我说你今晚为何这样嚣张,原来是搭上了大靠山,我告诉你,那可是白纸黑字的账单,天王老子来了也赖不过去!明天各家报纸上就会见真章,我看到时候哪家大学敢录用你。你别装聋作哑,你是不是打算让陆先生替你还?原来你所谓的‘自己的本事’,还是像你娘一样只会依靠男人!”   “闭上你的嘴!”   闻亭丽一怒之下,从书袋里举起一样东西:“睁大你的狗眼睛看清楚,我已经咨询过律师,你们乔家出了多少医药费,我可以一分不少还给你,退钱时律师会出公证文件,省得你乱作文章!你心里很清楚,那晚要不是你指使邱大鹏带他的儿子上门提亲,我父亲不会被打成那样,所以这笔医药费你们乔家应当该赔。现在把钱退给你,不是因为理亏,而是我不想再被无耻之徒继续纠缠,还有——”   她骄傲地抖了抖手里的那张支票。   “这叫育英奖学金,历年来只颁发给在校外重大比赛中获得第一名的学生,英才不常见,不巧我就是。”她扬眉笑了笑,“看清楚了吗!这笔钱,每一个子儿都是我凭自己本事挣的。”   这番话掷地有声,陆世澄目光一漾,深深看她一眼,那位祝老板上上下下打量闻亭丽,颇有些刮目相看的样子。   乔太太五官都气变形了,只恨一时间竟找不到话来驳闻亭丽,她恨恨然瞪向陆世澄,方才他一味拦着她,这会儿闻亭丽对着她张牙舞爪,倒不见他过来制止,摆明了在偏袒!   闻亭丽把支票放回书袋:“最迟明早我就把你的臭钱退给你,你等着律师的电话吧。”   刚要走,迎面走来两个人。   “哥,你都过来接嫂子了,干吗又急着走?”乔宝心拖着乔杏初,“我们去找妈,让她跟你说。”   乔杏初待要接妹妹的话,不料看见闻亭丽,整个人僵在原地,闻亭丽冷冷地从他身边擦过,脸上似乎受了伤,他情不自禁返身追上两步,就注意到闻亭丽和陆世澄走在一起。   他微微一惊,等到醒过神,才发现陆世澄也在淡淡打量他。   乔杏初满腹疑团,只得停在原地跟陆世澄点头打招呼,忽听后面乔太太哭道:“你们怎么才来……姆妈快死了!”   “出什么事了?”乔宝心和乔杏初急步迎上去。   “快给巡捕房的林督查打电话。”说话间,乔太太一把薅住儿子的衬衣衣领,“杏初,你看看你当初找的什么货色,枉你口口声声说她好,结果她回头就把你妈打成这样。”   乔杏初忍不住打断母亲:“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二位不必急。”邝志林走过来对乔杏初和乔宝心说,“闻小姐已经去找律师了,双方发生冲突时,碰巧我、邝老板还有陆先生都在场,如有需要作证之处,我等绝不推辞。”   乔太太眼神闪烁,这时,一班学生也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先前赶上真理乐团登场,客人们都留在场子里听演奏,音乐声一停,才注意到后头的动静,集体找过来,不料看到走廊里的陆世澄,不免有些意外。“陆、陆先生?”   陆世澄和闻亭丽穿过人群向外走。   走出去好一截路了,闻亭丽才想起自己忘了跟陆世澄道谢。   她抬眼看看陆世澄的背影,方才的事哪怕再来一万回,她也会跟乔太太打上那一架的,只是这会静下来,多多少少有点不好意思,她可是第一次在熟人面前打架,不巧这熟人还是陆世澄。   “陆先生,刚才谢谢你。”她清清嗓子。   陆世澄停步回头,目光在她脸上一凝,指着她的脸颊做了个手势,旋即收回视线,回身下了楼梯。   闻亭丽一愣,赶忙从书袋里掏出一面小菱花镜,一看才知道,脸颊上和脖子上多了好几道伤痕,好在不算深,但也需及时上药处理。   她心头暖暖的。陆世澄的态度跟先前刚露面时一样,对她的所作所为,既没有鄙夷,也没有嘲笑,更没有自以为是对她提任何建议和要求,有的只是贯穿始终的善意。   赵青萝和燕珍珍听闻此事,急三火四寻过来,看到闻亭丽脖颈上的伤口,两人倒抽一口气:“乔太太打的?那老妖婆竟下这么重的手!”   闻亭丽把头埋到两人肩上,闷闷地说:“这一架打得我累死了,现在没力气细说,回头再告诉你们。”   赵青萝心疼地扶住她:“那我们先扶你回座位歇一会,这附近就有药店,我和珍珍去替你买药。”   “回舞池做什么。”燕珍珍没好气地说,“等着那妖婆继续刁难闻亭丽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赶快叫车送她回家才是正理。”   闻亭丽听燕珍珍一口一个“老妖婆”,忍不住笑起来:“我不跑,跑也没用,你们俩别担心,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你们在这等我一会,我先去打个电话。”   打完电话,简单处理一下伤口,便重新回到仙乐丝的二楼。   因为出了这桩意外,舞台上的表演早被叫停了,在祝老板等人的指引下,同学们有秩序地陆续退场。   眼看挤不进去,三人只好顺着人潮出了仙乐丝,刚出楼,就听到乔太太厉声说:“我知道您一向维护自己的学生,但您不能听信邝先生的一面之辞,我的伤口林督查已经验明,闻亭丽欠账的事只需一问慈心医院的账房就知道了,证据全都摆在眼前,今晚您不给我一个交代,我会立即以诈骗罪和殴打罪起诉闻亭丽,到时候不只这学生完蛋,贵校的名声也会因此而蒙羞,您确定要为了一个品行不良的学生跟乔家打这场官司?”   米歇尔瞥见闻亭丽,掉头朝她走来:“这件事后果很严重,现在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当场跟乔太太认错,如能争取到她的谅解,这事或许还有商量的余地,快跟我去向乔太太赔礼道歉。”   赵青萝和燕珍珍焦急地对闻亭丽使眼色,她们都知道米歇尔是乔太太的好朋友,乔太太吃亏,米歇尔势必会帮乔太太出头,这番话听似合理,实则暗藏杀机,一旦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道了歉,有理也变成没理了,眼下可是升学的关键时机,弄不好会影响前途的。   “我不会道歉的。”闻亭丽不卑不亢地说。   “你——”   “邹校长听见了吗?”乔太太拔高声调,“这凶徒骗钱又伤人,却毫无愧疚之心,这样的劣等学生,您确定要给她签发毕业证?”   邹校长凛然地说:“首先,祝老板和邝先生均可作证,您和闻亭丽之所以起冲突是因为您不允许她报考上海的大学,您公然侮辱闻亭丽的父母,还要求她们一家子连夜滚出上海,她起初再三忍让,由于您一再挑衅才引发了激烈的冲突。其二,当初乔家跟闻亭丽达成过什么协议我不清楚,但此前您从未控告过闻亭丽骗钱,而经过今晚一事,她已决定将乔家此前垫付的医药费如数退给您,只有在规定期限内不还,才有拖延或是诈骗之嫌,您口口声声指控她诈骗,却拿不出闻亭丽写过的欠条,这实在无法令人信服,并且有污蔑之嫌。”   乔太太一时语塞,乔杏初和乔宝心再也看不下去了,两人一左一右架着母亲朝自家汽车走:“您先回家休息,这里的事交给我们处理。”   乔太太脸颊上仍有些红肿,目光里更是涌动着戾气,她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怎肯就此罢休,瞟一眼街旁一辆静悄悄的黑色洋车,挣扎着停下脚步,众人顺着看过去,那是陆世澄的车,他下楼之后一直坐在车里,看样子是在等邹校长。   闻亭丽只当乔太太又会发难,但她大约是怕得罪陆家太狠,居然把剩下的话又咽了回去,只冷笑着说:“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那么我就等着闻亭丽带律师上门了,医院的账单我已经令人拿来了,一共八百四十大洋,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记住,今晚她十二点必须还钱,否则乔家有权利起诉她!”   听闻此话,邹校长不免露出忧色,普通人请律师少说要花几日工夫,都这么晚了,一个学生又能上哪去找人。   谁知闻亭丽冷然道:“乔太太自管等着吧。”   乔太太讽笑道:“你们听听,一个家徒四壁的学生能随意差遣知名律师帮她出面料理债务。闻亭丽,我竟不知你有这么大的面子,邹校长,务实的校训是‘求真、自强、慎独、无畏’,闻亭丽利用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在外头找人帮她出头,您却毫不管束,您不觉得讽刺么?”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邹校长不自觉提高了嗓门。   “据我所知,闻亭丽前后交过无数个男朋友,我最瞧不起这种只知道狐媚男人的货色,您只知包庇闻亭丽,却连她的底细都没搞清楚,您就不怕有朝一日你们务实的招牌砸在她手上?”   陆世澄在车里坐着,眉头却越皱越紧,邝志林看在眼里,果断推开门下车:“乔太太。”   “妈!”这回出声制止乔太太的是白莉芸,她死死攥住乔太太的手,眼神里充满了警告。   恰在此时,有两个人分开人群挤进来,其中一人接过乔太太的话头说:“男人?什么男人?”   众人愣了愣,来人是知名导演黄远山女士,另一位是曙光律师事务所包亚明律师的得力助手——刘亚乔小姐。她也是务实毕业的,在场不少学生都认识她。   说话间,黄远山一眼就找到人堆里的闻亭丽,一望之下,口里“嘶”了一声:“哎哟,不是叫你护住自己的脸,你这样叫我怎么顺利开机!”   趋近一看,又庆幸地一拍胸脯:“还好只是皮外伤,这几天吃得清淡点,养养就好了。”   转身看见乔太太:“江姨?!”   “你怎么会在这儿?”乔太太黑着脸问。   “闻亭丽叫我来的啊。”黄远山愣了愣,“等等——难不成刚才跟闻亭丽打架的人是您?”   乔太太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她叫你找律师的?”   “对啊。”她把刘亚乔拖到自己身边,“这是刘律师,包大律师最得意的门生。”   “她叫你找你就找?”   黄远山错愕地眨眨眼:“她是我下部戏的女主,在外头遇到麻烦了,她不找我找谁?”   说着嗔怪地说一句,“您也真是的,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得动手做什么。刘小姐,法律上的事我不懂,你跟江姨说吧。”   刘亚乔冲乔太太鞠了一躬:“敝姓刘,是包律师的助手,受黄女士所托,来处理闻小姐与乔太太之间的财务纠纷。”   闻亭丽冷冷地开腔:“律师,我找来了,的确动用了一些社会力量,可惜这力量并非你口中的‘男人’,而是我的朋友黄远山女士。钱,我也准备好了,不是借的,更不是向谁讨来的,而是我堂堂正正靠自己实力赢来的育英奖学金。刘律师业已到场,你我即刻可以办理手续,除此之外,针对你对我人格上的污蔑,我会依法保留回诉的权利!”   在场的女学生们早已是心潮澎湃,听到此处,不约而同为闻亭丽鼓起掌来,潮水般的声浪中,乔太太捂住胸口闭眼喘息,乔家的几个晚辈趁势把气得乱颤的乔太太架到车上,上车前,乔杏初把住车门看了闻亭丽一眼,目光里既有愧疚又有懊悔,只看了这一眼,便带着惭色上了车。闻亭丽冷冷移开目光。   倒是白莉芸大大方方过来对邹校长道歉:“母亲抱恙多日,适才又贪杯,酒意上头说了些糊涂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她历来是非常钦佩您的。”   又对着闻亭丽欠了欠身,这才上车去了。   那边邝志林也回到了车上,只是面上仍有些惊愕,对陆世澄说:“想不到闻小姐这样会处理问题,我本以为她会一味巴着邹校长替她出头,甚或是向少爷求助,毕竟谁遇到乔太太那样的人都会犯难,没想到她自己都提前想好对策了,小小年纪,倒是敢做,也敢当。”   他惭愧地摇头笑起来:“怪我,‘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   陆世澄翻开文件,面上虽毫无波澜,目光却定在纸上好一阵没动。   邝志林说完那番话,心中默想,万事只能靠自己的孩子,大约都是这样早慧吧,转头看一眼陆世澄,才发现陆世澄似在出神,他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转头看着车外笑道:“我去问问邹校长大概什么时候走。”   那一头,黄远山正无奈地对闻亭丽摊手:“好了,为了你的事,我把人都得罪光了。”   闻亭丽亲热地挽住黄远山的胳膊:“那怎么办,看来我只好在黄姐的新戏里贡献百分百的演技作为弥补了。”   “你们都听见了,这可是闻亭丽自己的说的。我给她规定了任务:这部片子要么叫座,要么叫好,最好是叫好又叫座。上映那一日,大家记得去电影院品鉴闻亭丽的表演,她要是演得不好,你们尽管批评,这部没演好,我就找她拍下一部,直到拍到大伙都满意为止。”   大家热热闹闹说笑几句,就去找邹校长表达谢意。   这厢邝志林和邹校长刚上车,忽听车窗外面响起闻亭丽的声音。   “邹校长,刚才谢谢您了。”   邹哲平说:“不必向我道谢,不论是作为校长,还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我都认为你没错。请记住,人人都是自由而平等的,没人有资格剥夺你受教育的权利。”   闻亭丽涩声说:“可我还是要谢谢您。正因为有您这样的好校长,我才有机会接触到这样的思想,往后走到人生的岔路口时,不至于因为自轻自贱走到歧路上去。”   邹哲平也颇感慨的样子:“不,要不是发生今晚的事,我也不知你有多难,这都是我这个校长的失责之处,记住了,以后不论遇到什么难题,第一时间来找我,刚好我这里有几本关于哲学、经济学和社会主义的书,你拿回去好好读一读。”   “学生一定会认真拜读。”闻亭丽郑重接过。   邹校长又笑道:“瞧我,光顾着说话,忘了他们二位还在车上等着,今晚要不是白龙帮闹那一下子,世澄也不会因为担心我专程来一趟。”   紧接着,就听到闻亭丽的声音在窗外响起:“陆先生,邝先生。”   邝志林早习惯了闻亭丽这股自来熟的劲头,况且打过这几次交道之后,他对这样的聪明人实在反感不起来,于是含笑点头:“闻小姐好。”   陆世澄却并未回应,而是亲自下车帮邹校长开门,接着绕到另一侧的前座开门。   闻亭丽忙又跑到陆世澄身后,轻声说:“陆小先生,今晚的事谢谢你。”   陆世澄默了两秒,转眸看她。她笑容满面,语气诚挚而活泼,要不是脖子上还留有抓痕,实在看不出她才跟人打过一架。   他正色指了指自己,对她摇摇头,他先前并没有帮上什么忙。   邝志林在陆世澄身边待了多年,自然明白少爷在说什么,但是这话闻小姐未必能猜准,正要下车帮忙做翻译,却听闻亭丽噼里啪啦地说:“您当然帮了我的忙!您瞧,您本可以袖手旁观,但您和邝先生却主动出面帮忙作证,这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莫大的帮助。”   陆世澄专注地听她说话。   邝志林和邹哲平在车上瞧着这一幕,说不上哪里不对劲,但总觉得有点好笑。这话一说,换作别人恐怕就会闭嘴了,闻亭丽却兴致不减:“饭我已经请过了,陆先生平日太忙,我也不便再三打搅,这样吧,等我的电影上了映,我送您和邝先生几张头等电影票,这部戏一定很受欢迎,我保证您不会失望。”   邹哲平笑着对邝志林说:“不错,我们务实教出来的孩子就该这样爽朗自信。”   陆世澄俨然习惯了闻亭丽这份超乎常人的自信,状似认真想了想,没有立刻答腔。   这其实已经是一种含蓄的拒绝态度了,闻亭丽:“陆先生是怕确定不了时间对不对?没关系,那么到时候再说,今天先不打搅陆先生休息了。”她礼貌地退到一边。   陆世澄拉门上车,示意司机开车。   邹校长隔窗嘱咐闻亭丽:“办完乔家的事,你就赶快跟刘小姐和黄女士一起回家。记住,冷静、克制、讲理。一有不对头即刻给我打电话。”   “您放心。”闻亭丽在外头点头。   车往前开了一段,邹校长仍感慨万千:“这孩子,真让人心疼,家里遇到那么多事,她却始终坚强乐观,关键是,从不自轻自贱,你看她,站在那么多家境优越的孩子当中,可她似乎发自内心地觉得自己最好,这份心性,真正难得。我猜小闻的父母一定非常爱护她——对了,世澄,你跟她好像很熟的样子,你们之前见过吗?”   一扭头,就看见陆世澄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世澄?”邹校长一连唤了两声,陆世澄才骤然回过神来,转脸看着邹校长,定了定神,指一指手边的文书。【在想工作上的事,您刚才说什么?】   陆家的车一走,黄远山走过来搂住闻亭丽的肩膀,压低嗓门说:“干吗拐着弯送人家电影票,你看上陆世澄了?说实话,眼光真不错,刚才的事,换作别的男人,怕是不等你开口就挟恩图报了。”   闻亭丽露出一副被黄蜂蛰过的表情:“谢谢,我这辈子都不再想跟男人扯上关系。我这是向人家表达谢意,再说人在江湖走,多个朋友就多份助力,像他这样的正派人,结交一下总没坏处。就是陆先生这人……实在不好接近。刚才你也瞧见了,他一看到我,浑身上下都写着‘不要靠近我’,活像我身上带着火会烧着他似的。”   黄远山意味深长一笑:“你啊,还是太不了解男人,他这是……咦,你才多大,就决定一辈子不跟男人打交道了?”   燕珍珍在旁说:“换我也这样想,人家谈个恋爱是图开心,闻亭丽谈场恋爱差点赔上一家人的命,你们也瞧见了,乔太太说那些话的时候,那个乔杏初一句话都不说,我看他比乔太太可恶多了。”   “他能说什么?维护闻亭丽,不免叫自己的新婚妻子多心,维护乔太太呢,不免愧对闻亭丽,只好一句话都不说了。”   刘亚乔拎着公文包含笑提醒:“我们该出发去乔家了。闻小姐,你的款子准备好没有?一共是八百四十大洋。”   “我准备好了。”闻亭丽忙说。   燕珍珍叹息:“这笔款子一赔出去,你可就更穷了。“   黄远山趁势说:“所以闻亭丽就该多拍几部电影,等她出了大名,这点钱对她来说只是小数目。”   闻亭丽没接腔,闷闷地把刚才邹校长送她的几本书塞进书袋,不料从书页里掉出来一张东西,捡起一看,竟是五百法郎。   “呀,她老人家一定是把你那份生日礼物的钱补给你了。”   “可这也太多了。”   “还不是怕你太困难想帮你一把,咦,好端端怎么哭了?”   闻亭丽默默擦了把眼角,她只是突然想到了仍在住院的邓院长,两位长者明明性格迥异,风骨上却如出一辙。   抵达乔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了。   从外头看,乔家依旧是朱甍碧瓦,一派辉煌气象,但,大约是夜里太安静的缘故,走进去,一股萧瑟之感扑面袭来,负责接待闻亭丽一行的是乔宝心。   乔太太大约是闹累了,从头到尾都没露面。   在刘亚乔的公证下,乔宝心代替母亲签收了这笔款子。   最后乔宝心对闻亭丽说:“我想跟你单独说几句话。”   两人走到落地窗外,一齐抬头望向外面的花园,四下里寂静无声,银色月光撒了一地,忽听扑棱棱作响,一只白色飞鸟穿透青色的薄云向浩瀚的夜空飞去。   闻亭丽仰头追随着那飞鸟离去的痕迹,几月前的那个夜晚,她抱着幻想踏进这座华丽的宅邸,她以为搭上一个温柔多情的男人,就能过上梦想中的生活,殊不知这只是一场可怕的幻梦,梦醒时分,这幻境会变成一把尖利的刀,扎透她的皮肉。   一阵寒意爬上身,她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露在旗袍袖口外的臂膀,那里仿佛留有被刀刺中的伤口,至今仍在隐隐作痛。   乔宝心怅然开了腔:“最近家里遇到了一些困难,姆妈的精神压力非常大,我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尽力开导她。其实在我小的时候,姆妈是非常温柔可亲的,只是,近几年爹做生意总是失败,我祖父在家里历来是说一不二的,我姆妈既要主持家事,又要侍奉祖父,还整天听族里人的冷言冷语,渐渐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亭丽,我知道这话你可能不会相信,但我姆妈她……”   闻亭丽忽然反身一把攥住乔宝心的手腕,沉声道:“有机会一定要从这里走出去,假如你不想变成第二个乔太太的话。”   乔宝心呆了一呆。   “我知道,以我的处境没资格说这话。”闻亭丽笑了笑,“但宝心,请记住我永远是你的好朋友,将来只要你愿意向我求助,我会倾尽全力帮助你。”   乔宝心的表情慢慢由惊疑变为感动,低头出了一回神,带笑叹口气:“我未必有你那样的勇气,不过……嗯!我会把握机会的。”   一行人走出乔公馆,忽然有个下人追出来。   “闻小姐,这是我家小姐让我交给您的。”闻亭丽认得是乔宝心的奶妈,略一犹豫,接过那东西。   那是沉甸甸的一个信封。   她故意落后众人几步,一边走一边拆,里面却是厚厚的一沓现钞,加起来足有数千之数。   她不由诧住,乔宝心绝不可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钱。   翻开信封,才发现底下还有一张很旧的电影票。   那是上半年在大光明影院上映的《丽人行》。   闻亭丽心中一刺,那是乔杏初第一次请她出去看电影,电影票的后面,写着两个字。   【抱歉】。   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但闻亭丽一眼就认出那是乔杏初的字迹。   她讽刺地望着这堆钱和物,迟来的告别,还是自以为是的补偿?   她心里五味杂陈,回身叫住那奶妈子:“麻烦您把东西拿回去。”   奶妈却埋头跑进了大门。   闻亭丽待要追,乔公馆那两扇厚重的乌门却在她眼前合上了。   她只得退后两步向上看,越过花园院墙,隐约看见乔公馆的二楼露台上立着一道颀长的人影,尽管隔着垣墙和花树,但闻亭丽能感觉到那人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她毫不犹豫将电影票撕成碎片,随后,扬手一挥。碎屑纷纷扬扬,如同碎雪洒落一地。   那人沉默地望着这一切。   “怎么了?”黄远山等人围上来。   闻亭丽将那沓钞票塞回信封递给黄远山:“黄姐,麻烦你帮我把这东西退给乔杏初。我们走吧。”   说完这话,她踏在那堆碎屑上,拉着几人潇洒离去。她身后,那道露台上的人影,同那座萧瑟的华邸一起,慢慢融进苍凉的夜色里。 第30章   这一晚,闻亭丽睡得极香。   翌晨起床,只觉浑身轻松。   大考结束了,悠闲的暑期正式开始,即日起她既不必上学也不必温书,只需耐心等待分数公布即可,这天早上吃过饭,她高高兴兴带小桃子去医院附近的公园玩了一上午,接下来的几天,也都过得很清闲。   但闻亭丽心里依旧静不下来,乔家这一耍赖,医药费便如一座大山压到了她一个人的肩上,黄远山的《南国佳人》剧组要到下月才筹备完毕,片酬更要等拍完后再支付给她,所谓远水救不了近火,最近她每天醒来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就是赚钱。   选美比赛她原本不大想去的,这回也不犹豫了,某日在报纸上看到欣欣百货和逸菲林百货重新将比赛的事提上日程,便火速跑去欣欣百货报名。   黄远山却强烈反对闻亭丽参加选美比赛,因为怕撞上新戏开拍。   “黄姐,这可不是寻常的比赛。”闻亭丽把近期的报纸一股脑堆到黄远山面前,“打擂台的这两位一个是老牌百货公司的女公子董沁芳,一个是新涉足百货行业的高家大公子,现在坊间一半人都等着看这两家的热闹,假如我能在这场万众瞩目的比赛里脱颖而出,将来准会吸引更多人来关注我主演的电影,这不比你日后花大笔钱卖力宣传来得省事?”   黄远山眨眨眼,这话倒也有点道理,再说她也知道闻亭丽眼下正忙着弄钱,她自己呢,因为同时筹拍两部戏压了大笔资金也帮不上什么忙,琢磨了半天想不出更好的理由阻拦闻亭丽,只好随她去了。   忙乱了好几日,周末这日,闻亭丽刚起来就到电话局给邹校长和厉成英打电话。   她得把那张法郎还给邹校长。另外,当初要不是厉成英在背地里操作,黄远山不会想到帮她和曙光律师事务所牵线搭桥,那晚黄远山能那么快找到刘亚乔律师,也少不了厉成英的暗中襄助,冲着这个她也得向厉成英当面致谢,何况,她也深深牵挂着邓院长的近况。   第一通电话打过去,邹校长不在家中,校工在电话里告诉闻亭丽:校长忙着招待一位从天津来的故旧,吃过晚饭以后才能回来。   闻亭丽忙又联络厉成英,接电话的却是一个陌生女人,一听到闻亭丽开腔,那边冷冰冰地说:“我都说了我不订牛乳,别再打来了!”“啪”地挂断了电话。   闻亭丽一惊,在电话局里呆坐片刻,急匆匆跑回病房向刘护士长打听情况。   怎知刘护士长一大早就请了病假,闻亭丽心里七上八下,多半是遇到了什么紧急状况,否则不会两个人都联系不上。   她急忙给曙光律师事务所打电话。   “包律师去外地办事了,要过几日才能回来。”刘亚乔在电话里说,“亭丽,你有什么急事吗?”   闻亭丽握着话筒怔松,终究因为无法确定刘亚乔是不是知道厉成英的存在,没能如实相告,只笑着说:“没什么,就是想找包律师打听一点合同上的事,亚乔姐,你忙吧。”   挂掉电话,闻亭丽心里愈发乱糟糟的,从前还不觉得,这一刻因为联络不上厉成英,她头一次觉得自己像只一只断了线的风筝,摇摇曳曳找不到方向。   走出电话局,她茫然地看着街头,现在绝不能去找厉成英,假如那边出了事,这样做只会暴露自己,眼下能做的,只有等待那边主动联系她。   就这样心事重重待了一上午,中午吃过饭,赵青萝和燕珍珍跑来找她了。她们给闻家送来了一大堆吃的,又在病房里陪小桃子玩了一会,眼看时辰还早,便提议出去逛街买书。   这是暑假以来伙伴们第一次约会,闻亭丽开心地应了,小桃子缠着姐姐要去,三人带着小桃子搭车去沪江大学,那附近不但有间藏书颇富的大业书局,还有一家味道很好的咖啡馆。   挑完书已是下午四点多,她们在咖啡店坐下,一边吃点心一边打量窗外。街对面就是沪江大学。   “真希望明天分数就出来。”赵青萝紧张地长吁一口气,“我也不挑了,沪江也好、圣约翰也罢,哪家愿意录取我我就去哪家。”   “是是是,你可真够不挑的,一开口就是沪江圣约翰。”燕珍珍忙着帮小桃子拧汽水,“喂,闻亭丽你在看什么呢。”   闻亭丽心里正担心厉成英的事,翻了一晌报纸,庆幸没有看到暗杀刺杀之类的新闻,闻言,心不在焉地说:“我瞧瞧有没有小时工和家庭教师之类的招聘广告。”   “你要谋事做?选美比赛不是马上要开始了吗?”   “奖金要等到比赛结束才发放,再说我也不敢打包票一定会获得名次,家里的积蓄支撑不了多久,我总得留点钱用做大学学费吧。”   赵青萝怔了怔:“你看你,都难成这样了,偏这么有骨气,我们俩要借你钱,你死活都不肯。”   突然有人朗声笑道:“闻小姐,你这又是何苦呢?”   一抬头,却见两位衣着光鲜的男女走了进来,男人是逸菲林百货公司的高大公子高庭新,另一位却是高筱文。   “上回在陆公馆,高某力邀闻小姐参加我们逸菲林的选美比赛,闻小姐硬是不答应,高某只当董沁芳那边许了你大价钱,听这意思竟是没有。”高庭新大剌剌在邻座坐下,“高某一向比旁人爽快,只要闻小姐肯来逸菲林参赛,我提前给你支付一大笔款子如何?”   高筱文一嗤:“是我不让闻亭丽报你那边的。沁芳姐那边的‘沪上之花’比赛不但主张提高妇女地位,还许诺赛后拿出一大笔钱来做慈善,哪像大哥你,就知道‘美人’‘美人’的。再说了,沪上的漂亮姑娘么多,老干吗总盯着闻亭丽?”   “冲她的‘务实女子中学校花’的名头行不行?”高庭新嫌弃地瞥着妹妹,“假如一场比赛如能搜罗到沪上各大名校的校花来参赛,准能吸引大票公子富绅前来捧场,男人的心思你不懂。”   “我不懂。”高筱文笑着对闻亭丽等人挤眼睛,“我们也不屑于懂。我只知道,这两场比赛,大部分女学生都跑去了欣欣,今早我看新闻,沪上那些雪花膏公司、牛乳厂、成衣行都预备到欣欣投广告,大哥,还没开战你已经输了。”   高庭新倒也不恼,只哼笑着弹了弹妹妹的额头:“你气不过父亲不分你逸菲林的股份,一心想要大哥输,可惜我这边可早有了现成的参赛人选,光是新来的某位大美人,就足以压过一大票校花了,比赛还没开始呢,我们走着瞧。”   大伙正好奇他说的这位“大美人”是谁,高庭新陡然像是瞧见了什么人,起身道:“诸位小姐,失陪了,这顿我请客。”   从衣兜里翻出一张票子扔到桌上,匆匆出去了。   只见一行人从沪江大学的校门里走出来,闻亭丽一眼就看到出了人群中的陆世澄。他像是来沪江办什么事,身旁还围着好些长者。   燕珍珍讶道:“陆公子到沪江来做什么?”   “你们不知道?沪江本就是陆世澄的半个母校。”   高筱文对上几人惊讶的目光,“哎哟,就算你们两耳不闻窗外事,好歹也该知道大校董的履历吧,陆世澄最后一年大学可是在沪江的经济系念的。”   闻亭丽闷声不响喝汽水,作为学生,她们哪敢随便打听校董的事。   “一个比一个胆小,想知道什么问我不就成了,我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当初他为何来沪江念书,跟你们说个故事就知道了,陆世澄四岁的时候——”   那一年,陆家来了几位客人,其中一位是南洋公立大学的经济系教授,叫伍星云,此人在当地学术界和金融界极富盛名,他听说陆世澄聪明过人,只当是当地人为了奉承陆家才如此说,谁知有一回在陆家,小陆世澄抱着一个小棋盘来找他下棋,开头伍星云敷衍了事,没想到陆世澄下起棋来居然有模有样,差一点他就没能占着上风。   他认为陆世澄是可造之材,当场表示要收他当弟子,这在旁人眼里可是难得的好机会,毕竟伍星云那一肚子的学识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陆世澄却摇着小脑袋说“不要不要不要。”   陆太太问儿子缘由,陆世澄一开口,客人们全笑了,原来陆世澄还在气伍星云一开始瞧不上自己呢。   “这是陆家当年很出名的一桩轶闻。”高筱文慢吞吞喝了口咖啡,“现在去南洋一带打听,估计还有不少人有印象,可惜陆老太爷跟长房不大亲近,陆世澄拜师那天,陆老太爷也没露面,不然场面会更热闹。”   “为何不亲近?就因为那位南洋姨太太的缘故?”   “这是其一。”高筱文低声说,“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陆老太爷不大喜欢陆世澄的母亲,他觉得这个大儿媳太要强太不安分,明明已经嫁入了陆家,却还心心念念回国办药厂。后来一家三口在荷属葛罗吧埠被绑架,陆老先生也坚持认为,是陆太太非要去荷属的外国药厂参观学习才会引起这场悲剧,他深恨自己这个大儿媳,恨到险些不肯让她的棺椁埋在陆家陵园。还有,你们看陆世澄是不是生得比一般男子都漂亮?这是因为他长得极像自己母亲的缘故,据说陆老先生一看到长孙就想起那位自己厌憎的儿媳,连带着祖孙俩的关系就不冷不热的。”   不,不对,闻亭丽暗暗回想当日在陆公馆那位刘妈所说的话,这其中一定少不了陆二爷和陆三爷的挑拨,毕竟陆家大爷一死,长房唯一有资格他们抢夺庞大家产的就是陆世澄了,倘若陆世澄不变成“哑巴”,能不能活到成年都难讲。   “出事后,那位伍星云教授经常以师父的身份来陆家探望陆世澄,几年后,又开始手把手教陆世澄数学,他的门生个个都能提前考入大学,陆世澄也不例外,十五岁时就考进了南洋公立大学读经济系,听说在系里名列前茅,念了三年之后,陆世澄因为‘某些缘故’来了上海,伍星云就帮他联络了自己的母校沪江大学,陆世澄便转到这边来念书了,一边念书一边主理这边的业务,一年前正式毕业。”   末了高筱文慢条斯理说:“我大哥他们经常开玩笑,陆世澄光是用人的本事就令人称道——南洋的伍星云、上海的邝志林,这两位可都是难得一见的经商奇才,邝志林也就罢了,他本就是陆大爷生前的心腹,伍星云可是陆世澄自己笼络的,他当时才多大,竟能驱使这样的怪才为自己所用,那么两年前,他能不声不响夺回陆家的主事权也就不足为奇了——欸?”   她惊奇地瞪着窗外:“你们瞧,陆世澄不会同意跟我大哥吃晚饭了吧?不行不行,我得出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你们还记得那晚在仙乐丝我说过要创办一家香粉公司吧,文书我都做好了,就是还得拉些股东才行,你们在这等我的好消息。”   “等等,你大哥究竟要找陆先生做什么?”   “还不是为了逸菲林名下要新开一家游乐场的事,他已经说动孟麒光入股,又试图说服陆世澄出资,可因为陆世澄不同意自己只占两股没能说成,说来奇怪,白龙帮好像也对游乐场这个计划很感兴趣,前一阵,曹帮主突然找我大哥说要入股,以往白龙帮插手别人的买卖时从来只签空头支票,这次曹帮主竟主动带来了一大箱现金。我大哥不愿意跟白龙帮搅在一起,自是不肯收这笔钱,可他又怕白龙帮惦记剩下的股份,于是急三火四去游说陆世澄。”   闻亭丽心中一动,那日邱凌云带人来仙乐丝闹事时,曾声称他们帮主要招待一位北平来的贵客。   这位北平贵客,会不会就是这次的出资人?这人究竟什么来头,能一下拿出这么多钱,关键还如此神秘。   说话这工夫,高筱文已经风风火火朝外面走了,因为走得太急,不小心跟一位进店的老太太撞了一下。   说来奇怪,西式咖啡馆的顾客向来以年轻人居多,鲜少见到老人光顾,老太太躬身慢慢走着,似在找寻什么人。   路过这桌时,闻亭丽只觉脚踝边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一低头,就看见脚下落着一个不起眼的糖纸纸团,心知有异,趁人不主意把那张糖纸捡起。   【3895893,平。】   闻亭丽胸膛一阵狂跳,“平”是厉成英的暗号。再抬头,老太太已经转身出了店。   闻亭丽四下一顾,前台就有电话,让燕珍珍和赵青萝帮忙照看小桃子,起身去刚打电话。”   拨过去,果然通了:“喂,我是——”   “小闻,你别说话,听我说。”那正是厉成英的声音,“陆三爷来上海了,前两天连同白龙帮的人派人刺伤了我们两名同伴。”   闻亭丽的心一瞬间跳到了嗓子眼里。   “白龙帮一直想搭着陆家做南洋一地的生意,但陆家严禁自家子弟跟帮派搅在一起,陆克俭大约是想重新夺回陆家的大权,所以才会违背祖训跟曹振元联手,他二人一联手,对我们形势会极其不利,眼下只有一个人能破这个局,就是陆世澄,而欣欣百货和逸菲林的这场博弈,就是最好的机会。”   闻亭丽忍着发问的冲动。   “陆世澄比任何人都了解他三叔的弱点,我们与其日夜防备白龙帮和陆克俭,不如直接借助陆世澄的手瓦解他二人的联盟。”   接下来,厉成英说出了自己的计划。   陆三爷和曹振元既看中了高家的买卖,势必会通过支持逸菲林的比赛来向高庭新卖好,高庭新未必愿意受白龙帮的桎梏,故而急着来找陆世澄。   陆世澄得知他三叔参与其中,定会想办法离间曹振元和陆克俭,曹振元为人阴险多疑,一旦生出嫌隙,绝不会再全心全意任由陆三爷差遣。   如此一来,白龙帮和陆三爷的所谓“联盟”自然会土崩瓦解,厉成英便可以趁机在陆克俭和白龙帮两边各自安排埋伏。   现在问题是,厉成英无法预估陆世澄会怎样做,而以陆三爷往日的作风,计划一失败马上就会从上海撤离,此人的势力目前全在北平,他一撤走,她们这边就不好布局了,所以留给厉成英的时间和机会不多……   听完全盘布局,闻亭丽下意识转头望向对街那个人影,她已经听明白了:在这件事上,她跟陆世澄的立场其实是一致的。   只不过他在明,她在暗。   两方共同的敌人都是陆三爷和白龙帮。   这让她的内心不再像上次那样纠结。   何况,厉成英过来找她时,甚至不敢暴露自己的本来面目。她猜她要么受了伤,要么必须用这种方式甩掉自己身后的耳目。   偏偏厉成英对自己的境况一字不提,可见并不想通过这些事来左右她的决定。   时至今日,闻亭丽早已明白为何邓院长会将厉成英视作心腹,也清楚为何连包亚明那样的知名律师也甘愿做厉成英的“下属”,厉成英不仅能力超群,还有一份体恤人的宽广胸襟。   可这样一位出色的接班人,如今也面临着邓院长当初的困境,闻亭丽心中一紧,毫不犹豫地说:“嗯。”   她紧紧攥住话筒,仿佛这样做能让厉成英感受到她的坚定。   厉成英在那头沉默良久:“还有一件事你需提前警惕,据天津的同伴说,曹振元前几天突然亲自去了一趟天津,估计是有什么安排——结合最近逸菲林大肆宣传的选美比赛,你最好多留意近日从天津来的女子,白龙帮胁迫起人来自有一套,根据曹振元以往的作派,他很可能会派人去接近陆世澄。”   “您是说,这女子也会来参加选美比赛吗?”闻亭丽捂住话筒小声说。   “具体的情况我们暂未查明,你可以在不暴露自己立场的前提下提醒陆世澄当心,不能再多说了,有事给这个号码打电话……”   闻亭丽惴惴回到桌边,高筱文踩着高跟鞋回来了。   “陆世澄答应跟我大哥吃饭了,我也得趁这机会推荐我的香粉公司,你们要不要一起?”   闻亭丽忙说:“好。我想,陆小先生是沪江大学毕业的,也算是知名校友,待会如果他心情好,不知能不能帮我们写几封推荐信?”   燕珍珍正忙于跟小桃子抢夺一块圆形巧克力糖球,闻言一拍桌子:“要说还是你机灵!万一我们的分数只是刚够上线,有了知名校友的推荐信,多多少少能增加一点印象分,就不知陆小先生肯不肯帮忙。”   几个人兴冲冲出去。高筱文拉着闻亭丽几个上前打招呼,“这是我同学,陆先生应该见过。”   陆世澄望着闻亭丽好一阵没反应。   他在思索为何自己总能遇见闻亭丽。   闻亭丽却是一脸开心:“这么巧,陆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奇* 书*网 *w*w* w*.*q*i *s*q *i* s* h* u* 9* 9* .* c* o* m   陆世澄一低眸,注意到她手里还牵着一个小女孩。   这孩子最多三岁,活脱脱就是个小冬瓜。   “噢,忘介绍了,这是我妹妹小桃子。小桃子快说:陆先生好,高先生好。”闻亭丽说。   小桃子躲在姐姐身后,一脸戒备看看高庭新,又看看陆世澄,大约觉得陆世澄面善些,于是像模像样对陆世澄欠了欠身:“陆先生好。”   高庭新怪叫一声:“喂,小朋友,你怎么不叫我呢?我是比他少只眼睛,还是少只耳朵了?”   大伙都笑了。   陆世澄蹲下来,煞有介事跟小桃子握了握手,这才重新起身。   小桃子甚少遇到把她当作大人一样打招呼的人,当即兴奋地仰头望向自己的姐姐,用手一指陆世澄。   闻亭丽笑着对把妹妹的手按回去:“陆先生是很有礼貌的,我们小桃子也要待人客客气气,快,叫高先生好。”   “dao先生好。”小桃子稚声稚气地把“高”叫成了“刀”,一班人又笑了。   “既然几位女士有兴趣一起去,我们这就出发吧。”高庭新意气风发地说,“地方不远,就在富春大饭店。”   忽一愣:“筱文,你的车呢?”   “没开,今天我可是坐你的车出来的。”   “这——”高庭新犯起了难,筱文一共带来了三位同学,不,加上小桃子一共是四位女士,一辆车装不下这么多人,临时从车行调车呢,没准要耽误半个钟头,陆世澄是他好不容易才请到的贵客,总不能让人家在路边一等就是半个小时。   倘若丢下两位女士在路边等出租车——问题倒是解决了,可这也太不绅士了。   高筱文早就蠢蠢欲动了,忙拉住闻亭丽的手:“要不我们几个坐陆先生的车吧,就不知会不会打搅陆先生?”她用一种淑女化的口吻矜持地询问陆世澄。   陆世澄正待上车,回头看见这情形,毫无难色点点头。   “我就知道,我就没见过比陆先生更随和的人。”高筱文高兴地拉着闻亭丽过去上车,高庭新一看就知道妹妹和她同学在打什么主意,无非是想趁单独相处的机会游说陆世澄投资她自己的香粉公司。   这个闻亭丽,倒挺能帮妹妹制造机会,他闪身挡在前头:“欸,你坐大哥的车,路上我有话要跟你说。”   不由分说把高筱文拽到自己的车上去了,又过来强行“邀请”闻亭丽,不提防看见小桃子满手的巧克力酱,顿时缩回了手。   他那辆车可是新买的,崭新的杏白色皮子怎经得起小孩子这样揉杂。   可他又不好公然露出嫌弃的表情,只好假装成自己的目标是燕珍珍和赵青萝,改邀她们上了车。   闻亭丽知趣地留在路边:“高先生你们先走,我和小桃子在这里等车行的车就可以了。”   一边说,一边弯腰用帕子帮妹妹擦手。   陆世澄看见这情形,下车打开这边的车门,示意闻亭丽上车。   闻亭丽忙摆手:“谢谢陆先生,我们等一等就好了,我怕小桃子身上的零食弄脏陆先生的车。”   说完这话故意等了一等,却半天没等来陆世澄的回应,一抬眸,就看见他不动声色看着她,目光里竟有几分探究的意味,这是陆世澄第一次露出这种表情。   闻亭丽心尖一颤,刚才她为了不上高庭新的车故意捏碎小桃子的巧克力糖球,料着陆世澄绝不会注意她这些小动作,可他分明已经把她的所作所为都看在了眼里,可他没有当众拆穿她,而是尽量在人前维护她的面子。   她咬唇低头,嘴边却露出一点笑意,再抬头,陆世澄已然恢复了平日那淡然的表情,仿佛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他正色看着她,又指了指马路边的车行广告,如果她不愿意坐他的车,他可以帮她叫车。   闻亭丽不假思索带着小桃子上车:“那就谢谢陆先生了。”   这下轮到高庭新不好意思了,陆世澄看上去比他还要洁癖,竟毫不在意这些小事,他搓搓手:“好了,这下可以出发了。”   上车后,闻亭丽表面上忙着帮小桃子拾掇,注意力却全放在前座的陆世澄身上。   厉成英交给她的第一个任务,就是“不经意”把陆三爷暗中潜回上海的消息透露给陆世澄。陆三爷分明是有备而来,这次又有白龙帮的人帮他瞒天过海,看情形他们做得很成功,陆世澄这边竟像是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其实要不是厉成英他们提前一个月在北平埋下眼线,也不能凑巧得知此事。这消息被瞒得越久,他们就越难以借助陆世澄之手对付陆三爷,所以必须有人尽快在陆世澄面前“走漏风声”。   可是,陆世澄一向对他三叔的事非常警惕,究竟要怎样说才能算“不经意”呢。   前座偶尔传来两声纸张翻动的声音,司机在开车,陆世澄心无旁骛翻阅着一份文件,闻亭丽坐直身子一看,那是高庭新刚才递给他的【逸菲林游乐场】兴建计划。   她悻悻然托起腮望着陆世澄的侧脸。   他看得那样认真,她脸皮再厚也不好贸然打搅人家做事。   不料这翻书的声音引起了车内另一人的注意,小桃子默默在后座观察陆世澄一会,仰起小脸问:“姐姐,陆先生……考大学吗。”   闻亭丽心中一喜,忙假意捂住小桃子的嘴:“陆先生不用考大学,他大学都毕业了。”   小桃子蓦然睁大眼睛,转头盯着陆世澄的后脑勺,满脸疑惑地吐出一个名字:“汤生大夫!”   闻亭丽差点笑破了肚皮,小桃子知道的几个大学生都是在慈心医院认识的,例如被她叫成“汤生”的汤普生大夫就是前年刚毕业的,小桃子大约在疑惑同是大学毕业生,为何汤普生大夫比陆世澄看上去老这样多。   她低声笑着说:“他们俩的学科不一样,汤普生大夫是医科生,难免会显老一些,而陆先生念的是经济系,何况陆先生十五岁就上大学了。”   陆世澄微侧过脸,像是有点奇怪闻亭丽对他的履历这样清楚。   闻亭丽赧然地说:“陆先生别误会,我也是那晚在仙乐丝无意间听见几位学校的先生说起过陆先生的履历,记得好像是……某位同学要考沪江大学的经济系,凑巧就说起了陆先生也是沪江毕业的,可惜没说几句,那姓邱的就带着一帮流氓闯进来闹事了。”   她气呼呼地叹口气:“一说起这事就来气,那晚我们大家好不容易请到邹校长出来过生日,结果差一点就被这帮人搅了兴致,祝老板再三说有人包场了,邱凌云却说他们曹帮主要招待什么北平来的贵客一个劲往里闯。可我知道他是在瞎吹牛,因为他一听说包场的是陆先生就灰溜溜带人走了,可见这所谓的北平贵要,纯属子虚乌有。”   一面说,一面暗暗留意陆世澄的反应,陆世澄果然对“北平”两个字很注意,因为他翻书的动作几乎立刻就静止了。   至此,闻亭丽心知再说下去就显得刻意了,便适时打住了话头,可这时,小桃子突然脆生生地说:“您为什么不说话?”   闻亭丽头皮一炸,小桃子又对着陆世澄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转头问姐姐:“疼疼吗?”   陆世澄转过头看着小桃子,面上看不出愠意。闻亭丽吓得忙要捂住妹妹的嘴,这回是真捂。   小桃子却早从自己的前兜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陆世澄。   “糖,周嫂吃糖就不疼了。”   闻亭丽定睛一看,那是她之前给小桃子买的罗汉果糖,前一阵因为周嫂有点伤风,她请汤普生大夫帮忙开了点西药,周嫂吃过药很快就见好了,嗓子却时不时有点犯痒。刘护士长查房时老听见周嫂清嗓子,就拿出一包罗汉果糖给她。   小桃子只当周嫂的伤风是吃这糖吃好的,也闹着要吃。   闻亭丽问过刘护士长这糖日常吃也没问题,便带着小桃子到附近的五洲大药房买了一盒,但规定小桃子一天只许吃一粒。   闻亭丽虽然及时捂住了妹妹的嘴,却没能拦住妹妹把手伸出去,一粒褐色的糖圆溜溜地滚到了陆世澄的手边,继而滚到中隔上,下一步就要滚落到他的裤腿上,幸亏陆世澄及时捞了一把。   闻亭丽不便再从陆世澄手里夺糖,只得打着“哈哈”笑道:“陆先生千万别见怪,这是润喉用的罗汉果糖,小桃子平日里当糖吃的,您搁到我帕子上吧,当心黏手。”   她急急低下头警告妹妹不许再乱说话,同时掏出帕子预备接过那糖。   陆世澄没照做,却也没当着姐妹俩的面扔掉那糖,而是从衣兜里取出一块帕子把糖裹住,再将其放进前胸的口袋里。   然后,他郑重其事对小桃子点头表示感谢。   小桃子虽被姐姐捂住了嘴,却一直注意着陆世澄的举动,见状,她仰头看看自己的姐姐,两只小小的胖手高兴地拍了拍。   闻亭丽悄悄松了口气,至少,陆世澄没有当面轻贱小桃子的一片好意,恰在此时,车到了富春饭店门前,她抿嘴笑道:“小桃子平常可是把这糖当作宝贝的,病房里谁要都不给。”   陆世澄下车帮姐妹俩开了车,径直朝饭店内走去,闻亭丽道声谢,看看左右,并未看见高氏兄妹的车,这饭店她又不熟,只好牵着小桃子跟在陆世澄身后向里走。   一边走,一边小声叮嘱妹妹。“这里是饭店,我们小桃子是淑女,待会吃饭的时候要注意礼仪。”   小桃子充满期待地“嗯”了一声。   “今晚表现够好的话,过些日子姐姐就带你去游乐场玩。”   “小桃子乖,小桃子明天就去!”小桃子不依。   就听闻亭丽耐心地低声解释:“姐姐最近没钞票呀,有钱了第一时间带你去好不好?”   这些私下里的对话陆世澄原想回避,无奈老是飘到他耳朵里,突然好一阵身后没动静,他纳闷地转头,原来是小桃子的鞋带开了,闻亭丽蹲下去帮妹妹系鞋带,她对待妹妹相当有耐心,一缕鬈发落在腮边她也恍若未觉。   这样看过去,原来她不说话的时候,也是带着笑意,而且,她的额顶还独有一个美人尖。   系好鞋带后,闻亭丽直起身把头发挽到耳后,一抬头,才发现陆世澄立在前面,尽管他似乎一直望着另一个方向,但他明显在等她们。   闻亭丽突然有点不好意思,忙牵着小桃子过去笑道:“您在等我们?抱歉耽误陆先生时间了。”   陆世澄默不作声继续向前走,闻亭丽讪讪地要说话,忽听见高氏兄妹的声音。   “妹妹你看,这就是我今天跟你们说的大美人朱紫荷小姐,邹校长,原来您跟朱小姐认识?”   闻亭丽顺着陆世澄的视线看过去,就看见一位穿粉色洋装的女郎俏生生立在台阶上。   一望之下,她几乎有些挪不开眼,这女孩的那种标致,几乎不能用言语来形容,别说饭店里来来往往的男人看得眼睛发直,她一个女孩看了都心动。   “她是我一位同窗的女儿,当年她母亲去了天津任教,我则留在上海。我这同窗这些年身体不大好,紫荷为了陪伴母亲也甚少来上海。”邹校长热忱地介绍,“好在紫荷很给她母亲争气,当初考进了南望大学,现在又在天津卫美术馆担任副馆长,最近逢上馆里修葺,所以到上海来玩几天。”   天津!   “这可不是巧了。”高庭新笑道,“朱小姐一位同学恰是我的朋友,我这朋友看我到处邀人参加比赛,就向我推荐了朱小姐,朱小姐是个爽快人,当场就答应了。我久闻朱小姐大名,她能诗、善画,念书时还曾被评为南望大学的校花,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大画家加入我们逸菲林的比赛,何愁不能引起轰动。筱文,大哥没说错吧?单凭朱小姐一人,就足以压过沪上的一票校花了。”   高筱文瓮声瓮气地转移话题:“咦,闻亭丽和陆先生怎么还没到?”   邹校长发现了后头的闻亭丽和陆世澄,忙冲陆世澄招手:“你来,这是朱紫荷,她母亲当年跟我和你母亲是同窗。”   朱紫荷很端庄地立在那儿,垂下眼睫微笑说:“我见过陆先生的。”   陆世澄微讶看她一眼,朱紫荷满脸遗憾挽住邹校长的胳膊:“看样子,陆先生完全不记得我了。”   这话一出,陆世澄不得不重新认真打量她,邹校长奇道:“你和世澄在何处见过?”   那边,高筱文在闻亭丽的眼前用手划了划:“你在发什么愣?”   闻亭丽的确在发呆,“天津”和“选美“这两个词早已攫走了她全部的注意力,世上竟会有这么巧的事么?她定定望着朱紫荷,实在无法将这个端庄貌美的年轻女郎和白龙帮的细作联系在一起,但厉成英那边的消息好像从未出过错。   “说起来的确只远远见过一面,难怪陆先生没印象了,前年我和你……”朱紫荷似乎娴于应酬,很快就打开了话匣子。   闻亭丽果断过去跟邹校长请安:“校长好。“   邹校长拉住闻亭丽的手:“正要问你呢,你今天早上给我打过电话?”   “嗯,我有件东西要还给您。小桃子,快向邹校长问好。”   就这样,闻亭丽不动声色截住了朱紫荷的话头,朱紫荷倒也不恼,转脸打量一回闻亭丽,欣然问:“这位是?”   “我们学校的校花闻亭丽小姐。”高筱文笑嘻嘻说,“她也曾是秀德女子中学的校花。朱小姐千万别被我大哥那些话给骗了。你瞧,我们沪上的校花可没那么差。”   高庭新气得直笑:“你可真是唯恐天下不乱!你这话叫朱小姐怎么答?”   朱紫荷却落落大方说:“受朋友所托过来凑凑热闹,绝不敢把高大公子的玩笑话当真。刚才看到这位闻小姐,我都惭愧到不敢主动跟她打招呼,还有高小姐,你不知道你自己也很美丽么,你报了哪边的比赛?这两位漂亮姑娘是——”   闻亭丽秀眉微挑,奉承话谁都爱听,朱紫荷自谦的同时不忘抬高对手,关键语气还那样诚挚,高筱文的敌意一下消减了几分。   怪不得高庭新对这次比赛信心满满,这位朱紫荷小姐何止是“秀外”,更是“慧中”。   再开口时,高筱文的语气果然和善了许多:“她叫燕珍珍,这是赵青萝,她是我表亲。我们四个都在务实念书,朱小姐要是在上海期间觉得闷,可以找我们玩,你和邹校长也在此地订了位置吗,何不一起?”   朱紫荷一边答,一边挽着邹校长的胳膊向内走,表面上在跟女孩子们说话,却始终跟陆世澄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闻亭丽心中警铃大作,最好这位朱小姐不是白龙帮派来的细作,不然只怕不大好应对。   入席时,邹校长坐了主位,陆世澄则坐在邹校长右手边,邹校长又拉着朱紫荷坐在另一侧。   如此一来,闻亭丽几个只能坐在圆桌的另一边。   席间,朱紫荷一直以小辈的姿态服侍着邹校长,邹校长也待朱紫荷与旁人不同。   大约是因为陆世澄太不好请,高氏兄妹极珍惜这次共进晚餐的机会,坐下没多久,就争先恐后向陆世澄游说自己的项目。   “不是高某自夸,游乐场这计划现有无数人想参股,虹口那块地皮有多好自不必说,设施的规模也是空前的……陆公子非要占股四成的话,高某恐怕有些为难……白龙帮?没错,他们也极感兴趣,而且拿的是现钱。”   桌上摆着纸和笔,陆世澄偶尔提笔问几个问题,看似随意,却下下都打在高庭新的要害上,才几个回合,高庭新就败下阵来,而且看情形,闻亭丽在车上的那番话起了作用,开局没多久,陆世澄就不露痕迹把话题扯到了白龙帮身上。   “曹帮主哪来这么多现金?我当然都打听清楚了,半月前,曹帮主去了一趟天津,天津卫的桃林公司、嘉尔奶粉厂白龙帮都有股份,这笔钱大多是从这两家的账上调来的。”   闻亭丽在心里猛摇头,不不不,这都是白龙帮放出来的烟雾弹,真正的幕后操纵者是陆三爷!   可是,不知陆世澄是不是信了这话,只在垂眸思索着什么。闻亭丽不由暗暗发急,究竟怎样才能再次把话题引到北平上呢,有了!   大概是她总盯着陆世澄瞧之故,对面有人朝她射了两眼。   “闻小姐,听说你预备要拍电影了?不知你要演的是什么角色?”有人笑吟吟向她发问,正是朱紫荷。   闻亭丽俏皮地对朱紫荷眨眨眼:“我们导演说在开拍前一切都要保密,但我可以提前透漏一句,这是北平知名剧作家月照云女士创作的剧本,剧情绝对够精彩。”   她故意加重“北平”二字。   “月照云?”朱紫荷一下子来了兴致,“那想必十分精彩,等你们的片子正式上映,我一定多买几张票捧场。”   两句话下来,大伙的注意力又被朱紫荷引到别处去了,所有人都开始聊电影。   陆世澄却没这么好打发,接下来不再继续询问有关游乐场的问题,而是坐在那儿事不关己地喝着茶,高庭新怎肯罢休:“陆公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曹帮主来找我时还带了北平某家地下钱庄的大股东,此人当年曾受过曹帮主的恩,正是此次的出资人之一,不过嘛,他们钱庄的钱毕竟来路不明,所以他来上海之后也没敢大肆声张,刚才我怕惹麻烦就没提。   “这事我当然敢确定!陆先生应该知道我们高家当年就是做钱庄起家的,想要弄清一笔钱的来龙去脉,没人比我们更在行。”   听起来,陆三爷这次的计划天衣无缝,人和钱,全都提前安排好了。   不知陆世澄是不是就此打消了疑虑,还是认为从高庭新口里问不出什么,接下来只问些游乐场设施上的细节,没再打听别的。   闻亭丽只在一旁干着急,席散时,邹校长对朱紫荷说:“去,把你在爱梅饭店订的房间退了,这段日子你就住在我那儿。”   朱紫荷一副拗不过长辈的无奈模样,笑道:“行行行,就照您说的办,就是我的行李太多,待会还得专门雇辆车才行。”   她看一眼陆世澄,邹校长略有所悟,指了指陆世澄的身后:“世澄不是开车了吗?世澄,你方便送我们一趟吗?”   朱紫荷垂眸等待着,陆世澄未曾犹豫就招手让自己的司机把车开过来,然而车一停好,他就歉然对邹校长指了指自己的腕表。   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表示自己还有事要忙。   邹校长遗憾地叹口气:“这些日子你太忙,想跟你说上几句体己话简直不可能。”   陆世澄只是笑了笑,邹校长拉着朱紫荷上车,坐下后又说:“礼拜天能不能来家里一趟?我有几个兴学计划要提前跟你商量。”   陆世澄点点头。邹校长这才满意,这会儿司机已经打完了电话,过来对陆世澄说:“陈管家马上派车过来。”   邹校长忽又想起什么,隔着车窗问:“小闻,你先前不是说有东西要给我?”   闻亭丽这会儿满脑子都是朱紫荷将要在邹校长家里常住的事,听见这话,低下头在书袋里找了一气,明明那张法郎就在手边,却故作懊恼地说:“糟糕,下午出来时忘带了,要不回头等您有空我再给您送去。”   邹校长无奈笑道:“这孩子。”   闻亭丽顺理成章站到了陆世澄的身旁,右手还牵着小桃子,挥挥手说:“校长再见,朱小姐再见。”   朱紫荷意味深长望着闻亭丽,但也只能在车内向他们挥手告别。   高庭新在后头看见这情形,把胳膊懒洋洋搭在车门上,低声问妹妹:“原来闻小姐喜欢陆世澄?”   又纳闷笑道:“奇怪,陆世澄那样聪明一个人怎会看不出闻小姐这些小动作,竟也惯着她。”   高筱文茫然放下手里的化妆镜:“啊?谁惯着谁?”   高庭新咳嗽两声,扬声说:“青萝,两位密斯,高某送你们回去啊?” 第31章   “我们三个还有事,表哥,你和筱文先走吧。”紧接着,赵青萝鼓足勇气走到陆世澄身后,“陆先生,能不能请您帮我们写几封推荐信?我们三个都报了沪江,听说如果有校友的推荐信,会增加一点印象分。”   陆世澄从衣兜里掏出那支笔,然而一时找不到写字的纸,闻亭丽忙从书袋里取出自己的小本子递给他。   陆世澄看她一眼,考完后她好像就没再温习过单词,这次的本子干净得很,他很快在上头写下一行字。   【单独给你们三位写推荐信,对同年级的其他学生不公平,所以,恕我不能答应你们的请求。】   赵青萝和燕珍珍顿时语塞,她们原也能言善辩,但在这位年轻的大校董面前明显比平时拘束一些。   “可如果这时候有人请到别的校友帮自己写推荐信,岂不是对我们不公平?”闻亭丽代同伴问出眼下最担心的问题。   【据我所知,沪江不会因一封推荐信就给某位学生加分,即便是知名校友推荐,最多只能左右某位教授对你们的印象,只要你们能上线,就不必担心这些。】   赵青萝和燕珍珍神色一松。   【还有别的事吗?】陆世澄望着她们。   “没有了。”两人愉悦地说,虽然没能讨来推荐信,但陆世澄的话让她们心安了不少。   闻亭丽只在心里琢磨饭局上的光景,看情形,朱紫荷多半是有问题的,而从邹校长的话来看,接下来陆世澄还会频频跟朱紫荷见面。   那样聪明的女子,若真是白龙帮派来的,谁也不敢担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她眼下无凭无据,贸然跑去跟邹校长和陆世澄说朱紫荷不对劲,他们只会认为她在瞎造谣。   可是——过不几天,陆世澄就要在邹校长家跟朱紫荷见面了,而白龙帮最擅长的就是搞暗杀——不行!她得在弄清朱紫荷的动机之前阻止这人跟陆世澄频繁碰面。   忽瞄见不远处的报摊,她灵机一动,佯装着急地说:“瞧我,刚才忘记问筱文暑假工的事了,报纸上那些招聘广告听说有许多陷阱,不是熟人推荐的我也不敢去。”   “你还惦记着找短工的事呢?”燕珍珍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闻亭丽现在有多困难。”赵青萝看看腕表,“今天是来不及了,要不明天我帮你问问。”   “我明天自己给筱文打电话问,我早上和晚间都有空的,家庭教师、洗碗工、送报纸……凡是正当工作我都能做。”   说这话时,闻亭丽时不时偷觑陆世澄。   陆世澄太稳,也太静了,不论她这边说什么,他只在一边安安静静等他的车,她不免有点丧气,车也蹭过了,推荐信的事也问明白了,再找借口跟陆世澄攀扯,说不定会引起他的反感。   不一会,陆家的车到了,陆世澄拔腿就走。   闻亭丽越是心不定,越不敢在面上流露出来,只文雅地冲同其他两个同学一起冲他摆手:“陆先生再见。”   上车时,陆世澄忽回头看了看,闻亭丽心中一喜,莫非他要以校方的名义帮她介绍短工,谁知陆世澄把头稍稍一偏,目光就这样从她腮边擦过,径直落到她身后的小桃子身上。   他对小桃子认认真真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才上车。   闻亭丽傻了眼,偏偏小朋友最吃这一套,过后好几天,小桃子嘴里时常念叨“陆先生……”   这天下午闻亭丽趴在病房里的弹簧床上看报纸,又一次听见小桃子咿咿呀呀叨咕这话。   她忍不住对小桃子扮了个鬼脸:“小桃子……你能不能别再念了,姐姐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小桃子拍打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把脸蛋凑到姐姐面前,很轻很轻地吐出三个字:“要礼貌~~”   周嫂笑得前仰后合,闻亭丽也笑得捶床,好不容易止了笑,周嫂擦着眼角的泪花说:“还别说,这两天小桃子说话都比平时轻慢许多,这位陆先生究竟什么样子?为人是不是很和气?”   听到“陆先生”三个字,闻亭丽心里再次烦乱起来。   前几天她就收到了欣欣百货经理部的通知,她已经顺利通过第一轮筛选,初赛时间定在下礼拜一晚上。   逸菲林为了跟欣欣打擂台,也将初赛定在同一时间,这几日,两家为了造势,纷纷在各大报纸上位刊登各自的选手照片。   逸菲林特将朱紫荷的大幅照片放在报纸中间,美丽绝伦的一张脸,配上“知名画家”、“扫眉才子”等头衔,立即在坊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但闻亭丽知道,这还远远不够。假如她是朱紫荷,一定会利用邹校长家的那餐饭拉近跟陆世澄的关系,他二人的母亲当年是同窗,中间又有一位念旧重感情的邹校长作陪,席间一番忆旧,不愁不能引陆世澄去逸菲林为捧自己捧场。   而陆家历来被实业界视作风向标,一旦陆世澄公开支持逸菲林的选手,别的商家多半也会转向,高家再趁热打铁做些宣传,本来稳赢的欣欣百货,说不定会被逸菲琳盖过风头。这期间,朱紫荷和陆世澄也会因频繁走动而变得越来熟稔,接下来朱紫荷无论是暗算陆世澄,抑或是利用感情诱惑陆世澄都不难。   这盘棋下得实在高妙!闻亭丽直叹气,不怪白龙帮能在沪上横行多年,就凭曹振元能找到朱紫荷这样的神仙人物接近陆世澄,就知道此人有多会谋算了。   可是,她始终不相信那样一位优秀的女子会心甘情愿为白龙帮做事,真想当面问问朱紫荷她是不是被胁迫了?   闻亭丽急归急,但还没有丧失理智。不管怎么说,邹校长家的聚会是个重要契机,眼下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她也成为邹校长家午餐中的一员,这样她便能在席上见机行事。   所以那晚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回母校去找米歇尔。   米歇尔一口回绝:“学校暑期的助学措施只针对尚未毕业的学生,你都已经毕业了,不符合条件。”   这话正中闻亭丽下怀,她忙以此为借口去找邹校长。   邹校长当仁不让:“这事交给学生部,我叫他们帮你介绍靠谱的暑期工,一有消息我就让刘主任给你打电话。”   闻亭丽自是感激不尽,见邹校长在窗台前提着水壶浇花,忙撸起袖子过去帮忙。   她干起活来格外卖力,一个钟头过去,房间每个角落都被打扫得闪闪发亮。   邹校长扶着眼镜四处参观:“不得了,不得了,我的好孩子!你这也太勤快了!够了够了,你先坐下喝口水。”   闻亭丽一边浇花一边欢快地说:“您上次送我的那几本书我已经读完了,学生受益匪浅,可惜学校图书馆没看到同类型的书,不知能不能再向您借几本书回家看。”   “这有何难?改天你到我家来,我从书房整理出十来本一并送你就是了。”   “可是工作日您都在学校忙碌,要不这个礼拜日——”   “这个礼拜日不行。”邹校长笑着摇摇头,”那天我有一个小型的家庭聚会,除了那一天,其他时间都可以。”   闻亭丽暗暗叹气,话说到这份上了邹校长还不忘记自己的安排,可见极重视这次聚会,即便她“碰巧”登门拜访,邹校长也不可能留她吃饭。   既然无法在邹家吃饭,那就只能阻止陆世澄赴约了……好在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供她筹谋,一从校长室出来,她就火急火燎给高筱文打电话。   才半天,高筱文就帮闻亭丽弄到了两份不错的暑期零工。   第一份工作是在学校附近的埃克瑟伦洋行做接线员,时间是下午一点到五点,另一个则是当送报工,时间是早上五点半,工钱只有小洋四角。   两份工作的共同点就是离陆公馆不远。   “接线员也就算了,真搞不懂你为什么巴巴地要做送报工,工钱你也听见了,实在不划算,况且下礼拜你就去欣欣白虎参加初赛了。”   “我问过欣欣的经理,他说初赛和决赛都将在晚上举行,所以时间上不冲突,而且我那部戏的女主为了维持生活曾经当过送报工,黄经理担心我表演经验不足,特地叮嘱我做做类似的零工积攒经验,关键你也说人家同意日结,横竖这几天我也闲着,能挣一天工钱是一天。”   她在电话里向高筱文道过谢,火速跑到燕珍珍家里借了一辆闲置的脚踏车,回来后打电话同厉成英商量完整个计划,便找出了一套短衫长裤准备第二天早点起床上工。   上次为了接近陆世澄她已经用过种种招数,这次不得不兵行险招,报纸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习惯,陆公馆也不例外,只要成为送报工,她便可以正大光明每日到访陆公馆一次。有了那晚的铺垫,陆世澄看到她送报纸打零工,多半也不会感到太意外。   然而,老天像是铁了心促成陆世澄和朱紫荷的那顿饭,当天下午,厉成英突然打来电话:“计划有变,这几日陆世澄没住在陆公馆,我们得另外想办法。”   闻亭丽差点惊掉下巴:“他不在上海?”   “在,但听上海总商会的人说邝志林生病了,那边现有许多事需由陆世澄亲自打点,陆世澄大约是太忙,就没顾得上回陆公馆,陆家的人一向谨慎,派车跟踪陆世澄的车定会被对方发现,不过你先不要急,我会尽快弄清楚他的下榻之处。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把行动地点改在邹校长寓所附近。”   “可是邹校长的家不在我的送报路程内,何况此前我已经探过邹校长的口风了,假如那天我无缘无故出现在她家附近,不只陆世澄会起疑,将来邹校长联想前因后果,也会怀疑我动机不纯的。再有,姓邱的那瘪三——等等,厉姐您刚才说邝志林生病了?”   “你怀疑陆世澄现住在邝志林的寓所?”厉成英笑道,“这一点我们也考虑过,但我们并不知道邝志林住在何处,此人极神秘,以往从不在家中招待客人不说,他在上海的寓所也极多,一处一处盯梢的话,只怕来不及。”   闻亭丽信心满满地说:“我有八成把握!我告诉您一个地址,您即刻派人走一趟,假如能确定陆世澄在那儿,我们还按照原计划进行。”   傍晚,厉成英心悦诚服给闻亭丽回话:“还真叫你猜对了。”闻亭丽立即给高筱文打电话要求更换送报的范围。   “……你别生气呀,我不是心血来潮,我想明白了,学校离慈心医院太远,周嫂一个人在医院只怕照看不过来,社长是你的熟人,又是同一家报纸,你行行好帮我换一换,别人我绝不好意思开口,谁叫你最有办法。”   高筱文最喜欢别人夸她有本事,当即说:“行行行,包在我身上,不过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她神秘兮兮地说:“等我们公司的香粉盒设计好了,回头你拍电影的时候找机会对着镜头用一用,让人瞧见牌子就行,就算帮我的公司打广告了。这事你必须给我办好!我知道你鬼点子多,一部电影有那么多镜头,你准有办法替我打广告”   闻亭丽笑着点头:“好好好,我试试。”   高筱文果然神通广大,当晚就帮闻亭丽把送报范围调换到了慈心医院附近。   第二日,闻亭丽天不亮就上工了。头一回当送报工,难免出些乱子,好在她自小就在附近生活,忙乱归忙乱,也有惊无险地领到了当日的工钱。   拿到工钱之后,闻亭丽更有干劲了,钱虽不多,却足够应付她自己一天的口粮。况且除了赚钱,她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每次经过甘家巷,她都会踩住脚踏车四面张望。   记得那一次被邱大鹏和他的手下堵在甘家巷,她不得已给邝先生的寓所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恰是陆世澄。   他能那么快赶来帮她解围,想必邝先生的寓所就在甘家巷附近。   果不其然,当晚厉成英的人就在甘家巷其中一幢西班牙式的洋楼前蹲到了陆家的车。   再看收货地址,这一家对外写的是“陈”先生。   闻亭丽高兴地提笔在地址上画上一个圈,终于弄清楚邝志林住在何处了!   那往后,她每次给这家送报纸时都会格外留意,邝志林的起居十分规律,每天早晨七点门房会准时出来取报纸,可惜连续送了几天报纸,她从未在门口“偶遇”过陆世澄。   闻亭丽不由暗暗发急,好在礼拜六这天,厉成英那边回了消息:陆世澄这些天每晚都住在邝志林处,一切都安排好了。   闻亭丽心下稍安,当晚早早就睡下了。   同一时间,邱公馆的邱凌云却因为一通电话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你看清楚了?真是闻亭丽?”   不知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邱凌云嘴角一咧,露出个坏到极点的笑容:“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愉悦地翘起二郎腿,随手把烟头掐灭,嘴边隐隐噙着一丝笑,邱大鹏进来看见儿子这副表情,一哂:“又在琢磨什么?”   “儿子跟您说个笑话,今天常三他们看到闻亭丽在街上送报纸,她不是心比天高吗,怎么就沦落到这地步了,不行,我得亲眼去瞧瞧她这落魄相。”   “瞧你那点出息!”邱大鹏骂道,“曹帮主交给你的事都办妥了?”   邱凌云脖子一缩:“都办完了。”   邱大鹏近前就是一个爆栗:“办完了就算完了?爹平日怎么教导你的,你得办得足够漂亮才能讨曹帮主欢心!当年你爹我跟闻德生一道从南京逃到上海,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闻德生始终只能做点小买卖,你爹我却是步步高升,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一件事交给你爹我,爹总是比别人办得更妥当才算完,这份本事你给我学着点!”   “知道了……”   邱大鹏边骂边回身,不提防看见一茶几的报纸,抓起来一看,最上面的是欣欣百货和逸菲林的比赛新闻,他睃见选手名单里闻亭丽的照片,冷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送报纸算什么?以后她还有受不完的罪!”   “您想怎么对付闻亭丽?”   邱凌云一脸防备。   “你爹我可没这个闲工夫,看见这个朱紫荷了吗?这位才是陆世澄的新欢,亏得闻亭丽再三再四拉扯陆家的旗号,人家压根没瞧上她。”说着幸灾乐祸地一笑,“想当初,她连孟麒光都不肯跟,这回该知道什么叫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回头看见儿子一脸快意,邱大鹏啐道:“你给我听好了,这次陆三爷的事至关重要,办好了,我们父子俩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办砸了,保不齐会损兵折将,这几日不论曹帮主交代你什么,你都得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做!”   夜里,闻亭丽睡梦里依稀听到瓢泼雨声,五点起来看看窗外,雨未停,窗外白茫茫的一片。   她特地不吃早饭就出了门。   周嫂一路跟出来:“雨这样大,千万别摔着了,要不今天周嫂替你送报纸,你留在病房里带小桃子。”   “您又不认识路。”闻亭丽接过雨篷,”放心,我不会摔着的。”   一出去,雨点忒啦啦砸下来,刘海儿一下全湿了,她努力睁大眼看前方,却辨不清东南西北,抬手抹了把脸,下一波雨点又汹汹袭来。   再这样下去只怕误了时辰,闻亭丽咬咬牙,裹紧雨衣冲了出去。   一趟送下来,衣领子和头脸几乎湿透了,幸而路都走熟了,不必时时刻刻抬头认路。   因有这场大雨,抵达邝志林的寓所时比平日足足晚了半个钟头,门房大约是等得不耐烦了,居然在门口等着,闻亭丽一边停车一边说“抱歉”,冒雨抱起那堆用油纸包好的报纸,急匆匆送到门前,谁料地上太滑,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哎哟。”她故意发出一声惨叫。   女孩子声音清脆,即便雨声不小,那痛叫声也清清楚楚传进了屋子里。   门房拿起脚边的一把伞急急下台阶:“当心点,小姑娘。”   稍后门房回屋,邝志林在餐桌上问:“外头那是谁?”   “送报纸的小姑娘,来了快一个礼拜了,平日里爱说爱笑的,今天下着这样大的雨也出来送报纸,我瞧她整个人都淋成落汤鸡了,怪可怜的。”门房用湿布小心翼翼抹去油纸上的泥点子。   邝志林待要说话,陆世澄早已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向外看。   瓢泼大雨中,闻亭丽正试图扶起地上的脚踏车。邝志林一望之下,有些吃惊:“闻小姐?我说刚才的声音那么耳熟。”   只见闻亭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珠欲上车,但她右腿似乎受了伤,抬了好几下都抬不起来,那光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陆世澄望了一会,扭头看向身边的门房,指指外面。   “您要我把她扶进屋?可……邝先生这间公寓素来少有人知晓,万一走漏了风声——”   “去吧。”邝志林说,“这位闻小姐跟我们算是熟人,看她的样子大概是摔着了,让她进屋喝杯热茶,再叫辆车送她回家。少爷和我可以从后门走,即便把她请进屋也发现不了什么,她这样淋着雨走回去少不得一场风寒。”   门房忙应了。   陆世澄看看墙上的西洋钟,写了行字递给邝志林。   【时间还早,我到书房给南洋那边回两封信,闻亭丽这边耽误不了多久,等她一走,我再去邹校长家也不迟。】   邝志林:“也好。病了这几天手头堆了一大堆事,我先去力新银行。老周,你把闻小姐请进屋,注意千万别让她靠近书房。”   他匆匆拿起外套从后门离开了。这当口玄关的电话响了,门房恰巧走到大门前,顺势就拿起了电话,却是邹校长打来的。   “我是催世澄出发的。紫荷带来了一本旧相册,里面有一张我们三人当年的合照,紫荷听说世澄很思念自己的母亲,愿意把这张照片送给世澄,我猜世澄一定等不及要看照片。”   门房握着话筒问陆世澄:“少爷,您现在要走吗?”   陆世澄望望窗外那狼狈的身影,略一迟疑,拿起外套预备从后门离开,门房便对电话说:“邹校长,少爷马上就来。”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喧嚷。   大雨中,一辆汽车拦在闻亭丽面前,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把头探出来笑道:“哟,这不是闻亭丽吗?”   闻亭丽吃力地推着脚踏车掉转方向,那帮流氓呼啦啦将她挡住:“你聋了?我们邱少堂主在问你话呢!”   闻亭丽故作惊讶仰望四周:“什么少舵主臭舵主?我只瞧见几只臭哄哄的苍蝇。”   “你找死!”   “让她骂,反正她也只剩嘴皮子厉害了。”邱凌云跳下车,身后自有人给他撑起一把伞,“怎么,没能搭上陆家这棵大树?短短几日都沦落到送报纸了。”   闻亭丽:“我为什么送报纸,你心里没数吗?”   邱凌云把伞撑到闻亭丽的头上帮她挡雨,叹口气道:“我知道,你们一家老小现在全指望你一个人挣钱,看你弄得这样狼狈我心里也不好受,我承认,是我们邱家是对不起你们闻家,我也说了,我愿意拿一辈子赔你。只要你肯跟我,以后别说让你在风雨里奔波,我连一个雨滴都不会让你沾到,我给你买大宅、雇仆人、配豪车,珠宝首饰,四季衣裳,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闻亭丽瞥瞥邱凌云:“真的?”   邱凌云身子顿时酥了半边:“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闻亭丽心知厉成英派来保护她的人就埋伏在附近,于是用挑衅的眼神看着邱凌云:“我只要一样东西——你爹邱大鹏的狗命,你给不给?!”   邱凌云怫然变色:“你别不识好歹!”   一把扣住闻亭丽的手腕,强行拽着她上车。   “道歉我已经道过了,软话我已经说得够多了,上次你伙同孟麒光打我我也不计较了,你别给脸不要脸!”   闻亭丽一边大声喊“救命”,一边骂道:“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信不信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邱凌云最恨闻亭丽来这套:“你不是又要搬出陆家吧?你叫,你自管叫!别说陆世澄压根没瞧上你,就算他诚心护你,往后也未必护得住了!”   闻亭丽故意大笑:“这人怕不是失心疯了,你以为你傍上白龙帮就可以不把陆家放在眼里了,连你们曹帮主都不敢得罪陆世澄,你凭什么说这样的大话?!”   “那是过去。”邱凌云皮笑肉不笑,“你等着瞧吧,他陆世澄狂不了多久了!”   闻亭丽心中一动,继续大声激他道:“我不信,你倒是细说说。不敢说吧,我就知道你在吹牛。”   邱凌云恼羞成怒将闻亭丽搡进车,闻亭丽两手死死扳住车框:“放开我!”   忽觉背后一松,邱凌云被人拽住后衣重重搡到了地上。   来人身法又快又狠,邱凌云还没瞧清对方是谁,就被摁在地上挨了好几下,奇怪旁边的小弟也不上来帮忙只在边上看着。   “你们是死人啊?还不过来帮我?!”邱凌云护着头脸大骂道。   “少舵主。”小弟们支支吾吾。   说话间又挨了好几拳,邱凌云被打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躲开一拳,睁开眼,竟是陆世澄,他一呆,不等他还手,一连串被揍了十来拳,痛得他差点昏过去。末了,陆世澄将邱凌云像破布一样扔到一边,起身松了松领口,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回头看闻亭丽仍在车里发愣,径直走过来将她从车上拽下。   邱凌云在旁恨恨看着:“陆世澄,别以为我怕你!你敢把她带走,我就——”   他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因为陆世澄冷不丁回头打量他,那双寒星般的眼睛像在问你能怎么样?   邱凌云心中一抖,再回想方才的情形,不由懊悔不迭,方才一气之下,他的话说得有点多了,可他万万没料到陆世澄说出现就出现。   而且,他隐约有种感觉,陆世澄仿佛有意激他说出更多的气话,他想起父亲的告诫,强忍着痛意爬起来,饮恨吞声作揖:“对不起,刚才我一时糊涂说了些气话,陆先生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们走!”   闻亭丽在陆世澄身后暗暗咬牙,这厮也有变机灵的时候,他倒是继续放狠话呀!   说得越多,陆世澄就能越快联想到陆三爷身上。   现在后悔也晚了,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以陆世澄的城府,再加上高家最近发生的事,也足够让陆世澄起疑心了。   不枉她刚才被恶心了一回。   思量间,忽觉头上有人打量她,一抬头,就碰上陆世澄的视线。   。   闻亭丽连忙抹了把脸上的雨珠:“谢谢陆先生帮我解围,我只想挣点工钱,没想到在这也能碰上姓邱的。”   她低头咬牙不语,陆世澄看看她的脚,走到一边,帮她把她那辆歪倒的脚踏车扶起,门房忙追上去把伞塞到陆世澄手里:“这儿交给我吧,少爷,你跟闻小姐先进屋。闻小姐,刚才没摔着吧?能走吗?”   闻亭丽:“没什么大碍,能走的。”   话虽这样说,却立即跟上陆世澄的步伐。   那是一间格局精巧的客厅,屋里的摆设十分雅净。   闻亭丽看看自己湿透的雨衣,犹豫是进屋还是留在玄关里,陆世澄却径自走到茶几边帮她倒了一杯热茶,又指了指沙发。   闻亭丽趁势把雨衣斗篷摘下来挂在门边,近前接过陆世澄的茶。   “谢谢。”她轻声说,端着茶杯拘谨地坐到沙发上。   屋子里很静,陆世澄又不开口,她坐在那儿也不好贸然搭腔。   一时之间,只能听见外面的风雨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忽觉陆世澄朝她这边走来了,她忍不住悄悄抬眼,他走到茶几边给自己也倒了杯热茶喝,他整身都湿透了,雨珠顺着他的黑发一滴滴淌到眉眼上。   正瞧着,她猛不防打了个喷嚏,一阵寒意迅速沿着湿衣裳钻进毛孔,叫她浑身直打哆嗦。   原来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肩膀和头发全湿透了不必说,裤子像泥块一样紧巴巴裹住小腿,这滋味难受无比,她冷得几乎坐不住,却不忘讪讪提醒陆世澄:“您得尽快换衣裳,不然会着凉的。”   陆世澄瞥见她被冻白的嘴唇,又看看她湿透的衣裳,把茶杯放回去,这时门房进来了:“少爷,您先回房换衣裳,闻小姐我来招待,那边还在等您呢。”   闻亭丽手足无措起身:“原来您要出门吗?”   陆世澄指了指闻亭丽,门房愣了半天才说:“哦,我明白了。这附近有间宝生洋行,我叫伙计给闻小姐送些干净衣裳来,稍后闻小姐歇够了,我再帮她叫辆车送她回去,闻小姐,我先弄床被子给您披一披。”   闻亭丽忙不迭摆手:“不必这么麻烦,慈心医院离这儿很近的,我歇一歇就走。”   陆世澄却自顾自上楼去了。   不一会,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下楼来,抬头朝客厅一看,闻亭丽裹着一床被子端端正正坐在原位,可是她的脸色丝毫未见好转,而且她的表情很奇怪,仿佛在琢磨些什么,想得那样出神,连他走到她近前都未察觉。   忽然愣了愣,她抬头一看:“陆先生。”   陆世澄若有所思看一眼茶几,那上头摆着几瓶新热的牛奶和面点,可她一口都没碰。   闻亭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着说:“实在不好意思叨扰您,还有,我有话要对您——”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门房接起来一听,忙对陆世澄说:“是邹校长,担心少爷路上有什么事,特地打电话来问。”   陆世澄对门房点点头,门房对那边说:“没什么事,少爷教您别担心,他已经准备出门了。”   陆世澄回眸望一眼闻亭丽,点点头欲离开,闻亭丽忽道:“陆先生,刚才邱凌云有两句话像是跟您有关,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所以想跟您说说。”   她边说边起身,可不知是不是起得太急,身子猛一摇晃,连忙捂住额头,却架不住头越来越昏,脚下一个趔趄,恰巧倒在陆世澄面前。   她暗道糟糕,她是打算拖住陆世澄,可她没想过直接在他面前昏倒。   然而,眼前天旋地转,意识根本无法集中,恍惚间,只听见门房在耳边焦声喊道:“闻小姐,闻小姐?少爷,她这样子像是西洋人所说的低血糖,我马上叫车把她送医院——啊,叫大夫直接上门来?好,我马上给路易斯大夫打电话。”   忽觉有人在她额头上摸了摸,似在探知她的体温,再然后,她身子一轻,有人把她抱了起来,闻亭丽闻着这人身上的气息,就知道是陆世澄。   她并未完全丧失意识,但这会儿也已是饿极倦极,竟一头在陆世澄怀里昏睡了过去。 第32章   闻亭丽是被一阵低细的说话声惊醒的。   那是一个洋人的声音, 依稀有点耳熟,她循声想要转动脑袋,只恨没力气, 忽记起那是陆公馆见过的那位路易斯大夫的声音。   “右腿只是一点擦伤, 现在主要问题是低血糖和发烧……据我看, 闻小姐这场病是太劳累所致,她严重缺乏睡眠和营养,精神上也太过紧张, 这场风寒对她来说像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幸亏她年轻体健,换成体弱的早酿成一场大病了, 先让她好好休息,等她醒来后让她吃点清淡的粥点, 我再给她开些维他命丸(注)。”   闻亭丽一动也不敢动, 看样子,她还在邝志林的家里。   糟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阻止陆世澄赴约。   却听路易斯说:“陆先生,刚才来得太急不小心落了几样东西,我先回诊所一趟,梅丽莎, 你留下来照看病人。”   闻亭丽下意识屏住呼吸,所以另一人是陆世澄!   看样子她的话起了作用,他终究因为好奇邱凌云向她透露了什么而未走, 装昏是万不得已的一招, 为求逼真, 早上出门前她特地没吃早饭, 想必她的表演很成功……不,她是真的生病了, 因为此刻的她身上没有一处骨头不酸疼。   若非如此,她未必能骗得过陆世澄。   她苦笑了一下,意图睁开眼,太阳穴却突突直跳,那种压榨般的眩晕感委实不好受,勉强捱了一阵,总算撑开一条缝悄悄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宽阔的套房,卧室外俨然另有起居室,屋子里光线明亮,但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   想起早上那场大雨,她在被褥里摸了摸自己,惊觉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人换了一套干净衣裳。   她吓出一身冷汗。   就听外面一个女人惊讶地说:“您是说闻小姐醒了?”   旋即有个护士探头进来:“呀,她真醒了。”   眼看闻亭丽神色慌乱,护士笑吟吟进屋解释说:“您别担心,是我帮您换的衣裳。陆先生耳力真好,我以为你还没醒呢。”   闻亭丽看看外间,对梅丽莎说:“谢谢您,请问现在几点钟了?”   “十一点半。”护士过来帮她量体温。   什么,她才昏睡了三个钟头?!   这会儿陆世澄知道她醒了,必定马上来询问邱凌云究竟说过哪些话,问完话他照样可以去邹校长家吃午饭,可明天就是逸菲林的初赛,若是朱紫荷能在今天之内跟陆世澄碰上面,绝对会有所作为的。   她二话不说掀开被褥下床,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快别动。”护士急忙放下体温计扶住她,“烧未退,先前又发过低血糖,现在绝对不宜下地。”   闻亭丽恹恹地捂住自己的额头:“我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要同陆先生说,还有,早上雨这样大,我出来这么久没回去,家里人会担心的,我得打个电话向她们报平安。”   “起码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这样我们才能给您用第二轮退烧药。”护士从外屋端进来一个食盘,“这粥不烫了,现在吃正好。”   闻亭丽看看屋外,小声问:“陆先生在外头?”   “本来在,刚才离开了。”护士笑道,“您放心,陆先生从头到尾没进过屋,话说起来,陆先生待人真是周到,他令厨房备了好些吃的,预备您醒来后随时取用。”   闻亭丽满脸惭愧:“陆先生待人一贯如此厚道……真过意不去,好好的又麻烦人家一回。”   “病来如山倒,谁也扛不住。路易斯大夫说这叫积劳成疾,这次也算给闻小姐敲了一记警钟,往后再忙也该适当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   那碗八宝粥熬得又香又浓,闻亭丽恨不能一口气全吃光,但她硬是装作没胃口的样子。   “我……我吃不下了。”   “可您才喝两口。”   闻亭丽歉然摇头:“胃有点不舒服。”   护士若有所思把粥放到一边:“看来消化道也有症状,我问问路易斯大夫怎么办。”   闻亭丽虚弱地说:“我想请您帮我给慈心医院内科病房的刘护士长打个电话,麻烦她转告我的家人:我在朋友家玩一会,稍后就回去。”   她知道厉成英的人这会儿一定急得不行,她得给她们报个平安。   不一会,护士打完电话回来了,却没有立即进屋,只在外头说:“您有话要问闻小姐?她醒着呢,好,我进屋问问她。”   闻亭丽一慌,陆世澄来了!   他多半是顺着邱凌云那条线查到了什么,不然不会这么急着问话,原本没想好怎么做,这下拿定了主意。   有人朝屋里走来,闻亭丽急忙闭上眼睛,装睡装哭向来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可以做到被人近距离端详而不露馅,但她仍怕陆世澄看出端倪,于是故意把头偏向里侧装睡。   “闻小姐,您不是有要紧事要跟陆先生说——咦?”   闻亭丽心跳微微加快,万幸的是,陆世澄并没有贸然进屋,护士匆匆进屋查看一番她的情况,蹑手蹑脚走出去:“没关系,只是睡着了。她胃口不好,那碗粥只喝了两口……嗯,我已经打电话把这一情况向路易斯大夫汇报过了。”   闻亭丽忐忑地注意着外屋的动静,勾子是放下了,但她不确定这勾子够不够分量阻拦陆世澄。   仅仅过了十来分钟,她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僵成了一块石头,装睡本就比真睡难受许多,何况她的心还悬在那里,忽听有人上楼,就听早上那位管事在外面说:“依照您的吩咐给邹校长打过电话了,我说您这边临时有急事去不了,另外,码头那边也打过招呼了,您是打算下午过去?”   闻亭丽又惊又喜,陆世澄一旦怀疑白龙帮的事跟陆三爷有关,立刻就采取了行动。   紧接着,路易斯大夫也上楼了:“我听梅丽莎说过了,不不不,没胃口也不一定是伤寒的初兆,我先进屋看看病人的情况再说,假如真是伤寒,禁食反而对她有好处。”   闻亭丽闭眼装睡,直到这一刻她才确定自己这一早上没白忙,绷紧的神经慢慢松开了,装着装着,一不小心真睡着了。   这一觉比先前睡得还死,她梦见了自己的母亲。   梦里依稀是某个夏日傍晚,她和母亲分别坐在一把杌子上,她还很小,两只小手捧着一大牙西瓜在吃,母亲温柔地用蒲扇替她扇风。母亲仍是生前的模样,身上穿件素淡的旗袍,脑后盘着一个圆圆的髻,暗淡的光线从衖堂上方照下来,将母亲脸上的伤疤照得若隐若现。   闻亭丽鼻根一酸,一头栽进妈妈的怀里。   “姆妈,我想您。”   母亲紧紧地回抱她。   闻亭丽哭道:“您不知道这几月家里发生了多少事,我好累,姆妈,您别走,我和小桃子都离不开您。”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一串串滚落下来,然而母亲却突然松开了她,她追上去,母亲的身影却越来越淡,越来越远,她哭喊着追赶,脚下猛地一空。   陆世澄在楼下客厅听电话,那边周威在向他作汇报。   “闻小姐除了在这附近送报纸,还在埃克瑟伦洋行做接线员,一份工是早上,一份工在下午,两份工作都是高家大小姐帮忙介绍的,洋行那边已经调查过,闻小姐每次上工都很积极,我找来她的录音听了,不像是临时表演,也听不出敷衍的迹象,她应该是真的缺钱。”   放下电话之后,陆世澄静立在那儿好一阵没动,这时,楼上传来一声尖利的哭喊。   他面色一滞,二楼现在只有一个闻亭丽,哭声那样凄惨,像是遇到了什么惊骇的事。   刚走到楼梯间,老刘也闻声而出:“闻小姐这是身体不舒服?”   不,像是魇住了,她烧了一整天,这会儿差不多也该醒了。   陆世澄站在楼梯口侧头听了一会,又回到茶几前继续翻阅文件。   但闻亭丽并未停止哭泣,哭声断断续续传到楼下,无端扰人心绪。那不是抽泣,也不是说梦话,而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恸哭,仿佛平日里积攒了太多的苦楚,在梦中才得以发泄。   只听老刘说:“病中之人最容易梦魇了,可惜梅丽莎跟着路易斯大夫回诊所抢救病人去了。要不要我上去把闻小姐唤醒?魇久了会伤神伤身。”   陆世澄默许。   老刘刚要上楼,陆世澄却放下文件起了身,闻亭丽跟老刘不熟,噩梦里贸然被陌生人唤醒,只会受到更大的惊吓。   他上到二楼,径直穿过那间套房,卧室门半掩着,她的梦呓断断续续从房中传出。   距离一近,他终于听清楚她喊的是“姆妈”,哭声痛苦而压抑。   这光景莫名熟悉,叫他怔在门口,有些深埋在脑海中的记忆,骤然被这一声声的“姆妈”撬动。   他知道,在梦里,目睹挚亲离去时的痛苦丝毫不亚于清醒时的感受,她本来就病着,这样会加重病情。   他于是抬手重重敲门,闻亭丽却哭得越来越急了。   忽听床架吱呀作响,她似在梦中激烈地挣扎起来,往里一瞥,隐约看到她滚到了床边,那是高架床——他赶忙进屋,刚好来得及把她的身体拦在床畔。   她魇得厉害,身躯仍一个劲向下坠,他只好用膝盖和右手固着她的左半身,左手圈住她的另一半身体,等她不再动了,便搡动她的肩膀试图把她唤醒,不料,闻亭丽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霍然睁开了眼睛。   两人目光相撞。   陆世澄想要抽身却没能成功,只得耐着性子等她自己彻底清醒,光线虽然有点暗,待久了也就适应了,他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也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涣散。   她眼神中残留着遗憾、伤心、不舍和痛苦……   他静静看着她,眼前这个闻亭丽与平日的闻亭丽判若两人,平时的她,仿佛永远有说不完的话、用不光的精力、挥洒不完的热情,但面前这个闻亭丽,却是那样脆弱而可怜。   闻亭丽梦见自己一脚踩空,整个人向悬崖下坠去,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在底下托了她一把。   她惊魂不定,喘着粗气,就那样茫然地望着上方,等到涣散的意志重新聚拢,才认出被自己抓着的那个人是陆世澄,   她的思维瞬间凝固住了,半黑暗中,陆世澄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仿佛在失神。   眼前忽一亮,陆世澄抬手揿亮了床边的台灯,借着光线认认真真打量她一晌,很轻地把她推回床上。   再然后,他并未在房内停留,而是迅速退了出去。   就听管事在外头小声说:“叫醒了就好,这又哭又喊的最损耗神志了……好好,我马上把吃的端上来。”   闻亭丽木呆呆听着,方才那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陆世澄怎会出现在她的床边……   她做噩梦了?梦中的光景历历在目,梦中那些话也句句在心。   她哭了多久?闹了多久?听管事那意思,陆世澄大约是听到不对劲才过来察看。   想到刚才自己抓着陆世澄不放的光景,她再也躺不下去了,强撑着推开被子,一下地,惊觉身上衣裳里里外外都是湿的,这样湿……她扶着床架呆呆想,许是吃过退烧药的缘故,她究竟昏睡了多久,窗外天色已暗,起码也是黄昏了。   一转头,才发现床尾叠着一套干净衣裳,那正是她早上换下来的那套,这会儿已经被人洗过和熨过了。   她朝外屋投去感激的一瞥,抱起衣裳挪进旁边的盥洗室,盥洗室里有一面鹅蛋形的西洋镜,一照之下,她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大跳,面色惨白如纸,乌黑的湿发一缕缕黏在额上,满脸都是泪痕,眼睛更是红肿得像桃子。   陆世澄方才看她的眼神那样古怪,大约也是因为被她这副鬼样子吓到了。按她平日的性子,非得好好梳洗一番才肯出去见人,可她现在实在没力气再盥洗。   “咚咚咚。”仆人突然在外面轻轻敲了几下门,“闻小姐,您没事吧,您高烧刚退,眼下不宜马上洗头洗澡,以免再次晕倒。”   闻亭丽忙应道:“好”。心里却疑惑管事怎么知道她正琢磨着盥洗,掬一把水将脸洗净,又拿肥皂洗了下额发,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自觉清爽许多,这才换衣裳出屋。   饿了一整天,走在地上,她感到双脚犹如踩在棉花上,好不容易挪到外屋,却没看见陆世澄。   老管事一个人在桌上摆饭食。   “闻小姐刚才做噩梦了吧?先喝碗宁神汤。”管事含笑端过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看闻亭丽怔怔的,只当她疑惑这汤的由来,便笑道,“邝先生有位小辈幼时经常发梦魇,魇起来就跟闻小姐方才的情形一模一样,为这个,家里常备着几味安神的药材,本来这东西已经好些年不太用得着了,没想到今天倒派上用场了。”   闻亭丽暗想,邝先生的这位所谓“子侄”多半就是陆世澄,不然家里不会大费周章常年预备着。   陆世澄幼时经常梦魇么?也是因为思念姆妈的缘故?他不像常人能哭能喊,一旦发梦魇只能自己熬着,这样反而更伤身。   正自胡思乱想,忽瞟见管事在一旁好奇地打量自己,闻亭丽早疑心管事瞧见了房里的那一幕,不免有些不自在,厚着脸皮坐到桌边,气若游丝地说:“谢谢。”   这回不是装的,她是真没力气,桌上摆了不少吃食,样样都是细软好消化之物,八宝粥换成了更清淡的莲子粥,粥里另外加了糖,吃起来比中午那一碗还要香甜。   她本就爱吃甜食,这下更合胃口了,几样东西一下肚,力气恢复了八成,精神头一好,心思便重新活络起来,笑吟吟抬头望向管事,琢磨着说点什么,这时,一个人突然从外头走了进来,对管事点点头示意他退下。   “陆小先生。”闻亭丽有些无措地直起身。   陆世澄看着管事把东西撤下去,这才转眸望向她。   【好点了么?】   “我好多了。”闻亭丽忙点头,“还没来得及谢谢陆先生,因为这场病叨扰了您一整天。对了,刚才的粥点真好吃,说来奇怪,每回我生病或是难过的时候,吃点甜的马上就会好一大半。”   她急于说些闲话来化解先前那一幕的尴尬,陆世澄却径直走到她面前,借着头顶那盏绿璎珞西洋灯的光线,异常专注地端详她的眼睛。   闻亭丽呼吸一滞。两个人头一次站得这样近,近得可以看见他瞳孔的颜色,她们一家人都是深茶色的眼珠,他的眼瞳却极黑,她看见了他眼珠里的自己,小小的两团影子,像两片漂浮在水里的浅色叶子,伴随着轻缓的呼吸,微微荡漾着。   她的脸莫名开始发烫,下意识后退一步:“陆先生……”   陆世澄未动,只举了举手里的一样东西示意她接过去。   那是小小的铁盒,盒子底下还附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几行字。   【路易斯回诊所接诊另一位危重病人去了,走前交代我,等你醒来之后先看看你的眼白,发黄的话,可能感染了肝炎,必须立即通知他。】   此话一出,闻亭丽马上忘了刚才那种异样的感觉,非常紧张地问:“那么我的眼白是黄的吗?”   陆世澄垂眸掩去了眼中的笑意,对她摇摇头,没有打电话,而是坐到一旁的沙发上,闻亭丽松了口气,旋即又有些讪讪的,她也真是的,居然误以为陆世澄要占她便宜,赶忙转移话题,指了指铁盒:“这又是什么?”   陆世澄指指纸条示意她自己往下看。   【如果你醒来后还在发烧,也需尽快帮你通知路易斯。体温,你自己量。】   闻亭丽捧着铁盒回卧室,其实不必测她也知道自己退烧了,因为脑袋不再疼痛欲裂。   往衣服里塞体温计的时候,她悄悄望一眼门外,陆世澄大概是有话要问她,并没有马上离开。   屋里屋外都相当安静,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却莫名有安全感。   陆世澄常常给人这种感觉,他不说话,待人也不特别热络,可他身上总有一种魔力,可以让每一个跟他相处的人都轻松自在。这一点,就连不谙世事的小桃子也察觉到了。   可是,陆世澄性格再谦和,也架不住被她一再打搅,她在他这儿一赖就是一整天,他心里说不定早就烦得要死,她要是够识相的话,待会测好体温,就应该麻溜地滚蛋。   当然,她今天的目的算是达成了,可惜白日里一直在昏睡,也没机会探知陆世澄是不是已经开始排兵布阵,更不清楚朱紫荷有没有采取进一步的举动……   思索一番,她取出体温计出去对陆世澄说:“我不发烧了,谢谢陆先生,我也该走了。”   陆世澄望一眼她手里的铁盒,闻亭丽笑着解释说:“我整天待在慈心医院,体温计我早就会看了。”   他又望望她的脸,这次看得比较久。   闻亭丽拘谨地咳嗽一声,出来前她特地照过镜子,她的脸色比刚醒来那一阵好多了。   终于,他指指她身旁的沙发。   【先坐。】   坐下后,闻亭丽自然而然转移话题:“正好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同陆先生说,今早为了赶走邱凌云,我——”   她赧然一笑:“故意搬出陆先生和邝先生的名头吓唬他,他却说陆先生‘威风不了多久了’,我说他吹牛,他就说要我‘走着瞧’。我再问,他死活不肯把话说明白,这对父子的德行我再清楚不过了,邱大鹏阴狠狡诈,邱凌云却是个藏不住话的戇度,今天他突然知道收敛性子,没准白龙帮真在盘算什么大阴谋。”   说完这话,她小心翼翼地望着陆世澄:“陆先生最近是不是得罪过白龙帮?我听说那位曹帮主最会背地里害人,您可千万要当心。”   陆世澄只在那里想事,闻亭丽等了一等,清清嗓子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了。”   【多谢你,我会留神的。】   “不客气,前后麻烦过陆先生好几次,我早已将陆先生视作朋友了,往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陆先生只需招呼一声即可。”闻亭丽拍拍自己的胸脯。   陆世澄却没有给闻亭丽继续套近乎的机会,只是看看墙角的西洋钟。   闻亭丽只当他要下逐客令,正色欠了欠身:“今天多谢陆先生关照,不然我恐怕没办法参加明天欣欣百货的比赛了,我听高筱文说,这次逸菲林因为请来了朱紫荷小姐,一下子引来了许多广告商,董小姐为了不被逸菲林盖过风头,特地找了许多记者报道明天的初赛,我要是表现得很糟糕,就要在全上海的报纸上丢脸了。”   说到最后,她粲然一笑:“对了,早上听见陆先生要去邹校长家赴约,那么您今天一定见着朱紫荷小姐了,也不知朱小姐为明天的比赛准备了什么节目,陆先生方不方便向我透露一二。两边选手同类型的节目一定会被放在一起对比的,假如提前知道朱小姐会准备什么类别的表演,我也就不献丑了。”   陆世澄没接茬,只垂眸喝了口茶。   闻亭丽眨眨眼,氛围似乎一下子变得有点奇怪。   她赶忙在脑海里回想一番刚才的话。   应该没说错话,因为即便陆世澄察觉她别有意图也所谓。她和朱紫荷分别是两家的热门选手,倘若欣欣这边的比赛没人看,后续的奖金和机会也会骤减的,她由此在他面前表现出对朱紫荷的在意再合理不过。   糟糕!陆世澄该不会误会她拐弯抹角想探知他跟朱紫荷的关系吧。她懊恼地咬了咬唇。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的确很难不引起一些误会。   他会不会以为她是因为吃醋才再三在他面前打探那位朱紫荷小姐。   正自乱想,陆世澄放下茶杯,取出衣兜里的笔写道:   【我今天没有见过这位朱紫荷小姐。】   闻亭丽红着脸望着面前这行字。   他在照顾她的面子,他在主动给她台阶下。   一时间,她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轻松,只知道自己现在非常窘,窘到必须马上结束这个话题,于是大方地笑了两声说:“我听说欣欣百货准备了不少精彩的暖场节目,假如陆先生明晚有空,不妨到欣欣百货观看比赛。”   陆世澄没应声,闻亭丽再次咬唇。   好在这时候管事找上来了。   “澄少爷,那边找你。”   闻亭丽无心再缠磨,趁机告辞下楼。   管事却不放过她,抱着一堆东西追上来。   “闻小姐,路易斯大夫给你开了几瓶药,这有说明,你按照纸上的指示服用即可,其中一味药是每隔八个钟头服用,不能早,也不能晚,闻小姐上一顿是中午十一点半服用的,现在正好可以服用第二顿了。”   闻亭丽一看钟点,果然七点半了。   再看那张纸,清清楚楚记录了她今日服药的次数和对应时辰。   这份仔细和耐心,丝毫不逊于慈心医院那帮工作认真的护士们。   闻亭丽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您真是太细心了。”   管事欲言又止,只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端详闻亭丽,又扭头看看楼上,末了笑呵呵说:“司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闻小姐上车吧。”   闻亭丽急忙摆手:“这儿离慈心医院很近,我可以骑脚踏车自己回去。”   “路易斯大夫说闻小姐这两日不宜吹风,听说闻小姐明天还要参加比赛,还是谨慎些为好。”   出来看,那辆脚踏车已经被人修理过了,司机正帮忙把车搬到后座。   就连她那件满是泥泞的雨蓬,也被人洗刷得干干净净。   闻亭丽心中感激莫名,再三道谢,上车时忍不住回头看,寓所里有好几个房间亮着灯,也不知道陆世澄在哪间房接电话,刚才走得太急,都没来及跟他再说一句谢谢。   一回到慈心医院,她立即给厉成英打电话。   “生病不是小事。”厉成英声音里满是担心,“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你只管提前终止行动,大不了我们另想办法……好好好,我知道你急着帮邓院长脱离险境……你做得很好,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对了,我们的伙计基本可以确定朱紫荷有问题了。她今天一天都待在邹校长家里,大约是没能等来陆世澄,傍晚时分她去了一趟燕菲书局,名义上是买书,但巧的是书局隔壁有个白龙帮的分社。我想她很快会采取新的行动,毕竟邹哲平那么信任她……好,她那边一有动向,我马上通知你。”   一直到回房躺在床上,闻亭丽仍在琢磨这事,周嫂替她掩掩被子:“快睡吧。要是明早起来还不舒服,你就别去参加那个什么比赛了,先让汤普生大夫好好帮你瞧瞧。”   闻亭丽把胳膊枕在脸下望着床头那堆药瓶出神,陆世澄今天不可能没对她起过疑心,可后来一旦确定她是真的生病,他还是不遗余力帮了她一把。   回想这几次执行任务的情形,最大的不确定性就是陆世澄的人品,然而一次次接触下来,他的行事比她预想中还要有原则。   她在心里小声地说:闻亭丽,其实你也清楚陆世澄为人很不坏吧,不然就算你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也不会容许自己在他面前真正昏死过去的。   她突然掀被下床。   “你又要做什么?当心伤风,快给我躺下。”   闻亭丽把药瓶很宝贝地一一收进床边的柜子里,确定不会被人随意翻动,这才重新卧回床上。   “这回倒知道照看你的药了,吃药还是其次,早点睡觉才是正理。”周嫂依旧在唠叨,“方才你在外头嘀嘀咕咕打电话,是不是在拜托别人替你送报纸?对了,你在哪位同学家里看的病,陈嫂说你这位同学一定是个阔人,这个维他命丸,啧啧啧,贵得很。”   闻亭丽又困又累,转眼就在周嫂的话声里睡着了。   第二日将近一半报纸都在宣传晚上的选美比赛。   下午闻亭丽赶到欣欣百货,门前来了不少报社记者。   “快快快,那是闻亭丽,听说她是此次欣欣最有实力的选手。闻小姐,闻小姐,快跟大家说几句吧。” 第33章   为了迎接这场比赛, 欣欣百货不但新添了许多新颖的装饰和设施,还推出了一系列“沪上之花”酬宾活动,傍晚, 霓虹灯一亮, 整幢大楼犹如一座瑰艳清丽的水晶宫, 可等到比赛正式拉开帷幕,现场却并没有预想中热闹,观众寥寥无几, 大半记者都跑去了逸菲林。   轮到闻亭丽出场时,她悄悄向贵宾席扫了一眼。   燕珍珍和赵青萝带着一帮务实的同学在台下挥舞旗帜。   另一边,黄远山威风凛凛地指挥自家摄影师为台上的她照相。   高筱文头戴宽檐纱织帽, 口涂大红色丹琪口红,宛如女王般端坐在第一排最显眼的位置。   她这边一上台, 高筱文便旁若无人对台上抛去一个飞吻。   此外, 还有今晚的大股东董沁芳小姐、上海妇女协会会长、文化界名流、富商大贾、明星、花花公子……   唯独没看见陆世澄。   她的邀请再一次被拒绝了,倒是在预料之中。   闻亭丽一贯有个优点,就是从不犯怯和自寻烦恼,而且,一旦站到聚光灯下, 即会全心全意投入表演,这次观众虽少,却不妨碍她卖力演出。   她准备的节目是自己精心设计的一出滑稽戏, 表演时, 现场的观众时不时发出爆笑声, 结束时掌声更是热烈得不得了, 闻亭丽欣然谢幕,无意间一瞟, 发现底下多了几个观众,其中一位年轻男子生得潇洒出众,正是孟麒光,别人都在鼓掌,唯独他好整以暇看着台上。   闻亭丽心知孟麒光是高庭新的好朋友,此番前来多半存了点探察敌情的心理,看样子他很满意,毕竟光从今晚前来观赛的人数来看,欣欣百货不只输了,还输得相当难看。   翌日,闻亭丽领到报纸一看,不出所料,大半报纸都在报道逸菲林的赛况,许多版面都能看到朱紫荷在台上弹钢琴的优雅身影,底下配有“知名画家成功晋级逸菲林选美决赛”等描述。至于欣欣百货这边的赛况,即使有少数几家提到了,大多也只是一笔带过。   闻亭丽心里直犯愁,看这架势,初赛不但没能为欣欣拉来更多的观众和广告商,就连现有的广告商也很可能被逸菲林抢走。中午回来,燕珍珍打电话安慰她:“这也没办法,逸菲林本就是一家新开的百货公司,人家又提前下了那么多功夫,大家图新鲜跑过去凑热闹也是有的。你昨晚表演的滑稽戏精彩极了,他们不来看,是他们自己的损失。”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整天,到晚间,情况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原因是某家报纸当天一销而空。该家报社的社长跟董沁芳是老熟人,当沪上大部分报纸都争先恐后介绍逸菲林的盛况时,唯独这一家专门花费大幅版面报道欣欣百货的比赛。   报上说:历来选美比赛中,选手们大多以展示自身才艺为主,表演上也偏于矜持和传统,不料这位名叫闻亭丽的选手——也就是“首届青年话剧大赛”的冠军,却别出心裁为大家带来了一出滑稽戏。   她一个人在台上分饰两角,时而扮作一心攀高枝的钱庄伙计,时而扮作骄纵可爱的钱庄大小姐——扮作伙计时,举止猥琐、言语轻浮;扮作大小姐时却是艳若桃李、妙语连珠。尤其“两个人”在对账时隔着柜台的一场吵嘴,更是让观众爆笑不断。   文章旁边附上了一系列闻亭丽表演滑稽戏的照片。这家报纸销量本就不错,有人看了这位女选手的扮相,忍不住将其当作新鲜事四处传。   人们对于近年来层出不穷的选美比赛并不陌生,却是头一次听说有选美小姐不顾形象在台上演出滑稽戏,好奇之下买来报纸一睹,光看照片就忍俊不禁。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报纸很快就告售空。   董沁芳听闻这消息,连夜将闻亭丽比赛时的照片寄给其他几家报社,出人意料的是,第二日几家报纸的销量都比头一天报道逸菲林比赛时要好。   第三日,陆续有观众打电话到欣欣询问决赛是否还有这样的滑稽戏表演。   第四天,开始有几家滑稽戏社团、话剧社打听闻亭丽的表演经历,并在电话里征询决赛当晚团票的价格。   同一天,黄金影业的黄远山导演以闻亭丽亲友的身份跳出来接受采访,她一再强调这位闻小姐就是上次“沪上青年话剧比赛”的冠军,还表示黄金影业正在筹备一部由闻小姐主演的戏,欢迎大家持续关注。   有了知名导演的“推波助澜”,热度又进一步扩散到了文艺界和电影界。过两日,闻亭丽走在街上,居然有个小孩子神气活现对着她单手拨算盘,那是她那晚在台上扮作坏伙计时的亮相动作,今早有好几家小报采用她这张照片做娱乐刊的封面。   这也就罢了,下午她从埃克瑟伦洋行做完活计出来,又被几个小报记者堵在大门口。   事后,闻亭丽打电话质问高筱文,高筱文大方承认:“没错,是我告诉他们你在这家洋行做零工的,我这是在帮你和董沁芳搞宣传呀,再新鲜的事物大家过两天就忘了,不趁这个机会多曝曝光,回头怎么帮欣欣拉来更多观众。”   董沁芳趁热打铁,开始在报上公开发售决赛的门票,消息发出后仅一个小时,门票就被抢购而空。董沁芳还告诉闻亭丽,目前有一家雪花膏公司有意向请闻亭丽做他们的月历牌小姐,给的报酬很合理。   一连几天闻亭丽都开心得不得了。其实那家雪花膏公司报的价格并不高,毕竟沪上从来不乏新人新事,大伙对她最多也就新鲜一时,但有钱赚总归是值得高兴的,她知道,倘若她决赛发挥更出色,会有更多的商家对她产生兴趣。   说来奇怪,运气坏的时候,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运气好的时候,好事也一桩接着一桩。   这天中午,赵青萝给闻亭丽打来电话。   “快来学校。”   “什么?”   “联考分数出来了!”   闻亭丽一阵风似跑出去。   等她赶到学校,早有许多同学到场了,时值夏末,校园里满是浓绿和花香,她在一阵阵热闹的蝉鸣声中踏进校园,迎面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每位同学的表情都不一样,有人愁眉紧锁,有人兴高采烈,更有人,不悲不喜,脸上只有一份解脱后的超然。   “闻亭丽!我们在这里!”劝学楼前挤满了人,燕珍珍在人堆里跳起来跟闻亭丽打招呼,“快上去,成绩单得本人签字领取。”   “你们考得怎么样?”闻亭丽紧张地问,赵青萝和燕珍珍卖关子不肯说,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开心。   闻亭丽咚咚咚奔上楼。   “你是求真班的闻亭丽吧?”教导主任异常好奇地打量着闻亭丽。   闻亭丽只是楞楞地点头,她有点不敢接自己的成绩单。   “来,在这签字就行了。”   她把成绩单紧贴在自己的胸口,慢吞吞下楼,赵青萝等人围上来。   “怎么样?”   “一直没敢看。”闻亭丽紧张地闭上眼睛。   突然,赵青萝发出一声尖叫。闻亭丽慌忙睁开眼,不提防被燕珍珍抱住脑袋一顿猛揉。   “要死了闻亭丽,这么好的分数你还不满意吗!”又有人尖叫一声,这次是闻亭丽自己。   成绩单上赫然写着:国文86分,英文92分,算术79分。   尽管总分不算特别高,但比她以前考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好。她高兴得像只兔子,一下子窜出去老远,又飞跑回来搂住燕珍珍和赵青萝大叫。“啊啊啊啊。”   “我就知道她要疯,这成绩除了沪江和圣约翰的医科上不了,剩下的学科应该问题都不算大。”   “什么?”闻亭丽蓦然收住情绪,“不够上医科吗?”   “喂,你够了啊,全校只有五位学生考上沪江的医科,一位是陈晓虹,她次次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另外四位你也认识,每次考试也都名列前茅。圣约翰的医学预科倒是有七位同学考上了,但是读完预科还要学五年,光是几年的学费加起来就贵死人,你不是早说你不打算考虑吗。”   “读不起是一回事。”闻亭丽故意嘟着嘴,“没考上又是另一回事。”   “可恶。”赵青萝攥紧拳头,“怪不得燕珍珍老是想揍你,这下我也想揍你了,别跑,你给我老老实实站在那儿挨揍。”   闻亭丽早一溜烟跑远了,跑到一株桂花树下,她狂喜地捧着成绩单看了好几回,把成绩单贴在心口:“考上了,我考上了!姆妈,你看见了吗?”   这一幕恰巧落在花坛边的两个人眼中。   “那不是闻亭丽小姐吗?”朱紫荷讶笑。   邹校长高兴颔首:“今天是成绩发布日,看样子这孩子考得不错,我过去问问她。”   朱紫荷却挽住邹校长的胳膊:“您别忘了还有正事呢。”   “噢对,先去办公室找世澄。”   那边跑来几名学生嘻嘻哈哈把闻亭丽拖走了,邹校长和朱紫荷则继续沿着原路走进小白楼。   两人一进办公室,就看见陆世澄立在茶几前看报纸。   “你到了多久了?”邹校长慈爱地问。   陆世澄笑了笑,他刚到。   “陆小先生。”朱紫荷在一旁打招呼。 奇!书!网!w!w!w !.!q!i!s! h !u!9!9!.!c!o!m   陆世澄对她点点头。   “我约了今天去牙医诊所,紫荷怕我一个人无聊,非要陪我出门,我到学校见你,她只好也跟着来了。”   邹校长拿起桌上的茶壶预备煮茶。朱紫荷从邹校长手里接过茶壶:“我来吧。”   邹哲平摇头笑道:“这几天这孩子事事不让我动手,我真担心她走了之后会不习惯。”   “那我就陪到您对我不耐烦了再走。”朱紫荷半撒娇地说。   陆世澄接过朱紫荷泡好的茶,对她颔首致谢。   “不客气。”朱紫荷莞尔。   邹哲平愉悦地望着他们两个。   “上礼拜天究竟怎么回事?”她问陆世澄,“你是从来不迟到不爽约的,那天竟让我们白白等了大半天,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陆世澄瞥了眼茶几上的报纸,是出了一点“意外”,这个“意外”这会儿正在报纸上对他扮鬼脸。   他作出不大好回答的样子,很自然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邹校长不疑有他,朱紫荷却顺着陆世澄那一眼望向茶几上的报纸,她微微一笑,拿起报纸说:“刚才在路上看到这位闻小姐了。”   邹校长一看报纸就笑了。   “是啊,这孩子算是出名了,这几天报上全是她。在选美比赛上表演滑稽戏,亏她想得出来,难怪黄金影业的黄经理老说她是天才——对了,世澄,你也认得闻亭丽吧?那晚吃饭她也在。你看看这照片,你看看她的表情,哎哟,实在是好笑死了。”   邹校长生来是个乐天派,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陆世澄只好把那张他已经看过两遍的报纸又接过来看了几眼。   “别这么敷衍。”邹校长嗔道,“我知道你一向对这类新闻不感兴趣,那么我们谈正经事,我打算在杨浦区开办一间女子成人夜校,专门帮助广大工厂女工——”   这时,教导处的朱主任抱着成绩簿进来了:“校长,这届毕业生的成绩单。”   邹校长兴致勃勃地说:“放在桌上吧,我正好奇闻亭丽考得怎么样。”   谁知朱主任前脚刚走,米歇尔后脚进来:“邹校长,陈处长有急事请您过去一趟。”   邹校长便对二人说:“我去一趟,倘若有电话打来,不必帮我接,我很快就回来。”   邹校长一走,校长办公室就只剩朱紫荷和陆世澄。   朱紫荷含蓄而优雅,陆世澄疏离而沉默,两人各喝各的茶,忽然间,朱紫荷含笑打破了沉默:“冒昧说一句,陆小先生跟令堂年轻时长得真像。”   陆世澄抬头望了望朱紫荷。   “我母亲珍藏了不少念书时的照片,这次她因为生病没能跟我一同来上海,怕邹阿姨失望,我就把那几本相册带来了,结果邹阿姨挑出了不少陆太太念书时的照片,她说她们三人念书时是最好的朋友,还说陆小先生看了这些照片一定会高兴,可惜那天你没来,之后我又忙着备赛的事不知,不知陆先生这几天有没有空?要不我把相册给你。”   突然间,窗台前的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陆世澄仿佛忘了邹校长的叮嘱,走过去拿起话筒,又似刚想起自己不能说话,只好回首请朱紫荷过来帮忙接电话。   朱紫荷有些惊讶,陆世澄实在不像会犯这种糊涂的人。   她有点疑心他在借此截住她的话头,毕竟一忙着接电话,她就没办法拉着他闲聊了,可她聊的明明是他感兴趣的话题。   莫非他不喜欢太主动热情的开场方式?   不对,他分明有意把她支到窗台前去!   她心里疑惑归疑惑,却因为他打断她话头的方式是那样礼貌而自然,只能笑吟吟近前接过话筒。   “你好,请问找谁?”   回头看去,却见陆世澄不紧不慢绕到了远离窗台的一侧,一手插着裤兜,另一手状似不经意地翻起了办公桌上的簿子。   定睛一看,他翻的是务实中学这一届学生的成绩簿。   他仿佛只是随便看看,却一连翻了好几页都未停。   直到翻到某一页时,他的手指才蓦地顿住了。   凝视片刻,他调开视线看看桌上的墨盒,又若无其事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这才顺理成章坐回沙发。   而在这之前,就在成绩簿被重新合拢的一瞬间,朱紫荷飞快瞟了一眼,他看过的那页成绩单上的名字看不大清楚,但那张学生半身照里的人赫然是——闻亭丽。 第34章   劝学楼前, 一帮人正热火朝天商量晚间庆祝的事,闻亭丽惦记着把自己考上的好消息告诉父亲和小桃子,只说:“今晚我不能跟你们出去玩, 我得先回医院。”   “现在都快四点钟了, 起码跟大伙一起吃完晚饭再散吧, 还有,你可想好去念教育系还是经济系?”   “这事明天我们去赵青萝家慢慢商量吧。”   碰巧艺术部的郑主任路过,看见一帮学生无所事事聚在一起, 在那叉着腰说:“我正缺人干活呢,过来,帮忙把这堆东西搬到礼堂去。”   女孩们笑着一拥而上, 按照学校历年来的传统,学生们成绩一出来, 紧接着会举办隆重的毕业典礼, 而艺术部正负责筹办此事。   到了礼堂,众人一边干活一边打闹,清脆的笑声不时传到礼堂外。   不一会高筱文也来了,她平日出行总是派头十足,只在学校有所收敛, 今天大约是领到了毕业成绩单,行事也就无所顾忌了,自己像只招摇的孔雀走在前头, 身后还带着个帮她抱点心盒的司机。   她一来就把点心和汽水分给大家吃, 自己一屁股歪坐在杂物箱上, 望见人堆里的闻亭丽, 忙从箱子上跳下来把她拉到一边:“我有事要找你。”   说着坏笑道:“今早我大哥气得要死——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选美比赛的事。”   原来高庭新为了给逸菲林开业造势,提前下了许多功夫, 专门请多家报社老板吃饭不说,还分别给几位有影响力的大记者派了红包,结果仅仅热闹了一天,就被一个横空出世的闻亭丽抢去了风头,今早高庭新去自家钱庄议事,赶上自家几个经理在那扎堆看报纸,几人看得兴起,还说要带老婆和孩子去欣欣凑热闹。   “我哥气得冲那几个经理大发脾气,上午又把孟麒光请到家里商量对策,结果你猜孟麒光怎么说?他说他看过那晚你的演出,当时他就预料到风头会被你抢走,因为你确实演得好。”   闻亭丽本以为孟麒光那晚只是临时过来一趟,没想到此人竟认真看完了她的表演。   “我大哥说这样下去市民们多半只记得欣欣百货最近很热闹,谁还记得霞飞路新开了一家更高档的逸菲林百货?开局一旦不利,接下来的营业也会遇到一系列的问题,他一个劲催孟麒光想对策,孟麒光却说他毫无办法可想,我大哥就骂他胳膊肘子朝外拐,还说他藏了私心。”   说到此,高筱文乜斜一眼闻亭丽,“孟麒光被我大哥缠得没法,便说有个现成的破局人,就是我大哥当初最看好的朱紫荷小姐,但至于会不会用,还得看我大哥自己。还说欣欣靠自家的选手闻亭丽挽回危局,逸菲林要拉回关注度,也只有依靠自家的选手,我大哥听了孟麒光这话才想起给朱紫荷打电话。”   闻亭丽警惕地问:“所以你大哥都跟朱小姐说了什么?”   “不知道。”高筱文耸耸肩,“他早把我视为奸细,提前就把我支走了,不过我猜跟陆世澄有关,都知道陆世澄跟我们校长关系亲厚,校长又极喜欢朱紫荷,我要是朱紫荷,一定会想方设法引陆世澄去看决赛,看场决赛对陆世澄不算什么,对我大哥来说意义却不同,只要陆世澄答应去,我哥就敢大肆宣传逸菲林即将跟陆家有合作,那么即便当晚光顾逸菲林的客人不多,那些有意向合作的商家也不会被抢走。”   正说着,迎面看见一帮同学朝礼堂走过来。   “朱紫荷小姐倒是比报纸上更漂亮些,你们觉不觉得她跟陆小先生那样面对面坐着很般配。”   “嘘,别乱说话。”   “这有什么,校长她老人家好像也隐约有点这个意思,刚才还说朱小姐有东西要给陆小先生看,指明要陆小先生今晚去家里一趟呢。”   闻亭丽竖着耳朵听完这话,忍不住问:“你们看见朱紫荷小姐了?”   “她在校长办公室。”   “陆小先生也在?”   “对。”几人回身一指,“不过他们已经走了。”   闻亭丽踮脚朝远处看,高筱文意味深长怼怼闻亭丽的胳膊:“我说什么来着,这不就来了。”   又笑道:“这个朱紫荷,我还真没看错她,我就喜欢这种脑子够好行动也够强的小姑娘。”   这时,郑主任在里头招呼外头的人进去帮忙,等到大伙干完活,高筱文便说要请郑先生和在场的同学去对面的饭庄吃饭,一班人出来时,燕珍珍和赵青萝忙着找闻亭丽,却找不见她的人影。   闻亭丽急匆匆赶回慈心医院,进门之前,特地在门口买了一篮水果。   刚到走廊上,就听见父亲低弱的咳嗽声,空空的,伴随着诡异的哨声,即便在酷暑里听来,也透着一股森森的凉意。   以往每次听见这病气十足的声音,闻亭丽都会心头一黯,这次却很有底气地腾出一只手从书袋里取出那张成绩单。   这段时日父亲的状况忽好忽坏,她的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可每当父亲的情况坏到一定程度时,又会奇迹般出现好转,汤普生大夫对此表示疑惑,闻亭丽却很清楚父亲是靠着什么支撑到现在,今天拿到成绩单后她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父亲得知她考得这样好,说不定身体状况会彻底好转。   她兴冲冲踏进病房。   “我回来了!”   刘护士长正指导小护士给闻德生拍背,回头望见闻亭丽满脸的笑,也跟着笑起来:“什么事这样高兴?”   一个钟头后,闻德生的精神大有好转,主动吃下了半碗粥,又半倚在枕头上跟闻亭丽商量去南京家祭报喜的事。   闻亭丽手里忙着替妹妹剥橘子,嘴里却回着父亲的话:“就按您的意思办:周嫂留在上海照看,您和我带小桃子坐火车,现在就去买票?哎呀,再急也得等您能出院再说,您先安心养病,等爹你的病好了,别说去南京,北平我都带您好好逛上几回。”   “小桃子也要去!”小桃子昂起圆脑袋。   闻亭丽轻点小桃子的鼻头:“听说北平的糖葫芦极好吃,我们小桃子到了北平打算吃几串呀?”   小桃子张开五根手指,数了数觉得不够,急忙把另一只手也张开。   闻亭丽咯咯笑,闻德生在枕上含笑望着这一切,那张枯槁的面庞,因为蕴含着柔情和希望,竟比平日明亮许多。   汤普生大夫过来查房时似乎有些意外,出来对闻亭丽和刘护士长说:“看得出病人情绪非常好,假如后头情况持续好转,说不定有完全康复的希望。”   因为这句话,闻亭丽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稍后等父亲睡着,她从衣箱里找出一件旗袍到女厕梳洗。   周嫂端着面盆来倒水,看闻亭丽在镜子前忙活,讶道:“你要出门?不跟我们吃饭啦?”   “我去同学家一趟,放心,八点半之前准能赶回来。”   她在发尾绑上一个红丝绒蝴蝶结,配上一条浅白色的旗袍,倒也清艳大方。   正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不小心对上镜中周嫂疑惑的目光,忙不迭从水房里逃出来,看看天色不早,索性叫了一辆黄包车,上车之前又在路边买了一篮水果。   到达目的地后,闻亭丽并不急着下车,只探身朝楼前的小径看了看,一眼就看到了陆世澄的车,她忙对车夫说:“师傅,麻烦在这儿停车。”   下车后,她提着花篮小心地环顾一圈,邹校长的家门口很安静,屋前种满了晚香玉和月季花,她一径上了台阶,馥郁的花香伴着晚风迎面吹来,停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揿响了门铃。   “相片全在这里了。”朱紫荷把一本旧相册交给陆世澄。   邹哲平对陆世澄指了指其中一张照片:“这是我们三人刚进校时拍的,你母亲那时候刚十五岁,全校学生就属她最调皮,你跟你母亲不只模样像,性情也像。”   朱紫荷露出诧异的笑容,邹哲平欷歔:“别看现在世澄不爱说话,他小时候不但很调皮,还很会哄人呢。”   她想起好友奚悦生前跟她说过的一桩趣事。   有一次奚悦因为什么事生气,赶巧世澄在外头新学了一个小魔术,回屋看出母亲不开心,便奶声奶气指着母亲背后说:“姆妈,你后面是什么?”   奚悦回头看,结果什么都没有,只当儿子在顽皮,谁知一回头,面前就多了一朵花,这孩子一脸真诚地对他母亲说:“妈妈,您像这花一样漂亮。”   才四岁半,就这样会哄人,奚悦过后偶然跟她提起这些趣事,整张脸都似在发光。   回忆到这里,邹哲平心里丝丝牵痛,怕陆世澄听了心里难过,忙转移话题:“紫荷,你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这些相片对世澄来说意义非凡。”   陆世澄沉默望着相册里的母亲。   朱紫荷感慨道:“其实我也很意外我母亲能将这些照片保存得如此完整,她常说邹姨和奚悦阿姨是她这一生最好的朋友,可见这部分回忆对我母亲来说也很珍贵,我只不过是代她把属于陆先生的那一部分珍贵记忆转还给陆先生罢了。”   邹哲平赞许地点点头:“你这孩子,每回说话都能说到人心坎里去。世澄,你听见了吗,你跟紫荷是真正意义上的世交,前些日子你太忙不便打搅你,今后这一个礼拜我得忙着毕业典礼的事,你代替我好好带紫荷在上海玩一回。还有,她那个选美比赛此刻极需要朋友支持,你若有空不妨去捧捧场。”   朱紫荷搂着邹哲平的脖子撒娇:“您别这样替我张罗,比赛靠的是自身实力,这方面我可不需要朋友帮忙捧场,不过陆先生,下午我看见你在那份女子夜校兴办计划书上提的倡议,感觉很受启发,正巧我在管理美术馆时遇到了一点人事上的麻烦,有几个问题想向你讨教,不知你抽不抽得出时间?”   朱紫荷垂眸等待着,原以为十拿九稳,不料陆世澄想了想,竟作势从上衣兜里取出笔,朱紫荷眼中笑意一凝,假如肯留下来吃饭,只需点点头即可,又何需专门写字说明。这时,大门口突然有人揿铃,邹哲平看看墙上的西洋挂钟,起身去开门:“这个点……会是谁?”   不一会,就听见门外有人说:“邹校长。”   那声音不但又脆又甜,还异常熟悉。   陆世澄立即抬眸朝门口望去。   “闻亭丽?”邹校长的声音充满惊喜,“快请进。”   “我是来还东西的。”闻亭丽大方说明自己的来意,“前几天因为忙着做暑期工也没顾得上来找您,除此之外,今天成绩出来了,我也想顺便向您讨教该念哪一门学科,来之前也没递个帖子,还望您别见怪。”   很快,门厅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闻亭丽在邹校长的带领下进了屋。   进屋看见陆世澄,闻亭丽显然吃了一惊:“陆先生。”   她脸上的惊讶几乎天衣无缝。   “看来我来得不巧,要不我——”   “你只管坐,世澄和紫荷都很随便。”邹哲平一指沙发,“我正好奇你考得如何,还有你那个滑稽戏,哎哟想想就好笑,你吃过饭了吗?”   闻亭丽露出赧然的神色:“我——”   “看来是没吃。”邹校长不疑有他,“刘姐,再多备一副碗筷。”   闻亭丽于是“顺理成章”加入了这场饭局。陆世澄佯装什么也没看出,一脸平静端起水杯喝了口,这时,朱紫荷在那儿提醒邹姨:“陆先生好像不留下来吃饭。”   “世澄?你要走吗?”邹哲平望向陆世澄手边未写完的字。   如陆世澄所料,闻亭丽立刻把脑袋转向这边,由于太过专注,她甚至忘了自己正在跟朱紫荷寒暄。   屋子就这样安静下来。   陆世澄煞有介事提笔写了句话。   【今晚我想吃您亲手做的粉蒸排骨,就不知道会不会太麻烦。】   邹哲平大笑:“原来是要跟我点菜。这有什么麻烦的,我马上去厨房张罗。你们几个先聊,菜很快就好。”   自打邹校长离开,客厅里三个人都没有开腔。   陆世澄自不必说,就连一贯健谈的闻亭丽也异常文静。   朱紫荷兀自端坐不动,在弄明白对方来意之前,她绝不急着找话。   忽听邹校长在厨房里喊道:“世澄,帮忙到菜园里摘棵葱。”   陆世澄起身打开后门走了出去,返回时,手里多了几棵绿油油的葱。   朱紫荷目瞪口呆看着陆世澄把葱送到厨房,就听邹校长在里头说:“我的空心菜快死了,这段时日太忙,我也顾不上……也好,你到外面帮我摘一摘虫。”   陆世澄离开后不久,又听邹校长在厨房里唤道:“紫荷,酱油没有了,对街有一家酱铺,你去打一瓶回来。”   闻亭丽忙说:“我去吧。”   这样一来,客厅里便只剩朱紫荷一个人了。   朱紫荷望望窗外,又望望厨房,先前跟陆世澄碰面时,他身边总少不了一堆人在场,而现在,陆世澄却是独自待在菜畦边。   想要顺利完成任务,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念头一起,她果断帮陆世澄重新斟了一杯水,果断推开那落地大玻璃门,果断沿着小径朝菜畦走去。   到了后园尽头,她一眼就看到了陆世澄的侧影,他挽着袖子在地里拔草。   她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   陆世澄显然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但他并没有回头。   直到她走到他身后停下,他才拍拍手里的土起身。   这一刹那间,朱紫荷心底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男人并不反感她来找他,也不反感她跟他攀谈,他甚至在期待她的到来,这种感觉非常微妙,无法用言语来描述。   在一种无声的鼓舞下,她含笑开腔:“天气热,喝杯水吧。”   话一出口,陆世澄猛地回头朝她看过来。   看清是她,他的神色刹那间变得极其复杂,首先是意外,其实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朱紫荷怔住了,但陆世澄迅速恢复了常色,他淡着脸接过那杯子,然而并未喝。   朱紫荷的思绪仍沉浸在他那一闪而过的失望表情里,但她很快就笑了笑,指着面前的菜畦说:“你经常帮邹姨打理菜畦?”   话音未落,身后的小径上再一次传来脚步声,来人很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了花园。   陆世澄和朱紫荷同时回头望去。   朱紫荷一点也不奇怪闻亭丽会过来找他们,只惊讶她为何来得这样快,从邹宅到酱料铺,来回一趟少说也要七八分钟,闻亭丽这速度简直像是飞过来的。   朱紫荷下意识转头看向身旁的陆世澄,他一眼不眨看着飞奔而来的闻亭丽。   一看见他们的身影,闻亭丽就装作无事放缓了脚步。   “朱小姐,陆先生,这么巧。屋子里有点闷,我出来走走。哇,邹校长种了这么多菜。”   她边说边走朝菜园走来,越过陆世澄身边时,身子忽然一晃,慌忙抬手抓去,一不小心就抓住了陆世澄的胳膊。   而且,好巧不巧碰到了陆世澄手里的水杯。   “咣当”一声,水杯落到了泥地里,杯子里的水一下子全洒了出来。   由于重心失衡,闻亭丽的身躯仍在往前栽,眼看要摔个狗啃泥,陆世澄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帮她重新站稳。   朱紫荷错愕地望着这一幕。   如果她没看错,闻亭丽出其不意摔倒时,陆世澄脸上没有丝毫惊奇之色。   他似是预料到她会来这一出。   即使身上被泼了水,他也只是一脸泰然。   闻亭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勉强在陆世澄面前站稳:“谢谢。”   低头望见陆世澄身上的水痕,忙又说:“真抱歉,陆先生要是不嫌弃的话,先拿我的手帕擦一擦。”   闻亭丽脸上的懊恼是那样真实,仿佛刚才她真是无意,一边说,一边掏出手帕要帮陆世澄擦水,偏在这时,前屋传来邹校长的声音:“孩子们,进屋吃饭。”   朱紫荷趁势说:“要不回屋再收拾吧?”   然而,陆世澄还是从闻亭丽手里接过帕子擦起了自己的衣服。   朱紫荷瞥见两个人这一系列的举动,陡然明白过来陆世澄先前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种狩猎者的姿态。   他在等一个人的到来,或者说,在期待某件事的发生。   又或许,陆世澄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在等待什么。   但很显然,她并不是他期待见到的那个人,因为在见到她的那一瞬,他身上那种若即若离,却又称得上魅惑人心的磁场,一下子就消失了。   而现在,在闻亭丽面前,他身上那种奇妙的磁场又回来了。   陆世澄随手擦了几下自己身上的水,又把手帕还给闻亭丽。   闻亭丽很自然地仰起头对他说:“要是干透以后还留有痕迹,我就帮陆先生好好洗一洗。”   陆世澄觑着她。   “我是说真的。”闻亭丽忙说,“陆先生别忘了我们家过去就是开洋服店的,我知道怎样洗。”   陆世澄再次睨她一眼,率先向前走,闻亭丽忙跟上去,边走边把帕子再次递出去:“袖子还是湿的,陆先生,再擦擦吧。”   陆世澄于是又接过她的帕子擦起来。   两个人的相处竟是那样自然………   这顿饭,闻亭丽大部分时间都吃得很开心。   邹校长家的氛围十分轻松,玩笑可以随便开,东西可以随便吃,要求也可以随便提,这令她感觉自己不似在长辈家里做客,倒而在某位热情的平辈朋友家中玩耍。   饭后帮邹校长切西瓜时,邹校长旧话重提:“难得紫荷来一趟,这几天你带她四处去玩玩,不限于上海本地。苏州、扬州等地你也带她去走一走,你手边既有人又有车,这方面你会比我安排得更好。”   闻亭丽险些没抱稳手中的西瓜。   几个人齐齐向她看来。   “没事。”闻亭丽打着哈哈笑道,“刚才手有点滑。”   心里却叫苦不迭,她现在已是无计可施,假如陆世澄答应了邹校长这要求,她就再也插不上手了,她总不能整天跟在陆世澄和朱紫荷的后面跑吧。   朱紫荷的表情表明她并不反对这个提议,陆世澄对邹校长的话似乎也不是很抵触。   她一颗心悬在空中,手里漫不经心摸着那圆溜溜的大西瓜,却始终没能切下来一块瓜。   忐忑间,就见陆世澄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邹校长。   【最近我实在抽不开身,我请老邝安排几个人陪伴朱小姐,老邝熟知几地的风土人情,沟通上也毫无问题,有他相伴,可以保证朱小姐玩得痛快。】   邹校长苦笑着摇了摇头:“也好,那就依你的意思办。”   闻亭丽这才暗松一口气。   又坐片刻,陆世澄顺理成章告辞。   闻亭丽忙也跟着道别出来。   外面已是一片漆黑,街角的路灯不足以照亮脚下的路,陆世澄在前面走,闻亭丽在后头走。除了花丛里偶尔能听见几声夏虫的鸣声,满世界似乎只剩两个人的脚步声。   闻亭丽低头看看前方的影子,又抬头愉悦地张望四周的景致,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耳边别有一种柔和的寂静,平日里最怕一个人走夜路,今晚这一段却走得很安心,走着走着,前方那道高拔的影子停下了。   陆世澄突然停下来望着她。   闻亭丽心虚地咳嗽一声,冲他甜笑道:“陆先生有话要对我说吗。” 第35章   陆世澄的目光直白而坦荡, 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直射进她的心底。   这是他头一次这样长久地打量她,闻亭丽不禁有些无措, 很早她就知道人的目光可以隐含不同含义, 表达凶狠时, 可以让人瞬间矮上几分,表达冷漠时,也可以使人一下子凉透骨髓。   这会儿陆世澄的目光就让人招架不住, 倒也不是有多凶,他只是很平和地审视着她,但不知为何让她的脸开始发烫。   最近她像一块狗皮膏药老是黏在他的身后, 一两次的“偶遇”可以称作巧合,一连串的巧合又该如何解释, 今晚就更过分了, 她简直是在明目张胆破坏朱紫荷和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陆世澄再有修养,瞧在眼里难免会心生疑惑。   他会怎样发问?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入?   这样想着,她几乎要使出全身力气才能抵抗那目光。   大约是她的脸色越来越红,对面的压迫感骤然消失了,闻亭丽悄悄抬眼, 却见陆世澄把脸转向一旁的杜鹃花丛,再把头转过来时,他恢复了往日那种礼貌而有分寸的态度。   他点点头, 自顾自到对街找车。   看样子他要走了。   闻亭丽忙在他身后说:“陆先生再会。”   他一走, 闻亭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万幸这个男人是陆世澄, 他骨子里的教养让他最终没有为难她, 换作别人,恐怕早已把她逼得下不来台了。   她松快地吁出一口气, 继续沿着小路向前走。   身后突然传来“啪啪啪”的奇怪声响。   回头看,却只看见一道黑魆魆的暗影,一种不安的情绪蓦地窜上她的心头,先前陆世澄在时还不觉得,此刻她才发觉四周安静得可怕。   她果断加快脚步,后面那声响也随之大了起来,“啪啪啪”紧随在她身后,说不出的诡异。   闻亭丽想起白龙帮的种种手段,心里一慌,埋头狂奔起来。那声音却如影随形,大有碾上来之势,正当闻亭丽惊骇到无以复加时,前方突然出现一辆熟悉的车影,那辆黑色的汽车缓缓开到她身边。   陆世澄竟开着车来找她了。   “陆先生!”闻亭丽激动得如同看见自己的亲人,一溜烟跑到车窗旁边。   大约是她的样子像活见鬼,陆世澄忍不住探头朝她身后看去。   闻亭丽乍着胆子回头。   一看就愕住了。   不远处蹲着一只大黑猫,黑猫嘴里叼着半只破皮鞋,先前那怪声就是刚才这大猫拖行皮鞋时发出来的。   大猫仿佛对闻亭丽突然停下有些不满,一双绿圆的猫眼正静幽幽地瞪着她。   这下子闻亭丽更加迈不动步了,她一向怕猫,何况眼前这猫的身型格外肥大,不似野猫,像是附近某户人家家养的。   陆世澄推门下车走到大猫面前,俯身将它从地上拎起来,大猫二话不说给了陆世澄一爪,陆世澄却提前将它从自己身前拉开一点距离,任凭大猫对着自己胡乱踢踏,却始终够不到他分毫,大猫气急败坏,张开嘴“喵呜喵呜”叫唤起来。   忽听 “啪”的一声响,大猫口中的破皮鞋掉落在地,闻亭丽正是心有余悸,不提防望见陆世澄眼里的笑意,不由也跟着噗呲一笑:“这大猫真可恶,竟这样不怕人。”   趁两人分神,大猫从陆世澄手里蹿到地上,飞快消失在夜色中。   陆世澄掸掸身上的猫毛,转头看着身旁的闻亭丽。   这地方太黑了,他指指自己的车。【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闻亭丽感激地钻上他的车:“那就麻烦陆先生了。”   上车之后,闻亭丽时不时用余光瞥瞥身边的陆世澄。   这样长的一段路,总不能一直不吭声吧。   “陆先生很喜欢猫?”她主动开腔了。   陆世澄在镜子里看她一眼。   “怕猫的人是不敢像你那样靠近大猫的。”闻亭丽很有把握地说,“陆先生拎猫的动作一看就是养过猫的。”   说完这话,陆世澄并未马上回应,闻亭丽也知道,这话听上去倒有点像在打探陆世澄的喜好,今晚她在邹校长家里的表现本就奇怪,再这样攀谈下去,多少有点可疑。可她若是在车上一句话都不说,未免又显得太心虚。   正琢磨间,却见陆世澄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又指了指方向盘,表示自己没办法写字回答她的问题。   闻亭丽备受鼓舞:“陆先生过去养过几只猫?我猜你养的猫一定个个漂亮。”   陆世澄摇摇头,闻亭丽疑惑:“不漂亮么?”   陆公馆会养不漂亮的猫?   想起陆世澄深夜里在街上拎猫的举动,她惭愧一笑:“我知道了,陆先生养的是流浪猫吧,您收留过几只猫,一只?两只?还是一大群?我记得陆公馆还有好些鸽子,陆先生肯定很喜欢小动物。”   就在这时,陆世澄将车停到街边,闻亭丽不明就里,转头就见陆世澄倾身朝自己靠过来。   她心脏猛地一缩,狭窄的空间里,身躯仿佛一下缩小了一半,手脚无处可放,脑子亦不知作何反应,谁知陆世澄只是从前座的机括里抽出一沓报纸递给她。   【你要是觉得闷,可以看看报纸。】   闻亭丽脑子里仍有点乱,居然机械地答他一句:“可是我不觉得闷。”   陆世澄刚要坐回去,听闻此话,回眸深深望她一眼。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更热了。   闻亭丽一说完那话便懊悔,然而临时想不出别的话来化解,只能定定与他相望。   这样短的距离,她连他的睫毛有多少根都能看清。他的皮肤不似大多数男人那样粗糙,在暗影中很像一种无暇的玉,他的眼睛亦跟他的人一样安静,眸光里隐隐流动着细碎的光辉。   相应地,想必陆世澄也能看清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小部位。这一想,闻亭丽有点坐不住了,咬了咬唇,急于找话来化解这局面。   几乎是同时,陆世澄蓦然将视线从她的脸上收回,仍旧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因有这一出,接下来这一路闻亭丽宛如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老老实实翻阅手里的报纸。   起初有些无所适从,后来她的注意力便被报纸上的几桩新闻所吸引。   等她津津有味地把几张报纸看完,车已经开到了麦林路,只要再拐过一个街角,对街就是慈心医院了。   偏在这时,汽车的发动机突然发出几声奇怪的轰鸣,车速陡然慢下来。   陆世澄换了几下档,车速却越来越慢,最后索性一动不动了。   他检视一番,未果,只好下车走到她这边帮她打开车门。   【下车吧,车出故障了。】   闻亭丽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发笑:“原来罗尔斯·罗伊斯也会闹故障。”   其实她笑的不是高级洋车抛锚,而是第一次看到陆世澄皱眉。   她忍笑打开车门下车,再三向他道谢:“谢谢陆先生送我这一路,前面就是慈心医院了,我自己走回去即可。”   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诧异回望,就看见陆世澄插着裤兜跟在她后面。   回眸时,他正望着她的背影。   “陆先生?”   陆世澄对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他得打电话叫人来修车。   闻亭丽懊恼地一拍脑门,忙又跑回他身前:“瞧我,全忘了这回事!慈心医院就有电话,我跟病房里的护士都很熟的,陆先生你跟我来,我帮您打电话。”   陆世澄很听话地接受了闻亭丽的建议。   两人相偕过马路。   “陆先生,现在几点钟了?”闻亭丽转头问。   陆世澄抬起腕表示意她自己看。   闻亭丽凑过去低头一瞧:“还好才九点多,他们病房照例是十点钟熄灯,倘若熄灯了,还得提前把手电拧开。”   一进病房就看见周嫂带着小桃子在走廊上玩耍。   “怎么这样晚了还未睡?”   周嫂却只是瞠大眼睛看着闻亭丽身边的陆世澄。怔忪间,小桃子飞奔过来抱住姐姐的腿,又把头探出来好奇地望着陆世澄,转头碰上姐姐鼓励的目光,这才鼓起勇气打招呼:“陆先生。”   毕竟才三岁,一开口就把“陆”叫成了“如”。   陆世澄态度照旧很尊重,主动蹲下身跟小桃子握了握手。   小桃子“嗬嗬”朗笑,圆肚皮一鼓一鼓的。   周嫂近前把小桃子抱到怀里:“刘护士长说小姐这下子是出名了。晚上来了好几波戏社的人,自称来打听你的表演经历,此外还有几个报社记者听说你考上了大学,专门过来采访。我真奇怪他们消息怎会这样灵通,我说你去了同学家,他们非要等到九点钟才走。小桃子难得看见这么多客人,死活也不肯睡。”   交代完这话,周嫂盯牢陆世澄,和和气气发问:“这位先生是?”   “这是陆小先生。”闻亭丽忙于支开周嫂,“他进来借用一下电话。”   又对陆世澄说:“这是周嫂。电话在这边,您跟我来。”   周嫂的一双眼睛活像变成了手电筒,亮堂堂地对着陆世澄照来照去,好在陆世澄仿佛并不觉得冒犯,反而很坦然对周嫂点点头。   大约是陆世澄太沉静,也太和气,周嫂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刚才那些客人送了好些水果,我给这位陆先生拿些西瓜来。”   闻亭丽急了:“您怎么能随便收人家的东西,我都不认识这帮人。”   “我倒是不想收,可等我追出去,早就一个人影都不见了,其中有两个这么大的西瓜,来时就切好了,今晚不吃完准会馊掉的。”   又忙对陆世澄解释说:“陆先生别多心,我绝不是怕西瓜馊才给您拿,我是——”   闻亭丽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今晚也不知怎么回事,连周嫂都透着点傻气!她跺了跺脚:“陆先生不会误会的,您带小桃子回去吧。”   一转脸,却见陆世澄垂眸掩去眼中的笑影,却不知是在笑她,还是在笑周嫂。   闻亭丽自己撑不住也笑了,笑了一会,她问他:“陆先生想吃西瓜吗?待会打完电话,我给您拿些来解解渴。”   陆世澄尚未答言,病房里一下出来了好些人,一个个全在那儿盯着陆世澄瞧,有人甚至问闻亭丽:“小闻,你朋友啊?”   闻亭丽讪讪领着陆世澄穿过人群,护士们都很喜欢闻亭丽,她们虽然也对陆世澄充满好奇,却爽快答应借用电话。拨号前,闻亭丽问陆世澄:“是给邝先生打电话吗?”   毕竟邝志林的寓所就在离这不远的甘家巷,陆世澄却从衣兜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闻亭丽。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名片上的人叫方达。   闻亭丽拨过去对那边说:“是方先生吗,陆小先生的车坏了,车现在麦林路,陆小先生他在——”   她用目光征询陆世澄,陆世澄对着院门口的方向指了指。   “他会在慈心医院的大门口等你们。你们大约多久到?最多十分钟?好的,我会转告陆小先生。”   挂断电话,办公室门口那堆人突然向两侧分开,周嫂端着一个大盘子过来了,里面齐齐整整摆着十几牙红艳艳的西瓜。   周嫂热情地对着陆世澄说:“走廊上蚊子多,陆先生不如进房里等边吃边等。房里有灯有扇子,还点了蚊香。”   闻亭丽欲言又止,周嫂一定是误会了她和陆世澄的关系,父亲卧病在床,以陆家人惯有的礼数,看见父亲绝不可能不随礼,可她现在连陆世澄的朋友都算不上,哪有理由让人家破费。   可若是急三火四拖着陆世澄离开,又像她不愿意招待他似的。   她生平头一次感到这样窘,不料陆世澄早已对周嫂点了点头。   病房里,闻德生正鼓着双眼朝外张望,他刚听陪护和周嫂说女儿带回来了一个年轻男人,这会儿恨不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就见周嫂领着一个俊朗得出奇的后生进来。   “这是陆先生。”闻亭丽硬着头皮为双方介绍,“陆先生,这是我父亲。”   她一瞬不瞬观察着陆世澄的表情,病人的心理是最脆弱敏感的,但凡陆世澄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都会刺痛父亲的心。   除了担心父亲,她自己也怕在陆世澄脸上读出嫌弃或是厌恶的神情。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奇怪——要知道她从来不是个会在乎别人看法的人。   陆世澄确实怔了一下,但他的脸上只有惊讶和同情,却丝毫不见反感,他甚至主动上前跟闻德生握了握手,态度就像对待小桃子一样自然。   闻德生面色一亮,忙拿出生平最斯文的态度跟陆世澄打招呼:“你好,请坐。周嫂,快给陆公子奉茶。”   等到周嫂奉上茶,闻德生便半倚在枕上柔声问:“陆先生还在念书?”   “陆先生早就大学毕业了。”闻亭丽抢先答道。   闻德生脸上更添一层错愕和钦佩:“年纪这样轻,学问却这样好,陆先生现在何处谋事?”   闻亭丽近前小声对父亲嗔道:“我跟陆先生又不是很熟,人家只不过顺便进来看看您,您倒好,一见面就问东问西的。”   陆世澄在旁瞟一眼她的侧脸。   “不熟?”闻德生半信半疑,用同样小的声量驳道,“不熟人家进来看我这半死不活的人做什么?爹随便问几句,你急什么。”   闻亭丽不知如何跟父亲解释陆世澄的为人,恰在此时,隔壁病房一位姓罗的太太进来了。   先前她就在人堆里议论最近常有拆白党装作富家子弟来骗漂亮姑娘,话里话外都暗指陆世澄也是一路货色,闻亭丽也懒得理她。   这会儿罗太太大概是不满足于只在门外看热闹,居然大剌剌进来说:“这后生卖相真好,闻先生,您真好福气,有个这样漂亮的女儿,万事都不用愁。不像我,我那两个女儿今后还不知如何呢。对了,来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见这位陆先生说过话?小闻,既是你爹问话,你就让陆先生自己说嘛。”   陆世澄本在静静打量床头的药瓶,闻言,忽然向罗太太锐利地射了两眼。罗太太笑容一僵,这一刻她才隐约意识到,这漂亮的年轻人远不像表面上那样随和。   闻亭丽笑吟吟接过罗太太的话头:“原来罗太太也知道是我父亲在问话,您这样抢着答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跟我一样是晚辈呢。”   罗太太脸色稍僵,讪讪道:“你这孩子,我也是一片好心——”   这时候走廊上突然来了几个人,衣着异常整洁,态度亦非常和善,在门口欠了欠身:“陆小先生,车在门口候着了。”   屋里人面面相觑,陆世澄出去一下,回来时手里多了个信封,将其递给闻亭丽,让她再次代自己向她父亲问好。   随后站在床边对着闻德生欠了欠身,便要带人离开。   闻亭丽一摸信封,心知里面是厚厚的一沓查票,吓得忙追上去:“陆先生,陆先生,这钱我们绝不能收。”   陆世澄瞥瞥身旁那位中年男子,这人虽然拿不准闻亭丽和陆世澄的关系,却立即乖巧地笑道:“闻小姐既是陆先生的朋友,该知道陆先生待人一贯真诚,这不过是陆先生的一点小小心意,请闻小姐不必有什么顾虑。”   此人想必就是名片上的方达了,精明程度丝毫不逊于邝志林。   说完这话,方达又近前低声说:“假如闻小姐不肯收,我们还得把这钱折算成一堆礼物再送来,这大晚上的实在不好张罗,闻小姐收下就权当帮我们大忙了。”   闻亭丽抬头看向陆世澄,他只是低眉望着她,显然方达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她只好为难地收下了,除了怕真像这位方先生所说的那样,也因为话中的“朋友”二字。   虽说陆世澄未必承认她是他的朋友,她却是很愿意做陆世澄的朋友的!   正说着,眼前忽一黑,走廊里熄灯了。   “我有手电筒。”闻亭丽忙拧开电筒,“我送你们出去。”   黑暗中,陆世澄走路却不似平日那样快,闻亭丽心里直犯嘀咕,直到走到台阶上,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照顾她的速度,她手里虽有电筒,却是极窄的一道光束,稍有不慎就会摔跤。   为了确认这一点,她有意放慢脚步,果不其然,她一慢,他也跟着缓下来。   闻亭丽心里骤然闪过一丝发烫的感觉,闷声不响跟他走到门口,突然唤道:“陆先生。”   陆世澄在半黑暗里回头,他的眼睛是那样好看,哪怕在昏暗的地方,也有一种明亮生辉之感,他专注地望着她。   她心跳有点快,低声问他:“礼拜五晚上您有空么?这段时间老是麻烦陆先生,真不知怎样回报您才好,我有两张欣欣决赛夜的门票,想请您前去观赛。”   这可是她第三次邀请陆世澄看她的比赛了。   说着一笑,笑容充满自信:“其实还是一场滑稽戏,只不过这次的节目里有两段模仿猫的表演,您这样喜欢猫,到时候一定会觉得很新鲜的。”   陆世澄寂然良久,指一指她的书袋,闻亭丽默契地把本子拿出来给他。   陆世澄翻开本子,却没有马上落笔,他的样子明明跟平日一样沉静,但表情又跟往常有点不太一样,仿佛有点焦躁,有点踟蹰。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把本子递还给她。   【抱歉,我这几天实在抽不出时间。】   闻亭丽低头对着那行字,再一次,他再一次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   “没关系……”她旋即露出笑容,“那就不打搅陆先生了,陆先生晚安。”   陆世澄上了车。方达在前座谨慎地发问:“邝先生刚查到三爷的下脚处,是即刻回陆公馆吗?”   问完这话,陆世澄没回应。   方达讶然回头,却见陆世澄懊恼地看着窗外。   “澄少爷?”方达咳嗽一声,“邝先生那边已经等了一个多钟头了,去邹校长家里一打听,才知道澄少爷你早就走了,大家到处找不到您,都快急死了,谁能想到来了慈心医院,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陆世澄如梦初醒,努力稳了稳烦乱的心绪,稍顷,面沉如水示意司机开车。   回到病房里,周嫂还在呶呶不休。   “那个罗太太真是的——咦,小姐回来了,陆先生不生气吧?”   “生气?”闻亭丽莫名其妙。   “罗太太说的那些酸话呗,她简直吃定了陆先生是拆白党,后来听见大伙说陆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南洋陆家的小公子,那脸色啧啧啧,我都替她难为情。”   闻亭丽摆摆手:“谁有空跟她生气。”   罗太太是个寡妇,大女儿生了肺炎在住院,小女儿比小桃子大不了多少,自打丈夫死后,一家人的生计全靠罗太太一个人支撑,这样的日子过久了,罗太太难免有些难打交道,但她的为人不算坏。   她不会与罗太太计较,至于陆世澄,自打认识他,就没见他介意过这些小事。   闻德生在床上眼巴巴望着女儿:“你跟这陆先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也没有。”闻亭丽懒懒地倒到小床上。   “你少拿话敷衍爹,陈伯他们先前都看见了,陆先生从医院外头一路送你回来的,你们两个若是不熟,人家大晚上干嘛专门送你一趟?”   “天色这样晚,人家好心送我一趟又怎么了?”   闻亭丽有点没好气,这话与其是对父亲说,倒不如是对自己说的。   亏她刚才变着法子试探陆世澄,结果只换来他的拒绝,也对,他那样的人若不想惹误会,势必会当面把话说清楚。   或许,今晚的种种都是她的错觉,陆世澄不过是考虑到她的安全才送她一趟,她却因此而自作多情——   她赌气将被子扯高蒙住自己的脑袋。   她在生自己的气。   父亲又开腔了:“傻孩子,人家要不是动了心思,怎肯专门送你回来,还装作顺路进病房探望你爹,你一贯招人喜欢,有机会一定得好好把握住了。依爹看,这位陆公子可比那个乔杏初要靠谱得多,最起码,为人处事沉稳和气,心思也明透。”   不提起乔家还好,一提起乔家闻亭丽就觉得自己的痛觉神经被烫了一下,马上像只青蛙一样从床上跳起来:“我们又没什么的!爹你不要瞎讲好伐,再说乔家的教训还不够吗,别说人家对我没这个意思,即便有,有句话叫‘齐大非偶’,将来总难走到一起,还有,我干吗非得找男人?”   她跳下床,骄傲地对着一屋子的礼物和水果指指点点。   “今晚这些人可都是奔着女儿的名头来的,女儿才参加几次比赛,次次都崭露头角,爹,事到如今您还不明白吗,女儿才是自己最大的靠山。”   闻德生哭笑不得:“你这孩子吃火药了?爹不过随口一句,竟惹出你这样多的牢骚,爹当然知道你有出息,但世情如此,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   “一辈子不结婚又如何?我已经考上大学了,等我演完黄导演的戏,我就能一口气攒够好几年的学费,等到大学毕业,我还要像邓院长和邹校长那样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呢!”   滔滔不绝说了一通,对上一家人错愕的目光,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顺手端起脸盆:“好啦好啦,我累了,先去洗漱。” 第36章   当晚, 闻亭丽等小桃子和周嫂睡着,照例去找刘护士长练习枪法,练了整整一个钟头, 整个人都轻松不少, 一回来便踏踏实实睡下了。   这日早上, 邱大鹏照例来到白龙帮总会议事,进屋就看见曹振元在那儿看报纸。   老帮主手里转动着两枚沉甸甸的银丸,嘴角却抿得紧紧的。   这是他老人家不高兴的表现。   邱大鹏堆起笑容将手里的食盒搁在桌上:“刚从大元楼买回来的定胜糕, 您老快尝尝。”   “定胜?”曹振元鼻哼一声,“我看这次是定败了。”   他用目光示意邱大鹏自己看报纸,一大早, 好几家报纸都报道了欣欣决赛夜一票难求的消息,相比之下, 逸菲林这边显得冷清不少。   “我倒小瞧了董沁芳!”曹振元哼笑, “同样是选美比赛,硬是被她弄出这么多花样,高庭新那小子再修炼一百年也不是董沁芳的对手!”   邱大鹏霎了霎眼睛,他深知曹帮主为何如此在意这场比赛。   当初高庭新为了做出一番事业,好说歹说从自家老子手里哄来两块地皮, 虹口的那块预备拿来做游乐场,霞飞路的这一块,则计划用来建百货公司。原本两桩都是极稳当的买卖, 偏偏这高大公子好大喜功, 样样都要做到最好, 开工才半年, 资金就出现了短缺。   高庭新唯恐父亲知道自己捅了篓子,只能暗中四处筹钱, 筹来筹去,仍差一大笔款子,曹帮主听闻这消息,便主动拿出一笔钱诱使高庭新跟自己签订了一份注股合同,高庭新吃了哑巴亏却不敢声张,还因此被高父打了个半死。   如今外头都以为逸菲林是高家的产业,可实际上,白龙帮才是幕后最大的股东,日后逸菲林盈利,白龙帮可以坐享一半利润。   吃过这次亏之后,高庭新学精了不少,在筹备虹口的游乐场时不再一味逞强,而是四处拉股东入股,先后找了孟家、白家和王家,最近还跟陆家谈起了合作。   找来找去,唯独绕过了白龙帮。   曹帮主岂肯就这样被晾到一边,只恨游乐场的工期比百货公司更长,所占资金也更大,即便要从高庭新手里把游乐场抢过来,也得先拿出一大笔现金给高庭新挖坑,可若是钱不够的话,又不足以打动高庭新,毕竟高庭新已经谈拢了几位有实力的股东。   好在这时候,远在北平的陆三爷主动向曹帮主伸来了橄榄枝……   邱大鹏一笑:“小的斗胆说一句,事态发展到这地步,董大小姐只占三成功劳,最大的祸根是这位。”   他指了指报上闻亭丽那张半身像。   曹振元不置可否,只拿起几上的烟斗敲了敲,邱大鹏立即乖巧地帮忙上烟丝,嘴里继续往下说:   “据我所知,两家举办初赛时,欣欣压根没几个观众,可见高大公子最开始的宣传绝对比董沁芳更到位,岂知欣欣会突然冒出个会演滑稽戏的闻亭丽。   “想想看,选美比赛那套争芳斗艳的把戏大伙都看腻了,谁曾见过如花似玉的选美小姐大扮其丑?反正我是没见过。董沁芳不过是利用大伙的好奇心趁机大肆推动了一把,另外,我听说黄金影业的黄远山此前就找了闻亭丽拍戏,为了给自己的影片提前造势,这姓黄的没少利用自己在电影界的人脉帮忙宣传,几股力一齐使劲,才造就了今天的局面,但要说始作俑者,绝对是这个闻亭丽没错。”   曹振元对着闻亭丽的照片吐出一个烟圈,慢悠悠说:“先不说究竟是谁造成的这局面,你倒是说说该怎么破局?看这架势,欣欣还得热闹几月,那边越热闹,这边就越冷清,逸菲林内里究竟怎么回事你也知道,我们可没那么多闲钱不停地往里砸。”   邱大鹏踌躇满志:“今早我来就是为您老排忧解难的,您先说说朱小姐那边情况如何。”   曹振元缓缓摇头,那晚朱紫荷向他汇报陆世澄会在邹哲平家吃饭,他只当她十拿九稳,陆世澄城府再深,究竟是个少年男子,朱紫荷的相貌和才情均百里挑一,又有邹校长这层关系,她不说很快跟陆世澄打得火热,说动陆世澄去逸菲林看比赛绝对是没问题的,谁知还是没成。   “这实在没道理……”邱大鹏半信半疑,心中忽一动,“最近凌云不只一次看见过陆世澄跟闻亭丽在一起,这小姑娘对付男人素来有一套,凌云至今对她念念不忘的,此前还有一个乔杏初,假如她最近又缠上了陆世澄,朱小姐插不进手也不意外。”   曹振元眯了眯眼:“她只说不大顺利,从头到尾没有跟我提过闻亭丽,不过你这一说,我倒要寻思寻思朱紫荷究竟有没有对我说实话了——”   “她竟敢不听话么?!无妨,先叫阿鲁偷偷打听欣欣那边的情况,假如闻亭丽缠上了陆世澄,势必会邀请陆世澄前去观赛,董沁芳为了给自家拉来更多合作商家,绝对会提前放出风声,而一旦确定陆世澄会去欣欣看决赛,那可就好办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只要确定陆世澄当晚会去欣欣观看闻亭丽比赛,选美比赛的输赢还是其次,最大的好处是他们可以跟陆三爷联手布个局对付陆世澄。   “我先打个电话探听探听情况,再请陆三爷过来一同商议此事。”   那边很快就回了消息,答案是“没有”。   邱大鹏笑容一滞,难不成陆闻二人的关系并不如他们想的那样亲密?   曹振元扣了扣烟斗里的灰,不咸不淡地说:“你素来自诩神机妙算,竟也有失算的时候。”   “别急,帮主,这一计行不通,我还有另一计。”   曹振元皮笑肉不笑打断他:“这一局面神仙来了也难解,任你再有本事,也没法替市民做决定当晚去哪家凑热闹——等等,你是不是打算直接做掉闻亭丽?你给我趁早打消这念头,闻亭丽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有大批报社记者关注,她一出事,保不准会有人想到逸菲林头上,影响生意还在其次,万一惹出别的什么乱子就不划算了。”   邱大鹏油黑的阔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杀人是下下之策,小的这法子敢保证不伤闻亭丽一根汗毛,您老且等着瞧,只需两天时间,小的就能叫欣欣百货输得底裤都不剩,而且——不费一兵一卒。”   过两日,厉成英打电话给闻亭丽,告知陆三爷派去监视她同伴的人数骤然少了一多半,由此暗猜陆世澄已经开始设局对付陆三爷了,又猜南洋那边有点异动,因为邝志林昨天似乎离开了上海。   同时还告知闻亭丽,这期间,朱紫荷好像一直没能找到新的机会接触陆世澄,闻亭丽听闻此信,索性专心忙活自己的事。   这天,在董沁芳的牵线搭桥下,她正式跟馥丽施成衣公司签订了广告合同。   签下合同后,闻亭丽穿着馥丽施提供的成衣一口气拍摄了上百组照片。   为了让东家满意,她竭力在相机前展现自己最美的一面。效果非常好,光是她那蜜糖般的笑容就让现场所有人都挪不开目光。   馥丽施的经理赞不绝口:“闻小姐当真可爱,也当真敬业!等这套照片冲好挂起来,不知要吸引多少小姐和太太来馥丽施订成衣。今日回去我会跟几位东家商量商量,等到闻小姐比完了决赛,我们馥丽施很可能会请她拍摄下一套。”   闻亭丽喜出望外,当即决定辞去约克瑟伦洋行接线员的零工,这工作报酬低微不说,每天还需在洋行耗上一下午,辞工后她每天可以多出四个钟头来排练。   又拿出广告酬金的一半换房子。   她们现在住的地方还是当初乔太太租的,极破极小也就罢了,邻居的手脚仿佛也不大干净,幸而闻亭丽早就养成了重要物事随身携带的习惯,不然母亲的首饰早就保不住了。   这还不至于无法忍受,前晚她在厕所冲凉时,突然看到门板下方出现了一双男人的脚,静悄悄杵在那里,也不知在门外偷听多久了。   这景象惊怖恶心到无以复加,闻亭丽大怒之下,隔着房门把那人臭骂一顿,可是等大伙闻声赶来时,男人早就跑得没影了,看情形多半是邻居中的某一个,闻亭丽连夜收拾行李逃到了慈心医院。   找了整整三天的房子,最后在沪江大学附近找到了一间满意的住所,位置很偏僻,附近有一家废弃的工厂,但胜在是间大套房,一家人住绰绰有余。   套房外头是一个圆形的小门厅,对门住着一对在银行上班的新婚夫妻,两口子白日里不常在家,即便在家也十分安静。   关键房子里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和单独的浴室(注),闻亭丽最满意的是这一点。   套房门一关,里头自成一国,不必再忍受邻里昼夜不歇的麻将声,也不用担心被恶心的色鬼男邻居偷窥。   闻亭丽满意归满意,却疑惑这样的好房子为何一直没租出去,一打听,才知道附近那间废弃工厂夜里总有怪声传出来,先后三任房客都吓得搬走了。   闻亭丽倒是一点也不忌讳这些,对她来说,坏人可比鬼可怕多了,于是二话不说交了定金。   下午排练完,闻亭丽坐车到赵青萝家等消息。她们三个的志愿单早在半个月前就交上去了,赵青萝和燕珍珍都报的圣约翰大学,一个学戏剧,一个学外语。   闻亭丽则最终选择填报沪江大学的教育系,因为比起经济系,教育系的课业压力没那么重,方便她在课业之余做做兼职。   三所学校还未正式发告示,但各类小道消息已经甚嚣尘上。有说圣约翰和沪江大学抢着录取陈晓虹的,还有人在震旦玩时看到教务处已经在用红纸誊写录取公示了,而该同学正好在长长的名单里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她们三个每天被这些消息弄得心里乱糟糟的。   恰巧赵家有个亲戚在教育局任职,赵太太便抄了燕珍珍和闻亭丽的名字委托这人帮忙打听,那人今天代表教育局去各所大学校长处送邀请函,答应说中午回消息,结果一直到下午都没动静。   赵青萝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圈:“完了完了,我肯定是没考上,不然刘叔叔早就打电话过来了。”   闻亭丽心里虽然也是七上八下,面上却佯装镇定:“干嘛自己吓唬自己,说不定人家只是暂时抽不出空。”   忽听楼下一阵电话铃声响,三人争先恐后朝楼下跑,却见赵太太满脸喜色在那接电话:“好的好的,我让青萝自己来听电话。”   赵青萝一放下电话,便爆发出一阵大笑:成了!”   原来赵家这位亲戚上午就在圣约翰的招生处问到了赵青萝和燕珍珍的消息,不巧的是沪江大学负责招生的人今天不在,这人回到教育局后,又辗转托另一位在沪江教书的老同学帮忙打听,故而一直拖到现在才回消息。   “还好你现在也算小有名气,刘叔叔那位朋友虽然只是负责誊写名单,却对你的名字和照片有点印象,不然恐怕再要等个两三天才能打听出来。”   “两三天?那我今晚还能睡得着觉吗?”闻亭丽搂着燕珍珍的肩膀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这下可以安心了,三位大学生,请过来用晚饭吧。”赵太太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忙令人端上晚餐。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在心里盘算买票回南京拜祭母亲的事,父亲的身体最近大有好转,说不定年底就能成行,房子也换了新的,日后去沪江上学也方便,她越想越觉得最近事事顺心,一路上忍不住在黄包车上偷偷笑了好几次。   兴冲冲回到慈心医院,一进病房就发现不对劲。   走廊里乌压压全是白龙帮的人,一列靠着东墙,一列靠着西墙,乍眼看颇有点阅兵的架势,但这帮流氓不是歪着身子抽烟,就是邪里邪气四下打量,原本肃静的走廊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的。   汤普生大夫铁青着脸站在医生办公室面前,护士们神色也透着恼恨,忽一眼瞟见闻亭丽回来,几个护士试图拦住闻亭丽,一个流氓衔着烟卷高声喝道:“去去去,这不关你们的事,回去做你们的事。”   闻亭丽心知不妙,忽听见前方传来小桃子的哭声,一惊之下,拔腿就跑向父亲所在的病房。   一进门,就看见邱大鹏坐在父亲床边,屋子里堆满了各类礼盒和瓜果。   邱大鹏正和颜悦色握着父亲的手小声说着什么。   周嫂和小桃子被两个壮汉堵在角落里。   小桃子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周嫂紧紧抱着小桃子,满脸都是惧恨之色。   床上,父亲脸庞紫胀,胸膛起伏不定,双眼死死瞪着邱大鹏。   闻亭丽忙要冲进去,两个壮汉却二话不说将她拦在门外。   闻亭丽骂道:“姓邱的!谁让你来的!”   邱大鹏却只是轻声细语对闻国福说着话。   闻德生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剧烈,蓦然抬手抓向邱大鹏的喉咙,邱大鹏似乎早料到这一招,提前就闪到了一边。   闻德生于是软软地伏倒在床边,脑袋对着床底,肩翼高高耸动,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里咯出来。   “爹!”闻亭丽急得跳脚,“邱大鹏,快给我滚出来!”   邱大鹏充耳不闻,上前轻轻拍打闻德生的肩背:“大哥,大哥?”   仿佛发现闻德生还有气息,便再次附耳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闻德生突然浑身一阵乱颤,使出全部力气,一把攥住邱大鹏的衣角,痛骂道:“你这畜生!你要是、你要是敢把亭丽送到曹帮主那儿,我和阿柔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闻亭丽一震,她早料到邱大鹏没安好心,但她没想到他能想出这样的话来恶心父亲,她气急败坏道:“爹,你别听姓邱的胡说!他要是有这个能耐早就这样做了,他没这个本事!”   但闻德生俨然耗尽了他身躯里仅剩的一丝精力。   邱大鹏只微笑着轻轻一推,病人便如枯叶一般落回床上。   闻德生睁大一双空洞的眼睛望向门外,断断续续喘息几声,便一动不动了。顷刻间,房里像是变成了一座坟,一种死一般的寂静静悄悄弥漫开来,小桃子仿佛察觉到了这种死气,哭声愈发尖利。   “爹!”闻亭丽双眼猩红,发疯一般推搡着面前的壮汉,奈何对方如铁塔一般,她只得返身朝走廊尽头跑去,“汤普生大夫!刘护士长!快来帮忙!我爹快不行了。”   恰在此时,汤普生和刘护士长也推开了挡在身前的流氓,一行人疾步跑到病房前,只听邱大鹏惊呼道:“大哥,大哥。哎呀,我大哥不好了,快、快把大夫找来。”   闻亭丽白着脸闯进去。床边一地的黏血。   父亲的嘴角满是污血,脸色灰得触目惊心,眼睛倒是睁着,但瞳孔仿佛变成了一对玻璃珠,冷冰冰的,半丝活气也没有。   闻亭丽脑中一片空白,俯身机械化地擦拭父亲嘴边的污血,血还是热的,这令她心里多少燃起了一丝希望。   汤普生带人上前抢救,闻亭丽木然退到一边,除了听天由命,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床边开始了一系列有秩序的抢救,但医护们似乎很快就发现这不过是徒劳,有人低声对汤普生说着什么,有人默默回头看向闻亭丽,有人异常惋惜地放下手中的药瓶和注射器。   汤普生走过来沉重地拍拍闻亭丽的肩。   闻亭丽耳边全是嗡嗡的杂音,但她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嘣作响的声音,缓缓将视线对准了对面的邱大鹏。   邱大鹏在床边假惺惺地叹气,但他眼睛里半点愧意都没有,在对上闻亭丽的目光时,他眼中甚至闪过一丝挑衅和得意。   那张丑恶的脸在闻亭丽眼前不断放大、放大、放大!   她面无表情朝邱大鹏走去。   一边走,一边摸向她那从不离身的书袋——她的枪在那里。   这段时日她几乎每晚都会跟厉成英或刘向之学本事,学了这么久,她的枪法已经很准,究竟是把邱大鹏的脸打得稀巴烂呢?还是把这狗东西的胸膛射成蜂窝?   不不不,这些都不够,最好让这畜生受尽各种各样的折磨,再看着他在她脚下哀嚎着慢慢死去。   她两眼赤红,浑身杀气腾腾,干脆利落地就要把枪拔出来,猛不防身后有人拽住了她的手。   闻亭丽铁青着脸用力一甩,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阻拦她!   后头那人却死死摁住她的书袋。   她恶狠狠向后看,却是刘护士长。刘护士长满头大汗,眼中充满心疼和警告,她暗示闻亭丽注意四周:邱大鹏身边带着四个保镖,走廊里还有一大帮白龙帮的流氓,这些人个个都有武器。   这个时候动手,闻亭丽固然可以痛痛快快报仇,但她自己也会当场丧命。   不,绝不是现在,因为不值当!   察觉闻亭丽依旧死死扣着袋子里的枪,刘护士长用汗湿的手指使劲掐她一把,同时镇定地对着那边喊了句:“小桃子,快到姐姐这边来。”   “姐姐。”这稚嫩的哭声终于将闻亭丽拉回了现实。她呆滞地转脸望向小桃子,眼看妹妹哭着朝自己跑过来,攥紧的手心不知不觉松开了,一言不发蹲下去,将妹妹圈进怀里。   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刘护士长说的对,不是现在,因为她必须保护好自己和小桃子,但这笔账早晚得算,她对自己发誓,一定要亲手把这个禽兽的皮扒下来!   她咬紧牙关,低下头将妹妹死死搂在怀中,却再也抑制不住眼眶里沉重的泪水,啪嗒、啪嗒,眼泪一颗颗坠到地上,她小声地、充满恨意地啜泣起来。   当晚,闻德生的遗体被送到了太平间。   闻亭丽对着空荡荡的病床发呆。   这几个月,她们一家吃住全在这里,这让她产生了一种此地就是家的错觉。   这一刻她才明白,她之所以会这里当家,是因为这里有父亲和小桃子。   父亲一走,这地方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病房。   小桃子在她怀里含泪睡着了,她让周嫂把小桃子带回寓所睡觉。   刘护士长过来陪着闻亭丽默默坐在床边,虽是一种无声的陪伴,却让闻亭丽内心的勇气和力量开始一点一点苏醒。   这一关再难过,也得先过了再说。后事,棺材、灵堂、坟墓……这些都是必须尽快解决的现实问题……各种各样的念头占据了她的脑海,这令她可以暂时忘却包里的那把枪。   一整晚,刘护士长都陪在闻亭丽的身边,到两三点的时候,闻亭丽累极了,蜷缩在刘护士长办公室里的长凳上睡着了,刘护士长找来一床被子,轻轻帮她盖上。 第37章   天不亮, 闻亭丽就开始四处奔波。   这一忙,她才知道安葬一个人需要这么多道手续。   她光是为了买一具合适的棺材就跑了好几条街,此外还有装殓、裁衣、租灵堂等事宜, 这些都即刻张罗起来,她甚至来不及悲伤,就被一大堆具体而繁杂的事缠得喘不过气。   好在第二天上午, 赵青萝和燕珍珍闻讯第一时间赶来帮忙, 黄远山听说闻亭丽临时租不到灵堂,当即帮着打电话给丧葬公司找人调停。   消息越传越广,下午邹校长率领一大班务实的学生前来吊唁。   乔宝心和秀德的几位旧同窗相赶来探望闻亭丽,走前乔宝心握着闻亭丽的手默然良久, 说:“你多保重。”   傍晚, 包律师和刘亚乔也来了, 亚乔姐将一个纸包交给闻亭丽,里头除了她自己和包律师给的吊唁金,还有一沓未具名的现金。   闻亭丽心知这是厉成英托包律师代为转交的。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因为眼泪和热气哽在了喉咙里。事发到现在, 身边每一个朋友都在尽力帮她渡过难关。   在大家的帮助下, 灵堂于当天下午顺利搭起来了,闻家在上海的亲友甚少, 预备只停灵五天就下葬。   董沁芳令人送来一个大花圈, 还亲自在灵前吊唁了一番。   后半夜时, 外头突然来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记者, 名为吊唁,实则不停地对着身穿素服的闻亭丽拍照, 拍完照又像来时那样静悄悄走了。   黄远山等人疑惑究竟是谁通知了报社, 闻亭丽却无心细究, 翌日一早她和周嫂正忙着给客人们发早饭,燕珍珍突然把她拉到一边。   “你看。”燕珍珍手中拿着今早的报纸。   报上某篇文章写着:   【‘沪上之花’大热门选手闻亭丽小姐或将缺席决赛】。   闻亭丽脑子比平日麻木许多,对着大篇文字愣是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燕珍珍无奈帮她一字一句念道:“闻父于前夜因病离世,如今闻小姐沉湎于悲恸之中……”   闻亭丽浑身一个激灵。   因为父亲的事,她竟将欣欣的比赛忘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后天就是礼拜五了。   昨日董沁芳过来吊唁时大概是看她太悲痛,并未在她面前提及此事,但两个人心里很清楚,买票的观众至少有一半是冲着她的滑稽戏来的。   对着报纸读完一遍,闻亭丽只觉得手脚冰冷,原来邱大鹏的真实目的是这个!   那天他来,就是来致父亲于死地的,他太了解父亲的脾性,也太清楚怎样给父亲致命一击,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总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父亲这一死,不论她为决赛做了多少准备,也不论欣欣前期卖出多少票,她总归要放下一切来筹备父亲的葬礼。   而她一旦缺席,欣欣的比赛无疑会陷入一场风波。   观众前期的期待有多高,在得知她退赛后,失望和愤怒就会有多大。   欣欣在这场博弈中会输得很惨。   想通这一点,闻亭丽几乎敢肯定逸菲林背后有白龙帮的股份,不然邱大鹏不会想出这样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恶招。   可怜父亲就这样沦为了白龙帮为自己牟利的牺牲品,多么卑微,像一粒尘埃,因为无权无势,连死都是恶徒的一场阴谋。   闻亭丽嗓间涌起一股甜腥气,差点向后倒去,幸而燕珍珍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没摔倒在灵前。   黄远山几个疾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下午,大伙坐在一起帮闻亭丽出主意:“你只管安心参赛,灵堂这里我们帮你照看,一场比赛只有三四个小时,你表演完自己的节目就离开,颁奖之类的事可以后续再补上,提前跟董小姐打好招呼就是了。”   闻亭丽缓缓摇头。   邱大鹏急不可待将这一消息通知了相熟的报社,想必已经提前想好了后招,不论她选择参赛还是退赛,都将面临一场风暴。   果不其然,傍晚又有两家晚报登载了这事,标题却与早上截然不同,大意是:欣欣百货经理部暂未收到选手退赛的消息,可见热门选手闻小姐极为重视这场演出,其父的死并不能阻止她在决赛夜大放异彩,此前购买欣欣门票的观众当晚有眼福了……云云。   赵青萝差点气歪鼻子:“这些话怎么阴阳怪气的,就差没指着鼻子说亭丽是个只顾表现自己、毫无孝心之徒了!”   闻亭丽讽声说:“等着吧,只要我不肯主动退赛,明天报上的话还会更难听呢。”   董沁芳那边似乎也猜到了这一切都是逸菲林指使的,傍晚她开车匆匆赶到灵堂,郑重其事发问:“你是怎么想的,不必有什么顾虑,如果你选择退赛,后头的事自有我董沁芳帮你顶着,但你得尽快把你的决定告诉我。”   闻亭丽只皱眉默想,父亲刚离世,她却在台上大演滑稽戏,即便当晚她的表演足够精彩,日后也会落个不孝的名声。   可若是她不去,必然会连累董沁芳和欣欣陷入难堪的局面。   除此之外,她好不容易才走到决赛这一步,怎能因为邱大鹏的阴谋而付诸东流。   她都可以想象邱大鹏此刻有多得意,这是最令她不甘心的一点!   黄远山提建议:“大不了那晚我让我们公司的段妙卿过去救场,看在这几个大明星的面子上,纵算有观众不满,也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行不通的。”董沁芳说,“白龙帮为保万无一失,当晚一定会安排人在场内煽风点火,不论前来救场的是谁,到头来都会跟着一起挨骂。”   正当大伙一筹莫展之际,闻亭丽忽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听完闻亭丽的话,黄远山惊喜交加:“闻亭丽,你可真行!法子是真好!但问题是哪家商户肯出来做这个恶人?”   欣欣百货肯定不行,毕竟他们是比赛的主办方,若是依照闻亭丽的法子来办,闻亭丽固然有了充足的理由继续参赛,但同时也会引发观众对欣欣百货的抵触情绪。   那么只有临时再找别的商家了。   董沁芳为人爽快,当即起身说:“既然想出了这样的妙招,尽快找人才是正理,我先去试一试,欣欣输不输比赛还是其次,我是真看不惯他们这些下作手段。”   几人起身送董沁芳出去,但大家心里其实都没底,光是说服商户出来做恶人都要花不少时间,何况还有拟合同和登报等措施。   而眼下离决赛只有两天时间了。   不出所料,一直到次日清晨,董沁芳那边都没动静。   相应地,由于迟迟没有得到闻亭丽正式退赛的消息,白龙帮开始在报上大肆投放文章,文中全是“闻姓选手对父亲的死无动于衷”“一心要出名”“薄情寡义”等不堪的字眼。   一夕之间,那些此前就关注这场比赛的小部分市民,对闻亭丽由充满兴趣转为不齿,不少人打电话到欣欣要求退票。   黄远山再也坐不住了,再这样下去闻亭丽的名声就彻底弄糟了。   她开始四处找人帮忙,只恨隔行如隔山,电影界的这帮朋友固然能在舆论上想想办法,但谁也没能耐解决欣欣这个困局。   闻亭丽的一颗心沉沉坠着。   晚上燕珍珍和赵青萝回家洗澡,周嫂带大家出去吃饭,黄远山有事未归,于是偌大一间灵堂只剩闻亭丽一个守着。   她跪坐在灵前默默烧纸,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闻亭丽讶异回头,恰巧看到一个高挑的男子掀帘进来,是孟麒光,他穿着一套肃穆的黑色西装,进来后在门口看一眼闻亭丽,径直朝闻德生的牌位前走来。   闻亭丽肃容伏下身向孟麒光回礼。   “孟先生。”   孟麒光在灵前上了一柱香,转身看向右手边登记礼金簿的桌子。   闻家总共没几个亲戚,礼金簿上的名单少得可怜,新近的来宾大部分是闻亭丽的同学,学生出手自然阔绰不了,某一排名字后面,每人甚至只随了小洋五角。   看了这几眼,他抬手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搁到桌上。   “请节哀。”孟麒光的口吻比平日庄重许多。   闻亭丽一默,以她和孟麒光的交情,实在当不起这样厚重的吊唁礼。   她赶忙从桌后绕出来,捧起信封对他说:“孟先生。”   孟麒光却把她的手挡了回去。   “我在外随礼一向是这个数,钱么,一旦给出去了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要是实在不想收,就把它们烧了吧。”   闻亭丽还待说,孟麒光堵回她的话头:“怎么,董沁芳还没帮你想到好法子了吗?”   闻亭丽一愣。   “我倒是不想知道。”孟麒光淡声说,“但谁叫这两日报上弄得沸沸扬扬的。   比赛是董沁芳主办的,现在自家选手遇到了麻烦,她打算如何解决?总不能眼看着你的名声玩完吧。”   闻亭丽没吭声,她没忘记孟麒光跟高庭新是好朋友,于情于理孟麒光都不可能帮欣欣这边。   孟麒光牵牵嘴角:“闻小姐实在不必把我想得太坏,做生意有赔有赚,这次亏了,大不了在别的地方赢回来,我虽是逸菲林的股东之一,但也犯不上为了一点生意把一个小姑娘坑害得这么惨。”   他眼里有浓浓的讽意,却不知他在讽刺谁。   闻亭丽虽仍是满心防备,口气却和软了几分。   “谢谢孟先生关心,我这几日一直在忙父亲的葬礼,所以没来得及跟董小姐商量。”   孟麒光不置可否,想必知道她没说实话,不过他并未一味追问,而是转头环视灵堂内部,仔仔细细将每个花圈上吊唁人的姓名看了一遍,眼底突然露出一抹谑意。   闻亭丽不知道孟麒光在找什么。孟麒光似乎思索了一下,重新转头打量她。   她的样子十分憔悴。   “我今天的确是来帮你的,你就当我路见不平吧,倘若今晚董沁芳还是没能想出好办法,这件事我来帮你解决。”   闻亭丽依旧没言语,他从衣兜里取出一张名片。   “当年我父亲死的时候,只给我留下了一个烂摊子,从这一点来说,我跟你还挺像的——都是赤手空拳打天下。”   他对着雪白的灵堂再次环视一圈,仿佛颇受触动,低头哑默片刻,用自嘲的口吻说:“ 就因为这一路走来栽过太多跟头,所以我才养成了事事衡量得失的性子,可我也不是每一次都喜欢索要报酬的,例如这次,我是真心实意来帮你的。”   眼看闻亭丽迟迟不收,孟麒光一哂,将名片撂她手边的桌上:“等你想好了,给我打电话。”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闻亭丽默然良久,走过去缓缓拿起孟麒光的名片。她看得出,孟麒光这次的确没有掺杂私心。   但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早已习惯了在每一段关系里计算得失,即便这一回他可以不计回报,万一还有下一回怎么办。   当她习惯了向孟麒光求助,双方的界限只会变得越来越模糊,而他想要的,绝不仅仅只是正常范围的回报。   所以,在她这里,这条底线轻易不能碰,这点原则总要讲。   忽然听到外面黄远山在说话,闻亭丽一时找不到地方安置孟麒光的名片,只好随手把它收到了自己的皮夹子里。   一直等到早上,闻亭里都没能等到董沁芳回信。   看样子,昨夜董沁芳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但今晚就是决赛夜,按照她想出来的法子,最迟白天就得做出回击。   她决定亲自去一趟欣欣百货。   好在葬礼进行到第三天时,宾客和杂事都少了许多,闻亭丽拜托黄远山等人帮忙照看两个小时,自己则换了常服去找董沁芳。   途中路过一家报摊,闻亭丽想起早上赵青萝和燕珍珍鬼鬼祟祟把报纸藏起来的举动,忍不住下车买了两份报纸。   果不其然,虽说在黄远山的努力下报上多了几则帮她说话的文章,但更多的标题比昨天更不堪入目。   【耻乎?某选美小姐为追逐名利,竟罔顾孝道。】   【风光得了一时,风光不了一世。劝回头,莫为一时浮华迷了双眼。】   闻亭丽铁青着脸攥紧报纸,别的也就算了,她只担心这样闹下去会影响沪江大学对她的录取,毕竟学生的品行历来也是大学的考核内容之一。   不远处一个报童望望闻亭丽,又看看手里的报纸,来回对照了几遍,非常不屑地对闻亭丽扮了个鬼脸,闻亭丽也懒得理会,径自跳上车赶往欣欣百货。   董沁芳却不在办公室,经理部的人告诉她,今早董沁芳曾说过自己上午要去沙逊大厦办事。   闻亭丽心急如焚,争分夺秒赶到沙逊大厦。   大厦门口的印度门房把她拦住。   “小姐你找哪位?”   闻亭丽拿出董沁芳的名片给他们看,这才获准入内。   但这幢大厦有许多厂子的办事处,闻亭丽也不知道董沁芳现在究竟在哪层,于是决定就在一楼大厅里等董沁芳出来。   厅里设有不少长椅,闻亭丽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把头向后靠在椅背上,疲惫地叹了口气。   这一幕恰巧落到一位路过的中年男人眼里。   男子先是一愣,随即将视线落在闻亭丽鬓边的那朵白花上,对着她疑惑地端详了好一会,正要上前询问一二,却因为身边的随从们太多,一时抽不开身,只得出大厦上了车。   该男子正是那晚去慈心医院接陆世澄的方达,方达一径乘车到了陆公馆,公馆的管事老陈迎出来说:“少爷早上五点刚从宁波回上海,听说一夜未睡,这会儿还在书房回信。”   方达说知道了,进书房后随手关上门,近前将手里的信函恭敬地放到陆世澄手边。   “老邝从大马拍来的电报,陆三爷果然在糖厂账上支了一大笔款子,看来是打算后续拨给白龙帮的,要拦吗?”   【拦。】陆世澄将电报扔回桌上。   方达忙应了,这时陈管事进来奉茶,顺便送来了今早的报纸。   方达看了眼早报,愣了愣道:“原来如此。”   他抬头向陆世澄解释道:“刚才我在沙逊大厦看到这位闻小姐了,起初我有点不敢认,因为才几天不见,闻小姐竟活活瘦脱了相,她家中像是有丧事,发上戴的是白花——”   不等他说完,陆世澄猛地抢过报纸。   方达压着心里的震惊,凑上去边看报纸边说:“门房说闻小姐来找欣欣百货的董沁芳小姐,我也来不及细打听。你看这标题【闻姓选手明明热孝在身,却热衷于……】这实在是不像话!父亲去世本就够难过了,又因为不肯退赛而被口诛笔伐,报人的笔锋最是犀利,这样下去闻小姐可就甩不掉一个‘不孝’的名声了。可是据那晚在慈心医院所见,闻小姐对病中的父亲实在是没话说。”   说完一抬头,晨曦中,陆世澄的面色异常难看,只见他厉目将那篇文章看完,抄起桌上的话筒便要打电话,倏地回过神,压抑着情绪转身指了指方达,让他立刻帮自己传话。   沙逊大厦一楼大厅。   “董小姐。”董沁芳刚露面,闻亭丽就朝她跑去。   董沁芳一看到闻亭丽就直摇头。原来她昨晚一气找了十来个相熟的商家,得到的回答竟出奇一致:帮不上忙。   事态发展到现在,大家多多少少都猜到逸菲林背后夹杂着白龙帮的势力,假如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帮闻亭丽和欣欣解围,无异于公然跟白龙帮唱反调,做生意讲究以和为贵,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姑娘得罪一伙流氓。   “你先别急。”董沁芳沉稳惯了,“反正还有大半天的时间,我再去找找开饭庄和咖啡馆的朋友,以你这样好的条件,肯免费帮公司拍摄为期一年的广告,任谁都会动心的。万一还是行不通,我就以欣欣的名义跟你签合同。”   “可是这样一来,欣欣就成了罪魁祸首了。”   “至少能帮你脱身不是?”董沁芳大气地拍拍闻亭丽的肩膀,“说白了,此事全因我执意跟逸菲林打擂台而起,你只是参加比赛的选手,实在没理由让你来承担后果。”   又悔道:“早知道逸菲林幕后有白龙帮,我才不打这场比赛,做生意不怕良性竞争,就怕这些腥臭的手段。”   晌午时分,董沁芳带着自家的合同来找闻亭丽。   “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无奈地说,“先把这一关对付过去再说。”   闻亭丽明知这不是个最好的法子,碍于形势也只能如此,正当她准备坐下来签合同时,高筱文碰巧过来了。   屋里人忙不迭要将合同藏起来,她们虽然信得过高筱文,却怕高筱文不小心在她大哥面前走漏风声。   高筱文眼睛却极尖,抢先夺过合同。   “好哇,亏我替闻亭丽干着急,原来你们早想到对策了。”   看了一晌又摇头:“法子是好法子,公司却不对。闻亭丽和欣欣百货眼下可谓荣辱与共,这消息传出去,大伙第一反应这是沁芳姐为了帮闻亭丽解围临时想出的办法,非但不能破局,说不定又会被白龙帮拿来大做文章,这样吧,这个恶人我来做。”   董沁芳奇道:“难不成你有公司?”   闻亭丽揉着眉心: “她有。”   高筱文煞有介事从金灿灿的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珠贝色的粉盒,笑嘻嘻对着众人晃了晃。   “忘记通知大家了:鄙人的‘傲霜公司’于上周正式成立。” 她像模像样给大家发起了名片,“主营业务是女士们的化妆品,粉膏是主打产品,我早跟闻亭丽说好了让她帮我在电影里打广告。”   名片上印着:   【傲霜公司董事长:高筱文】   黄远山有点想笑:“高老板,你可想清楚了,这事一定会招骂的,贵公司新成立,能不能经得住这一遭?”   “谁叫这事因我大哥而起?”高筱文满不在乎地说,“我总不能眼看着闻亭丽被害成过街老鼠。大不了这事一过我就给公司换个名字。闻亭丽,你别那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不必对我三跪九叩,谁叫我看好你是未来的大明星呢!   你只需回头在电影里多给我的粉膏露几次脸就是了,好了好了,时间不等人,我马上让我们公司账房拟合同。”   闻亭丽哽咽着搂住高筱文,高筱文故作夸张地乱叫,最后还是忍不住轻柔地拍了拍好朋友的肩膀。   吃午饭的时候,所有人的胃口都好了起来,尤其是闻亭丽,她一想到邱大鹏看到报纸之后会是什么嘴脸,就感到无比快意。   谁知等了一个钟头,董沁芳突然打电话到灵堂找闻亭丽。   “你赶快来欣欣一趟。”   闻亭丽只纳闷为何不是高筱文打电话:“怎么了?是不是合同不顺利?”   “不是。”电话那头换了高筱文,她的语气比董沁芳还要兴奋,“我和沁芳姐刚准备把写好的文章送到相熟的报社去,报社却说刚有人把另一篇稿子送过来,竟有人跟你想到了一模一样的破局办法!谁?你自己来看看就知道了,对了,过来的时候记得在路边买份新出的新申晚报,包你一看就高兴到不行。”   白龙帮总会,邱大鹏噙着笑陪曹振元下棋。   这次逸菲林能够大获全胜,他邱大鹏可谓居功至伟,曹帮主脸色比前几日好了不少,今日中午还特地把凌云叫到桌上作陪,明眼人都看得出,经此一役,曹帮主对他们父子的信重更胜从前。   只是万万没想到闻亭丽的性子竟那样倔,被逼到那份上也不肯退赛。   那就怨不得他心狠手毒了!   外头忽有人敲门,阿鲁急急忙忙进来了。   曹帮主满面春风发问:“如何?沪上之花的门票是不是退得差不多了?”   “情况好像不太对。”阿鲁硬着头皮将新到的几份晚报递给二人。   邱大鹏探头一望,几行惊人的字句直钻进他的心窝。   那是一则极为简短的新闻,但由于发布在发行量最大的新申晚报上,于是有了不同寻常的分量。   标题是【上海妇女协会副会长王安平女士抗议秋华公司为富不仁、见利忘义。】   “今日下午,本报接到王会长的举报,秋华公司与沪上之花热门选手闻亭丽小姐签订了一份合作协议,约定决赛后闻小姐以【沪上之花冠军的身份】为其拍摄广告,闻小姐社会经验不足,并未发现条约中的陷阱……   前几日因父亲骤然离世,闻小姐决心退赛,秋华公司负责人以违反合同为由,要求闻小姐十倍赔偿该公司损失……”   文章下面附有秋华公司跟闻亭丽那份合同的原件照片,签约日期赫然是上个月。   邱大鹏脸色由红转青,渐渐又由青转黑,最后变成一片死灰。   这实在是个高明之极的办法,如此一来,闻亭丽不但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坊间还会因为心生同情纷纷跑去欣欣捧场,逸菲林恐将迎来必败之局!   “假的!”他咬牙切齿地,“一定是假的,这分明是某个假公司为了帮闻亭丽解围临时拟出的假合同!我就不信会有正规公司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姑娘做到这一步!”   曹振元气急败坏将报纸甩到邱大鹏的脸上:“蠢猪!都已经登报了,你还给我嘴硬!看到你这副自作聪明的样子就来气!滚滚滚,再不滚,老子一枪毙了你!狗东西!你们几个还站着做出什么,还不赶快查清秋华公司的底细!”   阿鲁硬着头皮说:“已经查过了,那是陆家名下的一家公司,持股人是……陆世澄。” 第38章   闻亭丽悄悄掀开帷幕的一角向下看。   偌大一座露天剧院, 竟是座无虚席。   董沁芳告诉她,从傍晚到现在,陆续有大量顾客进场, 现在商场内不只举行比赛的七楼花园人满为患,其他楼层也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市民。   一楼饮料部的汽水已全部售空,各层营业部也都忙得不可开交。   白龙帮大概做梦也想不到, 枉他们在报上搅天搅地, 欣欣非但没陷入低潮,相反还因为他们前期的卖力“演出”,迎来了自开业以来最热闹的一夜。   闻亭丽的注意力牢牢锁在前排的贵宾席上。   她无比盼望能在观众席上看到陆世澄。   她要当面向他道谢。   继昨晚新民晚报爆出秋华公司和她的那则新闻之后,情势一下子出现了逆转。   有记者查到这家秋华公司来自南洋, 此次与闻亭丽合作的“丽人酸梅糖”, 是秋华公司打入上海市场的第一款重量级产品, 他们极为重视该产品的宣传,找闻亭丽小姐合作也是看中她最近风头正健。   为呈现出最好的广告效果,秋华公司提前为闻小姐量身裁制洋装, 并特地从美利坚请来了一支经验丰富的西洋摄影团队,   不料闻亭丽父亲蓦然离世, 闻亭丽因太过悲痛无心继续参赛,秋华公司除了向她索赔合同里规定的违约金, 还以“美利坚摄影师每在上海滞留一天, 鄙公司就需多支付一天费用”为由, 要求闻亭丽十倍偿付该部分的损失。   【事到如今, 闻小姐才知道合同中暗藏那样多险恶的条款。】   【呜呼哀哉,闻小姐‘其情可悯, 其志堪怜’——闻父生连月来一直在慈心医院治病, 闻小姐参加沪上之花选美比赛的初衷, 正是为了替父亲筹措医药费用,据悉闻父卧病期间,闻小姐在床前极尽孝道,此事经由慈心医院的汤普生大夫及一众病友亲口证实……云云。】   这些消息陆续爆出后,那些关注此事的人们对闻亭丽由质疑转化为同情。   不到半天工夫,欣欣经理部的门前堆满了观众送给闻亭丽的鲜花和礼物,观众们迫切希望闻亭丽能在比赛中拿到冠军,以避免被秋华公司恶意索赔。   于是就出现今晚这空前热闹的一幕。   与此同时,秋华公司拒绝对此事作出任何回应,这种“傲慢”的态度惹得外界议论纷纷,同时也进一步扩大了此次事件的影响力。   高筱文兴冲冲到后台来找闻亭丽,一进门就发现闻亭丽坐在化妆镜前沉思,大剌剌宽慰道:“别担心,陆家处理这种状况很有经验,别看报上闹得凶,外界至今没摸透秋华的真正底细,顶多闹一阵也就消停了。”   话虽如此,闻亭丽仍感到有些不安。   可惜昨天下午秋华公司送合同时只派出了营业部的一个经理,陆世澄自己并未露面。   闻亭丽向该经理打听,经理只说“陆小先生最近很忙,今天这事还是吩咐方达先生代办的。”   闻亭丽一度想打电话给邝志林的寓所,可终究因为觉得有点冒昧而放弃,因此,直到上台的这一刻她都没能见上陆世澄一面。   忽听幕前的主持人说:“让我们有请十七号选手闻亭丽小姐。”   全场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声浪高得几乎将台上的人淹没。   闻亭丽不得不暂且放下心中杂念走到台前。   “闻小姐,加油!”“别怕!我们大家都支持你!”   闻亭丽心中百感交集,深深对台下鞠了一躬。   接下来的表演没有让众人失望,她贡献了比初赛更为精彩的一场节目。   依旧是滑稽戏,这次她演的是“一个养猫的人”。故事里,一位教书先生养了一只猫,老先生闲来无事,最大爱好是背书和骂猫,猫被骂之后心里很不服气,于是变着法子捉弄主人。   碍于场地的限制,大猫从头到尾只是老先生手里一个用暗线牵着的白毛团道具,可仅仅凭着一人一偶,闻亭丽不但将一个满身酸腐气的老叟演得活灵活现,还演活了一只小肚鸡肠的大猫。   观众们笑得前仰后合,这些场景家家都有、日日都发生,但越是贴近生活,越能引起大家的情感共鸣,何况台上这位“老先生”实际上是一个小姑娘,偏偏她的言行举止与生活中的老爷叔一般无二,观众只要一想到这点,就钦佩得直拍大腿。   黄远山在台下感慨万千:“真是个疯子!只要她往聚光灯下一站,她连自己是谁都能忘记,谁能不被这种忘我和专注所打动?   她闻亭丽就是为演戏而生的,当初在秀德中学第一次看她演话剧我就知道她有这天赋!”   谢幕时,闻亭丽泪流满面。   观众们看在眼里,愈发卖力地鼓起掌来,这姑娘最近的遭遇换到谁身上都会脱一层皮,但刚才的表演精彩到让现场所有人一度忘记了所有烦恼。   就连原本只是过来看看热闹的过路人,也都心悦诚服为闻亭丽鼓掌。   闻亭丽在如雷般的掌声中下了台,董沁芳上前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不用说,明天将有不少报纸自发报道这场演出,欣欣的热度将持续好一段日子。   在后头的评奖环节中,闻亭丽不负众望拿下了“沪上之花”的冠军。   当晚,陆公馆外的林荫道上。   一辆罗尔斯·罗伊牌轿车疾驰而来,陆公馆的铁门缓缓向两侧打开。   突然间,一个女孩从树荫里闪身出来对着车内喊了声:“陆先生!”   车内坐着的却不是陆世澄,而是方达。   他循声向外一望,认出女孩是闻亭丽,她穿一件寡素的黑缎宽身旗袍,头上戴着白,面庞清瘦了不少,五官愈发夺目,只是身上太瘦,乍然从树影里走出来时,像一抹飘渺的影子。   近看,才注意到闻亭丽不只额上有汗,脸蛋上还有两个被蚊虫叮出来的小红包,看样子,她在树底下等了许久了。   “闻小姐。”   闻亭丽到了车窗旁才发现陆世澄不在车里,她掩饰不住失望的神色。   “方先生好。”   方达忙推开车门下了车。   “闻小姐是来找陆小先生的?来此多久了?”   “比赛完就来了。”闻亭丽声音有点沙哑,“这次的事多亏有陆先生帮忙,明早家父就出殡了,在那之前我想当面向陆先生道谢。”   “闻小姐节哀。”方达体谅地点点头,“非常不巧,今晚陆小先生手头有要紧的事在忙,大概要夜里两三点钟再回来,如果闻小姐不介意,可以进公馆里等。”   那太晚了。对于忙了一天的陆世澄来说,那只会是一种打搅,何况她还得回去守灵。   “有什么话,我可以替你转达给澄少爷。”   闻亭丽将手中的一个锦盒郑重其事奉给方达。   “麻烦方先生帮我把这份礼物转交给陆先生。”她解释道,“这是今晚‘沪上之花’冠军的奖品,仅此一份,是清末一位青浦的老绣娘绣的顾绣,手艺相当不俗,希望陆先生别嫌粗陋,当然陆先生帮的这次大忙,绝不是这样小小的一份礼就能回报的,我只是——”   方达赶忙收下锦盒:“闻小姐多虑了,陆先生绝不会嫌粗陋的。”   闻亭丽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踟蹰许久,不禁又问:“不知陆先生明天是否有空见我一面?起码让我当面谢他一回。”   方达微笑:“若是为了秋华公司的事,闻小姐不必有太多顾虑,陆小先生曾有过交代,陆家名下另一家糖果公司近日准备上市一款梨汁糖水,为促进销量,正计划找人打广告,如果闻小姐不介意,可以考虑免费帮这款梨汁做一年的广告,敝公司会深感荣幸的。”   “这是陆先生的原话?”   “陆先生正是这么交代的。”   闻亭丽滞了片刻,脸上突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边笑边点头:“我愿意!我再愿意不过了!”   她心里从未这样轻松、庆幸、释然。   陆世澄帮她的这个忙,对她来说就像一座迈不过去的大山。   诚然,在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之后,她已经相当了解陆世澄的为人,他不会借机向她提任何要求,他甚至不大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他毕竟在危难时刻向她伸了一把手,这让她在感激之余,心头也压着一块巨石。   这样重的一份人情,也不知何时才能还完。   可她万万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向她索要了“报酬”,而且是以一种平视她人格的,光明正大的方式。   她几乎一瞬间就卸下了思想上的沉重负担。   “我愿意,别说一年,为贵公司免费打上两三年广告都可以。”她高兴得语无伦次,“明天忙完丧礼的事,我可以马上跟贵公司签订合同。” 第39章   方达笑着说:“那么, 等闻小姐忙完手头的事,请尽快到曙光大厦来商谈具体事宜。凭闻小姐现在的名气,由你来打这个广告, 销量准会不错。”   话讲得这样聪明,态度又这样尊重,闻亭丽来时心里的不安和沉重, 早已被一份踏实感和使命感所取代。   “好。”她十分慎重地接过了方达的名片, 有点迫切地说,“一忙完父亲的葬礼,我就跟方先生联络。”   安葬完父亲后,闻亭丽成日闭门不出, 整整消沉了十来天, 这才强打精神在新租的寓所里请黄远山几个吃饭。   这次的事, 幸亏有几个好朋友全程陪伴在她身边,否则她纵算不死也要脱层皮。   她在东华楼订了熟菜,又到附近买了水果和冰镇汽水, 整整忙活了一下午, 布置出一桌温馨且丰盛的晚餐。   朋友们为了帮闻亭丽从丧父的悲痛中走出来, 专门只聊些轻松的话题,高筱文手里端着一杯果汁, 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四处参观。   “居然还有电话和唱片机!哇, 阳台也不小。这样好的三间房, 一个月只要二十五块大洋?”   “凶宅嘛, 估计是长久租不出去才降价。”黄远山立在窗口向外张望,“刚才开车进来都没看见几个杂货铺。咦, 闻亭丽, 对面那排房子是做什么的?怎么有点阴森森的。”   碰巧闻亭丽拎着开水瓶从外头进来, 循声往外一看。   “好像是一间废弃的厂子,听说夜里经常传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所谓凶宅就是因此而得名的,大家都不愿意在这附近租房子。”   周嫂接话:“中午带小桃子去玩,看到厂子的大门上有把新锁,料着是有主的,就不知为何长期空置着。”   黄远山有点失望:“多可惜,这样大的一排厂房正好拿来拍戏搭景。”   高筱文笑着说:“凶宅你也敢要?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抠门的大导演。”   “没办法,我们这一行实在不好做,换你来当导演,说不定比我更抠门,再说了,我是从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的,不然那些恶人早就遭报应了。”   “你们快来听听这个。”沙发上,燕珍珍和赵青萝头靠着头对着一份报纸,一字一句念道:   【今早,欣欣百货的董大小姐兑现了此前的承诺,在上海妇女协会的见证下,将‘沪上之花’比赛所得的全部收入,悉数捐给了红十字会和福利院,又从私人积蓄中拿出十万法郎捐给了妇女儿童福利组织。】   【此番义举,为一波三折的‘沪上之花’比赛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黄远山和高筱文拍手叫好。   “对了黄姐,这回闻亭丽也算正式忙完了,你们那部戏也快开拍了吧?”   “下礼拜二正式开机。”黄远山绽放出个信心十足的笑容。   “提前说好了,拍的时候一定给我的傲霜粉饼多安排几个镜头。”   “没问题!喂,闻亭丽,我都快饿死了,怎么还不开饭?”   闻亭丽在里头应道:“快了快了,还有一位贵客马上就到了。”   忽听外头有人按门铃,燕珍珍跑去开门,来人却是董沁芳。   董沁芳带来了一瓶香槟:“恕我来迟了。”   大伙欢然雷动:“果然是贵客!快请入席!”   晚餐在一种欢趣融洽的美妙氛围中结束。   饭毕,燕珍珍、高筱文和赵青萝三人挤在阳台上,一边吹着夜风,一边闲聊务实中学各同窗毕业后的去向。   董沁芳则跟黄远山在客厅里聊着沪上最近发生的趣事,间或发出爽朗的笑声。   在这种静谧而快乐的氛围中,闻亭丽也获得了久违的放松,翻出一张唱片搁到唱片机上,让轻曼的音乐声在房中每个角落流淌,她自己则带着小桃子去沏茶。路过客厅时,董沁芳一把拽住闻亭丽。   “你跟陆世澄究竟怎么回事?”   闻亭丽一愕。黄远山把胳膊搭在沙发背上,懒洋洋笑着说:“你别装糊涂,最近报纸上天天有记者帮你骂秋华公司,陆世澄要不是跟你交情极深,怎会愿意给自己惹这样的麻烦。”   闻亭丽坐下来懊丧地叹口气:“我巴不得自己跟陆先生交情够深,但事实上我跟他连朋友都算不上,陆先生这人,外冷内热,他帮我,兴许只是因为我是务实毕业的学生,而且邹校长历来很关心我,又或者,他只是单纯看不惯白龙帮的所作所为。”   “少来!”黄远山摆摆手,“务实的学生那么多,怎么没看到他个个都帮忙?”   董沁芳截住黄远山的话头:“上次你不是去找过陆世澄么?见到他了吗?他怎么跟你说的?”   “他要我帮他公司的某个产品打上一年的免费广告,但我连他的面都没见着。”   “漂亮!”高筱文把头从阳台探进来,“这个忙要是换成我大哥来帮,不逼人家女孩子做他一阵子女朋友才有鬼了。”   董沁芳奇道:“你们不了解陆世澄的性子吗?”   对上一屋子好奇的目光,董沁芳不紧不慢说起自己第一次在陆公馆见倒陆世澄的情形。   当时陆家还是陆二爷和陆三爷主事,陆世澄则刚从南洋转回上海念书。陆三爷向董家人介绍陆世澄只说:我这侄子是个哑巴,性子也内向,大家务必多担待。   这话听上去有点怪,董沁芳一度以为陆世澄行事不大方,或者至少比较愚笨。   正式打交道才知道,当晚那么多年轻人,陆世澄是最沉稳出色的那个,那种风范极难用言语形容,她只觉得觉得这少年就像一颗沉在深海底的珍珠:沉静、温润、流光溢彩。一经浮出水面,光芒谁也压不住。   当时董沁芳就隐约觉得,这个家早晚要由陆世澄来主事。   事实上,陆二爷和陆三爷也一直有意殚压陆世澄。   “可是后头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他差点把他两个叔父一块打包去见阎王。”董沁芳耸耸肩,“所以,尽管你们不信闻亭丽的话,我还是有点相信的。   此人比别的世家子弟都要低调和务实,而且,从不按照常理出牌。   这一次他帮了就帮了,兴许真不图闻亭丽什么,要图谋的话,早就图了。”   高筱文越听越好奇,进来挨着董沁芳坐下:“我只奇怪一件事,陆世澄回上海这么久,为何从未找过女朋友?   上次我去北平给我二姨祝寿,几位亲戚家的大小姐听说我在务实念书,一窝蜂凑上来向我打听陆世澄的情况,我这才知道陆世澄在北平名声也很响,你们猜她们背地里叫他什么——‘雪山一松’。意思是陆世澄就跟冰山里的松树一样,再漂亮再招人爱,也难以接近。”   一屋子人都笑了:“雪山一松?亏你那几个朋友形容得出来。”   董沁芳边笑边说:“这一点你们想想陆家现在的境况就知道了,我听几个知情人说,陆三爷为了夺回大权,近一两年没少变着花样谋害陆世澄,这种情况下,陆世澄对于各类主动接近自己的人怎能不抱有防备心理?我要是他,也不会轻易跟人谈恋爱。”   黄远山兴趣浓厚地研究着闻亭丽的表情:“听见了吧,不管怎么说,陆世澄绝不是个喜欢招惹是非的人,这次你遇到大麻烦,他却毫不犹豫地出了手,要说他对你没半点意思我是万万不信的。”   闻亭丽只在脑子里回想那一晚陆世澄送她回慈心医院的情形。   她何止在心里产生过猜疑,她还做出了让自己后悔至今的举动。   “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别的我不敢肯定,但我敢肯定陆先生对我绝没有那个意思。”   “语气这样笃定,难不成你问过他?”赵青萝好奇道。   闻亭丽忙岔开话题:“你们听,厨房里的水是不是烧开了?我去瞧瞧。”   黄远山笑得前仰后合:“你看她跑得多快,以她的性子说不定真问过,闻亭丽,就算陆世澄当面拒绝过你也说明不了什么,一个人对你有没有心,最终还得看他为你做了什么。   陆世澄又没谈过恋爱,没准他自己也闹不清对你是怎么回事。   喂,听见没,主动出击从来不是男人的专利,你可千万别被那些老学究的话给套住了!该积极的时候,尽可以大胆些。”   “黄姐,真看不出你对爱情这样有研究。”   “那当然,爱情可是电影届永恒的主题之一,一个导演若是对爱情和人性缺乏深刻的研究,是绝不可能拍出好片子的。   当年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念书时,我可是专门选修过爱情心理学课程的。”   当晚,这帮朋友在闻亭丽家里尽情玩闹到十点多才离去。   夜里躺到床上时,闻亭丽却很罕见地失眠了。   她在琢磨董沁芳和黄远山的那些话。   “这种情况下,陆世澄对于主动接近他的人怎能不抱有防备心理?我要是他,也不会轻易跟人谈恋爱。”   想着想着,闻亭丽一骨碌在床上坐了起来。   屋里早已熄了灯,一方银白的月光从窗口伸进来,静悄悄照亮床边的地板。   闻亭丽望着那道光,心房里像有根羽毛在轻轻地抓挠。   黄远山的嗓音在她耳边回旋。   “他说他对你没意思你就信了,你得看他为你做了什么。”   “没准他自己也闹不清对你是怎么回事。 ”   她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要不要……   月光似在软软地在劝她——试试吧,试试吧,试试又不会损失什么。你不是一向敢想敢做吗,来吧,再大胆一次吧。闻亭丽,别叫我瞧不起你。   这一想,她忙不迭下地趿鞋。   偏在这时,耳边跳出另一个声音——闻亭丽,你确定这一次还要自作多情吗?他不见你,不就是因为怕你误会?   这一想,闻亭丽再次颓丧地把脚缩回床上,顺便把被子蒙到脑袋上。   可即便蒙上了被子,心里仍旧很吵,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   陆公馆。   方达指着一份报纸笑道:“少爷刚回来,还没看最近的报纸吧。   闻小姐倒真是个人物,此前我还担心她被白龙帮影响情绪和状态,没想到她在决赛夜表现得比上次更出彩,不错,是个做大事的人。   听说这十来天欣欣的营业额都超过上个月一整月的收入了,哦对了——”   方达返身从外屋取出一个锦盒:“这是那天晚上闻小姐拜托我转交给澄少爷的礼物,我听说只是一副顾绣,就自作主张收下了,要拆开看看吗?”   陆世澄伸手把盒子拿过来,自己打开盖子。   锦盒里是一个圆型的小绣屏,上面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猫,猫毛洁白胜雪,猫眼澈如琉璃,猫爪正扒拉一个五彩斑斓的小绣球,表情活泼而自信。   陆世澄凝神端详着绣屏上的猫,那猫也似在跟他调皮对视。   长得可真像闻亭丽。   他有点怀疑这是闻亭丽拿着自己的照片去绣坊定制的。   方达察言观色,对这绣屏赞不绝口:“闻小姐真是用心,这东西不村不俗,不管放在屋子里哪个角落都自成一景。”   又笑道:“对了,喜俪梨汁的广告合同已经拟好了,若是先生看了也觉得没问题,我就约闻小姐今天傍晚在曙光大厦签字了。”   他将合同拿给陆世澄过目。   陆世澄接过来慢慢翻看。   【闻亭丽那边没问题?】   “闻小姐甚至表示愿意免费帮我们打上三整年的广告。”   陆世澄没吭声,只将身子向后靠到椅背上,同时高高举起合同挡住自己的脸,仿佛要认真研究合同上的每一个字。   方达忍俊不禁:“那我马上给闻小姐打电话约时间?”   看出陆世澄并无反对之意,方达迳自走到一边拿起电话。   “闻小姐,我是方达。”   聊了几句,方达回头朝陆世澄看了看,对着电话那边笑着说:“不行,这一套在陆先生面前完全行不通,他从不会因为这番说辞就见客的。”   陆世澄好奇放下合同,方达看在眼里,忙改口说:“我帮你问问陆先生,待会再给你回话。”   放下电话后,他说:“闻小姐说她在陶陶居订了晚餐的位置,今天签完合同后,她想请陆先生吃顿便饭,她说有件重要的事要当面跟你说。”   今天?陆世澄一滞,今天不行,这几天陆克俭不时传来一些异动,他在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   方达看陆世澄久久不肯接茬,笑道:“闻小姐说这件事极其重要,非当面跟陆先生说不可。   她说她不会占用陆先生太多时间,若是陆先生不肯见她,她就一直在陶陶居等,直到陆先生有空来见她为止。”   陆世澄心里有点乱,起身在桌前来回踱步。   方达目光跟随着陆世澄:“记得陶陶居离曙光大厦不远,一顿饭也要不了多少时间,万一闻小姐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呢。”   陆世澄回眸朝方达射了一眼,方达干笑着把话咽了回去。   陆世澄想了想,指指门外,你手头还有一堆事情要忙,要不你先回去吧。   方达一听便知陆世澄这是不会去了,只好说:“是。”   方达走后,陆世澄继续翻阅手头那堆公函,然而公函上的字仿佛在眼前跳动,看了半晌,连一个字都没能看进去。   到最后,他索性把笔扔到一旁,揿铃把陈管家叫进来,叫他帮自己给闻亭丽回个电话。   陈管家茫然: “闻小姐的电话?”   陆世澄一指桌上的电话机,刚才方达打过她的电话,问问电话公司就知道号码了。   电话刚响两声,那边闻亭丽就接了,看样子她一直在等这边回话。   “闻小姐,我是陆公馆的陈管家,陆先生让我跟你说一句:今天他得跟几位朋友谈事情,恐怕直到八点前都抽不出时间,如果你不介意等到八点以后——”   陈管家捂住话筒,笑呵呵地说:“闻小姐非常高兴,她说她可以等的。”   陆世澄面色如常,可是耳边似有什么东西在吵,咚隆,咚隆——那分明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他别过脸看向窗外,竭力等自已的心跳恢复平静,才回过头继续吩咐陈管事。   【那么,晚上不用给我准备晚饭,我在外面吃。还有,傍晚七点半我要用车,让老黄务必准时在力新银行门口等。】   陈管家垂眸应道:“是。”   当天签完合同,已是傍晚五点钟。   方达亲自将闻亭丽送到曙光大楼的外面,闻亭丽开心地跟方达握手告别。   之后她便从车行叫了一辆车赶到了陶陶居。   她订的那个私人包厢位置隐蔽,价格也昂。   换平日,她是绝不可能来这种地方的,但相比前一阵,现在的她手头宽裕了不少,欣欣的奖金已经发下来了,上午她还收到了馥丽诗的广告尾款,接下来几个月,她不但不必发愁一家人的生活,就连大学第一个学期的学费也有了着落。   更何况,这次她要请的人是陆世澄,对她而言,这顿饭意义非凡。   黄远山的话时不时窜上她的心头,昨晚她已经想得很清楚,在经过这一次的风波之后,她比从前更有勇气,对生活的态度也比过去更积极,那么,有些事非得再试一次才不会后悔。   抱着这样的想法,闻亭丽几乎是以一种雀跃的心情走进陶陶居,上楼在窗边坐下,请仆欧拿菜单上来点菜。   还好此前请陆世澄吃过一次饭,之后又在陆公馆用过一顿晚饭,对于陆世澄的口味,闻亭丽心里大致有个数。   对着菜谱足足研究了十多分钟,她非常谨慎地订下了五菜一汤,全是色香味俱全的名菜,且都符合陆世澄的口味,末了她交代店里:先上点心和小菜,八点之后再上正菜。   仆欧一走,闻亭丽仰头看看钟,现在是六点多,也就是说,还有一两个钟头她就能见到今晚的客人了。   这一想,她捂住胸口紧张地吁了几口气,忽又低头轻轻笑了起来。   她简直搞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仿佛很紧张,却又充满着期待,同时还有一点罕见的含羞,以及,一点点担忧。   至于在担忧什么,她决定先不去想它。   坐了一会,她悄悄从包里拿出高筱文送她的粉膏,出门前她特地擦了点粉,嘴上也涂上了樱桃色口红。   镜子一打开,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骤然出现在面前,怎么会有那样亮的眸子,黑瞳里像揉碎了金子,又像是春日里的水池,每一瞥都好似有水波在荡漾。   闻亭丽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的自己,全然陌生,却异乎寻常地可爱,左一瞥,又一瞥,近看,远看,越看越觉得奇怪,她索性收好粉饼,直起身,趴到窗口托腮看起了风景。   望着望着,天边从橘红色变成了暗蓝色,再然后,那点蓝也消失了,到最后,天幕变成了黑丝绒似的一大块,雾沉沉,星光也稀少,街上的灯逐一亮了起来,仆欧进来揿亮房里的西洋壁灯。   闻亭丽坐到灯下继续等。   走廊上来来往往都是客人,独她这一隅格外安静。   她耐心地在茶杯里沾了水在桌上写写画画,时不时在心里筹划着待会见到陆世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突然间,仆欧在外面敲门。   “小姐,可以上菜了吗?”   “再等等,我的客人还没到。”   “可是再不上菜的话,厨房就要下班了。”   闻亭丽抬头,惊觉时间已到九点了。   菜上桌后,闻亭丽拜托店家用盘子将菜一一罩上,时间的确不早了,但她期待的心情丝毫未受影响,陆世澄早说了自己会很晚,也许他此刻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外头,客人们似乎正成批离开,走廊上充斥着醉话和笑声,不久之后,外头便彻底安静下来,偶尔有人在门外走过,也是店里的伙计。   终于,有人进来歉然说:“小姐,我们打烊了。”   闻亭丽耷拉着脑袋。   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尴尬的场面了,高高兴兴张罗了一桌菜,客人没来。   十点了。陆世澄再怎么忙,这个点也能赶到了。   即使是临时有急事不能来,以陆世澄的为人,一定也会找人通知她的。   所以,他这是明明白白地爽约了。   她的一腔期待和热情,一瞬间全化作了难堪和不解。   她知道,陆世澄不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但凡事总有例外。   或许,他猜到今晚这顿饭意味着什么,因为不想令她尴尬,所以干脆避而不见。   总之不管怎么说,再枯等下去就有点可怜了,门外又多了几个茶房,大伙都好奇地望着她,闻亭丽闷闷地起身:“麻烦帮我把菜包起来。”   回到家,周嫂吓一跳:“脸色怎么这样难看!生病了?”   闻亭丽进屋第一句话却是:“今晚陆先生身边的人有没有打过电话来?”   “没有啊。”周嫂莫名其妙。   闻亭丽失望到极点,一言不发把菜盒递给周嫂,没精打采回到自己的卧室,仰天倒到床上。   周嫂有点着急:“究竟哪里不舒服?要不去请大夫?”   闻亭丽抬手盖住自己的额头:“跑了一整天,有点累到了,没事的,小桃子睡了吗?”   周嫂稍稍心安:“小桃子知道姐姐会晚一点回来,她等不及就先睡了。对了,傍晚有个叫平的女人打电话找你,她让你一回来就回这个电话。”   闻亭丽翻身爬起来,电话拨过去,厉成英的声音有点急切:“半个钟头后我来找你,你新寓所那一块我不大熟,我们在何处碰面?”   闻亭丽忙说:“我家附近有家废弃的工厂,待会你到了之后,就沿着富阳巷一直走到尽头,向右拐弯,再走一里地就能见到了,那地方白日里也没什么人,晚上更不会被人撞见,我在厂子的仓库后门等你。”   挂掉电话,闻亭丽迅速换了一套方便行动的衣裤,把手电筒塞进书包里,对周嫂说自己出去买点药,轻手轻脚走出来。   到了地方,闻亭丽先是小心翼翼察看一圈,确定四周没有人,这才在仓库后门坐了下来。   在黑暗中独自等了一会,那种恼人的情绪又找上门来了。   其实比起难堪,她现在更多的是费解,这实在不像是陆世澄会做得出来的事。怎么会一句交代都没有?他自己答应了会来的不是吗?   害她白等一个晚上,他真不打算对她说句不好意思么,纵算自己抽不出空,也可以让身边人帮着通知她一句。   罢了罢了,闻亭丽潇洒地对着地上的影子摆摆手。   无论如何,陆世澄的态度已经相当明朗了,上次人家帮忙是出于一片好心,不代表对她真有什么意思,今晚的事进一步证明了从头到尾只是她自己多想而已。   想通这一点,闻亭丽心绪稍稍轻松了些,至少今后不必再患得患失,下礼拜黄远山的戏就要开机了,她与其自寻烦恼,不如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拍戏上。   她刚要闭上眼睛歇一歇,不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轮胎刹车的声音,惊诧地循声望去,就见前方的小路亮起了车灯,那光由远及近,飞快地朝这间旧厂子开来。   闻亭丽机警地闪到树丛里,厉姐鲜少会开车来找她,这多半是路过的车辆,但紧接着,她就发现来的不只一辆车,而是有一整串车队。   这列车陆续开到工厂前门,又依次停下了。   寂静的深夜里,只听“吱呀”一声,工厂那扇生了锈的旧铁门被人推开了。   有个人低喝道:“去看看周围。”   闻亭丽浑身一震。   邱凌云!那竟是白龙帮的人。   她下意识摸向怀里的枪,同时急切地环顾四周,现在跑出去的话极容易被发现,不如先按兵不动。   她所在的位置在后门,前头有树丛不说,还有一个废弃的水箱,别说大晚上,白日里也未必能发现她的藏身之处。   不多时,一行凌乱的脚步声在附近响起,有几个人找来了,地上的枝叶被他们踩得沙沙作响。   闻亭丽大气也不敢出,所幸的是,这班人大约是觉得大晚上的不可能有人到这边乱逛,故而搜找得并不仔细,有两个人在她前方二十米处来回走了两趟,愣是没朝这边多看一眼。   马马虎虎找了一遍,一伙人心安理得回去报告。   “查过了,一只鸟都没有。”   “你们几个去守着路口,防着有人误闯进来。”   这时,有人在那空荡荡的场地中间点起了几盏德国照明灯,几辆车缓缓开进了厂房。   前头那辆车刚一停下,一群人拥上去。   车门一开,众人小心翼翼抬下来一把轮椅。   轮椅上坐着个人,从闻亭丽的角度看过去,恰巧能看清那人的侧影,是个男人,身上穿着成套的名贵西装,脚上的皮鞋一看也知是高级货。   但此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沉感,仿佛整个人已经与黑夜完全融为了一体。   在场之人无不对此人毕恭毕敬。   “三爷,这是我们曹帮主夜里审讯叛徒之所,虽说近几年用得少了,仍要比别的地方安全许多,先把人在这里藏一夜,明早再挪到更稳妥的地方去。”   那人不动声色观察四周,稍顷,轻轻握拳咳嗽一声:“把他扔下来吧。”   这男子的声音比闻亭丽想象中要年轻一些。   一帮人快步走到后头那辆车面前,合力将一个人抬下来扔到地上,这一下摔得很重,那人却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场子里太黑,离得又不算近,闻亭丽一时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她却无端觉得不安,或许是觉得这男子腕上戴着的表格外眼熟,抑或是那人的身形让她想起某个人。   “嘿嘿,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谁叫他自己找死!”邱凌云的语气里有种按压不住的得意,“去,看看他是不是已经醒了。”   喽啰们将雪亮的灯束对准地上的这个人。   这一望之下,闻亭丽几乎魂飞天外。   那是陆世澄。   陆世澄一动不动蜷缩在地上,身躯已被鲜血染透了一半。 第40章   闻亭丽必须紧捂住自己的嘴才不至于发出惊叫。   这一幕太惊人, 也太刺心,她甚至无法确定陆世澄还活着。   有两个人过去小心翼翼察看,其中一人忽然吓得往后一缩手。   “他醒了!”   “醒了就醒了, 鬼叫什么?!”邱凌云瞪着眼睛骂道。   陆三爷摆摆手,那道光束再次从陆世澄的胸腹处缓缓向上移去,忽一瞬, 那光定格在了陆世澄的脸上。   陆世澄被光刺得睁不开眼。   陆三爷示意手下把光亮从陆世澄的脸上移开一些。   起初几秒, 陆世澄一动不动伏在地上,这令他看上去像一片毫无生命迹象的枯叶。   没多久,他开始艰难地转动脑袋打量四周环境。   他这一动,闻亭丽掌心几乎掐进手心里, 她断定陆世澄伤得很重, 因为每挪一下, 他都要无声喘息很久,他的后脑勺似乎也受了伤,颈后的衬衣领子全染红了。   最后, 陆世澄缓缓抬头望向脚边方向的陆三爷。   没有多余的表情, 这一眼却令人不寒而栗。   有个人从陆三爷身后走出来恶狠狠掐住陆世澄的下巴:“看什么看?三爷, 要不要教训他一下?”   陆三爷慢条斯理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我有几句话要跟他说。”   众人散去后, 院子里便只剩陆三爷和陆世澄。   一阵风吹过, 陆三爷阴着脸推动轮椅靠近陆世澄。   陆世澄在地上微微喘着气, 双眼却牢牢盯住陆三爷。   陆三爷轻轻嗤笑一声:“我最讨厌你这样看着我, 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总是用这种审视的眼神打量我和二哥, 有时候真让人心里发毛, 可每当我察觉不对劲回头看你, 你就低头玩自己的玩具,那模样再乖巧不过,这样会伪装,整整骗了我们十来年!早知道你猜到了真相,你以为你能活到成年?   若是一早就除掉了你这个祸根,我和二哥又何至于被你坑害得这么惨!”   说到此处,陆三爷泄愤似地捶打起了自己的双腿,他的两条腿竟像是两截枯木做的,“砰砰砰”一阵怪响。   陆世澄无声笑起来。   笑容里有快意、有嘲讽、有挑衅,唯独没有愧疚。   这表情狠狠刺痛了陆三爷,他黑着脸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枪对准了陆世澄。   “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陆世澄非但没有半点惧意,笑意反而更深了,那是一种赤裸裸的鄙夷和嘲弄。   陆三爷额角一跳,忽又阴恻恻笑了起来:“不行,现在就杀了你的话,未免也太便宜你了。   老头子的印还在你手上,众厂子和银行的事务等着交接,且让你再多活两天,等我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一一拿回来,再对外宣布你的死讯也不迟。”   他将上半身向前一倾,颇有兴致地端详陆世澄的脸。   “是不是恨透了三叔?再恨又能怎么办,输了就得认栽!”   他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从里到外都笑透了。   “瞧瞧你的样子,人人都说你跟你母亲长得像,我却觉得你的神情跟你父亲如出一辙,尤其你现在这个眼神,当年你父亲就是这样打量我和二哥的!”   一提到陆世澄的父亲,陆三爷眼神里涌现出赤裸裸的嫉恨。   “是,他是正房太太生的,我和二哥是人人瞧不起的南洋杂种,他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照理也该知足了。可他偏偏以兄长自居,处处对我们指手画脚。   那一年,我和二哥只是想做点自己的小事,你父亲就说我们败坏了陆家的门风,执意要把那件事捅到爹那儿去!”   他放声冷笑:“我真想不明白,他究竟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他是未来的大家长,等他正式当了家,我和二哥只能过仰人鼻息的生活!可他还要处处跟我们过不去,他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   陆世澄面无表情撑起两只胳膊,试图向外挪动,但他显然伤得很重,每次只能挪动半寸的距离。   陆三爷不紧不慢推动轮椅跟上去,蓦然一拐弯,车轱辘恰巧压住了陆世澄的手指。   陆世澄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可他无法喊出声,只能硬生生扛着。   闻亭丽看得浑身发颤,但理智告诉她,此刻贸然出去救人的话,连她也会没命,不行,她得等一个恰当的时机。   可是这场面实在残忍,让人不忍再看,她紧紧闭上眼睛。   “疼不疼?” 陆三爷的语调听上去分外和悦,“我早怀疑你不是哑巴,现在只有你我二人,疼的话你就喊出来,只要你肯开口向三叔求饶,再诚心诚意代替你父亲给我重重磕三个响头向我赔罪,我就饶你一命。”   场子里死一般的寂静,陆三爷一嗤:“论性子倔,陆家没人比得过你。”   他愉悦地拍了拍掌。   那帮人奔进来。   “好好看着他。邝志林还没落到我们手里,今明两天是最关键的一战,这边一定要多加人手,万不可有任何闪失。”   “三爷放心。”邱凌云朗声说,“路口已经安排了四个人把守,厂子里还会留下四个人,除此之外,我爹一忙完就会带人过来,我敢保证,今晚这地方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邝志林那边是重头戏,曹帮主已经亲自带人过去了,三爷您自管带人前去跟曹帮主接应。”   陆三爷沉吟片刻,又问:“邱堂主可找了大夫过来?事成之前,千万别让这小子死了。”   “放心,我爹都安排好了。”   陆三爷并未接茬,而是冷不丁朝墙头的方向扫视过来,闻亭丽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好在陆三爷的视线并未在墙头停留,而是在围墙上的树梢上扫视,仔仔细细环顾一圈,重新把视线挪回地上的陆世澄身上。   “别看他不言不语,算计起人来可是心狠手辣,切不可掉以轻心。”   邱凌云闻言,立刻拿着绳子上前给陆世澄绑了十来圈,又用布条勒住了陆世澄的嘴,这才拍拍手起身,几个喽啰笑道:“少堂主,你这也太当心了,一个重伤之人犯得着这样吗?”   “谨慎些总没错。”   陆三爷这才是邱凌云露出赏识的表情:“今夜就辛苦诸位了。”   众人齐力将陆三爷的轮椅抬上车,发动汽车,一行人离开了厂子。   邱凌云吩咐身边人:“把他拖到仓库里去。”   几个人开门捻亮了灯,把陆世澄搁在仓库最里边的角落里。   四个人歪七扭八坐了一地。   闷坐片刻,邱凌云对着自己的胳膊猛拍一巴掌,骂道:“破地方蚊子这么多,现在还不到一点钟,真要是坐上一夜,还不得被咬成满身包?你们两个出去买点蚊香来,再顺便再买点酒和宵夜。”   几人互望一眼,买蚊香是假,买酒和宵夜才是真。   “少堂主,这附近好像没什么像样的夜宵店。”那两人为难地说。   “啰嗦!”邱凌云从腰间掏出一把匣子枪,“近处没有,不知道往远处找一找?我爹快来了,这里有我看着,你们还怕有什么闪失不成?平日杀人放火从不眨眼,小事上倒是磨磨蹭蹭。”   把两个喽啰支走后,邱凌云转头对剩下那个说:“阿生,你到外面去守着,我有两句话要问这姓陆的。”   阿生挠挠头,起身退出去了。   等到四下里无人了,邱凌云踱到陆世澄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没想到啊,你陆世澄也有今天。”   地上半点声响都无,邱凌云蹲下去用枪管拨了拨陆世澄腕上的金表,表情既羡慕又不忿,“切”了一声,一把薅住陆世澄的衣领子。   “你小子的身手不是很不错吗?像上次那样站起来狠狠揍我啊!别像一条丧家之犬躺着不动。”   他这一摇撼,陆世澄鼻端突然溢出一抹鲜血,脸色也苍白到了极点。   邱凌云一愣,骂道:“你且装死。”   虽如此,也只得把陆世澄撂回地上,然而不甘心就这样作罢,于是低声阴着脸问:“你老老实实告诉我,闻亭丽跟你上过床没有?”   陆世澄虽仍闭着眼睛,却皱了皱眉。   邱凌云冷笑:“一试就叫我试出来了,骂你你没动静,一听她的名字就有反应,也对,今日要不是惦记去赴她的约,也不会误中我们的圈套。若非早对她动了心思,何至于接二连三帮她解围。我问你,你跟闻亭丽睡过几次?说话!别装死!”   忽又暧昧地笑起来。   “你不说也没关系,回头我亲自验验她的身不就知道了。”   那笑声极其下流无耻。   陆世澄冷不丁睁开双眼,眼神凌厉无比,让邱凌云心里不禁一寒。   邱凌云啐道:“想杀人啊?!你以为你还护得住闻亭丽,你自己都要死了!”   他起身对着陆世澄的小腿重重踹了一脚。   陆世澄咬牙闭上眼睛。   “疼了?”邱凌云得意至极,“你不是硬气得很吗?我告诉你,这是你欠我的。我跟闻亭丽青梅竹马,要不是你和姓孟的横插一脚,她早就是我的老婆了!”   踹过这一脚,邱凌云骂骂咧咧走到另一边捡起地上的一根铁棍,回来冷笑道:“总算老天开眼,你小子既落到了我的手里,上次你羞辱我的账总要跟你算一算。”   说完这话,邱凌云高高扬起手里的铁棍,对准陆世澄的小腿抡下去,陆世澄面色一变,勉强翻了个身,吃力地向门外挪去。   “想跑?”邱凌云狞笑着再次抡起了铁棍,“我要的也不多,只需打断你两条腿就行了!横竖你现在一身伤,别人也看不出哪些伤是新添的!”   因为使了全力,铁棍在半空中带起一阵“呼呼”的风声。   这一棍抡下去,陆世澄的腿非断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砰”的一声,邱凌云手里的铁棍应声而落。   邱凌云直勾勾望着自己的手腕,一脸发懵。   下一瞬,他看清自己的手腕上有大股鲜血淌下来,顿觉毛骨悚然:“枪!枪!是谁!”   一面惨叫,一面慌手慌脚想要把自己的枪从腰带里扯出来,然而右手使不上力气,双腿也直发软,唯恐自己再挨第二枪,捂着手腕踉踉跄跄朝大门方向跑。   “快来人!阿生,阿生,这地方有埋伏!”   外头的阿生早持着枪闯进来,偏在这时,第二发子弹从窗口方向射出,准确地击中了阿生。   接着是第三枪,这一次,子弹击中了邱凌云的屁股。   再然后,仓库上方的灯泡也被击碎。   这几枪连贯又干脆,顷刻间让四周陷入了黑暗。   邱凌云和同伴慌作一团,那位藏在暗处的枪手不只枪法极准,还异常果断和冷静。   出于求生的本能,他们不得不忍着剧痛向外爬,同时扯着嗓子大喊救命。   然而,二人的呼救声并未持续太久,就因为伤势太重而昏死过去。   仓库再次陷入了死寂,有几个人轻手轻脚从窗户上方跳下来。   半个钟头后,几辆汽车从外头驶进来。   “咦,凌云这小子怎么也不开个灯。”领头的男子扬声喊道,“凌云?凌云?”   喊着喊着,邱大鹏忽似觉得不对劲,沉着脸从腰间拔出枪,脚步也随之变缓,异常警惕挪到仓库门口,忽然大吃一惊:“凌云!凌云!快醒醒!谁这么大的胆子!”   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无数道灯束射过来。   一班人紧随着邱大鹏跑过来察看地上两人的情形,另一拨举着枪小心翼翼进仓库察看,旋即又白着脸退出来。   “不好!邱堂主!陆世澄不见了!”   陆世澄昏昏沉沉注视面前的浓雾。   四周黑幽幽的,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前方浮着一盏灯,像在指引他向前走,他跌跌撞撞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极亮的所在,自己的身躯变得极幼小,有个人紧紧抱着他。   “别往后看,当心绑匪追上来。”他当即认出那是母亲的声音,母亲抱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他听见自己小声哭着说。   “爹爹……爹爹怎么没跟上来?”   “爹爹他、他在后头跟坏人谈判。”母亲似乎很难过,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落到他领子里。   他不敢说话了,因为他想起了刚才那短促的几声响,像春节的爆竹声响,那之后,父亲再也没出现过,而母亲,也是在这声响之后身体才开始发抖。   他越想越害怕。   “妈妈,那些人为什么要把我们抓起来关这么久,我没有做坏事,世澄很乖,我要去找爹。”   母亲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一把捂住他的嘴,惶惑张望一圈,二话不说抱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跑过去,那是一棵大树,树上有个树洞,但因为尺寸太小,只能容得下小小的他。   “他们开着汽车,我们跑不远的。”母亲颤声说,“好孩子,你先在这里躲一躲,接下来不管听到什么,你都不许发出一点声音,记住了没?”   他吓得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但只忍了两秒便哭着伸出小手:“妈妈,我要妈妈。”   母亲用力把他塞回树洞,急速地说:“妈妈没在开玩笑,听我说,待会要是你敢发声,你就永远都见不到妈妈了。   等到外头没有动静了,你再悄悄出来,对着太阳相反的方向跑一里地,就能看见渔民和村落了,到那时你才可以喊救命,小澄的数学最好了,告诉妈妈,公馆的电话是多少?”   他哽声说出那个数字,然而依旧死死搂着妈妈的脖颈儿:“我不要跟妈妈分开。”   母亲突然打了他一巴掌。   他傻眼了,这是妈妈第一次打他。   紧接着,母亲红着眼圈捂住他的嘴,咬牙叮嘱道:“再出声会死的!你听妈妈讲,待会那些坏人会想方设法引你出去,但越是聪明和勇敢的孩子,就越不会上他们的当!只要你乖乖的不吭声,妈妈很快会来找你!一切都是对你的考验,不能喊,更不能出去!记住了吗!”   他含着眼泪点点头,母亲在她额头上留下万分眷恋的一吻,果断掉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一面跑,一面对着前方喊:“世澄,世澄!你们把我儿子还给我!”   不一会,来了一辆汽车。   “看到了!她在那!”   他恐惧地蜷缩在树洞里,眼泪止不住向下掉,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一个人不需要发出声音,也能哭。   远远地,传来几个男人的声音。   “跑得倒是够快,怎么只有你一个,你儿子呢?” [奇^书 ^网][q i].[s h u][9 9].[co m ]   母亲恨声说:“被你们的同伙掳走了!”   “放屁!”   母亲放声大哭:“钱也拿到了,你们到底还要怎样?你们的同伙嫌分赃不均,又打算用我儿子再敲他祖父一笔,刚跑不远,求求你们,快帮我把我儿子追回来!”   “别听她胡说,我看那孩子就藏在这树林子里,喂,小少爷,你妈妈在我们手里,你再不出来,当心我们把你妈妈吃掉。”   他一听就急了,差点就从树洞里钻出来,但是脸颊上的刺痛让他猛然想起了妈妈的那个巴掌。   妈妈说了,如果他发出声音,就再也别想见到妈妈了,妈妈从来没有骗过他。   紧接着,林子里传来一记脆响,像是巴掌甩在脸上的声音。   “你听,你再躲着不出来,我们就把你妈妈打死了。”   有好几次,他想不顾一起爬出去,但是妈妈的叮咛仿佛化作了一条看不见的绳索,一遍遍把他重新圈回到树洞里。   “只要你乖乖的不出声,妈妈很快会来找你!”   对,他们一定在骗他,一个人痛的时候会哭的,可是外面根本听不到妈妈的声音,说不定妈妈已经逃跑了。   他咬紧牙关,泪眼婆娑抱着膝盖一动也不敢动。   再后来,那帮人走了,外面变得安静异常。   没有人声,也听不见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全世界仿佛只剩他一个。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让他再也没法乖乖听妈妈的话待在树洞里,他慌手慌脚爬出去找妈妈。   林子里果然一个人影都不见。   地上有大片暗红色的液体,妈妈不见了。那帮坏人也不见了。   他慌张地蹲下来望着那片红哭,可是,他的喉咙里像是被无形的东西堵住,突然就哭不出声来了。   他惶惑起身,继续无声哭着四处找妈妈,找着找着,忽然记起妈妈的叮嘱。   “对着太阳相反的方向跑一里地。跑!跑!只要你乖乖的,妈妈很快会来找你!”   他埋头跑了起来,跑了没多久,后面传来了汽车的声音,那些人又回来了。   “小少爷,别跑了,你妈妈在找你。”   他一声也不敢应。   但他们还是追上来了。   这个时候,耳边再次响起那种爆竹般的声音,这次却是从对面射出来的,而发出惨叫的则是后面车上的男人。   迎面来了一大帮人,领头的是几张熟悉的面孔。   “澄少爷。”几辆车飞快开到他身边,有人一把将他搂上车。   他拼命扭动着,极度的焦忧让他胃里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别怕,别怕。“中年男子搂紧他安抚,“好孩子!大爷和太太呢?”   妈妈,妈妈,快救妈妈。他在心里大喊,但无论他喊得再响,喉咙里也无法发出半点声响。   他开始浑身发抖,挣脱着跳下车找寻妈妈。   他没有乱喊,妈妈也该遵守承诺来找他了。   但妈妈失信了。无论他找到哪里,都没能再见到妈妈的身影。   眼前忽一暗,四周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厂房。   陆克俭在耳边冷笑。   “我说你为什么这样恨我们,原来是为了替你爹娘报仇?”   “那件事明明做得天衣无缝,你究竟是何时猜到是我和二哥做的?”   忽又变成了邱凌云的求饶和惨叫。“有埋伏,救命!”   一片黑暗中,有道人影朝自己飞快奔过来。   他的视线其实早已模糊了,但他隐约觉得来人很熟悉。   “砰砰砰砰——”   那不是爆竹声,是枪声。   “陆先生,陆先生。”有人焦急地小声喊着。   是她!   他的心房忽被一种模糊的担忧所攫住,伸手想要把她推开。   别管我,快走!   谁知抓了个空。   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急忙睁开眼,就听耳旁有个人充满惊喜地说。   “陆先生,你醒了。” 第41章   闻亭丽在外屋打着电话, 里屋突然传出低微的声响。   她丢下电话就朝屋里跑,可等她意识到自己刚才听见了什么,双脚一下子嵌在了原地。   那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年轻男子的声音, 在低低地喊着什么。   迟疑地聆听几秒,她倏地加快速度跑进屋,床上躺着一个人, 满身是伤, 眉头紧锁,额头不断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表情是如此痛苦,俨然正跟一头看不见的猛兽做着搏斗。   闻亭丽奔到床边俯身察看他的情形, 就在这时, 她再次从他口里听见了那两个字。   “妈妈。”   没有错, 清清楚楚是从陆世澄的嗓间发出来的。   陆世澄的声音很低沉,也很好听,然而非常陌生, 毕竟她此前从未听过他开口说过话。   她一时说不出是震惊还是高兴, 小心翼翼伸手触摸他的额头。   “陆先生, 陆先生。”   一触就慌了,他又开始发烧了!这样下去陆世澄会死的, 不行, 她得赶紧找厉成英商量对策。   她刚要从床边起身, 手却被人攥住了, 一回头,对上了一双迷离的眸子。   陆世澄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闻亭丽惊喜到无以复加。   “陆先生, 你醒了!”   起初, 陆世澄的黑瞳并未聚焦, 只是惘然地望着闻亭丽,似乎在竭力思考着什么,有那么一阵,他一动也不动。   “你又发烧了,我去给你拿药。”闻亭丽再次探手确认他的温度,“你的状况很不好,肋骨断了三根,后脑勺上还有一个血肿,昨晚那帮混蛋下手太狠了,幸好当时我一个医生朋友赶来帮忙,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救你。”   陆世澄眼底起了微澜,吃力地转动眼珠,先看向她的手,又看向她的肩膀和手臂,最后落到她脸上,他的眸光渐渐清亮起来,眼神也开始有了含义,很担心地察看着什么。   “我没有受伤。”闻亭丽忙说。   陆世澄仿佛松了口气,闭了闭眼,再睁开,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好奇和探究。   闻亭丽屏住呼吸等他开口询问。然而,尽管陆世澄昏迷时发出了两句呓语,但那仿佛是有时效的,这次他没能再次发出声音。   要不是亲耳所闻,闻亭丽简直要怀疑刚才是一出幻戏,疑惑归疑惑,她只得笑起来说:“我知道陆先生想问什么,好吧我承认,是我救了你,我有枪。”   她从书袋里取出一把匣子枪在他眼前晃了晃。   “上回在陆公馆,陆先生你问我认不认识卫英帮的人,我当时没说实话,因为我想保护她们。”   她解释说:“我父亲出事之后,我怕邱氏父子再来骚扰我们,就想办法弄到了卫英帮的联系方式,她们最看不得妇女遭受欺凌,很愿意帮我的忙,上次在甘家巷我被邱大鹏堵住时来的那帮老太太,就是卫英帮派来的,我知道陆先生一度很疑惑她们的来历,很遗憾我当时无法将实情告诉你。   这枪,就是卫英帮的人给我的,这半年我经常跟她们偷偷学枪法。   今晚我本来跟几位朋友约了在那间废厂子练枪,没想到刚巧撞上有人害你——”   这番话半真半假,她固然信得过陆世澄的品行,但她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厉成英她们的地下身份,哪怕是陆世澄也不行,今晚要不是厉成英帮忙,自己根本不可能成功救出陆世澄,她们一次次保护她,她也得尽全力保护她们。   陆世澄的目光怔然落在她的枪上。   “我们把你救走后,担心半路会遇见白龙帮的人,干脆就近把你藏在了我这边,白龙帮以为你被陆家的人救走了,一窝蜂回陆公馆附近搜查去了。”闻亭丽小声说,“我有一位同伴是学西医的,看你伤得很重,就顺便帮你处理了伤口,她刚回医院去取药品和手术包了。   你放心,我这几位朋友为人十分正直,并且历来痛恨白龙帮的所作所为,昨晚的事她们不会向任何人说起。   对了,我听那帮混蛋的意思,他们接下来似乎要对付邝先生,所以一回来我就给邝先生的寓所打了电话,我想邝先生立刻会采取行动,陆先生,你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陆世澄试图撑起自己的上半身。   闻亭丽连忙扶住他的肩膀:“快别动,你要做什么直接告诉我就成了。”   陆世澄满头大汗,抬起自己未受伤的那只手,指了指闻亭丽的书袋。   闻亭丽从里面拿出笔和本子。   陆世澄伸手欲接,无奈握不住笔,而且仅仅是动了这两下,他的额头又开始出汗。   闻亭丽心知他疼得厉害,索性帮他把手指握着放到自己的掌心里。   “在我手心里比划也是一样的。”   陆世澄很吃力地一笔一画写着,半晌才写完。   闻亭丽只当是多么长的一段话,谁知他费力写了半天,竟是“谢谢”二字。   她不禁哧地一笑,陆世澄正定定看着她。   他的表情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成分。   闻亭丽只觉得掌心里那个无形的“谢”字在发烫,垂眸微笑了下:“上次你帮我那么大的忙,陆先生不但不要我对你说谢谢,事后还躲着不见我,所以,我也不需要你对我谢谢。”   她虽是一本正经说着,话语里却透着小小的不满。   陆世澄倒回枕上,望着天花板无声笑了起来。   闻亭丽也笑了,笑着笑着,自己又觉有点不好意思,便一脸严肃对他说:“既然你已经醒了,我那位朋友就不需要冒着风险上门了,我给陆公馆打个电话,请陈管事赶快找一位好大夫来给陆先生养伤。”   陆世澄摇摇头。   【单独找路易斯。】   看样子,陆世澄也跟她一样在怀疑陆公馆有内奸!   她赶忙按照陆世澄给她的联系方式给路易斯打电话。   这时,周嫂端着一碗粥悄悄朝里屋看了看,待闻亭丽依次给路易斯和厉成英打完电话,便将她拽到一边。   “陆先生伤得那样重,陆家怎么还不派人来?“   闻亭丽无法向周嫂解释这复杂的局面,只好小声说:“该来的时候会来的。”   周嫂担忧地对着门外指了指:“我只担心对面的小两口听见这边的动静,万一他们出去到处说,被陆先生的仇家听见了怎么办。”   闻亭丽摇了摇头:“不会的,我们两边套房当中隔着一个圆厅,陆先生又被我们安置在最里面那间房,套房门一关,彼此什么也听不见,当初我就是冲着这个好处才租的这房子。”   至于陆三爷和白龙帮那边,陆世澄没醒也就罢了,这一醒,他必然不会再让自己陷入险境。既然他没说要挪去别的地方,说明有他自己的考量。   况且邝志林那边已经得到消息了,此人能得陆世澄信重,手段有多高明自不必说,接下来只需静观其变就是了。   这话却对周嫂说不着。   “我就怕万一呀。”周嫂仍在唠叨,“万一陆先生的仇家找上门来,我们一家人可就无法安生了。”   闻亭丽立即对周嫂进行一连串的质问:“陆先生帮过我们多少回了?现在他遇难,再危险也得帮忙不是?难不成所谓的报恩,就是平时做些锦上添花的小事?   再说,他现在一身的伤,挪来挪去只会让他伤情加重,您就别罗嗦了,我心里有数。”   周嫂跺了跺脚:“我是那样的人吗,我当然知道陆先生是好人,昨晚看到他被人伤成这样我也很痛心。   我是担心小桃子,她还不懂事呢,待会她醒来看到陆先生,可不得大嚷几句?”   “小桃子才不会大嚷,我会好好跟她讲道理的。”闻亭丽接过周嫂手里的碗进屋。   一进屋,就看见陆世澄侧着把脸埋在枕头里,他的头发全被冷汗打湿了,一看就知道伤口正疼,这种情况下一个人是绝无可能睡着的,不必说,屋外的对话他全都听着了。   闻亭丽有点讪讪的,温声对他说:“路易斯大夫说他大约一个小时后会赶到,他还说你可以吃点东西,饿了吗,要不喝点粥垫垫肚子?”   陆世澄在枕上点点头。   他这样子让闻亭丽想起了小桃子生病时的样子,很乖,很听话,不吵不闹的。   只是伤势太重,模样也太惨,所以看上去比小桃子生病时还要可怜和脆弱。   她压住自己心里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上前将陆世澄稍微扶正一点,结果不慎碰到陆世澄的伤处。   她吓得一缩手:“是不是弄疼你了?对不起。”   陆世澄无声一笑,对她摇摇头。   闻亭丽却很清楚他一定疼得厉害,怀着愧疚的心情帮他调整好位置,坐在床边舀了一口粥,先把勺子放到自己唇边试了试温度,再小心翼翼送到他唇边。   陆世澄垂眸望着唇边的勺子,似在犹豫要不要直接喝这口粥。   闻亭丽这才意识到自己在拿她吃过的勺子喂他,这是她平日给小桃子喂饭时的习惯性动作,做惯了,连给陆世澄喂粥时也如此。   他若是毫无芥蒂地就着她的勺子吃下去,未免有点冒犯,毕竟她的嘴唇刚碰过勺尖。   倘若躲开她的勺子,又像是在嫌弃她似的。   她这哪是在喂吃的,分明在给人家出难题。   “你等等,我再——”   陆世澄一低头就把那口粥吃了下去,闻亭丽心尖一颤,喂第二口时,她的脸还是有点烫,不再用自己的嘴唇帮他试温度,只对着轻轻勺子吹气,其实据汤普生大夫说,这样也是不卫生的,但粥太烫,他太饿,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她喂一点,他就安安静静吃一点。   吃着吃着,陆世澄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勉强吃了半碗,带着歉意摇了摇头。   原来他根本没什么胃口,他只是很清楚自己此刻急需营养恢复体力,强逼着自己吃罢了。   闻亭丽将碗放在床边的小桌上,用淡盐水帮他漱了口,又端着一盆水和毛巾进屋,眼下不是讲究虚礼的时候,换作是她,也愿意有人帮自己擦擦身上,于是轻声问陆世澄:“要不我再帮你擦擦脸和脖子吧?”   陆世澄一滞,但随即点点头。   擦拭时,闻亭丽很注意不去碰他的伤,幸而他的伤大多在脑后和胸腹处,脸上的伤口并不多,擦着擦着,不小心碰到了他的胸口,他的心跳得好快,她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一缕鬈发落到了他的脸上,而且两个人不知不觉越靠越近。   陆世澄没看她,而是扭头专注地望着身侧的墙壁,仿佛那地方有特别之处值得他好好研究。   闻亭丽的脸一阵阵发热,状似无事缩回手,轻咳一声:“擦好了。对了,我去看看路易斯大夫来了没有。”   到大门口等了一会,并未等来路易斯,又讷讷地转回来。   路过走廊的时候,闻亭丽特地到对面邻居的房门前停了片刻,里面一点人声都没有,可见两口子一大早就上班去了。   闻亭丽稍稍放心。   一进屋,就看到周嫂从面前飞快跑过,边跑边压低嗓门说:“小桃子,不许去那边!”   闻亭丽忙跟过去。   屋里,小桃子顶着一颗乱蓬蓬的小脑袋,愣愣地望着床上的陆世澄发呆。   陆世澄像是再次陷入了昏睡,小桃子年纪虽小,却看惯了自己父亲重病时的样子,一看就知道陆世澄状况不好。   她有点害怕,返身跑到姐姐和周嫂的身后躲起来。   “陆先生?”她指着床上的陆世澄说。   “嘘,别作声,现在外头有坏人想要抓走陆先生,一嚷就会把坏人引来。   你看,陆先生受了重伤,他得在我们家里养几天伤,这期间绝对不能叫外头的坏人知道陆先生在这里,小桃子大了,得学会保护大家知道吗。”   小桃子使劲点头。   闻亭丽在妹妹脸蛋上亲了一口,近前摸了摸陆世澄的额头,他的温度比之前更烫了,心里一急,赶忙跑到厨房弄了点冰袋搁在陆世澄的额头上,又找出昨夜厉成英留下的退烧药用水磨碎了,同周嫂一起给陆世澄喂药。   小桃子站在床边紧张地望着这一切,等姐姐从床边起身,便抱住姐姐的腿仰头问:“陆先生……会死吗?”   话音未落,大门外传来揿铃声。   来人正是路易斯,他手里提着一个大皮箱,表情异常严肃:“甩掉那些耳目花了我不少时间……快带我去看看陆先生的情况。”   “他在发烧,刚才吃了半碗粥。”   望见床上的人,路易斯倒抽了一口气,快步趋近到床边,把皮箱放在一边,掏出一支细小的手电筒掀开陆世澄的眼皮照了照,紧接着打开薄被看了看陆世澄的胸腹处,末了探头察看他的后脑勺。   “昨晚有人帮陆先生处理过伤口?”   “是,我的一位朋友是西医,昨晚陆先生出事时,我请她来帮过忙。”   “谢谢你们二位!”路易斯庆幸而感激地说,“处理得相当及时,否则陆先生的情况会更麻烦。   这样吧,我得马上给陆先生做个小型的清创术,闻小姐,待会可能需要你帮忙搭把手。”   闻亭丽忙不迭点头:“好。” 第42章   当天夜里, 闻亭丽被一阵不知名的动静惊醒,当她意识到那声音是从隔壁房间传来的,忙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顺手揿亮床头的小灯。   一看钟,时间是六点。   事实上她四点钟才睡下, 四点钟之前, 她一直在帮路易斯为陆世澄治伤,路易斯连夜做了清创和包扎,但因为陆世澄伤得太重,路易斯自己也没有把握能否帮陆世澄挺过这一关。   路易斯说, 假如天亮之前陆世澄的体温还是降不下来,那么,明知移动可能导致陆世澄伤情加重, 他们也需连夜把陆世澄转移到大医院去。   但如此一来,陆三爷和白龙帮那边必然会得到消息,邝志林暂未赶回,陆公馆那边又有内奸, 陆世澄自己尚未清醒,无法亲自调兵遣将。   这一去, 陆世澄必然会再度陷入极危险的境地。   闻亭丽忧心忡忡, 后来路易斯看她实在太累, 便说病人由他来照料, 让闻亭丽先回房休息。   尽管睡下了, 闻亭丽却因为担心陆世澄病情恶化睡得并不踏实, 这不, 隔壁一有动静她便惊醒了。   她披上外衣赶到隔壁, 一进屋, 就看见路易斯呆立在床边,床上,陆世澄正低声呓语着什么。   闻亭丽不禁苦笑,昨天她骤然听到陆世澄开口说话时,脸上的表情估计跟现在的路易斯差不多。   “很突然对不对?”闻亭丽走近小声对路易斯说,“昨天夜里我也听到了,陆先生喊的也是‘妈妈’。”   路易斯在床边无措地思索了一阵,尝试着分析道:“陆先生的声带并未损坏,他的哑疾似乎与幼年时期受过重大刺激有关,这回他遭到了重创,用你们中国人的话来说: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这种濒死的经历有助于他突破一些心理上的障碍也未可知。”   闻亭丽怀着复杂的心情探了探陆世澄的额头。   这个动作提醒了路易斯,他将体温计从陆世澄的衣服里取出,对灯一看,轻吁一口气:“体温下来了。”   闻亭丽忙问:“这不是说明陆先生的情况稳定一些了?”   “至少是个好现象,究竟是年轻底子好……白天再观察一天,假如病情没有恶化,那么先不用冒着风险把陆先生往医院送了。”   闻亭丽高兴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天快亮了,病人需要营养,大夫您也需要补充体力,我去买点早餐。”   路易斯拦住闻亭丽:“恐怕得麻烦闻小姐出门一趟。”   他指了指仍在昏睡的陆世澄。   “陆先生出了许多汗,这样捂下去实在不利于伤口恢复,还请闻小姐出门帮忙买一套可以换洗的衣裳,顺便再帮陆先生买些私人的盥洗用品,另外,这是陆先生马上需要用到的一些药品,我的诊所附近现有不少陆三爷的眼线,你拿着我的药方直接去五洲大药房拿药。”   闻亭丽点点头说:“待会如果您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只管吩咐周嫂便是了。”   出门前,闻亭丽特地回房换了一身不起眼的衣裤,又从衣箱里翻出一顶过去在学校里排话剧时用的假发戴在头上,对镜看了看,又在脸上加了一副粗框眼镜才算完。   她知道,陆三爷和白龙帮绝对猜不到那一晚是她救了陆世澄,但谨慎些总归没错。她这样一妆扮,别说是陌生人,就算是熟人也未必能一眼认出她来。   拾掇完毕,闻亭丽检查了书袋里的手枪和钱包,在清晨的淡青色天光里出了门。这一出门,足足坐了一个钟头的车才到洋行。   进去后,闻亭丽迅速买好了奶粉、男式软袜、毛巾、肥皂、拖鞋等物,打听到男子成衣部在二楼,又上楼挑衣服。   现在陆世澄仍在昏迷中,外衣是穿不着的,依她看,不如直接买两套轻软的寝衣回去。只是她生平第一次买男子寝衣,多少有点摸不着头脑,在男子成衣柜台前转了好半天也能拿定主意。   那卖货的西崽极为乖觉:“小姐把先生的身量告诉我。”   闻亭丽故作老成用手比划了几下:“他身段比较高挑,身量大概比你高这么多,肩膀大约这么宽。”   “先生的腰围呢?”   闻亭丽怔了怔:“具体我也不知,唔,反正腰身的尺寸不会阔。”   西崽屁颠颠到柜台后面拿出十来套寝衣,有贵的,也有便宜些的。   闻亭丽先看便宜的,样式倒是不差,只是布料不太透气,想起陆世澄眼下一身是伤,很坚定地拿起那套较贵的寝衣打量,那西崽眼睛一亮:“小姐好眼光,这都是正宗的舶来货,料子既轻软又透气,夜里穿来睡觉再舒服不过了。”   闻亭丽心里十分满意,嘴上却说:“这料子看着虽好,但外头随便一家布料行都能买到,进货价才三块大洋一匹,你这款式也没什么出奇,凭什么就比别处贵上三倍了”   西崽一听这话,就知道闻亭丽要么自己是开洋服店的,要么在洋服店做过事,便笑道:“布料行固然能寻到便宜货,但其中一多半是仿制品,就算是同一匹布,自己扯料子到裁缝铺做,也断乎做不出这时髦的款式,我这可是实打实的巴黎货,你看看这款式多么绅士,多么得体。同等式样的寝衣只有南京路上能买着,但那边的价格比我这还要贵上好几倍。”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闻亭丽一口气买了两套,一套樱白,一套墨蓝,颜色都算淡雅。   她并不知道陆世澄平日都穿什么牌子的寝衣,但在她看来,这样好的料子和款式,即便是陆世澄来穿,总不至于穿几次就扔。   结完账时间不早了,闻亭丽顺手在报摊买了几份报纸,招了一辆黄包车上车回家。   路上,她把三份报纸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既没看见白龙帮那边的消息,也没看到陆世澄的相关新闻。   她心里直纳闷,报上没登陆世澄的消息还好说,奇怪的是白龙帮竟也一点动静都没有,那晚她可是接连打中了邱凌云两枪,他即便不死也要受重伤。   以邱氏父子目前在白龙帮的地位,倘如邱凌云重伤不治,坊间多少会传出一点风声。   只是眼下没时间出去细打听,到家后,闻亭丽先警觉地观察四周,确定没有不妥,这才开门径直回自己的套房。   周嫂牵着小桃子从里屋迎出来。   “陆先生醒过一回。”周嫂小声说,“那位洋大夫给喂了一碗粥,但陆先生精神头很差,交代了几件事就又睡过去了。”   “您帮着把这些衣袜洗一洗晾起来,傍晚应该就干透了。”   周嫂看见两套极轻软的男子寝衣,不免露出些讶色,闻亭丽早拉着小桃子急匆匆进了屋。   屋内,路易斯站在床边记录着什么,床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上午的阳光从窗外落到床头,陆世澄的一半脸庞罩在澄透的光里。   他睡得很沉,几簇黑短发凌乱地覆在额头的白纱布上,这令他比平日多了一些孩子气。   “怎么样?又在发烧吗?”闻亭丽近前小声问。   “不烧了。”路易斯说,“我给陆先生用了一些止痛药,他刚睡着。”   闻亭丽神色一松,顺手将另一袋东西交给路易斯:“您看看这些药对不对。对了,我还买了一点补品,有奶粉、有罐装牛肉汁、还有五洲大药房新出的营养膏,就不知陆先生现在能不能吃。”   路易斯逐一查看。   “都是对的。牛肉汁和营养膏过两日再吃,奶粉待会等陆先生醒了就泡给他喝,我猜他最多再睡两个钟头就会醒了。”   说到此处,路易斯突然用一种奇怪的眼神觑了闻亭丽好几眼。   “怎么了?”   路易斯笑着摇摇头:“我只是觉得……陆先生内心深处应该是很信任闻小姐的,不然他不会睡得这样沉。”   闻亭丽有一阵没吭声,过片刻才愉悦地轻声说:“我去给您倒杯茶吧。”   午饭过后,周嫂把晾干的寝衣收进来,这料子极薄,在大日头底下晒两个钟头就干了。   闻亭丽在厨房烧了两壶水,把新买的脸盆毛巾等物一一烫过消毒,连同新买的寝衣一并交给路易斯,随即掩门出来。   路易斯留在屋里给陆世澄擦洗和换药,半个钟头后才出来,闻亭丽接过水盆:“周嫂在沙发上铺了一套被褥,您好歹去睡一觉,有什么不妥我再叫您。”   路易斯疲惫地揉揉眉心:“也好,待会若是陆先生醒来,劳烦闻小姐先给他喂点东西,只要他能动,尽量扶着他下地走动一下,躺久了保不准会出现一些新的并发症。”   “好。”   路易斯走后,闻亭丽坐在床边望着陆世澄。   身后,小桃子不知何时也进来了,她吃着姐姐刚买回来的朱古力,在屋子里踢踏踢踏走着,被姐姐低声制止后,便走过来挨着姐姐好奇打量床上的陆世澄。   “陆先生吃不吃朱古力?”她大方地从衣兜里拿出另一块。   “陆先生现在不能吃这些。”   “陆先生会饿死吗?”   闻亭丽吃吃地笑:“他饿的时候自然会醒来的。路易斯大夫说,对病人来说,睡眠跟吃饭一样重要。”   小桃子似懂非懂听着,这时周嫂过来说:“小桃子,我们也该睡午觉了。”   小桃子马上像块牛皮糖紧紧黏着姐姐:“小桃子要姐姐带着睡。”   忽听周嫂讶道:“陆先生醒了。”   闻亭丽一转头,果见陆世澄在床上茫然地看着她们几个。小桃子只当陆世澄是被自己吵醒的,被周嫂一牵,乖乖去睡午觉了。   闻亭丽探手摸摸陆世澄的额头,异常欢喜地发问:“饿了吧?先吃点鸡肉粥。”   陆世澄尝试着动弹,一低头,陡然仿佛发现身上穿着一套从未见过的寝衣,一愣之下,举起自己未受伤的那只胳膊,衣袖随着他的动作落到了肘窝处,他皱眉打量着这件陌生衣裳。   “路易斯大夫交代我帮你买的,他说你出了许多汗,得赶快换衣裳,我就出去随便买了两套,也不知道合不合身。”   陆世澄转眸望向她,闻亭丽欣然帮他把胳膊塞回被子里,随即舀了一勺粥送到陆世澄嘴边。“这样空着容易伤风,先吃东西吧。”   陆世澄的胃口比预想中要好,一碗粥吃完了,还眼巴巴看着碗里。   “还想吃?”   陆世澄点点头。   闻亭丽扑哧一笑,这大约是陆世澄第一次在她面前流露出孩子气的一面。   她忍笑拿走空碗,换一杯淡盐水给陆世澄漱口。“饿也不能给你了。路易斯大夫交代过不能一次性吃太饱,剩下的留着晚上吃。还有,我得扶陆先生下地走一圈,这也是路易斯大夫交代的。”   陆世澄望着天花板无奈地笑,默了默,艰难侧过身掀开被子,闻亭丽急忙制止他:“等一等。”   她背对他坐在床沿,用手拍拍自己的肩膀:“来,把胳膊搭在这儿,我扶着你走。”   陆世澄略一犹豫,乖乖按照闻亭丽的话做了。   然而,闻亭丽委实低估了一个青年男子的重量,这几日他虽然瘦得不成样子,体格依旧比病重时的父亲要好许多,何况他本就比父亲足足高一个头,两人起身的一瞬间,猝然晃动了好几下,幸亏闻亭丽情急之下抓住了床尾的挡板,不然准把陆世澄一下子摔回床上。   闻亭丽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察看身侧的陆世澄,不料陆世澄闭着眼睛在苦笑。   他这一笑,让她心头一松。   “对不起,弄疼你了吧?”她懊恼地说,“你别怕,我力气很大的,刚才是没准备好,这回我有经验了,来,你搭着我,我保证绝不会再乱晃。”   不知是不是这份口头保证起了作用,陆世澄没有打退堂鼓,反而很信赖地让闻亭丽扶着自己重新出发。   闻亭丽扛住了陆世澄的右胳膊,同时伸出左手绕过他的后腰,异常稳固地扶住他的另一边。   两人在房里慢慢地走。门外很安静,周嫂和小桃子去午睡了,路易斯也睡得正酣,在这初秋的午后公寓,除了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只剩一片柔和的寂静。   闻亭丽一边走,一边不忘悄悄打量陆世澄身上的寝衣是否合身,袖长正好,裤管也不短,至于裤腰……被外衣罩着也看不见,不过既然系得上,就说明是合身的。   她不由偷笑了下,她对自己估量尺寸的能力满意极了。   走到屋子中间时,恰巧阳光从外头探进窗内,将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陆世澄脚步微顿,闻亭丽只当他也注意到了地上那略显亲密的影子,赶忙找话说:“疼了你就告诉我。”   一抬头,却见陆世澄好奇望着窗边桌上的一张全身照。   照片里的人是闻亭丽,她头戴水晶冠,身穿轻纱和珠片做的公主戏装,一头丰盛的长发落在肩背,这样的装扮一看便知在学校参加某个演出。   单论照片,并没什么特别之处,奇特的是闻亭丽的表情,从她的姿势来看,她刚走到舞台上,但从她的表情来看,她像是被台下的某个人唤住了。   落影的这一瞬间,她正扭头向下看,秀眉微扬,嘴唇微启,笑容里透着几分吃惊。   这照片还是当初乔杏初追求她时为她拍的。   那时的她还在秀德女子中学念书,几所学校搞联合汇演,她跟同学合演莎翁的话剧。当晚乔杏初带来了一台新买的德制相机,在台下为她拍了许多照片。   两人决裂后,她把乔杏初送她的那些礼物全数退了回去,唯有这些照片没法退,毕竟相片里的人是她,虽然没退,却不喜欢将其放在显眼的地方,索性一股脑收到了里屋。   这间房本来是给父亲准备的,父亲去世后就变成了杂物间,那晚陆世澄出事后她把他临时安置在此处,过后也没来得及拾掇。   陆世澄大概在好奇是谁为她拍的照片,毕竟从拍摄角度来看,摄影师应当是坐在前排的观众席上。   “渴不渴?要不要喝口水?”闻亭丽顺势转移话题。   陆世澄垂眸一想,也顺势摇了摇头。他一句也没有多问,而是很自然地将视线移向房间里的其他角落。   闻亭丽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松,他总是那样聪明和知趣,这或许是她在与他打交道时,从未感到过难堪或窘迫的原因。   她的语气重新变得活泼起来,开始自发为陆世澄介绍房里的摆设。   “那是我收集的画报,先前我们家还在开洋服店的时候,我经常把画报上面好看的女装照片裁下来给我爹妈做参考,这样他们就知道当下流行哪些款式……洋服店关门后我也舍不得扔,打算今后让小桃子对着画上的照片学画画。”   他一张一张看过去,除了她说的洋装,还有一些珠宝首饰和可爱玩偶的剪报,看得出她很喜欢这类宝光璀璨的小物件。   她又示意他看那边。“窗台上是我自己种的花生苗,周嫂早年患了胃病,现在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吃十几粒红皮花生,搬家的时候,平安里的邻居送了我几株花生,我就试着在房里种一种,没想到种活了,你瞧,都发芽了。”   “还有那个,这是我姆妈亲手做的一套小木偶,我小时候最喜欢玩这个了,小桃子出生以后又给小桃子玩。陆先生,你不知道我姆妈的手有多么巧。”   不管陆世澄的目光落在何处,闻亭丽总能兴致勃勃地为他做一番介绍。   这些不只是杂物,更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现在,她愿意向面前这个人敞开自己的“这个部分”。   陆世澄全程只是默默听着,但他的眼神显示他对闻亭丽说的每一件事都充满兴趣,可惜体力不支,仅仅绕着屋子走了两圈,额上便布满了汗珠。   闻亭丽忙把陆世澄扶回床边。   这个人实在太绅士,虽说她一直鼓励他倚靠她,他却很注意不把全部重心都压到她肩上。   走了这两圈,一大半靠他自己的力量在走,他伤得那样重,这种走法怎能不吃力。关键他还做得令人不易察觉,不然她早就发现不对了。   闻亭丽帮陆世澄重新躺下,给他喂了点水,无奈地说:“我出去一下。”   刚一转身,袖口突然被人拽住了。   闻亭丽讶然回头。   陆世澄吃力侧身,用自己没受伤的那只手在她掌心了写了几个字。   【我饿。】   写完这两个字,陆世澄抬头看着她,目光清澈坦率,却又有点无辜。   闻亭丽笑道:“不行不行,你刚刚吃过饭,不能吃太多。”   可他的神情认真到让人察觉不到他在耍无赖。闻亭丽心软了,兴许人在伤重的时候,就是格外需要能量。“那我给你泡点奶粉。回头等路易斯大夫醒了,我再问问他可不可以给你多添点饭。”   喝完牛乳,闻亭丽低声问他:“还想吃点什么?我去买来,说不定你晚上可以多吃些。”   陆世澄低眉想了想,似乎真在琢磨自己最想吃什么,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此刻的精力,想着想着,眼神就迷离起来,再然后,尽管他的目光仍停留在闻亭丽的脸上,眼皮却慢慢地、沉重地合在了一起。   闻亭丽看得目瞪口呆,什么叫说睡就睡,她算是见识到了。她帮陆世澄掩好被子,起身准备把碗送出去,心里忽一惊,陆世澄精力那么差,该不会是崩到伤口了,若是这样,得赶快把路易斯大夫叫醒察看。   可是……路易斯昨晚一宿没睡,怎好吵醒他。   她决定自行先确认一眼。   她小心翼翼坐回床边,轻轻掀开陆世澄的被子,待要察看伤口时,却犯起了难。他的伤在肋骨,要细看,必然得解开他的上衣。   几次伸手,又因为不好意思缩了回来,最后她坦然地对自己说:路易斯拜托她照看陆世澄,她就不能敷衍了事,万一伤口出问题可就糟糕了。   她默了下,闭着眼睛去解陆世澄寝衣的第一粒扣子。   谁知她一动,手腕就被人狠狠甩开。速度是那样快,快到闻亭丽根本来不及缩手。   闻亭丽吓得睁眼,就看见陆世澄定定看着她,他像是刚惊醒,眼神有些惘然,可他的动作却是那样的迅速,大约是感觉到有人在解自己的衣扣,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才推开她的手。不必说,假如他的手没受伤,她的手腕可能已经被他一把扣住了。   闻亭丽恨不得钻进地缝,急忙解释说:“我……我……我只是想看看你的伤口。”   陆世澄平复了喘息,收回手,愧疚地望着闻亭丽。   闻亭丽嘟着嘴揉捏自己的手腕,陆世澄翻身想起,闻亭丽忙按住他:“你别动,你看你一头的汗,我没事,我只是没想到一个昏睡的人反应还能这样快。”   她忍不住想笑,然而细一想,笑容便凝在脸上,只有长期处在危境中的人,才会养成这种习惯,那种警惕,几乎刻在了骨子里。由此可见,他是多么不容易将自己的信任交付出去,她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心情复杂地望着陆世澄。   陆世澄似乎为方才的事感到不好意思,把头仰回枕上,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又诧异地低头看她。   闻亭丽被陆世澄这举动逗笑了,的确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他不光是病人,而且病得很重,出于谨慎,帮他察看伤口再正常不过。   只是,面对面解他的衣扣实在有些难为情,于是重新替陆世澄盖好被子,把脸转向另一边,摸索着帮他解开第一粒扣子,再往下,又解开一粒扣子。   解到第四粒时,忽觉得陆世澄太过安静,她悄悄转过头,就看见陆世澄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他的样子十分镇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好,纱布没有渗血和渗液。   检查完胸肋,又轻轻帮他翻身检查后背的两处伤,最后没忘记察看他头上的纱布。   确定几处伤都没有问题,闻亭丽轻手轻脚地让陆世澄躺平,重新替他扣上衣裳。   说来奇怪,明明是同一批扣子,系衣扣时却比解衣扣时快多了,做完这一切,闻亭丽急三火四打开罐子,将一根消过毒的温度计取出来,示意陆世澄含在嘴里。   陆世澄摇摇头。   闻亭丽有些急:“路易斯大夫交代过要再量一次体温的。”   陆世澄依旧固执地摇摇头,这太孩子气了,只有稚童才会把体温计含在嘴里。   “你不能这样任性。”闻亭丽同他讲道理,“路易斯大夫说了,再发烧会很麻烦的,好歹量一量,若是没发烧,我们也放心些。”   陆世澄想了想,张嘴含住那根体温计。   闻亭丽这才满意,托腮耐心等待着。 第43章   这时, 客厅方向忽然传来一些声响。   陆世澄和闻亭丽同时侧过头听动静,又同时回眸看向对方。   不知不觉间,两个人之间仿佛又多了一点神秘的默契和信赖, 闻亭丽嘴边的酒窝动了一动,小声对陆世澄说:“路易斯大夫醒了, 我出去瞧瞧。”   陆世澄含着体温计点点头, 闻亭丽望着他直笑,顺手端起桌上的空碗等物。   路易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揉眼睛。   “闻小姐,陆先生怎么样?”   闻亭丽将方才的情形同路易斯说了,说完, 径自到厨房路易斯沏了一盏茶,回到里屋一看,陆世澄歪头睡着了, 嘴里还含着体温计。   闻亭丽担忧地说:“方才也是这样,前一秒还醒着,下一秒就睡着了。”   “别担心,他没有发烧。”   路易斯取出体温计看了看, 对她解释道:“陆先生爱睡觉是正常的,他脑部受了创伤, 这几天虽然一直在用药, 但积血只能靠他自己慢慢吸收, 此外我给他用的止痛药剂量也比较大, 药里有些安眠药的成分, 再加上他的神经系统还在恢复, 嗜睡是一方面, 即便醒来也会神志恍惚的。”   闻亭丽一讶, 难怪他如此乖巧, 有时候甚至有点孩子气。   路易斯叹气:“伤得这样重,能睡是好事,多休息休息,伤口也能愈合得快些。”   闻亭丽慎重点头。   诚如路易斯所说,接下来的一个多礼拜,陆世澄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但每一次醒转,他的状态就比之前要明显好转。   这天早上,陆世澄一觉醒来,发觉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人。   他将视线投向门口,耐心地等待着。   很快,门外传来脚步声,谁知进来的却是路易斯。   “醒了?”路易斯语调轻松,“唔,今早气色好多了。”   陆世澄失望地看着他,路易斯却自顾自走到床边,正色低声说:“邝先生昨夜回上海了,今早回消息说:一切顺利。”   陆世澄颔了下首,路易斯给陆世澄喂了些吃的,扶他下地走动。   每当路过门口时,陆世澄总会停下脚步侧头听一听,路易斯揣摩着发问:“陆先生要联系邝先生吗?”   陆世澄摇了摇头。   路易斯搀扶着陆世澄躺回床上,换药时无意间一抬头,就看见陆世澄一瞬不瞬注视着门口。   “陆先生?”路易斯忍不住再次开腔。   陆世澄若无其事把视线挪回路易斯脸上。   【闻小姐不在家吗?】   路易斯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一大早就出门了,说是她的新戏马上要开拍了,今天剧组要提前搞什么研讨会,她是主演,不能缺席。”   说完这话,路易斯终于感受到了陆世澄的失落,他欲言又止,可是陆世澄似乎不大想跟他交流的样子,只好把盘子端出去,正巧小桃子和周嫂从菜市场回来,小桃子看这边房门开着,忙甩开周嫂的手,一头跑进屋。   “快出来,不要打搅陆先生休息。”周嫂急得追上去,路易斯却制止了她。   他示意周嫂往里看,陆世澄正饶有兴趣听小桃子说话。   “陆先生早。”小桃子学着姐姐的样子跟陆世澄打招呼,只是照例把“陆”喊成“如”。   陆世澄微微一笑,伸出未受伤的那只手同小桃子的胖手握了握,小桃子感受到了陆世澄的友善和鼓励,也高兴地“嗬嗬”笑了两声。   周嫂见小桃子还算懂分寸,这才放心去忙别的事。   小桃子在床前啪嗒啪嗒走来走去,路过杂物时,将两手攀住柜子边缘,踮起脚尖往上面看。   她很好奇陆世澄吃的东西跟她的有什么不一样。   很快在柜上发现了什么,转头看看陆世澄,确认陆世澄并不反对她从上面拿东西,便从柜顶上搬下来一样罐头似的东西。   “营养膏。”小桃子拍打着罐头盖,“姐姐,大药房买的,贵贵,只能陆先生吃,陆先生是病人,小桃子用不着吃。”   说了一大串,最后小桃子体谅地把这罐东西捧到陆世澄面前。   陆世澄在床栏上写了个“谢”字,写完瞅着小桃子。   小桃子一脸茫然,她才三岁,对于用笔墨写在纸上的字尚且不熟悉,何况是指头写的这种无形的字,歪头想了想,“咚咚咚”跑出去,不一会,抱着一堆课本进来。   “姐姐教小桃子认字。”小桃子用胖胖的手指头指着书页,骄傲地读起来,“山、中、大、小。”   陆世澄望着本子,左边的一排字显然是闻亭丽誊写的,全是方方正正的楷书,誊了一整本,每个字都写得极大。   从右边那些歪歪扭扭的鬼画符来看,小桃子刚学到第五页。   念到第六页时,小桃子果然卡壳了。   那是一个“水”字。   陆世澄朝四下里一望,随即指指手边的水杯,让小桃子往里看。   小桃子低头看了眼,仍旧满脸不解,陆世澄便对她做出个仰脖喝水的动作,又指指杯子里的水,接着示意小桃子看本子上的那个“水”字。   小桃子终于有些懂了,望着那个字愣愣地说:“水。”   陆世澄扬了扬眉。   小桃子每念一次“水”,陆世澄便笑着颔首一次。   小桃子彻底兴奋起来,捧着本子跑出去找周嫂:“水,周嫂,水。”   周嫂和路易斯误以为陆世澄要喝水,应声跑过来,在搞明白小桃子新学了“水”字后,周嫂有些无措地进屋说:“难为陆先生这样有耐心,这孩子平日也是这样吵她姐姐的,这样下去准会没完没了,您一定累了,我马上把小桃子带出去。”   陆世澄只是摇头,小桃子愈发有兴致,跑回床边让陆世澄教她下一个字。   这回是个“花“字。   陆世澄想了想,抬头看向窗户,闻亭丽种的那盆花生苗静立在晨光里,几片浓绿的叶子反着白花花的光。   他用手指了指窗台,用目光鼓励小桃子说出那是什么,小桃子果然大声说:“姐姐种的花生苗。”   陆世澄趁势指了指本子上的“花”字,原以为有了上次的经验小桃子很快就能学会,小桃子一开口却说:“姐姐!”   要不就是“草”。   教了好多回,只是教不会,陆世澄将视线在房里扫了一圈,突然发现小桃子脚上的娃娃鞋上面嵌着两朵赛璐珞做的花。   他撑着胳膊向床外慢慢挪了几寸,让小桃子低头看自己的鞋。   小桃子慢腾腾蹲下去,用小手抚摸那柔软的花骨朵:“花花。”   陆世澄立即示意小桃子看本子的“花”字,这回小桃子说对了:“花!”   陆世澄摸摸小桃子的头,小桃子兴冲冲跑出去,转眼就抱了一个大盒子回来,打开,里面全是各式各样的糖果。   一堆零食里,有一种金纸包着的朱古力球小桃子最为喜欢,她特地挑出来一颗赠予陆世澄。   “陆先生吃。”   陆世澄歉然指指自己头上的伤,表示自己不能吃。   小桃子依旧拿出两粒放在他的枕头边,很大方地对陆世澄说:“先不吃,好了吃。”   随后,她自行剥开一颗糖,万分珍视地将其放进自己嘴里,细细嚼了一会,再次在罐子里翻找起来,不多时,从里面取出几块用纸包着的曲奇饼干,向陆世澄介绍说:“姐姐爱吃这个,朱古力是小桃子的,姐姐没有钱,省着吃,姐姐拍戏赚了钱,就给小桃子买很多很多朱古力,给她自己买很多很多曲奇。”   她张开胖胖的胳膊,对着陆世澄画了无限大的一个圈。   陆世澄默了默,接过小桃子手里的曲奇认真看了几眼。   小桃子仅吃了一颗朱古力就舍不得再吃了,小心翼翼把盖子盖好,抱着罐子跑出去,回来继续捧起小本子,让陆世澄教她认字。   此时此刻,闻亭丽正在黄金影业的事业部开会。   原定于礼拜二开机,但黄远山不知何故跟黄金影业的大老板刘梦麟起了龃龉,导致开机时间再次延期,但公司对这部戏异常重视,黄远山轮流把剧组的几位主演喊到公司讲戏不说,还亲自带闻亭丽去公司的摄影棚提前熟悉环境。   影棚租在曹家渡,面积足有五六百平米,摄影机是从美利坚商人处买来的最新式的贝尔号,水银灯、炭精灯等设备也是应有尽有(注),进棚后,闻亭丽只觉得眼花缭乱,她虽经常在舞台上表演,进棚拍电影却是第一次,对于如何走位、如何找机器,她是全无经验,黄远山刚给闻亭丽讲解了几句,便有报社记者过来采访黄远山,不一会又来了几个场务,说是某批新做的道具需要黄远山亲自验收。   稍顷,总公司打来电话,制片人有几个重要事项要当面询问黄远山,黄远山立即撇下场务走了。   这样一趟又一趟,叫闻亭丽看得目瞪口呆,她从不知道拍戏这样麻烦,看这架势黄远山是没空教她了,只好改向现场的前辈们求教,但棚内的人都面生得很,而且大家都各忙各的,没人有时间理会她,闻亭丽接连碰了几次壁,只能捧着剧本在角落里自己琢磨,快天黑时,副导演跑来说:“快走,《时间的沙》剧组要拍夜戏了。”   闻亭丽几乎是被撵着出了摄影棚。   她简直不知道怎样形容自己的这一天,在门口杵了半天,自行摸索到后面的化妆室卸妆,卸着卸着,突然意识到,这一整天她就没见过同剧组的几位主演。   她知道这部戏的男主角定的是当红小生巫笙,配角则由温冠华、林少云等老演员担任,在这些前辈面前,她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新人,今早她特地第一个赶到公司,预备等前辈们到场时挨个向对方问好,然而一直到十点钟也没能见到几位前辈。之后她在棚内待了一天,这帮人更是连面都没露过。   闻亭丽心里直犯嘀咕,外头传来人声。   “哎,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什么?”   “没听刚才他们说吗,白龙帮最近像在搜找什么人。”   闻亭丽耳朵一竖。   “怪就怪在他们不敢大张旗鼓地找,只敢偷偷摸摸找寻。”   “哎哟,怕不是在找什么重要人物吧?”   闻亭丽越听越慌,陆世澄虽然机警,究竟重伤未愈,周嫂和小桃子手无寸铁,路易斯大夫身上不知是否有枪。一旦白龙帮找上门来,他们必然凶多吉少。   出去一看,走廊上那两个人早走远了,闻亭丽急忙叫车往家赶。快到寓所时觉得周围不太对劲,马路边多了一些形迹可疑的人,沿路还停着十来辆车。   闻亭丽悄悄攥紧了包内的那把枪,令黄包车车夫绕到另一头去,路边有家电话局,她立即下车给家里打电话。   电话是路易斯接的。   闻亭丽屏住呼吸问:“大夫,家里还好吗?”   “闻小姐?”路易斯很快反应过来,“噢不必担心,家里一切都好。”   说话时,隐约听到小桃子在那头笑,那种轻松的氛围不像是硬装出来的,闻亭丽松了口气。   匆匆赶回家,一进屋,刚巧路易斯从里出来。“闻小姐今天在外头都听到什么风声了?”   闻亭丽急声说:“我听说陆三爷和白龙帮的正到处搜找陆先生,回来的路上我看到好些形迹可疑的人。”   路易斯笑道:“放心,那些全是陆先生的人,上午邝先生带人过来了,现在方圆数里都是陆家的人马,陆三爷和白龙帮绝没有胆量再露面。南洋那边,陆老先生也得到消息了,据说这两日就会抵达上海。”   闻亭丽悬着的心落了地,忽又想起那晚陆三爷对陆世澄说的那些话,陆老先生急着回国,未必是出于对长孙的关心,她瞬间对陆世澄充满了同情,朝屋里看了眼:“陆先生睡了吗?“   “半个钟头前才睡着。”路易斯擦擦头上的汗,“邝先生看陆先生行动不便,着人去买轮椅了,闻小姐先进屋照看一会,我去打两个电话。”   小桃子从另一侧抱着一个大盒子跑出来了,抬头望见闻亭丽,一阵风似地奔过来将盒子塞入姐姐的怀里。   闻亭丽一怔,那是一罐她最喜欢吃的曲奇,几年前乔宝心从家里带过一罐分给同学吃,她一吃就喜欢上了,焦香浓郁,入口即化,但因为价格太贵,自从家里出事后,她再也没舍得去洋行买过。   小桃子塞给她的是全新的一罐,盒盖上的封条还未撕。   “这是哪来的?”   小桃子不容分说拽着闻亭丽朝主卧跑。   一进去,闻亭丽吓一跳。   她的卧室里像山一样堆满了各类零食,有小桃子喜欢吃的朱古力、果脯、奶粉、营养膏、一些新出的外国高级零食,此外还有一堆新买来的小人书和识字课本。   而堆在最前面的,正是她一向最喜欢吃的曲奇,整整齐齐码在一起,少说也有五十盒。   小桃子像只小兔子在零食堆里蹦来蹦去。“这是姐姐的,这是小桃子的,这是……”   周嫂进来笑着解释:“陆先生让人买的。上午的时候,一位姓邝的先生带人来了,也不知道陆先生跟他说了什么,再回来时就买来了这一大堆东西,我一看,竟全是小姐和小桃子爱吃的,连我都有份。那位邝先生说话那叫一个和气,讲了一大堆好话,请我们务必收下。”   说话这当口,小桃子再次像箭一样飞蹿出去,闻亭丽和周嫂急忙追出门,小桃子却只是跑回自己屋拿出一个本子塞到姐姐手里。   打开书页,小桃子对着上面的字咿咿呀呀念道:“水、花、天、木……”   全是闻亭丽尚未教过的字。   “陆先生教的。”周嫂一脸钦佩,“一遍一遍地教,上午教了一页,中午我怕陆先生要歇息,硬拉着小桃子出来,谁知下午一个没看住,又叫小桃子跑了进去,陆先生就继续教,竟把整整三页的字都教会了。”   闻亭丽不知说什么好:“你这个小淘气。”   小桃子仰着小脑袋等待姐姐夸自己,闻亭丽在妹妹的脸蛋上亲了一口:“我们小桃子最聪明,但下次不要吵陆先生了,等姐姐回来再教你。”   周嫂说:“还没吃饭吧,桌上有饭菜,还是热的。”   闻亭丽应了,轻手轻脚走进里屋。   太阳快下山了,房内光线有些昏暗,陆世澄在床上睡得正沉。   她在床边坐下来观察他的睡态,想象不出陆世澄用什么法子教的小桃子,但她知道,那必然少不了一份非比寻常的耐心。   她在脑海里琢磨了一下当时的情形,险些笑出声,低头瞥去,手里还捧着那罐曲奇,她支起下巴,很小声地问:“陆先生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肯定是小桃子告诉他的。这个小叛徒!   陆世澄这会儿自然无法回答她的这些问题。   他睡得很沉。   他似乎不喜欢板板正正睡在床中间,相反,他老是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仿佛这样睡更踏实和安全。   闻亭丽刚要将曲奇饼放到一边,不期然发现他枕头边的小本子是打开的,空白页上写着一行字。   【今天还顺利吗?】   闻亭丽心中一荡。   他大概是提前写好了这句话,本想等她回来给她看,结果没能等到她就睡着了。   她不禁哑然失笑。   她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面对他的关心,尽管她明知他这会儿听不见也看不着,仍提笔在纸上一字一句写道:   【顺利,顺利得不得了。今天第一次进棚,大家都很帮助我,黄姐让我先在片场适应几天再开机。】   这时候,路易斯带着两名陆家的护卫过来了,每人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在门口冲她无声点头,闻亭丽忙出去。   二人客客气气说:“闻小姐还没吃饭吧,下午澄少爷说闻小姐爱吃这家的饭菜,特意让我们去买来,闻小姐要不先用膳吧。”   他们打开食盒,将饭菜逐一摆在桌上,四菜一汤,一看就知道是广雅居买来的,那是她第一次请陆世澄吃饭的地方。   闻亭丽心里甜丝丝的,恳切地问路易斯和护卫:“你们都吃过了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又把周嫂和小桃子都拉过来一起吃,先喝一口扁尖腐衣汤,不只胃里暖乎乎的,身上的疲倦感也一扫而光。   闻亭丽心满意足把饭吃完,重新进屋去照料陆世澄,他仍保持着刚才的睡姿,连身都没翻过。   她估摸着他还要睡上好一阵,便轻手轻脚从书包里取出剧本挨床沿坐下,借着窗外的残阳默背起来。 第44章   背了十来页台词, 闻亭丽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   床上的陆世澄呼吸越来越粗重。   而且,不知是不是窗外恰有一缕夕阳落在陆世澄脸上的缘故,他的脸色显出一种奇异的潮红, 探手摸去,他的皮肤有点烫手。   闻亭丽大吃一惊, 路易斯大夫说过, 别的不怕就怕陆世澄发烧,她忙低声唤道:“陆先生,陆先生。”   陆世澄微微耸了耸眉,却没能睁开眼。   闻亭丽慌忙跑出去:“路易斯大夫!陆先生好像发烧了!”   路易斯进屋检视一番后, 沉着脸说:“应该是伤口感染了,白天邝先生在时,我就极力建议把陆先生转送医院, 陆先生只是不同意——我马上给邝先生打电话。”   闻亭丽焦声问:“我能做些什么?”   路易斯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你帮忙把药品和近几日的体征表都收好,稍后跟惠群医院的大夫交接时,这些记录有助于那边了解陆先生的伤情。”   一个钟头后,陆世澄被送到了惠群医院。   惠群医院是一家私立医院, 隶属于陆家名下,等他们赶到时, 院长早已率领一班人亲自在门口等候。   陆世澄被安排在外科的高级病房。   大批医护人员在病房里进进出出, 闻亭丽无处容身, 只得先退到走廊上。   忧心忡忡等了半晌, 邝志林出来了。   邝志林这段时间黑瘦了不少, 望见闻亭丽, 疾步走近说:“闻小姐请先回吧, 大夫们在商议诊疗措施, 这地方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有。快十点了, 我让人送闻小姐回去。”   闻亭丽悬着心问:“陆先生情况怎么样?”   邝志林只是摇头:“闻小姐,你这几日太累了,今晚先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再来。”   闻亭丽咬了咬唇:“也好。”   邝志林送她出去,路上突然止住脚步说:“忙到现在也没跟闻小姐道过谢,那晚多亏闻小姐挺身相救,过后又承蒙闻小姐和周嫂悉心照料,否则澄少爷未必能脱离险境,这份大恩,陆先生和邝某铭记于心。”   他深深向闻亭丽鞠了一躬。   闻亭丽忙说:“当晚那种情况,凡是有点血性的人都会出手相救的,何况陆先生也曾不计回报多次帮我。”   邝志林并未马上接腔,而是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神情打量闻亭丽。从前他待闻亭丽就极客套,但某个不经意的瞬间,他眼神里常常透出审视和防范的意味。   而今晚,邝志林对她,于客气之外还多了一份尊重。   闻亭丽未作声,想想陆家多年来的恩怨纠葛,再想想陆世澄险些命丧陆三爷之手,这一切也就不那么难以理解了。   门口停着一辆汽车,两人下了台阶,邝志林亲自帮闻亭丽开车门,紧接着,他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闻亭丽。   “今后闻小姐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打这个号码。”   闻亭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接过名片正色说:“如果陆先生醒了,烦请邝先生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   邝志林应了,又叮嘱道:“还有一件事需跟闻小姐提前打声招呼,为防白龙帮的人找闻小姐麻烦,这段时间我们会多留一些人在贵府周围日夜照看,闻小姐若是察觉到什么,莫要担心,那是我们的人。”   汽车开动后,闻亭丽在窗内朝邝志林挥挥手,邝志林在台阶上目送了一会才返身进去。   快到家时,闻亭丽留神观察窗外,附近果然停着两辆车。   进了家门,周嫂和小桃子早睡下了。   闻亭丽径直穿过客厅朝里屋走。   往常这个点,她该提醒路易斯大夫给陆世澄换药了。   推开门,发觉床上空荡荡的,心中莫名一空。   这些日子她习惯了在床边照料陆世澄,习惯了掐着时间等陆世澄醒来,现在陆世澄离开了,那种心境上的失落连她自己都有点意外。   有那么一阵,她只是无声无息地站在门口打量房内,邝志林做事太周到,走前特地留人打扫过。这一来,房中给人一种异常洁净的感觉,但也因为这个缘故,目光所及之处,几乎找不到陆世澄在此生活过的痕迹。   转头望见窗台前月光下的花生苗,她情不自禁走上前拨了拨那嫩绿的叶片,想起那个静谧的午后,整个人说不出的怅然,在窗前心烦意乱待了许久,这才关上灯出来。   回到主卧,闻亭丽一讶。   地板上那堆曲奇罐全都不见了。   找遍房中每一个角落,只是找不见踪影,一直找到衣柜,才发现糖果和曲奇罐不知何时被挪到了柜子里。   多半是周嫂趁她不在时收拾的。   这样堆在柜子里,倒比在地上摆着时更多了,闻亭丽笑着想,怎么一下子买这么多,陆世澄以为她一次能吃下多少罐?其实从医院出来后她的情绪一直有点低落,直到望见这座“小山”的这一刻,心情才骤然明快了几分。   这一晚,闻亭丽睡得并不安稳,醒来已是五点多,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惠群医院打电话。   护士在那头说:“陆先生?对不起,女士您记错了,我们昨晚没有收治一位姓陆的先生。”   闻亭丽直发愣,转念一想,陆家人大概不想让外界知道陆世澄受了重伤,看样子从医院是打探不到什么了,她索性找出邝志林的名片打过去,谁知这时电话响了。   “起床了?四十分钟后我来接你。”   是欣欣百货的大小姐董沁芳,   闻亭丽一头雾水:“沁芳姐?你来接我做什么?”   “给馥丽施拍冬衣广告呀,说好了我来接你的。”董沁芳奇道。   闻亭丽暗道糟糕,她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那晚欣欣百货举办决赛时,馥丽施也在台下观赛,颁奖一结束,馥丽施的经理立即决定跟闻亭丽续签冬衣广告,双方将拍摄时间定在《南国佳人》正式开机前,而拍摄地点则租在冠林影视公司的摄影棚,这事黄远山也知道。   鉴于欣欣百货是中间人,上回来闻亭丽新家做客时,董沁芳主动提出当日开车来接闻亭丽,一方面闻亭丽新租的房子有点远,而摄影师八点钟就要开工,另一方面,她们欣欣百货当天也有一支广告要在那边拍摄(注)。   谁知没多久就赶上陆世澄出事——   “没忘没忘。”闻亭丽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打着哈哈笑道,“我正准备吃早饭呢。”   。”   接完这通电话,闻亭丽忙不迭去盥洗室洗漱,看看还有时间,便再次拿起话筒给邝志林打过去。   接电话的是个老头,想必邝志林昨夜曾专门交代过,老头的语气很温和。   “邝先生一整晚都没回来……闻小姐放心,一有消息邝先生就会通知您的。”   闻亭丽同对方道了谢,挂断电话后,心中只是不安,可是再不安又如何,一个人总得先把眼前的事做好再说。   想起今天要去的冠林摄影棚经常有大公司拍广告,她特地精心打扮一番才出门,出来后在路口等了几分钟,就看见董沁芳的汽车朝这边驶来。   “沁芳姐!”   董沁芳眼前一亮:“今天怎么打扮得这样招眼?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在冠林的摄影棚里争取新的工作机会,妙极了!那些经理看到这么漂亮的小姑娘,说不定当场找你拍广告呢。”   闻亭丽满肚子心事,上车时只是笑:“沁芳姐又取笑我。”   董沁芳转动方向盘:“这可不是取笑,你呀,不仅懂得把握机会,还懂得主动制造机会,即便有时候运气不那么好,你骨子里的这股劲也能帮你把坏事变成好事,我就喜欢跟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   两人就这样闲闲聊着,驱车向目的地驶去,路过惠群医院时,董沁芳忽道:   “那不是你们学校的邹校长吗?她老人家一大早到医院来做什么?”   闻亭丽惴惴地望着窗外,邹校长刚从车上下来,给邹校长开门的人正是邝志林,邹校长神色匆匆向里走,邝志林紧随其后。   “来看病?不对,若是来看病,没必要让邝志林专门陪着,他可是陆世澄身边的头号忙人。”   闻亭丽忙说:“我听说邹校长当年跟陆小先生的母亲是挚友,兴许陆先生不放心,所以才让邝先生陪邹校长看病。”   又小心翼翼岔开话题道:“沁芳姐,再不走就迟到了。”   两人赶到摄影棚时,馥丽施的人也刚到,诚如董沁芳所说,今天共有四家公司在此地租影棚拍广告片(注),除了欣欣百货和馥丽施布料行,还有另外两家名气不小的公司,这边闻亭丽一露面,馥丽施的工作人员呼啦啦围上来,董沁芳在路边停好车,自行去找欣欣的同事。   馥丽施的经理一共带来了四十多套冬装,每拍完一套造型,闻亭丽就得抓紧时间到化妆室换下一套。眼下虽已是初秋,天气却不比夏日清凉多少,尤其是摄影棚里,温度比外面高许多,闻亭丽穿着厚重的冬装,身上的汗就没停过,偏偏还得在镜头里做出种种姿态,这实在是一种折磨。   好在闻亭丽不是一般人,不论多厚的衣服穿在身上,她都能展现最自然和动人的笑容。   这一拍,就拍到了夜里九点钟,导演和经理对闻亭丽赞不绝口,可惜其他公司并未像闻亭丽所设想的那样,被她的表演吸引着过来打听她的资料,两家公司都是一干完自己的活就走了。   收工时,闻亭丽感觉全身被像泥浆糊住了,汗气熏天,一举一动都笨重不堪,即便卸下了服装,身上每一个毛孔仍在向外冒酸气。   比这更糟糕的,是她从中午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   好在董沁芳临走前在附近的宁波饭馆给她买了一份饭菜送过来,她坐到镜子前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油纸,一尝之下,差点当场呕出来,那包饭菜已经馊了。   随即打开馥丽施为她准备的饭盒,结果也是一股酸气。馥丽施的经理一个劲地赔罪:“实在对不住,谁能想到棚里这样热,闻小姐在此稍等,我马上让他们再买一份吃的来。   闻亭丽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们也没吃,横竖已经收工了,回家再吃也是一样的。”   大伙匆匆收拾东西出来,馥丽施的经理为闻亭丽雇了一辆车:“闻小姐是直接回住所吗?”   闻亭丽略一犹豫,点点头说:“对的,麻烦了。”   汽车启动后,闻亭丽忙不迭从书包里取出一个油纸包,打开,一股奶香扑鼻而来,她满足地深吸一口,还好早上出门前特地包了十来块陆世澄昨天送的曲奇在包里,饭菜容易馊,这个却存得住。一口气吃了十来块,好歹不再头晕手抖了。   其实中途饿得慌的时候,她不是没想过将曲奇拿出来吃,但如此一来,少不了给大家也分一点,她平日极大方,今天却只想美美地吃独食。   回到家,闻亭丽轻手轻脚进房间看小桃子,小桃子睡得正酣,闻亭丽在床边看了几眼,急急忙忙将周嫂拉出去:“今天邝先生有没有打过电话来?”   “打过两个电话,第一通是早上八点,我说小姐出门拍挂历去了,邝先生便要我转告小姐:陆小先生醒来了。第二通是傍晚五点多打来的,问小姐回没回家,我说还没回,这次邝先生倒没说什么。”   闻亭丽二话不说冲进浴室。   为了洗掉身上残留的汗气,光是头发她就仔仔细细洗了两遍,又用香皂从头到脚打了三遍泡沫,将全身洗得香喷喷的才出来。   一开门,香气伴着乳白色的水雾一起涌出来。闻亭丽裹着毛巾到卧房里找衣服,忽觉后颈有点发痒,一时也顾不上细看,匆匆将头发高高束在脑后,换鞋准备出门。   周嫂正忙着热菜,闻声在厨房里扬声问:“要去探望陆先生吗,好歹先吃点东西再走。”   “再晚医院恐怕就不让进了,您先睡,我去去就回。”   病房的医务人员果然将闻亭丽拦在外头。   “过了探视时间了,请明天再来。”   “我姓闻,我是来找邝志林先生的,麻烦通传一声。”   邝志林没出来,倒出来了两位面熟的中年男子,闻亭丽以前在陆世澄身边见过他们,二人对闻亭丽很客套。   “邝先生临时有事离开一会,闻小姐请这边走。”   闻亭丽随二人上楼,这是一幢单独的小楼,每层只有两三间病房,陆世澄的那间位于三楼走廊最深处,走廊上有不少陆家的护卫,但他们一个比一个安静。   推开门,房里也是阒然无声。   “先前澄少爷醒来过一阵,后来又睡着了,大夫说情况已经基本稳定了。”   “我可以进去看看陆先生吗?”   ( 重要 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 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 q i s h u 9 9 . c o m , q i s h u 6 6 . c o m, q i s h u 7 7 . c o m 等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请便。”两人悄悄退到门边。   闻亭丽走到床旁的椅子上坐下,一天不见,陆世澄额上的白纱布并未撤下,反而加厚了些,胸口盖着薄毯,也不知胸腹处的伤口如何了。这样在灯光下看着,他的气色比前几日略好,只是他仿佛睡得不太踏实,皱着眉,呼吸也有点乱。   忽然,陆世澄挣扎了一下。   “妈妈——”   闻亭丽立即屏住呼吸。   接着,又是同样的一声低喃。   他似乎经常做同一个噩梦,梦里总在找寻他的母亲,那声“妈妈”,也总是充满痛楚。   闻亭丽不忍陆世澄陷在那可怖的梦境里,轻轻唤一声:“陆先生。”   陆世澄呼吸稍缓,却并未醒转。   闻亭丽有心等他醒来再走,最起码也要等邝志林回来问问陆世澄的情况再说,但看这样子,陆世澄一时半会醒不了,干脆悄悄从书袋里取出剧本,打算边读边等,但她委实高估了自己的体力,天不亮就起来了,白天在摄影棚绷了一整天,而此前,她为了照顾陆世澄连日来几乎没睡过一个整觉,撑到现在早就筋疲力尽了。   读了没多久,竟不知不觉趴在床边睡着了。   闻亭丽是被一阵钻心的痒弄醒的。   猛一抬眼,病床上空荡荡的。   她一惊,顾不上追究那奇痒的来处,慌忙转动脑袋:“陆先生?!”   定睛一看,陆世澄坐在对面床边的轮椅上一眼不眨看着她。   “你什么时候起来的?”闻亭丽一懵,急急忙忙直起身,不料肩膀上盖着东西,她这一动,东西便无声滑落到她的脚边。   那是陆世澄床上的薄被,不知怎么到了她的身上。   在闻亭丽发懵的当口,陆世澄朝她这边推动轮椅,推了两下却未能成功,闻亭丽果断地放下被子朝陆世澄走去。   “我来。”   她想象不出陆世澄刚才是怎样下床而不吵醒她,他的动作必定十分小心,甚至可能扯动了伤口,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陆先生醒来多久了?怎么也不叫我?瞧我,过来探望病人,自己倒先睡着了。”   陆世澄望着她的脸,忽然一下子,眼神变得奇怪起来,一边盯着她看,一边试图撑着轮椅站起。   闻亭丽抢先一步扶住他,陆世澄立即低下头盯着她的脖颈瞧,双方的距离那样近,他的目光几乎是牢牢黏在了她的肌肤上。   闻亭丽脸上一烫,陆世澄从未这样唐突过,她把脸转到一边,小声提醒他:“陆先生。”   陆世澄目光微动,但他并未挪开视线,而是抬手指了指她的脖颈,接着便焦急地环顾四周。   闻亭丽心知不妙,慌忙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意外触到了蚊子包似的东西。   “这是什么?”这一碰,那种奇痒的感觉又来了。   她下意识想抓挠,手腕却被陆世澄扣住了。   【不能抓。】   “可是我好痒,是不是很吓人。”闻亭丽痒得跺脚。除了痒,还被一种惊恐的感觉攫住了,那究竟是什么,脖子上怎会突然长疹子。   陆世澄也不似往常那样冷静,她太惊慌了,这样下去会把皮肤抓烂的。   他尽可能用安抚性的眼神告诉她“不吓人”,一只手按住她,同时揿动床边的电铃唤人。   两名随从进来看见屋内的景象,一下愣住了。闻小姐在陆先生身前扭成了一团麻花,陆先生则强摁着让她别动。   陆世澄沉着脸让他们去催大夫。大夫进来一看便说:“像是过敏了,什么时候起病的?有点严重,千万不要抓,闻小姐,你以前犯过皮疹吗?什么时候起的病。”   直到大夫走到身前,陆世澄才松开闻亭丽的胳膊,闻亭丽强忍着奇痒说:“从来没犯过皮疹,来之前还好好的,刚才不小心盹着了,醒来就这样了。”   “来之前可曾吃过什么不该吃的东西?白天都待在什么地方?”   “今天一整天都在冠林公司名下的摄影棚拍广告,早上在家吃了一碗糖渥鸡蛋——这个平常我在家里总吃的,中午在片场吃了一块粢饭糕,晚上没吃东西。”   陆世澄皱了皱眉,大夫也很错愕:“一整天就吃了这么一点东西?”   闻亭丽咬唇忍耐着说:“还吃了一点别的,回来的路上我吃了十来块瑞士国的露斐尼曲奇,这个我以前也吃过。”   “所以应该不是饮食上出了问题。你这看着像是汗疹,摄影棚里很热吗,你在那里待了多久?中途可曾出外走动?”   “从早上八点一直拍到晚上九点才收工,我今天拍的是冬装,出汗尤其多。公司只租了一天的场地,中途不曾休息。”   大夫叹口气:“这一捂就是十三四个钟头,怎能不出问题,面积这样大,不只像汗疹,还像是对某套冬装的染料过敏,当时可曾痒过?皮肤这样红,敢问闻小姐收工以后是不是用肥皂洗过澡?”   何止清洗过,为了清清爽爽来医院,闻亭丽恨不得把身上每一个毛孔都搓洗一遍。她瞥瞥陆世澄,喃喃地说:“我觉得身上汗津津的不舒服,所以回家洗了个热水澡。”   “难怪,在已经出现皮疹的情况下,肥皂和热水都有可能加重皮损,我马上请急诊科的同事过来看看,闻小姐这情况必须马上用药,不然会越来越严重。”   闻亭丽想抓又不敢抓,大夫一问完话,她立即跑进盥洗室照镜子,一看就哭了。   脖子上出现了一片红疹子,眼皮和嘴唇也有点红肿,这令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颗红肿的寿桃,亏她还特地打扮一番才来探望陆世澄,这样子不把人吓坏才怪,忙又关上门脱掉衣裳检查,前胸和后背也是红红的一大片。   陆世澄在外面敲门。   “我不想出去。”   陆世澄顿了一下,再次轻轻敲门。   闻亭丽垂头丧气拉开门。   陆世澄推着轮椅向后退了退,望她一阵,随手把便笺簿递给她。   【大夫说你可以喝绿豆粥,我让人去准备了,你先吃点东西再哭。】   闻亭丽:“谁说我还要哭了?”说完自己噙着泪先笑了。   陆世澄也笑了,望着她可怜兮兮的模样,转头看看四周,对她指了指沙发,不管怎样,先坐下来休憩一会,等她坐下后,他推着轮椅离她再近一点,低头帮她细细查看。   她心窝一暖,他的目光没有冒犯,只有浓浓的关切和心疼,很快急诊科大夫就带着药箱来了,是位女大夫,一看就说:“估计身上也有不少疹子,我得马上给闻小姐做个体检,时间很短,陆先生方不方便回避一二?若是不方便——”   陆世澄想也不想就推着轮椅退到门外,随从们一愣,赶忙拿起毛毯追出去。   闻亭丽愈发哭笑不得,她明明是来探望陆世澄的,现在他的病房倒变成她的了。   大夫检查完毕,在患处抹上一层薄薄的淡褐色药粉,又给闻亭丽喂了几粒口服药。   “皮疹面积比较大,为慎重起见,闻小姐最好留院观察一晚,我给你在公共病房安排一张临时床位,万一晚上病情有变化,也好及时为你处理。”   出去后,女大夫又将这话对陆世澄说了一遍,陆世澄想了想。   【麻烦给闻小姐安排一间单独的病房。】   闻亭丽本想说些什么,大夫早应了,陆世澄在轮椅上向大夫欠身道谢。   闻亭丽轻声对陆世澄说:“我得给周嫂和小桃子打电话说下情况,不然她们会担心的。”   打完电话,饭食也送来了。除了绿豆粥,还有几碟精致的点心,   陆世澄看着闻亭丽脖子上的药粉。   【还痒吗?】   “痒。”闻亭丽懊丧地点点头。   【要不先吃点东西再说?】   闻亭丽本来是没有胃口的,但桌上点心的热气丝丝缕缕直往鼻子里钻,眼看陆世澄帮她舀了一碗放到她手边,当场决定先填饱肚子再发愁。   不过,她还是习惯性地也给陆世澄舀了一碗粥放到他手边,顺便拿起一个小勺,准备给陆世澄喂食。   陆世澄在她家养伤期间,她和路易斯就是这样轮流照料他的,这会儿她心不在焉的,不免又把他当作重伤病人来看待了。   陆世澄眼中闪现笑意,偏头躲开闻亭丽送到自己唇边的勺子。   【我吃过了,这些都是你的。】   有那么几秒,闻亭丽只是手握勺子端详陆世澄,医院里的条件究竟要比家里好,才一天,他的状况似乎就好了不少,仔仔细细打量一晌,她放心收回勺子,咕哝着说:“我是来探望陆先生的,结果倒成了陆先生照顾我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兴致勃勃把一碗粥吃完了,接着,她望向那几碟点心,犹豫要不要吃。   陆世澄把桌上的碟子一股脑推到她这边。   【问过大夫了,这些都可以吃。】   闻亭丽夹起一小块放到嘴里,很节制地不敢多吃,就听随从在外头敲了敲门:“闻小姐,病房安排好了,那边大夫正等着录病案。”   闻亭丽看看钟点,不知不觉已是一点钟多,陆世澄脸上没有半点疲态,但她知道,以他目前的身体状况,这不过是在强撑而已。   她悄声对他说:“那我走了。”   陆世澄欠身从几上拿起便笺簿写了一行字递给她。   纸上只有一串电话号码,别无其它文字。   但她猜这是他房间的专线电话,惠群医院每一间高级病房好像都装有电话号码。   他指指自己的那串号码,夜里有什么事,马上打电话找他。   “好。”她垂着眼睫甜笑。   陆世澄推着轮椅亲自把她送到楼梯口。在随从的带领下,闻亭丽来到了前楼急诊科那间新开的病房,房中有新买的脸盆、毛巾、牙粉、水杯、软毛拖鞋等物,就连梳子也准备了全新的一把。   此外,床头堆满了熟悉的维琪牌矿泉水,以及一些易消化的水果,只是没有牛奶和饼干等物,想是怕她吃了病情加重。   “这些都是陆先生让买的。”随从热忱地说,“闻小姐若还缺什么,尽管吩咐我们。”   闻亭丽望着床边那双葵绿色的缎面单鞋,心里不知怎的浮起一点隐秘的爱悦,这鞋子的颜色和款式跟她在公寓里常穿的那双几乎一样,就不知是巧合,还是陆世澄专门让人买来的。   她原以为自己换了陌生环境会睡不着,不料心里有种出奇的安宁感,洗漱完出来,一沾枕头就睡着了。 第45章   睡到早上六七点时, 隐约听见主治大夫进来跟另一位大夫进来交班。闻亭丽含含糊糊回答了几个问题,一翻身又睡过去了。   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闻亭丽在被窝里伸了个懒腰, 想起昨晚的事,赶忙掀被下床, 跑到盥洗室对着镜子一照, 大约是昨晚治疗得够及时的缘故,脖子上的疹子已经消下去一大半。   她轻吁一口气,听见外面有人在低声说话,原来是陆家的随从。   她打开门。   “吵到闻小姐了吗?”   闻亭丽莞尔:“不是, 我自己醒来的,你们昨天一晚上都在这里吗?”   “陆小先生担心夜里有什么危险,让我们整晚候在闻小姐门外, 对了,这是闻小姐的换洗衣裳,昨天实在太晚了,陆小先生怕打搅贵府的周嫂和小小姐休息, 特意等到今早才让人去贵府取来。”   闻亭丽接过那包衣裳,却久久没说话, 随从们只当她拘谨, 笑道:“闻小姐不必拘束, 陆先生一向知礼, 闻小姐又曾帮过陆小先生的大忙, 如今闻小姐生急病, 陆先生自当万分用心。”   闻亭丽笑容微滞, 等等, 她不喜欢这个说法, 这一切才不是因为“她帮过陆世澄的大忙”,陆世澄是因为对她——   她细看这两人的相貌,好像在陆公馆看见过他们,但从二人并未被派到她家附近守护这一点来看,他们显然不能算是陆世澄的心腹。   不过她还是充满感激地说:“我什么都不缺了,两位大哥快请去休息吧。”   “邝先生已经派人来接我们的班了,陆小先生这方面从来没话讲。”   闻亭丽佯装不经意发问:“陆先生对人总是这样好吗?”   “那当然。”那人非常健谈,他指了指身边的同伴,“上回我这位姓高的兄弟患了急性肠炎,陆小先生特地安排了一间单独的病房给他治病,听说老高的母亲担心儿子,还把老太太从无锡接来上海住了些日子,之后安排老太太的食宿,也是要多细致有多细致……别看陆小先生年轻,在为人处世这一方面,陆家上下无有不服气的。”   闻亭丽望着那位五大三粗的高姓随从,有点笑不出来了。   回屋关上门,闻亭丽一边换衣裳,一边暗自琢磨。关于陆世澄待人礼貌周到这件事,早在第一次跟他打交道时她就已经十分清楚了。   一个有着成熟人格的男子,绝不可能人前人后两幅面孔,在外人面前那样好,在对待自己人时只会更好,因此在听到随从那番话时,她并不如何惊讶。   但她心灵深处仍然有点小小的失落,至少,陆世澄的这份用心和周到,并不仅仅只用在她一个人身上。   她从枕头下面摸出陆世澄昨夜写给她的那张纸条,纸面已经有些皱了,但纸条上的字迹却是那样清晰,陆世澄的表达方式永远是那样简洁有效。   她本该充满甜蜜,可就在这时,她突然发现他们之间还少了点什么。   直到现在,他还没有亲口对她表白过,这一想,那人的话再次在耳边响起。“上回我这位姓高的兄弟患了急性肠炎,陆小先生也是……”   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会不会这其中有什么误会?!   或许,陆世澄买来她最喜欢吃的零食堆成小山放在她的房间,不是为了讨她欢心,只是为了回报她的救命之恩。   他耐着性子教导小桃子认字,不是为了取悦她的家人,只是为了酬谢她这段时日不眠不休的照顾。   他照着她的喜好帮她买来这些随身物品,不是出于某种特殊的情愫,只是看在她曾专门帮他买过寝衣的份上。   这些想法依次钻进闻亭丽的脑海。   他对身边的亲信都如此亲厚,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只会加倍用心,用心到让她产生误会的地步。   她不确定陆世澄是否察觉到了两人相处时那些微妙的暗潮,纵算他察觉了,谁知道他会不会将其归因于两人在一个空间里相处久了产生的错觉?   事实上,在此之前,两个人的关系一直处在一个奇怪的状态,他再三关照她,屡屡对她施以援手,但每当她要往那方面想时,他都会用一种清醒而克制的态度与她拉开距离。   她猜自己对陆世澄是有吸引力的,只因陆家的环境太复杂,才令他不敢轻易对人交出自己的信任,因此,她主动地迈出了那一步,然而,那晚在陶陶居,她一直等到十点钟也没能等到他来赴约。   他爽约了。   他至今欠她一个解释。   尽管从后来的事得知,陆世澄的爽约跟他遇险有关,但只要他没有亲口向她解释清楚缘由,两人之间便仍像云山雾罩似的,始终隔着一层什么,况且那一晚他赴约也不见得是为了情愫的冲动,说不定只是要当面同她把话说清楚呢。   细一想,陆世澄对她的态度明显发生转变是在那晚遇险之后。   那一劫,让他从此把她当作可以托付信赖的人。   她现在心里很糊涂,他究竟是把她当作恩人在进行特殊关照,还是出于感激才对她产生一种别样的情感?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她内心所能接受的!   她的爱人,必须臣服于她本身的魅力,欣赏她,迷恋她,追逐她,包容她,喜欢她的优点,也接受她的缺点,但凡两人的情愫里掺杂了其他的因素,在她心里就称不上是爱情。   不行,不能再这样稀里糊涂地跟陆世澄相处了,她得尽快把他的想法弄明白,不然她只会在一种混沌的情境下越陷越深,最迟今天,她要听他“亲口”说清楚自己对她是怎么一回事。   她是个生性洒脱的人,在心里拿定主意之后,便不再自寻烦恼,拾掇一番就去要找陆世澄,一出去就撞见了邝志林,邝志林正在走廊上向她的管床医生打听她的病情。   “闻小姐好些了吗?”邝志林立即走近。   闻亭丽笑道:“好多了,多谢邝先生挂怀。”   这时,邝志林将手里的食盒交给两位随从,打开盒盖,里头装着两大笼刚买来的生煎馒头。   “这是澄少爷给你们买的。”   瞧,陆世澄对自己人果然好得没话说。再看到那位乐呵呵接过食盒的高姓随从,闻亭丽简直不知说什么好,她在邝志林的陪伴下到后楼探视陆世澄。   到门口往里一看,陆世澄坐在床边的轮椅上,大夫正在为他更换额头上的白纱布。   “闻小姐来了。”邝志林含笑敲门。   陆世澄忙朝门口看过来,那位大夫也扭头说:“唔,闻小姐比昨夜看着好多了。”   闻亭丽笑着走进去,陆世澄背光而坐,身上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病号服,整个人却那样干净漂亮,只是短发未经修剪显得有点凌乱,几处伤口也太过触目惊心。   她移目看向他的脸,意外发现陆世澄也在细致地端详她,他俨然在估量她的病情是否有好转,目光先是落在她的脖颈上,继而挪到她的脸上。   出其不意地,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碰了。闻亭丽直视着那两泓宛如潭水的眸光。   邝志林看在眼里,微笑着吩咐随从:“可以把早餐端进来了。”   房中的人默契地集体退了出去。   闻亭丽在脑海里组织语言,她得用一种极其自然的,不露痕迹的方式问出自己想要的答案。   不能太直接,那样会显得她心急。也不能太露骨,那会连她自己也会无地自容。   由于她只顾着低头思索,短短几步路,走得异常地慢。   陆世澄看在眼里,心里有点疑惑,她很少如此无精打采,难道是因为昨晚没睡好么。不等她走到面前,便撑着轮椅的扶手主动站了起来。   他这一起身,闻亭丽便知他的身体状况好了不少,因为他的身躯很稳,不再像前些日子一站起来就摇摇晃晃。   但她还是下意识上前扶住了他。   “还疼吗?”这句话几乎是脱口而出。   陆世澄本来像是要摇头的,突然间,又望着她点点头。   他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肋骨。他这里,还是很疼。   闻亭丽却因为低着头没有看到陆世澄这动作,她正忙着懊悔自己刚才的忘形,在不确定陆世澄的态度之前,两人这又算是什么呢。   她迅速抽回手,矜持地坐到他对面。   这下陆世澄心里更困惑了,谛视她片刻,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把桌上的点心一碟又一碟堆到闻亭丽的手边。   眼看东西一股脑全被推到自己这边,闻亭丽绷不住笑起来:“我哪吃得了这样多?!”   陆世澄却顺势将那碗冒着热气的清粥也推到她面前。   闻亭丽轻咳一声说:“昨日突然令人买那么多露斐尼的曲奇,是因为陆先生知道我爱吃那个?陆先生对身边的每个人都这样好么?”   最后两句话,她的声音像风吹散了似的,一下子低下去,低到近乎耳语。   但她相信陆世澄能听见。   一刹那间,房间里变得针落可闻。陆世澄本就有哑疾,但此时此刻,他比平日还要安静许多,安静到连他身遭的空气都似凝固住了。   陆世澄的确听见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一下子跳得有多快。   闻亭丽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   要回答清楚这个问题,陆世澄就得直面自己的心意。不容回避,也不容敷衍。   他——应该能想清楚自己究竟对她是怎么回事吧?不,凭他的那份聪明,她相信自己很快就能知道答案。   果然,她感觉他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腮边,这使得她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但她倔强地定在那里。   也不知过了多久,余光睹见陆世澄似乎转头望着窗外笑了下,忍不住抬眸,就见陆世澄用一种极其认真的神气看着她,而后,他正色取出口袋里的钢笔。   闻亭丽顿觉浑身的鲜血一下子全涌到了脑子里,不只为他没有回避她的问题,也为他此刻异常郑重的表情。   她眼睁睁看着他将笔尖触上本子,眼睁睁看到黑色的洋墨从笔尖流到白纸上。   她的心已经不能用快和乱来形容了,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第46章   偏在这时, 有人在门口“笃笃笃”敲门,那声音突兀而急促,猝然打断了笔尖的流动。   闻亭丽骇得轻咳一声, 陆世澄皱眉看向门口,房门未关, 只听那人外头小声而急切地说:“陆先生, 工商协会会长和震林药业的刘老板打电话说要来医院探望陆先生。”   闻亭丽一震,外界怎会得知陆世澄在此住院的消息?陆家在这方面可是一向密不透风……   陆世澄显然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他扭头看向身旁的高几,随手翻出下面的一大叠报纸, 最上面那份报纸的标题是:   【南洋茂荣陆家陆鸿隽老先生之长孙陆世澄公子因重伤入院。】   不仅这一份,茶几上的其他报纸也有差不多的新闻标题,看样子陆世澄今早一直在调查这件事, 邝志林也在门外敲门,对陆世澄汇报说:“我已经按照陆先生先前的吩咐回他们了。”   他瞥瞥房里的闻亭丽,挥手令那几位随从退下,进门道:“一夜之间, 陆小先生受伤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我们正忙着是调查何处走漏了风声。闻小姐, 容邝某冒昧问一句, 这几天你可曾无意中对别人提起过陆先生在此地住院?”   “当然没有!”闻亭丽断然说。   陆世澄用嗔怪的目光扫了邝志林一眼, 邝志林苦笑:“邝某当然知道闻小姐为人谨慎, 但所谓隔墙有耳, 就怕闻小姐打电话询问陆先生的情况时被外人——罢了, 以闻小姐谨慎的性格, 这推测也立不住脚。邝某唐突, 还望闻小姐别见怪。”   闻亭丽摇摇头表示不介意, 忽道:“我想起来了,昨天我和董小姐路过医院,恰巧看见邹校长和邝先生一起进医院,当时沁芳姐就觉得不寻常,兴许她回去跟别人无意间聊起此事,结果被某些有心人听见了,要不我去问问沁芳姐?她一定记得昨天都跟哪些人聊过这事。”   邝志林看看陆世澄:“明白了,我马上出去打几个电话。”   他刚一出去,走廊上传来邹校长的说话声。   “老邝,我正找你呢,紫荷看到今早的新闻,非要陪我来探望世澄。我想她母亲跟世澄的母亲是最好的朋友,此前两个孩子也打过好几回交道,于是就自作主张带她来了,世澄昨夜睡得好吗?”   陆世澄跟闻亭丽飞快对视一眼,邹校长一脚跨进来了。   邝志林跟在邹校长身后进屋,表情多少有点不自然。邹校长的臂弯里还挽着一位年轻女郎,正是朱紫荷。   闻亭丽连忙起身问好:“邹校长好。”   “闻亭丽?!”邹校长大吃一惊,“你怎么会在这里?”   朱紫荷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看着闻亭丽。   陆世澄“试图”推动轮椅,结果因为手伤并未好全,刚一动就“卡”在那里。果不其然,邹校长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到了陆世澄身上,她急急忙忙走上前扶住陆世澄。   “快别动,你伤势未好。 ”   这一来,房中人有了充足的时间来应对这场变故,在陆世澄的暗示下,邝志林便要将闻亭丽不露痕迹地护送出去,闻亭丽却另有主意,对邹校长和朱紫荷笑道:“昨天我身上无故起了大片疹子,吓得连夜来看病,不料在急诊科碰到邝先生,他看我身边没人关照,就委托大夫帮我换了一间单独病房,早上看报纸,我才得知陆先生也在此住院,此前多次承蒙陆先生关照,得知他生病,忙上楼来探望一二,碰巧在门口遇到邝先生,邝先生就把我领进来了。”   邹校长疑虑顿消,暂且放下陆世澄,近前端详闻亭丽脖子上的疹子,满脸关切地问:“大夫怎么说的?”   闻亭丽将昨天看病时的情形说了,邹校长叹道:“难为你了,父亲刚去世,底下还有妹妹要照顾,马上还得独自筹集大学学费……这样东奔西跑,铁打的人都受不住,何况你一个半大的孩子。”   闻亭丽趁势环住邹校长的肩膀撒娇:“校长,我才不是半大孩子了,我都十八岁了。”   “你是!”邹校长用一种溺爱的语气说,“你就是!在我眼里,你们统统都是半大孩子。”   又指指陆世澄:“他也是!”   陆世澄笑了笑,请邹校长坐下说话,朱紫荷趁势开腔:“陆先生和闻小姐刚才在吃早餐吗?”   陆世澄抬头瞟了朱紫荷一眼。   经这话一提醒,邹校长转头望向茶几,意外发现一桌子点心竟全堆在闻亭丽这边,不禁露出诧异的神色,看看陆世澄,又看看闻亭丽。   这次陆世澄却表现得十分坦然,俨然不打算再对此做任何解释,闻亭丽倒是想说些什么,然而一低头,她的注意力迅速被牵回几上的便笺上。   那上头赫然写着三个字。   【因为我——】   是陆世澄那句将写而未写完的话。   他的答案是什么?   她的心再一次咚咚急跳起来。   眼看两人都不吭声,邝志林只得大笑着接过话头:“闻小姐早在自己的病房里吃过了,倒是我和澄少爷还没吃,他们几个知道我爱吃甜食,就多买了一些点心。邹校长和朱小姐可吃过早餐?可否赏光同我们一起吃?”   邹校长恍然大悟:“老邝,你的口味这么多年就没变过,当心把牙吃坏。我跟紫荷吃过了,你跟世澄快吃吧。”   不管怎么说,这话题算是扯开了,朱紫荷含笑将怀中的一大捧鲜花送给陆世澄。   “今早看报纸才知道你出了事,这段日子在上海多亏你关照,那一晚也幸亏有你——听说你重伤,我总归要亲眼看看你才放心,也没提前打招呼,就邹姨带我来了,希望你别怪我冒昧,祝你早日康复。”   闻亭丽耳朵一竖,那一晚?什么那一晚?!   陆世澄冷淡地谛视着朱紫荷送到面前的东西,既没有伸手接,也没有示意邝志林收下。   这可是陆世澄第一次在公众场合让人下不来台,   邹校长望望陆世澄,又望望朱紫荷:“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朱紫荷只是微笑,邝志林忙着打圆场:“澄少爷本就有伤在身,一早忙到现在,难免有些精神不济。”   邹校长坐下来细细询问陆世澄的伤情,闻亭丽则饶有兴趣坐到朱紫荷旁边。   “朱小姐这些日子都在忙什么?”   “忙着陪邹姨、忙着四处逛、忙着给我母亲买礼物。对了,上回你荣获沪上之花比赛冠军,我还没来及向你道贺呢。你比赛时的舞台照片我看了,当真是别出心裁。”   “朱小姐的表演也很精彩。”闻亭丽说,“你来上海后我们也没好好陪你逛过,筱文总惦记跟你好好玩一次,要不哪天我们几个一起出去看电影吧。”   朱紫荷笑道:“说到筱文,那天我在外滩的惠罗公司碰到她,她说前段时间老也约不到你,也不知道你整天在忙些什么。”   闻亭丽瞥瞥陆世澄,面不改色地说:“我那部戏快要开机了,我担心自己进了片场不适应,前些日子基本每天都在家里在背剧本。”   “原来如此,你那部戏究竟哪天开拍?”   这时候,邹校长问明白了陆世澄何时能出院,不禁庆幸:“这两天能出院就好,至少不用在医院过生日了,今年你打算怎么过?仍向往年那样只吃碗寿面?”   邝志林笑说:“听老先生的意思是,陆家眼下既由澄少爷主事,今年无论如何要大办一次,何况前一阵又出了这样的意外,冲冲喜也是好的,但澄少爷不喜热闹,所以暂时还未同意。”   朱紫荷立即接过话头:“陆先生哪天过生日?”   “这周末。”邹校长答,“对了,昨天你不是说你的美术馆正需要扩大声势,何不参加完世澄的生日宴会再走?假如他今年肯举办宴会,你正好可以在生日宴会上结识一些各界的有志之士,那对你的事业也有帮助。”   朱紫荷倚到邹校长怀里撒娇:“时间上倒是安排得来,就不知陆先生他——”   闻亭丽一抬眼,意外发现陆世澄目光沉沉地打量朱紫荷,朱紫荷在人前一贯进退有度,被陆世澄这样盯着瞧,仿佛也有点吃惊,但她显然很有经验应付这种场面,很快便绽出笑容问道:“陆先生有话要对我说?”   出其不意地,陆世澄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名片,将其递给朱紫荷。   闻亭丽蓦然睁圆双眼。   名片上印着“陆世澄”三个字。   邝志林显然也有些错愕,一面察言观色,一面堆起笑容解释道:“陆先生想邀请朱小姐前来参加生日会,朱小姐是否愿意赏光?”   朱紫荷落落大方接过陆世澄的名片。   “既是陆先生诚心相邀,朱某不胜荣幸。”   陆世澄沉静地颔了颔首。   闻亭丽霍地起身。   “校长,我恐怕不能在此陪伴你们了,大夫让我十点钟去换药。”   说完这话,她再也没看陆世澄,径直出门下了楼。   换完药,闻亭丽在房中闷声不响收拾东西。   横竖病情已经稳定了,她打算即刻出院。   她搞不清楚陆世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最起码从刚才邹校长对朱紫荷的态度来看,陆世澄尚未对朱紫荷起疑心,他那样敬重邹校长,一旦得知朱紫荷有问题,绝不可能再让朱紫荷陪伴在邹校长左右。   但他依旧按兵不动,要么,他没有丝毫怀疑朱紫荷,他是自愿把自己的名片交给朱紫荷的。   要么,他是打算利用这次生日宴的机会引诱朱紫荷露出马脚。   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这也就罢了,正所谓 “兵不厌诈”,不这样做又怎能引敌人上钩。   真正让她刺心的是朱紫荷所说的“那一晚”,即便朱小姐说这话时别有用心,也不敢当着陆世澄的面捏造事实。   可见他们之间的“那一晚”是存在过的。   怪不得陆世澄始终对她若即若离,兴许他一早就看上了朱紫荷小姐,那一晚爽约也不仅仅是因为被白龙帮暗算,而是因为他误中了朱小姐的“美人计”。   这一想,一切都合乎逻辑了。   至于这些日子他对她的种种关怀,纯粹只是出于一种感激的心理——到此为止吧,她再也不要自作多情,陆世澄最好也别再用一些令人误会的举动来撩动她。   不然她一定会给他点颜色看看!   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毅然拉开房门。   谁知两名随从提着食盒来到门外。   “刚才闻小姐在房里也没吃上东西,陆先生担心闻小姐肚子饿,特地让人重新做了些新鲜粥点送过来。”   闻亭丽一肚子的话卡在嗓子眼里。   二人热情地把食盒里的东西一盘盘摆到桌上,放眼望去,全是些营养丰富又不失清淡的食物。   闻亭丽站在那儿没动,她倒不是轻易就被这番举动打动了,她只是猛然想起朱紫荷送给陆世澄的那一大捧鲜花。   糟糕!万一有毒可怎么办。她拔腿就往外跑,据厉成英派到天津去的人调查到新线索所知,朱紫荷十有八九有致命的把柄被曹帮主捏在了手里,一个人若被白龙帮所威胁,是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的。   先不论陆世澄现在究竟怎么想,她总不能眼看着陆世澄被朱紫荷谋害。   她心急如焚赶回陆世澄的病房,病房里却是空无一人。   碰巧邝志林回来,闻亭丽忙迎上前:“陆先生去了哪里?”   “在拍片室,耳鼻喉科的主任正等着为陆先生会诊。”   “朱小姐呢?”   “跟邹校长一起走了。”邝志林莫名其妙。   他骤然想起什么似的,把闻亭丽拉到一边,用一种严肃的口吻发问,“路易斯大夫说,澄少爷重病期间曾开口说过话,闻小姐也曾亲耳听见过?”   闻亭丽怔了怔:“是。”   邝志林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澄少爷都说了什么?说了多少句?吐词清楚吗?”   “他只是在梦里喊‘妈妈’,吐词很清楚,但不曾说过别的。”   “妈妈……”邝志林的表情惊愕又苦涩,良久才幽幽叹了口气,“喉科的谢主任是学贯中西的专家,他听说这件事,认为澄少爷有痊愈的希望,本以为这次的重伤可以促使他重新开口,但目前看来还不太顺利,可能还需要一些新的刺激才能——”   闻亭丽不等听完这些话,便急三火四冲进房捧起了那束鲜花。她猜花里没藏炸弹,毕竟朱紫荷也不敢保证自己何时能从陆世澄的病房离开,那么里面多半藏有毒药。   她得在最短时间内把这东西扔出去。   “闻小姐!”邝志林错愕追上。   “我喜欢这捧花,反正陆先生这里有这样多的花,这一束就让我拿回去放在房中吧。”   “恐怕不行。”呆了一呆,邝志林勉强笑道,“澄少爷特地交代不能乱碰朱小姐的礼物。闻小姐喜欢鲜花,邝某马上令人去买几束新的来。”   闻亭丽正是心乱如麻,听见前面那句话,忍不住道:“我偏要这一束!陆先生若是事后见怪,就让他找我来问罪便是了。”   她急冲冲抱着那束花下楼,途中不敢打开来检查,而是通过廊道的窗口将其甩到医院后巷一个无人的角落,随即给厉成英打电话汇报这一情况。   厉成英的人在附近有联络站,他们在处理这类物品时历来很有经验。   不一会,厉成英的电话打来了。   “没有毒药,也没有炸弹,但里面有一张朱紫荷的近身照。”   朱紫荷这是不搞武力,改为怀柔政策了?不论朱紫荷打算用什么方法对付陆世澄,看陆世澄那样子,他是很愿意接受的。英雄难过美人关,又何必她在其中多事?   她决定不再插手这件事,回房望见那些尚未吃的粥点,秉持着不浪费食物的原则勉强吃了两口,便再次拿起自己的书袋,打算离开这家医院。   忽听门外有轮椅的声音,只听随从说:“澄少爷。”   闻亭丽一滞。   陆世澄来得很快,外头很快便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闻亭丽转身用背抵住门。   “陆先生?你怎么来这里了?”   “笃笃笃”,陆世澄敲门的动作隐约透着几分焦灼,这实在不符合他往日的稳重作风。   “我知道了,陆先生一定是想讨回朱小姐的鲜花。”闻亭丽抱着胳膊说,“实在抱歉,我瞧那束花很不顺眼!刚才已经把它扔到垃圾桶里了。”   敲门声戛然而止。   隔着薄薄的一道门,廊道里一点声音都没有。   闻亭丽按耐不住将门打开一条缝往外看,蓦然对上一双幽沉的眼睛,陆世澄不但没生气,甚至在笑。   对上他的笑眼,闻亭丽脸颊一烫,把门重新关上,嘴上继续说:“陆先生怎么还没走,你是打算向我兴师问罪吗?”   没听到敲门声,倒是门缝底下塞进一样东西,捡起来,是一张便笺。   【我想请你参加我的生日会,我有非常重要的东西想要送给你。】   “可是陆先生之前已经邀请别人了,我这人,独占欲很强,而且霸道得很。除非你只邀请了我一个,否则我宁肯不去。”   门外再次传来轻微的动静,闻亭丽屏住呼吸等待他的下一张便笺。   忽听廊道里急促地跑来几个人:“澄少爷,老太爷来了。刚到门口,邝先生已经率众前去迎接了,您在这里不走的话,老太爷说不定直接找过来,以他老人家的脾气,难保不会当众给闻小姐一些难堪。”   闻亭丽听得心惊肉跳,等她再次拉开门,门外已是空空如也,前两日就听说陆老先生启程回国了,但没想到回得这样快,而且一来就闹出这样大的阵仗。   其实她一直很好奇陆家的这位传奇人物究竟长什么样,作为陆家的第二代接班人,这位陆老先生可谓一生下来就含着金汤匙,可他年轻时并没有像其他富家子弟那样坐享其成,而是励精图治、稳扎稳打,短短十几年时间,就成功让陆家在南洋的版图扩大了整整一倍。   陆世澄和他父亲那出色的个人能力,显然都遗传自这位陆老太爷。   但陆老先生在处理家庭关系方面称得上一塌糊涂,陆家的悲剧皆因他而起,也因此,陆世澄跟祖父的关系远远称不上亲密。   闻亭丽对着空荡荡的走廊发了一会愣,为了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决定先退回房中,这一动,才发现脚下踩着一张纸条,像是陆世澄方才留下来的,展开看。   【没有别人,只有你。】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怦怦跳起来。   晚上,闻亭丽一度想去医院探望陆世澄,又担心会撞见那位陆老先生,在陆世澄没有把话同她说明白之前,她实在不想再惹出什么闲话。   没想到的是,此后的两天,陆世澄一次也没有给她打过电话,就连邝志林也是一点消息都没有。   闻亭丽的心情起起伏伏,一开始,她猜测陆世澄是不是病情加重了,但第二天的报上陆续登出了陆家要举办生日宴会的新闻,可见陆世澄的身体在飞速好转。   她紧接着又猜陆世澄是不是在忙着应付自己的祖父,在等待消息的过程中,她突然意识到,一个人只要有心,不管再怎么忙,总能找到机会给她打电话的。   由此可见,陆世澄并不多么想她,亏她还以为他会忍不住马上来找她。   倒是那些陆家的护卫,仍日日夜夜守护在她家外头。   除此之外,那位皮肤科的女大夫每日都会准时提着手提箱上门为她诊治,这样的大夫诊金绝不会低,但对方一次也没有提过费用的事,想来费用已经提前缴纳过了。   对此,闻亭丽也有自己的理解,诚如陆家那位随从所说,陆世澄既把她视作自己的恩人,再怎么关照她也不足为奇。   这样想着,闻亭丽将那几张纸条一并揉成一团扔到抽屉里,决定不再自寻烦恼,改而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到自己的新戏上。   她每日天不亮就去片场,每日天黑才回家。只要棚里有戏在拍,她就混在工作人员里在旁学习,看那些老演员怎样走位、怎样在镜头前精准地表达情绪。   这场戏拍完,就赶去下一场。饿了就跟着剧组蹭点饭,渴了就喝从家里带来的白开水。   几天下来,她的进步可谓神速,片场的人看她勤快认真,也都对她产生了好感,一些业内的前辈叫不上她的名字,便亲切地称她为“那个小姑娘”,赶上某场戏要补拍,还会主动把闻亭丽叫过去让她在边上学习,闻亭丽渐渐在片场如鱼得水。   唯独《时间的沙》剧组是例外,该戏的男主演邓天星仗着自己是当红小生,曾大肆驱赶过闻亭丽好几回,闻亭丽总归是新人,闹得不可收拾时,只得以赔罪收场。   这日中午,黄远山在化妆室找到闻亭丽,坐下后也不说话,只是好奇打量闻亭丽。   闻亭丽奇怪:“怎么了?是不是邓天星又告我的状了,真不知道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他,有事没事老爱找我的麻烦。”   黄远山却眯了眯眼:“你在烦恼。奇怪,你闻亭丽可不是喜欢发愁的人,最近是不是什么遇到烦心事了?”   “最大的烦心事是我马上要开学了,而这部戏还没正式开拍,我正发愁到时候怎么跟学校请假呢。”   黄远山啧啧有声:“你会因为这样的小事烦恼?你历来是笃信‘车到山前必有路’的强人,是不是谈恋爱了?难怪前段时间总不见你。”   闻亭丽像被黄蜂蛰了一下:“我跟谁谈恋爱?黄姐你不要瞎讲。”   黄远山却没那么好打发,话锋直逼闻亭丽的内心:“上回我在你家跟你分析过之后,你可曾约陆世澄出来谈过,他怎么跟你说的?”   “陆世澄是谁?我为什么要约这个人?我跟他八杆子也打不着,我看你真是忙糊涂了。”   “是是是,我糊涂。不只我糊涂,大家都糊涂。”   黄远山闲闲起身对着镜子理理自己的头发,嘴里哼唱起自编的小调:“爱情呀,你真让人糊涂,你真是个坏东西,你让人永远也猜不透。你以为他是那样想,其实是这样,他以为你的心思是这样,其实是那样,我的心要被你这坏东西蹂躏坏了,噢噢噢……”   闻亭丽正想躲到别处去,却一眼瞥见黄远山身上穿着一套精致的米灰色洋装。   在闻亭丽的印象中,黄远山甚少如此盛装,她最恨穿衣打扮,她认为,一个人与其浪费大把时间和金钱涂脂抹粉,不如把精力用在读书和专业上。   黄金影业的大老板刘梦麟曾让黄远山穿旗袍烫卷发,说是要帮她打造一个“美人导演”的身份,这样她拍的电影会更有话题性。   黄远山当场就啐回去。   “让我打扮?可以,你们男人先换上花裙子给我看看美不美。”   一想到这些画面,闻亭丽就想笑。“黄姐,今天怎么穿得这样隆重?”   “下班以后要去参加陆世澄的生日宴。”黄远山潇洒地殚了殚自己的薄外套,“今晚我可不仅仅代表我黄远山本人,还代表了整个黄金影业,穿得打眼些,也能在宴席上拉些赞助,这——就是我今晚的战衣。”   闻亭丽笑颜一滞,原来不知不觉已是周末了。   “陆世澄为人低调务实,这可是他头一次正儿八经举办设生日宴,到时候我载你一起去。喂,好端端地发什么呆,你到底去不去?”   外头有位男子懒洋洋接话。   “黄姐,别人或许不想去,闻小姐是一定会去的,她才不会错过这样露脸的好机会的。”   说话这人正是《时间的沙》的主演邓天星,此人原是一个赌场的服务生,因长相俊俏风流被某导演相中,其后因饰演《坟》的洋场小开一炮而红,红了之后不改其瘪三本性,为人倨傲,排场极大,前几日闻亭丽在旁观戏时,邓天星疑心她是别的竞争对手派来偷师的“细作”,曾指使助理驱赶过她好几次。   鉴于此,他们整个剧组都误会闻亭丽是来偷师学艺的,加之她只是个一部戏都没演上的新人,一个个全对她没有好脸色。   闻亭丽眯眼看着邓天星,黄远山待要帮她回讽几句,闻亭丽已经拿起书袋起身。“黄姐,我出去买点吃的。”   身后再次传来轻蔑的笑声,闻亭嗤之以鼻,刚下楼,迎面走来一位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一张纸条,边走边问:“我们这里有个叫闻亭丽的吗?”   “诺,她就是。”   那人用一种好奇的目光转向闻亭丽,说:“闻小姐,有位姓陆的先生在楼下等你。”   “陆先生,哪位陆先生?”邓天星等人面面相觑。   闻亭丽呆立片刻,一言不发“咚咚咚”下楼,放眼一望,就看到一辆黑色汽车停在马路边的梧桐树下。   她这边一露面,车便缓缓朝她开来,驾车的人正是陆世澄,他头上的纱布已经卸除了,但他的额角和嘴边还有一些浅浅的伤痕,因他皮肤白皙,在秋日的照射下也就格外触目。   他一下车,立即有人主动迎上去打招呼,陆世澄却径直走到闻亭丽面前。   他郑重其事递给闻亭丽一张淡金色的请帖。   闻亭丽依旧绷着脸,却下意识接过那帖子。   那是一张请帖,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几行字。   【诚邀闻亭丽女士参加陆某的生日会,席上有美酒,有甜点,有喜剧……望闻小姐赏光莅临,陆某启踵以待。陆世澄敬上。】   闻亭丽捧着请帖半天没回过神,一抬眸,陆世澄正静静地看着她。   虽然没有一句多余的言语和举止,但她能感觉到那双眼睛里有着一种坦荡的诚挚。   闻亭丽咬了咬唇。他真是——   他以为亲自送帖子她就会去了?连续三天不联系她是怎么回事。   还有!“喜剧、美酒和甜点”算什么,他在用这些东西引诱她么?她在心里冷哼,她才不会被这些小东西所诱惑。   这几日她的心就没有安生过,为了保持内心的平静,从此她要跟陆世澄保持距离。   她轻瞪着他,他似能望到她心里去。   正要开口拒绝,却瞅见陆世澄手背上那纵横交错的伤痕,她清楚地记得那一晚陆三爷推着轮椅从上面碾过的情形,那一处简直血肉模糊。   也想起他在她家养病时的点点滴滴,那些日子,陆世澄几度昏迷不醒。   如今他虽然出院了,但他身上那么多的伤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痊愈。可他今天竟是自己开车来的,他的伤口不会疼吗?   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好吃好喝养着的样子,可见这几日他并没有好好休息。   她的心,一瞬间就软了。   看看四周,大伙全看着他们俩。   再看看陆世澄,他并不在意旁人的目光,只在那里认真等待她的回复。   即便要当面问个清楚,好像也不应该在这种场合。何况,她还有好多疑问没弄明白。   她于是对着那张请帖点点头:“既是陆先生亲自前来送请帖,我会考虑去的。”   这话一出,旁人惊愕地扬眉,陆世澄的眼睛却漾起了笑,很隆重地对闻亭丽欠了欠身,回到车边,正色冲黄远山等人点点头。   又含笑看闻亭丽一眼,这才拉开车门上了车。   闻亭丽在原地睨着他开车远去。   车一走,几个人呼啦啦围住闻亭丽:“闻亭丽,瞧不出来你跟陆世澄那样熟,要不是那辆罗尔斯.罗伊斯,我们都要怀疑是不是别人假冒陆家的人了。”   邓天星看看闻亭丽,又看看她手里的请帖,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稍后闻亭丽回去忙时,邝志林打来电话向她确认今天的收工时间,以便他专门安排人来接她去赴宴。   等到闻亭丽接完电话,黄远山便在一旁说:“我拉你去你不肯去,陆世澄邀请你你就肯去了,你还不承认自己跟陆世澄有事?”   “我可是奔着‘喜剧、甜点和美酒’去的,之前黄姐你又没同我说那里有多好玩,”   “你只管嘴硬,别的不说,我可从没听说过陆世澄亲自给谁送过请帖。”   那还不是因为他把她当作救命恩人,闻亭丽在心里小声嘀咕。   腹诽归腹诽,收工后,她仍专程回家换衣服,临出门前,又给厉成英打去电话。   “我改主意了,我决定亲自去一趟陆公馆。”闻亭丽义正严辞地说,“我想知道朱紫荷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万一她今晚采取行动,我在现场也能随机应变。”   厉成英似乎在那头笑了笑,却用一本正经的语气回复闻亭丽:“好,那就按照你说的办,包律师最近不在上海,但刘亚乔会去赴宴,天津那边已经找到了朱家的一位失踪已久的亲戚,这人很了解朱紫荷母女的情况,我想最迟今晚我们就能知道真相了。”   闻亭丽忙握紧话筒打听详情。   打完这通电话出来,就看到陆家的车在巷口侯着,闻亭丽不紧不慢走过去上车,开到半路时,闻亭丽突然要求司机拐到附近的永兴洋纸行。   一个钟头后,这辆车载着闻亭丽缓缓驶入陆公馆门前那条林荫道,闻亭丽望着窗外流光溢彩的陆公馆,不由想起自己第一次来此地时的情形。   那日是黄远山带她来拜访陆世澄。她怀着好奇的心情走进这座端庄清雅的花园,她只记得四周很大,很深,很安静。在一片茵绿的草地上,她见到了一个少年男子在那儿喂鸽子,他是那样沉默、俊雅、秀拔。   在那个暮春的傍晚,他的身影与暖金色的夕阳融合在了一起,一片晶灿灿的世界,那幅画面她可能到老也忘不了。   时隔数月,当她隔着车窗再看见那片在夜灯下闪着银光的草坪时,内心深处不禁萌生出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汽车刚一停稳,立即有管事过来开车,闻亭丽一抬头,对方并不是先前见过几次的那位陈管事,而是一张陌生面孔。   自从陆世澄那次出事,陆世澄身边就重新换了一拨人,譬如陈管事,再譬如那位方达先生,这几个人统统不见了。   话说起来,她最后一次见方达是在曙光大厦,那一日方达代表陆世澄跟她签订“喜丽梨汁”的广告合同,签完字后,她勇敢地请方达转告陆世澄自己会在陶陶居等陆世澄的邀请。   偏巧是在那一日陆世澄遭到暗算,过后她因为怀疑方达有问题,曾当面提醒过陆世澄,从陆世澄当时的表情来看,他心里早就有数了,起码在他养病期间,她只在他身边看到过路易斯大夫和邝志林。   照目前这情形来看,不只方达,连那位陈管事也被一并清除掉了。   “闻小姐,请随我来。”新管事待闻亭丽很客气。   刚在大厅门口站定,一股珠紫色的旋风朝闻亭丽刮来。   “哈哈,你终于肯露面了!”高筱文一把攥住闻亭丽的手,“这半月你都在忙什么?!大伙几次邀你去看电影都不去,今天你不把话说清楚,我跟你没完。”   “你先别忙着兴师问罪。”赵青萝和燕珍珍笑着把二人分开,“好歹先让闻亭丽过去跟邹校长问声好。”   闻亭丽只在人堆里看到了邹校长,并未看到朱紫荷。 “朱小姐呢?”   “刚去盥洗室了。”赵青萝朝那边一指,“瞧,紫荷姐回来了。”   女孩们上前跟朱紫荷搭话,这段时日大家似乎跟朱紫荷处得很不错,就连一向慢热的燕珍珍也一口一个“紫荷姐”。   高筱文望见朱紫荷手里的一张便笺,不禁有些好奇。   “这是什么?”   朱紫荷若无其事将东西捏在掌心里。“没什么,一位朋友给的一个地址。”   但她脸色明显有点发红,说完这话,便慢吞吞走到闻亭丽身后拿起香槟喝了口,又慢条斯理将纸笺收回自己的手包里,由于她的动作够慢,闻亭丽得以看清便笺上都写了什么。   【十分钟后,我在后楼二楼东走廊尽头的小书房等你。】   闻亭丽像被人用鞭子在头顶上狠狠抽了一道。   那字她再熟悉不过。   刹那间,她觉得身上有点发冷,胃里也极不舒服,那行字像飞虫一样在眼前乱飞,令她几乎无法思考,平生第一次,她想迅速逃离一个地方,只恨一步都迈不动,努力转动有些发懵的脑筋,把事情从头到尾想了几遍,慢慢冷静下来,意味深长望向朱紫荷。   朱紫荷却似沉浸在某种遐思里,有那么一两分钟,她只是捏着酒杯在那里笑意盈盈想着什么,就连邹校长同她说话也心不在焉。   过不多时,朱紫荷果然借故离开了。   闻亭丽拿起一杯香槟喝了口,果断跟上去。   刚走两步,就看到邝志林朝自己走来。   “闻小姐。”邝志林拦住闻亭丽,“借一步说话。”   “我急着去盥洗室,邝先生什么事找我?要不我回头再来找您。”   “一件极为要紧的事,这样吧,大厅的盥洗室稍嫌人多,那边的枫晚阁较清净,邝某马上带闻小姐过去,路上顺便同闻小姐说件事。”   就是这几句话的工夫,前方的朱紫荷不见了。   闻亭丽心里一急,不免开始怀疑邝志林是专为阻拦她而来的。也对,那张便笺上明明白白就是陆世澄的字迹,他约朱紫荷十分钟在“后楼的小书房”见面,而邝志林恰在此时过来说要带她去什么“枫晚阁”。   这说明这期间,陆世澄不想被任何人打搅。   事到如今,她最聪明的做法就是今晚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过后跟陆世澄永远断绝往来,但万一朱紫荷是奉命来害陆世澄的,十分钟后很有可能就是他的死期。   再失望,也不能见死不救。   要不直接对邝志林说朱紫荷是个危险人物?可她如何解释自己提前就侦知朱紫荷跟白龙帮有瓜葛?这样庞杂的背景关系可不是她一个学生能查到的,这样下去早晚会暴露厉成英和她的同伴。   顷刻间,她拿定了主意。   “也好,不过我得先跟我的同学们打声招呼,省得回头她们找不到我着急,您在这里等我一会,我马上过来找你。”   她假意掉过头去找高筱文等人,碰巧几个同学都在音乐厅吃东西看戏,闻亭丽挤进人堆里跟朋友们说了几句话,趁邝志林不留神,悄悄从大厅的落地窗溜进了花园。   那一回她借着崴脚赖在陆公馆不肯走,负责照顾她的是一位陈姓老妈子,期间陈妈穿过草坪到后楼去给她拿纱布和热毛巾时,她曾透过窗户观察过陈妈的去向,陈妈是从后楼的右手边进去的,她猜那地方有一扇侧门。   如她所料,东边的芭蕉树旁有个不显眼的入口,一望之下,立即闪身进了后楼。   恰在这时,邝志林从前楼追了出来,暗处马上有人过来地请示:“邝先生,要阻止这位闻小姐吗?”   邝志林错愕望着闻亭丽消失的方向,苦笑道:“不必了。”   闻亭丽在廊道里辨认好方向,像猫一样轻手轻脚踏上台阶,她早就注意到这一路意外的顺畅,途中别说撞见客人,就连下人的身影也没看到一个,一想就明白了,定是陆世澄为了这次幽会提前做了安排。   想到陆世澄和朱紫荷此刻就在楼上见面,闻亭丽的一颗心就像泡在柠檬水里,酸酸胀胀的。   在她看来,朱紫荷的做法实在有点刻意,简直像是故意引她注意死的。   但事关人命,纵算明知这是陷阱她得先跳再说。   不,她还是不相信陆世澄会是那样的人!她非得亲眼瞧一瞧才甘心。   上楼后,她沿着二楼东侧廊道朝里走,短短一段路,她因为担心和紧张出了一头的汗。   道路尽头只有一间房,想必就是陆世澄那张便笺上所说的“小书房”了。一望之下,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只见房门上方悬着一块匾,上题“枫晚阁”三个字。   怎会这样巧?   邝志林刚才也说要带她来“枫晚阁”。   可是她一来,岂不是恰巧会撞见陆世澄和朱紫荷,邝志林怎会犯这样的糊涂,不,邝志林所做的一切只可能是陆世澄示意的。   所以——   短短数秒,她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胸口涌现一股说不清甜蜜还是懊恼的的滋味,屏住呼吸,悄然握着枪上前开门。   恰在此时,门内传来一声闷响,她脑中一轰,持枪飞快旋开房门,房门未关,就看到地板上卧着一个女人,样子万分狼狈。   闻亭丽脑中白光一闪,那正是朱紫荷。   陆世澄单膝触地,手里的枪牢牢抵在朱紫荷的后脑勺上。   朱紫荷挣扎着说:“你这是故意设局诱我露馅?你先听我解释,看在我母亲跟你母亲曾是好朋友的份上,请听我说两句!”   只听“咔哒”一声,陆世澄非但没被这话打动,反而面无表情上了枪膛。   朱紫荷闭眼惨叫,听到门口的动静,吃力地抬头一看,发现是闻亭丽来了,她非但没觉得羞恼,反像如获至宝:“你总算来了!快、快救我,他要杀了我!” 第47章   闻亭丽的到来并没有让陆世澄感到意外,他继续用枪指着朱紫荷,却不自觉换了一种温和的目光示意闻亭丽进屋,仿佛自己正处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叫她不必担心和害怕。   可当他发现闻亭丽身后并没有邝志林时,明显怔了一怔。   闻亭丽来不及解释自己并非是邝志林领来的,而是她自己闯来的,她正忙于察看屋内的情形。   陆世澄身后的地板上摔碎了一只杯子,水也因此全洒在地毯上,某一块地毯已经有点干了,绒面上凝结着一层白霜。   那分明是一杯毒水!   她果断用自己的背部抵住房门,同时把枪口瞄准准朱紫荷,铁青着脸喝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朱紫荷讶笑道:“你有枪?!陆世澄,你看,你的闻小姐竟有枪。”   陆世澄作势要扣动扳机,闻亭丽冲上前拦住陆世澄:“等一等。”   她虽讨厌朱紫荷暗算自己和陆世澄,却不希望在弄明白真相之前让朱紫荷受到任何伤害。   朱紫荷声音有些发抖:“陆世澄,我都已经落到你们手里了,你又何必急着开枪,你总不能当着闻小姐的面开枪杀人,这会吓坏她的!”   前面的话对陆世澄毫无作用,但最后一句话似有奇效,让他一下定在了那里。   朱紫荷并不感谢陆世澄,反而冲闻亭丽的方向挤挤眼睛:“谢谢。”可惜她面色惨白,说这话时样子有点好笑。   闻亭丽多多少少有点明白了,朱紫荷先前那番作为,摆明了就是想引她前来。也许在朱紫荷看来,只要她在场,就意味着自己安全。   想到此,闻亭丽愈发确定心里的判断,握紧枪蹲下来搜了搜朱紫荷的身,确定她身上没带任何武器,便低声同陆世澄说:“她跑不掉的,要不先听听她怎么说。”   陆世澄继续用枪指着朱紫荷,起了身,一边瞄准朱紫荷的后脑勺,一边缓缓退到窗户边,反手把窗户对外打开。   朱紫荷神色再次变得紧张起来。   “陆先生,你先别急着让你的手下们上楼!听我说——我不清楚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但我发誓绝无谋害你的想法,今晚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受白龙帮所逼迫。三月前的某一天,白龙帮趁我母亲外出时绑架了她。他们打听到我母亲跟你母亲曾经是要好的同学,由此认定我是最理想的暗杀你的人选,他们威胁我来上海接近你,逼我想办法算计你——假如我不肯照他们说的做,他们会立刻杀害我的母亲。”   她的嘴唇不停地发颤,但她仍竭力保持声线的稳定。   “来此之前,他们把你的习惯和喜好做成一份资料交给我,对我进行了强化培训,他们教我如何取悦你,命令我在最短时间内获得你的青睐和信任,上回逸菲林和欣欣百货博弈时,白龙帮本想利用我把你引到逸菲林酒店的选美决赛大会上去,以便他们在决赛当晚设局谋害你,可惜,尽管我一再利用邹校长的关系接近你,你却始终对我无动于衷。”   说到这里,她用一种含蓄而暧昧的态度看了看闻亭丽和陆世澄,无奈叹一口气:   “眼看我迟迟不能打动你,白龙帮对我越来越没有耐心,那天我之所以贸然随邹校长去医院看你,就是因为白龙帮已经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假如十日内我不能得手,他们就会把我母亲的尸首照片寄到我手上。”   “你为什么没想过向邹校长求救?” 闻亭丽冷冷打断朱紫荷。   “怎会没想过?” 朱紫荷凄惨地笑了笑,“但出发前他们就曾警告过我,他们早在陆先生身边安插了眼线,我胆敢向外求救的话,我的母亲会死得更惨。抵达上海后我曾偷偷试过两次,结果发现不管我做什么,他们都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更何况,上海离天津那样远,即便我冒险向邹姨和陆先生求救,不等陆先生的人赶到天津,我母亲就会惨死在他们手上。”   说到此处,她骇惧地闭了闭眼。   “他们曾在我面前杀过一个人,只一枪,那人的胸膛就破了个窟窿,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整片地板都被染红了。短短几分钟、短短几分钟,一条人命就在我面前消失了!我怎敢拿我母亲的性命来冒险?!”   闻亭丽没吭声。从厉成英提供的线索来看,朱紫荷并未说谎。朱太太是天津妇女互助协会的老成员,几乎每日都会去相关机构工作,三个月前朱太太忽然间就不露面了,此事迅速引起了同事们的警觉,后来还是朱紫荷替她母亲打电话请了病假,同事们才打消疑虑。   如今看来,朱紫荷多半是在白龙帮的胁迫下打的那通电话。   关键是,厉成英掌握的线索似乎远不止这些,其实她一早怀疑厉成英在白龙帮有内线,否则不会准确得知曹帮主要从天津找人来谋害陆世澄,更不会那样快锁定那个人就是朱紫荷。   这样一想,她对朱紫荷的敌意减轻了几分,换作是她的母亲落到白龙帮的手里,她多半也会做出跟朱紫荷一样的选择。   陆世澄却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睨着朱紫荷,这番话刚说完,他就转头对闻亭丽,指了指那张远离自己的书桌。   闻亭丽默契地绕到书桌后拉开了第二只抽屉。   抽屉里放着一沓照片和一封信。   闻亭丽没有碰那封信,因为信封上写着【陆小先生亲启】,她直接将底下的照片抽出来。   照片里是一位四五十岁的中年女人,地点是在一座老房子前,这位太太在一位老妈子的搀扶下进屋,步伐有点蹒跚。   闻亭丽快步回到陆世澄身边,在对比一番朱紫荷和中年女人的相貌之后,小声同他确认:“这是朱太太?”   陆世澄点点头,用目光示意闻亭丽查看照片的背面。   背面写着一行字。   【摄于八月二十九日下午四点】。   竟是前天的日期!闻亭丽没好气地对着朱紫荷说:“亏我那样同情你!原来你的母亲前天就获救了!那你为何今天还不肯对邹校长和陆先生说实话?为何今晚还要谋害陆先生?!”   朱紫荷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我母亲获救了?我、我并不知道。”   对上陆世澄的眼神,她瑟缩了一下,陆世澄的目光已经不仅仅是充满讽刺了,竟像两把无声的刀,刺得她当场矮了一截,她不由苦笑:“好吧,我承认,我的确已经知道我母亲被陆先生的人救出来了,至于今晚为何我还要假装暗害陆先生,都是因为你——闻小姐。“   “我?”闻亭丽莫名其妙。   朱紫荷指了指地毯上的那片白痕:“那杯水里根本没有所谓的毒药,那只是普通的胃药,陆先生不信的话,可以马上派人送去化验,既然我已经母亲获救了,我可不想再做白龙帮的帮凶,今晚我想对付的人从头到尾就只有闻亭丽。”   闻亭丽跟陆世澄疑惑地对视一眼。   “闻小姐。”朱紫荷的目光牢牢叼住了闻亭丽,“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何要这样做,如果你信得过我,我想私底下跟你谈一谈。”   陆世澄毫不犹豫对准朱紫荷的脚前开了一枪。   朱紫荷惨叫起来,陆世澄在枪管口包了一块厚厚的毛巾,所以声音只是闷闷的一响,但地毯绒面立即焦黑一片。   那颗子弹距离她的脚面仅有几公分,朱紫荷浑身抖得像筛糠。   闻亭丽下意识按住陆世澄的手腕,急声冲朱紫荷道:“都到这地步了,你就别想着耍花样了,有什么话还不快说。”   朱紫荷哆嗦了好一阵才勉强平静下来:“既然闻小姐拒绝我的好意,那我只好照直说了,我敢担保我接下来说的话句句属实。   “没猜错的话,陆先生对我起疑心是在我去医院探望那一回。在此之前,几乎没人知道陆先生受伤的事——医院是陆家的私产,陆先生身边的人更是个个守口如瓶,唯一的破绽就在邹姨身上,陆先生当然不会怀疑邹姨,却忽略了她身边还有一个我,我从白龙帮的人的口中得知陆先生出事,立即让他们把消息在报上散播出去,这样我就能光明正大去医院探望陆先生,进而采取下一步的行动。陆先生十分敏锐,那日在病房里,当他想明白问题出在我身上之后,便立即决定布局对付我。”   “不要再绕弯子了!”   朱紫荷苦笑:“可我要说的就是这个!闻小姐,陆先生身边不乏能人异士,连他也是到直到医院那一次才开始怀疑我,你却一早就瞧出我有问题,记得当初在邹校长家里的那一晚,你曾有过许多奇怪举动,你蓄意破坏我跟陆先生单独相处的机会,还假装摔跤打翻了我给陆先生倒的一杯水,那样冒失和无礼,与你平日的作风大相径庭,当时我就纳闷,难道你一早就猜到那杯水有问题?”   闻亭丽头皮一炸,透过余光,明显发现陆世澄也滞了一下。   “不只那一次,此后你的种种举动,都证明你异常防备我,这就奇怪了,你此前甚至不认识我。”朱紫荷意味深长地说,“白龙帮的这个局成功瞒过了邹姨、瞒过了邝志林、甚至瞒过了陆小先生,唯独没能瞒过你,而你只是一个学生,我想不通你为何能提前得知这一切?除非——”   她沉稳地做出结论:“你本身就是白龙帮的人。或许,由始至终我只是一个充当先驱的棋子,你才是白龙帮真正想要安插在陆世澄身边的人,借着这次揭发我,来彻底打消陆先生对你的戒心。”   闻亭丽不想解释。   “说实话,我并不担心你如何对付陆先生,我只害怕你今后会对邹姨不利,你表面上是务实中学的毕业生,可以找各类借口频繁接近她老人家,所以,尽管前天我就得知我母亲得救了,我还是决定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诱你一回,今晚我故意让你看见那张纸条把你引到此处来,就是为了逼你露出真面目,刚才的这一幕已经证实了,你的的确确有问题。”   闻亭丽笑道:“你凭什么这样肯定,就凭我看到纸条之后忍不住来找你和陆先生?”   朱紫荷微微一笑。   “我猜,你会把这一切都推到‘吃醋’上,可是……”她倏然指向闻亭丽手中的枪,“仅凭着一股醋意,是不可能进来之前就举着枪的!从你举枪来找我和陆世澄的那一刻,你就已经暴露无遗了!你分明早就知道我是个危险人物,却一直按兵不动,比起我,你才是居心叵测的那个。方才我想跟你单独谈谈,无非是担心你也是被白龙帮所胁迫才如此,我同情你的境遇,很想帮你一把,很可惜,你拒绝了我的好意。”   闻亭丽不禁在心里为朱紫荷喝了一声彩,这女人实在太聪明也太有全局观,这样的危境也能让她成功扳回一局。   她不是没有法子破局,但在开口之前,她得先看看陆世澄会怎样看她。假如他因为旁人的一两句话就怀疑她居心不良,她也就没有留下来辩解的必要了。   陆世澄的回应比她意料中还要快。   他走到书桌边,重新拉开抽屉把那封信拿出来,将其扔到朱紫荷面前。   信上的内容很简短。   【陆小先生亲启:   吾等查到天津朱太太被关押处时,朱太太已被另一伙人成功救出,又于昨夜被安全转移到北平关山北巷五十九号附近,经查,那片产业似与上海卫英帮有关联,今早朱太太已被护送至北平妇女保护协会在安仁巷的一处寓所,详情待查。】   “卫英帮?”朱紫荷有些茫然。   陆世澄没作多余的解释,只冷睨着她。   朱紫荷非常聪明,略一思索,讶然道:“难道说,我的母亲不是陆先生你的人救的,而是卫英帮的人救的?”   陆世澄扬眉一扬。   朱紫荷醒悟地把目光再次锚定了闻亭丽:“所以你是卫英帮的人?!我的母亲真是你们帮忙营救的?”   她的声音有点发颤。   闻亭丽冷然道:“上月初就有天津妇女协会的同仁察觉你母亲失踪了,你是她的独生女,出事之后非但没有向外界求助,还专程跑到上海参加选美比赛,这件事极不寻常,朱太太在天津妇女协会帮助过很多苦难女性,她出事,我们当然不能见死不救,但一来卫英帮不能确定白龙帮究竟打算逼迫你做什么,二来她们尚未弄明白白龙帮将朱太太藏在何处,只好先派人到你身边监视你,再采取下一步的营救行动,又怕陌生人会引起你的警惕,只好通过上回帮过我的一位成员,委托我去试探你。”   陆世澄侧头听着闻亭丽这番话,他听得相当专注,仿佛生怕少听一个字。   闻亭丽嘴上言之凿凿,余光却不断偷瞄身边那道颀长的身影,陆世澄的聪明和果决让她心惊肉跳,才几天,他就已经不露声色完成了调查、布局和营救一系列举措。   由此可见只要陆世澄想调查什么事,她在他面前几乎是透明的。   幸好上次救陆世澄时,她为了保护厉成英,曾经主动对陆世澄“透露”过自己与卫英帮的关系。   她也庆幸今晚来陆公馆之前,提前打电话跟厉成英确认过最新的线索。   否则凭她脑筋转得再快,在面对今晚这样复杂的局中局时,也未必能从容应对。   不过话说回来,她在陆世澄面前本来就不曾隐瞒过什么,除了——她跟邓院长和厉成英的关系,但这本就是她做人的底线,何况她们把他救出来的那一次,他应该早已猜到她对他有所隐瞒。   想到此,她干脆坦然望着陆世澄,他也在看她,他的眉眼就跟书桌前那如水的灯光一样柔和。   没有动摇,没有怀疑,全程只有信任和维护。   这态度,比世上最动听的话语都更让人安心。   闻亭丽藏在心里的笑容慢慢移到了脸上。   那边的朱紫荷怔怔想了半天,突然低下头羞惭地笑了起来:   “怪不得你虽然防备我,却不曾在任何场合给过我难堪,原来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被逼的——是了,直到今晚,你都尝试着给我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而我却把你当作白龙帮的细作来对付,我真是——”   她满脸愧意,在地上向闻亭丽艰难地欠了欠身。   “对不起,我向你郑重道歉,不,我得先向你们道谢——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营救我的母亲,刚才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母亲已经被救出来了,白龙帮无法再威胁我,我会尽全力配合你们的调查。”   她的眼眶有点红,但语气是异常诚挚的,说完这话,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支撑自己的精神力量,软绵绵瘫在地上。   十五分钟后,朱紫荷在邝志林等人的押送下离开书房。经检查,那只摔碎水杯里的确不是毒药,而是某种西式胃药。   邹校长在一楼的会客室焦急地等待朱紫荷。邝志林已将事情的经过对她老人家大致说了一遍。   对于朱紫荷利用自己这件事,邹校长感到无比的震惊和心寒,但一想到她们母女在白龙帮手里遭受了这样大的折磨,又萌生了同情和怜悯,出于正义感和责任心,她决定连夜陪朱紫荷去北平探望自己的老友,又因担心朱紫荷身上有伤,请求陆世澄帮朱紫荷找大夫检查。   大夫很快找来了,但陆世澄不同意大夫在陆公馆为朱紫荷看病。   很显然,在这件事上,陆世澄有他的原则。   在弄清楚前因后果之后,他就不再为难朱紫荷。   但他希望朱紫荷在最短时间内离开陆公馆。   邹校长倒也没再坚持,只是颔首:“世澄是个是非分明的人,也好,那就让大夫去我家为紫荷检查身体。”   刚被押送到楼梯转角处,朱紫荷猛地停下脚步。   “我想单独跟闻小姐聊几句。”   陆世澄恍若未闻,护着闻亭丽向下走。   “别担心,我绝不会伤害闻小姐,我身上没有任何可以伤害人的武器,这一点你们已经确认过了,我这次离开上海,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有些话我非得跟闻小姐说一说不可,五分钟,只要五分钟,你们若是不放心,可以全程在门外监视,亭丽……”   她用哀求的目光望着闻亭丽。   闻亭丽不假思索地说:“可以。”   陆世澄不肯退让,闻亭丽小声对他说:“不会有事的,你在外面看着。”   陆世澄想了一想,只好让邝志林带人把闻亭丽护送到刚才的房间,自己则守在门口。   闻亭丽对陆世澄做了个“放心”的眼神,进屋时特地不关门,只是带朱紫荷走到房内深处的窗前。   “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朱紫荷扭头察看门口,在确认陆世澄等人听不到自己和闻亭丽的谈话后,嘴角露出一点神秘的微笑。   “我知道,这次营救我母亲的不是卫英帮的人,闻小姐,你究竟是什么来历?”她的声音压得很低。   “嗬,原来你要说这种无聊的话?!对不起,我可没这个闲工夫听你胡说八道。”   “别走!”朱紫荷苦笑着拦住闻亭丽,“我这样说自有我的判断,当初我母亲被绑票后,其实我第一时间找过卫英帮的天津分会。”   闻亭丽背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总之……”朱紫荷咬住下唇,“我跟卫英帮天津分会的人打过交道,我很确信这次出手的不是她们。不过你放心,不论你们是什么来历,冲着你们费心费力营救我母亲的这份恩情,我朱紫荷今后就是你们最值得信赖的伙伴,这件事我不会对任何人泄露一个字的。”   闻亭丽不为所动,朱紫荷竖起两根手指做发誓状:“你想想,假如我诚心想出卖你,刚才在陆世澄面前就会说出我的疑惑了。我敢用我自己的性命发誓,我绝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事。”   闻亭丽依旧十分警惕,却忍不住问出一个埋藏在心底已久的疑惑。   “既然那一晚你就发觉我是故意碰洒你那杯水的,为何你从未跟白龙帮提过我?”   “我要是真跟他们说了,麻烦不就转移到你的头上去了?”朱紫荷矜持地昂起自己的下巴,“被绑票的是我的母亲,又不是我的灵魂,我固然惜命,有些事我还是不屑于去做的。”   闻亭丽吃吃轻笑,直到这一刻,她紧绷的神经和肌肉才真正放松下来,的确,朱紫荷来上海之后迟迟未采取行动,可见这世上有一类人,即便被逼到绝境上,也不会轻易出卖自己的人格。   再端详朱紫荷时,她的眼神中少了一分戒备,多了一分欣赏。   “你知道自己在陆世澄面前暴露了,所以故意在前厅用那种法子引我过来?你怎么敢确信我一定会跟着你来后楼?”她小声逼问。   “我当然敢确定。”朱紫荷笑得很笃定,“你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   闻亭丽脸颊一烫。   “你的醋意根本藏不住,这可不是理智就能左右的,即便聪明如你,也会在独占欲的驱使下过来一探究竟,我赌的就是这个。”   闻亭丽无言以对,索性转头看向窗外,前楼飘来阵阵乐声,玻璃窗里人影绰绰,陆家请来了沪上最出名的戏团和乐队来助兴,宾客们正忙于饮酒作乐,无暇关注后楼的动静。   “实不相瞒,第一次跟你和陆世澄坐在一起吃饭时,我就预感到这个任务完不成。”朱紫荷走到窗前,与闻亭丽并肩而立,“那一晚,同桌吃饭的只有八九个人,你三岁的妹妹也在。陆世澄面上对你很淡,但不论你给你的妹妹夹菜抑或你跟你的同学说话,他总会不由自主停顿几秒。”   闻亭丽竖着耳朵静静听。   “你跟同学开玩笑的时候,他会分神,你说到自己要拍戏的时候,他会侧头倾听,当时我就知道,即便那时候他对你没动心,至少也对你产生了极大的兴趣。”朱紫荷好笑地端详闻亭丽脸上的红霞,“难道你当时并未察觉到这一点?我还记得散席后你是怎样纠缠他,他那样的人,若非自己愿意,怎会给你纠缠自己的机会?我以为你心里早就有数了。”   闻亭丽红着脸轻咳一声,她不想让自己在朱紫荷面前流露太多的窘态,于是决定拿回话语的主导权。   她回脸正视朱紫荷:“依我看,那次在医院,你是故意在陆世澄面前露出破绽的,白龙帮给你下了最后通牒,你为了破局,干脆决定借助陆世澄的力量营救你的母亲,这是个极端冒险的计划,第一步就是在陆世澄面前主动暴露你自己,这些都不提了,我问你,你那天在病房所说的‘那一晚’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猜。”朱紫荷诙谐地冲闻亭丽眨眨眼。   闻亭丽鼻哼一声:“不说我也知道,不过是你一次失败的经历罢了。”   “是,我失败了。”朱紫荷无所谓地耸耸肩,“某一晚,我耍了一点花招想要搭陆世澄的便车,我自信那次偶遇做得天衣无缝,我的腹痛也装得很逼真,陆世澄却不肯让我上他的车,他让司机下车帮我从租车行另叫了一辆车送我去医院,自己开车走了,他好像很赶时间,没多久他就重伤住院了。”   闻亭丽心中一动,急忙追问:“那是哪一天?”   “二号的晚上。”   闻亭丽登时忘了呼吸,那个晚上,她在陶陶居等陆世澄。   她情不自禁往下追问:“你在哪条路拦他的车?当时是几点钟?还记得他开车往哪个方向去的?”   “这我可记不清了。”朱紫荷斜睨着闻亭丽,“我忙着在朋友们和陆家司机面前装腹痛,哪敢公然观察陆世澄的车朝哪边去,只记得我是在力新银行附近拦住的他,时间么……七点半。”   说到这,朱紫荷话锋一转:“你何不亲口问他那一晚发生了什么?你们两个是在打哑谜吗?”   “我们打我们的哑谜,与你又有什么相干?!”   朱紫荷轻扬秀眉:“陆世澄是个相当正派的男人,这一点想必你也清楚,要不是这次的局面太复杂,连我也差点就对他动心了。”   闻亭丽不知说什么好,朱紫荷噗嗤笑起来:“逗你的,我对男人可不感兴趣,否则我也不会二十多岁了还不肯谈恋爱。”   她一把夺过闻亭丽的右手,在闻亭丽的掌心里写了一排数字。   “天津我们是不敢回去了,接下来我会同我母亲在北平住一阵子,那里有我许多朋友,白龙帮手再长也伸不到北平去。这是我此前托朋友在北平租的一间办公室的电话号码,欢迎你随时来找我。不管怎么说,这次谢谢你。”   在闻亭丽诧异的注视下,朱紫荷冷不丁低头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吻了一下。   闻亭丽脑中一空。   朱紫荷抬头恶作剧般对闻亭丽眨眨眼,再次附在闻亭丽耳边说:“陆世澄那样聪明,你真以为他全盘相信你的话吗?那不过是因为他爱上了你!所以你说什么,他就相信什么,只要你肯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就行。你们组织的事你打算瞒他到几时?万一哪天你们两个闹掰了,你只管来找我,我朱紫荷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说完这话,朱紫荷转身飘然离去。   闻亭丽在原地愣了一会,忍不住冲朱紫荷的背影扮了个大大的鬼脸。   这个坏女人!   口里这样骂着,却不由得笑了两声。   紧接着,她移目看向门外那道秀拔的身影。   他皱眉看着朱紫荷,又好奇地望望屋里,一等朱紫荷出去,便示意手下人把朱紫荷立刻带走。   闻亭丽笑着朝他走去。   陆世澄神色一松,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有没有事?】   “我没事。”说话这工夫,走廊上的人很有默契地一下子都撤走了。   四周是那样安静,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他。   她有预感接下来会发生一点什么,一声不响擦过他的身畔向下走。   皮鞋踏在柚木楼梯上,发出“哒哒哒”的声响。   不出所料,他也跟着下楼。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落在回旋式的楼梯上,一个高,一个低,时不时交叠在一起。   突然间,闻亭丽在台阶上停下脚步。   背后的身影也随之停下。   她再走,他便继续。她再停,他便再次跟着停步。   不管她停顿几次,陆世澄总会适时停在她的身后。   她盯着面前的影子,乐此不疲地玩着这个游戏。   其实她也不知道她和陆世澄之间的这个哑谜还要打到几时,但这一刻,她发现陆世澄对她的了解和耐心,比她预想中还要多一点。   哪怕是这样无聊的游戏,他也默契地陪她玩。   “我——”闻亭丽再次停顿,但这一次,她清脆地开腔了。   陆世澄立即停下。   背后传来清浅的呼吸声。   他在认真听她说话。   她忍不住嘴角上扬:“我饿了。” 第48章   闻亭丽对着满桌的饭菜,颇有种无从下手之感。   这是后楼的饭厅,陆世澄把她带到这儿后,饭菜在十分钟之内就摆上了桌。   每一道菜看上去都是那样鲜嫩可口,每一盘的美味都不容辜负。她目不暇接,左右为难,最后决定先从离自己最近的那盘笋尖吃起。   今晚刚到陆家时她压根吃下任何东西,但现在,她心情好到能把一整席都吃完。   在闻亭丽大快朵颐的时候,陆世澄在对面看着她。   他面前摆着一大碗面。等到闻亭丽吃到一半时,他有条不紊地把整碗面吃光了。   闻亭丽心里乐开了花,看样子陆世澄的胃口比她还要好。   但她同时也留意到那是一碗寿面。   今晚是陆世澄的生日,除了客人,陆家那几位长辈都没在场,再热闹,陆世澄也是自己一个人过生日,可他显然已经习惯这一切了,她又一次注意到他手背上的伤疤,前不久他才从一次劫难中侥幸活下来,但陆家那位老先生似乎对此漠不关心。   这样想着,闻亭丽突然有点吃不下了,她轻轻放下筷子,很文静地看着陆世澄说:“我想用一下洗手间。”   饭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就连邝志林也以招待前楼的客人为由知趣地躲开了。陆世澄自己兼任着主人和服务生的角色,他起身帮她拉开椅子,又领着她朝走廊走去,一直到盥洗室面前才停下。   等闻亭丽出来回到饭厅,陆世澄已经净过手面,在那儿喝茶。   闻亭丽将两只手藏在腰后,走到他身旁,笑眯眯把东西拿出来递给他。   陆世澄一滞,那是一个狭长的小皮匣。   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支钢笔。   【给我的?】   他好似有点不确定。   闻亭丽真诚地望着他:“祝你生日快乐。”   有那么几秒,陆世澄没有任何反应。   闻亭丽有点忐忑,她固然生气陆世澄好几天不曾来找她,但她既然答应来参加他的生日宴会,少不了要为他准备一份生日礼物。   这是来时路上在永兴洋纸行买的,专门挑的最贵的那一支,但她拿不准是否合乎他的审美。   陆世澄将钢笔从盒子取出,在手里摩挲起来,壳子是玳瑁做的,笔身则是沉稳的黑色,摘下壳子,笔尖在灯下闪烁着别致的银光。   那点光似能照耀到人的心里去。   看了几眼,陆世澄毫不犹豫将自己西装口袋里的那支常用的笔取出来丢到一边,把她送他的这支新的钢笔放进去。   他做得那样自然。   闻亭丽飞快转头掩去嘴边的笑意,很快又回头,对陆世澄摊开手心:“给我。”   【什么?】   “把钢笔给我。”   【不是已经送给我了吗?】   闻亭丽直笑:“你先给我。”   陆世澄不大情愿地取出钢笔放到闻亭丽手里。   闻亭丽旋开笔盖给他看:“还没有装墨水呢,老板说,要用德国的鲁宁墨水,你这儿有吗?我给你装上,不然用不了。”   陆世澄看着她笑起来。   【有,跟我来。】他起身。   花园里到处是人影,陆世澄带着闻亭丽远远避开人群。   闻亭丽这才知道花园里还有一条不起眼的小径。每一次转弯时,陆世澄都会下意识回头看看她,仿佛生怕她没跟上来似的。   两个人静悄悄从西边的小楼走回前楼,那模样活像是在做贼。   闻亭丽却只觉得好玩。   走到一扇门前,陆世澄拧开房门,低头望着闻亭丽。   【进来。】   闻亭丽一溜烟钻进去,身形灵活得像一条金鱼。   陆世澄在她的身后关上门,顺手在她脑袋后上方拧亮灯。   灯一亮,闻亭丽就觉得房内的摆设莫名熟悉。她来过这儿,这是陆世澄的书房。   上次她荣获务实女子中学的育英奖,陆世澄就是在这间房为她颁发的奖章。她情不自禁回头望他,外面很吵闹,屋子里却安静得只能听见他和她的呼吸声。   陆世澄垂眸望她一会,径直走到书桌前拿起某样东西。   【这是鲁宁牌墨水。】   闻亭丽也不问他为什么不自己灌,走过去接过钢笔,当着他的面把墨水吸进去。   “试一试。”她半俯在办公桌边,托腮指了指他手边的一叠纸。   陆世澄站在她身边写了写,双方的距离是那样的近,闻亭丽却连一点点要躲开的意思都没有,当她看着他用她送的笔写出第一个字时,心弦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撩动了一下。她有一点心悸,也有一点头晕,她甚至没看清他写的是什么,只知道钢笔出水很流畅。   【谢谢,我很喜欢。】   她看到他写下这句话。   “噢。”她故意看向一边,难道他要说的仅仅是“谢谢”吗?   很快,她再次听到沙沙沙的声音。   【原谅我。】   “原谅什么?”   【原谅我前几日因为急于处理陆家内部的叛徒没能及时去找你。】   闻亭丽的心湖像被一阵轻柔的风吹动。她没动,只是歪看着书桌,在陆世澄的右手边有一个水晶花瓶,里面插着几枝鲜花,可她连花瓣的形状都无心观察,此刻她的心腔完全被一种愉悦的情绪占满了。   她原以为,在经历了刚才那场风波之后,陆世澄会先问一问她为什么宁肯偷偷跟着朱紫荷也不肯跟邝志林走,想必他已经看出来了,在朱紫荷这件事上,一开始她并不信任他。   陆世澄聪明就聪明在,他没有追问她为什么不肯信任自己,而是很快想明白症结就出在他自己身上。坦诚就坦诚在,没有在这种事上玩男女之间你猜我猜的暧昧把戏,而是开门见山为自己前几天的行为向她道歉。   他的敏锐和直白让她猝不及防。   在亲眼看到他写下那句话的一刹那,她的嘴角就情不自禁向上弯。   “今晚我本来是不想来的。”她直白地、含着嗔意说道,“我怕我长久以来都误会了陆先生的意思……”   她并不知道陆世澄的心跟她跳得一样快,他屏住呼吸从怀里取出一个红色的锦盒。   “这是什么?”闻亭丽的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你的礼物,打开。】   闻亭丽睫毛颤了颤,陆世澄有着一双白皙秀长的手,盒子则是海棠红,两种强烈的色彩映在一起,莫名具有一种刺激性的诱惑力,她预感到那不是寻常的东西,屏住呼吸伸手接过,岂知盒子比她想象中要重上许多,让她失手没拿稳。   好在陆世澄眼疾手快,一把将其抄在了手里。   两个人都定了定神,陆世澄再次把盒子稳稳当当地送到她手里。   这回闻亭丽没有再问那是什么,她直接就着他的手打开包装袋。   当眼底浮现一抹粉红晶亮的珠宝光芒时,她整个人呆住了。   那是一条美丽得让人无法呼吸的粉钻项链。   坠子约莫有两个大指甲盖加一起那么大,旁边镶满了钻石,宝石体是一种罕见的,晶莹剔透的粉色,宝光闪闪流动,让人心中一惊。   项链被装在一个流光溢彩的粉色珠贝首饰盒里,盒子上面用金色烫着“卡蒂埃”的字样,她知道这个举世闻名的珠宝牌子。   她的心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错愕抬眸看向陆世澄,他正一瞬不瞬观察她的反应,尽管他看上去是那样沉着,但眉眼处的细微波动还是出卖了他,他分明很在意她的反应。   闻亭丽情不自禁捂着胸口甜笑起来,这样冷静的人也会有不够冷静的时候,   “我得好好想想要不要收这礼物。”她屏息说着,虽是矜持的口吻,却掩不住语气里的欢愉。说着,她像只骄傲的孔雀一样绕着陆世澄踱起步来。   陆世澄不禁低头一笑,闻亭丽挪到他的右边时,他也随着转头看向自己的右边,待她走到他背后时,他也不紧不慢转过身。   他的视线就没有从闻亭丽身上离开过哪怕一秒。   走着走着,闻亭丽无意间发现了书架上有一样很眼熟的东西,那是——那是她前不久送他的小猫绣屏,摆在一个很显眼的位置,这样,他在书桌后办公时,一抬头就能跟绣屏上的猫眼对视。   她心里像吃了一颗糖,一下子变得又甜又踏实,回身对准陆世澄,很隆重地发问:“陆先生,在我回答你之前,你得先正式回答我一个问题。”   陆世澄俨然早已猜到她要问什么,清亮的眼波里泛起了细小的涟漪,就那样牢牢凝视着她,闻亭丽没有回避他的注视,反而勇敢地朝他走近几步。   他的呼吸很灼热,轻轻拂到她的额头上,令人生出一种微麻的战栗,她眼里起了迷醉的荡漾,低低地问他:“那一晚你究竟有没有来找我?来的话,又想对我说些什么?”   陆世澄望着她的目光愈发黯沉,喉结动了动,指指自己的心口。   忽听门外喝道:“谁在里面?”   闻亭丽脚下一崴。   那是一把苍老的嗓音,语调又冷又锐,犹如一把带着寒光的刀。关键声音是从书房那扇暗门外传来的,照理说寻常客人不会经过那么隐秘的通道。   陆世澄伸手扶稳闻亭丽,面色却早已沉了下来。   外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老太爷,您今晚不是要在北平——晚辈该死,晚辈刚才忙着送邹校长回去,没能——”   老者毫不留情打断邝志林:“谁在世澄的书房里?怎么听着像是女子的声音。”   邝志林忙不迭笑道:“澄少爷一个单身汉,他的书房里怎会有女子?今晚的客人实在是多,声音没准是从花厅里传来的。”   “开门!”老者显然已经习惯了发号施令。   闻亭丽紧张地看向陆世澄,她已经猜到门外那人是谁了,陆世澄的祖父,陆家的第二代传人,陆鸿隽老先生。   她是从不畏惧与人打交道的,但不知为什么,这位陆家老太爷的声音冷到让她犯怵。   正不知如何是好,陆世澄早已将她拉到了自己身后,闻亭丽的心骤然踏实下来,陆世澄的背影比她想象中还要挺拔,像是能抵御一切风雨的样子。   门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拄着拐杖跨了进来。老人这一亮相,便给人一种泰山压顶的威迫感,年纪至少有六十岁了,但他的身板仍像年轻人一样板正,没有穿洋服,而是着一件深青色中式长衫,面料薄而光润,尺寸也极合身。   闻亭丽从小在服装店长大,深知长衫要做到这种程度有多不容易,单看这通身一丝不苟的细节,便隐约体会到了一种近乎病态的严苛。   老人似乎也不大喜欢西洋化的配饰——礼帽、手表、打簧表一件也没有,仅在拇指上戴着一枚绿莹莹的翡翠扳指,闻亭丽第一次看到有人戴这样硕大的戒指而不显得轻浮,仿佛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绿,天生就该长在老先生的指节上一般。   与此同时,她在心里暗暗对比这祖孙俩的长相,陆世澄与陆老先生并不太相像,陆世澄身上自有一种温和沉静的气度,陆老先生的五官却更粗犷,气质也偏于冷硬。   这时候,她感觉一道视线朝自己射来,老人在盯着她看,目光尖锐得活像两把锥子。   好在老人看过这两眼之后并未发难,反而颇有绅士风度向闻亭丽点点头。“澄儿,这是你的朋友?”   陆世澄只是例行公事一般向祖父点点头,便旁若无人护着闻亭丽出去。   闻亭丽趁机仓促地鞠了一躬:“陆老先生再见。”   “站住!”陆老太爷喝道。   陆世澄置若罔闻,很显然,现在的陆家由陆世澄说了算。   陆老太爷眉峰一耸,厉目追随着陆世澄:“你眼里究竟还有没有我这个祖父?”   他捂着胸口急剧地喘了起来,邝志林等人赶忙把老先生扶在了旁边的椅子上,谁知老先生挡开身后人的手,一指闻亭丽说:“她姓闻对不对?”   陆世澄脚步一顿,横眉扫向陆老先生,陆老太爷示意下人把门关上,随后,他接过下人递来的手帕擦擦嘴角,沉毅地说:“前一阵秋华公司无端陷入舆论风波,起因就是为了帮这位闻小姐解围。喜俪梨汁好端端要找人拍广告,找的也是这位闻小姐,祖父只是老了,可还没有死!”   他瞥瞥闻亭丽,语调突然和软了几分。   “闻小姐,你请坐——给闻小姐奉茶。”随从们立即下去准备茶具。   闻亭丽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得硬着头皮坐在一张椅子上。   “谢谢陆老先生。”   “听说你祖籍南京,之前在秀德女子中学念书?”   闻亭丽浑身血液似被抽光,她无法形容这一瞬的惊怖感,像是突然被人撕掉了所有的外衣,浑身再无遮挡,她赤条条地一个人站在当地,被四面八方射来的毒箭般的目光一遍一遍鞭笞着。   当初在乔家受辱的那一幕,再次闯进她脑海。她几乎可以想象接下来将面临的一系列羞辱!   可她早就发誓绝不会再让任何人肆意践踏她和家人的尊严!   她倏地起身对陆老先生鞠了个躬,一言不发向外走。   陆老太爷厌倦而冷漠地说:“送客。”   闻亭丽急走两步,脚下突然一拐,原来左脚的皮鞋鞋跟断了,料着是先前听到门外陆老先生的声音时受惊崴脚所致,但她已然顾不上这些了,继续踩着断鞋跟向外走,余光注意到陆世澄朝自己追过来,非但没有停下自己的步伐,反而埋头走得更快了。   正好随从们从外面端茶过来,与闻亭丽撞了个正着,双方都来不及收住脚步,一杯滚烫的茶眼看就要泼闻亭丽一身,这时,有人刚好将闻亭丽向后一拽,茶水就全泼到了这人的胳膊上。   “啪!”茶杯在闻亭丽脚下碎了一地。   闻亭丽脸色一变:“陆先生!”   陆世澄却顾不上打量自己的胳膊,只忙着察看闻亭丽的脚有没有被茶盏的碎片割到,今晚她穿着一双露脚背的皮鞋,洋裙底下则是一双光溜溜的小腿。   “别光顾着看我呀。”闻亭丽急得跺脚,“当心烫坏了,快、快把衣裳脱下来。”   陆世澄似乎这才感觉到烫,火速脱下自己的外套,邝志林等人蜂拥上来帮忙,很快帮着陆世澄解开里面的衬衣袖口,把袖子往上一捋,还好,皮肤只有一点点发红,显然并无大碍。   邝志林仍急声催人去拿冰块和药水。   闻亭丽红着眼圈注视陆世澄的胳膊,前一刻,乔家带给她的那段噩梦般的经历占据了她全部的思想,她什么念头也没有,一心想离开这地方,可或许,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她可以试着相信陆世澄一次。   她心里千头万绪,一时竟忘了把手收回来,陆世澄眼神里有着体谅和疼惜,任由她攥着自己的胳膊不放。   陆老先生面庞上早笼上一层寒霜。“把路易斯大夫请来给世澄瞧瞧。这位闻小姐既然无大碍,立即将她送出府去。”   说罢继续用目光牢牢控制住陆世澄,口吻却慈爱了几分:“也罢……此前祖父一直把你当成孩子,却忘了你也满二十了……今晚娄家、陈家的人也在,这两府的女儿素有教养,我让人把她们请过来,借着今晚这个机会,你们互相见见面。”   陆世澄俨然到了忍耐的边缘,阴着脸推开管事为他取来的新外套。   【我得送闻小姐回家。】   他蹲下去察看闻亭丽脚上的坏皮鞋,随即起身,把自己未烫伤的那只胳膊送到闻亭丽面前,示意闻亭丽扶着自己。这动作像绅士邀请女伴跳舞一样,既礼貌又得体。   闻亭丽感觉到身侧方向投来的严厉目光,但是这一次,她不假思索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   陆世澄望着她笑了起来,这一笑像冰雪初融,让整个屋子都亮堂几分。   闻亭丽仰头与他相视而笑。   陆老先生铁青着脸喝道:“世澄!”   陆世澄早牵着闻亭丽向外走了,他走得很慢,很稳,以保证闻亭丽脚下不会乱晃,走到门口时,闻亭丽略一犹豫,回头对陆老先生深深鞠了一躬。   “多谢陆老先生的款待。”   邝志林追出来将药瓶塞到闻亭丽的手里。   刚到大厅,高筱文和燕珍珍围上来:“这是怎么了?”   闻亭丽不知如何解释,邝志林在旁说:“刚才陆小先生在花园邀闻小姐跳舞时,一不小心踩坏了闻小姐的皮鞋,为了赔罪他得亲自送闻小姐回家。”   又高声对厅里的宾客们笑道:“诸位见谅,陆小先生恐怕得失陪片刻了。”   众宾客暧昧互望,踩坏人家的鞋,当场赔一双就好了,一双不够,那就赔十双,何必亲自送人家回家,可见这位闻小姐在陆世澄心目中的地位相当特殊。   以陆家在沪上的影响力,这实在不能不算是一桩大新闻,客人们神色各异,有错愕的,有好奇的,有盯着闻亭丽上下扫视的。   面对众人的目光,陆世澄像往常一样沉稳自如,倒是闻亭丽有些不好意思。她在人群中看到了黄远山和董沁芳,二人正冲她眨眼睛,黄远山身边还站着一位神情趣怪的短发圆脸女士,这人刚才一直在好奇地打量她。闻亭丽从未见过这女子,但从此人和黄远山说话时的亲密情形来看,两个人关系应该很不错,闻亭丽不免有点好奇这中年女子的身份。   很快到了门外,陆家的汽车已经在台阶下候着了。   到家已是十一点多。   小桃子早睡了,周嫂在厕所里用毛巾擦脸,听到门口的动静,把头探出来。   “回来啦。”   忽瞧见闻亭丽身边站着个年轻男子,周嫂的双眼顿时瞪得老大。   “陆公子!”   陆世澄冲周嫂礼貌颔首,周嫂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忽又看到闻亭丽左手提着一个海棠红的锦盒,表情更疑惑了。   “周嫂,你先帮陆先生沏茶。”闻亭丽欢快地说,扶着陆世澄的胳膊脱掉自己脚上那双坏鞋,又从鞋架上取下平日在家穿的葵绿色软鞋换上,扭头愉悦地对陆世澄说,“我进屋放下东西,你在客厅等我。” 第49章   闻亭丽到自己的房间把东西放下,出来一看,陆世澄仍在门口安安静静站着。   她笑了,赶忙把陆世澄拖到桌边,随手拧开邝志林给她的那瓶药水:“快让我看看你的胳膊。”   【车上不是已经涂过药了?】   尽管如此,陆世澄还是立刻撸高自己的衬衣袖口给她看。   闻亭丽果然心疼得不得了,仔仔细细为他抹药:“我听说烫伤跟别的伤口不一样,热气是一点点往皮肤里层渗的,今晚若是不多抹几回药,明天很可能会起水泡。”   周嫂端茶出来看见这一幕,目光顿时变得意味深长,噙着笑意问:“陆先生这是怎么了?”   “他被茶水烫伤了。”   “哎哟,烫伤光敷洋药不管用的!得用凉水冲,你先别忙,省得越弄越糟糕,我到后头的井里打点水来。”   闻亭丽不敢再继续擦药了,陆世澄却不认为有必要兴师动众,起身想要阻止周嫂,闻亭丽将他拦住:“周嫂说得有道理,井水比自来水要凉,敷一敷好得快些。”   周嫂早提着铁皮桶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这一来,客厅里又只剩下闻亭丽和陆世澄两个人。   闻亭丽看看陆世澄,尽管他不是第一次来了,但上次他是在一种昏迷的状态下被她和厉成英抬进来的,而今晚,他却是清醒地同她面对着面坐在她家的客厅里。   她有点无所适从,故而比平日要安静许多。   陆世澄好奇等她一回,见她没有开腔的意思,便随手端起手边的茶杯,望着她喝了一口,继而转头打量客厅。   他看得很仔细,仿佛要重新将屋子里的每个角落都好好地看一看。   闻亭丽随着他的目光左右乱扫,为了省电,客厅上方只悬着一盏五十支的电灯泡,不像陆公馆,每个厅堂都悬挂着硕大的水晶吊灯,当然,这里也没有陆公馆那些随处可见的玫瑰、百合和郁金香,甚至整个空间都找不到几个像样的花瓶。   陆世澄却很喜欢这里的一切,他看到茶几上摆着一个插花的容器,多半是她用小桃子喝剩的牛奶瓶做的,样式独特又实用。   不只这个花瓶,她家里每一个地方都布置得相当雅致,沙发面上套着新做的豆蔻绿布套,窗帘也用的同一色,配上素色的家具,非但不俗,反而有一种清新可爱的氛围。   报纸被整整齐齐收在茶几旁的书柜上,就连小桃子的玩具都有专门的木架。东西多,却丝毫不杂乱。   这地方,每一个角落都是那样温馨可爱,不像陆公馆,冷冰冰的没有一丝人气。   他就那样一直看,一直想,看得闻亭丽有点不好意思了。   “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她闪身进了厨房,很快便捧着一碟糖糕出来,这回陆世澄没再继续打量客厅了,可是他又开始对着手上那只茶碗研究起来。   闻亭丽不觉一笑,这个人今晚怎么像小桃子一样对她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她上前为他做介绍:“漂亮吧?这杯子是我几年前在一个俄国老师那里买的,他是秀德女子中学特聘的外国教授,本是俄国贵族,因为不容于新政府才被迫流亡到国外,这都是他家族里收藏的皇家瓷器,平日轻易不拿出来换钱的,看我实在喜欢才忍痛割爱,这杯子只卖我两块大洋,是不是很划算?你瞧,底下还有沙皇赐给我那老师的家族封号。”   她兴致勃勃把茶碟翻过来给陆世澄看底下的那行俄文。   陆世澄一看见那行字便微微一笑。   闻亭丽只当他跟自己一样不认识俄文,便自发念给他听。   “尊敬的伊万诺夫公爵,沙皇尼古拉二世赐予你尊贵无上的荣耀。”   听见闻亭丽这翻译,陆世澄的微笑变成了低头闷笑,越笑越止不住。   闻亭丽不由一头雾水:“怎么了?”   陆世澄忍住笑,把茶水倒了点在桌上一笔一画写起来。   【圣彼得堡约瑟芬瓷器作坊,两卢布一枚。】   闻亭丽呆住。   “你是说,这行字其实是这个意思?”   陆世澄颔首。   闻亭丽气个倒仰。   “这骗子!我要写信到秀德揭发他!”   她赌气要将杯子扔到簸箕里,陆世澄忙拦住她。   【这一扔,你那两块大洋可就一点渣都不剩了。】   闻亭丽悻悻然把杯子放回桌上,那一年她才十五岁,年少幼稚,看什么都新鲜。   再看陆世澄,他的脸上居然还有笑影,她瞪他一会,自己忍不住也笑起来。   陆世澄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她送他的那支笔在本子上写了一行字递给她。   “这是什么?”   【俄语里的数字一到数字十。】   闻亭丽心里怦然一动。   陆世澄用极慢的速度又写一遍。   闻亭丽咬唇微笑:“只有这几个数字么?对付骗子好像不太够用。‘把钱还给我’怎么写?”   陆世澄写给她看。   “老匹夫怎么说?‘老匹夫,把钱还给我‘!’闻亭丽越说越兴奋,“还有‘不要脸’,‘不要脸’怎么说。”   其实陆世澄也只会一些基本的俄语,写着写着,就统一用俄语里的“傻瓜”或是“骗子”来教她,闻亭丽全程笑个不停,每学一句,仿佛对着骗子亲自骂了一顿似的,要多痛快就有多痛快。   不知不觉心里的那团火都散光了,她舒舒坦坦地叹口气:“我不骂人了,我要学别的话。‘闻小姐最美丽最真诚最可爱’这句话怎么写?”   陆世澄抬睛瞧她,闻亭丽耳根有点发烫。   每当陆世澄这样不动声色看人时,眼睛里就像有个黑色的磁石牢牢把人吸住。   闻亭丽故意把脸转向另一边,余光看见他再次提笔,忙将手盖在自己的眼睛上面,过了会,她慢吞吞透过手指的缝隙悄悄往下瞄,蹦入眼帘的竟有三行字。   上面一行是她要求他写的那句俄文,字迹异常工整漂亮。   底下却是一行中国字。   【那天晚上我去陶陶居找你,可惜半路遭人暗算,所以没能赶到。】   闻亭丽缓缓将手从脸上拿下来,她的表情完全是静止的,但谁都看得出她整张脸都在发亮。   这件事上她相当固执,真等看到答案的这一刻,那种惊讶和快乐几乎不能用言语来形容。   他赴了约,在她还没救过他的命之前,他就赶去陶陶居赴她的约。   在最底下,却是最简短的四个字。   【我喜欢你。】   她的心啵啵直跳,周围的一切仿瞬间消失了,整个视野只剩下这句话,几个字老是在纸上跳来跳去,搞得她眼也花、头也晕。   凝望半晌,又怔怔移目看向他用俄文写下的“闻小姐最美丽最真诚最可爱”,以及中间那行“陶陶居”的字样,来来回回地扫视。   望到最后,她不由得捧着自己发热的脸颊笑起来。   他真是甜极了,也真诚极了。   这滋味就像小时候偷吃过的一包洋白糖,不掺杂一丝酸味和涩味,只是纯纯正正的甜。用“甜”来描述一个男子似乎不大妥当,但现在她想不到别的话来形容陆世澄。现在的陆世澄就像一颗糖果,无声地散发着清甜的香味。   她有点坐不住了,对着面前的“糖果”说。   “你等我一会。”   “糖果”看着她,点点头。   闻亭丽的心情就像春天的风筝,扑棱棱飞起来,回屋从衣柜里翻出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沓雪白的绢制手帕,每一块手帕下面绣着她的名字缩写:wtl。   这是刚上中学的时候她央求母亲帮她绣的,有了这个小小标记,就不怕在学校里跟别人的手帕搞混了。   她捧着一盒手帕出来,什么也没说,只默默取出最上面的一块帕子,将其缠绕在他的手腕上,而且有意将绣有“wtl”三个字的那一面贴在里面。   陆世澄眼波微漾,也是什么也没说,等她帮自己缠好了,便用另一只手轻轻圈住这方手帕,毫不掩饰的喜欢。   闻亭丽垂眸微笑,她喜欢这种无声而笃定的情感流露,这时,楼下传来汽车响,她跟陆世澄互望一眼,起身到窗前看了看,原来是对门那对姓柳的小两口跳舞回来了,柳太太身上穿着西洋舞衣,手臂上挽着毛线衫,柳先生正忙着给车行的司机付车钱。   她返身回来,悄声对陆世澄说:“是对门的邻居回来了。”   他们同时看向墙上的西洋钟,原来不知不觉快十二点了,她心里都有点不舍,但是再待下去就不合适了,等到对面那户人家传来关门的声音,他也起了身。   恰巧周嫂也回来了,陆世澄上前接起周嫂手里的水桶,周嫂忙说:“陆先生,您总是这样客气,别忘了你胳膊还伤着,快别动。对对,是有点晚了,但没关系,您再坐一会,咦,这就要走了吗?陆先生您真是太为——”   太懂得为她考虑了,闻亭丽心里什么都明白,不便送到下楼,索性一溜烟穿过客厅跑到主卧,进屋后推开窗户,将两只手在嘴边卷成喇叭形小声喊:“陆先生。”   这样小的声音本来他是听不见的,可这世上或许真有心有灵犀,陆世澄竟然刚巧在台阶上站定回头。   他一眼就找到闻亭丽房间的窗台,对她会心一笑。   看闻亭丽似乎要对自己说什么,他瞥了眼柳家的窗户,忽将食指竖在嘴唇上,示意她别说话。   闻亭丽便猜到柳家的窗前有人要过来了。   她只好一言不发对着陆世澄指指自己的胳膊。   陆世澄低眉看看自己烫伤的那只胳膊,又抬眼,心照不宣地对她点点头。   但他仍不走,只是在台阶上仰望着她。   闻亭丽心中一动,对他做了个“你等等我”的手势,转身回到梳妆台,将那瑰丽的粉红珐琅梳妆盒轻轻打开。   换作从前,她绝不可能从任何一个人的手里收下这样昂贵的一份礼物,但今晚,一切都不一样了,她从首饰盒里取出那条项链,小心翼翼对着镜子戴上,然后,走到窗台前将自己的上半身探出去,给他看。   陆世澄的视线却没有在那串宝光璀璨的项链上面停留,而是缓缓上移,落在她的脸上。   她到底知不知道,再漂亮的珠宝,也远不及她本人万分之一美丽灿烂,月光下,她美得就像一位仙子。   他的心隆隆直跳,她长久地对望着。   这一整晚,他的心房被愉悦和满足两种情绪占满了。   原来这就是沉沦的滋味,但愿时间可以停留,停留在这一无比美妙的瞬间。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嫂也提着灯笼下楼来了。   “陆先生,这地方太黑,当心脚下。”   他不得已将自己的视线从她脸上收回来。   楼上,闻亭丽一闪身就缩回去了,只听周嫂在底下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不一会儿,就听到窗外传来汽车远去的声音。   再回到窗前的时候,陆世澄已经走了。   闻亭丽愉悦地注视着巷口的方向,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这是一个意义非凡的夜晚,两颗心竟可以靠得那样近,她轻抚着脖子上的项链,低头回味着,在窗前伫立了许久,才缓步回到房间,仰倒在床上,对着天花板甜蜜地笑起来。 第50章   忽然听见外间周嫂开门回来,闻亭丽立即像弹簧一样从床上跳起来。   “陆先生走了?”   “嗯。”   闻亭丽走过去帮周嫂放灯笼,腆然发问:“陆先生走的时候又说什么没有?”   周嫂笑道:“就算有什么话,陆先生也不会在那儿对我说不是?”   闻亭丽一声不吭回了屋,又听客厅电话响,忙不迭跑出去。   周嫂已经接起了电话:“陆公馆?找我们小姐?好好好,我马上请她过来听电话。”   闻亭丽心头一热,赶紧夺过话筒,耳边传来邝志林的声音。   “闻小姐好。”   闻亭丽哑然失笑,她刚才怎会误以为是陆世澄打来的,他明明刚走不是。   “邝先生好。”她亲切地说,“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冒昧问一句,陆小先生还在闻小姐处吗?”   “他走了!”闻亭丽忙说,顿了顿又强调,“他把我送到家就走了。”   “我想也是如此。”邝志林立即接话,口吻是毫不怀疑的,旋即又愧然笑道,“只是这边恰有急事要向陆小先生汇报,所以才不得已打电话四处问一问,希望没冒犯到闻小姐。”   闻亭丽有点拘谨,轻声说:“没关系。”   邝志林话锋一转:“其实是陆老太爷要找少爷。”   闻亭丽心中一跳。   邝志林苦笑:“事情到了这一步,有些事实在不宜再瞒着闻小姐,邝某知道,闻小姐对前几日的事情有些误会,实际上,今晚的情形您也瞧见了,我们老太爷他……非常强势,也非常固执。若被他知道陆小先生连日来为闻小姐做了这许多事,一定会对闻小姐生出许多偏见,他老人家想要暗中调查和对付一个人有许多办法,所以那日老太爷一回上海,陆小先生就尽力避免跟闻小姐见面,因为在没有确认闻小姐的心意之前,他不想给你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说这话的时候,邝志林看不到闻亭丽此刻脸上的笑容,故而只能从闻亭丽的应答里揣摩她是否听懂这番话里的含义,他有意停顿着,突然听见闻亭丽轻轻“嗯”了一句,很笃定的一个字,没有任何迟疑或是别扭的成分。   他瞬间懂了,闻小姐这份通透实在难得,他不禁释然地松口气:“幸而经过今晚,陆小先生就没有这层顾虑了——闻小姐不知道,陆小先生提前为今晚做了多少准备。”   闻亭丽笑靥愈发深,却依旧只是“嗯”。   她想起陆世澄在书房里对她郑重写下“原谅我”的情景。   假如今晚她在陆家对陆世澄说“好”,剩下的事自有他来替她承担,而一旦她今晚对他说“不”,陆世澄也绝不会让她受到陆老太爷方面的骚扰。哪怕是考虑到自己会被拒绝,他也提前把一切都替她打算好了。   在陆世澄身上,从来看不到“不负责任”这四个字。   所以,这些话其实不必等邝志林专门打电话来解释,早在陆家书房看到陆老太爷的态度时她就想明白了。   邝志林仍怀着某种担忧:“老太爷在上海的这些日子,少不了会有些动作,他老人家是……很难缠的,不过不管遇到什么事,闻小姐都不必慌,一切都有陆小先生来应对,闻小姐记一下这两个号码:一个是陆小先生房间的私人专线,另一个是力新银行办公室的电话……有什么事只管……好好,那就不打搅闻小姐休息了。”   邝志林笑容满面对那头道晚安。   然而刚放下话筒,他的眉头就深深地皱起。   “邝先生,澄少爷大概什么时候能回来?”许管事匆匆找到书房,“老太爷的脸色……可是越来越难看了。”   邝志林自顾自从口袋里取出雪茄盒,没接腔。   许管事俨然感觉到了一种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闷感,焦灼地松松领口,低叹道:“今晚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地步。老太爷历来不喜欢陆家的子弟不按照他的的意思找女朋友,当年在南洋,我可是亲眼见过老太爷是如何针对前头大太太的……折腾了那么久,最后到底弄了个两败俱伤的结局,大太太什么出身?更别提这位市井出身的闻小姐了,我真担心澄少爷应付不来,老先生如今虽然不管事了,但仍在银庄和厂子留有不少心腹……”   邝志林飞快朝许管事瞥去一眼,目光如电。   许管事旋即打住了话头。   房间里出奇的安静,空气中的滞闷感却一点一点加重,只听见那西洋座钟的指针“咯哒咯哒”地走着,在这深夜的陆公馆,上上下下都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阴霾里,唯有这座机械化的时间机器不曾受到半点影响,当那冰冷的指针滑到一点钟的刻度时,邝志林蓦然开口了。   “不会的,这孩子比当年的大爷还要强硬且独立,同样的悲剧不会再在陆家上演的。”   说这话时,邝志林的脸上莫名有点悲凄之色,手里夹一根雪茄看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听外头下人说:“澄少爷回来了。”   二人疾速地迎出去。   陆世澄转眼便走进了前厅,一进来就将外套随手递给身边人,又抬起自己的胳膊看了看,很认真地让人去拿冰块给自己敷。   许管事不禁一愣,往日里别说这样的小伤,即使受再重的伤,澄少爷也是能不兴师动众,就绝不兴师动众。   只这一个照面,他就看出陆世澄心情很不错,眉目舒展,眸色像水一样柔和,这种情绪上的细微差异,只有熟悉陆世澄的人才能一眼瞧得出来,许管事不免暗自捏了把冷汗,澄少爷仿佛浑然不知一场狂风暴雨正等着自己,他忙小声提醒:“澄少爷,老太爷还在后楼的休息室等你呢。”   话音未落,就看见陆世澄身后大门的台阶上又冒出几个人。   最前面是一辆轮椅,上面坐着一个血肉模糊的躯壳——陆三爷,他浑身上下已无一块好肉,兀自蜷缩在轮椅里断断续续地喘息。   可是轮椅旁边并非陆三爷自己的手下,而是陆世澄的亲信周威等人。   被推进大厅后,陆三爷忽然浑身一个激灵,微弱地对着上方嚷起来:“爹!他要杀我!”   可惜他一张嘴,就有大股鲜血从嘴里冒出来,剩下的话一下子全被堵了回去。   陆世澄置若罔闻,不慌不忙接过下人弄来的冰袋在伤口上敷着,自顾自穿过前厅往后楼走去,众人不敢耽搁,呼啦啦推着陆三爷的轮椅跟上。   同一时间,闻亭丽正枕着自己的胳膊,惬意地看着手里的那两串电话号码,这意味着今后她不必绕过任何人就能直接找到陆世澄。   她开心地翻了个身,这会儿陆世澄多半已经到自己家了,他有没有重视自己的伤口?会不会一到家就给她打电话?   这样一想,她满含期待地看向紧闭的房门,旋即又失笑,都一点多钟了,以陆世澄的性格,绝不肯这么晚打搅她。   偏在这时,房门突然被人在外面敲响了。   “小姐。”   闻亭丽诧异莫名。“您怎么还没睡?”   “我睡不着呀。” 周嫂进屋第一眼先盯着闻亭丽的面色看了看,第二眼便盯牢了窗边的梳妆盒。   那美丽的珐琅珠贝盒在月光下绽放着温柔的粉色光彩。   “刚才就想问你了,那是陆先生送的?这项链很贵重吧?”   闻亭丽二话不说就要把周嫂推出去,周嫂抢先抱住床尾的挡板。   “小姐,小姐,我只问一句话就走,你跟陆先生……是不是在交朋友?”周嫂急得直跺脚,“周嫂不是要多嘴,我心里是真害怕呀,陆家的长辈是不是知道你和陆先生的事了?不然这么晚打电话做什么,他们是什么态度?周嫂心里慌是慌得来!你忘了当初那位乔太太有多吓人了!”   闻亭丽依旧不肯接茬,周嫂忧愁地把闻亭丽拉回到床边坐下,结结巴巴说:“上回我在医院里听人说过,陆家的门第可是十个乔家都比不上的,那万一要是陆家的长辈存心阻挠,也只会比乔家更让人招架不住……你可是势单力孤呀,陆先生他自己怎么说的?可千万别像那像姓乔的后生把脖子一缩就什么都不管了,当初他可是把你害得够惨!”   “周嫂!”闻亭丽断然打断周嫂。   “您去睡吧,我心里都有数。”她嗓音放得很柔,眼睛里有一种清澄的亮光。   周嫂张了张嘴。这一刻,她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人不再是个小孩子了,那种不露声色的坚定,一下就慑住了她的心神。   最后周嫂是怀着一种半惆怅半欣慰的心情走的。   周嫂走后,闻亭丽大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了无睡意。   周嫂的这些顾虑,正是她先前所担心的,但早在今晚陆世澄在书房为她挡下那杯滚烫茶水的那一刻起,她就决定暂时将这些担忧抛到脑后了。   这绝非只是一时冲动,过去这几个月的经历告诉她,陆世澄跟乔杏初完全是两类人。   犹记得乔杏初打听她母亲情况时是多么伪善,陆世澄却从不曾评价过她母亲在南京做过舞女的那段经历,尽管她清楚他都知道。   他甚至不曾拐弯抹角地探听过一句她和乔杏初交往的细节,尽管他可以用醋意来掩饰。   他骨子里是正直的、高贵的,每跟他接触一次,她对他的欣赏就更多一点,而欣赏之中,又慢慢滋生了爱慕。   相处至今,不论他们处在一个怎样的关系状态当中,他都不曾让她失望过。   她相信这一次也是。   可是周嫂的话让她再度想起了今晚陆老先生看她的眼神,那是完全不同于乔太太的歇斯底里的另一种冷酷姿态。   无情的、独断的、能压垮一切的。直觉告诉她,陆老先生绝不会就此罢休,陆老先生的手段也远非乔太太可比。   是了,凭陆世澄再强大、再可靠、再有办法,这次面对的是陆家的一族之长。   “小姐,你可是势单力孤呀……”   周嫂的话在她耳边不断回响。   她猝然坐起身,她承认,今晚这梦幻般的美好经历让她整个人像泡在蜜糖里,但再深的甜蜜,也无法抹去那些现实化的问题,它们如同冰冷的刀尖一般插在她脚下的土壤里,拔不出,也碾不平。   除非,陆世澄俯身下去,亲手帮她把这些尖刺都一一拔出,否则到最后刺伤的还是她自己。   可是,他真会为她做到这一步吗?她是不是有点昏头了。   不行,任何时候都不该把自己的后背完全交给一个男人,哪怕这个男人是陆世澄也不行!   她悚然而惊,果断翻身下床,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小的上着锁的半旧皮箱。   里面除了沪江大学前两日寄来的录取通知书,还有一些零散的银票和首饰,以及一份合同。   银票是她这段时日辛辛苦苦攒下来的,足够维持一家人一两年的吃用。   至于那份合同,是当初她和大律师包亚明签订的,那时邓院长刚出事,厉成英她们因为怀疑陆家跟这件事有关,曾请她帮忙暗中调查陆世澄。   她怀着对邓院长的一腔爱戴和感激,毅然答应了此事,包亚明为了让她心无旁骛执行任务,特地拨出两千大洋跟她签订了这份合同,这可是一笔巨款,有了这笔钱,就意味着她有了全身而退的资本。   任务完成之后,她本想立即找包律师兑现这笔款子,但那段时期包律师正忙着保护重伤的邓院长,那种紧要关头她无法因为这样的事去打搅人家,后来包律师像是接到了更艰巨的任务,这两个月老是不在上海。加上她因为参加比赛和拍广告挣了些钱,也就不急着找包律师了。   何况一直追着去讨钱,就像她是为了这笔钱才去帮忙调查邓院长的事似的。   现在却顾不了这样多了,等包律师一回上海,她就找他兑现这笔款子。   清点完手中的财物,闻亭丽心里踏实了不少。不管明天会发生什么,至少她手里有钱,这全是她亲手挣来的,属于她自己的财物!   上床前,她从抽屉里取出《南国佳人》的剧本,这两天她心思浮荡,也没好好揣摩拍戏的事,这会儿索性沉下心重新细读一遍。   大约是内心重新找回了方向,读着读着就睡着了,然而睡得并不踏实,一会儿梦见乔太太凶横地朝她扑过来,逼她连夜滚出上海。   一会儿看到陆老先生站在一团模模糊糊的黑雾中冷冰冰地看着她。   忽被邱凌云恶狠狠地掐住了喉咙。“原来那天晚上是你放的暗枪?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腿打残了?别想跑!你赔我一条命!”   他的两只手像铁钳,掐得她喘不过气。   醒来时才五点多,闻亭丽只觉得浑身像脱了力一般。   刚一出屋,周嫂紧张兮兮迎上来。   “外头无缘无故多了一辆洋车。”   闻亭丽吃惊地往窗外看去,自从上回陆世澄在此养伤,邝志林就在她的寓所附近安插了一些人马,目的是为了保护她一家人的安全,但他们很懂规矩,平日只在附近街巷远远待着,从不轻易靠近房子。   可是这辆黑色汽车,却肆无忌惮地停在门前的小路上,奇怪的是邝志林的手下分明瞧见了这车,却不曾过来驱逐。   闻亭丽心知这多半是陆老太爷派来的人了,毕竟只有陆老先生的人马才会让邝志林的手下有所顾忌。   她的心开始阵阵发寒。   周嫂白着脸说:“昨天夜里两点钟我上厕所的时候就听见汽车响,我怕小姐害怕,也没敢再去找你。”   闻亭丽在窗口张望一阵,回身果断对周嫂说:“我想他们暂时还不会有行动,但还是稳妥些为好,周嫂,你马上收拾你和小桃子的行李,待会你装作出门买菜带小桃子先走,我看看情况再说。”   说完便闪身进屋,不一会儿又匆匆出来给陆世澄打电话。   那边很快就接起:“这里是陆公馆。请问您是哪位?”   闻亭丽脸上莫名一红,但语气很坚定:“您好,我姓闻,我有急事找陆小先生。”   对方的态度更和气了,却依旧只是说:“对不起闻小姐,陆小先生一早就出门了。”   闻亭丽只好又给力新银行打过去。   “陆先生他不在。”   “请问您知不知道他去哪里了?”   那边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抱歉,我们也不知道他在何处,请问您是哪位?”   闻亭丽慌忙放下电话。   在沙发旁杵了一阵,她重新振作精神进屋,不一会就收拾了两个行囊出来,一个交给周嫂,另一个自己带在身边。   这几乎算得上杯弓蛇影了。   但经历过一次惨痛的教训之后,她再也不想因为一时的麻痹大意让一家人陷入困境,万一这位陆老太爷手段更冷酷,等待她们一家人的只会是更无情的伤害。   这时里屋床上的小桃子也有点动静了,闻亭丽忙让周嫂忙进屋帮妹妹套衣裳。   她自己则留在客厅里焦急地来回踱步,看看墙上的电话架,不死心地再次拿起话筒。   这回却是打给邝志林,谁知邝志林也不在家,接电话的是上回那位中年管事。   闻亭丽踮脚瞄瞄窗外,攥紧话筒说:“我姓闻,待会邝先生回来,麻烦您转告一声:我遇到了一点麻烦,请他给我回电话。”   偏在这时,有人来敲门了。   声音虽轻,却像响雷一般震得人心头直发颤。   闻亭丽有一刹那的恐惧,忽然又镇定下来,沉着地把周嫂往里屋一塞:“别怕,我来应付他们。”   她深吸一口气,做出从容的样子开门。   谁知外面站着满面笑容的邝志林。   “闻小姐早。”邝志林举了举手里的食盒,“受陆小先生之托过来看看闻小姐,路上顺便买了几份粢饭糕和豆浆,我记得闻小姐很爱吃这个。”   闻亭丽瞠目结舌看着邝志林。   邝志林笑问:“方便邝某进屋说几句话吗?”   闻亭丽如梦初醒:“方便,快请进。”   邝志林进屋把食盒放到桌上,笑道:“陆老先生今天启程回新加坡,陆小先生这会儿正在码头送陆老先生,所以暂时抽不开身。”   闻亭丽茫然盯着邝志林,有那么几秒,她无法消化他这段话的含义。   邝志林不得不含笑重复一遍:“陆老先生坐的是陆家自家航线的“远新”号,八点钟就会出发。”   闻亭丽整个人震了一下:“可陆老先生昨晚还——”   “是。”邝志林微笑,“昨晚一直在,今早才决定要走,我来,就是想让闻小姐放心:陆老先生从今往后再也不干涉澄少爷的私事,闻小姐不必担心老太爷会找你的麻烦。”   闻亭丽立即转头看窗外,外头那辆车不知何时竟不见了。   她又惊又喜。   “怎会这样突然?”她追问,“难道昨晚陆小先生……跟他祖父谈判了么?”   说到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不由得低下去,当着邝志林的面问这些,好像总有点问不出口。   邝志林的笑容有些复杂,没吭声。   是谈判没错,有谈判,就有代价。   昨晚要不是老太爷及时派人相救,陆三爷断乎活不到天亮,肋骨被打断五六根,嗓子里只剩一口气,可三爷还不忘恶人先告状,老太爷一怒之下,当着众人的面扇了三爷一个耳光。   叔侄俩斗法了这么多次,三爷早已输得一败涂地,昨晚更是连最起码的体面都维持不住了:他是在被窝里被澄少爷拎下床的。这意味着他随时可能在睡梦中丢掉性命,而那把悬在他脖子上的利刃,就握在澄少爷手里。   这一情况,不仅陆老太爷想明白了,陆三爷自己也心知肚明,被带到陆公馆的时候他表面上骂得凶,其实早已吓破了胆。   之后,便是长达一整晚的谈判。   老太爷知道小儿子手里已经没什么有分量的筹码,只得仗着祖父的威严出面调停,他承诺,只要澄少爷答应不再追究,无论什么条件他都可以答应。   澄少爷当时就看着祖父笑了,只是那笑意冷彻心扉。   最后祖孙之间具体都谈了一些什么,邝志林也无从得知,只知道凌晨四五点钟的时候,澄少爷终于答应让手下的人放过了陆三爷,陆三爷灰溜溜将手里北平的厂子全数上交给族里,从今往后,每月只能从公家账上领取固定的分红。   没了陆家的庞大产业做支撑,三爷再没有筹码跟外面的人联合起来斗自己人。   老太爷一方面恨自己大势已去,一方面更恨小儿子不给自己争气,要不是顾念着小儿子已是满身伤,恨不得亲手拿出鞭子狠狠抽他一顿,末了,老太爷让自己的心腹连夜押着三爷回北平的协和医院治伤去了。   刚好邝志林守在门口,一行人出来时,他听见老太爷冷冷对陆世澄说了一句话:“这个小姑娘不简单,祖父只希望你别看走眼。”   澄少爷插着裤兜从容下楼梯,眼里一丝波澜也没有。   至此,邝志林什么都明白了。倘若澄少爷昨夜执意除掉三爷,以老太爷对小儿子的偏爱,势必也不肯放过闻小姐,老太爷虽然身体衰弱,但他手里还有许多得用的老人,只要他想,有的是办法让闻小姐一家人受到伤害,哪怕日夜守护,也是防不胜防。   澄少爷怎愿意因为陆家内部的矛盾连累闻小姐。   当然,这些事没有必要让闻小姐知道。   他只含糊笑道:“陆小先生处理问题一向是能快则快,这次自然更不例外。总之我一大早过来,就是告诉闻小姐不必再为此忧愁。对了,适才就注意到闻小姐穿戴整齐,这是准备出门吗?”   闻亭丽有点讪讪的,她何止是要出门,她还准备放弃这段关系连夜跑路呢。   她忙掩饰性地咳嗽一声:“最近在拍戏,这方面我算是新人,早些到摄影棚里去,说不定能学点什么。”   邝志林点点头:“那就不打搅闻小姐出门了,正好邝某也要赶去办事。”   忽又想起什么,指了指外头说:“听说闻小姐至今一次也没麻烦过他们,其实闻小姐何需如此客套,他们本就是陆小先生为防着白龙帮骚扰派来保护闻小姐的,要用车只需跟他们说一声便是。”   闻亭丽笑而不语,邝志林何等聪明世故,心知这关乎到女孩子的自尊心,也就适时打住了话头。   送邝志林出门的时候,闻亭丽含蓄地发问:“昨晚也没好好谢谢陆小先生,就不知他今日忙不忙?”   邝志林既不说“忙”,也不说“不忙”,只笑答:“陆小先生送陆老先生上船后就会回到力新银行接见各厂子的经理,闻小姐想找陆小先生,不妨直接打他办公室的电话。”   送走邝志林,闻亭丽自行回家,刚巧周嫂也抱着小桃子从里屋出来,周嫂那张惶惑不安的脸,这会儿已是一团喜色。   “谢天谢地!真没看错陆公子。”   闻亭丽瞧见小桃子身上斜挎着一个布包,拉过来一看,里头满满当当全是玩具和朱古力,不免哧地一笑,刚才情况那样紧急,周嫂也没忘记把小桃子的宝贝都带上。   “一大早弄得像逃荒似的。”闻亭丽把额头抵住小桃子的额头,冲妹妹做鬼脸。   小桃子并不知道自己的姐姐刚经历了怎样一场思想上的“动荡”,只兴奋得直拍手:“姐姐带小桃子去南京玩。”   “谁愿意弄得像逃荒呢。”周嫂在旁幽幽叹气,“这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怪只怪当初乔家人太疯。不过小姐,人跟人真是不能比呀,陆先生跟乔先生明明是差不多的年纪,一个是那样,一个是这样。”   闻亭丽闷声不响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进门就像昨夜那样埋头扑倒在自己床上,耳边仿佛听到“咚咚咚”的声音,胸腔里的那股悸动,无比新鲜,无比强烈,她有些无措,索性翻了个身看向天花板,眼睛亮亮的。   听见周嫂轻手轻脚把那两件行李送进来,她也没动。   又听见“哒哒哒”的声音,直逼她耳边而来,这才扭过头,正对上小桃子黑葡萄似的的圆眼睛。   小桃子歪着脑袋观察姐姐的脸,闻亭丽忍俊不禁,牵着小桃子的手下床开皮箱,把衣物一一放回衣柜,又预备将包律师的那份合同藏回皮箱的深处,结果一个没注意被小桃子抢了过去。   “姐姐的jie本。”   “这可不是剧本,快松手,小桃子,这东西可不能乱动,这是钱,是一大笔钱。”   小桃子一脸疑惑,她这会儿已经认得钱了,可这明明是一沓纸。   “姐姐什么时候骗过小桃子?过些日子,姐姐就能用它换好大好大一笔钱回来,你要是把它撕坏了,可就什么都没了,没有钱,姐姐过两天拿什么给小桃子买新衣裳和新鞋子?”   她好说歹说把合同抢下来,因为不放心,在小皮箱外面加上了三把锁,确定万无一失了,这才把皮箱重新塞回床下。   力新银行。   陆世澄坐在办公桌后,他的对面坐着曙光织布厂的刘老板,刘老板今日是为办贷款而来,一来就在那儿侃侃谈论着自己购买新机器扩大生产的计划。   算起来,这是陆世澄今天上午接见的第四个客人。除了刘老板自己,力新银行的两位经理都明显能感觉到陆世澄有些心不在焉。   每当桌上响起电话铃声,陆世澄都会立即将目光移过去,有一回瞧他们接电话接得慢了点,甚至亲自起身拿起了话筒,只听一句又默然把电话交给他们,让他们来应答。   二人素来喜欢这位情绪稳定的少东家,但面对这一极不寻常的情况,也是一句不敢多问。   刘老板对此浑然不觉,在那儿唾沫横飞说了十来分钟才打住,之后便一脸油汗地等待着。   在他看来,这位年少的陆公子再好说话不过,听人说,去年有几个大学老师辞去了学校里的教职筹办开一家灯泡厂,因手头没有资金,居然突发奇想跑到力新银行向陆世澄求助,让人万万没想到的是,陆世澄竟真给这几个博士放了一大笔款子。   当时他还嘲笑陆世澄是个毫无眼光的败家子。   这一块市场历来为日商、德商和美商所垄断,中国人拿什么跟人家竞争?岂料仅仅花了一年时间,这家新灯泡厂就制造出了质量不错且价格低廉的灯泡,命名“百姓之灯”,一经推出就广受欢迎。   这一结局是刘老板始料未及的,这件事却给了他极大的信心。比起那种空有一腔理想的空壳企业,他的曙光丝绸厂可是既有销路又有机器,陆世澄没有理由不给他放款。   滔滔不绝说了一通,陆世澄突然合上文书,站起身来同刘老板握手,刘老板正暗自窃喜,陆世澄却用眼神示意柳经理送客。   柳经理不容分说把他请出去:“刘老板,请这边走。”   他们几个一点也不奇怪陆世澄会拒绝放款,这位曙光织布厂的刘经理前年趁四川军阀作乱囤积了大量织布,织布市场低迷的时候,他坐地起价,不肯救市,如今市场回暖,又大量抛货扰乱布价。   对于这样只顾自己不顾大局的“害虫” ,少东家是从不手软的,刚才之所以犹豫了一会,大概是在想要不要干脆做个局把这毫无作为的厂子放倒。   “这位刘老板要是够聪明,就该庆幸少东家最后放了他一马。”   留下来的王经理对着陆世澄笑叹。   陆世澄点点头,但他没兴趣再讨论刘老板,高效率地签署了几份文件交给王经理,抬腕看看时间,再一次把注意力转向电话机。   也不知是不是他瞧得太认真了,电话竟然听话地“叮铃叮铃” 响了起来,王经理想也没想就帮她接起。   那头是个女孩,用矜持的语气说:“您好,我找陆先生。”   王经理正要答话,话筒就被陆世澄夺过去了,紧接着,陆世澄对他指了指门口。   【你先去忙。】   王经理忙不迭退出房间。   那边没能听到回应,语气有些疑惑。“喂?您好……”   忽像是捕捉到了这边的什么动静,先是一默,随即高兴地说:“陆先生,是你对不对?!”   陆世澄习惯性地拿起手边的笔和纸,预备回答她的一连串问题,陡然想起自己不论写什么闻亭丽都看不见,脸上的笑意不由一凝。   闻亭丽果然开始一叠声地发问:“你的伤怎么样了?还疼吗?”   陆世澄对着电话机,好几次懊恼地握住笔,又一再地松开。   闻亭丽俨然觉察到了什么,马上换了个话题,笑道:“你在做什么?刚才我在棚里看到一份报纸有南洋公立大学的招生广告,我就想起你了。”   她的嗓音渐渐低柔下去。   陆世澄默然紧攥着手中的话筒,他知道自己这时该对她说些什么,可恨自己一张口,永远只是沉默。   他有些焦灼,有些沮丧,看看左右,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把王经理找回来帮他转述一些话,但此刻他一点也不想把话筒交给别人。   可他又不想让闻亭丽觉得他没在认真听,于是轻轻拉动手边的椅子,让她听到他这边的动静。   闻亭丽果然一顿,旋即轻声笑道:“你的办公室真安静,只有你一个人吗?真好,我们摄影棚整日里闹哄哄的。对了,我今天差不多六点多就能收工,我们这附近有很多家味道不错的饭馆,有宁波馆子,有广东菜,最难新开的一家四川馆子味道尤其好,要不……”   陆世澄马上在心里对她说了一万句“好”,却没任何办法对着话筒说出来,平生第一次,他恨透了自己的哑疾。   闻亭丽的情绪却不受影响,而是高兴地说:“要不就四川馆子吧,晚上六点半在我们摄影棚附近的四川馆子门口见面,你会来对不对?我——我等你。”   她轻声说道,自己有点不好意思,急急忙忙挂断了电话。   陆世澄在那儿杵了好半晌,缓缓地放下话筒。   他心里难过极了,颓然跌坐在椅子上,寂然良久,把王经理重新叫进来。   【让邝先生和路易斯大夫尽快过来一趟,还有那位善治喉科的谢主任,若他抽得出时间,也请他一并到我这来,我有紧急的事情要跟他们讨教。】 第51章   闻亭丽对着三号机器前的邓天星偷偷做鬼脸。   说好了下午三点钟《时间的沙》剧组就把摄影棚让给他们,没曾想男主角邓天星一再出状况,迟到了快一个钟头不说,来之后又频频忘记自己的台词,以至于一场戏拍到现在都没拍好。   再这样下去,她铁定没办法准时赶去四川馆子赴约。   等等,陆世澄真听懂了她那句没头没脑的话吗?她都没问他是不是有空就急急忙忙把电话挂断了。   她懊恼地捧住自己的脸,眼下最好的办法莫过于亲自到四川馆子跟老板交代一句,这样待会陆世澄见不到她,也不至于摸不着头脑。   但四川馆子距离摄影棚还有一段距离,一去一回少说也要半个钟头,倘若轮到他们开拍的时候她这女主角不在,难免惹人非议。   更何况她还顶着妆。她低头看看自己,妆坏了还可以补,身上的戏服弄坏了可不好办。   其实今天并非是正式开拍,而是黄远山专门为她安排的一次棚内预演,为此,黄远山老早就关照摄制组的人员好好配合她。   “拍电影跟你平日在台上演戏剧不一样,胶卷可是很贵的,今天先按照流程在棚里提前过一遍,回头正式开拍时也能少出些错。”黄远山对闻亭丽这样说。   人家处处为她操心,她怎好意思为了自己的私事偷偷溜出去,哪怕只是偷跑出去半个钟头也于心不安。   更气人的是,不只邓天星一个人频繁出状况,《时间的沙》剧组听说接下来的场子是要腾出来给闻亭丽这样一个新人来试戏,也有点磨洋工的意思。明明两三点钟就能收工的戏,硬是拍到了五点多才结束。 八 零 电 子 书 w w w . t x t 0 2 . c o m   场地一空出来,副导演立马招呼闻亭丽过去,可这时《夜莺》的大导演关林又带着人马过来了,说是要补拍早上没拍好的某个镜头。   副导演拉着闻亭丽向关林赔笑脸:“关导,能不能商量一下,我们这位闻小姐等了一天了——”   话未说完,关林就让人把他们撵到了一旁。   闻亭丽近来对这类事见得多了,心知自己这样的新人在棚里是一点话语权都没有的,但今天总归情况不一样,情急之下便开始向周围的人打听那家四川饭馆的电话,倒是有不少人去那儿吃过,但谁也没特地留过馆子的号码。   忽然瞧见一位叫尹明的前辈提着化妆箱路过,闻亭丽灵机一动,忙上前:“尹姐。”   不出所料,尹明正打算回公司,途中恰巧会路过那家饭馆,闻亭丽便写了张纸条委托尹明转交给饭馆的老板。   关大导演这一拍,就拍到了七点钟,若非提前送出那张纸条,闻亭丽早已急得跳脚,现在至少知道陆世澄即便真来了,看到那张纸条也会早早离开,那么她这边再晚也都没关系了。   又听关林在那边骂人。   “眼泪呢?痛苦呢?眼圈都没红在那里干嚎什么?你现在是一个失去孩子的父亲,不是一个犯了烟瘾的瘾君子!”   闻亭丽听得头皮发麻,起身想要出去透透气,一动才发现自己腿有点发软,按照原先的计划,他们这组顶多拍到六点钟就会收工,副导演为了节省一顿饭钱,也就没订饭,这会儿听大伙嚷饿,才急急忙忙让人去外头买夜宵,闻亭丽估摸着还要等上一个小时才能吃上饭。   她饿得受不了,便对副导演说:“我去化妆室喝点水。”   到化妆室门前一看,另一个剧组的演员们为了赶戏正在化妆,房间里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闻亭丽忙又退出来。   幸而化妆室的旁边有个用来放剧组杂物的楼梯间,现在那上面堆着几株假枫树,底下的台阶上倒还算宽敞,闻亭丽早已饿得头晕眼花,便在那堆假树前坐下,又把藏在书包里的曲奇饼找出来,一边吃一边看剧本。   这地方不算隐蔽,回头副导演到后面来找,不愁不能一眼看见她。   吃着吃着,闻亭丽不由得想起了陆世澄。   他若是真赶来的话,今晚就算是他们之间第一次正式约会,四川馆子的菜很美味,约会的时间也不早不晚,一切都再好不过——谁知临时出了这么多状况,这会儿他多半已经回家了吧,闻亭丽沮丧地想着。   忽然有人朝自己走过来。   “轮到我们了吗?”闻亭丽低头将吃的收进书包,“我马上就好。”   然而一抬头,面前的人不是副导演,而是另一张熟悉的面孔。   闻亭丽呆呆地对着面前的人上上下下扫视,他面色如玉,眉眼清澈,身穿一套极考究合身的西装,里面是同色西装马甲,领口系着领带,袖口则是一对暗光流转的别致袖扣。   这一身出奇地精致和隆重,但他一走过来,便毫不在意地半蹲在她面前。   他手里甚至还提着一个盒子。   “你怎么来了?!”闻亭丽一脸惊喜。   陆世澄看看她蜷身的狭小角落,又看看她身旁的手帕,最后将目光落回她的脸庞,就那样默不作声打量着。   灯光下,他的目光有点异样。   闻亭丽有点窘,怎么偏是在这种狼狈的境况下被他瞧见,她忙不迭就要把饼干收起来,又急急抬手整理头发,一边整理一边小声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陆世澄一声不吭弯腰帮她把手帕包起来交给她,又对闻亭丽指指身旁的位置,示意她让一让。   闻亭丽笑道:“这地方很小。”话虽这样说,却立刻朝边上挪了一挪,可陆世澄只是将手里的盒子放到她身边,自己却没有坐过来。   他帮她把盒盖打开,里头竟是三盒菜和一盒饭,看菜色正是那家四川馆子的招牌菜。   闻亭丽怔怔看着。陆世澄把菜一一摆在她面前,又指指闻亭丽的书袋,闻亭丽仍是一脸呆滞,却习惯性地取出自己的便笺簿给他。   【我想你还没有吃东西,所以过来看看你。】   闻亭丽眼睛里浮起细亮的静谧光芒,只是默不作声望着他。   【够不够吃?】陆世澄又问。   闻亭丽噗嗤一笑:“这么多饭菜怎会不够吃,我又不是饭桶……”   陆世澄却笑不出来,他看看她手中那本睡觉也舍不得放下的剧本,厚厚的一沓纸已经被她翻得很皱了。   又抬眼看看她身后的那一大杂物,几株高大的假树将她映衬得格外瘦小。   再看看腕表上的时间,她竟然忙到现在都没能吃上一口热饭。   略一迟疑,伸手朝她的头顶摸去。   闻亭丽心跳如鼓,半垂着眼睛任他抚摸自己。   陆世澄却只一探就收回了手,再看,他手里捏着一片假枫叶,一看便知是刚才她坐下时不小心从假树上粘下来的。   闻亭丽不由闹了个大红脸,也不肯再看他,自顾自捧起一盒热气腾腾的米饭,吃惯了冰冷的东西,米饭的这股子热气尤为诱人。   “真香。”她甜甜地深吸一口气。   陆世澄望着她直笑,随即起身。   “这就要走了吗?”闻亭丽一愕,“你先等一等。”   她放下饭盒,回身在书袋里找寻起来。“上午去办事的时候路过大光明电影院,有部新电影看着还不错,正好明天周日没什么事,我就买了两张明天的票。”   “要不要一起去看?”   陆世澄没有任何犹豫就朝她摊开掌心。   闻亭丽抿嘴直乐,因为怕回家后小桃子乱翻她的包,她特意将票藏在钱包最里层,这会儿楼梯间光线不够明亮,只能凭直觉来找,好不容易翻到了,竟顺手将几张名片一起带了出来,有两张恰好落在陆世澄的脚下。   他俯身帮她捡起,动作忽一顿。   闻亭丽这会儿已经找到那两张票,不经意顺着陆世澄的视线看过去,   尽管光线不甚分明,却一眼可见那上面印着烫金的“孟麒光”三个字。   她脊背一麻。   这是那一回孟麒光过来为父亲吊唁时留下来的,事后她因为从未想过找孟麒光帮忙,也就没把这张名片放在心上,加上后来又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她早忘记皮夹子里还有这张名片了。   陆世澄的目光只在“孟麒光”三个字上停顿了那么一下,就很自然地将名片还给闻亭丽。   闻亭丽明明是问心无愧的,这会儿却出现一阵可疑的沉默,要知道她那一堆名片里只有这么一张男人的名片。   “我——”想了一想,她坦然地说。   忽听那头有人说笑着走来:“陆公子怎么只露了个面就走了,都没来得及同他认识认识。对了,这位平日可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今天怎么会跑到戏棚里来?”   “当然是为了那个姓闻的小姑娘,你没听见邓天星说吗,这位闻小姐很有本事,前不久她的男朋友还是大名鼎鼎的孟麒光呢。”   “孟麒光?天星怎么知道的?”   “天星跟孟麒光算是沾点亲带点故,当初他进公司拍电影,就是孟麒光向黄导推荐的。他说前两月某一晚,亲眼看见孟先生在丰云里附近跟闻小姐在一起说话,你想想,若非男女朋友,怎会那么晚腻在一起,没多久这位闻小姐就进了公司,而且一上来就演女主角,天星就以为闻小姐也是孟先生推荐的,几次托她向孟先生问好,这姓闻的只装糊涂,转头就搭上了陆公子,她那样的女子,不过是看哪个男人更有本事就搭上谁罢了。”   “怪不得天星一向很瞧不上闻小姐,今天他该不是故意磨蹭时间的吧。这些事陆公子都不知道吗,那他岂不是——”   二人的坏笑声戛然而止,因为迎面看见了陆世澄和闻亭丽。   闻亭丽早已是目光如刀,那两个人却只怯怯盯着陆世澄瞧,他们此前也见过陆世澄几面,但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位陆公子冷若冰霜的样子,二人慌忙改道去了另一条走廊。   又有人跑过来说:“你们看见闻亭丽了吗?轮到她排戏了!”   那两人哪里敢接话,副导演抬头看见闻亭丽和陆世澄,忙喊:“亭丽,快来。”   闻亭丽直拍到十点多才结束。   收工后,她并不急着走,而是先去化妆室后头的淋浴房洗了个澡。   她需要好好冷静一下。   她自问从未得罪过那些人,也不知这帮人哪来这样深的恶意,那些污糟的话像脏水一盆盆泼撒到她头上,最可气的是又不能像真正的污水那样,说洗干净就能洗干净。   怪不得黄远山常说女明星要过的第一关就是流言关。“你漂亮,他们就要说你人尽可夫;你不婚,他们就要说你是没人要的弃妇;你强势,他们就要说你是丧门星。总之只要一个女子出来在社会上做事,势必会有各类乱七八糟的谣言扣到她头上,女明星就更不用说了,更要比旁人承受无数倍的流言蜚语。”   闻亭丽还记得黄远山说起这话时,语气是多么的鄙夷、无奈和嘲讽。   哼,她在心里冷嘲,他们越是如此,她就越要红给他们看!   另一方面,她相信陆世澄绝不会将那些无聊的话放在心上,但她不信他在看到她钱包里的孟麒光的名片时心里一点疑惑也没有。   她怀着一肚子心事出来,夜太深,路边一个人影都没有,疲惫地抬头四处张望,预备招一辆黄包车回家。   忽然瞧见那头树荫下停着一辆车。   定睛一看,不由露出喜色。   陆世澄径直开到闻亭丽边上。   “你怎么还在等我?”闻亭丽欢喜地往窗户里看,“我以为你早就走了。”   陆世澄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睛,下车帮她打开车门。   【天太晚,我送你回家。】   闻亭丽嗯了一声。   坐稳后,她扭头看看陆世澄,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只好沉默着。   但沉默,亦是一种微笑式的沉默。   车向前开了一段,她也整理好了要说的话,主动打破沉默:“那张名片,是孟麒光来吊唁我父亲那次留下来的——”   陆世澄刚要转动方向盘,闻言动作一顿。   闻亭丽忙抢着说:“我知道你不会主动打听这些事,但即便你不问我也要说的,那一阵邱大鹏和白龙帮为了让我输掉比赛,想尽办法在报纸上中伤我,孟麒光就过来找我……”   她把自己和孟麒光相识的种种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这期间,汽车驶过了七八条马路。   每回路过一块霓虹灯招牌,光影就会在车窗上一掠而过,像流星,短而耀,闻亭丽的心像被这光彻底照亮似的,就那样一直说,一直说。   从孟麒光,说到自己一个人怎么操办父亲的丧事。   从父亲的死,说到自己差点被邱凌云欺负。   说着说着,她哭起来。   这些话在她心头积压得太久了,自从母亲去世后,她没有向任何人诉过苦,周嫂也没有说过,父亲也没有说过。   她早已忘记对人倾诉委屈是一种什么滋味。   每日里她只是很努力地生活,很积极地应对发生的一切。   但现在,她迫切地想把肚子里的委屈一股脑儿对他倒出来。   她猜陆世澄会被她搞得无所适从,毕竟在人前她总是乐观活泼的,可她管不了这些了,她心里苦得很、酸得很。   她搞不清陆世澄是什么时候停车的。   她看见他俯身过来用帕子帮她擦眼泪,用的是她给他的那块手帕,他给她擦眼泪的动作很轻,很温柔。   他是那样尊重和体贴她,目光是那样心疼和包容。   她的心一下子更酸涩了,忍不住把头抵靠在他的肩头上,抽抽嗒嗒哭着,滴落下来的眼泪不一会儿就把手帕打湿了。 第52章   陆世澄临时找不到第二块帕子,只好用自己的衣袖为她抹眼泪。   很快,衬衫袖口被她的泪水打湿了,西服的袖子也打湿了一小片,他干脆用自己的手背继续替她擦泪水。   这种无言的包容对此刻的闻亭丽来说更是一种新的慰藉,她的眼泪愈加不受控制。   与其说是哭,不如说是发泄,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心里终于舒坦了些,哭声越来越小,渐渐是抽噎,最后,隔很长时间才发出一声小小的呜咽。   终于哭够了。   但她的一只手仍抓着陆世澄的袖子不放,这样痛哭过一场之后,她现在有一种浑身脱力的感觉,不想动弹,更不想说话,直到陆世澄试着轻轻抽了抽自己的衣袖,她才回过神。   由于一直被她举着,他的整条胳膊都麻了。   关键是他的袖口湿到必须得拧一拧了。   闻亭丽破涕为笑,忙把脑袋从他肩头抬起来,她都不知道一个人的眼泪可以这样多,她赧然看着他的侧脸,他那一本正经拧袖子的样子说不出的好玩,但她不想一会哭一会笑的,只是默默无言看着他。   陆世澄整理完自己的袖口,回头正对上闻亭丽的视线,她眼里还含着泪光,样子看上去说不出的委屈。   她难受,他也不好受,他望她一晌,再度倾靠过来。   闻亭丽心尖一颤,她想起今晚楼梯间发生的那令人羞恼的一幕,然而这一回陆世澄并非帮她摘头顶的假叶子,而是异常珍视地抚了抚她的发顶。   然后,他小心翼翼替她把落在腮边的几缕湿发撩回耳后。   他的目色比外面的月色还要温柔。   闻亭丽的胸口一阵急跳,那会儿他果然察觉了她的小心思。   可惜她的头发不大听话,才撩到耳后,又滑落回来,陆世澄大概从来没做过这种事,不免有点无措,抬眸看看她,伸指再次帮她仔细整理,可是这一次,他的指尖险些碰到了她的脸颊。   他顿在那里。在那极短的距离内,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他的眼神那样暗,让她耳热心跳,一度她以为他会吻上来,但或许她的样子太紧张,让他觉得她还没有准备好,又或者,他不想在她伤心难过的时候吻她,最终,他克制地收回手,回去坐正。   她偷眼瞄他。他的呼吸有点急促,转头望着窗外,过半晌,他才平静下来,回脸看向她。   【今晚还想去别的地方吗,你这样累,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这天夜里,闻亭丽一直在为自己的迟钝而懊恼。   陆世澄把她送到家以后,因为不放心,又站在路旁目送她上台阶。   她一边上楼梯,一边扭头看他,目光有点舍不得从他身上挪开。   陆世澄站在一盏路灯的下方,光线将他身上的装束照得无比高雅漂亮。   她该是多么迟钝,才会没想到陆世澄打扮得这样隆重是为了这次约会,这是他们之间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约会。   可惜她把他这身衣裳弄得那样乱。   她有点想笑,更多的是释怀。   这一场哭,好像把两个人之间过去没能说明白的一些阻碍都冲开了,整个过程他没有用文字表达过什么,他的举动却给了她无数暖心的安慰。   这样想着,她简直等不及下一次约会的到来,还好明天周日两个人都没什么事,他答应明天一大早就来找她。   陆世澄一到家,管事就迎出来说:“邝先生和几位大夫在书房等您呢。”   陆世澄点点头,本想直接去书房,低头看看濡湿的衣袖,又改道回房换外套。   可是一进自己的卧房,他就一头倒在床上。   他的心情直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平复。当他看到她包里那张孟麒光的名片时,他心里一度酸得要命。   可当她主动同她说起来龙去脉时,他的心又像是沉浸在了巧克力的甜液里。   世上怎会有这样可爱的女孩,她的一颦一笑,她的表达,她的热情和真挚,都让他神魂颠倒,无力自拔。   跟她分开已经半个钟头了,他居然又开始想念她了。耳边萦绕着她清脆悦耳的声音,让他闭着眼睛无意识微笑。   一睁眼,就连她的身影也好像打在白色天花板上。   她那双宝光流露的眼睛,就在他的上方跟他对视。   他索性张开两臂平躺在床上,眼睛牢牢看着天花板,他很少如此不理性,但现在,他只是放纵自己沉浸在这一心境里,就听见许管事在外面说:“澄少爷,客人们都来了。”   陆世澄眉头微皱,过了好一会,才不情不愿起身换上衣服,下楼一进书房,就看见邝志林在跟客人们闲聊。   路易斯跟陆世澄最熟,忙起身为双方做介绍。“这位就是陆世澄先生。这是喉科专家谢主任,这是凯琳博士,她是专门研究心理学的专家,刚从香港回来。”   陆世澄上前跟几人一一握手。   凯琳博士和谢主任都是很有个性的学者,平日从不肯上门为达官贵人看病,这回是看在陆家长期资助医疗和慈善事业的份上,才破例答应上门做这次私人化会诊。   这次深夜被邀请到陆家,凯琳博士心里本是不以为然的,尽管陆世澄只有一个要求。   【我想开口说话。】   然而,只这一个照面,凯琳博士便放下了自己的偏见,这位陆家小公子异乎寻常的斯文稳重,使她一见便生好感。   坐下后,凯琳博士正色说:“这两天我们一直在讨论先生的病情,据路易斯大夫说,上次您是在昏迷状态下发声的,发音很清晰,而谢主任和路易斯大夫的检查结果也可证明,您的发声器官并无器质性病变,所以我们还是倾向于您的失声是心因性的,治疗可能还得从心理因素方面入手。”   路易斯大夫在旁问陆世澄:“上回病愈后,您一直没能再开口说话吗,哪怕是在极度开心、愤怒、难过的时候?”   陆世澄垂眸看看袖口,这几种情绪他今晚全都体验过,手腕的皮肤上至今还残留着闻亭丽泪水的触感,但——再深的情感牵绊,都没能让他成功说出一句话。   他承认自己很失落,自嘲般摇了摇头。   “也许是刺激还不够大。”凯琳博士道,“或者说危机感还不够强烈。”   【危机?】陆世澄有点好奇。   “您的骤然失声恰巧发生在您双亲出事那一次,上回又是在一种昏迷的状态下突然说梦话,从这两次经历中,我看到一个相同的因素:危机。或许只有在非常紧急的关头才能激发您的本能。要知道您从来都是会说话的,只不过这项本领现在被‘锁’住了而已。”   停了一停,她补充道:“上次开‘锁’在是一种凑巧的境况下,假如这次能够有目的地诱导您再‘解锁’一次,没准可以帮您彻底克服心理上的障碍。”   邝志林担忧地说:“可总不能为了治病,让陆先生再经历一次危险。”   谢主任摇摇手笑道:“倒也不一定是相同的经历,危机的含义相当广泛,不限于□□上的危险,也泛指精神上遇到的一些重大变故或挑战。再往宽泛里说,甚至不局限于陆先生自身,也可以指陆先生在乎的人,我们中国人有句话叫做‘关心则乱’,对于重情重义的人来说,身边的人遇到危险也会对他造成极大的刺激。”   邝志林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陆世澄睨他一眼,在本子上写了行字推给凯琳博士。   【我不怕危险,更不怕疼,只要能让我开口说话,不论什么奇怪的法子我都可以试一试,但我有一个要求:一切治疗措施都只能用在我一个人身上,我不希望我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牵扯到我的治疗上来。】   邝志林眼底闪过一抹愧色,忙遮掩性地喝了口茶。   凯琳博士跟谢主任对视一眼,振奋地说:“陆先生这样配合,是再好没有的了,但这种病例毕竟相当罕见,治疗上有很大的难度,我们先联合几个学科好好商议,再来为您制定具体的诊疗计划。”   闻亭丽睡到八点多才醒转。   昨晚这一觉睡得格外香甜,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起床照照镜子,果然唇红齿白。   洗漱完毕,也顾不上吃早饭,兴致勃勃打开衣柜挑衣裳,左挑右挑,挑中了一件芽黄色的长袖旗袍,这衣服是去年父亲用店里唯一一块法国尚蒂伊蕾丝的布料搭配真丝做的,算是她最昂贵的一件衣服。   看看外头天气有点凉,又找一件珍珠白的毛线衫配上,底下准备配珍珠白的皮鞋。   接着,便坐到书桌前打开她那个宝贝粉色珐琅盒,把那条项链戴上。   正对着镜子美滋滋地左照右照,小桃子背着一个小小的斜挎包,胖青蛙似的蹦进来了。   “周嫂呢?”闻亭丽随口问。   “买菜菜。喔喔,姐姐要带小桃子出去玩!”小桃子一边拍手,一边兴奋地在屋子里绕圈圈。   闻亭丽脸一红,把小桃子拉到自己膝盖边同她商量。   “姐姐今天有点事,让周嫂带小桃子去玩好不好?”   小桃子愣住了,旋即直摇头。   闻亭丽为难地咬住唇,小桃子最盼望的就是礼拜天,因为只有这一天她才能多陪陪妹妹。   可是,昨晚她收工那么晚,最后她跟陆世澄在一起才待了两个多小时,也许对于她和陆世澄来说,只有礼拜天才能好好约会一次。   关键是昨天她跟陆世澄都讲好了。   她指了指床底下那只上了锁的皮箱,诱惑小桃子:“要不这样,姐姐打开百宝箱给小桃子取一点钱钱,让周嫂带小桃子去买新玩具好不好。”   往日小桃子总看见她往这次箱子里装钱,她索性教了小桃子一个新词——“百宝箱”。   今天小桃子却对百宝箱一点兴趣也没有,小脑袋摇得像拨浪鼓。   闻亭丽简直没招,这时,周嫂提着菜篮返回来了,一进门就笑眯眯地说:“小姐,陆先生在楼下呢。”   闻亭丽再次小心翼翼同小桃子商量:“今天姐姐真有事,下礼拜天,下礼拜天姐姐一定好好带小桃子玩好不好?”   “呜哇!”小桃子扭动着身子大哭起来。   陆世澄刚把车停好,就听见楼里传来小孩子的哭声,听声音,恰是从那晚闻亭丽所在的窗口传出来的,   他好奇抬头望了望,孩子哭声震天,持续了很久也不肯停。   不一会,就看见闻亭丽牵着小桃子出来了。小桃子的鼻头还是红红的,左手紧紧牵着姐姐的手。   姐妹俩后头还跟着周嫂。   闻亭丽一径走到陆世澄跟前,抬眸看看他,表情好笑而又无奈,像是在说:“没办法,哄不好。”   周嫂更是哭笑不得:“让陆先生见笑了,小桃子非要跟着她姐姐出来,不过没关系,小孩子哄一哄就好了,你们只管走你们的,待会我就把她抱上楼去。”   小桃子充满敌意瞪视着陆世澄。   闻亭丽一脸无奈,俯身轻声告诫妹妹:“小桃子,这样很不礼貌,你忘了,上回陆先生还教过你认字。”   陆世澄并未露出丝毫不快之色,只是蹲下来好奇端详小桃子,小桃子的目光随着他的动作而移动。   对视片刻,陆世澄笑着抬头望望闻亭丽,他不知道小孩子的眼睛里可以装得下这么多的戒备和不满。   他起身打开车门,很干脆地请小桃子上车。   小桃子眼睛一亮,马上兴奋地仰头望姐姐。   闻亭丽早已是满脸笑容,垂下眼睛,牵着妹妹的手坐上了车。   周嫂喜出望外,忙在外头把小桃子的小挎包塞进来:“在外头要听姐姐的话,不许像刚才那样对陆先生没礼貌。“   车门一关好,陆世澄和闻亭丽互相望了望。   有小桃子在,电影是看不成了,而对于小孩子喜欢去什么地方玩,陆世澄则是全无经验,他认真观察了一会小桃子,用目光询问闻亭丽。   【我们现在去哪儿?】   闻亭丽腆然说:“要不我们去大世界游乐场吧。”   小桃子听见“大世界”三个字,兴奋得在座位上跃跃欲试,闻亭丽忙用眼神制止,陆世澄却笑着对小桃子点点头,将车驶离闻家所在的小巷,小桃子倍受鼓舞,拍着小手说:“出发,大世界,出发!”   闻亭丽只是笑。   很快到了大世界,下车只觉得太阳大得刺眼,入秋好些日子了,天气还是有点闷热,陆世澄把车停好,在入口处买了两支冰淇淋,将其中一支递给小桃子。   小桃子高兴得直拍肚皮。   “还没说谢谢呢。”闻亭丽提醒妹妹。   “谢谢陆先生。”小桃子这会儿对陆世澄一点敌意都没了。   陆世澄又将另一支冰淇淋递给闻亭丽,闻亭丽心里甜甜的,接到手里却不敢大口咬,她怕把嘴上的樱桃红口红弄脏。   三人并肩向里走。   “等下人会越来越多的,你带小桃子在那边树下面等一会,我先去排队买票。”闻亭丽指指前方对陆世澄说,过去她经常带小桃子到这来玩,对于整个园子的布局已经相当熟悉了。   说完便要走,却被陆世澄拦住,他看一眼混在排队队伍里的壮汉和痞子。   【你带小桃子在这儿等我,我去买票。】   闻亭丽一愣,随即笑着“嗯”了一声。   可是在原地等了半天也不见陆世澄回来,闻亭丽不免有点懊悔,早知道刚才就跟陆世澄一起去了,他大概是从来没有来过大世界的,光是一处一处排队就能把人绕晕。   眼看日头越来越大,闻亭丽只好先牵着小桃子到边上的小卖店买汽水,忽见小卖店后头的小径上来了一行人。   几个经理模样的人巴巴地围着陆世澄。   “早知道陆公子今天过来玩,我们就提前做一番安排了……”   因为隔得有点远,话声有点断断续续的。   陆世澄礼边听边朝这边走,几人忙欲跟过来,陆世澄礼貌制止他们,经理们这才刹住了脚步。   过来的时候,陆世澄手里拿着几张花花绿绿的票子。   闻亭丽立时睁圆了眼睛,竟是大世界的长券(注),此券可以常年免费出入大世界,并且许多设施都不必再排队,头几年大世界开业的时候,秀德几个家境好的同学想方设法托关系弄长券,但最终也没弄来几张。   陆世澄并没有解释这东西哪儿来的,只将长券递给闻亭丽。   闻亭丽一时不知说什么,抬睛看陆世澄额上有汗,忙将手里的冰汽水递给陆世澄。   “天气真热,你先解解渴。”   陆世澄接过汽水仰头喝完,一低头,瞥见小桃子等得有点着急,便指了指那一边的旋转木马。   【走吧。】   不等闻亭丽答话,小桃子早已一个箭步窜出去了。   到了入口处,闻亭丽紧紧牵着妹妹的手朝里走,可她知道陆世澄绝不会对这类游戏感兴趣,回头果见陆世澄理所当然站得远远的,她只得忍笑对他说:“你在外面等我们一会。”   玩了两趟旋转木马,小桃子过瘾极了,兴冲冲去玩碰碰车,陆世澄照例不准备进去,小桃子却突然跑回去拽住他。   “一起,姐姐,我们带陆先生一起玩。”   “陆先生不喜欢玩这个。”   小桃子眼睛瞪得大大的,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玩碰碰车?她仰头看看陆世澄,握住小拳头鼓励他,“不要怕,车车好玩。”   陆世澄一愕,周围的人都朝他们这边望过来,有的低笑不已,有的含着善意小声议论。   “小桃子!”闻亭丽哭笑不得。   陆世澄却早已半蹲下来对小桃子握握拳头。   【好,我不怕。】   就这样,闻亭丽带着小桃子坐了一辆碰碰车,陆世澄则坐了另一辆。   闻亭丽时不时回头看看陆世澄。   陆世澄百无聊赖转动着方向盘,这边碰碰,那边转转。   闻亭丽是第一次在陆世澄脸上看到“无聊”两个字。   她强忍着发笑的冲动,对他扮了个鬼脸。   陆世澄扬了扬眉,瞟见小桃子频频朝这边回头,忽然将车一拐,直直撞向姐妹俩的车。   小桃子果然被逗得哇哇大叫:“姐姐,跑跑。”   “跑跑跑。”闻亭丽做出很紧张的样子转向左侧。   “追来了。”小桃子看着后方,小脸急得通红,“姐姐,这边,跑。”   闻亭丽忙又转向另一侧,边转边笑。   陆世澄很会玩,躲了几次之后,闻亭丽真觉得刺激起来。有几次明明躲开了,又被陆世澄的车横刺里冲过来撞一下,每当这时,不仅小桃子会像只小青蛙一样蹦起来,闻亭丽自己也开心得大嚷。   她打定主意要回车撞陆世澄一回,蓦然一转向,把车头对准陆世澄的车侧,小桃子紧张得小拳头再次握成一团。“姐姐,加油!”   然而陆世澄只一撤身,那车就灵活向后侧滑走。   闻亭丽笑着直拍方向盘:“别跑,别跑。”   小桃子也学着姐姐的样子用里拍方向盘。“别跑。”   陆世澄笑着松开方向盘,懒洋洋地把手举在两边,闻亭丽的车终于成功撞上去,小桃子再次兴奋得在椅子上跳起来。   这一玩,就玩了快两个小时,闻亭丽全程不停地在笑,直到下车时,脸上还是红扑扑的。   陆世澄到西餐厅给她们买了点果酱面包和牛奶当午餐,三人决定继续去玩别的。   路过刚才的碰碰车区域时,陆世澄突然若有所思朝里一瞥,闻亭丽顺着望过去,只见某辆碰碰车里坐着一位穿旗袍的短发女士。   闻亭丽不由盯着对方打量起来,一来,她很少看见单身女士一个人玩碰碰车,还玩得如此潇洒起劲。   二来,就是觉得这人很眼熟。   最关键的一点就是,这中年女子也在兴趣浓厚地注视她。   瞧了几眼,闻亭丽猛然想起她那一晚在陆世澄的生日晚会上见过这位女士。   【你认识她吗?】陆世澄转脸用目光询问闻亭丽,   “不认识,你认识她吗?那晚陆家晚宴她来过。”   陆世澄沉吟。【我回去查查。】   “不要紧,我回去问问黄姐。”看得出那人的样子很和善,闻亭丽并没有把这事太放在心上,“那晚我看见她跟黄姐说话来着,黄姐一定认识她。”   下午又玩了好些设施,最过瘾的是一个叫水枪的游戏,游戏者互相拿水枪向对方射击。   陆世澄枪法准,闻亭丽的枪法也不差,平日也不见得这样疯,今天两个人都玩得像孩子似的。陆世澄被闻亭丽和小桃子的水枪打中了好多处,闻亭丽的裙摆也湿了一大片,倒是小桃子,因为陆世澄和闻亭丽都护着她,反而没怎么弄湿。   出来的时候,闻亭丽笑得喘不过气,抬头看,陆世澄头发和眉毛都湿了,她笑着打趣:“你到底被我打中了多少枪?”   陆世澄笑着甩了甩额发上的水珠,又找帕子擦脸,闻亭丽拿出自己的手帕想要帮他擦一擦,正当这时,有两个小孩旋风似的互相丢着泥巴冲过来,眼看要撞上闻亭丽的后背。   陆世澄眼疾手快,一把将闻亭丽拉到自己身后,可这也没挡住小孩的泥巴丢到她的裙摆上。   一件崭新的芽黄色旗袍立时脏污了一大块。   闻亭丽急得“哎呀”一声。两个小孩见自己闯了祸,吓得一溜烟跑了。   闻亭丽又气又急,才第一次穿就搞成这样。   陆世澄把闻亭丽拉到身前打量,闻亭丽俯身用手帕急急擦着,结果越擦越脏。   “这可怎么办?”远远看着沾了一大坨“粑粑”似的。   陆世澄镇定地想了想,忽然一指前方。   【你们在那边等我,我马上把车开过来。】   上车后,闻亭丽不免有点沮丧,她是打定主意今天要跟陆世澄吃晚饭的,现在这模样还怎么在街上走动?陆世澄大概是准备直接送她回家了,才四点多——   难得今天玩得这样开心,她才不想这么早约会就结束了。   就听小桃子对着窗外说:“娃娃。”   向外一看,原来不知不觉开到了外滩附近,前方是一条安静的马路,里面矗立着许多点着水晶灯的洋货店,小桃子指的正是某家高档洋服店的橱窗里的瓷器娃娃。   怎么绕到这边来了?   陆世澄将车停在街角,下车帮闻亭丽打开车门。   闻亭丽一头雾水牵着小桃子下车,洋服店里的店员大概一眼就看出了陆世澄是个有钱的主,竟破天荒主动推开玻璃门出来。   “先生,小姐,鄙店都是正宗巴黎货,快进来坐坐。”   陆世澄用目光询问闻亭丽。   【要不先把这身脏衣服换下来。】   闻亭丽只是发愣。   陆世澄望望橱窗里的衣服,略一思索。   【不喜欢这家?那再换一家?】   闻亭丽摇摇头,含笑说:“我买不起这里的衣服。”   陆世澄低眉望她一眼,从上衣兜里取出那支闻亭丽送她的钢笔写了行字递给她。   【事发突然,今天我先帮你垫上,改日你请我吃一顿饭好不好?】   闻亭丽只觉得心房像被一根羽毛轻轻挠了一下。   这样温柔和体面。   “我——”   “闻亭丽!“店里突然跑出一个浑身火红的摩登女郎,“果然是你!哈哈哈哈哈,怎么这么巧!快进来,我正拿不定主意买哪件呢。”   正是高筱文。   她近前捏了捏小桃子的脸蛋。   “喔唷,这个小不点是谁呀?原来是我们的小桃子,快让高姐姐亲一口。”   末了,她矜持地向陆世澄轻声问好:“陆先生。”   任何人到陆世澄面前都会情不自禁变得淑女起来,高筱文也不例外。   陆世澄只好也对高筱文点点头,高筱文不容分说将闻亭丽和小桃子拖进店里。   里面还有一位熟人,正是欣欣百货的大小姐董沁芳。   “沁芳姐!”闻亭丽喜不自胜。   董沁芳看看陆世澄,对闻亭丽眨眼睛:“出来玩?”   这句话故意略掉了前头的主语,反而更显暧昧,闻亭丽轻轻咳嗽一声:“嗯。”   高筱文忽然怪叫一声:“你这身衣裳怎么回事?怎么像在泥堆里滚过似的,当心把我们的裙子也蹭脏,快换下来!”   陆世澄敏锐地瞥了眼一直跟在自己身后的店员,店员会意,忙把闻亭丽请到一排排的衣服前。   “小姐,您把尺码告诉我,我帮您把衣服送到试衣间去。”   闻亭丽依旧有点腼腆,她还没想好要不要接受陆世澄的心意。   高筱文却大剌剌推着她向里走:“愣着干嘛,让大家参观你旗袍上的泥巴啊?我瞧这条裙子就很适合你,你赶紧拿进去试试,正好你也帮我看看这件。”   店员陆续给闻亭丽送进来十来套衣服。有裙子,也有秋天的洋装。   闻亭丽每穿一套出来,高筱文和董沁芳就在一旁夸不绝口,不论什么风格的衣裳穿到闻亭丽身上,都会让人眼前一亮。   陆世澄牵着小桃子在橱窗前玩,时不时回头看一眼,有时候只是稍稍一瞥,更多的时候,目光会在她身上停留一阵。   闻亭丽早在心里拿定了主意,试了一圈下来,最终挑了一件很别致的百合色连衣裙换上。   出来准备结账,就看见店员正将她刚才试过的那些裙子一一塞进布包里。   闻亭丽忙道:“这些都不必打包,我只要身上这一件。”   店员笑吟吟说:“可是陆公子都付完钱了。”   董沁芳在旁说:“高筱文本来说帮你付那套米色洋装的,她说你穿那件最好看,谁知陆先生直接全买了。”   高筱文低声打趣闻亭丽:“你该不会以为人家会让你自己付钱吧?堂堂陆世澄干得出来这样的事?”   闻亭丽脸色绯红,这下不知要请陆世澄吃多少顿满汉全席了。   她讪讪环顾四周,猛然发现陆世澄和小桃子都不在店里。   “小桃子呢?”她忙问。   店员说:“刚才小朋友说肚子饿了,陆公子可能是带她到对面商店买吃的去了。”   话音未落,小桃子蹦蹦跳跳拖着陆世澄的手进来了。   她怀里抱着一大堆吃的,小小的斜挎包里也塞得满满当当的。   陆世澄手里还替她拿着一大盒朱古力。   “姐姐,吃吃。”小桃子朝闻亭丽跑过来。   闻亭丽赧然将小桃子揽到怀里,不必问,这都是陆世澄买的。   高筱文故意逗小桃子:“买了这么多吃的呀,我们也要吃,小桃子给不给?”   这一回,小桃子不只看看自己的姐姐,也看看刚才付钱的陆世澄,得到许可后,便大大方方将挎包里的朱古力分给高筱文和董沁芳。   她们三人在那边笑闹,闻亭丽抬头看陆世澄,陆世澄正低眉打量她身上的新衣裳,她问他:“好看吗?”陆世澄对她颔首,闻亭丽抿嘴直乐。   稍后,他们和高董二人在洋装店门口分手。   上车后,闻亭丽理所当然向陆世澄提议去康乐酒家吃。   “反正离这儿不远。”她对陆世澄说,“我请客。”   趁他还没发动汽车,又半垂着眸子轻声问他:“明天晚上你有空吗?” 第53章   陆世澄想了想,在本子上写给她看:   【明天晚上我要见宁波来的人,不过大概七点就能结束,要不我去你工作的地方找你。】   “那么,明天我请你去秀德中学附近吃罗宋餐,那里有一家俄国人开的馆子,面包做得比南京路的那几家都要好,还有沪江大学附近有一家广东菜馆味道比大名鼎鼎的新雅楼还要地道,真的,你尝尝就知道了。”   她每说一个地方,陆世澄就毫不犹豫点头。   “小桃子也要吃。”小桃子听得眼馋,强行插进来。   “好好好,也带上我们小桃子。”   当晚到家之后,小桃子因为太兴奋,不停地对周嫂咿咿哇哇描述白天在大世界游乐场玩的情形。   “陆先生开车车碰碰碰——姐姐和小桃子,把陆先生的车车,di,碰碰碰。”   又兴冲冲将陆世澄给她买的玩具和零食给周嫂看。   周嫂笑得合不拢嘴,一半是被小桃子颠三倒四的话给逗的,另一半是自打闻家出事后,已经许久不见姐妹俩这样尽兴了,她作为她们姐妹俩唯一的“亲人”,不免也跟着高兴。   小桃子一径拖着周嫂去闻亭丽的房间看那些新买的洋装。   “姐姐衣服脏了,陆先生带姐姐去买了好多新裙裙。”   周嫂听得一脸疑惑,闻亭丽闹了个大红脸,把周嫂拉出来让她在客厅的桌边坐下,又将晚上在康乐酒家打包回来的两盒点心摊开。   “这些都是给您的,您尝尝。”   周嫂有点无措:“外头的东西都贵得很,下次可别想着给我带了。”   闻亭丽夹起一块点心不容分说塞进周嫂嘴里,小桃子直拍手,周嫂含笑吃起来,边吃边逗小桃子。   “小桃子喜不喜欢陆先生?”   小桃子使劲点头。   “那你早上还对陆先生那样不礼貌?”   小桃子惭愧地嗬嗬笑着。闻亭丽今晚出奇地恬静,闻言也不搭腔,径直到后头去洗澡。   洗完澡出来,周嫂和小桃子都不在客厅了,只听见小桃子在里屋叽里呱啦说着什么,闻亭丽瞄瞄墙上的电话,没忍住拿起话筒。   她拨的是陆世澄房间的私人专线。   “陆公馆。请问贵姓?”并非陆世澄,是个中年男子的声音。   闻亭丽突然有点难为情,忙不迭挂断电话。   也许,陆世澄还没有到家……她这样告诉自己,刚回到房间,忽然听见铃声,又跑回客厅。   “闻小姐,澄少爷回来了。”仍是刚才那人,话声却添了几分恭敬,很快,话筒像是给了另一人。   闻亭丽的心啵啵直跳。   陆世澄将话筒夹在耳朵和右肩之间,就那样一边听电话一边脱外套。   他刚到家,衣服还没来及得换就听见许管事汇报有人打电话过来,许管事很纳闷地告诉他,电话明明都接通了,对方却一声不吭挂断了电话。   陆世澄听闻此话,立刻让许管事打到闻家去。   “你怎么知道刚才是我打的电话?”闻亭丽轻咳一声。   陆世澄松领带的动作一顿,那只是一种直觉,甚至不需要经过大脑的分析。   反正他知道是她。   他无声笑着,将领带解下来扔到床上。   闻亭丽也笑了,问他:“今天晚上你吃得好不好?”   尽管明知她看不到,他还是下意识点点头。   她好像有点怀疑。“可是今晚你只吃了一份牛排就说自己饱了……”   陆世澄瞟见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新沏的茶,拿起茶盏边听边喝。   “是不是怕把我吃穷了?少瞧不起人,这点请人吃饭的钱我还是有的。”   陆世澄一笑,垂眸看向茶盏里的茶,那缃色的茶汤一漾一漾的,让他想起今晚闻亭丽坐在西洋壁灯下对着他扬眉说话的样子。   她说话时总是神采飞扬的,不论在什么场合,总是能让人一眼就注意力到她。   “要不——”短暂的沉默之后,闻亭丽再次兴致勃勃开了腔,“明晚我们吃完饭之后,再顺便去看场电影吧,剧组里的人都说那部电影相当好,可惜今天也没能看成……”   她说话的声调软软的,说完这话便屏息等待着。   陆世澄望望那件刚脱下的外套,那里头有两张电影票。   那是他刚才开车路过卡尔登电影院时下去买的,只因他想起今晚每路过一家电影院,闻亭丽就会情不自禁向窗外望望,一副很遗憾的样子。   “……你要是不反对,就敲敲墙壁或者房门给我听。”闻亭丽说,“我明天一大早就去买票,这部戏最近热得很,再晚可就抢不到票了。”   陆世澄一怔,下意识打开房门朝走廊上看了看。   闻亭丽半晌没听到敲房门的声音,心想,难不成陆世澄明晚没那么多时间?那就只有周末了,但周末有小桃子在场,电影是无论如何看不成的。   那边突然传来中年管事的声音。   “你不必买票,我已经买好票了。”说话时一字一顿,俨然在念稿子,“票是晚上八点半的。”   许管事手里的确拿着纸条,一边念,一边眨巴着绿豆眼看向陆世澄。   陆世澄示意他继续往下念。   “八点半会不会太晚?你觉得太晚的话,我再令人换一个你方便的时间。”   闻亭丽错愕,结结巴巴说:“时间上刚好,那就……那就这样说定了,晚安。”   陆世澄又迅速写了几个字递过去,许管事忙念道:“好,那你早些睡,晚安。”   这边一挂断电话,闻亭丽便捂着嘴笑起来。   方才真吓她一跳。   亏陆世澄想得出来!   那些话由陆世澄一句一句写出来给她看,总有一种温柔尊重的感觉,但一经那位中年管事说出口,就说不出的别扭。   想来陆世澄也是没办法才想出这个法子。   他总得告诉她他已经买了票。   买票——陆世澄竟跟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闻亭丽会心地微笑着,回房熨起了洋装,又哼着歌将陆世澄给的大世界长券放到包里。   小桃子抱着新得的娃娃进来了,见状,一脸高兴跑到姐姐身边。   “小桃子还要去大世界,带上陆先生!”   “一定要带陆先生么?”   “一定要带。”小桃子猛点头。   “好吧,陆先生也是很乖的,带上他倒也不是不可以的。”闻亭丽抵住小桃子的额头笑个不停。   收妥长券之后,她打开皮箱拿出一张大额银票。   今晚去康乐酒家的时候并不知这家菜价又涨了,以至于结账的时候差一点就没够数,还好她提前就请陆世澄带小桃子在外头等她,不然陆世澄看着她一块一块数银元的样子,一定又会主动替她“垫上”的。   为了预防此类情况再度发生,闻亭丽决定平日里多备些钱在身上,当然,跟陆世澄送她的这些礼物比起来,一百顿饭也不算什么,但这至少是她的一种态度,就像她那晚送他的那支钢笔一样。   她自顾自在脑海中畅想了一番,把皮箱锁好塞回床下面,顺手把三把钥匙放到自己的书袋里。   小桃子好奇注视着姐姐的一举一动,闻亭丽回身把妹妹抱到床上帮她脱鞋。   “周嫂,小桃子的鞋好像有点挤脚了,礼拜四下午我早点回来,我们带小桃子去做几套新衣服新鞋。”   周嫂在外屋奇道:“你平日里这样忙,何必专门抽时间赶回来,何不礼拜天出去玩的时候顺便给小子做衣裳买鞋。”   忽又想起陆世澄一贯的为人,有他在场,势必不会让小姐花钱。   还是小姐想得周到。   她忙笑着说:“知道了。”   这边电话都挂断十来分钟了,许管事还在跟陆世澄大眼瞪小眼。   陆世澄沉默着。   许管事隐约觉得陆世澄有点不痛快,但这事委实不能怪他。   是澄少爷自己突然把他叫进来替自己传话的。   如今话也传到位了,澄少爷却好像不太开心,这让他心里不禁十分忐忑。   过半晌,许管事小心翼翼开了腔:“少爷是不是嫌我对闻小姐说话语气太生硬了些?”   陆世澄抬眸看他。   许管事懊恼地搓搓手,其实他自己也有点察觉,比如那句“你不必买票”若是换澄少爷自己来说,自是另一种味道,换他来硬梆梆地转述,活像是在命令人。   他有点委屈:“我也是第一次干这个活,大不了我下次对闻小姐说话再温和一些。”   陆世澄闭了闭眼,不会再有下次了,今晚他才知道,有些话是断乎不能由别人代传的,一传就变得怪怪的。   他神色缓了缓。   【谢主任不是说凯琳博士已经把治疗方案拟好了?】   “没错,今晚路易斯大夫打过电话,说这次情况有点特殊,一是要用到凯琳博士自己的几个私人设备,而这些设备不方便挪来挪去,二是治疗涉及到三个临床科室,人员调动起来不太方便,所以可能需要澄少爷每天下午专门抽出两个钟头去红十字会医院接受治疗,再就是路易斯大夫可能得在陆公馆住些日子,方便随时记录澄少爷的情况。邝先生只说澄少爷今日太忙,还在跟几位大夫商量呢——”   【帮我给路易斯回个话,明天下午正式开始治疗。】   许管事愣了愣,这么快?“可是,明天澄少爷还要去日新船舶厂。”   陆世澄指了指电话,许管事忙改口道:“我立刻给路易斯大夫回话。”   闻亭丽早上一下楼,就有人过来把一封信交给她。   “陆先生让转交闻小姐的。”   打开信封一看,是两张电影票,明晚八点半的场子,订的是楼上优等座(注)。   闻亭丽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太开心的神色,只对那人说:“谢谢。”   她在路边招了一辆黄包车,一上车就忍不住拿出电影票细看,边看边笑。   黄包车车夫几次回头看闻亭丽。   “瞧什么?”闻亭丽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瞅着他。   “怎么这样高兴啦,小姑娘中彩券了?”(注)   “比中彩券还要好。”   今天是礼拜一,黄金影业公司照例会开照会,闻亭丽虽然还不算该公司的职员,但为了跟剧组的人混个脸熟,几乎每次都来。   进公司第一件事就是去总经理办公室找黄远山,结果还在走廊上就听到里头有人在吵架,闻亭丽正犹豫要不要转身离开,房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拽开。   “我偏要用他/她!”是一脸怒容的黄远山。   闻亭丽来不及撤脚,只得硬着头皮打招呼:“黄姐。”   房门仍大开着,一眼就瞥见办公室里坐着几位公司的几位元老,上首则是两位衣着阔绰的中年男子。   黄远山顺手把门一关,凶巴巴地说:“你不在剧组学习,跑这来做什么?   闻亭丽一头雾水:“摄影棚也没开门不是,今天是礼拜一,上午全公司都要开照会。”   “不开了!不开了!”黄远山甩甩手,“统统给我回剧组干活去,你也去!新人就该天天在棚里耗着,没事到处乱晃什么!”   闻亭丽心知黄远山正在气头上,并不与她分辩什么,只嘟了嘟嘴说:“那我走了。”   黄远山在后头叫住她。   “开机前还得试一次镜,你这两天给我认真琢磨剧本,后天上午早些来公司。”   闻亭丽愈发纳罕,不是都定好她是主演了么?怎么又要试镜?   她心头掠过一丝不安,回头望去,黄远山竟是一脸愁容的样子,心知直接问势必又碰一鼻子灰,干脆另起题目。   “对了,黄姐,向您打听一个人,陆家晚宴那回,在你边上跟你说话的短发女人是谁?”   这回轮到黄远山一头雾水了。   “脸圆圆的,年纪大约三十多,穿一套菊青色的裤装。”闻亭丽细细形容道。   黄远山脸色一缓:“噢,是月照云,怎么了?”   闻亭丽愣住:“名笔月照云?写《南国佳人》的那位?昨天我带小桃子去大世界玩,看到她在一个人在玩碰碰车,玩得可开心了。”   黄远山闷笑:“不奇怪,这正是她干得出来的事。”   “月照云是为了《南国佳人》开拍专门来上海的吗?”   黄远山点头。   闻亭丽作出惊讶的样子:“居然把原作家也请来了!公司是不是特别重视这部戏?”   “怎能不重视,要知道——”黄远山差一点就打开了话匣子,瞟瞟闻亭丽,又硬生生掐住了话头,“好了,你既知道公司这样看重这部戏,还在这里跟我闲聊天做什么,还不赶快给我到棚里跟前辈们学习去。”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一肚子疑问。她认识黄远山也算久了,从未见过她这副吃枪药的样子。她隐约觉得这事跟她有关,偏偏又打听不出什么。   当天在棚里工作倒还算顺利,只是礼拜一大家好像都有点提不起劲,傍晚时几个剧组陆续收了工,只有《时间的沙》剧组还在赶拍。   原因是男主演邓天星下午又迟到了。   闻亭丽听人说,邓天星最近之所以频频迟到,是因为他在猛追烟土大王罗坤龙的千金罗殊红。   罗殊红虽是富家小姐,却对演戏相当感兴趣,她父亲为了满足她的梦想,曾出资让她拍过一部《春江愁》,可惜罗小姐演技平平,上映后票房惨淡。罗父拒绝再陪女儿胡闹,罗殊红却不甘心就这样退出电影圈,最近经常在各类戏中担任配角,听说演技有了很大长进,现在只差一部出彩的主角戏就能立稳脚跟了。   邓天星只见了罗殊红一面便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但上海滩追求罗小姐的男子不知凡几,邓天星在其中实在不算出众,今天他大约是又在罗殊红处碰了一鼻子灰,来的时候黑着一张脸。   换作平日,闻亭丽会留下来继续学习,可她一想到那晚邓天星等人诋毁她和孟麒光关系的话就怒火中烧,不当面啐邓天星一顿已是好的,更别提跟这个讨厌鬼学表演了。   她痛痛快快收了工,冲完凉换好衣服出来,忽听到隔壁化妆间有人在打电话。   “殊红,你都不给我机会,怎知我待你不是真心?”是邓天星的声音。   闻亭丽暗翻白眼。   邓天星低笑道:“我当然有办法证明我的真心……红,有句话叫投其所好,我知道你是个有事业心的女子,你放心,再等几日你就知道我要送你的礼物是什么了!到那时候我不求你多看我一眼,只要你明白我待你是一腔痴情就满足了。”   闻亭丽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邓天星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这样的话他都不知道对多少个女人说过了,希望罗殊红小姐千万别上他的当。   下到一楼,邓天星的声音从楼上传来:“哟,这位不是闻小姐吗?你不是一向最能吃苦耐劳吗,怎么今天这样早就走了,听说你又交有钱男朋友啦。”   闻亭丽简直不能理解邓天星对她的敌意为何这样深,单是为着孟麒光那层关系,好像不至于到这一步。   若是回头反驳他几句,邓天星说不定趁势闹起来,一旦事情传出去,对她的名声只有坏处,毕竟邓天星是前辈,而她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   于是只恶狠狠剜了邓天星一眼,转头便要离开。   刚下楼梯,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等等。   邓天星看上去不疯不傻,为人处世甚至称得上“滑头” 二字,否则他也不会在竞争如此激烈的电影行业崭露头角。   对于一个心智正常的成年人来说,往往只有在牵扯到自身的利益时,才会主动树敌。   可她自问与邓天星并无利益上的冲突,首先,他们并非同一部戏的演员,其次,他是男演员,她是女演员,在戏源方面并无撞型之嫌。   可是邓天星却一上来就对她充满敌意。   她越想越觉得这其中有问题,站定扭过头,朝邓天星离去的方向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   真相永远不会只浮在表面,或许,她该请厉姐帮自己好好调查一下邓天星的背景了。厉姐人脉广、行动速度也快,有她帮忙,不愁不能查清楚邓天星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   到门口,迎面吹来阵阵凉爽的晚风,心头的坏情绪顷刻间一扫而空。闻亭丽抬头对着马路粲然一笑,充满期待地看向路边那株梧桐树,树下并没有像上回那样停着陆世澄的车,说好了七点钟来找她,现在才六点钟。周围都是剧组的熟人,不如去四川馆子坐着等吧。   咦,风怎么越来越凉,该不会要下雨吧。   凯琳博士等人陪着陆世澄从治疗室出来时,邝志林已在走廊上等候多时,他一脸希冀近前问道:“怎样?治疗顺利吗?”   陆世澄神色宁静。   邝志林忙笑道:“哪有第一次治疗就见效的,是我太心急了,凯琳博士、谢主任、路易斯,辛苦你们了。”   几位大夫围着陆世澄交代了几句,陆世澄和邝志林告辞出来。   陆世澄看看邝志林手里的公文包,突然止步。   【那天让你查一个名叫邓天星的演员,查到什么了吗?】   邝志林取出一份文稿,“先看看这个,这是昨天傍晚一位匿名者寄到报社的。”   只见标题写着:   交际花闻亭丽小姐即将出演黄金影业公司的重头戏《南国佳人》。   【……该戏由知名文艺片导演黄远山执导,剧本则由北平名笔月照云女士亲自操刀,以闻小姐的粗浅资历,本是无法担此大梁的,可是据知情人士透露,这位闻小姐十分擅长利用姿色为自己谋取资源……她本是一个裁缝的女儿,念中学时就大交男朋友,没多久便成功地由秀德女子中学转去更好的务实女子中学念书,后来参加选美比赛,更是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夺得桂冠,几位同期参赛的选手都说,闻小姐的票数是一夜之间涨上来的,相当有猫腻,而此次出演女主角,便是因为闻小姐故技重施,黄金影业有内部消息传出,闻小姐能够担任这部优质影片的主角,少不了她那些男朋友的襄助……】   不等将整篇文章看完,陆世澄的脸色便已难看到了极点。   邝志林担忧地说:“此事一经造成影响,闻小姐就再也摆脱不了‘交际花’的名头了。《大江报》和《沪城晚报》的几位老板一向消息灵通,他们大概知道闻小姐跟澄少爷很熟,便自作主张将这篇文章按下了,下午特意让人将样稿转送到我的办公室,征询我们的意见。你看,后头还附有不少照片。”   第一页便是闻亭丽参选“沪上之花” 比赛时的照片。   陆世澄面无表情。【查清楚是谁做的了吗?】   “是个匿名者。想必已暗中调查闻小姐不少时日,提供的资料十分详尽,文章中绝口不提陆家,只在闻小姐一人头上做文章,这就能确保报社不会因为顾忌陆家而不敢刊登。大报社也就罢了,小报社见了这样内容丰富的原稿,准会按耐不住刊登出来的,大不了日后再登报道歉,横竖先促进一波销量再说——闻小姐最近是不是得罪过什么人?”   陆世澄目光落在文章的《南国佳人》几个字上。   “会不会跟白龙帮有关?” 邝志林在旁分析道,“他们不敢动陆家,便拿闻小姐开刀。可是……曹帮主最近忙着跟陆三爷拆伙,邱大鹏一来失去了曹帮主的信任,二来忙着替他那重伤的儿子治病,照理都腾不出手来。”   陆世澄一指文稿。   【不如先查查这部戏的背景。】   “《南国佳人》?”邝志林暗吃一惊,“澄少爷是说——”   陆世澄沉吟,如果他没记错,早在上个月闻亭丽就跟他提过她的戏马上就要开拍了,可是那之后再无下文,既是黄金影业的重头戏,不会无缘无故耽误这么久,多半是某个环节遇到了阻力。   这当口陷害闻亭丽,最大的受益人将会是谁——一查不就知道了。   邝志林若有所思颔首:“我明白了。此事要不要让闻小姐知道?”   陆世澄将文稿揉成一团,等他查到是谁要再告诉闻亭丽吧,不然只会白白让她心烦。   【你派人核实一下今早都有哪些报社收到了这篇文章,务必将其一一截住,但凡有一条漏网之鱼,谣言明早便会见报,那就不可挽回了,尽快吧,我在此处等你,还有,那个邓天星,别忘了着人调查他的底细。】   闻亭丽托腮望着街道。   她在四川馆子已经等了一个钟头了,还是没看见陆世澄的人影。   期间她因为担心陆世澄直接去剧组找她,特地跑回去一趟,发现陆世澄没来后,又悻悻然折回四川馆子。   不知不觉就等到了七点。   再晚就算迟到了。换作别人,迟到个几分钟不稀奇,陆世澄可是从来不迟到的,唯一的一次爽约,就是上回被陆三爷暗算。   这一想,她担心起来,早知道她就一心一意在剧组门口等了,她跑到街边左右眺望,忽觉额头上一凉,有雨点掉落下来,起先还只是零星的几点,忽而化作瓢泼大雨。   闻亭丽狼狈地抱着脑袋躲回饭店。   七点一刻了。这情形实在不寻常,要不要向老板借把伞回剧组一趟?正想着,有个年轻男子冒雨进来了。   闻亭丽的一腔担忧瞬间化作了惊喜,忙起身迎上去。   “怎么淋成这样?不是开汽车来的吗?” 第54章   陆世澄的眼眉上沾满了雨丝。   【抱歉,我迟到了。】   闻亭丽一下子没掩住嘴边的笑容:“没关系,快请坐,老板,我们这桌可以上菜了。”   见陆世澄的肩上湿了好大一块,便将自己的帕子也递给他擦雨。   “你还没告诉我呢,怎么淋成这样?”   【怕你藏在剧组门口的某个角落躲雨,所以下车找了你一圈。】   闻亭丽心中又甜又暖,忙拿起桌上的茶壶斟一杯热茶递给他。   “先喝点热的散散寒气,你可是从来不迟到的,是不是临时出了什么事?”   【嗯,有点麻烦事,不过已经处理好了。】陆世澄若无其事喝茶。   闻亭丽强忍着没再追问,就像陆世澄也从不对她的事打破沙锅问到底一样。   “我这人是很公平的。”她秀眉一挑,“迟到就要挨罚,按照我的规矩,逢年过节势必要罚酒,今天既非节又非年的,那就委屈你多吃几盘菜吧。”   陆世澄笑着点点头,从她手中接过菜单。   这顿饭吃得舒心无比。两个人都饿坏了,点的一堆菜几乎全吃光了。   结账的时候闻亭丽再一次抢着付款。   陆世澄看菜价还算便宜,也就没拐着弯地找借口帮她付账。   但他仍担忧地望了望闻亭丽的皮夹子。   闻亭丽噗呲一笑:“瞧什么,我有钱,你别忘了我在拍戏,黄姐给我的报酬是这个数!”   她甜丝丝地对陆世澄做了个手势。   两个人并肩向外走,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里有一种湿润的泥土腥味。   陆世澄想了想。   【你很想演这部戏?】   “当然。”闻亭丽说,“其实一开始我是不太想演的,可是黄姐来学校找了我好几次,她说我太适合这个角色了,我拿到剧本之后本来有些犹豫,毕竟这部戏讲的是一个女学生是如何堕落成妓女的,你也知道社会风气有多么封建和保守,我有点担心演了这种角色后会给自己带来一些不好的影响,于是就去请教——”   闻亭丽的话声戛然而止,两个人相处久了,许多过去不便说的事,自然而然就脱口而出了。   她差一点就忘了,她一向在人前装作跟邓院长不认识的。   所有的秘密都可以对陆世澄说,唯独邓院长的事不能说,毕竟邓院长的身后还有厉成英等人。   当初她答应过她老人家的。   她忙改口说:“我就去——请教学校里的老师,她们都鼓励我出演,她们说这样的戏可以让人牢记底层女子的境遇有多凄凉和无助,具有振聋发聩的社会意义。”   对于她的突然改口,陆世澄似乎并没有起疑。   【你们公司还有哪些人想演这部戏?】他继续刚才的话题。   闻亭丽心中一动,今晚的陆世澄像是对她演戏的事特别感兴趣。   “这我就不清楚了,不过黄姐倒是说过公司也曾考虑过让更成熟的演员来演,但找来找去,要么年纪不太符合,要么就是气质不太对,而她又是个典型的完美主义者,所以这个剧本就一直搁置着,直到她在我同学家里又一次见到我。”   这个所谓的同学,自然就是乔杏初的妹妹乔宝心了。   话说起来,她正是在乔家跟黄远山正式结识的。   而她第一次跟陆世澄相遇,其实也是在乔家,那一晚,她被乔家人一步步逼到了死角,为了逃离那万分狼狈的境地,她几乎是飞一般地向外跑,结果撞到了门口的陆世澄。   那一下撞得非常重。   可是陆世澄非但没见怪,反而替她将发卡捡起来递给她。   他应该是异常敏锐的,说不定当场就察觉出她情绪上的不对劲。那种沉默的体谅,在她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   “总之,黄姐说这个角色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闻亭丽重新扬起笑脸,“没多久我们就愉快地签合同啦。”   谈话当中她巧妙地避开了“乔家”这两个字。这是专属于他们两个人的夜晚,她不想被任何糟心的人和事破坏氛围。   陆世澄并不知道闻亭丽是这样想,他只是隐约感到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想了一下,很体谅地顺着她的意思换了个话题。   他停下来看看腕表。   闻亭丽把脑袋凑过来:“几点了?”   陆世澄把手表放低一些方便她看。 宝 书 网 w w w . b a o s h u 6 . c o m   “呀,都这么晚了,我们快走吧。”   一到卡尔登影院的门口,闻亭丽就像只蜜蜂一样忙活起来。   “我们买两瓶汽水再进去,噫,烘山芋的出来了,走,去那边瞧瞧。”   陆世澄从来不知道看电影之前还需要准备这么多东西,好奇地陪着闻亭丽转来转去,尽管闻亭丽问得多买得少,但一圈兜下来,他怀里还是多了一大堆吃的。   闻亭丽还要去看爆米花,陆世澄不得已将她拦住。   【要迟到了。】   入场的时候,闻亭丽讪讪说:“其实我不算买得多的了,你知道我们同学燕珍珍吧,每次跟她看电影,她买的东西还要多呢,再说万一看电影的时候渴了,不好临时出来买的。”   陆世澄一本正经点头。闻亭丽忍俊不禁。两人刚找到位置坐下,电影就开始了。   这可是两个人第一次看电影,闻亭丽在期待之余,还有一种异样的心情,看看四周,场内几乎座无虚席,一圈看下来,只有后排还空着三个位置,电影马上要开演了,这几人也不知还来不来。   闻亭丽心里当然是盼着对方不来的,回脸悄悄看陆世澄,他正认真看字幕上的演员表。   光线映照在他的瞳孔上,一忽儿明一忽儿暗。   大约是察觉了她的注视,陆世澄并未回视她,而是从她手里接过那瓶半天没能拧开的汽水,帮她打开后重新递给她。   闻亭丽腼腆地喝了几口,转头专心看电影,过了会,电影里的女主角跟母亲失散了,观众席上发出此起彼伏的抽泣声,闻亭丽也忍不住找帕子擦眼角,这一动,不小心将腿上的一包吃的弄到座位下面,忙弯腰去找,陆世澄察觉,也俯身帮她捡。   闻亭丽一抬头,正好重重撞上了陆世澄的脸。   陆世澄一声不吭捂住自己的鼻梁。   闻亭丽也不敢开口说话,只焦急地凑前察看。   陆世澄继续捂着口鼻,无声笑着摇摇头,同时把自己的脸尽量向后仰。   闻亭丽哪肯罢休,陆世澄刚才分明一下子痛懵了,她扳住他的手指,非要看。   在这种幽暗的环境中,人的胆量本来应该小些,但换成是电影院这种场合,越暗,反而越能给人壮胆,尤其是恋爱中的年轻男女,脸皮总要比平日厚一些,闻亭丽就是如此,她怀疑自己是因为太过担忧而忘记了害羞,殊不知是因为四周光线够暗才敢这样。   陆世澄被她夹缠不过,只好松开了自己的手让她检视。   借着荧幕上投过来的一片光,闻亭丽睁大眼睛细细瞧,他的鼻子没出血,但下嘴唇磕破了一点皮。   闻亭丽忙用手帕帮他擦。   陆世澄本能地缩了一下,随即对她摇摇头,表示自己一点也不痛,闻亭丽坚持扳正他的脸小心翼翼帮他擦。   擦着擦着,闻亭丽的动作骤然变缓了,只听见某处在隆隆作响,是心跳声,可她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跳还是陆世澄的心跳,因为两个人的距离太近了。   闻亭丽机械性地重复着刚才的动作,他的嘴唇形状很好看,被她轻轻地按住,一半的唇连同伤口一齐被帕子挡住了,她再松开手,雪白的帕子下露出他的唇角。   那微不可见的一点点血红,配上他耐看的脸庞,别有一种动人心魂的吸引力。   她脑子里恍恍惚惚的,刚开始的确只是单纯地想察看他的伤口,现在这情形却有种骑虎难下之感——她看上去竟像是在诱惑他。   也许,陆世澄并不会这样想,但是,在这样一种亲密的环境中,这样短的距离内,一切都透着强烈的暧昧气息。   可若是突然缩回手,无疑承认自己正心猿意马。荧幕上的男女在演什么闻亭丽已经完全不关心了,她的视线只在陆世澄的嘴唇上打转,渐渐她感觉到他拂在她手背上的气息越来越烫,像是能烫到她的心窝里去,终于,她大胆地抬眸。   陆世澄的视线并非落在她的手上,也不在她的脸上。   而是落在她的唇上,牢牢地凝在那里。   闻亭丽只觉得耳热心跳,随着她抬眸,他的眸光并未闪退半分,看起来,他的理性正在飞快消失,眼神很暗,眸光里像藏着无形的漩涡,能将人的心魂全部摄走。   这样的陆世澄,异乎寻常的漂亮,也异乎寻常的危险,她有一种预感,只要她闭上眼睛,或是再贴过去几分,她和他之间一定会发生一点什么。   要不要顺着自己的心愿来鼓励他?   她不想假装什么。   她立刻就下定了决心,睫毛轻颤了下,把自己的脸蛋靠过去,这当然比直接闭上眼睛要含蓄许多,但也是一种鼓励,因为他只要一低头就能吻住她。   他果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的帕子从自己的嘴角扯下来,他的动作很轻,却没有半分迟疑,蓦然间,他的气息拂过她的鼻尖,闻亭丽感觉自己就像一朵风中乱颤的蔷薇花,而那缕撩动她枝叶的清风就是陆世澄。   他低头吻住了她。   这种感觉就像是触电。电流从唇瓣一直打进她的心尖。他的气息,他的嘴唇,他皮肤的温度,那是一种致命的吸引力,真让人沉沦,可惜他跟她一样生疏,有时候牙齿会磕一下,有时候鼻梁会撞在一起。   吻了一会,他忍不住松开她的唇,抵住她的额头望进她的眼睛里,眼神幽幽的。   这时,只听后面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有人低声朝后排走来。   “还好没开演多久。”   “嘘嘘,小点声。”   是后排的三个人来了。   两个人飞速分开,闻亭丽的脸火辣辣的,陆世澄没比她好到哪儿去,余光看见他放在座椅扶手上的那只手一会儿松开,一会儿握紧,过几秒才沉静地定在那里不动。   闻亭丽一直在冒汗,心脏怦怦怦跳个不停,这情形简直像在浴池里蒸汗,很快她又发现一个更糟糕的事实,后排传来的声音竟十分耳熟。   那三个走过来的女孩正努力地压低嗓门说话,但她立刻听出其中一个是燕珍珍,紧接着,又辨认出赵青萝和高筱文的声音。   好不容易捱到散场,闻亭丽小声对陆世澄说:“后头是我同学,要不我们从那边走。”   陆世澄一向机敏,闻言并未回头看,而是立即拉着闻亭丽从另一头离开,闻亭丽的肩膀却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哈哈,我就说前排的人是你!”是高筱文。   赵青萝和燕珍珍也笑嘻嘻凑过来。   “你跑什么?怕我们吃了你?”   闻亭丽飞快瞥一眼陆世澄,也不知是不是亲吻过的缘故,他嘴上本来只是小擦伤,陡然间变得更明显了。   她祈祷朋友们别注意到他的嘴唇,陆世澄大约是觉得太过遮掩反而更引人注目,索性坦然地停下脚步,只是稍稍将脸对着另一边,幸而高筱文等人也不好意思盯着陆世澄的脸一直看。   “前几天约你看电影你说没空,怎么今天就有空了。”三人对闻亭丽挤眉弄眼。   闻亭丽含恨掐了高筱文一把,结果一个没绷住,自己先笑了。   几人从电影院出来,夜晚的马路跟白日一样繁华,女孩子们叽叽喳喳在前头走,陆世澄插着裤兜跟在她们后面。路边有许多小贩在那里叫卖,路过汤圆小摊时,燕珍珍建议一人来一碗,高筱文和赵青萝有点不好意思,便主动将其中一碗捧到陆世澄面前。   陆世澄没吃,却自觉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皮夹子替她们付账。   后来几个人买橘子,又是陆世澄付的帐。这一来,三人当中最爱捣乱的高筱文都不好意思再闹下去,她眨巴着眼睛对闻亭丽说:“换作是我哥,无故被人搅乱自己跟女朋友的约会,早就想办法把我们轰走了。”   “人家这叫尊重自己的女朋友。”赵青萝问高筱文,“对了,先前你不是说有事要找闻亭丽吗?”   高筱文罕见地露出踟蹰的神色:“唉?我忘了。”   闻亭丽心里只是疑惑,赵青萝问闻亭丽:“过几天你过生日,你还有没有空跟我们一起过?”   这话声音不小,陆世澄本来自管自站在一旁看着对面的街景,听见这话,朝闻亭丽望望。   “你们怎么知道我要过生日了?”   “前几天你不是让燕珍珍帮你去学校领毕业证吗,你的生辰那一栏写着农历八月初一,可不就是下礼拜。”   闻亭丽甜笑:“让我想想——反正到时候我们好好聚一聚。”   “这还差不多!高筱文非说你准不会跟我们一起过生日的。”   “好啦好啦,你们别问东问西了。”高筱文扯着燕珍珍和赵青萝向一边走,“再横在人家中间不走,就算陆公子不吭声,闻亭丽可要大大地发火了。”   闻亭丽作势要揪高筱文的嘴,三人早笑着跑了。   直到陆世澄开车把她送到她家楼下,闻亭丽仍捧着自己的脸发愣,吹了这一路的夜风,也没让她腮上的热度减退一点。   在那黑暗的电影院,一切都是由她起的头,她先掉的东西,她撞他的嘴,她执意要帮他擦血……   血——她如梦初醒。   “还疼么?”车厢也不甚明亮,她情不自禁想要凑近看一眼,却硬生生停住了。   陆世澄摇摇头,他眼珠子黑漆漆的,就那样看着她。   闻亭丽故作镇定要开门:“我走了。”   陆世澄忽然拦了她一把,闻亭丽立即屏住呼吸。   【你下礼拜天过生日?】   闻亭丽含笑嗯了一声,小时候最期待生日,因为母亲总会为她准备礼物,这会儿被陆世澄这样郑重其事发问,胸口便有一种暖心的感觉。   陆世澄也笑。   【好。】   闻亭丽禁不住他这样看着自己,今晚无论是她自己,还是陆世澄,身上都静静地散发着一股危险的气息。   这气息会勾引人,让她心乱如麻。   再继续跟他待在车厢里,又不知会发生什么,她推开车门,下车后跑了几步,突又折回去。   陆世澄刚好也下车站定,这段时日他总是会在后头看着她进楼开了灯之后再离开。   见状,他一眼不眨看着她朝自己跑近。   “我想起来了,吃饭的时候你问了那么多《南国佳人》的事,难道你是觉得这部戏有什么不好吗?还是说你也觉得我一个学生不应该出来拍戏?或者说,你觉得我这个角色——”   陆世澄被她一连串的发问逗笑了,从衣兜里取出便笺簿写下一行字递给她。   【我没有任何看法,这是你想做的事,一切只需遵从你自己的意愿,你觉得好,那就是好。】   闻亭丽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浸在玫瑰花瓣里,她望着这段话直笑。   “好吧。”她满意地将纸条攥在手心里,扭身就走,忽又回身,趁他不注意,踮起脚尖在他脸上偷亲一口。   回屋好一会儿,闻亭丽依旧把头埋在被子里不动。   亲他的时候太慌乱,她都没注意看他的表情。   有没有碰到他的伤处——绝对没有,她亲的是他的脸,离他的嘴唇那么远。   这一想,不免记起两个人在电影院里接吻的情形,脸颊简直要燃烧起来。   忽听到窗外汽车响,向外一看,正巧撞见陆世澄的车离去的光景,原来他刚才一直在楼下没走,也就是说,在她上楼后七八分钟后,他才驾车离开。   在这样长的时间里,陆世澄一个人都在车里想什么?闻亭丽从窗前回到妆台前,一抬头,自己先一呆,镜子里的人嘴角弯弯的,眼睛里像撒满了星光似的那样亮。   许管事进书房送东西,一眼就看见陆世澄在灯下发呆。   许管事小心翼翼地将茶盏放在陆世澄手边。   这是今晚他亲手沏的第二杯茶了,第一杯被陆世澄失手打翻了。   当时他惊讶得说不出话,他从未见陆世澄这样神不守舍过。   可是,尽管陆世澄大部分时间都在发怔,但任谁都看得出他的心情非常好,是那种轻快的好法,坦荡的好法,让身边每个人都受到感染的好法。   究竟是年轻人!许管事不由也跟着高兴起来。   只是他始终不敢问陆世澄嘴上的伤究竟是怎么回事。   陆世澄心不在焉端起茶杯喝了口,忽似被蛰了一下,又把水杯放下。   许管事不由跟着嘶了一声,那伤口——多半是有点疼。   陆世澄倒仍是一种闲静的风度,冷不丁抬头看许管事一眼。   【什么事?】   许管事哪敢多话,忙不迭将一份东西搁到陆世澄面前:“哦,邝先生令人送来的。《南国佳人》剧组的演职人员档案,以及黄金影业公司所有演员名单,都在这里了,邝先生说澄少爷急等着用。”   陆世澄立即接过档案翻开一个一个看。 第55章   第二天一早,闻亭丽刚起床就接到了高筱文的电话。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闻亭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筱文在那边呵欠连连。   “还不是因为知道再晚一点你就出门了。有件事昨晚就想跟你说来着,怕引起陆小先生的误会就没说——那天我看到乔宝心了。”   昨晚高筱文吞吞吐吐,原来是因为这个。   “喂,闻亭丽你在听吗?其实我跟乔宝心也不算很熟,但彼此一直都知道对方。前几天我跟哥哥到孟公馆玩,才知道乔宝心最近躲在她表舅孟麒光处。她说她联考结束之后本来填报的上海的大学,但因为受不了父母的管制,又临时改报了北平的大学。”   高筱文在那头喝了口水,继续往下说:“这下乔家可炸锅了。她父亲怀疑她是因为在外面结交了不好的朋友才敢不听话,一怒之下将乔宝心禁了足,逼她重新填报上海的大学,还安排她跟本地几个门当户对的小开相亲,乔宝心哪里肯,她最近认识了一个从北平来的姓佟的年轻律师,两个人好像正偷偷交往呢。”   “这事乔太太知道吗?”   “乔宝心谁也没告诉,我也是偶然在她房里撞见她偷藏那人的照片,才知道她谈恋爱了。如今她是打着反对过早订婚的旗号跟家里抗争,恰巧她表舅孟麒光也站在她这一边,乔宝心便趁势躲到孟公馆去了,她说她父母谁都能管,唯独拿她表舅一点办法也没有,只要她父母一天不同意她去北平念书,她就一天不回乔公馆。对了,她向我打听你的情况来着,她听说你最近过得很不好,心里很牵挂你。”   “她听谁说我说得不好?”   “我也不知道她从哪得来的消息,乔宝心那个人,向来很单纯的,可能她因为她哥哥的事一直对你怀着愧意吧,除非你过得处处遂心,不然她对你总是过意不去的。”   闻亭丽暗想,乔太太大概是不允许家里任何人提起她的名字,宝心素来被家里管得极严。一个几乎与社会隔绝的千金小姐,想来无处打听老同学的近况。   “她好像有什么急事要找你,我怕你不想见他,就没把你新家的电话告诉她。   闻亭丽却很坦然:“你帮我告诉她吧,我心里也挺挂念她的。”   “那我马上给她打电话。”   刚洗漱完,乔宝心的电话就打来了。   “亭丽,你最近好吗?”乔宝心一副担忧的语气。   “我很好。”闻亭丽笑道,“你最近怎么样?”   “我们见一面好吗?上月回秀德参加毕业典礼,黄老师把我们过去得的一些奖状都重新鑲裱了,此外还有几张我们过去一起演出时照的集体照,我想你是很愿意留个纪念的,还有,我自己也有些东西想送给你,过些日子我可能就要去北平了,往后见一面也难了。”   闻亭丽怔在那里,过去的种种,像影子似的浮过她心头。其实在乔太太联合校董会将她撵走之前,秀德中学的一切都是亲切可爱的。尤其是黄老师和同学们,当初曾不遗余力帮助她渡过难关。   算起来,也好久没见黄老师她们了,当即答应。“好,我们今天下午在秀德附近的咖啡馆碰面如何?顺便去看望黄老师。”   乔宝心很为难:“我最近不能出门,我现躲在我表舅这里,一出门就会被我父亲的人抓回去,要不——要不你到孟公馆来一趟?”   仿佛预料到闻亭丽会反对,她强调:“你放心,我表舅白天不在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我们两个说说话,我想亲眼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听到这儿,闻亭丽有点疑心乔宝心知道她跟孟麒光的事,可是她认识乔宝心这么久,从不曾见乔宝心算计过任何人,思忖一会,她主动打消了心里的疑惑。   不过她并未答应乔宝心的请求。   “要不等你自由一点我们再一起去秀德?或者你去北平的那天,我去火车站送你吧,主要是最近我实在抽不出空。”   乔宝心的语气充满惋惜:“你忙,你忙,你把我房间的电话记一下,哪天你要是有空,我这边也自由一点,你就给我打电话。”   闻亭丽记下那号码。   刚要出门,电话又响了。   连周嫂都诧异:“今早可真热闹,该不是陆先生吧。”   她笑着去接。   闻亭丽又一次想起昨晚跟陆世澄在电影院里接吻的情景,脸一下子变得滚烫,不等周嫂靠近电话,就火速抢过话筒。   “喂……”她软绵绵地开腔。   电话那头却是一个沉稳柔和的女声。   “平姐?!”闻亭丽有些失落,是厉成英。   眼看周嫂去了厨房,这才压低嗓门说:“昨晚给您打过电话,可惜没打通。”   “实在抱歉,后来我想给你回电话,又怕打搅你睡觉。关于你说的那个邓天星,我的人已经查到了一点东西,他的确在暗中调查你,几次到四马路那边雇人找记者买资料,详细情形等见面再说,这两天我们尽快碰一面。”   闻亭丽感激不已,忙说好:“好。”   “此外,今日找你,还因为想恳请你帮忙打听一个人。”   “厉姐快别如此说,上次要不是你挺身而出,我和陆世澄未必能从白龙帮手里逃出来,有什么我能帮得上的,您只管说。”   “我们有一个北平来的伙伴无故失踪了,一整晚我们都在找寻他的下落,在他失踪之前,好像跟秀德的一个女学生交往过,你也知道,谈恋爱这种事,女孩们大多不愿意对外声张,所以我们至今没查到他失踪之前究竟是跟哪个女学生在一起。我想起你之前在秀德念过书,由你去跟女孩子们打听,一定比其他人打听得更清楚。”   “我马上试试,您把这人的资料告诉我。”   “他姓佟,今年二十四岁,燕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的,今年三月份刚从北平来上海。”   说完这话,厉成英半晌没听到闻亭丽回话。   “怎么了?”   闻亭丽回过神来:“情况非常紧急么?”   “非常紧急,他手上有一些重要资料要交给我们,我们必须尽快联系到他,我这边已经派人到处打听消息了,但最快的途径莫过于直接找到跟他交往过的女学生问话,毕竟这孩子极可能是最后一个见到佟律师的人,可惜现在一切就像大海捞针一样。”   “我明白了,晚上您等我回消息。”   挂断电话,闻亭丽果断给乔宝心打过去。   下午一从剧组出来,闻亭丽就叫一辆黄包车赶往孟公馆。   明天她得回公司参加《南国佳人》的试镜,晚上要跟陆世澄出去吃饭,算起来只有下午有充裕的时间去见乔宝心。   她决定速战速决。   走了没多远,车夫突然疑惑地回头张望。   “怎么?” 闻亭丽问。   “我老觉得后头那辆车在跟踪我们。”   闻亭丽装作不经意向后望,果见后头不远处有一辆黄包车,可是她这边一回头,那车就拐到另一条路上去了。   闻亭丽和车夫同时吁了口气。   孟公馆的位置有点偏,走了快一个钟头才到。   闻亭丽全程牢牢抓紧包里的手枪,一到地方,便抱着一包东西下车,她是第一次来孟麒光的私邸,透过黑色雕花铁门栏,能看见里面是一幢气派的半旧红砖洋房,是英式风格的建筑,前庭非常广阔。   她这边一按门铃,花园里就有狗狺狺吠起来。   过不多时,有个穿白袄黑裤的体面老妈子过来开门。   “是闻小姐吧?快请进。”   闻亭丽并未立即入内,反而笑吟吟在大门口立定。“请问孟先生在家吗?”   “不在家,先生一早就出门了。”   闻亭丽暗松一口气,她倒不至于自作多情到认为孟麒光现在还对她念念不忘,只是一想到孟麒光是个单身汉,她这样单枪匹马前来拜访,很容易惹出什么误会来,他不在家自然是最好。   进去后,闻亭丽尽量目不斜视,却仍不小心瞥见了门厅里的字画和地毯,孟麒光审美还算不俗,房内的布置处处透着一种简洁高雅的气息。   “宝心还在楼上吗?”她站在楼梯口向上看。   “我们表小姐马上就下来。”   “麻烦帮我通传一下,我想直接上去楼找她。”   想起路上跟踪自己的那辆车,闻亭丽又说:“能不能借用一下贵府的电话。”   刚给厉成英那边打完电话,乔宝心从楼下下来了。   “亭丽。”她长高了不少,也瘦了不少,脸色有点苍白,满腹心事的样子,一下楼就握住闻亭丽的手,“你来,我们到这边小会客厅说话。”   闻亭丽背对着下人把怀里的东西悄悄打开给乔宝心看。   乔宝心一愣,随即绽出灿烂的笑容,不假思索拉着闻亭丽上楼。   闻亭丽带来了一套剧组被淘汰的服装和头套,两人一进屋就忙活起来。   “你有许多日子不曾出去过了。”闻亭丽把黑色的大卷发套到乔宝心的脑袋上,“我想我们难得见一面,一味躲在屋子里说话也没趣,不如一起出去走一走散散心,你放心,你穿成这样上街,就连你父亲的人也不会认得出你的。”   乔宝心笑着说:“诶诶,你别把头□□得太紧,回来我自己不好拆。”   紧接着,闻亭丽找出剧组里给男演员用的粉膏往乔宝心脸上涂,过去在秀德念书时,两人没少在一起演话剧,对于怎样换装相当有经验,才一会工夫,乔宝心就变成了一个面色黑黄的中年太太。   两人在镜子里相视一笑。   “真丑!”   “不丑怎么出门?”   打打闹闹拾掇一通,乔宝心已然恢复了往日的活泼,两个女孩手牵着手从屋里出来,乔宝心忽又想起什么:“瞧我,待会表舅回来看我不在家会担心的,我得先给他打个电话。还有,我要给你的东西也都没拿,你在门厅等我一会,”   闻亭丽只得先行下楼,下人大约是觉得让客人杵在门厅不符合孟家的待客之道,便将闻亭丽请到右手边的小会客厅坐下,不久又沏一杯花茶送过来。   忽听大门口传来声音,有人进了门厅。   “有客来了?”是个年轻男人的嗓音。   下人们忙应道:“对,是表小姐的同学,这会儿在小客厅坐着呢,刚奉过茶。”   “宝心的同学?”孟麒光的口吻很随意,“她人呢?”   说话间孟麒光已然过了门厅,大约是有点好奇是哪位同学来找乔宝心,路过时漫不经心朝小客厅里瞧了瞧。   见是闻亭丽,他倏地站定了脚步。   闻亭丽只得起身问候:“孟先生好。”   孟麒光乜斜着眼睛打量闻亭丽,过片刻才淡声说:“原来是闻小姐,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闻亭丽沉稳地说。   孟麒光牵牵嘴角,扭头对身边人说:“好生款待闻小姐。”   撇下这句话,他拔步就要上楼,抬头看见一个穿蓝布旗袍的陌生中年太太下楼,不由吃了一惊。   “是我,表舅!”乔宝心忍笑下楼跑到孟麒光面前,“连你都没认出我吗?”   “这是要做什么?”孟麒光一哂,“刚才吓我一跳。”   “我想跟闻亭丽出去走一走。”乔宝心顽皮地说,“不装成这样没法出去嘛。”   孟麒光心想,这主意一定是闻亭丽出的,转过头意味深长地瞄了闻亭丽好几眼,然而并未拆穿她,只回视乔宝心:“要用车么?我让小高送你们。”   “不必了,我们只在附近走一走,很快就会回来的。”   孟麒光没再说什么,让人送她们出去,自行上楼去了。   从孟宅出来后,闻亭丽忍不住问乔宝心。   “孟先生会把今天的事告诉你母亲吗?”   “放心吧,我表舅这人从不多嘴的,不然我也不会躲到他家里来。”   闻亭丽点点头,乔太太至今还很恨着她,听到这件事,说不定会到陆世澄面前编排点什么,陆世澄必然懒得理会,但她可不想给任何人在她和陆世澄之间挑弄是非的机会。   正因为不想在孟公馆多逗留,她才想出帮乔宝心换装的主意。   孟麒光大概一下子就猜中了她的心思,不然刚才也不会用那种神色看她,这人当真聪明得可怕。   他多半在心里嘲笑她自作多情吧——无所谓。   两人准备去公园附近随便找个地方坐坐,又怕碰到熟人,商量一番,叫了一辆黄包车去了附近的教会小学。   那间教会小学已关闭多年,环境比先头那一块冷僻许多,街上非但没几个行人,咖啡馆更是一家都没有,好不容易才在街角找到一家小吃店,店面也是脏脏的,可是这环境正合乔宝心的心意,两人马上进去找了张桌子坐下。   乔宝心有好一阵没能自由出门了,坐下后只是怅然望着街角发呆,闻亭丽却很警惕地不断观察周围情况。过了会,乔宝心歪头端详闻亭丽。   “你最近真过得好么,没骗我吧?”她握住闻亭丽的手背。   闻亭丽好奇:“你究竟听谁说我过得不好?”   乔宝心讪讪的,不过她还是照直把当时的情形说了。   “是在罗殊红家里听说的,你也知道罗殊红拍过电影嘛,她认识很多文艺界的人士,那晚不知谁提起黄金影业最近在筹拍一部大戏,有个人就说到了你,他说你的角色很快就要被人替换了,还说这事发生在你这样的新人身上一点也不出奇。我想你准备了那样久,突然演不成了,肯定不开心。”   “简直是胡说八道,我自己怎么不知道我被人替换了,说这话的人是谁?”   多半是邓天星。乔宝心摇头:“当时他混在一大堆男宾里头,也没瞧见正脸,我嫌那边烟味太大,只远远地听着,后来我表舅过来,那人突然就不说了,我也就没过去追究。”   闻亭丽恨不得马上回公司一趟,但今天的正事还没办成,只得先按耐住,反手握住乔宝心的手:“说说你的近况吧,你怎么瘦了这样多?最近跟家里闹得很不愉快吗?”   乔宝心的语气陡然激愤起来:“那个家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祖父摆布了我哥哥的婚事还不够,又来安排我的婚姻,我是不会让他们得逞的!这次我非到北平去不可!”   闻亭丽眼里充满了同情,对于乔宝心的这番举动,她是一百个理解和赞成,但她并不认为事情会像乔宝心自己想的那样顺利,毕竟当初她哥哥乔杏初都没能扭过家里,乔宝心目前还在念书,又如何跟长辈斗?像乔家这样的旧式家庭,是绝不会允许儿女有自己的思想的。   不过她还是正色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同我说,你在北平有朋友吗?联系好学校了吗?这样贸然跑出去,我只担心你吃苦头,要不这样吧,我帮你托人在北平找几个靠得住的朋友。”   乔宝心感动地说:“亭丽,你真好。不过你毋需担心这些,学校那边已经有朋友帮我联络了,我的联考分数足够上女子师范大学,那边的招生处看过我的档案,已经同意录取我了。”   说到此处,乔宝心脸颊上忽而闪现一层可疑的红霞。   “朋友?你在北平有朋友?”   还得是关系匪浅的朋友,不然光是帮忙跑学校送档案,就要费很多工夫。   乔宝心大约也知道瞒不住闻亭丽,腼腆地点点头。“他姓佟,燕京大学法律系毕业的,这次就是他帮我联络的学校。”   在闻亭丽的追问下,乔宝心羞涩地说起了自己跟佟兆晖相识的经过。   她第一次听说佟兆晖的名字是在学校黄老师的口里,有一次学校请圣约翰大学的法律系教授来讲课,课后,黄老师颇有感触地说起自己一个穷邻居最近惹上了官非,明明是对方无理,邻居却拿不出钱来跟对方打官司,眼看手里的一点微薄积蓄全要赔出去,大伙都急得不得了,这时一个住在附近的姓佟的年轻律师听见此事,主动站出来帮黄老师的邻居免费打赢了官司,佟律师刚毕业,自己也没什么钱,却非常有正义感,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义务帮人打官司了。之后有一次乔宝心去黄老师家里送东西,凑巧在衖堂里见到了佟兆晖。   “我们……我们从此就算认识了。刚开始交往时,他完全不清楚我家里的情况,某一日他听说家里不顾我的意愿强行帮我安排相亲,相当惊讶。我只好把我的痛苦和担忧告诉他,他立即帮我联络北平的大学,他鼓励我出去增长见闻,劝我用心念书,他说我只有在社会上尽早立足,将来才能不再处处受管控。”   听到此处,闻亭丽由衷替乔宝心高兴,口里却打趣道:“他胆子真大,他就不怕你们家告他一个拐骗罪?”   “他什么也不怕,他是我见过的最洒脱勇敢的人,他已经做好准备帮我跟家里抗争了,他说如果家里断了我的经济来源,他就帮我支付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反正他已经开始挣钱了。亭丽,你不知道,不管做什么事,他都有自己的一套准则,他父亲在北平某所中学教书,母亲也是,他家里虽然很清贫,但家庭氛围是相当开明自由的。”   看得出乔宝心很喜欢佟兆晖,她的眼睛里溢满了柔情。   “我听他的谈吐,再听我父亲为我安排见面的那几个小开说话,真是一刻也不能忍受,有的人那样聪明有见识,有的人却满脑子都是吃喝玩乐,你说我见过佟兆晖那样的人之后,怎么能够同意嫁给那几个头脑空空的纨绔子!亭丽,你……”   她声音低下去:“你能理解我的感受吗?”   “我理解,我当然理解,看样子北平那边他都帮你安排好了,你打算哪一日动身?佟律师会跟你一起去吗?”   乔宝心的脸上骤然掠过一片阴影。   “我联系不上他,这两天他就像突然消失了一样,以往他每天日都会给我打两三个电话的,这两天却一个电话也没有,亭丽,你说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担心地将两只手绞在一起,好像下一秒就会哭起来,闻亭丽定了定神,宽慰她道:“别担心,你知道亚乔姐吧,她也是学法律的,自打她去了包亚仁的律师事务所谋职,隔三差五就会去外地办差,经常我们也会联系不上她。没准佟律师也是这种情况,我想他一办完差就会给你打电话的。”   “可是——”   “这样吧,你困在家里不好动,我去帮你打听打听。”闻亭丽诚恳地说,“你记不记得佟律师最后一通电话跟你说的什么?他有没有说要去什么地方?或是说跟什么人在一起?”   乔宝心低头思索。   “前天他是早上八点半打过来的,我听他那边闹哄哄的,就问他在哪儿。他说他在南市的陈家菜市场,刚一个人在路边吃了一份葱开面,还开玩笑说南市的葱开面比市里的好吃多了。我问他去南市做什么,他说有个当事人住在那里,双方约好了早上见面。”   “他当时是一个人?”   “应该是一个人,反正我没听到他跟别人说话,说完这些,他就说要去忙,电话就挂断了,再后来就——再这样下去,我只能托我表舅帮忙找人了,但表舅嘴再严,总归是我姆妈的弟弟,我跟佟兆晖交往这样的大事,连舅舅也不敢擅自作主帮我隐瞒,我姆妈得知我偷偷找了男朋友,准会闹得天翻地覆的。亭丽,我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闻亭丽默默在脑中记下这些信息,宽慰乔宝心说:“回头我偷偷帮你打听打听,我新近认识了一些报社的朋友,她们人面广,嘴也严,有她们暗中帮着打听消息,相信很快就会有线索的。别担心,在没找到佟律师之前,绝不会让你家里听到半点风声的。”   乔宝心红着眼圈说:“本来是找你叙旧,没想到倒让你跟着挂心。”   两人在咖啡馆门口分手,乔宝心怕出来久了叫舅舅担心,匆匆上了一辆黄包车先行离开,闻亭丽则留在原地找电话局。   这地方实在太冷清,找来找去也不见电话局,最后还是马路对面的一间广东商行才找到公共电话,这是是间老字号,专门经营海货和燕窝,生意不太好,里头的职员竟比顾客还多。   电话设在商行二楼走廊尽头的盥洗室。   到了楼上,闻亭丽握住话筒机警地张望四周,偌大一条走廊只有她自己,张望一会,稍稍放了心,电话接通后,她低声将佟兆晖失踪前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厉成英。   厉成英如获至宝。   “人竟是在南市失踪的?!难怪!谢谢你小闻,终于有点头绪了。”   闻亭丽很清楚厉成英的能力有多出众,白龙帮绑架朱紫荷母亲的那次,就是厉成英在很短时间内查到了朱太太的下落,并成功将其营救出来,听厉成英这样一说,她相信只要佟兆晖还活着,马上就会有下落的,但就怕——   “您那边一有消息马上给我回个话,我这位同学担心得不得了。”   厉成英说好:“先前跟踪你的那辆车还在吗?我们的同伴路上出了点意外,可能要晚一点才能到,这样吧,你找一个人多的场所待着,等我们的人赶到了,你再同我们一起行动,这次非把这个跟踪你的人当场抓获不可!”   闻亭丽心里暖洋洋的,打完电话便要下楼,无意见一抬头,发现这间商行的窗户外居然能看到苏州河一角。   她想起陆家的力新银行就在苏州河畔。   原来这地方离他那样近……她撑在窗台上向外眺望。   不,其实还是很远的,至少她完全看不到陆家的那幢大楼。   陆世澄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心里突然有点痒痒的,回身拨通了力新银行的号码。   “陆小先生中午就走了,您是闻小姐吧?”那边的经理非常热情,“要不要我帮您联系邝先生?邝先生一定知道陆小先生在何处。”   “哦不必了。”这成什么了,像在盯人家的行踪似的。   再说了,明明约好了六点半在沪江大学门口见面,没事又打电话做什么。   闻亭丽心情愉悦向外走,刚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忽听见后头的公共盥洗室传来“嘭”的开门声,紧接着,一阵急重的脚步直奔她而来。   若在从前,闻亭丽断然不能及时作出判断和反应,但一来她今天两次察觉有人跟踪自己,提前就有了戒备心理。   二来前阵子跟厉成英和刘护士长学枪法时也学了些基础的搏斗动作,对于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袭击,算是积攒了一些经验,发觉不对头,迅速向旁边一闪身。   对方显然没有料到闻亭丽竟有如此漂亮的身手,一时不防备,竟一头栽下了楼梯。   闻亭丽心中正暗自叫好,没想到那人仗着身高的优势,猝然回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一起拽下了楼梯。   闻亭丽惊愕之下,只得用手保护着自己的头脸,连环式地摔下好几级楼梯,好不容易刹住自己,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浑身骨头就像散了架似的。   幸而及时保护了自己的脸,若是脸朝下直接扑倒的话,非当场磕掉两颗门牙,抑或是在脸上豁出一个大口子不可,那就破相了。   那人体格魁梧,虽然是同时摔下来,却不像闻亭丽半天没动弹,而是踉踉跄跄爬起来。   闻亭丽目光一厉,掏出手枪瞄准对方的脚踝,就要给他一枪。   偏在这时,店里的员工都问询跑出来:“出什么事了?”   闻亭丽不得已又将手枪压到身体底下,嘴上恨声说:“他抢了我的东西,快帮我抓住他!”   员工们自告奋勇追出去,不一会又悻悻然回转:“早就没影了,店门口的那辆脚踏车也不见了。小姑娘,你都丢了什么,那贼人分明是早有预谋啊。”   闻亭丽回想刚才的情景,不是邓天星,那人头戴鸭舌帽,脸上也包着围巾,但她还是瞄见了对方露在外面的一点轮廓,肤色很黑,别的什么也看不出来。   有两名太太关切地扶起闻亭丽。   闻亭丽擦了把脸上的虚汗,只觉得手上湿湿黏黏的,一看掌心和胳膊肘上全是血,料想是刚才情急之下抓住楼梯的雕花栏杆,被某个锐角刮破了皮。   闻亭丽忍着痛劲,从包里掏出钱交给其中一位太太。   “麻烦您帮我到二楼打个电话,您就说我姓闻。”   大伙慢慢散开了,剩下那名热心的太太搀着闻亭丽出去,店铺门口有两张供顾客休息的藤椅,她帮着闻亭丽在椅子上坐下。   “要不我帮你打给租车行叫车吧。”   “不用,我朋友很快就来了,您只管去忙,我自己招一辆黄包车去医院就行。”   那太太摆摆手:“小姑娘你不清楚,这个点正好赶上外滩的洋行经理们下班,黄包车车夫都赶到那边去接人了,这边老半天也等不来一辆黄包车的——”   “闻亭丽!”街边有人朝闻亭丽跑来,却是乔宝心,先前两个人都心事重重的,就连乔宝心落了一个手袋在小吃店都没发觉,万幸她很快就想起来,并且一回来就找到了,这会儿她正要招黄包车回返回孟公馆,猛不防发现闻亭丽坐在街旁一家店门口,手上全是血。   “这是怎么回事?”乔宝心又惊又急。   闻亭丽恨恨地说:“被人暗算了。”   太太看闻亭丽的朋友来了,便放心回了店里。   “好像伤得不轻,我马上送你去医院。”   “你这样子怎么跟我去医院?不怕你母亲闻讯把你抓回去?我已经叫车了,别担心。”   乔宝心满面焦色:“这时间租车行的车来得不会快,要不你先同我回孟公馆,我直接让我表舅开车送你去医院。”   闻亭丽摇头:“刚才我已经给另一个朋友打过电话,很快就会有车来了。我没事的,面上看着重,其实只是些皮外伤。”   乔宝心跺了跺脚,索性一个人跑到街边去找车,接连跑过了几个街口,好不容易在一条大街上拦到一辆黄包车,赶忙跳上车吩咐车夫绕回去接闻亭丽。   忽一想,最近的一家医院都在苏州河的另一头,以黄包车的脚力,少说也要大半个钟头才能赶到,这样下去非耽误闻亭丽的治疗不可,可若是有汽车护送,只需十来分钟就到了,况且表舅在大医院通常都有熟人。   一急之下,她又吩咐黄包车径直赶回孟公馆。   闻亭丽在原地继续等车,刚才大概是摔懵了,现在冷静下来,只觉得处处都疼,胳膊上划了一道口子,肩膀的骨头好像也撞得不轻,亏她刚才还庆幸自己没摔破脸,看身上的伤,即便脸上没破相,也会影响明天的试镜。   对方果真是冲着《南国佳人》来的。   这一想,她万分焦灼地朝街口望去,先前她托那位太太打电话的对象不是别人,正是陆世澄,遇到危险的时候,她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虽说陆世澄此刻不在办公室,但那位经理亲口说可以帮她找到邝志林,现在她只盼着邝志林一接到电话就遣车来接她,以邝志林之能,肯定能把她安排到最近的一家医院接受检查。   她知道,凡是外伤,越快接受治疗,伤势就会越轻,无论如何她都要以最好的状态参加明天的试镜。   闻亭丽擦了把脸颊上的汗,一眼不眨望着街口的方向。   乔宝心一进门就急声喊:“小舅舅!”   孟麒光刚好在客厅接电话,闻言漫不经心回头:“怎么了?”   乔宝心不容分说拖着孟麒光向外走:“小舅舅,你快跟我出去一趟。”   孟麒光向后抽出自己的胳膊,蹙眉说:“去去,没看到舅舅在接电话吗,没头没脑的,这是要做什么?”   “闻亭丽刚在街上被人暗算了。” 乔宝心急得语无伦次,“我走的时候她的伤口还在流血,小舅舅,你赶快开车送她去医院。”   孟麒光面色一沉,丢下手里的电话,随手抄起沙发上的外套。   “她在哪儿?”   闻亭丽在藤椅上等了一阵,不见任何车过来。   也许邝志林也在忙,要不就是连那位经理都下班了。   不能再傻等了,她得进去拜托店员帮自己叫车。   闻亭丽勉强扶着椅背起身,左肩却好像被人猛锤了一把,竟是钻心的疼。加之一下子起得有点猛,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她心里直发慌,这一跤摔下去,可就别指望明天能参加试镜了,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有人一下子跑到她身后扶稳了她,她愕然向后看,顿时惊喜交加。   竟是陆世澄。   “怎么是你赶来了。”   陆世澄额头上全是汗珠,脸色极为难看,赶忙扶闻亭丽在椅子上坐下,自己半蹲下来仔细检查她身上的伤势。   “有人暗算我。”闻亭丽眼里泛起泪光,万般委屈地对他说,“我刚才在里头打电话,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把我从二楼推下来,不,你先别找,那人早就跑了。”   陆世澄眼中戾气暴涨,勉强敛住了,小心翼翼搀扶着闻亭丽扶起来,低眉用目光询问她。   【能走吗?】   “能走的。”闻亭丽早就瞟见陆世澄的车就停在路边,忙搀着陆世澄的胳膊努力向前走了两步,口中却疼得“嘶”了一声。   陆世澄二话不说抱起她向前走。   闻亭丽一滞,然而并未抵抗,只红着脸顺势把头贴到陆世澄的胸膛前。   她听见陆世澄的心跳得很快,看得出他是真着急。   她的心却无比踏实安定。   “你从什么地方赶过来的?怎么来得这样快?邝先生给你打的电话对不对?”心里一稳,她的话就多起来。   那边马路上,孟麒光将车刹住,一言不发看着这一幕。   乔宝心早呆住了,那竟是陆世澄。   难怪先前闻亭丽死活不肯让她帮忙叫车。   是了,陆家的力新银行好像就在这边不远。   可是,陆世澄赶来的速度之快还是让她有些意外。想必是一听到消息,就放下手头的事物不顾一切往这边赶。   只有把一个人极放在心上才会如此,她既惊讶,又感动,他们究竟是何时——   看闻亭丽的情状,也是极信任和喜欢陆公子的,他一出现,闻亭丽便全神贯注盯着他一个人看,不然她应该早该注意到舅舅的车了。   孟麒光面无表情从口袋里取了一根烟放到口里,想起乔宝心在身边,又把烟拿下来,有点烦躁地将烟管捏成两节甩到窗外。   “好了,你的好朋友有人护送,舅舅我可以回家了吗?”   乔宝心仔细察看孟麒光的表情,讪讪地陪笑:“我总归要看一眼才放心,表舅你真好,我们回家吧。”   孟麒光没接话,淡着脸驱车沿原路回去了,忽又猛地踩住刹车。   只见对面马路上疾速地开来了一辆车,车刚停稳,就有两个中年太太跳下来要穿过马路,可当她们看见陆世澄和闻亭丽时,俨然大松了一口气,不动声色回到车里,径自开车走了。   孟麒光瞟瞟闻亭丽和陆世澄离开的方向,目露思索。   “表舅,你在看什么?”   孟麒光坏笑了下:“没什么,走吧。”   闻亭丽平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注意力却全在门外的陆世澄身上。   大夫正忙着向陆世澄汇报她的情况。   经检查,她左肩脱臼,胳膊上和小腿前侧均有轻微划伤。   现在肩膀已经归位了,伤口也经过处理,但还需在医院观察一晚。   闻亭丽回眸观看周围,病房堆满了水果、点心和水,此外,还有一位负责照顾她的特别看护在床边守候。   她治疗完一回来,房间里就是这样了。   她心里甜得像喝了蜜,陆世澄这方面素来周到得让人没话说。   不过,让她高兴的不是这些,而是他今天来得这样及时,转念一想,上次他被人暗算时,她也是第一个出现的,这就叫心灵相通吧。   她扭头一个劲地朝外瞄,陆世澄怎么还不进来,她有许多话要同他说。   忽想起乔宝心,忙对看护说道:“麻烦你帮我打个电话,你就说我现在在红十字会医院,身体没什么大碍,请她别挂怀。”   至于厉姐,不必再专门报平安,先前还在车里的时候,她就看到她们的人了。   看护回来说:“乔小姐说她已经知道了,她让你好好养伤。” 第56章   看护一边说,一边端起水碗近前给闻亭丽喂水。   闻亭丽笑着说:“我又不是动弹不了,我自己来就行了。”   “闻小姐今天可不好乱动的,大夫走之前特地交代让好好养着,以免造成什么习惯性——”看护虽然在医院做惯了,但要复述大夫们说的专业术语却是不易,琢磨半天也没能成功想起那个词。   闻亭丽心知多半是乱动会导致伤情恶化之类的词,忍笑点头:“好,我听大夫的,我不动就是了。”   陆世澄推门进来时,闻亭丽正乖乖地就着看护手里的勺子喝下第一勺水,她一时间无法开口说话,只得用一双灵动如水的眼睛觑着陆世澄。   任谁见了这一幕,都会被闻亭丽这可爱亲呢的表情所逗笑,陆世澄却有点笑不出来,闻亭丽胳膊的血痕已经被擦干净了,但他忘不掉先前那刺心的一幕。   他顺手从看护手里接过水碗。   【我来。】   看护忙退出去,闻亭丽乖乖张口喝水。   陆世澄喂得很小心,很仔细,每次只舀半勺,稳稳当当送到闻亭丽的唇边,由于富于耐心,他做得比看护更专业,从头到尾一滴水都没洒出来。   闻亭丽嘴里喝着水,视线却在陆世澄脸上和身上滴溜溜打转。尽管陆世澄的表情看上去跟平日没什么两样,但她隐约感到他的情绪有点低落,她还看见他的前襟上沾了不少血。   可见事发到现在,他还没来得打点自己。   她轻轻对他摇摇头。   “够了,我不喝了。”   陆世澄把碗放到一边,抬手摸摸闻亭丽的额头。   “我没发热……不,我现在不想吃水果,你别光在那儿照顾我,你也坐下歇一歇。”   陆世澄默了一会。   【你再跟我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形,那凶徒长什么样,从哪儿跟上你的。】   一说到这个,闻亭丽就十分气愤,“他跑得太快,我只瞧见他的后脑勺,他很壮,个头约莫有这么高——”   她努力抬起胳膊比划那人的身量,陆世澄眼皮一跳,下意识按住她的手。   闻亭丽抬眸看见陆世澄的神色,不禁一笑:“瞧你吓的,我不乱动,你别那样看着我。可是怎么办,我现在连凶徒的模样都说不出来,我们上哪去找这个人?!”   奇怪陆世澄好像一点也不急,想了想问。   【今天你怎么想到去那地方?这一路有没有感觉有人在跟踪你?】   “我——”闻亭丽顿了顿,“我上午一直在摄影棚,中午跟秀德的一名同学约好下午在麦根路的一家小吃店碰面,她有一些秀德的毕业纪念品要转交给我,一从戏棚出来我就觉得不太对劲,不只我这样觉得,连车夫也觉得,但我们都没瞧见身后有什么可疑的人,后来我跟同学在小吃店坐了一会,期间也无任何异常,就出来了。我猜,那人早在戏棚附近就跟上了我。”   说到此处,她自己下了结论。   “我老觉得,这个人推我的目的是想破坏我明天的试镜,我甚至怀疑就是我们公司内部的人干的!”   这个猜测与陆世澄设想不谋而合。   【后来你就去了街对面的广东商行,然后凶徒在二楼对你下了手?】   闻亭丽顿了顿,她无法解释自己为何那么急要找公共电话打电话。   若只有乔宝心的事,其实也没什么不能对陆世澄说的,偏偏当中还牵扯到地下爱国组织的成员——佟兆晖律师,此事事关重大,在厉成英找到佟律师之前,她绝不能对外泄漏半句。   “我心里不大踏实,就跑到对面给你打了个电话,你们银行的经理说你不在,我就准备下楼,紧接着那人就跑到我身后暗算我了。”   陆世澄静静地谛视着她。   闻亭丽隐约觉得喉头发干,她怀疑他能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好在陆世澄最终没说出什么,只是很信任地摸摸她的脑袋。   【好,我知道了。】   闻亭丽暗自松了口气,心一稳,她就有点躺不住了,她愉悦地望他。“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怎么来得这样及时,你是飞过来的吗?”   陆世澄终于笑了。每回他一笑,眼睛里就像星光乍现似的,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下午我正好在这家医院有点事,邝志林一给我打电话我就赶过去了。】   闻亭丽怔怔看着他,所以他才会后怕成这样。   假如他今天正好不在这边,她岂不是——   她感到无比庆幸,轻轻勾住陆世澄的小指。   大约也知道这样小的幅度不会影响到另一侧的伤,这次陆世澄没有把她的手摁回被子里,只是顺势低头吻了吻她的指尖。   这间病房很静谧,秋阳从窗外探入,正好直射床边的陆世澄身上,他坐在那儿,就像坐在一层金灿灿的纱帐中似的,她不好意思老是盯着他看,干脆转眸望着天花板,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偷偷瞄他一眼,竟看见他闭着的睫毛在轻颤。   他的情绪并不如他表面上那样平静。   他在懊恼,在自责。   她轻声细语问他:“下午你一直在医院?你不舒服吗?”   陆世澄很坦然地指指自己的喉咙。   “嗓子不舒服?”闻亭丽有点茫然,蓦然睁大眼睛,“你是说,你在治疗你的哑疾?”   陆世澄露出笑容,点点头,忽听门外的随从敲门:“澄少爷,邝先生来了。”   邝志林带来了一大堆补品和水果,进来后关切地端详闻亭丽的脸色。“怎么样,伤势严不严重?这歹徒真是可恨至极!闻小姐,请你务必放心,凶徒绝对逃不掉。”   邝志林一向会做人,这一点闻亭丽早就清楚,无论在什么场合,他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都让人觉得熨贴无比。她感激地冲他一笑:“我真过意不去,叫邝先生也跟着担心。”   邝志林在床边寒暄了几句,笑着对陆世澄说:“有两桩重要的事要向您汇报。”   陆世澄望一眼闻亭丽,闻亭丽忙说:“我没事。”   陆世澄把看护叫回来,在一旁很注意地观察看护照料闻亭丽的光景,确定看护还算仔细之后,这才放心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走廊尽头的一间贵宾会客室,邝志林掩上房门。   “上次那人又给报社投文章了,被我们的人及时截住了。这次投递的对象是主登文艺界新闻的小报《影评报》和《电影之花》,稿子是今天现写出来的,还热乎着呢。”   【人有人路,妖有妖道!近日,为了争取《南国佳人》女主角的名额,交际花闻亭丽小姐再出新招,前日忙着约某位大户公子看电影,今日又打扮得花枝招展造访另一位富绅,真可谓‘左右逢源’,‘脚踏数只船而不翻船’。闻小姐如此深谙名利场中的游戏规则,想来《南国佳人》女主角已经非她莫属,凭此片的制作规模,闻小姐红遍沪上指日可待。】   像上次那样,文章后面附着好些照片。   第一张是在卡尔登电影院门口拍的,照片里的闻亭丽准备上一辆汽车,镜头很小心地只拍了陆世澄的侧影,但谁都能看出闻亭丽是跟一位衣着体面的富家公子在一起。   后面几张照片的拍摄地点则是在一幢大宅门口,闻亭丽笑吟吟地随着一位下人进入大门,镜头一直追着闻亭丽,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主屋为止。   第一批照片陆世澄只草草翻了下。   翻到第二批照片时,他的目光半晌没挪开。   “这是今天下午才洗出来的,我已经令人查过了——”邝志林犹豫一下,最后还是说了,“那是孟麒光的住处。”   【所以呢?】陆世澄毫不在意地把照片扔到茶几上。   “我是笑这人手段拙劣,竟用这种低级的法子来败坏闻小姐的名声,闻小姐一心要抓凶手,想必早已将今天自己去过哪些地方都一一告诉澄少爷了。”   说这话时,邝志林不忘鉴貌辨色,眼看陆世澄并没有要接话头的意思,只得转换话题。   “据广东商行的人说,那壮汉的确是在闻小姐上楼不久之后才上的楼,因他穿着还算体面,店里的人也就没太在意,闻小姐上楼后一直在走廊尽头打电话,第一个电话大概打了一分多钟,第二个电话倒是没说两句就挂了——”   陆世澄目光一抬。   【她一共打了两个电话?】   邝志林不明就里,点头道:“店里的职员是这样说的,再后来,就听见闻小姐从楼梯上滚下来。刚才周威他们回话说已经查到些门路了,最迟明天就能逮到人。”   【别明天了,我要今晚就见到凶徒本人。】   陆世澄在便笺簿上写下一个名字交给邝志林,   “果真是他?!好,我马上令人去办。”   邝志林快步走到桌边打了一通电话,回来就看见陆世澄仍望着桌上的照片发呆。   陆世澄的眸光很深,很静,不知在想什么。   邝志林在一旁焦灼地踱了两步,忍不住说出自己心里的疑惑。   “恕我直言,我实在想不通闻小姐为什么非要在那条街上打电话,明明再走两条街就有很繁华的洋行和百货公司了,况且据广东商行的店员说,那并非是对外开放的公共电话,而是他们内部用来盘货的电话,闻小姐同他们借电话时声称‘自己有很急的事’,店员看她那样着急,才同意她用电话。”   陆世澄淡淡睨一眼邝志林。   【你想说什么?】   邝志林苦笑:“我只是怀疑闻小姐打电话的事与凶徒暗算她的动机有关,所以才在店里多打听了几句。从拨线的时间上来看,闻小姐的第二个电话是打给了澄少爷的办公室,但第一个电话却很神秘,是一个静安寺附近的一个公共号码,我猜,这通电话才是闻小姐急于借电话的真正原因。此外,还有一件事让我想不通,闻小姐跟孟麒光此前有过来往么,下午闻小姐为何专门请假去孟公馆?”   邓天星仰靠在沙发靠背上,对着天花板得意洋洋吐出个烟圈。   肩膀忽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   “你不是说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我吗?”   罗殊红边说边在沙发对面坐下,她身上穿着一套刚从巴黎schiaparelli’s买来的红色套装,整个人艳丽如芍药。   邓天星用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上下打量罗殊红,嘴边浮起一抹懒洋洋的笑容。“殊红,你真美。”   罗殊红显然不吃这一套。“你不是晚上还要回摄影棚拍戏吗,怎么这会儿约我出来?说吧,到底什么事?“   邓天星不紧不慢将手上的东西递给罗殊红。   “你抓紧时间看一看,争取尽快进入角色。”   “《南国佳人》的剧本?”罗殊红诧道,“给我看做什么?这部戏不是早都定好演员了。”   “谁说定好了?”邓天星神秘一笑,“你没看到最近黄导演总跟那几个公司元老吵架吗?过去这两年,黄导因为执意要按照她的想法来做片子,已经连赔了好几部,等到筹拍《南国佳人》的时候,公司的账面上已经没什么流动资金了,得亏拉来飞迪儿影视公司的几位老板进行投资,不然这部戏拖到明年也没办法开拍。”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邓天星笑得很开心,“这可是我在经理办公室门外亲耳听到的。可以说,这部《南国佳人》决定着黄金影业今后的生死存亡,现在公司元老们的意见很统一:不如找一位有观众基础的女明星来担任女主角,这样上映时不至于一点号召力都没有,几位制片人也坚决反对找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新人来当主演,这几日黄导一直在跟他们吵!不过她马上就要撑不下去了。”   他坏坏地笑起来。   “可是,这与我有什么关系?”罗殊红沮丧地说,“实不相瞒,这部戏刚开始筹拍我就找黄导做过自我推荐,她一口就回绝了我,就算闻亭丽不演,她也不会答应让我演的。”   “她说的话不算!”邓天星嗤笑,“搞搞清楚,现在制片人才是说话算的那个。你想想,眼下公司里有档期的,又符合角色气质年纪的女演员总共才几个?段妙卿的《牡丹魂》上个月就开拍了,沈莺莺刚进《大宅疑云》剧组,其他人要么是有戏在拍,要么无法像你这样独担大梁,你可是前年就主演过《春江愁》,之后扮演的几个配角口碑也都极好,你已经攒下了不少影迷,只差一部主角戏就能彻底站稳脚跟了,只要闻亭丽被替换掉,你就是当之无愧的人选。”   罗殊红眼里燃起了希望。   “可是——”   “别可是了,明天上午公司搞试镜,几个制片人都会到场,你早些过来听消息,到时候一定会出紧急状况的,一旦闻亭丽被踢走,你就安心等着公司安排你进组吧,剧本也给你拿来了,你先安心在家里好好弄一弄。”   罗殊红仍有些迟疑:“……你怎么敢保证闻亭丽一定会出状况?万一人家明天表现好呢?”   “傻子,当然是有十足把握我才会这样说。”邓天星语气异常得意,“话说起来,这次试镜还是黄导提出的,她倒是对闻亭丽有信心,可惜明日第一个狠狠打她脸的就是闻亭丽。”   “你该不是用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吧?”   邓天星嗤之以鼻:“搞搞清楚,名利场中,什么是上三滥?什么又是下三滥?这地方,从来只有红与不红之分。你就是太老实,所以才在公司里坐了这么久的冷板凳,你以为闻亭丽就是靠什么正当手段得到这个角色的?就凭她一个从来没演过电影的新人?你呀,未免把人想得太单纯了,我不过是帮你拿回本该属于你的机会罢了。别怕,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邓天星绝不会连累你,况且此事我做得很隐秘,任谁也怀疑不到我头上来。再说,闻亭丽很快就要成为一枚弃子了,到时候谁会帮她出头。”   说着,他将自己的手轻轻放到罗殊红的手背上。   “殊红,机会稍纵即逝,下次要等到《南国佳人》这样的好戏,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为了帮你把这机会抢回来,前前后后我不知费了多少心思。当然,这一切都是我自愿的。我爱你,凡是你想要的东西,我粉身碎骨都要帮你弄来。”   他的语气和眼神透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迷恋,即使是心肠再硬的人,面对这景象都会心软一瞬,罗殊红虽然飞快把手抽回来,脸却红成了一团,她忙借着喝咖啡遮掩,但无法掩饰脸上那一闪而过的羞意和期待。   她转眼就恢复了常色,起身,拿起桌上的手包和剧本向外走。   “我走了。”   邓天星脸上笑容不减,但表情多少有点失落。   谁知罗殊红突然回头看邓天星,“喂,我要去对面百货公司买点东西,你要不要送送我?”   邓天星顿时乐开了花,忙起身跟上去。   心里却暗自得意:苦追三个月,还不是要被我拿下了?罗殊红什么都不缺,唯独在拍戏这事上不能随心所欲——黄远山挑演员从来只看人不看钱。如今我成功帮她弄到这个角色,她心里不被狠狠打动才怪,接下来再设计几出罗曼蒂克的戏码,早晚她得是我的人。   一路上,他不断说着笑话哄罗殊红开心,在罗殊红被逗得捂嘴直笑的当口,他定睛瞟了下她戴在手上的金刚石戒指,真不愧是烟土大王罗坤龙的千金,这样硕大的一颗钻石,凭他现在的片酬不知道要拍几部戏才能买得起。   只要娶了她,今后他何须再整日苦哈哈耗在剧组拍戏?一想到昨天在片场又被导演骂了一通,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早就受够这窝囊气了!   说起来,这次的事办得的确有点太冒险,但谁叫富贵险中求呢,不够险,他也没办法拿下罗殊红,同时,也正因为够险,任谁都不会怀疑是他做的。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特地到苏州找的流氓,此人现在已在回苏州的火车上了,就算陆家有通天的本领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今天闻亭丽的表现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他千算万算,没算到闻亭丽今天跑到孟公馆去。   一个小姑娘独自跑去一个单身男人的家里,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去做什么去了。   看到那些照片后,陆世澄不气得当场跟闻亭丽翻脸才怪,哪还顾得上帮她找凶手。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是谁推她下楼的了。   想到此处,邓天星差一点笑出声。   晚上他陪罗殊红在新雅吃晚餐,坐在玻璃窗前,刚好能看见对面矗立着陆家名下的枫华大厦,邓天星打完电话回来,志得意满冲着那幢华灯如星的建筑物吹了声口哨,他已经打电话回公寓确认过了,果然没人怀疑到他头上,瞧吧,陆家的公子也不过这点手段。   晚上回剧组,邓天星又一次迟到了,剧组的人都在等他,可是他一点愧意也没有,他现在也算公司的当红小生,影迷们都是冲他来的,没有他,这部戏就没有票房,导演最多就是骂他一顿,还能拿他怎么样?   可他刚进化妆间化妆,导演就把他拉到一边。   “小邓,从明天起你不用来了。”   邓天星摸摸耳朵:“您在开什么玩笑?”   “我说,明天起你不用来了。”导演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在开玩笑,面无表情说完这话,扭头就走。   “等等。”邓天星把人拽回来,“我不过是迟到一次,导演你用不着这样吓唬我吧,我可是《时间的沙》的男主演,戏才拍到一半,你叫我别来了?”   导演垮着脸说:“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的决定,公司的几位元老全都同意了。有人给《时间的沙》投了一大钱,足够我们拍两部戏还有多,人家只提出一个条件:马上换男主角。正好剧组很多人早就对你不满,公司上层立即就同意了。对方还推荐了华虹公司的朱小舟,片酬和票房分红也都谈好了,朱小舟比你名气更大,我们想不出任何理由拒绝。”   邓天星的笑脸彻底僵住了。   “瞎讲!谁那么好心突然投这样大的一笔钱?再说这人又为什么要搞这么一出?你别告诉我就是为了搞我?”   导演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人家就是为了搞你。   他拍拍邓天星的肩膀。“小邓啊,虽然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你这次得罪的分明是个狠角色,假如你还想在这一行干,最好赶紧向人家当面赔个罪,态度诚恳些,话说得软一些,人家说不定能放你一马。至于我这部戏,你就别想了。”   “导演——”邓天星这下彻底慌了,吓得抓住导演的胳膊,“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您是公司的老人,您一定得帮我跟黄姐他们说说好话,当初我入行第 一部戏就是您导的,您常常说我很有前途的。”   “是,你的确是个很有天赋的演员,不然也不能只拍一部戏就红起来,可惜你从来也不肯把心思用在正道上,在剧组不敬业也就算了,在外头也不上道,我早就警告过你,你这样下去早晚会出事,这次得罪了硬茬吧,我们也爱莫能助,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邓天星眼睁睁看着导演扬长而去,忽然想起什么,黑着脸朝门外跑去。   孟公馆。   邓天星一边擦眼泪,一边愤恨地诉说今天的遭遇。   “……孟大哥,这次你无论如何要帮我做主。当初我进黄金影业公司,就是您推荐的,他们明知我是孟家的远房亲戚,这样做分明是不把您和孟家放在眼里!”   孟麒光点了点雪茄上的烟灰。“所以连你自己也弄不清楚是谁在对付你?”   “我有一个猜测,这件事很可能是陆家指使的。”邓天星的语气不太确定,说完,不好意思挠挠脑袋,“话说起来,这件事还跟孟大哥有关。前几月的某一晚,我路过丰云里的某条衖堂,看到你和闻小姐在路边聊天。”   孟麒光笑容微滞。   “我也是偶然撞见的!”邓天星忙道,“我只记得当时已经很晚了,孟大哥你好像一直在跟闻小姐说话,后来闻小姐参加选美比赛,孟大哥身为逸菲林的股东,却跑到欣欣百货去捧场,我在报纸上看到这桩新闻,就猜你和闻小姐是一对恋人,可是没过多久,我就看到闻小姐跟陆世澄走在一起,我心里很替你打抱不平,我这人向来直爽,就忍不住在剧组里呛过闻亭丽几次,要说得罪人——也就这几次算是了。”   孟麒光轻哂:“你的意思是,就因为你呛过她几次,闻亭丽就唆使陆世澄这样对付你?”   “我也……不是很确定。”邓天星眼神闪烁,“但要说最近跟我有过节,又能拿出这等大手笔对付我的,除了陆家再没有第二个。我是万万没想到闻亭丽这样记仇,也不知道她究竟在陆世澄面前说了什么,陆世澄一出手就这样狠。”   孟麒光脸上有一层淡淡的难以捉摸的笑容。   “孟大哥,我、我真是因为气不过才针对闻亭丽的,我素来把你视作恩人,看不得有女人耍你,怪只怪我年轻气盛,才会做下这糊涂事,今后我绝不这样莽撞了,陆世澄这样一搞,我相当于被整个行业封杀了,孟大哥您无论如何得帮我想想办法。”   “今天闻亭丽在街上被人暗算,也是你找人弄的?”孟麒光忽道。   邓天星活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顿时哑了火。   但他马上就作出茫然的表情。   “她被人暗算了?我全不知情。孟大哥,您想想,我跟她一没有仇怨,二没有利益冲突,暗算她有什么好处?您跟高家的高庭新公子那样熟,高庭新跟陆世澄关系素来很不错,只要你肯出面,陆世澄绝对会放我一马的。”   有那么一刻,孟麒光只是面无表情看着邓天星。他的眸光很冷,冷得像冰。   就当邓天星快要顶不住这样的目光时,孟麒光突然笑了一下:“好,我替你想想办法。”   他随手拿起手边的电话。   对面足足过了快半个钟头才回话。   “麒光,我打听了一圈,一点办法都没有。大伙听说是陆家要搞人,谁也不敢站出来当和事佬,都知道陆世澄做事一贯有自己的准则,从不随随便便为难人的。我好不容易联系上陆世澄身边的邝先生,才知道闻小姐下午因为受伤被送到了医院,陆世澄至今还在病房寸步不离守着闻小姐,假如这事与那姓邓的小子有关,陆世澄这次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麒光,我劝你也别插手了,当心引火烧身。”   孟麒光故意将话筒举得高高的,以便邓天星自己能听清楚,听完高庭新这番话,邓天星的脸色已是一片死灰。   “还不承认是你做的?”   邓天星只是擦汗。   孟麒光冷笑:“既然你也知道我孟麒光不喜欢被人耍,还不快滚?!” 第57章   大夫进来查房时告诉闻亭丽:可以下地走动,注意别撞到伤口就好。   此话一出,闻亭丽如蒙大赦,当即要求看护搀扶她出去给周嫂打电话。   打完电话便在走廊里慢慢踱步,奇怪转了好几圈也没瞧见陆世澄和邝志林的身影,看护告诉闻亭丽,一楼尽头有一间贵宾室,兴许陆先生和邝先生在那里头说事。   闻亭丽只得先行回房。   躺下后想起陆世澄临走前告诉她的事,心里不由充满了期待,他竟然在治哑疾。她是听过陆世澄开口说话的,在他重伤昏迷的那次,典型的年轻男子的嗓腔,带点少年气,那声音既清澈又有磁性。   若是有朝一日他当面开口跟她说话……她想象着那场景,不禁自顾自发笑,怕看护瞧出来,悄悄转向窗口,继续天马行空地畅想。   她记得邹校长曾说过陆世澄小时候很爱说话也很会说话的。   “小小年纪就常常语出惊人。”这是邹校长的原话。   如今陆世澄都这样大了,真能治好顽疾的话,不知还会不会跟小时候一样能说会道。   突然意识到,平时她跟陆世澄基本是靠着手势和文字来交流,陆世澄很少在纸上正式地称呼她什么。   若是换成当面对话,不知他会称呼她什么?   “闻女士”、“闻小姐”——这倒是符合他沉静的个性,可是以他们目前的关系来说,这称呼未免过于客套。   直呼她的大名“闻亭丽”?——亲密倒是够亲密了,但在她的印象中情侣间好像只有吵架时才会这样。   要么就是——“亭丽”?   她东想西想,心里就像孵着一只雀儿似的,一秒钟都静不下来,上次心情这样雀跃,还是联考分数放榜的那回。   忽听身后看护说:“陆先生。”   闻亭丽欣然回头,正是陆世澄回来了。   她望着他直笑,她的这种笑容是最具有感染力的,陆世澄不禁也露出笑意,他的神色跟走之前没有两样,但他身后的邝志林的表情却有点复杂。   然而,邝志林转顷刻间就恢复了往日那热络而不失分寸的态度。   “闻小姐一定饿了吧,澄少爷已经让人去康乐酒家订晚饭,您还有什么要吃的要买的,只管吩咐门外的随从。邝某还有一点急事要去办,就先失陪了。”   闻亭丽忙说:“您去忙。”   尽管邝志林迅速恢复了常态,但她没有漏看他眼中的戒备之色。   她心里疑团百出,邝志林已经许久没有用刚才那种眼神打量她了。   难道说——   等等,今天在广东商行她一共打过两个电话,邝志林该不是在帮她找到凶徒的过程中查到了什么。   她下意识将视线挪回陆世澄的脸上,希图从他的眼神里探究出什么,陆世澄却望着另一旁的看护,看护回道:“吃了一点水果,下地走了十分钟……”   闻亭丽忍不住提醒陆世澄:“你身上还全是血呢,要不要请人帮你拿一件干净衣裳过来。”   陆世澄低头看看自己,看护乖巧地说:“陆先生的随从一早就去拿衣服了,这会儿估计快回来了,我出去瞧瞧。”   等看护掩门出去,陆世澄坐在床边,握住闻亭丽朝自己伸过来的手。   这是两人第二次握手。陆世澄的指尖温度比她要高,握在手里很温暖。   那是一种很具体的真实感,她下意识将这只手攥紧,她在想,要不要主动跟他解释一句。   陆世澄立刻有所察觉,他抬头看看她。   闻亭丽装作在欣赏他的手,事实上,她第一次见到陆世澄时就注意到他的手好看,手指修长白皙,指甲柔滑圆润,现在这双手握在她手里了。   陆世澄把脸凑近一点,闻亭丽心一慌,抬眸谛视他。   陆世澄深色的瞳孔里只有她的影子。   他示意她看他的手,他的指节都被她攥得有点发白了。   闻亭丽一愕,忙笑着松开,她试图从陆世澄的眼睛里看出一点什么,但她只看出平静、包容、体谅——这一切让她想起清晨的海面。   哪怕他的眼睛里露出一点怀疑,她都不会像此刻这样不安,可是那里面连一点理所当然的指责、或是高高在上的审视都没有。   这让她有点无所适从,在她沉默的当口,陆世澄也在旁瞅着闻亭丽,他想了一想,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便笺簿,在上面写了个“桃”字。   闻亭丽立即明白他这是问她要不要把小桃子和周嫂接来。   她心窝一暖,摇摇头说:“前头我已经把我受伤的事打电话告诉了她,待会她就会带小桃子来医院的。不不不……不用你去接,我已经帮她们从车行雇了辆车。”   她指了指挂在床尾栏杆上的书袋:“我要那个。”   陆世澄帮忙递给他,闻亭丽当着他的面从里面取出一本厚厚的相册和两张奖状,翻开给他看。   “看,这是当初我在秀德中学念书时参加校外演出的照片集,下午我那同学给我的。“   她指指照片上站在她身边的一个女孩子。   “就是她,乔宝心。你应当也见过的,我在秀德念书时同她关系最好。”   她定神望望陆世澄的神色,又说:“她家里正安排她相亲,她为了跟家里抗争,特意填报了北平的大学,现在她躲到她表舅家里去了——也就是孟麒光家里。”   陆世澄的眼睛里终于起了微澜。   “今早上乔宝心给我打电话,她说她不日便要出发去北平,临走前很想见见我,可她又不方便出来,因为怕被家里人又捉回去关禁闭,就约我去——”   陆世澄抬手捂住闻亭丽的嘴。   闻亭丽胸口突突直跳,这是陆世澄第一次打断她说话。   她怔怔瞅着他。   陆世澄缓缓对她摇头,很认真的样子。   他信任她,所以他什么也不问,她更无需向他交待什么。   闻亭丽眼圈一涩,笑容立时轻松起来。   “你让我把话说完……我答应去见她,可我不想在孟公馆逗留太久,就提前从剧组拿了一些头套和化妆品,到那后把乔宝心化成了一个中年太太,之后我带她去到附近的麦根路小吃店说话,我们都觉得这样更轻松自在,没多久我们就分开了,她回孟公馆,我独自去对面的广东商行打电话,紧接着在二楼遇到了凶徒。”   这一次,她没有强调自己只给陆世澄打了一个电话,但也没有进一步阐明她究竟打了几个电话。   厉成英是她必须坚守的底线。   但她同时也在他面前做到了最大化的坦诚。   说完这些话,她心中释然不少。   再看陆世澄,发现他在微笑。   对望片刻,她顺势将自己的脑袋倚到他的肩膀上:“你笑什么?”   陆世澄在她的发顶轻轻吻了一下。   闻亭丽嘴角高高翘起,咕哝道:“我饿了……饭怎么还不来?”   在闻亭丽嚷饿之后不到五分钟,康乐酒家的饭菜送到了。   陆世澄在床边用勺子一口一口喂她吃,就像当初他重伤卧床时,她对他做的那样。   直到把闻亭丽喂饱了,陆世澄才开始吃自己的那份。   “尝尝排骨,排骨好吃。”她在旁边指指点点。   “陆先生,原来你挑食呀!你居然一块鱼都不碰?”   陆世澄手中的筷子顿在那儿,闻亭丽笑着捂住自己的嘴:“好好,我不说了。”   恰巧邝志林返回,见此情形,不禁打趣着说:“我发现只要闻小姐在场,永远不必担心不够热闹和有趣。”   闻亭丽坦然同邝志林打招呼,邝志林仔细瞧一番二人的神色,仿佛暗暗松了口气。   他特地等到陆世澄吃完饭才说正事:“那人已经抓到了,姓黄,是苏州人。”   闻亭丽忙问:“是不是跟邓天星有关。”   陆世澄对她颔首。闻亭丽喜出望外,邝志林便将来龙去脉告诉闻亭丽。   “这个邓天星也太歹毒了,我说他为什么总在剧组散播关于我的谣言,原来是为了帮人抢戏。”闻亭丽气得要从床上跳下来,又被陆世澄摁了回去。   邝志林接话:“对于邓天星这等贪慕虚荣的穷小子来说,罗家才是一步登天的踏板,这次的事固然要冒极大的风险,却能在最短时间内打动罗小姐的心,假如叫他侥幸成功了,从头到尾他只需给那苏州无赖支付一点‘人工费’,算起来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可惜这姓邓的终究只是个市井无赖,眼界和手段着实太低级了些。”   外头随从敲门道:“有位闻小姐的同事求见。”   门一开,却是黄远山。   “黄姐!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黄远山手里拎着几袋水果和补品,进来先热情地跟陆世澄问好,又跟邝志林打声招呼,这才对闻亭丽说:“明天不是要试镜了嘛,我想提前交代你几句,结果到处找你不到,适才给你家里打电话,周嫂说她正要带小桃子出门来医院看你,我才知道你受了伤,恰巧我在这附近办事,就率先开车过来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亭丽恨声将邝志林的话又复述一遍。   “好个瘪三!”黄远山气得浑身乱颤,“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尽干这些缺德的勾当!难怪他前几天老就跟我打听《南国佳人》的进展,原来是打着这个馊主意,我看他真是作死!”   气咻咻骂了一顿,又笑叹:“我还纳闷邓天星这次究竟踢到了哪块硬石板呢,原来是——陆小先生雷厉风行,痛快!痛快!”   她眉开眼笑对陆世澄说:“对于《时间之沙》重拍和调换男主演,黄某举双手双脚赞成,自打这姓邓的臭小子拍了两部还算叫座的戏,就一天飘似一天,这次陆小先生出手整他,公司里就没有一个不拍手称快的,关键找来的朱小舟比邓天星演技更好,其实吧,当初我们也曾考虑过找朱小舟,他只推说自己没有档期,没想到陆小先生派人跟他一谈就谈拢了,陆先生这样有眼光有魄力,真看不出是第一次投资电影。”   她说了一箩筐的恭维话,边说边觑着陆世澄的反应,在陆世澄身上永远看不到高傲和敷衍,他一直在听她说话,并且听得相当认真,这给予了黄远山莫大的鼓励。   她兴奋地搓搓手:“电影行业正需要您这样有实力的投资商,陆小先生听说过美尼公司吧?他们两兄弟五年前在北平建公司,短短几年就发展起来了,仅去年一年就赚了六十多万大洋,若是由陆家来做电影,绝对会比美尼那样的小作坊发展得更快,陆先生,不如我们借着这次机会好好谈谈将来的合作?敝公司除了《时间的沙》,还有许多精彩绝伦的剧本,有家庭伦理片、文艺爱情片、武侠片、侦探片、喜剧片,陆小先生一起了解了解?”   陆世澄微微一笑。   他毫不犹豫地摇头。   他对电影业毫无兴趣,这次不过是要整垮邓天星而已。   闻亭丽不便插言,只是笑。   黄远山倒也不生气,大咧咧地转移话题道:“瞧我,忘说正事了,亭丽,你现在伤成这样,还能不能参加明天上午的试镜?”   “当然能参加了!”闻亭丽急声说,“这本来就是我的角色,就算是断了腿我也要去的。”   “呸呸呸,什么断腿。”嘴里虽啐着,黄远山脸上却浮现自豪的笑容。   她将明早的试镜安排一五一十说了。   前一阵,《南国佳人》拉到了飞迪儿几位老板的投资,一跃成为黄金电影公司的顶级重头戏,现在各方面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只是选角上始终存在争议,为了让黄远山乖乖听从安排,制片人请到了玉佩玲、乐知文、小蝶君、林曼如来跟闻亭丽一起试镜。   黄远山每说出一个名字,闻亭丽的心就咯噔一下。   玉佩玲前一阵才被评为电影皇后,所到之处无不万人空巷。   小蝶君生就一张极有观众缘的脸,出道后所拍的几部电影票房都很不错,被人冠为“票房灵药”。   林曼如是黄梅戏出身,身段和体态是一绝,尤其擅长哭戏,素有“空谷幽兰”之称。   乐知文是知名童星,也是闻亭丽唯一打过交道的女演员,上半年两人参加青少年话剧比赛时,闻亭丽就对乐知文的敬业和表演才能钦佩得五体投地,上次比赛乐知文以微弱的差距输给了她,这次不想办法扳回一局才怪。   “飞迪儿几个老板生怕自己的投资不能回本,卯足了劲要打造一部热片呢,这才半个月,不知弄出多少新花样来了。我倒是想拦,没能拦得住。亭丽,你脸色怎么变了,你没问题吧?”   闻亭丽一抬头,屋子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她脸上,包括陆世澄。   “没问题。”她昂起脸,“当然没问题。”   黄远山走时,陆世澄亲自送她出去。   邝志林同陆世澄一起站在台阶上目送黄远山的背影。   “澄少爷,听这意思,闻小姐似乎胜算不大,可是……连我也知道闻小姐这几月没事总拿着剧本在看,再不然就是起早贪黑去摄影棚里学习,付出这么多心血,就这样被别人一脚踢开,闻小姐到时候一定会很难过,反正明天要去黄金电影公司细谈《时间的沙》的票房分利的问题,不如顺道——”   陆世澄不假思索摇摇头。   邝志林愕了愕:“也对,这总归是闻小姐自己的事业,以她的个性,未必愿意我们帮忙。”   陆世澄却是另一层想法。   自打他认识闻亭丽,就没见她输过。   他只是对她一贯有信心罢了。   这边闻亭丽自顾自纠结了一阵,马上就释然了。再怎么发愁也不可能改变结局,又何必浪费心力去发愁?所以当陆世澄推门进来时,闻亭丽已经神采奕奕地坐在那儿吃橘子了。   陆世澄的眼睛里不觉溢满了笑。   闻亭丽冲他招手。陆世澄走到床边,顺便接过她手里的橘子放到床头柜上。   “我送你一件衣服好不好?你看,你上次那件糊了我的眼泪和鼻涕,这次的又被我的血蹭脏了,咦,你这袖扣真别致,是什么做的。”   她好奇地摩挲他的袖口,没想到一低头,头发不小心勾住了陆世澄上衣口袋里的钢笔帽。   “哎呀。”她叫痛。   陆世澄无奈把住她的手腕,仔细帮她分开那一缕被钢笔勾住的头发,闻亭丽自己也用手去乱摸,结果一会儿摸到了陆世澄的下巴,一会儿又摸到陆世澄的鼻梁。   他不由得笑起来,她也忍不住笑。   他忽然低下头亲她一口,闻亭丽反亲他一口,他索性用手固住她的脸,在她脸上乱亲一气,闻亭丽闭着眼睛吃吃轻笑,正腻着,门外突然冒出一个小孩稚嫩的嗓音,伴随着“啪啪啪”的敲门声。   “姐姐。”   两个人像触发了弹簧机关一样,飞速分开,陆世澄撤身的同时没忘记扶一把闻亭丽,因为怕她扯动伤口。   周嫂进屋时就看见这一幕:闻亭丽一只手还没来及从陆世澄的腰后撤回去;陆世澄似要走开,手却扶着闻亭丽的肩膀。   陆世澄佯装无事在自己的裤袋里一掏,没摸到什么好玩的,便随手从果篮前拿出个圆滚滚的花旗橙子,蹲下来递给小桃子。   小桃子眼睛一亮,她还没吃过这么漂亮的橙子呢,陆世澄耐心帮她剥好皮,又递给周嫂一个。   小桃子吃高兴了,抱着那外国橘子想要上床。   “姐姐痛痛了,小桃子呼呼。”   周嫂忙将小桃子抱下来,闻亭丽在小桃子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姐姐不痛。”   周嫂一脸担忧打量闻亭丽:“真要把人急死,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闻亭丽把事发经过粗略地说了一下,周嫂早注意到病房里水果和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看护也候在一旁,她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感动不已地说:“陆先生,你这样年轻,却这样会照顾人。”   陆世澄礼貌地向周嫂点点头,又朝门外指指,意思让她们在屋里说话,自己出去待一会儿。   小桃子从小挎包里掏出一粒朱古力糖踮脚送给陆世澄。   “陆先生,吃。”这是小桃子表达感激的一种方式,小小年纪的她已经听得懂一些大人之间的对话了,她明白了是陆先生把受伤的姐姐送进了医院。   正好邝志林进来,见状笑道:“邝伯伯最喜欢小桃子了,这糖能不能也给邝伯伯吃一粒?”   小桃子很大方地给了邝志林一粒,想了想,又返身补给陆世澄第二粒。   看护在旁打趣:“不得了,这么小就知道搞区别对待了。”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当晚周嫂和小桃子在病房的隔间里睡下了,陆世澄半夜才回陆公馆。   次日早上大夫过来查房时,闻亭丽强烈要求大夫帮自己拆除纱布。   陆世澄固然担心她的伤势,却也知道这场试镜对闻亭丽来说至关重要,经过一番商议,外科主任终于同意闻亭丽早上出院,但下午必须马上回来继续稳固治疗。   临走前外科主任又给闻亭丽用了一次止痛针。   “别以为这就万事大吉了。”主任强调说,“这两天的恢复至关重要,万万不可以做大动作。”   此话一出,大伙都暗自为闻亭丽今天的试镜捏了把汗,闻亭丽面上倒是一点也不发愁,只是在去摄影棚的路上明显比往日要安静许多,也不缠着陆世澄说话,也不对着窗外左顾右盼,只全神贯注翻看剧本。   陆世澄时不时望她一眼。 第58章   快到公司时,闻亭丽突然信心满满地冒出一句:“我一点也不担心,真的,我都准备这么久了,这角色本就该是我的。”   可是她下车时连包都忘了拿,急冲冲就朝马路对面走,陆世澄追上去将她拽住,把书袋塞到她手中。   闻亭丽自己也傻了眼,平常她可是把书袋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重的。   “我……”   陆世澄体谅地摸摸她的脑袋,又指指自己的腕表。   【待会我来找你。】   “嗯。”闻亭丽抱好书袋重新穿越马路,走出去好远了,一回头,就看见陆世澄不放心地注视着她。   看她回望,陆世澄扬起嘴角,对她做了个鼓励性的手势。   他在守护她,而这种无声的守护似乎比一万句鼓励的话更让人暖心。   她顿时觉得心里甜丝丝的,昂首对他拍拍自己的胸脯。   “等我好消息吧。”   再进去时,闻亭丽几乎是一步三回头,直到看不到陆世澄的身影了,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一楼办公室已来了不少同事,闻亭丽径直到楼上办公室去寻黄远山,忽听身后传来一阵说笑的声音,一大帮人簇拥着一位艳光四射的女郎进来了。   闻亭丽不由倒抽一口冷气,玉佩玲竟然比荧幕上还要漂亮十倍!   大厅里的几个同事也像集体丢了魂似的,就那样呆愣愣地看着玉佩玲。玉佩玲旁若无人跟身边人说笑:“那就是陆世澄?嗬。”   一个“嗬”字,却比直接夸赞还要让人浮想联翩。   她身旁的经理笑着接话:“过眼难忘吧?陆家的二爷三爷就是出了名的相貌标致,这位陆小先生比他两位叔叔模样还要好,尤其是那份清雅和沉稳,真不知用什么词来形容才好,当真是神仙似的人物!得亏是托生在陆家,这要是托生在穷苦人家的肚子里,嘿嘿,凭这相貌,少不了是名动一时的名伶之流。”   闻亭丽不大喜欢听人用这种口吻谈论陆世澄,瞟瞟那人,看着像玉佩玲的经理。   玉佩玲懒眼含笑:“他一大早来这儿做什么?”   “听说——”   话说戛然而止,几个人看见了楼梯前的闻亭丽。   玉佩玲眼睛一亮,驻足打量闻亭丽。   闻亭丽殷勤地做起了自我介绍:“玉小姐好,我叫闻亭丽,是——是黄金影业公司新招的演员。”   玉佩玲倒没什么架子,含笑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又大大方方对身边的经理说:“黄远山挑新人的眼光倒是越来越好了。”   那黑瘦经理戒备地瞅一眼闻亭丽,就示意玉佩玲看身后。   只见另一拨人从大门口进来,当中是个穿藕荷色长裙的小个头女人,正是小蝶君,陪同小蝶君进来的黄远山和黄金影业的几位元老,以及三位制片人。   小蝶君是一张标致的方圆脸,杏眼、柳眉、俏鼻,即便不说话亦含着三分笑意,让人一望就心生好感。   望见前方的玉佩玲,小蝶君嘴边的梨涡动了一动。   “你也来了?”   “我不能来么?”   “那我走。” 小蝶君说走就走。   众人哄堂大笑,黄金公司的几位元老上前忙将小蝶君请回来。   “使不得!使不得!二位可是业内出了名的好朋友,这玩笑可开不得。”   小蝶君这才捉住玉佩岭朝自己伸过来的手臂,两个人笑吟吟手挽着手向上走,大伙众星拱月围上去,期间除了黄远山急匆匆对闻亭丽丢了个眼色,其余的都没空搭理她。   闻亭丽不以为意,只好奇周曼如和乐知文什么时候来,在楼下稍站了一会,就听楼梯上“咚咚咚”一阵响,黄远山带着大队人马再次下楼,说是周曼如和乐知文的车已经停在楼前了。   周曼如一进来,闻亭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周小姐不大爱说话,气质有些懒懒的,五官也显得有些平淡,但她的身段和风韵却比前面两位女明星更出众,站在人群中像一只优雅的白天鹅似的,一举一动间仿佛有艳光流淌。   闻亭丽看得移不开眼,她看过周曼如的每一场戏,不管是哭戏还是滑稽戏,每一幕都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一直觉得周曼如是年轻一辈中最有灵气的女演员。   乐知文是四人当中年纪最小的,亦是打扮得最朴实的,穿一件男式西洋白衬衣配驼色背带裤,气质清冷,待人却相当有礼貌,她一眼瞥见闻亭丽,立即拨开身边的人群朝闻亭丽走来。   闻亭丽开心地迎上前。   “好久不见。”   “听说你如愿考上了圣约翰的声乐学院,恭喜恭喜。”   “我记得你上的是沪江大学,医科对么?”在这个漫长的暑假,同一届的学生们见面总少不了这样提问,即便乐知文也不例外,她这样问,可见自那次比赛结束后一直很关注闻亭丽的动向。   “是沪江大学,但我的分数不够上医科。”闻亭丽笑着说,“最后改报的教育系。”   乐知文还待说话,一位制片人亲自跑过来招呼:“乐小姐,会客室茶点都准备好了,请移步上楼。”   众人不容分说拥着乐知文走了,闻亭丽不得已也跟着上楼,抬头眺望走在最前方的周曼如,心里只遗憾刚才没能跟周曼如搭上话。   二楼设有灯光间、化妆间、服装间及演员休息室,此外还有一间宽敞的摄影室,此次试镜就安排在摄影室里。   落座后,黄金影业的几位老板迟迟不肯开场,玉佩玲忍不住打个呵欠:“黄老板,要不早点开始吧,下午我还要赶去杭州参加西湖大剧院为我举办的影迷见面会呢。”   她说起话来自有一股浑然天成的俏皮劲儿,让人没办法生气。   “马上马上!”黄远山当即示意几个助手下楼,这架势分明在等人。   小蝶君等人面面相觑,导演在此、制片人在此、相关剧组人员也都在此,还能有什么重要人物没到场。   忽有一位工作人员进来对着黄远山使个眼色,几人齐刷刷出席,不多时,黄远山等人陪同一位女子进来了。   闻亭丽眼睛倏地睁大,女子圆脸短发,笑容可掬,正是上回在游乐场见过的那位中年女士。   “月照云!”有人率先出声。   在座的即便没见过月照云本人,也一定听过她的大名,她是当今最受欢迎的小说家之一,光是一本《红尘韶光》就卖了数十万册,前年三通公司将该书改编成电影,上映后票房居然超过了当时最受欢迎的美国笑片。之后又有几家公司陆续将她的三部小说改编成电影,均获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绩。   现在业内流传着一个迷信的说法,就是月照云的书相当旺票房,并且极其能捧角儿,因此各大公司几乎是抢着购买。   玉佩玲身边那位姓陈的经理第一个跳起来。“月女士是何时来沪的?!您下榻在何处?和平饭店?哎哟,和平饭店的房间太小了,我们再重新帮您安排食宿如何?这是佩玲,她早就想认识月女士了。”   小蝶君身边的助理也不甘示弱,也挤上前道:“月女士,这边请坐。”   月照云像是不大习惯这种场合,目光一时不知该往哪儿放,黄远山义不容辞帮着解围。   “好了好了,月女士是个喜静不喜闹的性子,平日她也不大出来应酬,我们也是三请四请才把月女士请到上海来的,大家别太热情,当心把人家吓跑了。”   月照云顽皮地对众人指指自己额头上的汗:“诸位甭见笑,月某一到人多的场合就出汗,尤其在美人面前爱紧张,这毛病也不知何时才能改一改。”   她说话时有着北平人特有的爽朗和幽默,屋里的人不由都笑了。月照云被安排坐在飞迪儿的杜老板身边,可是她一坐下就欠身同对桌的周曼如打招呼,周曼如也一改方才那种漫不经心的态度,主动离开自己的座位,亲亲热热地握着月照云的手说话。   闻亭丽不由想起周曼如主演的第 一部戏就是由月照云某书改编的《春申往事》,周曼如从此得爆大名。看样子,在那之后两个人一直维持着良好的关系。   黄远山又拉着闻亭丽和乐知文上前介绍。   月照云跟乐知文显然也相识,一开口就叫“小文”,可是她在跟闻亭丽打照面时,却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   闻亭丽不免心生忐忑,迄今为止她跟月照云打过两次照面,一次是在陆公馆,当晚月照云在人堆里看着她和陆世澄离开,另一次则是在游乐场,自己又是和陆世澄在一起。   也不知这两次都给月照云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   好在她最不怕的就是跟人套近乎,立刻在肚子里预备了一番话,打算一开口给月照云留下一个好印象。   “月女士,我——”   这时黄金影业的大老板刘梦麟走过来剪断了话头:“月女士,茶来了,快请这边坐!”   闻亭丽再一次被晾到了一边,她自己倒没什么,黄远山却有点看不过去了,她忙让底下人帮闻亭丽在乐知文旁边找了个位置坐下,这一找才注意到,其他四位女明星桌面上都有錾金的名牌,闻亭丽面前连张纸片卡都没有。   换作旁人难免生恼,闻亭丽却是个心大且自信的,非但没有因此感到自尊心受损,反而兴致盎然在那儿打量平日里只能在电影里见到的几位大明星。   黄远山在上首含笑开腔道:“鄙公司的《南国佳人》即将开拍,该片投资高达十二万大洋,严格按照好莱坞的规模进行筹备和制作,力图打造一部具有影响力的精品电影。导演正是黄某,制片人则是飞迪儿公司的几位前辈,编剧则是名作家月照云女士,摄影师大家也都认识,(注)是美国纽约电影专科学校毕业的,如今在业内鼎鼎大名的郑小璋先生。去年上座率最高的《怒潮》一片就是由他掌镜的……”   众人面上无风无浪,但闻亭丽明显感觉到一股暗流开始悄悄涌动。在摄影棚里待了这几月,她对业内的情况也算有了初步的了解,心知凭这片子的投资规模和制作班底,足以打动任何一位当红演员。   “该戏的主角南淇是一位性格复杂的女性,自十六岁学生时期登场始,至三十一岁香消玉殒结束,戏份贯穿全片,对演员的演技和形貌挑战极大,公司经过多番讨论,一致认为选角一事需慎之又慎,征集了多方意见,最后决定通过试镜的方式选定女主角,鄙公司的罗殊红小姐原本也是参选者之一,但因为昨日临时出了点状况,今早她已主动申请退赛……总之,非常荣幸能请来上海电影界最优秀的青年女演员参加试镜,为求公平起见,比赛将采取公开试镜及公开打分制。与会者有上海电影协会翁主席、卡尔登影院戴.罗恩经理……”   黄远山的助手谭贵望将剧本一一分发给四位女演员。闻亭丽对这剧本早已烂熟于心,接到手里也没看,黄远山却在上头对闻亭丽使了个眼色,闻亭丽纳闷翻开,一下子傻眼了。   竟是她从来没见过的三幕戏。   “鉴于敝公司的闻小姐在预选期间就将剧本背熟了,为求公正,这次不再用原剧本,而是请原作月照云女士根据女主角的性格重新拟了三段戏,都是独角戏,分别是南淇十六岁、二十四岁、三十一岁时的生活场景,每场戏八分钟……”   闻亭丽越听越觉得心慌,比起几位女明星,她唯一的优势就是熟知剧本,现在连这优势也没了。关键是,三段戏里有两段需要用激烈的肢体动作来展现情绪,可她的胳膊——   不容闻亭丽多想,一位同事就过来让她去化妆室做准备。一个姓赵的场记气咻咻闯进来说:“楼下来了好些报社的记者。”   举座哗然。   “不是说好了要保密的吗,究竟谁通知的报社?”   乐知文淡讽瞥向对面的小蝶君和玉佩玲,玉佩玲冲小蝶君翻了个白眼,小蝶君却似笑非笑盯住这边的周曼如。   只有周曼如淡定自若翘着二郎腿阅读手里的剧本。   闻亭丽的眼色也跟着几个女明星转来转去,起初她料定这帮记者是玉佩玲的经理找来的,后来又怀疑是小蝶君放的风,现在么,她已经彻底糊涂了。   她只看出,这角色大家都想抢。   “实在拦不住了!刘老板,黄导演、顾老,要不让他们上来吧。”   “限定三十名记者上楼,每家报社分一个名额。还有,稿子发出之前得先让我们公司的公共事务部先过目。”黄远山掏出手帕擦擦汗。   在四位女明星去往化妆间时,三十名记者将走廊堵了个水泄不通。   “周小姐,您因为受伤的缘故有半年多没拍过戏了,此次来黄金影业参加试镜,有什么想对影迷们说的吗?”   “听说最近大东银行的麻老板在追求玉佩玲小姐,不知此事确否?玉小姐讲两句。   “小蝶君!小蝶君看这边!您跟玉佩玲向来是劲敌,这次您有信心赢过玉佩玲吗?”   “乐知文小姐请留步,九月中旬您就要开学了,有没有想过大学的功课会跟拍戏产生冲突,您打算如何化解这一矛盾?”   闻亭丽耳朵被吵得要炸开,好在她这边人少,只在走廊里卡了一会就顺利摸进了化妆室,其他几位女明星则各自被围堵在某角落接受采访,依闻亭丽看,采访只不过是幌子,这帮记者起码有一半是影迷,不管最终结果如何,各大报纸少不了为自己偏爱的女明星说话,到那时候一场舆论恶战在所难免。   好不容易安置好这帮记者,比赛顺序上又出现了摩擦,四位女明星都以自己另有安排为由,纷纷要求早点上场,可她们又都不肯第一个试镜。   之后在选择化妆间时也不消停,女明星们自己都还没说话,经理们就不容分说争抢那间最靠里的两间独立化妆间。   这样闹来闹去,试镜一直拖到九点多才开始。   不出所料,闻亭丽被安排在第一个试镜,不必说,这又是出自三位制片人的授意,像闻亭丽这样的小角色,自是越早下场越好。   为了不让大家看出自己是带伤上场,闻亭丽特意挑了一件长袖的旗袍换上,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一下妆容,就匆匆上场了。   一进去,就感觉无数道目光朝自己设来,席上依次坐着翁主席、刘梦麟、黄远山、三位制片人,每人拥有独立的打分权,分数最多者胜出。   月照云女士则作为重要嘉宾在旁边观看比赛。   闻亭丽望望席上,又望望外廊上的记者们,她是最不被看好的一个,周遭的氛围告诉了她这一点,席上起码有三位重要评选人毫不掩饰地打起了呵欠,记者们的目光更是透着漠然和挑剔,这让她产生一种感觉:接下来不论是随便走个过场,抑或是奋力拼一把,都改变不了结局。   是错觉,她旋即告诉自己,不努力到最后一刻才不要认输。   “闻小姐,开始吧。”黄远山尽量用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开腔。   第一场戏只有一行字。   【十六岁的南淇放学回家,意外发现母亲又咯血了。】   根据闻亭丽的理解,这场戏的重点在那个“又”字上。   “又”——说明南淇的母亲已经不是第一次咯血,那么一味的惊慌失措是不对的,这里的南淇必须表现出一种富于经验的担忧。   这个尺度很难把握,演过了就显得假,演得不够又无法打动人。闻亭丽只在脑海中回想父亲住院时的光景。不,不是父亲第一次被邱大鹏重伤,而是后头病情加重的那几次。   当时自己是怎样一种情绪来着?   或许是那段经历给闻亭丽留下的刺激太深,她几乎只用了两秒钟就进入了状态。   这场戏一演完,制片人不再频频打呵欠了,屋内外一阵鸦雀无声。   很快进入第二场戏。   【二十四岁的南淇望着桥下的滔滔的江水,无数次想纵身跳下,但最终,求生的意志让她走下大桥。】   关于这幕戏如何演,闻亭丽先前在化妆间里独自揣摩了许久,二十四岁的南淇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少女,不论生活带给她什么样的苦难,她都坚强地扛了过去,这次究竟是什么样的打击,居然让南淇彻底丧失了生活下去的信心,相信不仅仅是日常生活的痛苦,或许还有来自亲友的背叛和欺骗。   闻亭丽想象着“南淇”这一路走来的心理状态,泪花不知不觉从眼角冒出来。   屋子里的人尽可能用挑剔的眼光看待闻亭丽的表演,但她脸上的的确确表现出了一种真切的悲痛和绝望,真得不能再真。   在众人的注视下,南淇摇摇晃晃走到桥头,表情空茫地望着下面,仿佛有风吹来,吹涩她的眼眶,她木着脸立在桥头,无意识圈紧自己的胳膊,就在这时,她的肩膀猛地抖动了一下。   很快,她的额头冒出了大颗冷汗,脸色更是煞白,与此同时,她的脸上终于出现了强烈复杂的情绪,她开始崩溃恸哭,嘴唇和下巴难以控制地颤抖。   只这几个动作,所有人都看明白了。   这个“南淇”刚刚遭受过一场毒打,她全身上下都是伤,所以,她的行动是如此困难,所以,她的痛楚里还含着一股强烈的惧怕和恨意。   奇怪的是,明明知道是表演,却让人忍不住误会这女演员是真的受了伤,太逼真了,她的每一次皱眉,每一个哆嗦都能让人跟着心头一紧。   在座的只有黄远山知道是怎么回事,她一面在心里为闻亭丽喝彩,一面暗骂闻亭丽为了表演不顾自己的死活,有那么几次,她担心得差点从席上跳起来,最终因为怕影响闻亭丽的状态,又强按着坐下。   这场戏演完,屋内屋外不复方才的平静,而是如同炸开了锅一般,嗡嗡嗡响个不停。   身为文艺界人士,大伙都知道优秀演员往往能将悲痛等不同情绪展现得惟妙惟肖,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将躯体上的“疼痛”演得如此逼真的。   方才那一幕,让人不知不觉跟着咬紧牙根,他们开始用全新的目光认真审视面前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女演员。   到第三场戏时,周围投来的目光里,隐隐约约多了一份期待。   黄远山反倒担忧起来,假如最后这场不比前两幕戏发挥得更好,只会让人产生落差感,反倒不如“一开始不够好,后头好”来得好。   另一方面,演员是能感知观众对自己的期待的,压力一大,就容易发挥失误。   她紧张地把手握成拳放在嘴边咳嗽一声。   她没猜错,闻亭丽的的确确在发愁该怎样表演。   【三十一岁的南淇独自坐在黄昏的房间里抽烟,抽完一根烟,她从抽屉里取出一把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扣动扳机。】   没有前因,没有交代任何背景,没有人知道南淇为什么这样做。   编剧月照云甚至没有花笔墨描写南淇此刻的表情和情绪。   这场戏给了演员最大程度的发挥空间,却也让人有一种无从下手之感。   二十四岁那次扛过去了,三十一岁的这一次为何走得如此决然?   一个人独坐在窗前抽烟时,“南淇”的脑子里究竟都在想什么。   一直揣摩到最后一刻,闻亭丽都还没有拿定主意该怎样演绎。   “闻小姐,时间到了。”   闻亭丽硬着头皮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道具,“窗前”有桌有椅,她若有所思走过去坐下,当二号镜对准她时,状态瞬间不一样了。   脸还是那张脸,衣服也没换,眼神和姿态却足足苍老了十岁,抽烟的姿势很娴熟,甚至透着点油滑的感觉,坐姿也有点“不正经”,一手抱胸,另一手懒洋洋夹着烟。   众人看得大气不敢出,任谁也无法将眼前这个“南淇”跟前两幕戏的“南淇”联系在一起。   “南淇”静静对着窗外吐烟圈,脸上没有激烈的情绪,相反,她十分豁达和平静。   低头掸掸烟灰,她的鼻腔里哼起了歌,歌是十年前流行过的渔光曲,曲调有点悲伤,可她哼唱得很轻松。   哼了半截,不知想起了什么,南淇“哧”地一笑,接下来,她没有再吸烟,也没有再哼歌,只是夹着烟管在那儿想着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她看上去不像一个真人,倒像一座木雕,她的脸上没有恨,也没有悲,只有一片空白,她安静到连头发丝都垂在那儿一动不动。   看到此处,场内有人不由自主松松自己的领口,太压抑了,一种无法言喻的沉闷感压在心头上,这女人的神态活像是陷进一个看不见的深渊,那是生活中的的沼泽,现在的南淇,正随着沼泥缓缓沉没,没人可以伸手拉她一把。   不少人被这一幕勾起了内心深处的忧恐,生活的路从不平坦,自己的沼泽地只能靠自己的力量爬出来,可是,这个女人显然已经累坏了,因为只有最深的绝望,才能让肢体产生这种麻醉性的失力感。   直到被香烟烫到了手指头,南淇才有了一点反应,但她并没有立即撒开那根烟,而是机械地转过头盯着它看,这让她看上去更像一个空心人。   看着看着,她的眼眶里毫无预兆地流下了两行泪水,嘴边却勾起一丝厌世的笑,随手丢掉香烟,倾身到抽屉里摸出一把匣子枪,动作很从容,表情也很随意,就像平日里在抽屉里找脂粉一样。   随后,她闹着玩似的将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   桌子上有面小镜子,她对着镜子比划来比划去,俨然在找寻一个最合心意的位置。   突然间,她毅然扣响了扳机。   “砰——”伴随着那声响,南淇像一尊被击碎的雕像,颓然坍塌在桌上。   死寂的感觉滔滔的潮水淹没这房间,房间里刹那间变得悄无声息,每个人都像被这看不见的冷水呛住了,胸口憋闷难言。   也不知过了多久,黄远山霍然起立,太拼了!简直不要命!   以闻亭丽这会儿的伤势,根本不可能毫不迟滞地做出这般流利的表演,可是她做到了。   她举手扣抢的动作要多果决就有多果决。相应地,伤口必然也是要多痛就有多痛,可她面上一点痕迹都没露出来。   这段表演把人的心弦一点一点拉到极紧,再残忍地将心弦一下子割断。短短几分钟,黄远山感觉自己也跟着南淇死了一回,她现在浑身上下都不得劲,只想大口喘气。   不知谁率先爆出一声喝彩:“好!”掌声轰然而起。   没等分数出来,闻亭丽就急匆匆出了屋。   刚才她全凭着一股意志力在强撑,这会儿是一刻都撑不下去了,受伤的肩膀在一跳一跳地痛,痛得她冷汗直冒。   迎面围上来一大堆记者。   “闻小姐,我认出你了,你是上回青少年话剧比赛的冠军,难怪黄老板说你是天才,刚才这段灵得不得了。”   闻亭丽越急着抽身,越是挪不动,偏偏黄远山还要主持比赛没有跟出来,不然还能帮着解围。她只得忍痛笑道:“实在抱歉,我得尽快去一趟盥洗室,稍后再接受各位的采访行不行。”   记者们惦记着尽快尽快回去盯住第二号登场的玉佩玲,怎肯放闻亭丽离开。   “就说两句就成!闻小姐,这是你第一次拍片子吗?以前有没有在别的片子里跑过龙套?”   这时玉佩玲带着一帮人出来了,先前她一直按照规定在化妆间休息,这会儿一出来,不期然看到记者们对闻亭丽如此热情,不免有点摸不着头脑,那姓陈的经理警惕地觑了闻亭丽两眼,干巴巴笑着说:“借过、借过,轮到玉小姐试镜了。”   然而,记者们一心想要从闻亭丽处弄点采访资料,竟是推也推不动。   忽有人强行分开人群走过来。   “闻小姐,先前黄老板说你崴伤了脚,约我过来为你诊治,怎样?还能走动吗?快随我到那边诊视。”   闻亭丽惊喜出声:“路易斯大夫。”   路易斯二话不说扶着闻亭丽向外走。他是沪上名医,记者们多少都听过他的大名,一时也不好再拦,眼睁睁看着他二人顺利突围。忽听有人说:“那不是陆公子吗?”   记者们集体向后看,闻亭丽心口猛地一跳,也跟着回望。果见一眼就看见那高挑的身影站在走廊另一侧。   陆世澄身边是邝志林和黄金公司负责业务的沈副经理,再后头,是《时间的沙》的导演洛光明。   沈副经理和洛光明正唾沫横飞跟陆世澄说着什么,陆世澄的目光却望着这边。   他望一眼闻亭丽,随即对路易斯大夫使了个眼色,路易斯忙对闻亭丽说:“闻小姐,我们走吧。”   闻亭丽不敢让自己的笑意明晃晃挂在脸上,乖乖随路易斯转身。   玉佩玲早迈步朝那边走去,她像是对陆世澄充满了兴趣,一路盯着他的脸瞧个不停,到他身前时,她站定了脚,等着他主动跟自己打招呼。   她不信陆世澄没有听说过她,她有点好奇像他这样矜持文雅的公子哥儿,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同她搭讪。   陆世澄的注意力却始终放在旁处,稍后转身就走。   玉佩玲顿觉扫兴,嘟了嘟嘴,昂首迈入摄影室。   “陆公子是专程来看玉小姐试镜的吧。” 有人瓮声瓮气冒出一句,声音很大,惹得众人一顿。   陆世澄诧异皱眉,邝志林也愕了愕,但他随即把否认的话咽了回去。   洛光明却急忙笑着说:“不是的,陆先生是过来洽谈《时间的沙》注资一事的。”   他却忘了,这种事越解释越容易引人猜测,他这一回应,记者们马上就来劲了。   “这样巧的吗?怎么偏偏在玉佩玲小姐试镜这日来贵公司洽谈业务?对了,从前没有听说陆氏家族对电影行业感兴趣,为何这次陆小先生突然要投资电影了?是不是因为玉小姐这次要主演黄金影业的电影,所以特地以这种方式为她保驾护航?”   “陆先生,你跟玉佩玲小姐是何时认识的?”   陆世澄理也没理就径直上楼去了。   记者们无奈之下,只得掉头围住玉佩玲的经理。   那姓陈的却只是暧昧地说:“这个嘛……无可奉告,无可奉告。”   闻亭丽险些气破肚皮,刚才她可是全瞧见了,就是这陈经理丢出的那句“陆公子是专程来看玉小姐试镜的”才引来了骚动。   她真想揪住这人的三角脸面前问他要不要脸。   玉佩玲也真是的,怎么雇了这样的人当自己的经理。   直到进休息室重新上药时,闻亭丽仍未完全消气,忽听隔壁有人说:“这个陈茂青真够厉害的,随随便便一句话就给玉佩玲添了一桩新闻,对方还是陆家,不怪玉佩玲红成这样,照我看,小蝶君和周曼如手边的所有人马加起来也不及一个姓陈的会搞事。你瞧着吧,就算今天玉小姐试镜不利,也会凭借着新的新闻霸占明天的报纸的。”   闻亭丽听得一愣一愣的。   路易斯对于这些事毫不关心,只忙着检查闻亭丽的伤势。   “闻小姐拼命之前能不能稍稍顾及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   闻亭丽面露愧色:“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你演第二幕戏的时候我们就来了。”   “那陆小先生他——”   “也在。”   所以陆世澄看过她的试镜了!闻亭丽眼睛亮亮地问:“他怎样说?”   路易斯苦笑:“还能怎样说,陆小先生自是担心得不得了,闻小姐,我们都知道你很想争取这次机会,但你得牢记健康才是是首位的,没有健康一切努力都将是零。”   “是是是。”闻亭丽心虚地叹口气,“对了,我不想缠太多纱布,最好衣裳外面看不出才好。”   “这些事陆小先生都交代过了,放心,我有法子。”   弄完胳膊,闻亭丽重新将外套穿到旗袍上,不慎扯到伤口,口中“嘶”了一声。   “这时候知道痛了?先把这两片药吃下。”   闻亭丽口里吃着药,耳朵却忙着听动静,自从玉佩玲进去后,走廊上的掌声就没有断过,这让她的一颗心跟着七上八下跳个不停,尽管试镜时她拼尽了全力,但她对于自己能否胜出她可是一点底都没有。   她盘算着出去瞧瞧其他女演员的表演,横竖她的试镜已经结束了,不必担心犯规。可她没想到路易斯给的药丸里有点安眠的成分,没等她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就靠在沙发上睡着了。   忽听有人在耳边叫自己。   “闻小姐!闻小姐!”   闻亭丽一睁眼,不禁吓一跳。除了路易斯,面前还站着一堆人。   为首的是个姓鲍的导演,今天这场试镜比赛,由他负责接待工作。看闻亭丽醒了,他笑着说:“闻小姐,大家都在那边等你呢。”   闻亭丽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所有演员的试镜都已结束,翁主席要宣布比赛结果了。”   闻亭丽赶到会议室时,里头已然吵成一团。   “这分数你们怎么敢打出来的呀?连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闻亭丽都有八十七分,玉佩玲小姐却只有八十分,摸摸自己的良心,这分数你们自己相信么?敢将这样荒谬的结果公布于众,就不怕大众的唾沫星子把你们黄金影业淹死?”   黄远山试图安抚众人:“各位不要急,这分数是几位评选人当场打出来的,打分时除了翁主席和制片人在场,各家报社的记者也都在,你们不信我们的话,总该相信外界的意见,这结果究竟客观不客观,问问他们不就行了。”   记者们不便得罪两头,只得含含糊糊笑着说:“几位女演员的表演各有千秋,实在分不出谁最好。”   陈茂青等人岂肯罢休,趁黄远山不注意,一把夺过打分页的细栏,一看就怪叫道:“你们瞧,第二幕戏闻小姐居然得了九十四分,其他四位女明星平均只得了八十多分,一幕跳河的戏,凭什么能拉开这样大的差距?!姓黄的!你们若是早就内定人选了尽管直说,何必利用玉小姐的名气来给你们的新戏造势?”   某位制片人尴尬地咳嗽一声。   陈茂青立即刹住话头,改而围过去。   “杜老板,您怎么说?”   大家心里都知道,飞迪儿公司的几位投资人打定主意要让玉佩玲或是小蝶君来出演,为此,曾亲自带着剧本去造访几位女演员,而杜老板是制片人当中出资最多的,也是历来最反对闻亭丽出演的,大伙都盼着杜老板说一句公道话。   杜老板的笑容有点勉强:“其实,第二幕的打分是最没有悬念的。”   此话一出,连女明星们都沉不住气了,小蝶君满脸诧色:“那也不至于差十来分,请杜老板具体说说,我的表演究竟差在何处?”   另一人也说:“我们周小姐试镜时外头可是哭声一片,我就不信凭周小姐的演技,还能输给一个新人。今日不把话说明白,谁也不会服气的!”   杜老板想了想说:“几位的表演固然发挥出了以往的水准,但闻小姐并没有按照传统的法子来演这场戏,她的痛苦不限于情绪上,更体现在肢体上,表演逼真到令现场所有人都相信她是真的‘受了伤’,鉴于此,女主角一出场时的麻木绝望、以及稍后因为觉得不值而毅然放弃寻死……这一系列情感转变都变得合情合理了,杜某在行内浸淫这么多年,像这样富有层次的临场发挥也是第一次见,实不相瞒,刚才看闻小姐表演时,杜某都不禁捏了把冷汗,有鉴于此,打分时杜某才给了高分,绝没有徇私舞弊之说。”   黄远山趁势道:“这样吧,为了保证比赛的公正性和透明化,鄙公司已经提前准备好了拷贝,今天的试镜片段都制成拷贝寄给五位参选者留做珍藏,你们不信我们说的话,总可以自行对比影像里的片段,诸位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话说到这份上,气氛慢慢平息下来,却又听周曼如身边的助理气咻咻地说:“等到拷贝制出来,你们戏都开拍了,即使我们觉得不公平,又能找谁说理去!?反正你们已经借助此次试镜提前帮你们的新片打响了名气。刘老板、黄导演,你们这出缓兵之计盘算得够好!”   “就是嘛,你们少来这一套!”屋内再次喧腾起来,有位黄金影业的内部人员趁人不注意,悄悄将一个纸团塞到陈茂青的手里。   陈茂青狐疑打开,一看就露出冷笑。   “杜老板、刘老板、翁主席,容陈某再确认一句:闻小姐在第二幕戏时表演疼痛的功力打动了你们,所以才值得高分?!”   “可以这样理解。”   陈茂青冷哼一声,快步走到闻亭丽面前,一指她的肩膀说:“那你们为何不提她是真受了伤?!闻小姐昨日就因胳膊脱臼住进了医院,今日她带着伤来表演疼痛,岂非歪打正着?我还纳闷今日明明不算冷,闻小姐偏偏穿这样厚实,表演时穿长衫、下戏后又加外套,原来是生怕我们看出她手臂脱臼!翁主席,您是上海戏剧协会的主席,您给句公道话:这叫不叫作弊?”   杜老板等人纷纷露出错愕的神色。“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远山,你知道她受伤的事吗?”   黄远山早已变成了哑巴。   “取消她的成绩!”陈茂青带头抗议,“这种情况非立即取消资格不可!”   眼看局面闹得一发不可收拾,闻亭丽无法再泰然处之了,站起来坦然说:“我的确是受了伤!但这与今日的比赛结果并没有因果关系。首先我并不知道今日将表演什么片段,受伤非但对表演毫无益处,反而会严重阻碍一些肢体动作,如果有的选,我情愿不受伤。其次,除了第二场戏,剩下两场戏都与受伤无关。”   “是啊,别忘了闻小姐一幕戏和第三幕戏也都表现出色,动不动就说人家作弊,未免太过分了吧。”   “但她靠着第二幕戏拉开分数差距是事实!刚才你们可都听见了,杜老板亲口说了因为闻小姐表演‘疼痛’够逼真才给闻小姐高分,这一下可是拉开了十几分的差距。可事实上,那段表演完全是基于闻小姐身体上存在真实的疼痛才如此出彩,归根究底,这是一种投机取巧的把戏!假如她没有受伤呢?这一环节还能拿到高分吗?未必吧!黄经理,你别躲,今日你们不给个说法,就等着明日见报吧。”   几个明星经纪人越吵越凶,记者们也纷纷跟着起哄,有人举着照相机对着闻亭丽“咔擦咔擦”拍个不停。   闻亭丽心中恼恨,却也只能尽量用未受伤的那只手护住自己的头和脸,可这也挡不住记者们把镜头伸到她脸上来。   “闻小姐,你若是问心无愧,何必躲镜头?正面回答我们几个问题吧。”   有的甚至将镜头怼到她的肩膀前。“闻小姐,你的伤在此处吗?要不让我们瞧一瞧吧?请把外套脱下来!怎么,像陈经理说的那样担心自己露馅儿吗?别躲啊!”   突然有个人影走过来推开周围的相机,喝道:“你们别太过分!”   闻亭丽一震,竟是乐知文,乐知文满脸不屑把记者的相机推开。   记者们顺势将乐知文围住:“乐小姐,关于今日的试镜结果,您是否也觉得不公平?您一定也同意取消闻小姐的成绩吧。”   乐知文扭身去走廊,一班记者忙又追上去。   闻亭丽望着她的背影,心头涌现出一种难言的感激。   “安静!“翁主席在上面说,“经委员会紧急商量,一致认为闻小姐受伤一事纯属意外。证据之一,就是今日的三幕戏是月女士昨夜临时写出来的,这一点翁某和戏剧协会的同事们均可作证,闻小姐带伤参赛只能证明她极其珍惜此次机会,并不能证明她有作弊的意图,但考虑到她的受伤为第二环的表演增色不少,为求公平起见,我们决定取消选手们第二幕戏的成绩,仅以第一幕戏和第三幕戏的分数总和来重新判定比赛结果。”   闻亭丽只觉得一盆凉水从头上浇下来,陈茂青等人却仍不服气。   “这就算了吗?她存心隐瞒自己受伤的事难道不是恶意违规?干脆取消她全部的成绩,否则这叫什么公平。”   黄远山忍气说:“上礼拜就通知闻小姐参加试镜了,难道她仅仅因为受伤就不参加吗?况且,若是闻小姐今日一来就对我们说她胳膊脱臼,你们是不是又要说闻小姐在争取同情分?!   “试镜的片段大家都看在眼里,除了第二幕戏,第一幕和第三幕谁能看出闻小姐身上带着伤?谁能?!她简直是拿命在演。现在第二幕戏已经剔除了,光拿第一环和第三环来比评,平心而论,这对于带伤参赛的闻小姐才叫不公平,她都没说什么,诸位还有什么不满?”   又将话头抛到陈茂青一人身上:“陈经理,你要是不服气,请你将你的这套说辞发到明天的报纸上,让社会各界来评评理,如何?”   陈茂青这才没话讲了,翁主席和几位制片人重新宣布两环比赛分数:“一号闻亭丽小姐第一环得分八十九分,第三环得分八十一分;二号玉佩玲小姐第一环得分八十三分,第三环得分八十分……周曼如小姐第一环得分九十分,第三环得分八十分。”   统计的结果是闻亭丽和周曼如并列第一,乐知文和小蝶君第二,玉佩玲第四。   这下又炸开锅了。   “搞出两个第一,难不成还要再比一回?”   周曼如第一个不同意。   “抱歉,我下午还得去正新公司摄影棚拍广告。”   另一人提议道:“要不这样吧,今天贵公司请到了好些文艺界人士前来观赛,不如从其中再请出一位最有声望的前辈充当临时评委,由此人再投一票决定最后的结果,这样既不用重新比,大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   周曼如身边的钱经理听见这话,忙接过话头:“这主意不错,不如就推选月照云女士来投票。她是《南国佳人》的编剧,比谁都更了解自己笔下的角色,相比在座诸位,她是最理想的人选,各位以为如何?”   一听这话,闻亭丽的心就凉了半截,周曼如就是演月照云的《春申往事》走红的,凭月照云和周曼如的交情,怎么也不可能选她来演南淇的。   枉她努力了这么久,结果到头来还是没她的份。她咬咬唇,求助似的看向黄远山,黄远山也有点不知所措,忙在上头说:“我看这事还得好好商榷一下——”   杜老板却带头拍板:“也好,月女士此前一直在北平,本身并未参与此片的制作过程和投资,由她来打分,最能服众。月女士,您自己的意思呢?”   不论先前现场怎样吵闹,月照云只是坐在那儿悠闲自在地喝茶,这会儿不容她再做世外高人了,她马上放下茶杯左右一顾,审慎地说:“事情到了这一步,月某也盼着有个最合理的结果,不过有句话得说在前头,身为《南国佳人》的编剧,月某只凭自己的感受投出一票,我不希望报社同仁对月某的选择进行任何形式的揣则、诋毁和影射,今日投完票,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各位若同意,月某就厚着脸皮当这个临时评委,若是信不过月某能秉公投票,不如现在就提出反对意见,杜老板也好早些另请高人。”   记者们纷纷拍胸脯应了。“月女士,你投吧,我们都信任你的眼光。“   翁主席笑着说:“月女士,难得报界这样配合,你就投票吧。”   月照云将两手交叠搁在自己的下巴底下,看看周曼云,又看看闻亭丽。   闻亭丽心里像猫抓似的,从未有过这一刻,让她觉得自己的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她就像一条不幸落在岸上的鱼,不管怎样扑棱都跳不回海里去。   她努力回忆着自己跟月照云打交道的每一个细节,实在找不到任何迹象能让她相信月照云会选她。   她紧张到汗流浃背,无望地等待最后的宣判。   忽听月照云说:“我选——”   闻亭丽的心几乎蹿到了嗓子眼里,只见月照云对周曼如露出歉意的笑容。“我选闻小姐,她的表演方式,比较符合我心目中的‘南淇’。”   场内一片哗然,闻亭丽呆呆地看着前方,不知是不是高兴得过了头,脑中竟像清洗过似的一片空白,她听不清周围人都在说什么,也分不清眼前诸人的面貌。只依稀看到月照云目光里的鼓励,还看见黄远山在台上高兴地说着什么,当然还有某些充满恶意的注视……她顾不上消化这一切,怔然片刻,一股狂喜的情绪注入她的心间。   她赢了!   有人走过来对她伸出手:“恭喜你。”   是温和而友好的语气,闻亭丽急忙回握对方的手:“谢谢您,周小姐。”   相握的一瞬间,闻亭丽有点想哭,周曼如的掌心柔软温暖,让她一度舍不得松开手。   乐知文也过来了,对着闻亭丽面前竖起两根手指:“两次。不过你别笑得太早,下次我一定赢回来。”   这次闻亭丽不容她走开,上前用力抱住乐知文。   下楼时,记者们早已将大厅里围了个水泄不通,大部分报纸都将宝押在玉佩玲等人身上,没想到最后爆了个大冷门,消息传出去,越来越多记者赶来堵在黄金门口,人人都希望从当事人口中撬出几句新鲜热乎的话。   “闻小姐,你认为这次你能赢过小蝶君这些前辈,靠的是实力还是运气?”   路易斯试图带闻亭丽突围,但光凭他一个人的力量哪里挡得住这样多的记者。   黄远山在后头大嚷:“让一让,让一让,闻小姐有伤在身,有什么要知道的可以直接问我,喂,别挤。小谭,公司那几个安保去哪儿了!”她的大嗓门也不管用了。   一片混乱中,忽听到那边有人说:“什么?《时间的沙》男主角换了?这部戏不是都拍了一半了吗?”   “邓天星因为屡次触犯剧组纪律被开除了,公司决定换电影皇帝朱小舟来演。投资人是陆小先生,有什么话可以问他和邝先生。”   邓天星被开除?朱小舟来演?这一连串的消息对于关注电影的记者们来说不啻于重磅炸弹,最令人意外的是,陆世澄竟乖乖地站在台阶上没有立即离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陆家人从不接受采访。   “陆先生!请留步!”记者们忙不迭朝陆世澄蜂拥过去。   这一来,闻亭丽面前的“肉墙”被不动声色拆除了一大半,心中高兴,赶忙随路易斯向外走,与此同时,又有两个随从模样的人悄无声息过来帮他们开路,没多久就帮助他们利挤出去了。   路易斯带闻亭丽上了一辆半旧的黑洋车,驱车赶往惠群医院。   刘主任在外科诊室等候多时,万幸闻亭丽的情况不算特别严重,只是在重新包扎上药之后,刘主任免不了教训她几句,闻亭丽一句也不敢啰嗦,乖乖回床上躺着养伤,看护看闻亭丽还算听话,这才放心提着水瓶出去打水。   闻亭丽人虽躺在床上,思绪却像野马似地在驰骋,忽听到外头有人过来了,忙下床走到门口,兴冲冲地说:“我赢了!” 第59章   来人却不是陆世澄,站在最前面的是邝志林,后头则是黄远山和一帮女孩子。   “是是是,你赢了。”燕珍珍和高筱文不容分说把闻亭丽往床上摁,“受伤了也不老实,还不快上床躺好。”   闻亭丽哑然失笑:“你们怎么过来了?别担心,我没什么事,大夫说好好养两天就可以出院了。”   “高筱文消息最灵通,她听说你试镜成功,立即打电话召集同学们一起去向你道喜,不曾想没能找到你,倒看见黄姐忙着应付那帮记者,后来黄姐成功甩开记者来找你,我们就跟来了。”   女孩们七嘴八舌说个不停,闻亭丽喜在心头:“你们先坐下来喝口水再说行不行?这边有水果,那边有茶,我现在吊着膀子不好动,拜托你们自己招待自己。”   邝志林笑着吩咐看护:“把水果切好端过来,再给几位女士沏几杯茶。”   众人这才注意到病房里装满了新鲜水果和营养品,就连茶罐和茶具都准备了中式和西式各一套。她们平日在家里虽然也是娇生惯养,见此情景仍不免叹服:“这堆吃的喝的都够开一个进口商行了吧,这都是陆先生——”   闻亭丽忙用牙签扦起一块瓜堵住燕珍珍的嘴。   黄远山在一旁招手:“我说,这蜜瓜确实甜,你们不尝尝吗?”   “黄姐别拉偏架,电影还没开始拍,你就充当起闻亭丽的经理人了?”   一片笑闹声中,邝志林微笑告辞,闻亭丽下床追出去。   “邝先生。”   邝志林在门外止步:“还没向闻小姐道贺呢,听说今日这场试镜竞争异常激烈,闻小姐能够脱颖而出,委实了不起。”   闻亭丽问:“陆先生他……没来么。”   “哦,澄少爷在事务所跟黄金影业的人谈《时间的沙》的合作事项。鉴于陆家是第一次投资电影业,澄少爷特令几位陆家相熟的律师主理合同事宜,此外,日新船厂有几桩要务立等澄少爷的示下,这些事都亟待处理,澄少爷一忙完就会来找闻小姐的。”   闻亭丽不好说什么,只得笑着嗯了一声。   邝志林看看闻亭丽受伤的肩膀,笑容微敛。   “恕邝某多嘴一句:再重要的比赛还是没有自己的身体重要,下次万万不可如此拼命了。今天的事,不只澄少爷牵肠挂肚,连我们听了也相当震惊。”   闻亭丽赧然点头。   “我已经派人去接周嫂和小桃子了,闻小姐只管安心养伤。有什么需要的,吩咐他们一声便是。”   闻亭丽目送邝志林离开,一回房就听黄远山说:“又是定蛋糕又是定台子的,万一人家另有安排呢?先听听闻亭丽自己怎么说吧。”   “她回来了。闻亭丽,大后天就是你的生日了,你打算怎么过?”燕珍珍问。   闻亭丽一愣。   “你自己都忘了对吧?”赵青萝上前扶住她,“上次在卡尔登电影院门口,你可是亲口说要跟我们一起过生日的,你不会要变卦吧。”   “变什么卦?!当然要跟你们一起过,暑假里我们也没能好好聚一聚,趁这机会尽兴玩一天吧,我们去康乐酒家大吃一顿,吃完就去看电影,全部费用我来报销。”   黄远山摆摆手:“这次我来请吧。我让人去仙乐丝定一个大包厢,再订些酒菜和西点,大家跳舞划拳玩上一整天,岂不比看电影更热闹自在。今天的试镜比赛,闻亭丽委实给我长脸,于情于理都该我来做东,就当预祝《南国佳人》拍摄顺利了。”   高筱文却说:“别呀,老是这几家吃来吃去的也都吃腻了,我哥新筹备了一家粤菜饭店,预备礼拜日正式开业,厨子是从广州和潮州两地请来的大师傅,那些菜保管你们全都没吃过,开业那日每桌都便宜一块大洋到五块大洋不等,岂不比去康乐酒家划算得多?”   燕珍珍奇道:“你居然肯光顾你哥的生意?”   高筱文厌烦地说:“他手里生意太多管不过来,前几日用饭店的一半分红诱我做东家之一,否则我才懒得帮他拉生意呢。”   闻亭丽欣然鼓掌:“那就这样说定了。”   恰在此时,周嫂和小桃子来了。女孩们像蜜蜂见了糖一样忙围住小桃子。   黄远山朝门外瞟了眼,见是陆家的随从帮忙把周嫂和小桃子送来的,不由得会心一笑,对闻亭丽挤挤眼睛:“放心,那天我们玩到傍晚就散,不会闹你一整天的。”   闻亭丽只装糊涂。   黄远山也不拆穿她:“这几天好好养伤,下礼拜《南国佳人》可就正式开机了,这次可是动真格的了,这几天你抓紧时间把学校和家里的事都安排一下,省得到时候弄得焦头烂额的。”   众人待到四点钟才走。   周嫂听看护说闻亭丽为了比赛把自己弄脱臼了,吓得一个劲念“阿弥陀佛”,又怪闻亭丽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说万一弄出什么后遗症可怎么办。   闻亭丽无奈叹气,今天每个人见她少不了说她一顿,想解释几句,好像也没多大意思,毕竟他们是真的关心自己,只好“嗯嗯啊啊”点头,一面带小桃子认字卡。   等了一个多钟头也不见陆世澄过来,闻亭丽有点躺不住了,让周嫂去外面帮忙买几份报纸来解闷。   过不多时,就听周嫂在门外说:“陆先生。”   闻亭丽赶紧趿鞋下床。   这回进来的正是陆世澄,他身后是刘主任,刘主任在向陆世澄交代她的病情。   “这两日千万别再乱跑乱动,出院后的两个月也要避免用患侧提重物,不必担心,闻小姐年轻体健,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的。”   闻亭丽便站定了脚,然而眼睛望着陆世澄,笑意藏不住。   刘主任含笑告辞而去,周嫂顺手将报纸递给闻亭丽:“喏,《沪江早报》和《电影周报》都卖完了,只有《申江报》了。”   陆世澄不等闻亭丽伸手,直接从周嫂手里拿过报纸,另一手握住闻亭丽的胳膊肘,稳稳当当把她往床边领。周嫂见状,二话不说把小桃子拉了出去。   闻亭丽就这样被他一路牵着到了床边,陆世澄随手将报纸放到一边,按着她未受伤的肩膀让她在床边坐下。   闻亭丽仰头看着陆世澄,她知道,接下来要轮到陆世澄教训她了。   这些人当中,陆世澄是最有资格生气的,毕竟受伤那日他第一个赶到她身边,住院期间更是无微不至照顾着她。   她却因为一场比赛让自己的伤势再度加重。这事她无法辩驳,试镜时陆世澄也在,她对自己有多狠,他全都看在眼里。   他会是什么反应,她心里也有点没底,偷眼一瞟,他的装扮依旧整洁得无可挑剔,但额角有汗,分明是一忙完就急匆匆赶来了。   她灵机一动,抢先说:“我帮你倒杯水。”   他却再次把她摁在床边,俯身望向她受伤的肩膀,默半晌,抬头用眼睛问她。   【疼不疼?】   闻亭丽忙摇头。   陆世澄一言不发蹲下来看看她腿上的几处擦伤,随后,重新直起身端详她的脸色,看了一会,面色稍霁,从口袋里取出他那个从不离身的小本子,在上头飞快写下几行字递给她。   闻亭丽料定他会劈头盖脸说她几句。例如那一次她在义卖会上惹怒了陆世澄,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让她窘得恨不得钻进地缝。   他只是一贯理性和知礼,但不代表他生气时言辞不犀利。   她恨不得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去看本子的字。   陆世澄望着她笑起来。   【一整天都没好好吃东西,饿不饿?晚上想吃点什么?】   闻亭丽怔忪片刻,心头一松:“我不饿,我现在哪有胃口吃东西,我一直在等你!”   她兴奋地起身,边说边把脸凑到他面前。   “我赢了!我真的赢了,我太高兴了!”   他点点头,是,她赢了,他很为她高兴。   “可是你看上去并不是很开心,你是不是有点怪我?”   陆世澄睨着她。   胜利和荣耀让她整个人在发光。   谁有立场怪她呢?   任何人都没有这个资格,包括他在内。   她是个孤儿,万事只能她自己做主。一个角色对别人来说或许不算什么,对眼下的她来说却是全部,就算只有一线机会,她也会拼尽一切去争取。   哪怕再心疼,对于她这种对于成功的渴望和野心,他也只有选择体谅和理解。   在陆世澄长久而无声的注视中,闻亭丽渐渐不安起来。他的眼神始终是冷静柔和的,让无法她猜透他此刻的情绪。   这大概是两个人自确定关系以来,第一次在某件事上产生龃龉。他自有他的立场,可是她——她也不想在原则问题上退让。   他会不会因此认定她毫不在乎他的想法?她想了想,轻轻抓住他的手:“你听我说——”   陆世澄却摇摇头。   【我没有怪你,因为你没有任何做得不对的地方。这次是我太大意了,才会让坏人伤害到你,下次我会更好地保护你。】   越是深沉复杂的情绪,越是无法用平静的方式表达出来,他写得很快,因而字迹显得有些潦草,然而字体仿佛有生命力一般,一一在纸上跳动着,闻亭丽无意识摸了把纸片上的几行字,一下子竟像触到了他的心,滚烫的,柔软的。   写完之后,他摸摸她的脑袋,动作充满疼惜的意味。   闻亭丽只觉得喉头像堵了一团棉花。   没有指责和规劝,他把“下次注意” 留给了他自己,她看着那行字,轻声喊他:“陆世澄——”   陆世澄立即露出认真的神态听她往下讲,他并不知道,他这种温柔专注的样子有多让她倾心。她情不自禁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   【什么?】他含笑侧头看她。   “我说——” 她闭眼吻住他的唇,贴着他的唇瓣喃喃地说,“陆世澄,我真喜欢你。”   接下来这几日,陆世澄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照料闻亭丽。   自从母亲去世后,闻亭丽已经许久没过得这样惬意了,除了吃和睡,什么事都不必她操心,几天下来,不但伤口顺利痊愈,就连气色也比没住院之前养得更好。   在此期间,有一位老熟人前来探望她,是包律师身边的助手律师刘亚乔小姐。   刚好那会儿陆世澄和周嫂都不在,闻亭丽午睡刚醒,就听见刘亚乔拎着一袋营养品在走廊里打听:“闻亭丽小姐住在哪间病房?”   闻亭丽大喜过望,忙对看护说,“那是我学姐,快请她进来。”   刘亚乔一进屋就松了口气。   “还以为自己找错病房了。昨天给你家里打电话,一直没人接,我担心你出事,遂给青萝她们打电话,结果她们告诉我你住院了,究竟怎么回事,身体还好吗?”   闻亭丽笑着说:“没什么大碍,上礼拜不小心把胳膊摔坏了,如今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亚乔姐,你找我什么事?”   刘亚乔笑着觑了觑看护,看护后知后觉拿起水壶,等到看护掩门出去,刘亚乔才开腔:“包律师从美利坚回来了,他听说你找过他几次都扑了空,对你深感抱歉,他最近会一直待在上海,让你尽快拿着合同去跟他兑换那笔钱。”   闻亭丽一滞,随即点点头说:“我明天——”   不行,明天她过生日。   “后天行不行?”   “没问题。对了,你们那部戏什么时候开机?沪江大学九月中旬就开会,到时候你既要上课又要拍戏,确定能忙得过来吗?”   闻亭丽笑着说:“亚乔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人一向精力旺盛,再说黄姐到时候也会根据我的课程随时进行调整,不会影响我学业的。”   当晚,闻亭丽把自己明天出去玩的计划告诉了陆世澄,但她没说为了庆祝生日,只说是好朋友们想要聚一聚。   她拿不准陆世澄是否还记得她的生日,比起自己主动告诉他,她更期待他能够自己想起来。   说这话时,陆世澄正帮她削苹果,闻言像是很意外,抬头朝她看过去。他问她明日会玩到什么时候,需不需要他去接她。   “不用来接我,我大概会——玩到六七点钟再回家吧。”   陆世澄没再多问,一整晚,他都没有主动提起她过生日的事,闻亭丽隐隐有点失望。   第二天一早出院到家,闻亭丽进屋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窗户透气,周嫂也不知从哪位病友口里听了个偏方,一回家就煮了一锅艾叶汤逼闻亭丽重新洗了个澡,说是这样可以祛病气和晦气。   洗漱完,闻亭丽找出上次那条百合色的洋装穿上,这柔美的颜色相当符合她此时的心境,又将陆世澄送她的粉钻项链戴上,揽镜一照,相当满意,她高高兴兴打扮完自己,又将小桃子捉到自己身边装扮一番。   忽听到窗外的喇叭声,原来是高筱文几个开车来接她来了。   闻亭丽向周嫂撒娇:“要不您跟我们一起去吧,求您了。”   周嫂的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可不去,你们一堆小姑娘,我一个半老太太去凑什么热闹。”   闻亭丽只好牵着小桃子出来,周嫂急急忙忙追到门口:“你们下午是不是还要去跳舞?那种地方人多眼杂,万一照看不过来就糟了,要不等中午你们吃完饭,我去把小桃子接回来,上次就跟你说小桃子的鞋子有点挤脚了,不如顺便给孩子买几双鞋袜。”   闻亭丽想了想:“一点半左右您去高家的饭庄接小桃子,正好我想打包几个菜给您带回家尝尝鲜,那家饭店地址在……”   这时门外有人敲门,门一开,面前冒出一个大礼盒。   “生日快乐!”赵青萝等人在门口欢声说,“快打开瞧瞧。”   闻亭丽二话不说拆开礼盒上的缎带,里面是一个米色的光滑皮质小手袋。   “在巴黎lelong’s百货公司订的,高筱文说是限量款,全手工做的。怎么样,喜欢吧?”   闻亭丽感动得不知说什么。高筱文和燕珍珍笑着将闻亭丽肩上的背包扯下来,“你如今也算是个公众人物,别再整天背着你这只旧书袋到处跑了,何况今天你是寿星,快换上这新手袋让我们瞧瞧。”   闻亭丽欣然将旧书袋和新皮包全搂到怀里。“我进去拾掇拾掇就出来,你们在客厅等我,周嫂,赶快沏茶。   进屋掩上门,闻亭丽兴冲冲将书包里的钱和枪取出来放到新手袋里,可惜新手袋尺寸太小,想再塞一个皮夹子进去是不行了。   闻亭丽犯起了难,为了请朋友们好好吃一顿大餐,她特地在皮夹子里塞了很多银元,想了想,只好将自己的“百宝箱”从床底下拖出来,把皮夹子放进去,另取了一张银票,预备银元不够的时候再去街上的银号兑换。   又仔仔细细将那份合同塞回箱子里。 奇!书!网!w!w !w!.!q!i!s!u !w!a !n !g!.!c!co m   忙完这一切,她在床边直起腰,冷不丁看见小桃子站在一旁。   她吓一跳:“你什么时候跟进来的?”   “钱钱,百宝箱。”小桃子蹲下来摸了摸床底的皮箱。   闻亭丽心头一松,还好小桃子没有注意到她那把匣子枪,她忙将箱子锁好,抱着小桃子起来:“是呀,箱子里都是姐姐攒的钱,好多好多钱,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但是这箱子小桃子不能乱碰,走走,我们出去。”   几人上了高筱文的车,燕珍珍和赵青萝一左一右霸着小桃子不松手,闻亭丽被迫坐到前方的副驾室里,见座椅上堆着一沓报纸,便随手翻看起来。   凡是电影相关类的报纸,铺天盖地都是黄金影业公司试镜比赛的新闻,每篇文章的末尾都会不例外提一句“闻小姐神龙见首不见尾,笔者深憾未能采访到其本人。”   “瞧见了吧,这次你试镜算是出名了。”高筱文说,“大家都好奇究竟是什么的电影天才能压过玉佩玲周曼如这样的大明星,还有谣传说演员其实早就内定了,玉佩玲她们不过是黄金公司为了制造热度的牺牲品,现在大部分影迷都在为她们打抱不平,对于你和黄金影业,影迷们大多没什么好感。”   赵青萝在后头接话:“闻亭丽,我劝你这几天就别看报纸了,那些难听的话我怕你看了糟心。”   闻亭丽却对此看得很开。   “嘴巴张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反正电影总归要上映的,我这个新人究竟是不是靠走后门入选的,等他们看了电影自有定论。”   燕珍珍一拍手:“你们听听,我真喜欢她这副骄狂派头。”   高筱文哼笑:“别人是鲜花,她呢,是仙人掌,渴不死,晒不死,风吹不倒,雷劈不动——”   闻亭丽听得直笑,可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花花电影》上的另一则新闻攫住了。   该报道附了一张照片,照片中心是玉佩玲,旁边有个年轻男子的侧影,两人距离非常近,很明显是偷拍的,因为照片上男子的轮廓有点模糊。   但闻亭丽一眼就认出那是陆世澄。地点她也瞧出来了,正是那日试镜比赛的走廊上。   标题是【近日又一豪门公子拜倒在电影皇后玉佩玲的石榴裙下。】   文中写道:“当日天气炎热,该豪门公子为了追求玉小姐,竟专程赶到试镜场外守候,一直守到下午才离开。此人受过高等教育,身家万金,为人低调谦和,向来受沪上名媛青睐……此番痴情举动,不知能否俘获玉小姐的芳心。”   全文没有提到陆世澄的大名,但正文里隐晦地提到了几处陆家的背景,让人不难猜到文中说的就是陆世澄。   不必猜,这稿子定是玉佩玲身边那个叫陈茂青的经理发布的。   有了这桩绯闻,即便当天试镜赢的人是小蝶君或是周曼如,坊间的注意力也会被玉佩玲一人全吸走。被人追求并不损及她的个人形象,反而有利于为她争取到一些符合她自身魅力的剧本和角色。   偏偏那天的比赛爆出了她这个大冷门,陈茂青的如意算盘最终落了空,否则这几天电影类的报纸恐怕全是玉佩玲和陆世澄的花边新闻了。   高筱文忍不住问:“这上头写的是陆公子吧?玉佩玲我也打过几次交道,她本身人不坏,最坏的是她身边那个陈茂青,这人是电影界的老油条,一贯喜欢用这种下三滥的方式帮手底下的女明星抢风头,对了,陆公子知道这件事吗?难道他就任凭他们乱写?”   燕珍珍嗤之以鼻:“他们巴不得陆家回应呢,一旦陆家站出来跟他们扯花头,在外界眼里无异于不打自招,这件事可就永远撕扯不清了,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像陆世澄这样,理都不要理。”   正说着,前方传来一阵热闹的爆竹声,原来已经到饭店了。   这家由高庭新兄妹新开的饭店名叫“鼎新大饭店”,取“革故鼎新”之意。   在做生意这一块,高庭新公子是越挫越勇,继上次投资逸菲林百货公司失利后,这次他决定从小本买卖开始做起,比起高家的其他买卖,一家粤式酒楼固然是毫不起眼,但与同类餐馆相比,也是声势不凡,今天是开业第一天,高家请来了好些客人来捧场,不是达官丽殊,就是商界巨子。   进去一看,装修豪华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大厅铺满了从苏门答腊运过来的柚木地板,就连盥洗室的壁灯据说也全是从意大利国订制的手工水晶灯。   高庭新听说妹妹带了一帮朋友来捧场,亲自迎下楼来,看见闻亭丽,俊脸上浮出一丝笑容。   “不得了,大明星来了。”说着便指挥仆从将一行人领到二楼的贵宾包厢落座,自己立在桌边,将胳膊扶在闻亭丽的椅背后面,“听说闻小姐是今日的寿星?正好赶上鄙店隆重开业,岂不是喜上加喜,想吃什么随便点,这桌由我来买单。”   闻亭丽面含笑容,身子却不大自在地向前面倾了倾,高筱文拍开哥哥那只绕在闻亭丽肩后的胳膊。   “说话就说话,能不能把你的臭手拿开。”   高庭新一脸无辜把手举得高高的。   “高筱文,你扪心自问,我何时打过你这班同学的主意,哪一次不是对她们客客气气的?再说,闻小姐她已经有了——”说着一笑,“你们慢慢吃,我去招待别的客人。”   众人只得笑脸相送,重新落座后,赵青萝一边翻看菜单一边问。   “黄姐怎么还没来?”   “外头是不是黄姐的声音?”   黄远山像是遇见了什么熟人,在门外说了好一会才进来,一进门就说:“筱文,你们高家可够有面子的,光是上楼这几步,我就碰见了公共租界工部局局长、法租界巡捕房警长、王家白家孟家一干人,这一路忙着打招呼,脸都快笑僵了。”   “刚才你跟谁在外头说话?听声音好像有点耳熟。”   黄远山瞟瞟闻亭丽:“哦。一个熟人,年纪有点大,说了你们也不认识。怎么样,菜都点好了吗?”   “请客的老板还没到,我们怎敢点菜。”大伙笑道。   一顿饭吃得热火朝天,吃到一半时,小桃子要上厕所,燕珍珍饮料喝多了也告内急,闻亭丽便和妹妹同燕珍珍一起出来。   这间酒楼设计得相当洋派,两个相邻的包厢旁内各自有一扇暗门,进去即是一间精致的公共盥洗室,另有女士专用的化妆沙龙,里头摆了几张供人休息的桃红色沙发。   闻亭丽带妹妹上完厕所,就听隔壁的休息室有人说话:“最近怎么全是这桩新闻,这位姓闻的小姐名字好耳熟,喔唷,我想起来了,是不是就是当初跟乔家大少爷谈过的那个女学生?”   “是她。当晚只说她是宝心的同学,可是我记得一整晚杏初都把这女孩带在自己身边。”   另一人忍不住冷笑道:“瞎讲八讲,我们杏初什么时候把这位闻小姐带在身边了?明明是她想借着宝心同学的身份接近杏初而未得逞,你们忘了?当晚乔家就因看出她是什么货色把她撵走了,下贱胚子就是下贱胚子,瞧,这不是马上就要当戏子了。”   “你们可别小瞧她,听说她最近正跟陆家的少爷来往,有一次我女儿去卡尔登看电影,凑巧看到陆世澄跟闻小姐入场,听我女儿说,陆公子很把这位闻小姐放在心上,对她车接车送的。”   “那——为什么这篇新闻又说陆世澄在追求玉佩玲?喏,这说的是陆世澄吧,究竟哪个女朋友才是真的?”   乔太太却笑了:“先不论玉佩玲是不是真的,反正陆世澄跟闻亭丽不可能是真的。别以为男人都是色迷心窍的货色,他们个个心里精明得很,陆家如今虽是陆世澄当家,陆老太爷却还在世,陆老太爷岂会同意孙子娶个穷家女进家门?要钱没钱,要门第没门第,要前途没前途的,哪个男人会同她认真?不过是玩玩罢了。”   闻亭丽一怒之下,便要冲出去,谁知刚一动,就发现自己的右手被人紧紧抓着,低头就见妹妹睁大眼睛痴痴听着,一脸的惊恐和不解。   闻亭丽只得又把一肚子的火压回去,温声对小桃子说:“我们先去上厕所。”   燕珍珍却无论如何吞不下这口恶气,恨恨然对闻亭丽说:“不狠狠教训她一次,她只会越来越过分。”   说着撸起袖子闪身出去,冷冷笑着说:“我当哪位太太这样嘴碎,原来是乔太太。我跟闻亭丽是同班同学,我怎么不知道她是你说的这样?张口贱胚子,闭口没人要!真不敢相信这些话是从一个体面的太太口里说出来的,你是不是忘了你也有女儿?你也配做一个女人和母亲?!”   乔太太愣了愣,旋即黑着脸斥道:“你又是从哪蹦出来的?躲在后头听墙角,一点家教都没有。”   另外几位太太赶忙帮腔:“小姑娘不要太凶哦,乔太太究竟是长辈,你怎能这样说话?!”   “做长辈就该有做长辈的样子,乔太太欺负闻小姐不是一次两次了,上次在仙乐丝门口,想必亚乔姐已经告诉过你造谣生事的后果,这才过了多久,您就忘记上次吃过的教训了,要不要我们再把刘大律师再请过来给您上上课?”   乔太太平生最恨之事,莫过于那次在仙乐丝被闻亭丽当众殚压得无法还手,如今燕珍珍旧事重提,登时让她气得浑身发抖。   “你还敢提上次的事,那不过是你们的同伙帮你们拉偏架。刚好今天我也有两位律师朋友在场,不如请他们再帮忙评评理。”她抓住燕珍珍的手向外拖,不堤防被闻亭丽一把甩开。   “乔太太。”闻亭丽目光凌厉,冷飕飕地说,“见好就收吧!”   乔太太颈后一凉,短短两月不见,闻亭丽身上似乎多了一些东西,那双与她平视的眸子里,分明藏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刀,刀锋向外,伺机而动,说话时不见急躁,反而沉稳有度,这哪还是初见时那棵任人摧折的脆弱小树苗,竟隐约有一点参天大树的影子,脚下有根,无法撼动。   这种危险的气息,乔太太只在那些亡命之徒身上见过,她莫名觉得犯怵,更多的是困惑,对峙间,气焰不由得矮了三分。   “你——”   这时,两边包厢里的人都听见了盥洗室的动静,纷纷探头出来看。   闻亭丽面不改色将燕珍珍从乔太太身边拉开。   黄远山一看就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气急败坏将文太太拖到一边:“江姨,您怎么老是找闻亭丽的麻烦?”   乔太太故作镇定抬手理理自己的鬓发:“我找她的麻烦?我才没这个闲工夫。刚才我们几位太太在休息室里闲聊,这个小姑娘突然就冲出来教训我,不信你问赵太太她们。”   “好了好了,没事了。”几位太太出来打圆场,“远山,原来你跟闻小姐关系这样要好?闻小姐,听闻你即将出演黄金公司的重头戏?恭喜恭喜,方才真是一场误会……乔太太,我们不是还要去对面的卡蒂埃珠宝店取首饰吗?反正饭也吃完了,要不就走吧,顺便消消食。”   闻亭丽和燕珍珍被人簇拥着回了包厢。   坐下后,闻亭丽不放心看看小桃子,小桃子倒是没哭没闹,但有点呆呆的。也不知是被乔太太的那番话吓到了,还是有点困了。   闻亭丽心里只懊悔不该带妹妹出门,忙倒果汁给小桃子喝。   “江姨她——”黄远山疲惫地揉着脸,“算了,讲道理是讲不通的,亭丽,今天是你的生日,千万别为了这种无聊的人和事生气。”   “就是就是,我们才不要被那种人扫了兴致,燕珍珍,方才在阵前,你可谓骁勇无敌,来,奖励你一块排骨。”   “啐,把我当张飞了?”   大家都笑了,闻亭丽也重新露出笑容,兴致勃勃地举杯。   小桃子在吃了一份甜点后,也恢复了精神头,仰着小脑袋,叽叽喳喳地要吃这要吃那,闻亭丽这才暗自松了口气。   这顿饭一直到两点钟,快散席时,周嫂终于露面了。   “您怎么这样晚才来?”   周嫂在门口笑着跟众人打声招呼,神神秘秘将闻亭丽拖到外头,。   “跟你说件事。”   原来,周嫂不是到得太晚,而是到得太早。   其实她十二点多就到楼下了。可是她想着,在上楼接小桃子之前,不如先去把孩子的鞋袜买好,这样等接到小桃子,就能直接带孩子坐车回家了。   这一逛才知道,这跑马厅附近的百货商场价钱都很离谱,店里小孩子的鞋袜竟比大人的还要贵,像她这样俭省惯了的人,是绝对舍不得花这样多钱买一双小儿鞋的,尽管闻亭丽给她的钱足够多。   末了,她决定到布料行裁几块布回家自行做算了,不料布料行的料子也比别处贵上许多。   她在街上逛了一个小时,到头来一无所获,后来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就走到了一家顶气派顶辉煌的洋行门前。   只一眼,她就瞧出这家店与众不同,门头悬着海棠红的丝带,橱窗里的灯光亮如繁星,门厅的地板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竟灿亮得像镜子,真担心走在上面会打滑。   招牌上面是一串外国字,周嫂一时没弄明白这洋行是卖什么的,在好奇心的驱动下,便将额头贴到玻璃窗上往里看,只见店里的人仿佛镀着一层异样的金光似的。   正瞧着发愣,店里一个西崽冲出来驱赶她。   “走走走,不要在门口乱看。”   周嫂忙要走开,忽听有人讶然道:“周嫂?!您怎么在这儿?”   一回头,就见陆世澄和邝志林从一辆车上下来,说话的恰是邝志林。   陆世澄瞥一眼西崽,西崽马上换了一副面容。“陆先生,我不知你们是认识的。女士,刚才多有冒犯,我向您道歉。”   陆世澄看看四周,又好奇看看周嫂的身后。   周嫂仍在发愣,邝志林却知道陆世澄想问什么,笑问:“周嫂,您一个人出来的?闻小姐和小桃子呢?”   周嫂如梦初醒,忙将今日她和闻亭丽的一番安排说了。   “我就转啊转啊……不知怎么就转到这家店门口,谁知道在这里碰见了陆先生和邝先生,真是巧。”   这当口,一个中年经理推门出来,热情地对陆世澄说:“陆小先生,您真准时,东西都准备好了,就等您亲自过目了。”   就这样,周嫂云里雾里跟随陆世澄进了这家水晶宫一般的珠宝店。   店里只有零星几个客人,个个衣饰非凡。   陆世澄旁若无人领着周嫂向里走,周嫂也不敢乱看,很快就如贵宾一般被安排坐在一间暗紫色的贵宾厅里,身后是一间内室,一堆经理和洋人忙着在里头伺候陆世澄。   邝志林在另一端打电话,稍顷,走到近前向周嫂含笑赔了一声罪,就自行到里头找陆世澄回话去了。   于是乎,小厅里只剩下周嫂一个,时不时有人将水果点心送到她面前来,人人都对她客气得不得了。   周嫂一句也不敢多说,一下也不敢乱动,正襟危坐待在那儿,只时不时竖起耳朵听听里头的动静,内室的仆欧一直在跟陆世澄说外国话,她也闹不清陆先生究竟是来谈生意还是来买东西的。   忽听楼梯上传来高跟鞋的声音。   几位珠光宝气的太太下楼来了,领头的那位太太说:“乔太太,恭喜你新得了这样漂亮的一对耳坠子,换我是你,天大的气也该消了。”   另一位太太似是笑着哼了一声。   “乔太太素来不是爱生气的人,只怪今天那两个小姑娘自己跳出来找麻烦,我们闲聊我们的,她们倒认真问责起来,也不知哪来的野孩子,真是一点规矩也没有。”   “她那样的出身,能懂规矩才怪。”有人讽声笑道,“我算是想通了,这小贱人突然变得如此嚣张,无非是因为要当电影明星了,要么就是新交了陆世澄做男朋友,她以为自己有了靠山,就可以不把乔家放在眼里了,真是做梦。”   至此,周嫂终于听出了门道,不由得当场变了脸色,竟是那位难缠至极的乔太太。   太太们跟着笑道:“小姑娘还是太年轻,不知这世上就数男人最靠不住,真要把男人的青睐当做资本,就等着一场空吧。方才那篇新闻上可是写得清清楚楚,陆世澄最近又在追玉佩玲小姐——”   话音未落,一位女店员走到楼梯前低声打断几个人。   “乔太太,周太太,刘太太!”女店员紧张地指指贵宾室这边。   几人纳闷地往下一看,却只看到一个装扮寒素的半老太太,正要喝问女店员在搞什么鬼,忽见一个年轻男子从贵宾室里出来。   店堂里倏地一静。   这人径直走到光线下站定,仰头朝楼梯上的几人看去,明明是那样漂亮的一双眼睛,却像锥子似的,简直能刺穿人的心。   乔太太双腿直发软,却强装镇定对旁人说:“我们走。“   这时,贵宾室里一个洋人追到陆世澄身后,用蹩脚的中文请示道:“陆先生,再同您确认一遍,这上头是用中文字烫上‘闻小姐生日快乐’吗?”   洋人手里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红色锦盒,一看便知里头装着贵重首饰。乔太太回头一看,脸色愈发难看。   陆世澄没有接洋人的腔,却示意邝志林将乔太太拦住。   “乔太太。”邝志林脸上惯有的世故笑容不见了,语气相当冷淡,“我们不清楚你究竟跟闻小姐有什么过节,但我们已经不只一次听到你当众诋毁闻小姐了,这行为相当不体面,既侮辱了闻小姐,也降低了你自己的人格!作为闻小姐的朋友,我们希望乔太太以后对闻小姐放尊重一点。这不是劝告,而是郑重的警告!仅此一次,希望闻太太不要再做一些让自己后悔莫及的事。”   他一句一句慢条斯理说着,丝毫不见戾气。然而每说一句,乔太太的心就抖瑟一下。   她倒不是非要跟闻亭丽过不去,只怪这段时间家里糟心事太多。老爷处处碰壁,儿子儿媳也不省心,莉芸原来不是怀孕,而是月事不调,最近正忙着吃药调理身体,杏初虽然每晚按时回家,但一颗心不知道落在何方。   最气人的是,宝心这孩子最近也开始学得不听话了,不但不肯接受家里安排的相亲,还整日嚷着要去北平念书。   面对这失控的局面,乔太太感到深深的无力,她这个做母亲的,难道还能害自己的孩子不成?这些年她为这个家做了这么多事,为什么到头来只换来子女对她的抱怨。   要是丈夫争气些,她平常又何需如此处处要强,不,杏初和宝心从前不是这样的,归根结底,这些变化是从兄妹俩认识闻亭丽开始的,所以她一看到闻亭丽就来气。   但——陆世澄那静若寒潭的眼神让她知道,方才的这番话里,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警告是认真的,对闻亭丽——似乎也是认真的。   她不禁暗自咬了咬牙。   但是心里再不服气,面上也只得服软,为了解决资金上的困境,丈夫最近一直在托高庭新帮忙牵线向陆家的银行办贷款,她作为长房的当家人,更是舍下脸面四处奔走,不然今天也不会专门跑到高公子的新店来捧场。   像高家这样的暴发户,乔家以前何曾放在眼里过。   这些都不提了。她只知道,要是把陆世澄得罪狠了,乔家将来的日子绝对会比现在难过十倍。   她只得嗬嗬笑起来,只是笑声像吞了一把沙子似的干涩难听。   “话说起来,想当初闻小姐转到务实中学去念书,还是我帮忙办的,我怎会故意为难她呢,误会,只是一场误会,闻小姐那边,还请陆先生帮忙转达我的歉意。”   周嫂虽然没念过什么书,却很会讲故事,当时的场景被她描绘得活灵活现。   “那么多店员,那么多朋友,大家就那样看着乔太太向陆先生赔罪,乔太太那面色比死人也好看不了多少,我瞧她那样子,前头心里有多气,后头就有多解气!叫她整天欺负人,如今也碰到硬茬了吧。”   闻亭丽一声不吭听着,她倒不因为乔太太服软觉得解气,或者说,她从来没有深恨过乔太太。自打听过邓院长那番话,她就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在乔家那种封建大家庭,乔太太也只不过是个被困在牢笼中的傀儡而已。   让她开心的是陆世澄的态度,他总会光明正大站出来维护她,而且,亏他昨天晚上装得没事人一样,原来他压根没忘记今天是她的生日。   真想问问周嫂有没有瞧见锦盒里是什么东西,但最终决定保留一点神秘感,于是强忍着,只将小桃子抱出来交给周嫂。   赵青萝和燕珍珍则帮着在街边叫了一辆黄包车,大伙在原地目送周嫂和小桃子离去,这才笑嘻嘻结伴去往仙乐丝。   闻亭丽痛痛快快在仙乐丝玩了一下午,期间在舞池里遇到了好些务实、秀德、甚至慧珍女子中学的女学生。   大家都是因为暑假无事才相约出来跳舞,听说今天是闻亭丽过生日,这些女孩干脆也加入了庆贺的大军,跳舞的跳舞、玩桥牌的玩桥牌,玩得不亦乐乎。   玩到五点半时,闻亭丽终于有点坐不住了。   说好这个点就散的,可是朋友们似乎没有散场的意思,她不忍心扫朋友们的兴致,只得装作无事的样子,笑哈哈跟大伙跳舞、聊天。   末了,还是众人当中阅历最深的黄远山看出闻亭丽心不在焉。   她抬腕看了看时间,笑着拍拍手说:“昨天我只订了下午场,时间已经快到了,大家若还有兴趣继续跳舞,我立即跟老板续一个夜晚场继续跳,假如想换个节目,譬如去看电影、吃冰淇淋什么的,那就不必再续订了。”   “走吧走吧,先吃东西再看电影。”   女孩们一呼百应,闻亭丽趁机溜到帐房去买单,结果被告知黄远山昨天就结了账。   她只得摸出一把小费交给洋领班,让他速速到对面大光明影院买二十一张头等票,刚才她数过了,在场的女孩子一共是二十一名。   “等她们到了电影院门口,你就把这些电影票拿出来给她们,就说已经付好钱了。”   这话恰巧被路过的同学听见:“这是怎么回事,专门请大家看电影,自己却急着要走?”   闻亭丽一个劲地强调自己并不急着走,只是家里临时有事需回家一趟。   赵青萝扑哧笑出声。“是是是,你不急,那就请你多待一会吧,诶诶,怎么又跑?”   黄远山更是促狭地帮闻亭丽叫了一辆黄包车,推她上去,又假模假式吩咐车夫说:“她说她不急,一点也不急,路上慢点走就行了。”   闻亭丽什么也不说了,只笑着对朋友们招招手。   看看时间,到底还是晚出来了半个钟头,陆世澄一向守时,这会儿说不定已经在她家等了一个钟头了。   现在的她归心似箭,恨不得嗖地一声飞回家,谁知刚走一会,天上哗啦啦下起了倾盆大雨,车夫被浇得眼睛都睁不开,不得已停下来到后座找斗篷。   偏在这时,街上有汽车疾驰而来,还好闻亭丽眼尖及时提醒车夫一声,不然两个人都要被这不看路的汽车撞翻。   饶是及时躲开了,车夫仍在雨里摔了一跤,膝盖似是摔破了,坐在雨地里灰心丧气地说:“小姑娘,你再叫别的车吧,我、我是走不动了。”   这车夫的可怜光景让闻亭丽想起自己的父亲,怎忍心苛责,照旧将车费付给了他,自己急急忙忙跑到电话局从车行重新雇车。   可气的是,暴雨天叫车的人格外多,连续打了四通电话,一辆车都没叫到,整整在电话局里耗了半个多钟头才等来一辆车。   陆世澄敲了敲闻家的大门,门内很快响起脚步声。   周嫂开门见是他,忙笑道:“陆先生!快请进!”   陆世澄礼貌颔首,进屋后下意识看看四周。   “我们小姐还没回来。”周嫂热忱地说,“不过应该快了,您先坐,我给您沏茶。”   陆世澄目送周嫂进了厨房,在沙发上坐下。   这是他第二次正式拜访闻家,客厅里的摆设跟从前一模一样,只是茶几上堆满了这次医院给她开的药片,闻亭丽自己的一本英文书也放在上面,书页上贴着图书馆的借阅标签,是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   她向来喜欢读戏剧,陆世澄俯身拿起来翻了翻,又看向客厅左手边的斗柜,那上面摆着闻亭丽读小学时登台表演《西游记》时的照片。他走到斗柜前饶有兴趣地端详相片里的她,那时候的闻亭丽一团稚气,可是她连猪八戒都演得那样好。   此时恰是黄昏,卧室的房门都开着,迎着侧橘黄色光线望去,忽想起自己在她家养伤时的情形,不禁有些失神,从怀里取出首饰盒和一封信,将其轻轻放到茶几上。   他希望她一进家门就能看见自己送她的生日礼物。   “陆先生,请喝茶。”周嫂的话声打断陆世澄的思路。   周嫂有点局促,放下茶盏后并不敢顺势拉着陆世澄说话,依旧带着怯怯的笑容退回了厨房。   陆世澄独自坐在那儿喝茶,可是坐久了究竟有点无聊,于是百无聊赖拿起茶几上的一叠识字卡一张一张抽着看。   在这个稍显简陋的家里,随处可见儿童物品,识字卡、小玩具、小零食……每一样都充满了稚趣,每一样倾注了闻亭丽对妹妹的爱心和耐心。   她是那样爱护自己的家里人,这一点,他第一次来她家时就知道了。   对了,怎么没看见小桃子,忽听某个房间里传来小孩子奶声奶气的梦呓声,看样子还在午睡。   不知不觉天都黑了,可是闻亭丽还没有回来。   一看钟,已经七点半了。   周嫂讪讪出来捻亮客厅里的灯。陆世澄起身,稍后才明白,这个家全靠闻亭丽一个人支撑,所以处处俭省,连用电也得算计着来。   “小姐多半在路上了。”周嫂搓了搓手,“要不我给她几个同学打电话问问?”   【不必,我等她好了。】   忽听噼里啪啦一阵响,外面居然下起暴雨来。   陆世澄望着露台上那白茫茫的雨幕,开始担心闻亭丽出事,到厨房请周嫂出来给邝志林打电话。   邝志林很快就回了话。   “仙乐丝的领班说,闻小姐跟她的同学六点多就在仙乐丝门前就分了手,那帮女孩去对面看电影,闻小姐则自行坐黄包车离开了,雨这样大,用车的人多,怕不是堵在路上了?需要我立即派人去接吗?”   陆世澄对周嫂点点头,周嫂便对那边说:“就那麻烦邝先生了。”   挂断电话后,陆世澄对周嫂做了个“不必担心”的眼神,自行回到沙发坐下。   周嫂却有些不知所措,为了缓解气氛,笑着开口说:“陆先生,要不——”   话头刚起,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屋里蹿出来。小桃子睡醒了。她今天出去玩得太兴奋,回来后坚持玩到快五点钟才趴到床上睡着了,这会儿刚醒来,表情还有些迷迷糊糊的,陡然看见客厅里的陆世澄,不禁呆住了,过了会,懵懵懂懂朝他冲过去。   陆世澄无声一笑,半蹲下来接住像火车头一样冲向自己的小桃子。   “小桃子,还不快跟陆先生问好。”周嫂试图将小桃子从陆世澄的手臂里抱起,“乖囡,我们先去洗把脸好不好,当心把口水蹭到陆先生衣领上。”   陆世澄却浑不在意,被小桃子拉着起了身,跟着她在客厅里走来走去。   路过茶几时,小桃子指了指那个首饰盒。   周嫂吓得忙说:“那是陆先生带来的,小桃子不许乱碰。”   小桃子很懂事,改而指向自己新得的小棋盘。   陆世澄指了指,想玩吗?   小桃子高兴点头。   周嫂放下心来,回到厨房里为陆世澄续了一杯茶,出来笑道:“从来没见过像陆先生这样有耐心的年轻人。对了,今天在那家洋行多亏陆先生帮小姐出头,不然那位乔太太一定会越来越过分的,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这个女人实在是——”   小桃子正忙着跟陆世澄玩棋子,听见“乔太太”这三个字,仿佛大受刺激,气呼呼地说:“坏人!大坏蛋!”   陆世澄了然地摸摸小桃子的脑袋,小桃子小脸绷得紧紧的,拖着陆世澄就往里走。   “打坏人去!”   周嫂回过神来,忙追上去:“使不得,那是你姐姐的房间。”   小桃子却死活不松手,很快就拖着陆世澄推开了闻亭丽的卧室。   陆世澄停在门口不肯进,他指指房里,对小桃子摇摇头。   【没有你姐姐的同意,小桃子不能带任何人进你姐姐的房间,懂吗?】   小桃子却十分激动不安,眼看自己拖不动陆世澄,居然自行跑到了闻亭丽得床边。   一进去,便吃力地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小皮箱,又翻出闻亭丽的书包。   陆世澄果断走进房间,准备将小桃子抱出来。   小桃子却已经从皮箱子掏出一个皮夹子给陆世澄看:“钱钱,姐姐有很多钱钱,姐姐不是赤佬,坏人不许欺负姐姐。”   陆世澄先是一怔,随即默然,连周嫂也隐约明白了几分,想必乔太太说小姐的那些污糟话,全叫这孩子听见了。   孩子哪分得清人话和鬼话,只当乔太太说的是真的。这孩子大约在担心陆先生会像乔太太所说因为嫌弃闻家穷酸而不认真对待姐姐,   想通这一切,周嫂瞬间体谅了小桃子的一系列古怪行为,这孩子,在用这种方式为姐姐撑腰。   果不其然,陆世澄不但没有嘲笑小桃子,还相当配合她。   只见小桃子歪着脑袋拍拍皮箱:“ru先生的钱钱多,还是姐姐的钱钱多?”   陆世澄毫不犹豫指指闻亭丽的皮箱。   小桃子满意了,一股脑将箱子里的几张支票和合同摆在陆世澄面前。   最大的是那份合同,她认定那是大钱,特意将它翻给陆世澄看。   “姐姐有大钱钱。”   陆世澄无奈笑着,欲将其合拢塞回箱子,无意间一瞥,仿佛在在合同的扉页上看到了“陆世澄”三个字。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定睛一看,笑容一下子凝在脸上。   闻亭丽对着车窗外不断眺望,一场雨足足耽误了她一个多钟头的工夫,好不容易到家了,雨却突然变小了,真是够气人的。付好钱下车,一眼就看见陆世澄的汽车停在楼下,心中一喜,三步并作两步上台阶。   到了门口,她一边用手帕抹脸上的雨珠,一面从新包里掏钥匙开门,奇怪的是,房内竟然异常安静。   开门一看,客厅里一个人都没有。   闻亭丽在鞋架边换鞋,口里喊道:“周嫂,周嫂。陆先生呢?是不是到巷口接我去了?”   忽瞧见茶几上放着一个海棠红首饰盒和一封信,疑惑之下,忙上前拿起。   只见信皮上写着:闻亭丽女士亲启。   那是陆世澄的笔迹。   笑容一下子爬上了闻亭丽的脸颊,她高兴地捧起首饰盒和那封信,却没有急着打开盒子,四下里一环顾,瞧见过道尽头的露台上有人。   虽然隔着一扇落地玻璃门,但她一眼就看出那是陆世澄的身影,难怪他没听见客厅里的动静。   这时周嫂牵着小桃子从厕所出来了,看见闻亭丽,着急地跺了跺脚:“你怎么才回来,陆先生都等你几个钟头了。”   闻亭丽蹑手蹑脚推开门,顺手将首饰盒放到阳台的藤桌上。   慢吞吞走到陆世澄身后,出其不意地,她踮脚捂住他的眼睛。   “猜猜我是谁?”   陆世澄没有任何回应。   “喵呜、喵呜。”闻亭丽调皮地叫了两声,继续捂着他的眼睛,含笑绕到他面前,这时,陆世澄极慢地、极僵地将她的两只手从自己的脸上扒下来。   闻亭丽心头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怎么了——等太久,不高兴了?”   陆世澄回头朝她看过来。   闻亭丽心头一跳。陆世澄的目光竟像是万丈寒冰,将她的笑容冻在了脸上。   她有点发懵,正要牵住他的手,不期然看见他的手里攥着一样东西。   一股凉意从她的脚底直蹿至全身。   那份合同!   那份她跟包亚明律师签订的,报酬高达两千大洋的合同。   她的后背开始冒冷汗,这东西明明一直锁在她的皮箱里,怎会突然跑到陆世澄的手中。   她有点慌了,陆世澄的表情太不对劲,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这个人,就那样用一种陌生的,冰冷的眼神盯着她。   她忙要开口解释,一肚子的话却骤然卡在了喉咙里。   想必他已经看得很清楚,这份合同,恰是当初她一再接近他的初衷。   那上面明明白白签着她的名字,清清楚楚按着她的手印,被藏在她的床底下,没人可以栽赃。   她忽然欲哭无泪。   “我……”只说了这一句,陆世澄扬手一挥,将那份合同甩到她脸上。   哗啦啦一声响,薄薄的纸张伴随着夜风轻飘飘落到地上,被风吹开的地方,恰是写着“两千大洋”那一页,无比讽刺。   闻亭丽失神地看着两人脚下的合同。陆世澄拔步就走。   闻亭丽如梦初醒,追上去从后面抱住他的腰身。   “我承认!这合同是我签的!”她的眼泪簌簌而下,“但那都是从前的事了,那段时日我父亲住着院,我的日子非常艰难,要不是有人帮了我一把,我早就活不下去了,为了回报对方的恩情,我才答应帮忙调查你的——可是很快任务就结束了,那之后,每次与你交道都不再带有任何目的,我对你动了真心,我早就爱上了你!这些事你都知道的。”   陆世澄侧脸线条若隐若现,显示他正紧紧咬牙。   她那样会演戏,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没人能猜透,他只知道,这份合同是她自己亲笔签署的,什么卫英帮?打从一开始,她就满口谎话!打从一开始,她就是带着任务来的。   可笑他被她迷得神魂颠倒!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汩汩流血,每呼吸一下,那地方就剧痛无比,迎面瞧见藤桌上的首饰盒,更觉得双眼刺痛。   在这光线黯淡的露台里,鲜明的海棠红也仿佛变成了肮脏的黑色!   他猝然将首饰盒拿起来,当着她的面打开盒盖。   闻亭丽那双含泪的黑眼睛,被盒子里的宝光映得一亮。   那是一串鸽血红的红宝石项链。   每一颗都有大拇指盖大小,形状饱满,颜色殷红,宛如一颗颗跳动的心,盒盖底下是洁白的缎面,上面烫着一行金字。   【祝闻亭丽小姐生日快乐】   闻亭丽心如刀绞,可惜眼前凝了一层厚厚的泪壳,无法看清他此刻的表情。   只见他面无表情从盒子里抓起那项链,作势要将其扔出露台,闻亭丽瞳孔一缩,踮脚抱住他他的胳膊:“求你!求你别这样伤害你自己的感情,你先冷静下来听我说——”   陆世澄胸膛剧烈起伏,眼睛里像燃着两小簇熊熊火焰,不等她再次开腔,手掌一松,让那条项链垂落在她面前。   那串流动的红光就那样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她含着眼泪,错愕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他从容地将项链系到她的脖颈上,打量一晌,然后缓缓抬眸,用无比讽刺的目光望着她。   【这大概是你想要的吧。】   他毫不留情返身推开阳台门,向外走去。   闻亭丽哭着再次抱住他的腰身:“你好歹听听我的心里话再发脾气!从头到尾我没有欺骗你的感情,相处至今,能告诉你的事,我从不会向你隐瞒一个字,只这一件,只这一件!因为牵连太广,所以才没办法向你阐述清楚,可是,我对你是不是真心,你一定能体会得到——”   却被他一把甩开。   她跌坐到藤椅上,惶然抓起桌上的那封信,拼了命地追上去。   外头仍在下雨,等她追到楼前,陆世澄已经驾车离开了。   她果断跑到陆家最初安排下来的那帮护卫面前。   “麻烦你们,赶快送我去陆公馆。”   连她自己都没有想到,她第一次开口请陆家的人帮忙,竟是为了追陆世澄。   开到半路时,车窗外的雨丝再次变成了倾盆大雨。   闻亭丽却对窗外的雨声无动于衷。她读着手里的信,拼命咬住手指才不至于哭出声来。   【亭丽:   今天是你的十九岁生日。   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生日礼物,也不知你会不会喜欢。   我想尽量隆重些,毕竟这是我们相识之后为你过的第一个生日。   说来有些遗憾,我原盼着经过一段时日的悉心治疗,我的哑疾能有所好转,可惜几位大夫想了许多办法,最终没能奏效。他们说我的声喉完全没有问题,无法开口也许只是欠缺一个契机。   不管怎么说,直至你过生日的这一天,我依旧没能如愿开口同你交流,一些想对你说的话,只好再次写在纸上了。   我猜你看到这里会笑,我不是一个擅长说情话的人,正如有一次你问我究竟何时对你动的心,我全然不知该如何回答,不过我很确定,第一次见你就对你印象很深了。   那一晚在黄金剧院的后台房间里,由于你的突然闯入,那枚本该射向我的子弹,不巧擦过你的手臂。   你因为担心自己会死,当场就吓哭了,知道只是皮外伤后,你又噙着眼泪笑了。   我由此误以为你是个没有经历过风雨的千金小姐,可后来我才知道,那时的你正独自一人支撑自己的家庭。你哭,是因为担心你出事之后,你年幼的妹妹和你病重的父亲会无人照料。   那之后,不管何时见你,你脸上总有笑容。你可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看你笑,似乎一切都可以在笑中解决,没什么大不了。   为了生活,你拍戏、送报、照顾自己的父亲、参加各类比赛,风里来雨里去,累病了也不抱怨。   诚如邹校长所说,你是一个生命力很强的人。   唯一一次看你发怒,是那晚在仙乐丝你跟乔太太打架,你打得很凶,像一只尖刺竖起的小兽,我担心这件事无法善终,本想暗中帮你一把,结果你不但自己顺利解决了问题,还解决得那样漂亮。   夜里回到家,我忍不住会想起你对乔太太说的那些话。你说她可怜,你说你的人格比她高尚一百倍。想着你说这些话的神态,我不禁会失笑。   对你的怜惜和爱慕,就是从那些时日开始的吧。   只是我自己没有察觉。   我猜你又要笑了,我承认,在我因为重伤住进你家之前,这一切就早早地开始了。即使没有那次意外,我也会很快弄明白自己有多喜欢你的,在你家养伤的那段经历,只不过是让我对你更加倾心而已。   时至今日,我对你的爱已经深到令我自己都意外。   如果爱意无法用语言来表达,那就让行动来说话。   我考虑了很久,最终挑了这条项链做你的生日礼物,自古以来,红宝石就被人为地赋予了勇敢、热情、充满生命力等寓意,而这些特质又与你身上的种种优点如出一辙。   是的,在我心中,你就如一颗独一无二的红宝石——明亮、勇敢、坚毅、美丽、璀璨。   哪怕偶尔身处在黑夜里,你也熠熠生辉,照亮你身边的每一个角落。   再也不会有比你更适合这条项链的人了,希望你能喜欢这份生日礼物。   还记得那句俄文吗?我最真诚、最美丽、最可爱的闻亭丽小姐,祝你生日快乐。   你的   陆世澄。”   读到最后,闻亭丽已是泪如雨下,摸到颈上的项链,心口痛到无法呼吸,恍恍惚惚抬头,惊觉已经到了陆公馆的大门口。   她迅速抹了把眼泪,犹如捧着自己的心脏一样,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塞入自己的怀中。   陆家的铁门旁点着白晃晃的路灯,她冒着大雨上前敲门。   不多时,侧门应声而开,有人撑着一把大黑伞出来了,是一位面熟的陆家下人。   对方果然认得她:“闻小姐。”   闻亭丽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您好,我找陆小先生,麻烦帮我通传一声。”   刘管事却露出为难的表情:“对不住,澄少爷吩咐了,今晚任何人都不见。” 第60章   闻亭丽急声说:“您就说我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当面跟陆先生说,无论如何我在这里等他,请您务必帮忙通传一声。”   刘管事望了眼闻亭丽脖子上那异常夺目的红宝石项链,稍稍迟疑,点点头道:“外面雨大,闻小姐快请进来等吧,我去帮您传话。”   这间门房设在侧门内,面积大约有二十来个平方,内有沙发和椅子可以供访客休息,闻亭丽进来后,却只是一动不动杵在那儿。   她的一颗心似在油锅里煎熬,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刘管事大约去了十多分钟才返回。   “闻小姐请回吧,陆先生不会见你的。”   “您有说是闻小姐找他吗?!我真有极其重要的事要对他说!”   “说了,都说了。”刘管事表现得耐心十足,然而口吻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澄少爷他不想见你。闻小姐,您就别让我们为难了,请走吧。”   闻亭丽就这样被“请”出了陆家的门房。刘管事心地不错,推她出来时,顺便将一把伞塞到她手里。   闻亭丽丧魂落魄立在门口,那句“他不想见你”像一颗锐利的钉子直插入她的脑仁,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痛,她不死心地上前拍拍门,可这次再没有人过来应声。茫然回过头,就看见前方停着那辆车,两名随从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从刚才起一直在车旁等她。   望见他们,闻亭丽绝望的心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陆世澄没有将他们撤走,说不定,说不定,他现在只是在气头上,她只要让他相信:她在他面前没有演戏,他对她来说无比重要。   他一定会消气的。   她继续在门前等候,不断有雨点溅到伞下,将她的衣裳浇湿了半边,那股冷意简直能沁到她骨头缝里去。   她知道,陆公馆历来戒备森严,门外的这些情形自会有人告诉陆世澄的,她不信他会忍心一直将她拒之门外。   但她料错了,刘管事离开之后,非但再也没有人出来招呼她,就连驱赶她的人都没有。   眼前的陆公馆像是陷入了沉睡的兽,无比的黑,无比的冷酷,。   她怀疑,就算她在雨中等到天亮,陆世澄也不会理她的。   就在这时,原本幽黑的陆家花园,突然亮起两道雪白的亮光。   是一辆汽车。   汽车一路疾驰,很快驶入花圃前的主道,伴随着两道越来越近的车灯,陆家那两扇紧闭的大门终于开了。   车内坐着的并非陆世澄,而是邝志林。   闻亭丽并没有失望,哪怕是邝志林,也比刚才那种无望的等待要强一百倍。   “邝先生,请你带我进去,我想见见陆先生。”   邝志林用一种奇特而陌生的眼神打量闻亭丽,只这一个照面,闻亭丽心中的希望就被浇弱了几分。   那种戒备的神态又重新回到了邝志林的脸上。   果然,他只是很客气地说道:“闻小姐,太晚了,雨也大,这样下去你会着凉的,我让他们送你回家。”   “不,在没见到陆先生之前我是不会走的,邝先生,请你帮忙传个话,我跟陆先生之间产生了一点误会,我只见他一面就走。”   邝志林无奈地说:“闻小姐,你应该很清楚,一向我只负责传话,不能擅自替澄少爷做任何决定。刚才这话是澄少爷自己的意思,他请你立刻离开陆公馆。”   闻亭丽面色一白,再大的雨浇到头上,也不会比这句话更让人浑身发凉。   隐约听见邝志林叹了口气。   “你们护送闻小姐回去吧。”   闻亭丽心一横,双手松开伞柄,眼睛一闭倒在了车边。   雨点立即噼里啪啦打在她的脸上,但她纹丝不动躺在那儿,就听邝志林讶然低喝道:“闻小姐?闻小姐!”   闻亭丽不肯睁眼,不管用什么方法,总要再见一次陆世澄才死心。   可是她高估了自己的体力,这一猛子倒在雨中,竟真的昏过去了。   不知昏睡了多久,闻亭丽被一阵奇异的动静惊醒。   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高阔的法式屋顶,她的思绪仍旧有点飘忽,迷迷糊糊在枕上转动脑袋,不期然看见了一扇漂亮的窗。   闻亭丽猛地坐起身,这房间她来过,是陆公馆一楼的客房,她崴脚的那一次,陆世澄就令人把她安置在此地。   没有错,窗外正是陆家的花园一角,而刚才吵醒她的,恰是花园里的鸟叫声。   她心头一喜。   没有陆世澄的准许,谁敢把她安置在陆家的客房,看样子,昨晚在得知她昏死过去后,陆世澄到底还是对她心软了。   她忙下床穿鞋,床头柜摆着一份粥点,这让她益发欣喜。这时一个老妈子蹑手蹑脚推门进来了,恰是上回负责照顾闻亭丽的刘妈。   “闻小姐,你醒了。”   “刘妈,又给您添麻烦了。”   刘妈热情地说:“快别这样说,大夫说你没什么事,就是情绪太激动了。闻小姐先吃口东西,我去告诉邝先生你醒了。”   她将手中托盘递给闻亭丽,里面是牙粉和毛巾等物。   闻亭丽对着刘妈离去的背影发问:“昨天晚上是陆先生让人把我送进来的吗?”   “正是呢。澄少爷听邝先生说你昏过去了,急忙让人把你抬进来,还连夜去请路易斯大夫给你瞧。”   闻亭丽心里甜津津的,捧起毛巾和牙粉,进盥洗室里细细梳洗一番。   出来不见刘嫂返回,便慢吞吞将那碗粥喝了。   不一会,刘嫂回来了。   “邝先生请闻小姐去客厅见他。”   闻亭丽忙随刘嫂出去,客厅里,那扇通往花园的落地窗大开着,犹如打开了一扇通往天堂的门,不断有阳光、空气和怡人的花香涌入客厅。   邝志林独自坐在阳光里看报纸,看见闻亭丽,他忙放下手里的咖啡杯和报纸。   “闻小姐,请坐。”   闻亭丽看看四周,没有看到陆世澄。   邝志林挥退客厅里的下人们。   “澄少爷不在家里,他一早去公司交代事情了,今晚会启程回南洋。”   “什么?”闻亭丽浑身一震。   “南洋本就堆了不少要务,此前澄少爷因为舍不得跟闻小姐分开才迟迟没动身,经过昨晚……澄少爷似乎觉得没有继续耽搁下去的必要了,所以决定尽早启程。”   闻亭丽无法控制自己的失措:“他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   “难道他以后都不想再见我了?”   邝志林欲言又止。   闻亭丽冲口而出:“他要是不想见我,昨晚为何还要管我的死活?就让我死在雨里不好吗?!”   “闻小姐,请你冷静一点。”   闻亭丽跌坐到沙发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   邝志林叹口气:“我不大清楚你跟澄少爷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你应当很清楚澄少爷的为人,他这人,向来很懂得体谅人,从不冲动行事的,这样做,应当是经过了一夜的深思熟虑。”   闻亭丽低声哭起来:“我不相信他会做得这样绝!难道他连一次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我吗?”   她轻易不愿将自己的痛苦和脆弱暴露在人前,但是这一次不一样。   昨晚之前,她跟陆世澄还是那样要好。   他是那样喜欢她,视她若珍宝,全心全意对待她。   他们两个在一起时,总是那样有默契、那样快乐,   她原以为,他们两个会一直这样要好下去。   谁知才一夜——   从天堂到地狱,不过如此!   她不甘心,死也不甘心!为了不让邝志林瞧见她眼里的泪水,她倔强地转过头去,默然良久,哑声说:“我想给他写一封信,还请邝先生帮忙转交给陆先生……”   “这个没问题,但是我得提醒闻小姐,澄少爷在处理问题上从不拖泥带水,这与——”   他顿了顿。   “澄少爷的成长环境有关,自小到大,算计提防他的人多,真心待他的人少,可只要他察觉对方是一腔真心,必然也以会一颗赤子之心来相待,所以,当澄少爷决定跟闻小姐在一起的那一日起,他就对闻小姐交付了自己的全部信任和爱护。这一点,闻小姐自己应该也很清楚。”   闻亭丽的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可一旦发现自己被玩弄或是被欺骗,澄少爷也是绝无可能回头的,若非性格如此果决,以他的生活环境早就被人害死了。你的信,我可以帮忙转交,但澄少爷究竟会不会看就说不准了,即使看了,他也未必会改变心意,这一点还请闻小姐做好心理准备。”   闻亭丽不响。   邝志林起身送客:“闻小姐先请回吧,中午之前将信送到我的办公室楼下即可。”   闻亭丽一进家门,周嫂满脸焦色迎上来:“怎么一整晚没回来?跟陆先生吵架了?”   闻亭丽失魂落魄走进自己的房间,用脊背抵住房门,疲累地闭眼吁了口气,再睁开眼,不经意瞥见了桌面上的那份合同,一颗心顿时像针扎似的刺痛。   合同的扉页上浇了雨,纸面变得有点皱巴巴的,想是昨晚周嫂好奇之下到露台上察看,没看到他们两个,倒意外发现了这合同,于是顺手帮她拿回来了。   她不想再看见那东西,赌气将其塞进抽屉。   坐下后,她心烦意乱找出纸和笔给陆世澄写信,无意间摸到口袋里陆世澄写给她的那封信。   展开,信里那一行行赤忱的文字,让她一看就眼睛发酸,泪水大颗大颗滴落到纸上。   但她很快将眼泪擦干,低下头,无比认真地写下第一行字。   【我要告诉你一千遍一万遍,我爱你,我没有在你面前演戏……】   上午十点钟,闻亭丽带着那封信匆匆赶到力新银行的楼下。   料着邝志林提前跟印度门房打了招呼,闻亭丽一来,对方就客客气气接过了她的信。   闻亭丽目送对方进楼,她知道,接下来除了被动地等待消息,她什么也做不了。   等到十一点多,邝志林终于派人下楼回话了,说刚才已帮她将信交给了陆世澄,若是澄少爷看了信之后态度有松动,势必会去找她的,劝她莫在楼下苦等,径直回家等消息。   闻亭丽连声说谢谢。   她回到家万分等待,直至傍晚时分都没能等来陆世澄的电话。   那封信就像石沉大海,没能激起半点回响。   她拿起皮包出了门,邝志林说过,陆世澄今晚会启程回南洋,在此之前,他想必一直在力新银行或是枫华大厦交代事情。   她径直赶往力新银行。   有了上午的经验,力新银行负责看门的印度人对闻亭丽不再防备,在闻亭丽给了他一笔小费之后,主动透露了陆世澄的行踪:“陆公子下午三点钟就走了,如果我没听错,邝先生好像跟司机说他们要去振兴大厦开会。”   闻亭丽果断招了辆车去往振兴大厦。   可是这幢楼门口的西崽却因为不认识闻亭丽,死活不肯透露陆世澄是否还在楼中。   闻亭丽不得已在街对面一家洋人开的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这样只要陆世澄一出来就能看见。   默默等了一阵,闻亭丽心酸地从包里取出一个小小的单词本翻弄着,她和陆世澄第一次在一起吃饭时,她和他就是用这个小单词本交流的。   这上面还留着他的笔迹。   【你菜点得太多了。】   【谢谢。】   【假如方才我没及时赶到,闻小姐可还有别的求助对象?】   在读到这些字的时候,就如同看到他那英俊沉静的脸一样。   越是往下翻看,心中就越是酸楚。   字字句句都是回忆。   她在咖啡馆里闷坐着,外头的天色渐渐黑了,再过一晌,路边便亮起了橙黄色的路灯,这让她想起那段日子陆世澄去摄影棚门口接她的情形,当时他正是站在这样暖黄的路灯下等她,每次出来看到他颀秀的身影,她的心头就会生出一种温暖亲切的感觉。   才多久,这幅景象就要变成回忆了。   她鼻根直发酸。不管是手里的单词本,还是窗外的路灯,凡是与他相关的回忆,都让人发自心底地眷恋,这让她如何轻易舍得放手。   突然看到一群穿西装的人从对面洋行出来,闻亭丽登时睁大了双眼。   陆世澄出来了,许多人围着他说着什么,这让他看上去愈发遥远,她一时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只知道他马上要离开了。   闻亭丽赶忙出了咖啡馆,但她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朝他跑去,而是选择静静地站在街道的这一边,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果不其然,很快有人发现了她并在陆世澄耳边说了句什么。   陆世澄顿了顿,回眸朝街对面看来。她抓着装满两个人回忆的单词本,楚楚可怜地望着他。   她深信,陆世澄看到她这样子准会心软的。   不出所料,陆世澄并没有挪开视线,而是长久地看着她。闻亭丽认为时机已经成熟,穿过马路朝他走去。   她要主动一点。这一次再不主动,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不等陆世澄吩咐,那帮人就非常识相地散开了,一行人中只留下了邝志林。   闻亭丽走到陆世澄面前,泪光盈盈地看着他。一夜不见,他憔悴得像生了一场大病,眼圈有点发红。   再看,她愕住了,不对,他在发烧。   原来,昨晚不只她一个人在煎熬中度过。   “你生病了?”   陆世澄一声不响望着她,   “你看我给你写的信了吗?”   陆世澄依旧无动于衷。闻亭丽擦了把眼泪,将手里的单词本递给他。   “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那你写在这上面好了。”   陆世澄喉结滚动,闻亭丽知道他是想起了从前他们相处的情形,从第一次起他们就是这样交流的,连她的这句话都跟一开头一模一样。   来之前她特地做了很多准备,她在小单词本的封面上写了无数个“我爱你”“对不起”,他只需一低头就能看到。   只要……只要他肯从她手里接过去。   然而,陆世澄只是深而冷地看她一眼,便回身拉开车门上了车。   邝志林走过来压低嗓门说道:“闻小姐,请走吧。”   闻亭丽牢牢盯着车内的陆世澄。陆世澄始终不肯转过头来再看她。   她终于有点绝望了。   诚如邝志林所言,陆世澄在荆棘丛中长大,父母双亡,日日活在豺狼虎豹身边,这样的成长经历让他很难原谅谎言和欺骗,经此一事,他绝无可能再信她了。   她的眼泪,她的可怜,她的痛苦,如今在他眼里都不过是一种逼真的表演罢了。   邝志林仍在旁边温声说:“澄少爷已经同路易斯大夫打过招呼了,闻小姐平时觉得哪里不舒服,今后可以给路易斯打电话,至于陆公馆和力新银行这边,就请还闻小姐不要再来电了。一则,澄少爷短期内不会回上海,二则,澄少爷不希望你再打搅他的生活。”   全程,陆世澄都不曾往车窗外看一眼,他的身周像是竖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拒人于千里之外。   闻亭丽仰头把眼泪倒回眼眶里,果断朝反方向走去。   过了一会,陆世澄的车毫无预兆就启动了。   闻亭丽没再停下脚步,更不曾回头,走得异常决然。汽车轰鸣声消失在街角的一刹那,她感觉自己体内的某一部分死了。   当夜闻亭丽发起了烧。   路易斯连夜带着梅丽莎护士上门来看她了。   “邝先生说闻小姐刚出院没多久,昨夜又淋了雨,怕她生病,走之前特地拜托我多关照关照闻小姐。”   闻亭丽把头埋在被子里听路易斯跟周嫂说话。   陆世澄待她始终是大方周到的,即便现在两个人分手了,她也不能在这上面挑出他一点点的不好。   但是她心里很清楚,从今往后,他不再属于她。   他的温柔、忠诚、体贴,他的喜怒哀乐,从此都与她没有半分关系了。   她硬起心肠将他的一切从脑海里全部剔除翻了个身,兀自沉沉睡去。 第61章   吃完路易斯带来的药,闻亭丽当晚就退了烧,第二天也没再发热,只是身上还有些乏力,换作平时,她是绝不肯乖乖躺在床上养病的,这一天她却哪儿也不想去,只在床上昏昏沉沉睡着。   这一整天,周嫂和小桃子说话轻声细语的,唯恐吵了闻亭丽养病。   晚间乔宝心突然打电话过来,说佟兆晖回来了,但他受了很重的伤,一开始他想等伤养好了再联系宝心,又怕宝心为自己牵肠挂肚,所以还是没忍住联系了她,宝心悄悄将佟律师安置在乔家一所空关的房子里,同时联系了私人医生为他治伤。   乔宝心还说,等到佟兆晖痊愈,她就和他动身去北平。   这通电话把闻亭丽拉回了现实。她给厉成英打去电话,得知厉成英营救佟兆辉时并未受伤,这才放了心。   一放下电话,闻亭丽就对周嫂说自己饿了。周嫂兴冲冲去厨房盛了一碗牛肉粥出来。   第三天早上醒来时,闻亭丽身上爽利了许多,只是下床照镜子时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脸色很憔悴,眼窝也有点凹陷,一副悒悒不乐的样子。   前几日在惠群医院养伤时可全不是这样。   看看时间已是六点了,她只得收起那些低沉的情绪去洗漱。   今天是《南国佳人》正式开机的日子,她得早些到公司去。   周嫂像一只焦忧的老母鸡围着闻亭丽打转:“衣服多备几件,这包荷叶饭你带到剧组里去吃,水壶里头灌的是温水,这两天不要乱喝凉东西,药片我给你放在这里,走的时候记得拿。”   闻亭丽往嘴上涂着红枫色的口红,这能让她的气色看上去跟平日没有两样,听见周嫂这一连串的嘱咐,无奈笑道:“我是去拍戏,又不是学童第一天去上学……好了好了,我会按时吃药的。对了,今天我会回得比较晚,你们别等我吃饭。这钱你拿着,上午您带着小桃子坐车到街上买几双鞋,给自己也裁几件新衣裳,不许不舍得买,回来看不到您和小桃子的新衣新鞋,我可是会生气的。”   为了让周嫂觉得自己全好了,她刻意如常交代了许多话,最后像往常一样进房间亲了一口酣睡中的妹妹,这才若无其事出了门。   可是一出门,闻亭丽的肩膀就重重垮下来。   家门口仍是那副熟悉的景象,梧桐树下却没有那辆熟悉的汽车和那道熟悉的人影了。   那种刺心的感觉无法言喻,她支撑不住跌坐在楼前的台阶上。   病是好了,心上却留下了一道新鲜的伤痕。现在的她正如一只受了伤小兽,急需找一个没人看见的角落舔舐伤口。   在这偏僻的巷堂,五六点钟的辰光,一切都是那样岑寂,对门的柳氏夫妇没有起床,家门口只有她一个。   这样正好,她可以清清静静一个人想事情。可惜越是回忆前事,心中的失落感就强烈,她和陆世澄交往的日子并不多,可是他留给她的几乎全是美好的记忆,一如此时的晨光,温柔,安静,静谧,充满暖意。   她低下头用胳膊环抱住自己,这一关,再难也得扛过去,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唯有时间,唯有时间才能冲淡一切。可惜她没有太多时间沉湎往事,她得面对生活。   默坐一阵,她抹了把自己的眼角,起身快步向巷子外走去。   到公司时,闻亭丽已经调整好了自己的状态,逢人就笑着打招呼,一举一动充满朝气,就连最熟悉她的黄远山,也没瞧出她刚病了一场。   为了庆祝《南国佳人》开机,黄金影业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开机仪式。一大早门前就围满了各家报社的记者,上海文艺界人士也纷纷来捧场,就连甚少在此等场合露面的月照云女士也应邀出席。   上午十一点,棚内第一场戏正式开拍。为了表示对此片的重视,公司元老、三位制片人、月照云均随车赶往影棚观看。   面对这异常隆重的开场,闻亭丽表现得胸有成竹,这两个月她没干别的,光琢磨“南淇”这个角色了,功夫下得足够深,她早早就将南淇在心里养活了,只要进入表演状态,她的一言一行活脱脱都是“南淇”。   那头黄远山大喊一声“action”,闻亭丽便自信满满的按照剧本对饰演男主角的巫笙说:“如果你认为这是堕落,那便是吧,这是我自己选择的路,用不着向任何人解释。”   却听黄远山道:“停停停!”   她皱眉朝闻亭丽招手:“你过来一下。”   闻亭丽忙过去。   “你怎么回事,你跟刘宝生是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乍然重逢的这一刻,你的情绪怎能如此平静,那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呢?那种有苦难言的痛楚呢?你一向很善于表现这种情感的,怎么刚才活像在念剧本似的。”   闻亭丽自己也有些慌乱,摸摸脸颊说:“可能是第一天太紧张了,黄姐,您让我再酝酿酝酿情绪。”   然而,接下来连拍三条都不满意,黄远山拍戏时历来严苛,越是重头戏越是讲究,每隔十几分钟就能听到黄远山喊“停“,而闻亭丽每挨骂一次,周围就会发出一阵小声的议论。   闻亭丽顶着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目光,硬着头皮一次次重新开始,直拍到第四条才勉强通过。   下午的两场戏也是状况百出。   “闻亭丽,动作不要那么僵硬,这是你自己的家,不是在外面,从那边走进来,对,很轻松地坐到沙发上,身体再放松些,停停停!又错了!”   “不对,全不对!眼泪含在眼圈里,不是叫你一上来就眼泪汪汪的。”   由于闻亭丽频频失误,两场戏一直拍到七点多才拍完。   这边一收工,黄远山便黑着脸让闻亭丽在化妆间等她,可她自己旋即就被制片人叫走了。   闻亭丽在化妆间等了半天不见人,只好去茶水室接水喝,忽听里面有人说:“老听黄姐说闻小姐有灵气,今天看着也不过如此嘛。”   “我都怀疑是不是换人了,上回那场试镜比赛,可是连周曼如小姐都输得心服口服的,今天闻小姐在片场——啧啧,这种水平我们公司岂不是一抓一大把,凭什么非得是她呢?她闻亭丽可是一部戏都没有上过的新人。”   “现在压力最大的是黄姐吧,前头路过休息室,听见刘老板正对黄姐大发脾气呢,刘老板还说,假如闻小姐明天还是今天这个状态,他们会考虑马上换人,倘若黄姐执意留下闻亭丽,他们就连她这个导演也撤下去。”   闻亭丽白着脸杵在门口,一回头,不期然看见月照云站在自己的身后。   不必说,刚才那番对话,月照云也听见了。   闻亭丽难掩尴尬:“月女士。”   茶水间里的对话戛然而止。月照云没朝里头看,只温声对闻亭丽说:“闻小姐晚上有空吗?我想约你到外头走一走。”   闻亭丽满脸惊喜:“当然有空。您等我一会,我去化妆间拿了东西就出来。”   黄远山听见月照云要找闻亭丽,也有些意外,她本来准备了一大堆话同闻亭丽谈,见此情形,只跟月照云对了个眼色,什么也没说就放闻亭丽走了。   两人出来走到街边,月照云让闻亭丽在原地等她,自己朝街角走去,不一会就潇洒地开着一辆汽车过来了。她为了出行方便,一到上海就跟朋友借了一辆车,自己开。   “上车。”   闻亭丽愣了一下便高高兴兴上了车,迄今为止她只跟月照云打过几次照面,但月照云身上有一种幽默可亲的气度,让人很愿意与她亲近。   “月女士,我们去哪儿?”   “去大马路附近走一走?”   闻亭丽欣然说好。   汽车开动后,她试着同月照云找话题,但一个人的心境不是能靠假装就能掩饰的。尽管她已经足够努力了,却远不如平常那样健谈,车内几度陷入沉默。   “闻小姐生病了?”月照云忽问。   “前两天有点伤风,不过已经完全好了,我脸色很差是不是?”   月照云微微点点头。   闻亭丽心里五味杂陈,她今天的状态相当不好。在戏里,该开怀大笑的时候她笑得很僵,该哭的时候她又完全收不住。   这种失控的状态连她自己都感到胆战心惊。   她拿不准自己这种低靡的状态还会持续多久,但她隐约觉得,这仿佛是不可控制的,像是从小就跟随她的某种天赋,陡然被老天爷收走了似的。   她为此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不安,情绪更是一度低落到了极点。   还好月照云没有多问。闻亭丽并不想在这种时刻被人垂询和关怀,哪怕是月照云也不例外。   汽车不疾不徐地向前开着,慢慢开到了某个街口附近。   闻亭丽胳膊肘支在车窗上出神,不经意一抬头,就看见了远处一块硕大的霓虹灯招牌。   前方不远处就是大世界游乐场。   夜里的大世界比白天还要热闹,紫色的霓虹灯一闪一闪映照着幽蓝天际,远看就像个变幻莫测的幻梦。   是梦没有错,她恻然地想,她的包里还收着陆世澄帮她弄的“大世界”长券,这梦就醒了。   她不记得那一天自己和陆世澄笑了多少次,只觉得小桃子的笑声犹在耳边。当时有多甜,现在就有多失落,她下意识将视线从那梦幻的霓虹灯上移开,以免双眼刺痛。   却听月照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们下车走一走吧。”   闻亭丽点点头,为了振作精神,她一下车就说。   “前面中央戏院旁边有一家店擂沙圆做得不错,我带您尝一尝?”   两人找到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闻亭丽帮月照云叫了一份本店招牌甜品,又另外叫了两份冰豆花。   坐下之后,月照云的一双眼睛就没闲下来过,不是隔窗观察街上的行人,就是打量店里的老板,再不就是研究路口的招牌。   她俨然对周围的事物充满了兴趣。最后她看了闻亭丽一眼,伸手一指前方的大世界霓虹灯招牌。   “还记得吗?我们在大世界见过一面。”   闻亭丽点点头,怕月照云看出什么,忙笑着补充:“那天您一个人在游乐场玩碰碰车,还老是盯着我打量,我当时就纳闷,我也不认识这位女士呀,她老瞧我做什么,后来才知道您是鼎鼎大名的小说家月照云。”   说着,她放下汤匙直笑。“我猜,那时候您已经从黄姐口里知道我了。”   月照云不但没有否认,反而从包里取出一张小照递给闻亭丽。“你看。”   “上个月黄远山就把你的照片寄给我了,她说她终于找到了一个非常适合演南淇的小姑娘,让我看看怎么样。我就想,一张照片能看出什么,我非要亲眼见见这个小姑娘才行,于是我就买票到上海来了,第一次在陆公馆看到你还没瞧出什么,直到在大世界的那一次,我才觉得你能演好南淇。”   闻亭丽的好奇心被这话彻底勾了起来:“您觉得我哪一点像南淇?”   月照云歪头眯眼打量闻亭丽。   “也许只是出于一种直觉。我看到你牵着你妹妹的手从梧桐树下说说笑笑走过,我就想这女孩笑得多么好呀,从里到外都笑透了,当时游乐场那么多游客,就你一眼就能让人瞧见。后来你发现我观察你,马上用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叼住我,你的眼睛里完全看不到一点胆怯和自卑……还有那位年轻的陆公子,我看到你和他相处的样子,看到你跟他说话的神态,我就想,这小姑娘简直就是为南淇这个角色而生的。”   闻亭丽笑容微滞。   月照云并没有就此打住话头,用汤勺缓缓搅了下豆花,继续道:“所以那天试镜比赛还没正式开始时,我内心的天平已经倾向你了,看完你的三幕戏之后,我当即决定把票投给你。诚然,周曼如、乐知文、小蝶君她们都很优秀,但她们统统都不是南淇。今天在片场,我对你是充满信心的,可是——”   月照云骤然调转了话锋:“我不相信一个人的灵气会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消失,闻小姐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闻亭丽鼻根隐隐发酸,她并不觉得月照云唐突。   月照云声音中的关心与焦虑都是真的,丝毫不让人反感。 --奇@ 书#网¥ q i & &s h u & # 9 9 &. c o m--   她没有忘记,试镜比赛那最关键的一票正是月照云投给她的。可以说,没有月照云和黄远山的鼎力支持,她绝不可能争取到南淇这个角色。   可今天她的表现,显然让她们失望了。   她咬唇低头,哑声说:“对不起,您放心,我会尽快调整好状态的,明天绝不会再像今天这样了。”   月照云不响,不知是看出了闻亭丽的状态极差,还是听说制片方不会给闻亭丽太多时间来调整状态,对于闻亭丽的这番保证,她俨然并不乐观。   但她只是安抚性地拍了拍闻亭丽地肩膀,随即转移话题道:“出去转转?”   “好。”   两人沿着街道向前走,走过东方饭店时,月照云突然转身向身后某个方向远远一指:“我在那边住过的。喏,就新桥街挨着的一条小衖堂里,叫兴昌里,我在那里头赁过一个亭子间,前后住了有两年多的时间。”   闻亭丽讶然:“原来您在上海待过这么久。”   月照云所指的那一块因为紧挨着洋泾浜和郑家桥,历来是三教九流盘踞之地,街巷里经常堆积着马桶等物,隔老远就能闻到臭味。   “没办法,此地租金比别处便宜。”月照云仿佛猜到闻亭丽心里在想什么,笑了笑,回身向前走,“那时候我刚从家里出来,到上海时身上已经不剩多少盘缠了,能找到一处栖身之所已是不易,哪敢再奢求其他。”   “您为甚么不在北平找事做?”   月照云自嘲般地摇摇头,“我家里的情况有点复杂,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闻亭丽一震,月照云悠悠然道:   “我娘是个姨太太,这辈子最大的恨事就是十六岁就被卖给了我父亲做妾,她从此丧失了做人的尊严,事事都要看人眼色。她不希望我重她的覆辙,便央求我父亲送我去学堂念书。我很给我娘争气,小小年纪就能绘声绘色讲《三国》《水浒》里的故事,我爹看我聪明,勉强同意送我去学堂,可惜中学毕业那一年,家境已经大不如前了。我爹为了缓解生意上的窘境,就让我辍学去给北洋政府里的一个官老爷做姨太太,老头子已经六十多岁了,我是他的第八个小老婆。”   说到此处,月照云已是面色如霜:“我娘当时正生着病,听到这消息哭得差点就昏过去,连夜收拾东西帮我逃出来,可惜没等我跑到火车站,我爹的人就追上来了,我为了麻痹他们,只得撇下行李箱逃上火车,所以等我逃到上海时,身上唯一的财物便是我娘早年给我打的一对镯子,我把镯子卖了才换得了一些生活费用,不然早就饿死在街头了。”   闻亭丽听得心惊肉跳,急声问:“后来呢?令慈现在还在北平吗?”   她却忘了月照云如今已是功成名就,这段往事想必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月照云满目凄凉。   “我一到上海就偷偷给我母亲写信,可始终未盼来我母亲的消息,后来我才知道,在我逃走的那一天,我母亲就被我父亲吊起来狠狠打了一顿,她本就染了风寒,被父亲这一折腾,当晚命就没了,可以说——我的命,是我的娘的命换来的。”   闻亭丽喉头一哽,虽说月照云很快将脸转过去,但她还是看见了对方眼睛里骤然浮现的泪花。   两人同时沉默着,街上明明那样吵闹,月照云身周的空气却像是结了霜似的,静静散发着一股寒意。   过了不知多久,月照云怃然道:“那一年,我十九岁,就跟闻小姐现在一样大。”   闻亭丽莫名被这话深深触动:“后来您靠什么维持生计呢?您是从那时候开始写小说的?”   “读中学的时候就发过一些文章,来沪后也试着投过几次稿,偶尔能中一篇,也只能维持一两天的吃用,我心焦不已,每日天不亮就出门找事做,那时候上海滩有人写长篇传奇挣了大笔稿费,我就从邻居那边借来一本读了读,后来自己试着写了一篇,居然很通,我带着稿子去投稿,报社见我是个小姑娘,看都不看就把我的稿子退回来了,我没办法,只好改用一个男人的笔名投稿,这回居然被录用了。”   她嗤笑道:“我由此知道,我们女人不只婚姻不自由,连职业也是不自由的。”   说话间走到一盏路灯下方,月照云把自己右手的五根手指在灯下揸开让闻亭丽看,她的食指和中指之间有着厚厚的茧子,一看便知是长年累月磨出来的。   “我日也写、夜也写,年纪轻轻就写出了一身骨头病,但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年后,我在文艺界积攒了一点名气,在报社向我约我第 十篇稿子时,我终于有机会跟他们讨价还价,进而改用‘月照云’这个笔名,我用这个笔名发表了第 一部长篇小说《春申旧事》,从此在文坛站稳了脚跟,可直到我发表第 四部小说,读者才知道我是个女作家。”   闻亭丽悲哀地想,怪不得月照云早年的笔名是男人名字“李先生”,而她的成名作,又是以上海滩为背景的《春申旧事》。   “我写啊写啊,写到我那老爹断了气,我这才意气风发搬回了北平,把我家那所老宅子买下来,把我爹的牌位扔到马桶里,将我和我娘当年住的小厢房重新修葺一番,我在中堂供奉着我娘的灵位,日日祭拜,可这又如何呢,我娘她——”   月照云哑然失声。   闻亭丽只觉得嗓间有些发苦,她不敢开腔,对于此时的月照云而言,任何安慰性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好在,月照云很快便从那种消沉的情绪中走了出来,她像要摆脱什么似的用力甩了甩头,迈开大步向前走。   “月姐。”闻亭丽急忙追上去,这番谈话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不知不觉自己对月照云改了称呼。   月照云也并不反感闻亭丽这样叫自己,只是回头冲她招招手。   “来。”   闻亭丽心潮澎拜跟上月照云的步伐。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街旁的氛围有些变了。整条里弄挂着五光十色的灯笼,栋栋房子门前站着浓妆艳抹的女人。   再往前走就是四马路的会乐里了,那可是上海最出名的风月场所,闻亭丽迟疑发问:“月姐,我们还要往里走吗?”   月照云一脚踏了进去。   夜风送来一阵阵扰人的头油香味,伴随着柔媚如丝的胡琴声。   那香气似桂如兰,浓得能把人的意志力黏成一团。   闻亭丽被熏得头昏脑胀,她不敢回视那些倚门招客的女人们,这地方让她想起了早年在南京做过舞女的母亲,她觉得自己但凡多看这些人一眼,都是对母亲的亵渎。   突然有个小小的身影从一扇门洞里冲出来撞在月照云的身上。   “救救我。”这人死死抓住月照云的手。   月照云忙弯腰将对方紧紧护在怀中。   那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身上衣衫不整,脸上满是泪痕。   “救救我,太太!我不想接客!”   里面随即追出来两个壮汉,将女孩如同捉小鸡一般抓了起来。   “你们——”闻亭丽冲上去想要把小女孩抢回来。   月照云面色惨然将闻亭丽拦住。   “你们是哪个堂会的?”一个男人在门口气势汹汹撸袖子。   月照云捂住闻亭丽的嘴,将她迅速带离原地。   闻亭丽跌跌撞撞被拖着走了一段,好不容易挣脱了月照云的手,急声说:“您刚才没看见吗,那还是个孩子。”   月照云一声不吭将自己左侧的衣袖撂上去,让闻亭丽看上头的一处伤口。   “曾经我跟你做了一样的事,可我非但没能救下对方,还被那帮人打了一鞭,事后我想找上海的律师朋友帮忙救人,他们却劝我不要自讨没趣。这地方是人间炼狱,就同‘烟土’一样,长期被租界的地头蛇垄断和控制,外人是插不了手的,除非——我们自己不要命了。”   闻亭丽听得满头大汗,与此同时,胃里泛起了浓浓的恶心。环顾四周,弄堂里的女人全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她们。   对于她们刚才那番试图救人的举动,这班可怜女人没有一个露出感激的表情,反而一个个充满了不屑、嘲讽和疑惑。   这其中,有两个小姑娘明明只有十三四岁,却已经被训练出一种老练的媚态。   闻亭丽忍不住扶墙干呕起来。   月照云半拖半扶将闻亭丽拉出了会乐里。   跑出来后,两人倚靠着栏杆望着江水喘气,月照云递给闻亭丽一方帕子。   “擦擦汗。”   闻亭丽默默摇头。   “有没有什么话想说?”   闻亭丽不响。   月照云陡然提高嗓门:“怎么,在看过刚才这幅炼狱场景后,你还打算继续消沉下去吗?”   闻亭丽犹如被人抽了一记耳光,耳边轰隆隆作响。   “你可知道两个租界内有多少被迫卖身的女子?高达十万人!”   “比起她们,我们何其幸运,你有演电影的天赋和美貌,我侥幸会写故事,可即便如此,我们一路走来也经历了无数艰险,每个人的脚下都踩着刀山火海,稍不注意就会坠入无底深渊。”   闻亭丽听得冷汗直冒。   月照云猛然向后方一指:“还不明白吗?我们随时可能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个。纵算你不愿,社会环境也会把你一步步推进去,摆在我们面前的机会少之又少,当机会到来时,你为什么不尽全力抓住?”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月照云已是疾言厉色。   “闻小姐,我不知道你最近遇到了什么事,我只知道,假如你明天还是这种状态去拍戏,制片方极有可能当场换人,没办法,在人才辈出的电影圈,竞争就是这样激烈!而一旦被踢出剧组,你也别指望将来还会有别的公司找你拍戏,你无依无靠父母双亡,未来四年的学费靠什么来支撑?你和你妹妹今后的生活该如何维系?还是说,你打算像像四马路这些可怜女子一样,被生活一步步逼得走入绝境吗?”   月照云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道鞭子重重抽打在闻亭丽的面门上,让她禁不住浑身发抖,头上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   看见闻亭丽这副模样,月照云心软了。   “我猜,你最近一定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   闻亭丽眼眶一红,可月照云的语气随即变得严厉起来:“可是你没有时间——没有时间去放任自己,懂不懂?”   她推着闻亭丽向后转身,让她直面对面那条鬼影森森的四马路。   “你睁大眼睛好好看清楚!这里没有如花绮梦,只有世道艰险,在这片土地上,最美丽坚韧的花朵都会被摧残成一滩烂泥。你我虽然站在这一边,实则与她们中间只隔着一条‘马路’,这条马路,名字叫命运!   “你现在已经走到了命运的十字路口,浑浑噩噩是行不通的,左顾右盼只会葬送自己的前途!还有,你也别指望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别人!这世上唯一靠得住的只有你自己。现在,你必须靠你自己的力量走过这个路口,正如当年的我一样。但凡心存一丝侥幸,你就会错失这个机会,而且将来你是没有任何机会去后悔的,因为你错过了命运对你的一次垂青!”   闻亭丽泪眼滂沱,拼命点头。   月照云哑然片刻,叹着气将手里的帕子再次递给闻亭丽:“哭够了的话,就擦擦泪吧。”   闻亭丽将手帕紧贴在自己的一双泪眼上。   她一个字也没有说,只是沉默地擦拭着眼角的泪。   她知道,只有擦干眼泪,才能看清楚眼前的路。   看清路,就得迈开大步继续向前走。   她擦得非常仔细,越擦,脑中越清醒,越擦,心中的恐惧就越具体,而这份恐惧,又帮她滋生出无穷无尽的勇气。   她没有时间去消沉,残酷的环境随时会将她碾碎。她得向前跑,不顾一切向前跑,才有机会躲得过身后那一双双看不见的黑色大手。   终于,她缓缓放下手帕,抬起一双清澈至极的眼睛,对月照云说:“我好多了,月姐。”   月照云露出欣慰的笑容:“那就好,走,我送你回家。”   当天夜里回到家,闻亭丽找出那条红宝石项链坐到妆台前。   在这昏暗的夜里,宝石依旧绽放着美丽的光芒,映在眼睛里,刺到心坎中。   直到这一刻,闻亭丽才明白自己对陆世澄的依恋比想象中还要深。   同时她也认识到,这份依恋和不舍已然成为了她前进路上的绊脚石。   是时候放下了!   她在心里告诉自己。   如同珍藏过去的一张旧照片一般,她缓缓将项链收进那个淡粉色珠贝珐琅首饰盒中,轻轻关上,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   这一早,《南国佳人》摄影棚里异常忙碌,一众工作人员当中,最紧张的当属黄远山。   今天要拍一场重头戏,仅闻亭丽一个人就要说整整五页的台词,与她搭戏的又是业界知名的老戏骨温冠华女士,而以闻亭丽昨天在片场的状态,黄远山很怀疑她能不能扛下来。   筹备期间,黄远山时不时忧愁地看向闻亭丽。   月照云、刘梦麟和几位制片人也在。此外片场里还站着好些暂未开工的演员,昨天的事已经在公司里传开了,大家都好奇今天闻亭丽会不会被当场替换下去。   在这种紧张而诡异的氛围下,闻亭丽表现得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化好妆后,便走到一号镜前,客客气气地同温冠华欠身行了个礼。   黄远山焦躁地轻轻嗓子,拍拍手扬声道,“请各部门注意,灯光、摄影……action!”   场景灯一亮,闻亭丽就对温冠华扮演的段太太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   黄远山愣了愣,仅仅这一个亮相,就能看出闻亭丽明显与昨日状态不同。   她精神为之一振。   “好,保持这种状态,朝她走过去。”   只见闻亭丽扮演的“南淇”亲热地上前握住“段太太”的双手。   “这不是大姐吗?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段太太有点不知所措,“你还好么?”   “我好得很。”南淇的脸直逼到段太太的脸上,很和悦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托您的福,我一切都好。你看不出来我过得很好么?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南淇。”段太太有点惊吓的样子,“你这是怎么了,你还因为之前的事记恨我吗?”   南淇脸上依然在笑,可是笑容中突然堆起了浓浓的杀气,恶狠狠打断段太太。   “收起你这套假惺惺的嘴脸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地里都对我做了什么吗?!”   片场里鸦雀无声,直到一场戏拍完,众人才如梦初醒。   摄影师郑其璋第一个鼓掌叫好。   他手中的两架贝尔浩摄影机从不同角度捕捉到了闻亭丽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故而他比谁都清楚这段表演有多好,南淇“疯”得恰如其分,让人无限怜惜的同时,也让人心生怵意。   片场的工作人员纷纷鼓掌,黄远山更是当众露出久违的大笑脸。   “一条过!温老师、闻亭丽,辛苦了。”   闻亭丽满面春风下场补妆,一边走,一边用目光寻找月照云,却看见月照云正顺着通道悄然离去。   闻亭丽望定了月照云的背影,恳切而小声地说:“谢谢您,月姐。”   忽听黄远山亢奋地说:“下一场戏开始了,巫笙、闻亭丽,去四号机。”   闻亭丽嘴角上扬,意气风发朝那边应了句:“来了。” 第62章   四个月后。   天色还未大亮,闻家小客厅的电话就响个不停。   第一通电话是高筱文打来的。   “听说你那部戏要杀青了?”   闻亭丽一脸见鬼的表情:“你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   高筱文打着哈欠:“还不是因为再晚就找不到你了。喂,关于你们那部戏,最近我可是听到了不少风声,业内人士说你每一场戏都表现得尽善尽美,笃定这部片子上映后会大受欢迎,昨天“小天喜” 公司是不是提前找过你了?闻亭丽,我警告你,当初你可是答应免费为我的傲霜粉膏打广告的。”   闻亭丽哭笑不得:“这家找我拍的是香粉广告,与你的傲霜粉膏不搭嘎的,你放心,片中起码有两场戏我对着镜头用过你的傲霜粉膏,等到片子杀了青,我再免费帮你拍一条正式的广告如何?”   “这还差不多,对了,下礼拜沁芳姐过生日,到时候她们欣欣百货肯定会举办晚宴的,你记得提前安排好时间来参加生日宴,沁芳姐那帮朋友早就想认识你了。”   闻亭丽一口答应,她跟董沁芳向来交情不错,父亲去世那一阵,董沁芳前前后后帮过她不少忙,这份恩情她也一直记在心里。   刚放下电话,黄远山的小助手——兼剧组副导演谭贵望又打来了。   “小闻,黄姐让我告诉你,棚里的布景出了点问题,现在正忙着找师傅抢修,你的戏大概十一点才能开拍,不用像平日来得那样早。”   “知道了。”   接完这两通电话,闻亭丽对着冻僵的手哈了口热气,起都起来了,回床睡觉有点太可惜了,索性拿起书包出了门。   马上要期末考试了,她决定利用这几个钟头图去学校温书,比起家里,学校图书室要清净许多。   一出门,迎面吹来一股寒飕飕的北风,转眼已是十二月份,天气越来越冷了,马路上梧桐树的枝头上挂满了冰条。   站在台阶上,她照例有些失神,那种怅惘的感觉一直存在她的心底,只是不再强烈,刚窜上来几秒,便自行消失了,她在原地深吸一口气,裹紧衣裳下台阶。   九月下旬,沪江大学正式开学,作为新一届的学生,闻亭丽的人生正式掀开了新的篇章,当时《南国佳人》仅开拍二十多天,距离拍完还遥遥无期,考虑学校方面的看法,她报道第一天就主动向教务处汇报了此事。   最开始教务处是不同意的,哪怕闻亭丽再三强调黄金影业公司是一家正规公司,校方也经过调查知道了闻亭丽是孤儿,家中负担重,拍戏不过是为了筹集学费。   可毕竟拍戏耗时长,耽误功课是一方面,作为校方他们也不得不考虑一些社会影响。   听闻此事,黄远山拉着上海电影协会的翁主席去学校做说客,起先遇到了不少阻力,后头还是找到了分管纪律的副校长头上才有所转机,这位副校长与翁主席是多年同学,平时也非常喜欢看电影,对于本埠的电影事业,一直有心支持,在确认闻亭丽拍摄的是富有社会意义的文艺片之后,终于有些松动了。   经过几番努力,校方最终批准了闻亭丽拍戏的请求,但前提是闻亭丽期末不能挂科。   为了做到这一点,闻亭丽每日里见缝插针学习,而为了照顾她的功课,黄远山也顶着压力给了她诸多方便,凡是闻亭丽的大戏,都尽量安排在她没课的那一天开拍,平时的戏则能统一安排在她放学后再开拍,从五点钟一直拍到夜里十一二点收工。   好在第一学期功课不多,这样大的工作强度闻亭丽硬是抗了下来,   可即便如此,也有差一点就应付不来的时候。   譬如上周,闻亭丽就因为随剧组去无锡拍外景忘记交数学作业,还有一回,一向不点名的哲学课老师突然心血来潮在课堂上点名,当日她因在剧组补拍一场戏,不巧没能赶过来,先生当场放话,累计缺课两次就算不及格,吓得闻亭丽从此缺谁的课也不敢再缺席哲学课。   除此之外,她每月还得想方设法抽出时间去找厉成英练习枪法和搏击术。   这样三头应付着,原定三个月就杀青的戏硬是拖了四个月还没有拍完。   幸而再漫长的路也有终点,再来两场戏,这场片子就要杀青了。一想到这个,她就说不出的振奋。   十点半,闻亭丽坐公司的车赶到片场,一进门就见剧组的同事们热热闹闹议论着什么。   “闻小姐,你来得正好,大伙正商量杀青宴定在哪家餐馆。”   看得出大家都很高兴,闻亭丽凑热闹说:“要不去长兴馆吃高桥本帮菜吧,那家的红烧鮰鱼老有名气了!”   马上有人表示赞同:“闻小姐跟我想到一块去了,这家我也吃过,好得不得了!”   说笑几句,闻亭丽独自去后头放包。   刚来公司时,她得跟别人共用一个大化妆间,样样不方便,而现在,她有了自己的独立化妆间,虽小,却很齐全,她照例将包收到柜子里锁好,掩上门出来,又去别的化妆间缠着前辈演员闲聊。   “温姐,你试试这个粉膏嘛,我朋友高小姐的公司做的,粉质比胭脂林卖的还要细腻。”   “你又来了,好了好了,听你的,我们马上试试。”温冠华带着无奈的微笑把粉膏交给自己化妆师。   这时有几位年轻演员进来,见状好奇问道:“闻亭丽,你在发什么好东西?”   比起刚进组那段时日,大伙对闻亭丽的态度热忱了不少。   一方面是因为闻亭丽这几月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努力,凡有她的戏,必定准时到场,而且往往都是一条过,鲜少有说错台词或是情绪不到位的时候。   这世上没人会不欣赏既聪明又勤奋的人。   另一方面,即便是再没有眼力见的人,如今也能看出闻亭丽将成为一颗冉冉上升的新星,随着《南国佳人》拍摄进度的推进,公司上层对闻亭丽越来越欣赏,越来越重视。   从一开始对她片场外的生活不闻不问,到后头主动为她派了专车和司机。   那之后,尽管闻亭丽仍每天在沪江大学和剧组之间来回奔波,但至少不像从前那样辛苦了,因为她的司机基本随叫随到。   这一切变化,大伙都看在眼里。在对待闻亭丽的态度上,于真心之外,还多了一些人情世故方面的考量,一些原本从不考虑新人的私人聚会,也会叫上闻亭丽一同去了,平日在剧组里,几位前辈也对闻亭丽颇为关照。   闻亭丽大大方方把自己的脸蛋凑到几人面前:“是粉膏,我朋友公司做的,今天我脸上抹的就是这个,你们看,是不是又薄又透?每位前辈都有。”   大伙叽叽喳喳围上来端详她脸上的妆容。   闻亭丽说说笑笑发完粉膏,仍回自己的化妆间去,这会儿剧组的人不是在化妆,就是在前头商量聚餐的事,沿路走回去,连一个同事都未碰见。   刚拐弯,就看到一个人从走廊尽头慌慌张张跑过来,抬头见到闻亭丽,表情活像见了鬼一样。   “罗小姐?!”闻亭丽睨着她,   是罗殊红。   当初邓天星找人暗算她,正是为了帮罗殊红争取“南淇”这个角色,可到头来邓天星不但没能讨得罗殊红的欢心,还被整个电影行业封杀了。   那之后邓天星便长期处于无事可做的状态,头几月有人见过邓天星在181号总会里赌钱(注),再之后就没人见过他了。   罗殊红倒是还在公司拍戏,只是每次见到闻亭丽面上都有些不自在,闻亭丽也懒得理会她。   罗殊红在经历了短暂的慌乱之后,很快就站定了脚。   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此地,而是很自然地发问。   “大家商量好去何处吃饭了吗?”   闻亭丽淡着脸擦过她的身畔:“听说是去长兴馆吃。”   罗殊红一走,闻亭丽便沉着脸检查自己的化妆间,抽屉依旧是锁着的,包里头所有东西都在,包括她那把手枪,一切都在,就连她的衣服也没有被人翻动过的痕迹。   但她仍未打消心里的疑虑,拧眉思量片刻,有人过来找她:“闻小姐,刘老板找你。”   闻亭丽忙换了一张笑脸说“好”。一出来,就看见黄远山和大老板刘梦麟一行人。   刘老板一手夹着雪茄烟,冲她招手:“你来。鸳梦公司听说我们公司的新戏要杀青了,想找一位女明星为他们的新产品拍一组广告,产品是脚踏车,报酬相当不错,我就让广告部推荐了你,假如对方明日能定下来,就会马上签合同,你自己的意思如何?”   闻亭丽心中狂喜,面上却尽量表现得很泰然:“一切听公司安排吧。”   刘老板扭头对身边人笑道:“瞧瞧,十足的滑头,天生当明星的料。”   在场的人都笑了,黄远山也是一脸笑容,自从片子顺利走到尾声阶段,眼见她心情一天好似一天,她笑着接过话头:“明天上午你早点来公司,《振声晚报》要给你做一期专访,我在旁边帮你把关。”   “给我做——专访?”   “你是此片的女主演,找你做专访很奇怪吗?”   闻亭丽心口怦怦跳个不停。   她低估了黄金影业在业内的影响力,片子还没上映,全世界的闪光灯好像都对准了她,又是广告片又是专访的……这让她在不知所措的同时,又萌生出一种强烈新鲜的刺激感。   难怪世上那么多人醉心于名与利,这东西好像真会让人上瘾。   要知道在正式进入片场之前,她最大的兴趣就是拿到片酬。   可现在她隐约意识到:杀青对她来说并非终点,而是一个全新的起点。   黄远山在闻亭丽眼前晃了晃手,笑道:“发什么愣,明日记得早些来公司。”   次日中午,闻亭丽同黄远山坐车去邓脱摩饭店接受《振声晚报》的采访。   这地方是黄远山提前指定的,她喜欢同报人在饭店的餐厅里边吃边聊,她说这种状态下接受采访最放松。   席上,闻亭丽并没有侃侃而谈,只在对方指明要她回答问题时,才不失诙谐地答上几句。   黄远山对闻亭丽的机警相当满意。   采访完毕已是黄昏时分,一行人从饭店里出来,摄影师看夕阳正好,一时兴起,要求在门前的人行道帮闻亭丽和黄远山拍几张背影照片。   这是好莱坞现今顶流行的一种拍摄手法,闻亭丽和黄远山都不是扭捏的人,当场就应了。   这番举动自然引来了路人的好奇心理,不少人驻足围观,有人悄声打听:“那边拍照的是哪位明星?”   “有点面熟,叫不上名字。听说是黄金影业的新人,马上有片子要上映了。”   “欸!不会是前段时间闹得沸沸扬扬的《南国佳人》吧?”   马路对面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静静停着一辆车,见此情形,有人冷哧一声。   “瞧她这一脸风光的样子,这是要当大明星了?没想到闻家也有祖上冒青烟的一天!”   车内另一人堆起笑容对邱大鹏说:“邱堂主,您要我帮您调查的事情也查到了,您看那笔赌债……”   邱大鹏掐灭手里的烟头,慢吞吞道:“小邓啊,你这笔赌债可不是小数,181总会那里你欠一万大洋,同兴坊陈老板那儿你又挂账五千,你觉得凭你这点不痛不痒的消息,抵得上一万五大洋的赌债吗?”   邓天星忍气哀求道:“邱堂主,您是白龙帮有头有脸的人物,只要您一句话,别说是一万五千大洋,便是五十万大洋也能一笔勾销。您也知道,我也曾经风光过,要不是当初姓陆的做得太绝,我何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邱大鹏和颜悦色拍拍邓天星的肩膀:“邓先生,你可能误会了,你的过去我邱某人毫不关心,我只关心你还能不能从闻亭丽那边打探到更多有用的消息。”   邓天星面有难色:“闻亭丽非常谨慎,我那位朋友费了许多心思都没能查到什么有用的线索,她好歹也是一个千金小姐,再让她冒着风险去偷人家东西,恐怕不大合适。”   邱大鹏目光闪过一抹厉色:“你把白龙帮当作什么了?敢在我面前东拉西扯!我眼下只关心当初究竟是谁对我儿子放了暗枪。我给你三天时间,你带点真正有用的东西来回话,否则——”   邓天星身子一抖,咬咬牙说:“我再想想办法!”   邓天星走后,邱大鹏再次将刺刀一般的眼神射向对街的闻亭丽。   没想到此事查到最后,竟查到了闻亭丽的头上。   原本他从未怀疑过闻亭丽,毕竟她是他看着长大的,此前他也从未听说过她会使枪,所以哪怕得知她跟陆世澄走在一起了,他也没想过儿子遭人暗算的事会与闻亭丽有关。   好在苍天有眼,那日竟叫他在181总会馆听到这姓邓的小子说起一事……   那段时日,姓邓的小子刚被陆家逐出电影界,趁着手里还有一些余钱,整日混迹于赌场中。   他去181总会的那一天,碰巧撞见邓天星在跟另一位客人打架,对方似乎知道一点邓天星被赶出黄金影业公司的内幕,当面嘲讽邓天星是个戇度,一个大男人暗算一个小姑娘不说,还因为算计不过被整个电影行业封杀。他这种人也好意思学人家来赌场碰运气,趁早滚出去才是正经。   邓天星气急败坏,骂道:“你说闻亭丽?当初要不是我手下留情,哪还轮得到她当女主角。”   邱大鹏听见“闻亭丽”这三个字,忙让手下人把他们拉开,另外买了几组筹码送给邓天星,假惺惺问邓天星出了何事。   邓天星胆子虽大,却也不敢糊弄白龙帮的人,只好吞吞吐吐将当日的事说了。   “我那兄弟牛高马大的,将她从那样高的楼梯上推下去,她就算不摔出骨折,脸上也会破相,可她第二天就没事人一样去公司参加试镜了,你们说这姓闻的是不是有鬼?”   邱大鹏心中一动:“你怀疑她有身手?”   邓天星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但据我兄弟说,这小姑娘反应快得出奇,而且很懂保护自己,二十多级楼梯滚下来,连一颗牙都没摔掉,这要是没学过一点搏击术,谁信?”   邱大鹏脑中轰隆作响,难不成这孩子因为亲爹的事受了刺激,暗中找门路拜了师?   他一早就知道闻亭丽新赁的公寓离事发地不远,只是那时候他压根没有将这事与儿子受伤的事联系到一起。   而且那一阵他忙着照顾重伤的儿子,根本无暇抽出大把时间来调查,如今细想,也许闻亭丽根本不像表面上那样单纯。万一她暗中学了一些本事,甚或认识了一些江湖上的人,那么她完全有机会在射伤凌云之后,把陆世澄悄悄转移出来。假如她有同伙,这一切做起来就更容易了。   怪不得那之后没多久,闻亭丽就跟陆世澄公然出双入对了。   时间点未免也太巧!   邱大鹏越想,就觉得自己的推测合理,越想,就越觉得恨意滔天,拜当晚那两发暗枪所赐,他的儿子如今成了一个只能瘫卧在床的废物。   她闻亭丽倒是混得风生水起了!他的肺都快气炸了!   他咧开一口黄牙对着那头阴恻恻一笑,不急,等他把一切都查清楚的那日,就是这小贱人的死期!   走着瞧!   这天傍晚,闻亭丽从学校回来,连口水都顾不上喝,就匆匆钻进卧室取东西。   “要去剧组吗?把桌上那盒饭拿着。” 周嫂追在后面说。   “不是,欣欣百货的董大小姐过生日,我得去给人家贺寿。” 闻亭丽找出自己给董沁芳准备的生日礼物,急急忙忙坐到镜子前梳头。   梳着梳着,她把目光投向了客厅的电话,白日里罗殊红那番举动实可疑,依她看,多半有人在背后捣鬼,但这次她不再想等着对方自己露出马脚,她要主动出击。   刚给厉成英打完电话,周嫂走过来将一沓报纸递给闻亭丽。   “你瞧瞧这个。这几日我向周围的邻居问了一圈,都说这附近没有像样的幼稚园(注),倒是昨天傍晚碰见对门的柳太太,她跟我说,她昨天读报时无意中看见几则托儿所的招生广告,有一家养真幼稚园是商务印书馆开的,很正规,关键离此地还不算太远,她让我把报纸拿给你看看。”   闻亭丽高兴接过报纸,过完年小桃子就虚岁四岁了,周嫂不识字,总待在家里不是长久之计,她得尽快帮小桃子找一家能授课的幼稚园。   广告栏上果然有一则养真幼稚园的招生通知,她忙记下那上头的联系方式,对周嫂说:“这会儿柳太太多半还没下班回来,柜子里有几盒洋行买的朱古力和红茶,待会您一起拿过去送给对面,柳太太作风很西派,这礼物她准会喜欢,您就说这是我的意思,谢谢她帮忙提供消息。”   周嫂应了,闻亭丽便要收起报纸,忽又在右边的版面上发现一则通知。   【上海外侨商会将于公历新年一月一日举行年会,届时由陆会长亲自主持会议,地点定于xx路xx饭店,欢迎社会各界人士莅临。】   闻亭丽心脏猛地一缩。   她大概是对“陆”字过敏,光是看到这个消息就一阵眩晕。   不过她很快又冷静下来,也许,回来的只是陆老先生,毕竟陆家在沪上再有影响,以陆世澄的年纪和资历,目前还当不上外侨商会的会长。   何况就算真是陆世澄回来了,又与她有什么关系。   她满不在乎地将报纸扔回茶几上。 第63章   董沁芳的生日宴在董公馆举行。   董家一贯会经营,董沁芳又是董家年轻一辈中最受器重的一个,她过生日的消息一经传出,沪上大半名流都来了。   门前停着一长串的豪华汽车,有管事过来给闻亭丽开门,她笑吟吟跟人进了大厅,前方传来一声热情的招呼。   “我们的大明星来了。”   无数道视线集中在闻亭丽脸上,到处是花团锦簇,到处是银光闪闪的人影,一时也分不清谁是谁,愣神间,一阵香风卷到闻亭丽面前。   “亭丽。”   闻亭丽将手里的礼物捧给董沁芳。“沁芳姐,生日快乐。”   董沁芳随手将手里的香槟杯递给身边人,郑重其事打开盒子,一看便露出惊喜的笑容:“这也太别致了,我太喜欢了。真是的,你人来就好了,还费心准备什么礼物。”   闻亭丽心知董沁芳未必瞧得上这个,但她那真诚的语气让人相信她是发自内心地喜欢。   她真是个可爱的人,闻亭丽微笑着想。   “跟我来,那边好多年轻朋友想认识你。”董沁芳兴致勃勃将闻亭丽拉到一旁的休息室内,里面坐了不少客人,有男有女。   “这位就是闻小姐吗?”   “对,她是我们低几届的校友,如今在沪江大学念一年级,同时她也是我们欣欣百货第一届选美比赛的冠军。”   “黄导演经常夸赞的那位新人就是她吧,久仰久仰!”   这些人当中,有的闻亭丽认识,大多数她没什么印象,但她知道第一印象在社交场合中有多么重要,于是露出最可爱真诚的笑容,逐一跟对方握手。   “我跟闻小姐就不必相互介绍了吧,她是我妹妹的同班同学,我跟她也算是老朋友了。”   说话这人冲闻亭丽坏笑着眨眨眼,正是高筱文的哥哥高庭新。   “闻亭丽什么时候跟你算老朋友了?人家统共没跟你说过两句话。”高筱文对高庭新翻了个白眼,顺势将闻亭丽拉到那边坐下,“别理他。”   黄远山在桌上跟人打桥牌,扭头见闻亭丽坐到自己身边,压低嗓门对她说:“月照云过几天来上海——瞧把你高兴的,她知道片子快杀青了,怎么也要过来探一次班的。”   “她在哪家饭店下榻?我想私底下约月姐吃个饭。”   “‘月姐’?你什么时候跟月照云这样熟了?行行,等她来了,我就把她房间电话给你,你自己约吧。”   闻亭丽不懂桥牌,在旁陪坐一晌,不得要领,高筱文便提议:“我们到花园走一走吧。”   花园明亮如昼,到处都是客人。董家的花园是半中半西的风格,偌大的绿色草坪上居然还建有苏式假山,幸亏场地够大才不显得太突兀,就连招待客人的点心和茶水,也是中式西式各一套,这边有人喝香槟,那边却有专人为年长客人沏绿茶,倒也其乐融融。   两人在凉亭里坐下没多久,不经意在人堆里发现了乔太太,今晚的乔太太格外容光焕发。   “你听说了乔家的事吧?”高筱文注视着乔太太,闲闲开腔。   “哦,什么事?”闻亭丽兴趣浓厚地观察花园里的其他客人,她唯一还算在乎的乔家人就是乔宝心,而乔宝心目前在北平一切都好,至于其他人,她才不关心。   “乔家大爷是个做生意的废料,做一桩赔一桩。几月前也不知开了什么窍,居然将香港的一家制药厂抵给了她表弟孟麒光,约好乔家孟家各占一半股份,厂子由孟麒光来经营,说白了就是企图用一堆破烂从她表弟手里套活钱,结果你猜如何?”   不等闻亭丽接腔,高筱文自己兴奋地喝了口酒,眉飞色舞地说:“孟麒光竟一手将这破烂厂子救活了!现在市面上卖得最火的小儿补天汁、月月暖心胶囊,你知道都是谁家做的吗?孟麒光!”   闻亭丽被这话引发了兴趣。前不久她才帮小桃子买过“小儿补天汁”,还别说,小桃子吃了以后,胃口是比从前更好了。方子她也看过,无外乎是几样传统的补脾之物,再加一些西医的维他命丸配方。   “听我大哥说,当时孟麒光肯接手他姐夫的那间破厂子,无非是念在他表姐这些年过得太艰难的份上伸手捞乔家一把罢了。他到香港看过厂子之后,将其改名为瑞麟制药厂,又到北平出高价买了几张宫里的老方子,结合西洋医生补‘维他命’的那一套,很快做出几款保健品出来,居然销量奇好,这几个月,光是月月暖心胶囊就卖了两万瓶。乔家什么也没做,就坐享一半分红,你瞧,乔太太今晚笑得多开心,听说过两日,上海分厂就要开张了。”   高筱文说着,转动脑袋四处找人。“咦,不是说孟麒光从香港回来了吗?快半年没见他了,我还等着见面向他讨教几句呢。”   “你要向他讨教做生意的窍门?”   “当然,论起生意场中起死回生的本领,孟麒光可比我大哥强多了,我准备从他那儿取点经,顺便打听打听香港那边的市场,没准哪日我就把分公司开到香港去。”   说至忘形处,高筱文的老毛病又犯了,坐在那儿手舞足蹈,一不小心将杯子里的酒泼在自己的前襟上,她懊恼地跺了跺脚,“莲娜丽兹的新裙子,刚穿一次就报废。”   闻亭丽忙掏出帕子帮着擦:“快去找沁芳姐,她准有办法。”   走之前,高筱文用胳膊肘怼怼闻亭丽,示意她看对面那帮富太太。   “别怪我没提醒你,左边那位是春洋时装公司的项老板,右边那位是鸳梦公司潘老板的夫人。”   闻亭丽耳朵一竖,鸳梦公司!先前那家有意找她拍脚踏车广告的公司正叫这个名字,原本前几天就应该敲定合同的,奇怪的是一直没下文。   后来她从黄远山处得知,鸳梦公司的老板原在天津做买卖,最近刚把生意做到上海来,对于找明星拍广告这种事,态度比较谨慎。   好像是潘太太方面提出了异议。她说《南国佳人》还没有上映,究竟会不会火还说不准,她不赞成找一位刚有点名气的新人拍广告,情愿出更高的价钱找小蝶君、玉佩玲等老牌明星来拍。   这件事就搁置下来了。   闻亭丽在这边暗暗留神潘太太的一举一动,潘太太身形富态,表情可爱,与人交谈时,时不时就会溜一眼花园长桌上的小蛋糕。   那是一种掺杂了白兰地的奶油蛋糕,甜香中带着一丝酒气,因外形和味道都很新颖,在宾客中大受欢迎。从潘太太桌前的叉子数量能看出,她已经吃过不只一块了,然而像是还没有吃够,碍于体面才不好再去取。   闻亭丽当即拿定了主意,刚巧一位仆欧端着酒瓶路过,她笑吟吟从对方手里借来托盘,自顾自到长桌边摆弄一番,迈脚朝那边走去。   “潘太太,项老板,沁芳姐怕怠慢了二位,特地让我过来给你们送点吃的。”她非常客气地同对方打招呼。   二人定睛看她:“你是?”   “我姓闻,是沁芳姐的朋友。”闻亭丽甜笑着将盘子的点心一一摆在各人面前。   项老板得了一碟爱吃的蝴蝶酥,潘太太面前则特地放了两块白兰地蛋糕。   几人都微微一笑,潘太太抬眼仔仔细细打量一晌闻亭丽,笑道:“小姑娘看着有点眼熟,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闻亭丽将一壶茶放到潘太太手边的小桌上,顺势坐到她身边:“您绝对是第一次见我,不然准能记住我名字的。”   潘太太被闻亭丽这份活泼和自信逗笑了,对旁人笑道:“小姑娘说话蛮有意思。我还真见过你的照片,你比照片上还要漂亮。”   闻亭丽好奇问:“您在哪儿见我过的照片?”   潘太太笑而不答。   闻亭丽也不急,不紧不慢帮她和项老板各自倒了一杯茶。潘太太吃多了甜点正觉得腻,闻亭丽这举动正合她心意,嘬了一口茶,又与旁人闲聊几句,扭头看闻亭丽仍不卑不亢在桌前张罗,便主动开腔问:“多大了?还在念书还是已经出来做事了?”   她着实低估了闻亭丽与人拉家常的能力。短短十来分钟,话题就从甜品扯到了潘太太的女儿身上。   “我家大女儿跟你同岁。”潘太太叹气,“性子却与你完全两样,平日不大出去交际,有空总在家里看书,我都担心她在家里闷坏了。”   闻亭丽兴致勃勃地接话:“我有一个务实中学的老同学,叫燕珍珍,她在圣约翰大学念外交系,但私底下也很爱看书,她若是见了令千金,准有一大堆共同话题要聊,下次我们出来玩时,也叫上令嫒好不好。”   潘太太:“那再好不过,我们刚搬来上海,孩子们还在熟悉环境。小孩子嘛,就应该多跟同龄人一块儿玩耍。”   这场谈话,一直持续到潘太太被人叫走才结束。   潘太太意犹未尽同闻亭丽招招手,闻亭丽目送潘太太离去,低头瞥了眼手里董太太和项老板等人的名片,今晚的收获当真不少。   忽觉侧方有人在打量自己,转头就看见了孟麒光,他站在花园一隅,被一堆人簇拥着。穿一身深色西装,一副意态潇洒的样子。数月不见,他似乎瘦了些。   他先瞥瞥她含着笑意的嘴角,又看看她手中的名片,不必说,方才她跟潘太太等人结交的过程,都被他看见了。   闻亭丽在花园里找了一圈,没能找到高筱文,只好先行回主楼。   进盥洗室时,身后突然传来高跟鞋的声音,只当是其他女眷也进来解手,也就没在意。然而直到她在里头补完妆,那人也没跟进来。   闻亭丽忽觉得不太对劲,返身追出来看,走廊上已经没人了,可那人明明要跟她一起进盥洗室……   她满腹疑团,沿着脚步声来的方向一路找出去,走廊上并没有其他出口,一直走到道路尽头才有一扇通往花园的玻璃门。   她立在玻璃门前望望左右,静悄悄顺着台阶走下去,不期然在小道上迎面撞见一个人。   闻亭丽脑中的神经绷得正紧,顿时吓得一个激灵。   “孟先生。”   孟麒光下意识顺着她向自己后方看了看,重新将视线落回闻亭丽的脸上。   “看见什么了,怕成这样?”   闻亭丽勉强定了定神:“没事,我找高小姐呢。”   说着便冲孟麒光笑了笑,越过他就向前去。   孟麒光却伸臂拦住闻亭丽:“先别走,闻小姐,可否借一步说话。”   闻亭丽暗忖,何必每次见他都刻意躲着,于是点点头,同他走到路边的花架下。   一开始,孟麒光没有马上开腔,只插着裤兜居高临下打量闻亭丽。   闻亭丽抬眸瞅瞅他,这个人的眼睛太毒,目光也太直接,打量人时,不似在看皮相,倒像是要穿过人的表面看到骨头里似的。   她不喜欢这种被人看得透透的感觉:“孟先生找我有什么事吗,要是没什么事,我得去找我朋友了。”   “真奇怪,你为何每次一见到我就想走,难道我身上有刺吗?”   “大概是因为我跟孟先生不熟。”   孟麒光有意无意地,朝先前闻亭丽跟潘太太等人聊天的地方看了眼。   “可是据我所知,你是很喜欢与人交际的,不管是熟与不熟。”   闻亭丽哑然。   孟麒光脸上的笑意稍稍收敛:“不同你绕弯子了。今晚我找你,是想同你要一个人的联系方式:佟兆晖现在何处?”   闻亭丽心中猛地一跳。   “佟什么?”说着踮脚看看远处,“孟先生,对不住,我朋友说不定已经在到处找我了,我真得走了。”   孟麒光再次伸臂将闻亭丽拦住:“不要再装了。闻小姐,四个月前你做过什么,瞒得过别人瞒不过我。宝心离开上海前,只跟你一个人打过几次电话,后来我才知道,她曾经将一个大男人藏在我表姐的一处旧宅里养伤,那人受的是枪伤,在房子足足养了半个月的伤才离开。伤者需要食物和医药,宝心整日处在家人的监视下,是没办法独自完成这一切的。”   他突然压低嗓门:“闻小姐,什么时候你的人面这样广了?”   闻亭丽茫然回视孟麒光。   “孟先生这话实在让人听不懂,宝心是同我打过几次电话,但那不过是同学之间的闲聊,什么佟兆晖什么北平,我可全不知情。”   在她说话时,孟麒光饶有趣味地盯着闻亭丽脸上的每一个变化,像是不管她怎样狡辩,他都不会生气,只觉得她有意思。   等她说完,他不慌不忙从上衣口袋取里出一张东西递给她。   闻亭丽一看就止住了话头。   孟麒光:“你们很聪明,知道越危险的地方就越安全,干脆将人藏在我表姐的私寓里,可惜连宝心都不知道,尽管那间老房子已经数年没人住了,附近却还住着我们孟家的一个老下人,这人曾亲眼看到过你和宝心鬼鬼祟祟从房子后门出来,碰巧他看过报上关于你的新闻,所以当场就认出了你,你要是再不承认此事与你有关,我只能把这画像交给乔家处置了。”   闻亭丽太阳穴直跳,宝心还是经验太浅,竟被她表舅抓到这样的把柄。   孟麒光长眉一扬:“你要是还嫌这些证据不够充足,我索性顺藤摸瓜把你的背景好好查一查,正好我也好奇你是怎么凭‘一个人的力量’救下佟兆晖的,整件事当中究竟有没有别人帮忙。”   闻亭丽笑了笑:“宝心给我打电话时,那位佟律师已经被人救出来了,那日我之所以陪宝心去那所房子,仅是为了给这位佟律师送药,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跟我要人,不如直接问宝心要人。”   “少跟我来这一套。这张画像足够证明你当日参与了宝心的出逃,如今宝心不肯回上海,我不同你要人,同谁要人?”   闻亭丽长叹:“孟先生以为我能把宝心劝回来?难道你不知道她当初为何逃跑吗,家里逼着她跟几个纨绔子弟相亲,再不跑就要葬送自己的一辈子了。如今她在北平有了自己尊敬的师长,还在学校里结交了一大帮志同道合的同龄朋友,据我所知,佟律师也很尊重她,比起从前牢笼一般的生活,现在的她要多自在就有多自在,别说我去劝,任谁都劝不回来的。”   又反问孟麒光。   “你这个做舅舅的不是也很赞同她走出去吗?不然为何同意她躲在你家里,还一贯对她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说明,你也看不惯你姐姐姐夫的做法,何况你要是存心想让宝心回上海,早把她抓回来了。”   孟麒光哂笑,他倒是想把宝心揪回来,可惜她一到北平就换了名字,前一阵他从香港回来,好不容易找到宝心念书的学校,没想到她一看到他就跑。他不想让她在同学面前难堪,只好先回来。   “这样吧,你帮忙转告宝心一句:半年前乔家处在水生火热之中,不得已才将主意打到儿女亲事的头上,现在乔家境况有所好转,姐姐姐夫在我的劝说下也打消了逼宝心相亲的念头。如今宝心在北平天天跟一帮学生闹革命,家里人很担心她的个人安全,我呢,也怕她出事,至于那个佟兆晖——”   孟麒光想了想。   “我令人调查过他的家世,也算书香门第出身。只要他这人人品不坏,也不是不能做宝心男朋友的,但前提是我得亲眼见他一面。”   “孟先生是要我把这些话转达给宝心?”   “是。”   闻亭丽面露难色:“我——姑且试试吧。”   “你必须得做到。”孟麒光含笑望着她,目光直白得像是能探进她的内心,“毕竟没有闻小姐帮忙,他们当初也不能跑得那样顺利。”   又好奇看看闻亭丽来时的方向,低声问她:“刚才为何怕成那样?”   这让他的语调听上去异常温柔,闻亭丽不响,尽管孟麒光今晚将了她一军,但她不得不承认,他相当懂人性,而且他的关心也不完全是假的。   当然她不会告诉他她正怀疑有人跟踪自己,只耸耸肩:“我得去找朋友了。”   刚走两步,背后传来孟麒光的声音:“不愿意说也没关系,但我想提醒你一句,一个人的直觉是骗不了人的,你觉得有人想害你,那多半是真的。你要处处当心,假如遇到了什么麻烦,可以给我打电话,宝心的房间号码是通总线的。”   闻亭丽脚步微顿。   “别太逞强,这世道,单枪匹马是闯不出什么名堂的,有人肯帮,这是你的本事,没什么好难为情的。”   她回头看去,孟麒光笑着往另一侧走了。   接下来的两天,闻亭丽处处当心,但此后再没发生过奇怪的事,整日里风平浪静。   她因为事先跟厉成英打过招呼,心里倒也不慌,在此期间又给乔宝心打了一个电话,将孟麒光那晚说的话对她说了。   电话那头,乔宝心陷入了缄默中。   闻亭丽没有催宝心作答,整件事她只是负责转达,究竟该怎么做还得宝心自己拿主意。   好在孟麒光那边也没有催促过她,他这人,某些方面倒还算懂分寸。   不知不觉间,时间到了公历新年这一天,《南国佳人》只剩最后一场戏就能杀青了。   从早上起,闻亭丽就有点心不在焉,出门时本来穿了一件普普通通的鸭蛋青夹棉旗袍,忽又返回房间换上一件米色西式大衣,头上戴上一顶黑色贝雷帽,另配一副黑色小羊皮手套。   周嫂顿觉眼前一亮。   “今天又有哪位朋友过生日?”   闻亭丽一眼看到桌上堆着朱古力和红茶,惊讶问周嫂:“前几天不就让您把这些礼物送给对门的柳太太吗?”   “别提了,我天天去对面敲门,可柳家总没有人。”周嫂说,“估计人家两口子回娘家了。”   闻亭丽皱了皱眉,在一起住了这么久,多少也算知道一些对门的生活习惯。   柳先生柳太太都在银行里上班,两口子每天早上八点出门,晚上七八点回家,没有一天不是如此,只有礼拜天那日才会回娘家一趟。   这才礼拜三,为何一整天都不在家……旋即又想,说不定人家请假出去玩了,随口说:“要不您把东西先收着,改天我在家的时候,我再亲自带小桃子登门道谢。”   到了剧组,闻亭丽的这身装扮大受欢迎,几乎每个人见到她都会忍不住夸赞一句。   “今天怎么这样漂亮?”   “快过新年了嘛,穿新衣心情好。”闻亭丽笑答。   中午收工时,黄远山过来找闻亭丽:“鸳梦公司的潘太太说晚上想找我们去卡尔登饭店吃饭看戏,你晚上没事吧?”   “就算有事,为了潘太太也得推掉不是?”潘太太这边的关系是她好不容易才结交下来的,她还等着早点跟人家敲定广告合同呢。   当天因是公历新年,片场收工比平时早。闻亭丽同黄远山等人从剧组出来,时间才五点钟。   天色有点阴阴的,俨然要下雪的样子。   街上很热闹,许多商店的橱窗都贴上了大红色的窗花,深灰色的街道上充满了过节的气氛,黄远山心情不错,一路都在聊拍戏的事,开车到了卡尔登饭店,径直到楼上包厢。   潘太太已经点好菜了,一桌都是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一看到闻亭丽就笑:“大明星来了。”   饭吃到一半时,有位太太道:“对了马太太,刚才在公共租界的花园饭店门口看到令公子了,他什么时候从英国回来的?”   “上月就回来了,不知是不是在外头受够了洋人的气,一下船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口口声声说要振兴民族工业,一回来就进他父亲的公司当学徒,今天还主动随他父亲去上海南洋商会去参加爱国商人年会呢。”   众人笑道:“这才是留洋念书的意义!马少爷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闻亭丽听到“上海南洋商会”这句话,不禁发起怔来,要不是黄远山提醒她,手里的汤勺差一点就蹭到衣领上。   吃完饭,一班人按照原计划去潘太太家里打牌,凑巧潘家新买的房子就在花园饭店附近。   下车时,闻亭丽有意无意往对街一望,饭店的珐琅彩玻璃门敞开着,台阶两侧站着头戴圆筒形平顶帽子的白俄服务生,不断有衣着光鲜的宾客入内,看样子年会已经开场了。   到了潘太太家里,牌桌早已准备好了,黄远山虽然喜欢交朋友,却深恶牌桌上的应酬,打着打着就开始打呵欠,不到九点钟就找了个借口告辞了。   闻亭丽应付这类场合却是如鱼得水,全程精神奕奕坐在潘太太身边,时不时说两句俏皮话调节气氛,赶上潘太太手气不好,还会帮忙摸一把牌。   她手气好,每回摸来的都是好牌,潘太太一口气扳回四局,乐得直说闻亭丽是自己的小福星。   打到十点半时,对桌那位太太犯了头痛的老毛病,潘太太意犹未尽结束了牌局。   临走前,潘太太把闻亭丽单独留下来,让下人给闻亭丽端来一份新炖的燕窝,问她:“明早在公司吗?”   “在。”   潘太太笑憨憨地说:“我的律师已经看过那份广告合同,一切疑虑都没有了,明早我就到贵公司签合同,你也早点来。”   闻亭丽心中暗喜,成了!   这笔广告款堪称天价,从此她的身价会水涨船高不说,关键潘家的店铺满大街都是,这意味着电影上映之前她就能在公众面前混个脸熟。   从潘家出来,闻亭丽再也掩不住满脸的笑容。潘太太看似憨厚,实则精明,同她打交道,太老练不行,太笨拙也不行。   态度不宜太热络,否则便有急功近利之嫌。但也不宜太清高,这样只会把关系搞僵。   总之,这个不卑不亢的度很难把握,唯一的奥秘就是细心观察,并且尽可能尊重对方的喜好。   换一个自尊心脆弱的人来办,没等办成就要闹情绪了,可她偏偏最不缺乏的就是自信心和韧劲。   不管怎么说,这份人脉是攒下了,也顺利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一路怀着雀跃的心情出来,突然觉得额头冰凉,一抬头,漫天飞雪飘下来,地上不知何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马路上已经没几个行人了,但还是有人在欢呼:“下雪喽,下雪喽。”   闻亭丽不禁微笑,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偏在新年的第一天到来,真是个好兆头。   她在雪中愉悦而缓慢地踱着步,陡然想起什么,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对面的花园洋楼。   自己的事太重要,差点都没注意南洋商会还未结束,饭店大门紧闭着,一排灯柱安安静静地照在门厅前,整幢建筑物都非常庄严肃穆,仿佛无论街上怎样吵,那声响仿佛都传不到里头去。   那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   瞟了两眼,闻亭丽毫不犹豫收回视线,她是要回法租界的,这条街上的车夫大概只有公共租界的执照,她还得绕过花园去另一条街叫黄包车。   她裹紧头上的围巾快步穿过马路,这时,饭店大门洞开,典雅的音乐和说笑声从门里倾泻而出,有大批衣着光鲜的客人出来,看样子散会了。   闻亭丽目不斜视,可一拐弯就看见前方的马路上停着一辆黑色的罗尔斯·罗伊斯,一望之下,心差一点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却有几个讲广东话的富商说说笑笑走到那辆车边上,驾着那辆罗尔斯·罗伊斯离去。   闻亭丽回过头继续走。   脚下有雪,鞋子踩上去有咯吱咯吱的响声,在这深夜的街道上,这略显机械的清脆声响隐约有一种安慰人心的力量。   蓦然间,踏雪声中掺杂了别的声响。   是脚步声。假如没发生前一晚的事,闻亭丽未必会在意,这次却立即警惕地向后一瞥,隐约看见一个人影飞快缩回墙角的阴影里,不由得眯了眯眼。   她尝试着加快脚步,后头的脚步声果然也跟着加速。   她面不改色,右手却暗暗摸向大衣口袋里的手枪,同时抬眸观察四周,跟厉姐和刘向之学了这么久的本事,个把跟踪者,倒还不至于对付不了。   此地虽是闹市,却并非居民区,右手边是酒店花园的高围墙,左手边的马路只看见一辆辆呼啸而过的汽车,周边一个行人都没有。   枪声一响,难保不会引人注意,动手前,她得先规划好撤退的路线。   前方就是花园酒店的后门了,既是大门,料定有门卫,她快步绕着墙根走到后门路灯下,这一来,身后的跟踪者也将暴露无遗。   没想到,刚好在这时候,有个人从酒店的后门出来,闻亭丽本想收住脚步,待看清那人是谁,一时失神撞了上去。   这人身形高挑,且十分机警,不等闻亭丽碰到自己就退开,可等他看清闻亭丽的脸,却明显怔了一怔。   地上有雪,这一撞,闻亭丽脚下不免一滑,这人下意识扶了她一把,她顾不上站稳脚跟,只是失神落魄盯着对方看,这年轻男子相貌和气质均是一等一的出众,不是陆世澄是谁。   “陆小先生,没事吧。”旁边有人凑上来问,陆世澄摇摇头表示没事,眼睛仍看着闻亭丽,眸光很深。   这时,闻亭丽因为没站稳又晃了一下,他又扶她一把,定了定神,向她点点头,朝街边走去。   原来他的罗尔斯·罗伊斯停在酒店的后门。   这当口,闻亭丽的魂魄已经找回来了,表情也稳住了,他这一转身,她也毫不犹豫收回自己的视线,稳一稳心神,继续向前走,没注意到积雪掩盖了马路上的砖缝,靴子后跟一不小心嵌进了地上的石缝里,拔也拔不出来,只好一手抱着路边的梧桐树,俯下身用力拔,好不容易拔出来,鞋跟却断了,她在原地懊恼地“啧”了一声。   陆世澄刚走到车门边,听见这动静,没忍住回头朝她看过来。   闻亭丽不肯回视,倔强地弯下腰把靴子重新套到脚上,直起身向前走,可是鞋子没有跟又如何走路,肩膀一高一低,脚下一瘸一拐,要多吃力就有多吃力,不行,这样下去非崴到脚不可,想来想去,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回花园酒店让伙计帮忙打电话叫车,听见陆世澄开车离开的动静,她立即慢腾腾打道回府,孰料酒店后门已经关了。   想来前头是为了方便陆世澄一个人出入才临时开启了后门。闻亭丽心中懊悔不迭,早知道就该让自己的司机来这边接她。   无奈之下,她只得倚着路边的洋梧桐继续等黄包车,忽听头顶上簌簌一阵响,大片雪砸落在她脸上,躲也躲不及,浇得满头都是,她正狼狈地拍拍头发,前方马路上突然响起汽车行驶的声音。   没好气地抬眼一瞥,忽然一怔。   是他,他在前方掉了个头,又开回来了。   陆世澄一径将车开到闻亭丽身边停下,下了车,从前头绕到侧方,在她面前打开车门。   他没有看她,而是看向别的方向。   闻亭丽板着面孔望着另一边。   一阵冷风吹来,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可她双脚像生了根似的不肯动。   再这样僵持下去,两个人非当街冻成冰棍不可。   无所谓。   可是——   他冻死了倒不可惜,她怎么也要当上新一代电影皇帝才肯死,又想起之前有人跟踪自己的情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万一那人再回来,她总不能光着脚跟对方搏斗。   负气瞥他一眼,才这么一会功夫,他的衣服上已经盖了一层雪,头发上也是,衬衣领上也是……   看样子,除非有车来接她,他是不会丢下她一个人走的,她咬了咬唇,把视线转过来,淡声说:“谢谢。”   看也不看他,弯腰钻进车里。 第64章   看着她上车后, 陆世澄从车前绕到另一侧,打开车门上车。   闻亭丽摆出一副冷淡的态度,但内心一点也不平静。   数月不见, 他的身形似乎更高挑了,五官和轮廓也深刻了几分,从前他的气质介乎于少年和成年男子之间, 现在渐渐偏向于成熟了, 举手投足间散发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魅力,通身是清雅的风度,让人情不自禁想多看几眼。   一贯优异的语言能力在这一刻骤然失灵,她甚至拿不定主意该用哪句开场白狠狠刺他一下。   我还以为陆先生已经死了呢。   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还回来做什么?!   在这些幻想出来的对话中, 闻亭丽逐渐淡忘了当初他们两个是因为什么缘故而闹翻, 委屈的情绪反倒在心里越煮越浓。   突然间, 她的眼泪就像一锅刚煮沸的开水,毫无预兆地从眼眶里滚了出来。   她故作坚强昂起头,充满心酸地用手背擦了把泪水。   假如这时候陆世澄停下车帮她擦眼泪, 她不是不可以原谅他的。   他没有手帕的话, 可以像上次那样用自己的手背和袖子帮她擦, 她不介意。   然而,身边的人毫无反应, 车倒是越开越快。   最好大吵一架才好!她恨恨地想。   在外头冻了那么久, 车厢里却异常温暖, 骤冷骤热之下, 鼻腔便有点发痒,冷不丁就打了个喷嚏, 她正不知如何挑衅他, 这下福至心灵, 借着那股残存的痒意连打好几个喷嚏。   陆世澄的车座上有外套,她看见了。   她在给他机会主动向她低头。   他做不到对她的感受置之不理的,他在她面前有多绅士和体贴,她比谁都清楚。只要他一时忘形把自己的衣服披到她身上,她就顺势扑到他的肩膀上,哭他个撕心裂肺,骂他个狗血淋头!   不出所料,她一打喷嚏,他就下意识踩住了刹车,静了片刻,反身从后座把自己的外套拿起来,但只是放到她膝盖上便立刻离她远远的,压根没给她靠上来的机会。   为了不碰到她的身体,他的胳膊伸得要多长,他的身躯离她要多远有多远,简直像在变戏法!   他怎么不索性把那条胳膊当场剁下来呢!   闻亭丽没好气地把他的外套扔回他的膝盖上。   “我不要,请拿走!”   他望着前视窗,再次发动汽车。   之后的一路,闻亭丽赌气不再发出任何动静,而他也仿佛屏蔽了周围的一切动静,车开得飞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汽车忽然刹住了,闻亭丽不肯转过来,怎么突然停下来了,要向她道歉么?不管他使出何种手段,她也是不可能再轻易接受的。   过了几秒,后脑勺那种被人盯着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她按耐不住心里的好奇转头看去,他果然正专注地望着她,然而,他马上提醒她看车外。   【你可以下车了。】   闻亭丽定睛一看,原来这么快就到了她家门口,陆世澄甚至周全到将车停在前庭的台阶面前。   这样她不必再冒雪就能进家门。   可是,除了周到,再没有别的。   今晚的他简直刀枪不入。   很好,她面无表情拉开车门,硬梆梆地说:“谢谢!”   陆世澄一手扶着方向盘,两眼注视着前方。   闻亭丽把自己脚上的两只靴子脱下来拿在手上,赤脚走在雪地里,忽又反身回来对着窗内说:“明明白告诉你:今晚我只是凑巧去附近的朋友家里做客,而且先前我确确实实被人跟踪了,这一向被人跟踪了不只一次,不然我也不会那样慌张地撞到你身上——不管怎么说,今晚谢谢你!后会无期!”   撂下这话,她头也不回走进楼里,进入房间,也不开灯,一头倒在床上。他还恨着她,她又何尝不恨他!从今往后她再也不要见到他,这样大家心里都干净。   发了一晌呆,她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明天还有工作,她才没空跟不相干的人生气。   她打开衣橱拿出浴袍,预备洗个澡就上床睡大觉。忽然觉得不大对劲,上楼这么久了,却一直没有听见汽车发动的声音,忙走到窗前探头向外查看,意外发现陆世澄的车仍停在台阶前。   他人不在车上,而是在车下,雪地里,那道颀长的身影十分显眼。   闻亭丽不由得屏住呼吸。   陆世澄一边走一边环顾四周,很警惕的样子,将树下、路灯旁、她家的台阶前都细细检查了一遍,略一思忖,抬头向闻家那扇黑漆漆的窗户看过来。   闻亭丽忙躲到窗帘后方。   再向外看时,陆世澄已经发车走了。   她不由得有些失神。   他在楼下察看什么?难道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   莫不是——   笑容骤然回到了她的脸上。   他在担心她的人身安全。   是因为她刚才那番话么?   仅仅因为她说有人在跟踪自己,他就沉不住气了。   枉他前头表现得那样冷静。   最好他一辈子都别在她面前露馅才好。   她心里的沉郁一扫而光,哼着歌去盥洗室洗澡,上床后,津津有味地琢磨着今晚的事,心里一忽而酸涩,一忽而甜蜜,一忽儿喜悦,半晌才睡着。   新年这几天,沪江大学放假,剧组也停工三天。   闻亭丽反倒比放假之前更忙了,学校里有庆祝活动,社会上的一些宴会也陆续向她发出了邀请。   这其中,有电影协会一年一度的年会,有段妙卿温冠华等知名前辈影星举办的中式家宴,还有高家董家等商界名流举办的西洋派对。   这在从前是没有过的事。这些发给她的帖子中,无一例外地写着“尊敬的闻亭丽女士。”   这意味着,她的名字在社交场合有了一席之地。   这是一个人在社会上有影响力的开始。   闻亭丽为自己感到骄傲,成日里忙个不停。   这天,高筱文给闻亭丽打电话,叮嘱她晚上早点来参加宴会。   忽听片场传来吵闹声,闻亭丽忙放下电话过去看,原来是煤精灯突然坏了两盏,黄远山正在那儿发脾气。   “头些天就闪过几回,早让你们送去修,你们只互相推,这下好了。别的戏也就算了,最后这场戏对灯光要求极高,你们让我怎么拍?”   众人忙劝黄远山消气,商量一番,谭副导去找人来修灯,只是换零件少说也要几个小时,白天的这场戏看样子只能挪到晚上十点以后来拍,这样才不至于浪费胶卷。   “周老、温姐、闻亭丽,这安排没有问题吧。”黄远山愁眉苦脸征询大伙的意见。   温冠华率先表态:“我是没问题的。”   “我们也没意见,前头精雕细琢,没道理最后的重头戏敷衍了事。”   在拍戏这件事上,闻亭丽一贯吃苦耐劳,自然也没二话,只在心里盘算,晚上自己依旧可以去高家参加晚宴,大不了九点多就往片场赶。   只是今晚恐怕要拍到凌晨了,这样想着,闻亭丽抓紧时间去办公室给周嫂打电话。   一去,里头已经有人了。   是罗殊红,她将自己的脸正对着门口,一边打电话一边密切注意着外头的动向,声音也压得颇低。看到闻亭丽过来,她非常从容放下了话筒。   闻亭丽向她凝望,罗殊红却大大方方向她打招呼。   “收工了?”   闻亭丽暗暗瞥向她身后,除了一台电话机,什么都没有,她沉静地点点头:“对,刚收工。”   周嫂在电话里得知闻亭丽要晚些回来,倒也没说什么,只说:“今天柳先生和柳太太还是不在家,听说柳太太有好些亲戚在香港,怕不是趁新年放假坐游轮出去玩了。”   闻亭丽沉吟片刻:“回头我自己再打听打听。小桃子还乖吧?告诉她,姐姐今晚就杀青了,明天带她去兆丰公园玩,嗯嗯,您带她早些睡。”   等闻亭丽卸完妆赶到高家时,时间已是六点半。   高家这等新贵,向来最讲排场,今晚的场面有多盛大自不必说,厅里的客人简直可以用川流不息来形容,闻亭丽在门口一露面,就有不少客人好奇朝她看过来,高筱文赶出来迎接,那头有人欢笑着招手,“闻亭丽。”   花厅里花花绿绿全是人,左边的高背沙发上坐着当红女明星玉佩玲,她里头穿件烟蓝色低腰长裙,外头披着油光水滑的雪白裘领,头上是水钻发箍,气质是一等一的出众,身上喷着在巴黎guerlain专门定制的香水,端的是香风四溢。她身旁围绕着的这帮青年男女,无不也是精心装扮,那个名叫陈茂青的经理也在其中。   右边则是务实中学的一班旧同学,与左边的珠光宝气比起来,这边显得清新朴素,一团学生气。   闻亭丽主动过去跟玉佩玲打招呼,一来她们两个打过交道,二来玉佩玲算是业内前辈。   “好久不见了。”玉佩玲对闻亭丽倒还算客气,只是习惯了被人捧着,态度不免有些散漫。   “是呢。”闻亭丽笑答,忽觉侧方射来一道锐利的目光,就见玉佩玲的经纪人正满怀敌意地打量她,不过他旋即收回视线,笑哈哈跟别人说起了话,仿佛刚才的那一幕不过是闻亭丽自己的错觉。   闻亭丽倒有点知道这个陈经理为何如此,黄远山同她分析过,她跟玉佩玲算是差不多的类型,在电影界这叫“撞型”,是大忌。   陈茂青好不容易把玉佩玲捧到今天的地位,远没有红够呢,自然不希望看到一个更年轻的竞争对手冒出来跟玉佩玲抢角色。   “这也算是人之常情。”那天黄远山对她感叹道,“你是在我们黄金影业出道的,陈茂青没办法再把你弄到他那边去,势必会替玉佩玲防着你,《南国佳人》没火也就算了,一旦火了,你就有机会领教他那些手段了,这方面陈茂青可是臭名昭著的,这话你先放在心上,总归小心些为妙。”   闻亭丽在脑海里回想着这些话,面上却一点没露出痕迹,依旧兴致盎然同对方打了声招呼,这才走到这边,挤在朋友们中间坐下。   赵青萝从燕珍珍手里抢过一本书塞给闻亭丽:“你快看,燕珍珍可大出息了,几日没碰头,她居然在学校里闷声不响写出一个剧本,我还说,这剧本说不定以后你来演呢。”   燕珍珍伸手欲夺回,闻亭丽早跳起来躲到另一头去了,燕珍珍只得用手捂着脸。   “闻亭丽,你要是敢笑话我,我就跟你断交!”   闻亭丽不容分说翻开扉页。“在务本念书的时候你就爱写这些东西,噫,《是福不是祸》,这是剧本名字吗?”   往后读了几行,闻亭丽欢喜地说:“欸,真不错!你等等,你别抢,你让我看完行不行,要不这样,明早我把它拿给黄姐看看。”   那边有人唤闻亭丽,是潘太太,闻亭丽忙迎上去:“潘太太。”   潘太太今晚不是一个人来的,她身边还带着几个衣着华贵的年轻人,看起来像是潘太太的子侄。   “这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闻小姐,她还在大学念书。”潘太太笑呵呵拉住闻亭丽的手,“他们三个是我们潘家年轻一辈中最成器的,肯念书,为人也还算忠厚,今晚高家如此热闹,我带他们出来走动走动。”   几位公子一看见闻亭丽,眼睛便是一亮。   “闻小姐,你在哪间大学读书?念什么系?”   “咦,闻小姐是不是上过《振声晚报》的人物专访,我好像看过你的相片。”   最机灵的那一位干脆帮闻亭丽拿了一份果盘:“老站着说话没意思,闻小姐,我们到那边吃东西边聊吧,你会打网球吗?不会,我教你啊。”   正巧高太太过来迎接潘太太,见此情形,两位太太笑着摇摇头,一起走开了。   闻亭丽应对自如,顾盼生辉,刚被几人护送着坐到沙发上,又有一班年轻公子围上来,男人们就像蜜蜂见了花一样,把她团团围在中间。   有人给她拿饮料,有人为她端点心,有人殷勤献上一束花,更有人建议要陪她去花园里透气,还有人把自己新买的德国微型相机拿出来给她玩。   闻亭丽将胳膊支在沙发右边扶手上,懒洋洋听他们说话,忽觉有一道视线朝这边射过来,就不知是在看她,还是在看她身边的人。一抬头,就见陆世澄旁若无人朝那边去了。   仿佛方才那道目光只是她自己的错觉。   闻亭丽咬唇觑着他的背影。   “那小子是谁?”潘家大少爷说,“众星捧月似的,连高大公子都对他如此殷勤。”   “陆世澄你都不认得?”   “潘少爷刚从天津来上海,不怪他不认得,不过陆世澄不是回南洋去了吗?何时回来的。”   “回来有几日了吧,年底事情多,他回来代表陆家主持上海商会的年会什么的。对了,你们都听说了吧,半年前陆世澄投资了一部《时间的沙》,特地找了电影皇帝朱小舟来演,听说都快杀青了,倘若此片成绩好,陆家说不定会继续在电影界投资呢。”   此话一出,这些公子倒没什么,旁边文艺圈的人士登时来了精神。“那电影圈可就热闹了,三四代人积累下来的庞大家业,连白龙帮都眼馋得不得了,到时候陆家想捧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这番话引起了现场某个人的兴趣,这人炯炯地盯着陆世澄的背影,正是陈茂青。   他用目光追随陆世澄的同时,不忘用手肘怼怼身边的玉佩玲,玉佩玲被他一怼,手里的酒差点洒出来,她倒也不恼,只似笑非笑回瞪陈茂青一眼。   半个小时后,随着花厅里的人越来越多,不少人自发离席去往花园。   闻亭丽好不容易才从那堆追求者当中脱身出来,一个人到楼上高筱文的卧室里躲清净。   稍顷,高筱文也来了,一进屋就催闻亭丽:“我都替你安排好了,快去。”   闻亭丽没动。高筱文乜斜着眼睛笑她:“你不是要当面问他几句话吗?怎么,又不敢去了?不去的话,那间屋子我就不给你们留了。”   闻亭丽这才不慌不忙起了身,下楼走到糕点区域,随便拿了一杯香槟,却不喝,只是发呆,身后不断有客人路过,她也没注意,好不容易整理思绪后,另外斟了一杯酒,举着两杯香槟悄悄溜了出去。   很快来到后楼,往里走,迎面看到高庭新和孟麒光出来了。   闻亭丽左右一顾,眼看无路可退,只得躲到一旁的灌木丛后,动作太仓促,险些把两杯酒洒出来。   好在这两人似乎各怀心事,并未注意到闻亭丽的藏身之处。高庭新站在台阶上点燃一支烟,笑着说:“今晚陆世澄怎么一直心不在焉的?牌也拿不稳,掉到桌下好几次,”   孟麒光没接话,桌上那帮小子一个劲向高庭新打听闻小姐,谁听了不心烦。   高庭新一贯心粗,也没多想,随口说:“你别说,陆世澄这人不声不响的,牌风倒是凌厉,你们几个再怎么围攻他,他也只是不露声色拆招。”   孟麒光淡讽道:“此人若是城府不深,能把他两个叔叔拉下台吗?他祖父陆鸿隽当年也是说一不二的厉害人物,如今不也拿这个陆家长孙没办法,我看他不只聪明,还心狠。”   高庭新不无惋惜地说:“可惜再有本事也是个哑巴,前些日子他举办上海南洋商会年会,个人能力倒是服众的,就是在主持会议时有诸多不便之处,当时我就想,总不能次次都让别人代他发言吧。”   “陆世澄不是给自己找了几个治哑疾很厉害的医学教授,难道就没一点法子?”   高庭新摇摇头:“我一个伯父在美国学医,据他说,陆世澄这病需要一种强烈的应激,类似于我们中国人常说的药引,没有药引子,再怎么治也是不济事的,先不说这个——喂,你比我会看人,你看今晚陆世澄那意思,这次游乐场入股的事他究竟会不会考虑?”   他想起方才在桥牌室的情形,他这边刚提起双方入股合作的事,陆世澄就直截了当摇摇头。   高庭新笑着说:“好歹听我把话说完再拒绝我,这实在是个好项目,多少人想入股都没这个实力,现在上海滩正儿八经的游乐场只有大世界、新世界两家,其中新世界游乐场设施还相当老旧……”   话虽这样说,其实他心里不抱什么希望,毕竟去年他也曾跟陆世澄提过兴建游乐场的事,陆世澄也是果断回绝了他。   谁知今天这话一出,陆世澄居然露出了一点想听的意思。   他忙说:“放心,我晓得你不想跟白龙帮扯上关系,这次不是虹口那块地皮,而是在抛球场附近,原主人姓王,多年前王老爷用它盖了一家面粉厂,厂子破产以后就一直闲置着,我打算把它买下来,你我合作投资,不信不能兴建一个比大世界还要豪华的游乐场。 ”   也不知哪句话触动了陆世澄,他竟接过企划书若有所思翻阅起来。   说到这,高庭新猛地回过神:“瞧我,筱文说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大事要同我俩说,先去看看怎么回事。”   孟麒光迈步下台阶,忽似瞥见了什么,定神朝那边看了一会,又把脚收回来,面若无事地说:“我落了一样东西在里头,你先走,我马上就来。”   高庭新不疑有他,一个人先走了。   闻亭丽在边上的树丛里躲了这么久,腿都蹲麻了,心里只盼着孟麒光赶紧离开,可他意态悠闲往口里放了一根烟,竟像是不打算走了。   闻亭丽暗中叫苦不迭。   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裙角不小心露在一角在外头,小心翼翼想要将裙角收回,偏在这时,孟麒光突然有意无意扭头朝这边看了一下。   闻亭丽吓得忘了呼吸。   还好,孟麒光虽然脸朝这边转了转,却只是很随意地朝楼上的方向瞟了瞟,紧接着便收回了目光。   闻亭丽感觉自己就快要撑不住了。   她开始怀疑孟麒光是存心如此,不然的话,他为何咬着烟管在那儿坏笑。   他多半一早就看见她了。   闻亭丽心中一横,索性打算从树丛里大大方方钻出来,这时前方传来脚步声,透过树缝向外瞄,是玉佩玲和陈茂青来了。   陈茂青正拉着玉佩玲说悄悄话,看到台阶上的孟麒光,两人同时停步,玉佩玲笑问:“孟先生怎么一个人呆在这儿。”   “里头太闷了,出来透透气。”   陈茂青说:“孟先生方才一直在后楼打牌吧,敢问牌局散场了么?”   “早散场了。”   二人便客客气气擦过孟麒光身畔进了楼里。   孟麒光对着灌木丛深深望了一眼,淡着脸掐灭烟头,下台阶走了。   说来也怪,孟麒光前脚一走,陈茂青就从楼里出来了,边走边意味深长朝楼里看,俨然在得意着什么。   陈茂青一走远,闻亭丽立即从灌木丛后面钻出,起来后才发觉自己不只腿麻,手也麻,之前躲起来的时候,手里还习惯性地举着两杯香槟,幸好酒液没有洒出来多少。   在树影里草草拾掇一下,只身往楼里去。高筱文告诉她,一楼东侧有一排娱乐室,最里头的那个房间向来是她大哥跟朋友们打牌之处。   刚进楼,就闻到了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有人刚刚从走廊上走过,那缕暗香还残留在空气里。   这气味太独特了,一闻便知是玉佩玲用的那款香。   闻亭丽静悄悄循着那香气的来源向前走,走廊上铺着厚厚的地毯,双脚踩上去毫无声响,到了走廊尽头,就见那间房的房门关着,里面隐约有女子在说话。   闻亭丽正竖着耳朵听,房门倏地一开,玉佩玲狼狈不堪地从里头出来了,边走边恼恨说:“这是撞枪口上了么?这个陈茂青,净给我出馊主意!”   又哼道:“有什么了不起,上海滩想追我玉佩玲的要多少有多少,不差你一个!”   一边小声咕哝,一边像白天鹅一样把自己的脑袋高高昂起,摇摇曳曳踩着高跟鞋走了。大约是只顾着沉浸在羞恼的情绪里,她压根没注意到角落里的闻亭丽。   闻亭丽朝房里看,就见陆世澄一个人遥遥坐在牌桌后。   房间里的壁炉烧得太旺,他身上未着外套,只穿着白衬衫和一件暗色西装马甲,领带上别着一枚翡翠领夹,或许是觉得热,两边的衬衫袖子各自卷起了一截,手边还有一个空酒杯。   他面色阴郁而冷淡,也不知在想什么。   听见门口的动静,陆世澄的脸上,竟闪现出一丝极不耐烦的神色。   自打认识他以来,闻亭丽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表情,可当他抬眼看见来人是闻亭丽,那种不耐烦瞬间消失了,明显滞了一下。   但随即,他的脸上露出一种非常刻意的冷淡表情。   很好,几月不见,他的演技都快赶上她了。   演就演,这方面她就没输过。她端着酒杯走进房间,吃惊地看看左右:“咦,不是说筱文在这里吗?怎么只有你?”   陆世澄一脸了然看着她,闻亭丽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既然凑巧在此遇上了,我正好有话要问你:前晚你在我家楼下鬼鬼祟祟检查什么?”   陆世澄脸上闪过一丝可疑的红晕,垂眸望向手里的空酒杯。   闻亭丽觑着他的脸,心里那股爱恨交织的情绪又涌上来,冷淡地说:“陆先生现在跟我什么关系?我的事好像还轮不到你来管。”   陆世澄默了默,拿起椅子边自己的外套起了身。   闻亭丽心中一酸,忍了几秒,扭头对着身后说:“我的话还没说完。”   陆世澄停下脚步,却不肯回头看她,而是看着前方的房门。   闻亭丽起身走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气,眼睛不看他,而是看着两个人脚下的地面,那么短的一段距离,却又那么远。   她声音低低的:“你是不是已经认定了我是一个感情上的骗子?”   陆世澄面上无动于衷,但她听得出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有点乱,她看着一边:“骗谁我也不曾骗过你,你根本就是误会了我对你的心。”   陆世澄喉结滚动,转眸定定端详她一晌,从裤兜里掏出手,对她做了一个哑语手势。   闻亭丽一愕,最近她因为拍戏的缘故在剧组学了一些基本的哑语,所以能看懂,可是从前跟陆世澄在一起时,他鲜少用哑语手势与她交流,原因她大概也知道,他不愿意在她面前承认自己的哑病是一种残疾。   现在,他宁肯承认自己的缺陷,也不愿意像从前那样与她有过多的接触,毕竟两个人一用纸和笔交流,一切都显得暧昧起来。   他在问她。   【误会——】   【那么请闻小姐告诉我,真相到底是什么?】   “我——”   陆世澄失望地看着她。   比起查她,他更愿意等她自己亲口说出实情,但显然,这个人在她心目中的地位无比重要,重要到她宁愿放弃一段感情也不肯说真话。   他的神色再次变得冷淡起来。   【闻小姐,请你让开。】   “我不让开!我知道,你最恨别人算计你,你怪我当初抱着目的接近你,你觉得我玷污了你的心意——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若不是真心喜欢你,完成任务之后只需立刻远离你就是,为何还整日跟你在一起?你忘了吗,我们曾经那样亲密,我和你——”   她声音越来越低,但这话却并未打动陆世澄,反倒像戳中了他的痛处,他脸一红,目光却愈发充满讽刺,他笑了:   【我应该感动是吗?谎话里面好歹掺杂了些许真心,可是打从一开头,这段关系就充满了谎言不是吗?】   “我是逼不得已!但我可以对天发誓,在我决定跟你在一起之前,这个任务就已经结束了,我对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都是我自愿的。一些秘密之所以暂时不能对你说,也只是为了保护我的朋友。”   【所以这朋友究竟是谁?!】   她的话声戛然而止。陆世澄寸步不让,望着她的目光深沉而复杂。   闻亭丽咬紧牙关低下头,她不能为了挽回陆世澄就把邓院长的事说出来,她俨然站在了道德的分叉路上,左右为难,果断摇摇头:“我不能说……我只知道,我没有欺骗你的感情,你……请你摸摸自己的心,我对你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你一点也分不出来吗? !”   说着,眼泪扑簌簌掉下来。   陆世澄仿佛有点动容,默默望她一会,抬手帮她轻轻擦泪。   闻亭丽的泪珠益发汹涌,他终于还是心软,终于还是舍不得,可他只帮她擦了一下,就毫不犹豫收回自己的手。   【闻小姐,自从在黄金剧院第一次看你参加话剧比赛,我就知道你是个出色的演员,你的眼泪说来就来,你的情绪切换自如。我无法分清你哪次是真哭,哪次是假哭,你的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心,我更无从辨认,而事实上,那份合同也证明了一点:你一直在骗我。所以,这一套请你以后别再用了。】   他几乎是以一种冷酷客观的态度在表达这番话,绕过她向外走去。   她在他背后恨恨跺脚,他刚才的举动差点就让她相信他已经释怀了,他居然用这种方式让她也体会了一把被捉弄的感觉。   她也把头冷冷转向一边:“好,从今往后,我绝不会来找你,你最好也永远别再管我的事!”   陆世澄脚下一滞,恰巧外头有人来了。   “世澄,那份文书看好了吗?你意下如何啊?”是高庭新的声音。   闻亭丽迅速环顾四周,怪她没有掐准时间,高筱文之前就告诉过她,最多只给能她和陆世澄争取到十分钟的独处时间,这下可好,若被高庭新他们看到自己跟陆世澄独处一室,少不了会传出一些流言蜚语。   没想到陆世澄出门时顺便把门关上了。   “到前头去谈细节?”高庭新很惊喜地说,“也好,我让人去书房沏茶。”   闻亭丽竖着耳朵听,过不多时,外头便恢复了安静,她瞅准时机从房里溜出来,心里百感交集,陆世澄的这份细心和体贴从来就不会让她失望,要说这个人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思想上太过顽固!   在某些原则性的问题上,他几乎是铁石心肠!   高筱文几个正四处找闻亭丽。   闻亭丽回到前楼跟朋友们闲玩一晌,演看时间已经不早了,悻悻然对赵青萝等人说:“我得回片场拍夜戏了。”   几人送她,正好这时高庭新和陆世澄一行从书房出来,闻亭丽面上跟朋友们说话,眼睛却忍不住溜向陆世澄。   陆世澄始终不曾看她这边。   闻亭丽鼻哼一声,果断收回视线:“别送了,明天我给你们一个个打电话。”   “赶紧走吧,别耽误你杀青。”高筱文等人忙笑着说。   一群小姑娘聚在一起本就打眼,高筱文这一笑,便引来了旁人的注意。   高庭新讶问:“闻小姐这么早就走了?”   这时一个管事慌里慌张过来找高庭新,看看高庭新身边的陆世澄和孟麒光,又把话咽了回去。   “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话直说好了。”高庭新笑道。   管事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压低嗓门说:“前头不知谁将两杯香槟带到后楼的桥牌室,刚好太太的猫今晚在外头溜达,阿香一时没看住,这小东西蹿进去跳上桌舔了一口酒,没想到这猫竟当场倒地身亡,阿香几个当时就吓坏了,我们怀疑……怀疑那酒里头被人下了老鼠药。”   陆世澄面色一变。   “香槟酒不是招待客人喝的吗?”高庭新也惊住了,“好好的怎么会有老鼠药?”   “不知道,桌上共两杯香槟,一杯是有毒的,另一杯是没毒的,有毒的那一杯沾了一点口红印子,应该是一位女眷留下的,若真被人投过毒,多半就是冲着这位女宾来的,就不知这位客人还在不在现场,少爷您看要不要报巡捕房?”   “等等,等等。”高庭新听得有点乱,“你的意思是,今晚有位客人想给另一个客人下毒?”   陆世澄面色如霜,思量一晌,忽抬头朝闻亭丽坐车离开的方向看去。   黄金影业摄影场。   闻亭丽扮演的中年南淇,手挎一个竹篮,独自走向一座临时搭建起来的“山坡”,她脊背佝偻,神态麻木,膝盖僵直,明明才三十一岁,却苍老到像个老太太。   走到半山坡上时,双足像是再也支撑不住,一个趔趄就从陡坡上翻下来,“南琪”挣扎了两下就放弃了,她看上去很疲累,脸上浮起了一丝苦笑,静静迎接死亡的到来。笑容像是水中的倒影,不断在镜头前微微颤抖。与此同时,场内灯光越来越暗,随着最后一道光熄灭,南琪的脸,就像一朵枯败的花,彻底凋谢在黑暗中。   “好!”镜头后响起黄远山的叫好声,场内灯光“唰”地重新亮起。   副导演和摄影师振奋地说:“还担心这条要拍好几遍才过呢,没想到闻小姐这样争气,辛苦了。”   闻亭丽自是高兴不已,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一看时间已是凌晨一点半,摄影棚里的同事已经走得差不多了,不然就凭最后这场戏拍得这样顺利,这会儿大家早就乐成一团了。   饶是如此,在场的十来个同事仍掩不住满脸笑意,一边热火朝天收拾东西,一边商量去哪儿吃宵夜庆祝。   闻亭丽笑着说:“今天我就不凑热闹了,时间太晚,再不回去家里人该担心了。”   “那回头再一起吃杀青宴。你们学校快放假了吧?戏一杀青,往后就不必这么辛苦了。”   黄远山一团喜气走过来拍拍手:“这几月大伙辛苦了,今晚我先请大家吃顿宵夜,小谭,你把胶卷带到公司去,剩下的这些活留到明天再干也不迟,亭丽,公司的司机已经下班了,待回我先开车送你回家吧。”   闻亭丽忙说:“也好,我进去卸完妆就出来,黄姐你等我一下。”   “不急,我先安排伙计们吃宵夜,回头再来接你也来得及。老卢,你们收拾完都早些过来啊。”   一会工夫就都走光了,只剩两个场记在外头卸灯,年长的那个,正是黄远山刚才提到的老卢。   老卢是剧组公认的老好人,每次片场收工,他都是最晚走的那个,他有个女儿跟闻亭丽差不多大,一家老小全靠他一个人挣钱。   闻亭丽对老卢印象很不错,对他说:“卢师傅,我大约二十分钟就能出来。”   她跑去后头化妆间里卸妆,她的戏安排在最晚,其他女演员早就下班了。   弄完后,闻亭丽打开衣柜取自己的手包,忽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只当是老卢过来催她出去,赶紧关好柜子出来。   到门口一拉门,房门却打不开,仿佛有人在外头把门锁住了,闻亭丽一凛,开始大力拍门。   “卢师傅,我小闻呀,我在里头没出来呢!”   外头的脚步声却一下子跑远了,步伐还透着几分慌乱,闻亭丽面色一厉,不对劲!   “外头是谁,别跟我开这种玩笑!”   她毫不犹豫掏出手枪,对准门锁就是一枪,火速拉开门,却被迎面滚来的厚重黑烟呛了一口。   闻亭丽顿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至全身。   着火了! 莫非有人故意纵火?这人分明想要她的命!   她咬牙捂住口鼻,拼命往外跑。   这段时日她处处当心,家里、学校里、宴会上、上工的路上,无时无刻不加以防备,为了防止有人伤害周嫂和桃子,她甚至拜托厉成英派人在她家附近安插人马。   可她万万想不到,凶徒为了谋害她竟到片场放火!当真是胆大包天!   走廊上四处是火,巨大的火舌沿着墙壁和地板,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速度朝她这边蔓延而来。   “救命!”火势很快拦住了去路,赶忙掉转头另寻出路,还好在片场待的时间够长,记得走廊尽头有个厕所,从窗户里跳出去,有条过道能直达后巷,再就是茶水间后头也有露台,只是距离稍远些。   闻亭丽当机立断朝厕所的方向跑,忽听后方有人喊:“着火了,闻小姐,闻小姐你出来了吗?快跑!”   “我出来了!”   话音未落,楼梯口发出一声闷响,回头透过浓浓的烟雾,就看见一个人扑倒在台阶上。   “卢师傅!”   卢师傅俨然刚刚从二楼的道具室逃下来,手里还拿着一个水桶,桶里的水洒了一地。   闻亭丽冲回去将卢师傅扶起来,两人一起朝走廊尽头跑去,   “本以为只是小范围着火,可看这架势,分明被人撒了汽油,火势会越来越猛的。”   须臾间,熊熊大火就顺着护墙板烧到了天花板上,待要冲进厕所,梁上掉下来一根木头,恰巧砸到了两人中间,那火苗往上高高一窜,差点就烧到了闻亭丽的眉毛。   卢师傅一不小心被砸到了胳膊,在里头闷哼一声。   闻亭丽吓得退回走廊,才一转眼的工夫,厕所门口就是一片火海,只听卢师傅在厕所里绝望地喊:“闻小姐!闻小姐!”   “想办法跳窗出去找人!茶水间有个露台,我试着从那边走!”   “好,前头我看到马路上有辆车在路灯下停着,说不定是她们黄姐回来接你来了,我先去喊人过来帮忙救火,再给租界消防署打电话。”   说话间浓烟再度向闻亭丽扑来,她瞄准茶水间的方向一路冲过去,火势还未蔓延到里头,穿过茶水间,待要一鼓作气冲进露台,没想到火势一下子蔓延到门框,滚烫的火苗直冲她而来。   这一来,前后都无退路可言,闻亭丽对着露台方向大喊起来:“来人啊,救命!”   房间里温度越来越高,浓烟也越来越厚,看到茶水柜边上有条毛巾,闻亭丽忙将茶水桶里的水哗啦啦倒在毛巾上,迅速将湿毛巾捂住嘴巴,拼命往外一冲。   走廊上的火基本在天花板上蔓延,前路暂时还没有被堵住,不愁不能顺利逃出去。   没想到,冲是冲了出去,却不小心重重摔倒在地上,半晌都没爬起来,挣扎间,听见前方传来脚步声。   来人像是在找寻着什么人,每跑到一扇门前,就会停下来猛地踹门。   随着这人的闯入,走廊上的房门被一扇扇大力踹开。   怪的是,这人明明很焦急,却是异样的沉默。   只是找,只是万分焦灼地找,始终不曾发出半点声音。   随着希望一次次落空,这人的动作渐渐开始透出一种仓皇和绝望的况味。   轰隆一声,天花板上又有一块梁掉了下来,震得地板嗡嗡作响,高涨的火焰伴随着股股黑色浓烟,似能吞噬世间万物。   那人猛地呛了几声,脚步顿在哪里,这次除了沉默和慌张,还有一声声剧烈的喘息。   闻亭丽脑子像是进了一团团迷雾,仍在地上发懵,忽然听见前方有人极为艰涩地喊出一句:“闻亭丽。”   是道年轻男人的嗓音。   闻亭丽心中一震。   短短的三个字,却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似的,像是没有办法了,不得不用尽全部的力气喊出来。   闻亭丽身体开始微微发抖,这声音她听过一回就忘不了。   艰难地喊出第一声后,那人立即又低喊:“闻亭丽。”   这回顺利多了,只不过这个人仿佛没习惯这样大喊,喊一声,便会停顿一下。   从这人的音调里,能听出他此刻心中有多着急。   “闻亭丽。”他喘息着,很吃力地,一声声喊道,“闻亭丽。”   似是因为得不到回应,他猛往楼上跑去,闻亭丽浑身一个激灵,用尽全力喊道:“我在这儿。”   那人立即捕捉到了她的声音来源,迅速回转身,疾步朝她这边奔过来。   一个身影随着光影一同出现在她的眼前。   闻亭丽喉间直发酸,眼泪涌出来,睁大眼睛看着上方的脸,可不等她看清他的表情,这人就一把将她紧紧搂到了自己的怀中,抱起她向外逃。 第65章   闻亭丽醒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   房间有点昏暗, 耳边异常安静,她呆呆环顾四周,脑中像水洗过似的一片空白。   毫无预兆地, 一些零碎的记忆片段铺天盖地朝她涌来。   熊熊的火焰,令人心惊肉跳的嘈杂声响,冲天的黑烟中, 有个人在焦灼寻她。   “闻亭丽!”   这声音, 哪怕是在梦中也能让她的灵魂发抖。   她像中了电一样从床上弹起。   “闻小姐,你醒了。”房里的灯被人捻亮,有人快步朝床边走来。   闻亭丽茫然地看着前方,半晌才认出那是路易斯诊所的梅丽莎护士。   “我这是在哪儿……”闻亭丽勉强停顿了一瞬, 马上用急切的语气问, “陆先生呢?”   这一发声, 她才发现自己的嗓子像吞了一大把沙砾似的,哑痛难言。   “先别动。”梅丽莎温和地扶住她的肩膀,“你在火场呛了不少浓烟, 目前还在观察阶段, 先喝点水看看情况, 若是有不舒服的感觉,我得马上去告诉路易斯大夫他们。”   闻亭丽注意到自己在陆公馆的客房, 这下哪里还躺得住。   “陆先生他在哪儿?火扑灭了吗?他有没有受伤?我要去找他。”   梅丽莎强行扶住闻亭丽。   “程主任和路易斯大夫这会儿正在给陆先生治疗, 目前你们都需要好好治疗和休息。”   “他伤得很重吗?为什么来了这么多大夫?”她几次要下床, 无奈拗不过梅丽莎, 急得将梅丽莎手里的水杯夺过来一口气喝完,“您瞧, 水喝完了, 一点不舒服的感觉也没有, 我真没什么大碍,让我去探望探望陆先生好不好。”   梅丽莎无奈去找路易斯汇报,不一会儿走廊外就传来了好几个人的脚步声,进来的除了路易斯大夫,竟然还有几位惠群医院的内科大夫。   路易斯大夫负责检查闻亭丽的神经系统,其他大夫用听诊器给她肺部听诊。   “怎么样?”闻亭丽一会儿仰头看看左边的路易斯,一会儿仰头看看右边的程主任,“我可以下地了吗?”   几位大夫互相交流几句,大约是认为闻亭丽的状况还不错,态度便有些松动。   “我们建议闻小姐继续卧床休息,再说陆先生这会儿已经睡着了,要看也只能明天再去探望他。”   “只在门口看他一眼就好,我想亲眼确定他没有大碍。”   在闻亭丽的坚持下,路易斯终于同意梅丽莎搀扶闻亭丽去楼上探望陆世澄,刚到楼,就看到邝志林和一位身材高大的女大夫在某间卧室的门前说话。   邝志林一贯喜怒不形于色,这会儿脸上却洋溢着喜色。   “上一次开口说话是遭人暗算,这一次是因为火灾,也许真就像凯琳博士所说的,只有面临真正的绝境时才会激发本能……邝某是相当惊喜的,要知道今晚澄少爷在火场外接连交代了三句话,句句都口齿清晰,就不知这一情况能——”   说话时瞥见闻亭丽,两人同时打住了话头,邝志林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但他旋即就热忱地朝闻亭丽快步迎过来。   “闻小姐醒了。”   闻亭丽却只望着邝志林身后那扇紧闭的房门。   “我想进去看看陆先生。”   邝志林却用激动的腔调说:“闻小姐,你知不知道澄少爷能说话了,邝某想问你一些事情。”   那位女大夫忍不住在旁插话:“这位是?”   “瞧我,一高兴就忘了做介绍。”邝志林对闻亭丽说,“这位是凯琳博士,她是心理学专家,专门负责治疗澄少爷的哑病。”   “您好。“闻亭丽俯身向凯琳博士行礼,凯琳博士扶住闻亭丽的胳膊,“不必客气,我听邝先生说,失火的时候陆小先生同您在一起,能否请闻小姐同我们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形?”   “我困在火场里出不来,我听见他来找我,他、他很清楚地叫我的名字。”   凯琳博士表情有点困惑:“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您能准确分辨出那是陆小先生的声音?”   闻亭丽刚要答,路易斯大夫在旁笑着解释说:“忘记同凯琳博士说了,陆小先生第一次在病中开口说话,也是这位闻小姐在边上听见的,所以我想她不论听错谁的声音,也不会听错陆小先生的声音的。”   凯琳博士顿有所悟,含笑注视着闻亭丽说:“那我明白了。”   邝志林送她下楼时,凯琳博士低声同他说了几句话,闻亭丽趁这工夫便要入内去探望陆世澄,却被几个随从拦在门口。   邝志林赶忙返回来:“请让闻小姐进去。”   又悄悄把她拉到一边:“进去之前,请允许我再问你一点事。”   他将闻亭丽领到对面的房间,里面有沙发,他示意梅丽莎扶闻亭丽在沙发上坐下,然后,他屏退了所有人,只留了路易斯大夫和梅丽莎护士在门外等候。   坐定后,邝志林谨慎发问:“今晚这场失火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闻小姐心里可有数?”   闻亭丽想起杂物间那扇突然推不开的门,恨声说:“有人蓄意纵火!失火之前,我被人锁在化妆间里,而且现场被人提前洒了汽油,不然火势不会蔓延得那样快。”   “所以这场火会不会就是冲着闻小姐来的?”   闻亭丽沉着脸说:“极有这个可能,前段时日就有人跟踪过我,只不过当时没出什么事,我猜那人早就想动手害我了。”   邝志林表情益发严肃:“冒昧问一句,闻小姐这半年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要说老仇人,只有一个邱大鹏,还有一个邓天星不知道算不算,此二人已经许久没露面,但暗地里究竟做了什么勾当暂未可知,但——并不能就此断定没有别的嫌凶。至于别人,我成天不是在学校念书,就是在剧组拍戏,结交新朋友还来不及,哪有机会得罪什么人呢——”   她脑中闪过一个人影,急声发问:“我们片场的老卢可逃出来了?当时他跟我一样被堵在片场了。”   “放心,都出来了,当时还是这位卢先生去找的澄少爷,澄少爷虽在附近的马路上,却不确定你是不是还滞留在棚里,所以并未第一时间冲进火场……这些都不说了,澄少爷将闻小姐救出来之后,因为担心片场里还有人,马上通知了贵公司和法租界消防署,不久就将火扑灭了。过后经黄导演现场清点人数,证实她们公司的人都在外头,假如今晚这场火真是有人蓄意放的,目标多半正是闻小姐,那位老卢只是受了池鱼之殃。”   又正色说:“这件事不会就这样稀里糊涂过去的,巡捕房已经开始着手调查了,陆家和黄金影业也会全力配合警方,相信真相很快会水落石出,闻小姐自己若是想起什么线索,记得第一时间告诉邝某。对了,澄少爷救出闻小姐后一直咳嗽不止——”   闻亭丽神色一紧。   邝志林安抚性地抬手往下摁了摁:“大夫说,可能是吸入性肺炎,需要静养几日,用过药后澄少爷就睡下了,我猜这会儿也快醒了,闻小姐最好进去看一眼就出来,你们是病人,眼下都需要休息。”   他把闻亭丽送到陆世澄的卧房门口,自己带着梅丽莎退到了一边。   闻亭丽轻轻拧开门把手。   来过陆公馆好几次了,但还是第一次进到陆世澄的卧室里面,一进去,先看见了一间起居室,原本她没有心思打量房内的陈设,然而一想到这是陆世澄的卧房,于好奇之外,还有一种浓浓的亲切感,浅灰色墙壁,镀金椴木家具,两排白色玻璃窗比寻常人家的天花板都要高。   这会儿天色已经见亮了,淡蓝色的天光从窗外照进来,柚木地板因历年来吸饱了蜡,在晨曦的照射下反射出一种柔亮的光泽,墙上挂了着一副中国名家水墨画,一切都笼罩在一种典雅安静的氛围里。   径自从右边那扇门走进去,原来里面那间才是睡房。   进去,就见陆世澄睡在床上,闻亭丽下意识收住脚步。   陆世澄睡得正沉,床边摆着好些药瓶,在门口屏住呼吸等待几秒,确定自己的到来没有吵到陆世澄,这才继续迈着极轻的步伐走到床边。   陆世澄睡觉时历来安静,可她一到床边就注意到他的呼吸比上次养伤时粗重几分,这大概就是肺炎的缘故,她轻手轻脚坐到床边的沙发上,端视着陆世澄的睡脸。   又瞧见他露在被子外头的胳膊上敷着一层亮晶晶的药膏,凑近看,那竟是一处烧伤。   闻亭丽呼吸一滞,连忙小心翼翼端起他的胳膊细看,谁知这一碰,陆世澄闭眼皱眉在枕上转动了一下脑袋,忽然像是惊醒了,竟以迅疾的速度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把枪对准她。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在半空中相撞了。   陆世澄的黑眸里残留着睡意,额发散落在额头上,乍看有点孩子气。但他的状态是成年人特有的防备和机警,这大概是自小在某种环境中成长时养成的习惯,睡觉时也不会完全卸下防备。   看清是闻亭丽,他也像是滞住了。   闻亭丽呆愣片刻,结结巴巴说:“我很担心你的伤势,所以来看你。”   陆世澄定定注视闻亭丽片刻,沉默着收回枪,一头倒回床上,可才躺下去,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妥当,又背靠床头坐起来,闻亭丽一眼就认出他身上的樱白色睡衣是当初她买的那件。   陆世澄先是抬眼看看窗外的天光,继而转头淡淡瞥她一眼,不期然看见闻亭丽正一脸甜笑看着他。   “昨晚你怎么来得那样及时?”闻亭丽的声音小而甜,“你当时就在片场外头对不对?你不放心我?”   陆世澄闭了闭眼,掀开被便要下床,闻亭丽忙起身按住他的肩膀:“要喝水么?我帮你拿。”   她快步从床尾绕到到另一个床头柜前,弯腰将水杯递给他。   陆世澄抬眼打量她片刻,一声不吭接过了水杯。   闻亭丽满面笑容看着他喝水。   陆世澄喝完半杯水,待要将水杯放回去,却又被闻亭丽抢先拿走,“我帮你放。”   然后,她又开始一本正经研究他床头柜上那些药瓶。   “是不是该吃药了?我瞧瞧哪一瓶是你现在要吃的。”   路易斯配药时有个好习惯,为了防止病人错吃漏吃,会提前在每个药瓶上都贴上标签,上回陆世澄在闻亭丽家养伤时便是如此了,闻亭丽很快便将那堆药瓶研究明白了,从中拿起一个小白瓶取出五片药递给陆世澄。   “先吃这个。”   陆世澄的沉默似是一种抵抗,可也只僵持片刻,便接过水杯喝了药。   闻亭丽紧接着拿起另一个沉甸甸的黑色玻璃瓶端详,里面是一种黏稠的棕色药浆,药盒里另配一个小银勺。   “再就是这个。”她打开瓶盖,从里面舀出一勺药送到他嘴边。   陆世澄的视线从闻亭丽的脸上,静静地滑落到她的手上,不肯张口。   “你受了伤不方便,正好我在这儿,我帮帮你也不行么。”   陆世澄眼看着她手中的勺子送到了自己的唇边,忽道:“我自己来。”   这声音一出,房间里倏地一静。   闻亭丽满脸震惊,尽管此前已经听过陆世澄开口说话,但当时那种境况究竟有点迷乱的意味,事后回想总觉得不太真实,可现在,陆世澄却在她面前清清清楚楚地开口说话了。   这句话如同一声春雷,在她心弦深处震出巨大的一声响。   “你——”   陆世澄自己也有些呆住了,但他对自己的身体变化像是早有心理准备,从一脸惊诧到恢复镇定,仅仅用了两秒钟。   转眼间,他的表情冷静下来,用肯定的语气再次开腔:“把勺子给我。”   这一回,他的吐词更加清楚了,嗓腔是那样沉哑。   闻亭丽依旧处在一种极强烈的震撼中,眼睁睁看着陆世澄从她手里拿过那勺药自己吃了,又眼睁睁看着他将药瓶从她手中抽出放到一旁的床头柜上,全程呆愣得无法思考。   直到听见玻璃药瓶搁在柜体上发出的真实声响,她才如梦初醒。   她欣喜若狂地站起身。   不再像上回那样只是昙花一现,这次他居然——   “方才真是你的声音吗?”她的嗓腔在发颤,“你说话了!我得马上告诉那位凯琳博士,她很担心你醒来后的状况,你别动,让我看看你的喉咙。”   说话间,忍不住俯身朝他望去,因为太过激动和好奇,两只手忘形地撑在他的被面上,陆世澄看着上方那张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脸庞,冷不丁说:“闻小姐——”   闻亭丽一愣。   “请走,我这边不需要你的照顾。”   闻亭丽只当自己听错了,可尽管陆世澄的声音有点低哑,一字一字却很清晰。   “你在这儿,我非常不方便。”陆世澄语气非常克制,“请你回房养你自己的伤。”   闻亭丽坐回床边的沙发。   “我不走,既然陆先生一看到我就心烦,昨晚为什么还要不顾危险闯入火场救我?”   陆世澄不响。   “别告诉我你只是碰巧路过那儿、碰巧闯进片场、碰巧在火里救下了我!”   她仰头“哈”了一声:“这些借口陆先生骗骗自己就好了,反正骗不了我。”   “我的确是特地去找你的。”陆世澄忽道。   闻亭丽怔然,随即露出胜利的微笑。   陆世澄将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她的笑靥上移开,平淡地说:“我去找你,是因为高家有位客人的杯子里被人投了□□,而此事恰巧与你有关。”   闻亭丽一骇。   “那杯子就是你去桥牌室找我时带着的香槟杯。”   “你是说,有人在我那两个杯子里下了毒?!”   “准确地说,只在其中一个香槟杯里下了毒。”陆世澄一眼不眨观察她的表情,“别人或许不知道,我却清楚两个杯子都是你亲自带来的。”   闻亭丽忽然露出狐疑之色:“陆先生不会怀疑我是要给你下毒吧?”   陆世澄不置可否。   “陆世澄?!” 闻亭丽简直有些惊怒。   “我没这么想。”   “我想要毒死你的话,老早就有无数次机会动手了,还用等到昨晚?”   陆世澄并不辩解,只静静等她消气,再发问:“那杯子边缘有你的口红印,你此前可曾拿这杯子喝过酒?”   “我还没来得及喝。”   昨晚去找陆世澄时,她其实还没有想好怎么跟他交流,在点心区域先拿了第一杯香槟,却站在台子前面出了很久的神。   这期间,不断有宾客从她身后路过,也不断有人走到她身旁拿点心,倘若有人趁她走神的时候往杯子里投毒,未必会引起她的警觉。   之后她斟了第二杯香槟去找陆世澄,不料撞上孟高二人,无奈之下藏到了树丛中,一直蹲到脚都麻了才出来,起身时没站稳,嘴唇误碰到杯沿,由此留下了一个口红印,但她从头到尾都没喝杯里的酒液。   假如她毫无防备喝下了那杯香槟,抑或是对方有足够的时间在杯沿上抹毒液,说不定她当场就毒发身亡了,简直是防不胜防!   她后怕不已,呆楞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擦擦额头上的冷汗:“要查到嫌疑人不难,只需向高庭新要到昨晚的宾客名单,不难查出昨晚谁最有嫌疑,但我想,就算确定了是谁做的,也未必有充分的证据控告对方,除非有目击者。”   陆世澄默了默:“得知此事后,我猜你并不知道有人给你下过毒,本想让邝志林给你打个电话提醒你,可他们告诉我你在片场拍夜戏,因此——”   “你干脆直接去片场找我?”   闻亭丽笑靥愈发深,再然后,他就冒着危险闯进去救了她。   陆世澄尽可能用严肃而冷淡的表情看着闻亭丽。   可惜到了这一步,闻亭丽已经不会被这副装出来的冷淡所打击,她转眸望向他烫伤的胳膊,一脸心疼地说:“很疼对不对,让我瞧瞧。”   她的手刚触上去,陆世澄就克制地将她的手指从自己的胳膊上一一掰开。   闻亭丽咬唇瞪着他:“非要这样吗?”   陆世澄干脆翻身从床的另一侧下了地,却因为起得太猛咳嗽了几声。   闻亭丽忙绕到床对侧,“大夫说你有肺炎,我扶你。”   陆世澄立即抬高胳膊,避免让闻亭丽搀扶自己。   “我想刚才已经说过了,我不需要你照顾,闻小姐的好意我心领了,男女有别,请你马上离开我的卧室。”   “好,我走,以后我再也不来打搅你。”   她毫不犹豫转身离开,可没走两步就觉得眼前一阵发晕,脚下不自觉晃了两下。   陆世澄在后面看着她,眼看她要摔倒,忍不住上前扶住她。   闻亭丽嘴边露出笑意,赶忙回身把自己的脑袋靠在他的肩窝上,听到他的心脏在胸壁怦怦地跳,她小声而愉悦地说:“你心里明明还爱着我,为什么还要同我闹别扭?”   陆世澄把她从自己身前拉开,带着一点愠意说:“你这套把戏究竟还要在我面前用多少次?!”   闻亭丽望着他直笑:“你要是压根不在意我,我这点小把戏怎样都不会管用的。”   陆世澄努力稳住情绪:“我扶你,只是因为我不想看你在我面前摔倒受伤,就像昨晚,不管谁被困在火场里,我都不会坐视不理的,这是一种善念,无关我喜不喜欢你。”   “你说谎。”闻亭丽轻声说,“我听到你是怎样在大火里找寻我的,你这些话骗骗自己好了,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陆世澄把脸转向另一边:“那只能说明我和闻小姐对于感情的理解有很大的偏差,在我看来,一段感情是不宜掺杂太多谎言和隐瞒的,从你欺骗我的那一刻起,这份感情在我心里就已经变了质,这道理你究竟怎样才能明白?”   “你这——”   你这头倔驴!   陆世澄并不知道自己在闻亭丽心里已经成了一头驴,他沉静地打住她的话头:“话我已经说完了,闻小姐若还不肯离开,这房间让给你,我走就是了。”   闻亭丽赌气朝外走:“不必!要走也是我走,只要路易斯大夫同意,我一刻都不耽误,马上离开陆公馆。”   她下楼回到自己的房间让人去请路易斯大夫,打定主意立刻就走,谁知等着等着就睡着了,再醒来,就听到耳边有人低声说话。   “别担心,闻小姐没什么大问题,她只是太累了,让她睡吧,睡觉也有助于恢复体力。”   “阿弥陀佛!陆先生他怎么样了?待会一定要当面向他好好道谢才好。”   闻亭丽心中咯噔一声,这声音怎么像是周嫂。   “不急。”梅丽莎笑着说,“陆小先生现在自己也是病人,回头总有机会致谢的,噫,小桃子,你在找什么呀?”   闻亭丽情不自禁睁开眼,就看见周嫂和小桃子在床边。   “你们怎么来了?”她错愕。   “邝先生把我们接过来的。”周嫂忙凑上来。 第66章   同时凑上来的还有小桃子圆滚滚的脸蛋, 闻亭丽在妹妹额头上亲了一口,作势要起床。   梅丽莎忙过来按住她:“闻小姐快别动,这回路易斯大夫可是严格禁止你再下床乱走。”   周嫂抢先将小桃子搂到怀里, “姐姐在养伤,哪能抱囡囡呢。”   又红着眼圈打量闻亭丽:“真要吓死人了,好好的片场怎么就起火了, 还好人没事, 谢天谢地。”   “怎么脸色这样差,您昨晚就得到消息了?”   “可不是!昨天我等到后半夜也不见你回来,担心得觉也不敢睡,本想打电话问问黄小姐, 邝先生却突然打过来了, 是陆先生让他打的, 邝先生说了片场着火的事,叫我千万别担心,今天上午又亲自开车接我和小桃子来陆公馆, 我猜这也是陆先生的意思, 一来怕你挂念我们, 二来也怕我们因为看不到你而担心……哎,陆先生这份细心和周到, 真叫人没话说。”   闻亭丽淡着脸不接茬, 忽听走廊上传来脚步声, 路易斯大夫进来了。   “量过体温了吗?”路易斯一进来就问梅丽莎。   梅丽莎抽出体温计看了看:“有点低烧。”   路易斯直摇头:“密斯闻, 我们早就提醒过你,这一阶段是最容易感染风寒的, 早上本该好好卧床休息, 你却执意要上楼, 这下可好,万一引起肺炎可就不妙了,接下来的几天,你最好给我做一个听话的病人。”   闻亭丽哼哼唧唧地说:“今后您就是逼我上楼我也不上去了,不但不去,我还要求马上‘出院’。”   路易斯跟闻亭丽已经算很熟了,对于她和陆世澄的分分合合,基本算是半个知情者,听闻此言,忍俊不禁,但他知趣地没有多问。   恰巧又有人来了。是刘妈,她带人送来两套生活用品,笑着说:“这些毛巾和杯子都是新的,周嫂和小小姐只管放心取用,客房也已经收拾好了,待会我就带你们过去,您看看还缺些什么。”   周嫂受宠若惊:“怎如此客气。”   “这是邝先生的意思。”刘嫂热络地说,“邝先生说,闻小姐肺部还有些炎症,依大夫们的意思,这叫尚未渡过危险期,与其在去往医院的路上大受颠簸,不如就在原地安安静静养几天伤;再就是,纵火的凶徒还未抓到,为免回家之后再出意外,不如先留在陆公馆安心养伤,而为了方便贵府一家人互相照应,邝先生特地吩咐我们在隔壁收拾出一间客房,周嬷嬷和小小姐放心在陆公馆住下,要什么尽管吩咐我们便是。”   周嫂不知所措地看向闻亭丽。   路易斯在一旁说:“作为你的大夫,我不批准你‘出院’。外面天寒地冻,回去的路上若是吹了冷风,小病也可能酿成大病。何况,闻小姐该猜得到——”   要留客,只有陆公馆的主人有这资格。   话说到这份上,再走就是跟自己过不去了,而闻亭丽从来不会跟自己过不去,关键她也担心回去后那人还会生事,于是佯装平静地说:“嗯,我先想一想。”   可也只假模假式想了三秒钟,就说:“好吧,既如此诚心留我们,劳你们多费心了。”   就这样,小桃子和周嫂顺理成章在陆公馆安置下来了。每天早上周嫂便会带着小桃子过来照料闻亭丽,一待就是一整天。   而负责照看闻亭丽的除了路易斯之外,还新添了两位惠群医院的内科大夫,在几位医护人员的团团包围之下,闻亭丽就连偶尔打个喷嚏都会被严密注意。   刘嫂则专门照料闻亭丽的饮食,菜单由路易斯亲自把关,菜品清淡有营养不说,关键还花样百出,知道闻亭丽爱吃点心,厨房每一顿都会做些易消化的糕点,这可把小桃子高兴坏了。   几天下来,连周嫂都跟着吃胖了一圈。   过去这几个月,闻亭丽几乎每天天不亮就得起床,常常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得赶往学校上课或是赶去片场拍戏。   而在陆公馆养病的这几日,她可以不受干扰地在一种睡饱的状态下自然苏醒。   早上一睁眼就能看到纱帘外的花园。冬天的草坪虽然没有夏天那么翠绿,但在陆家人的精心打理下,依然有些绿意。透过窗纱和树影能看到一片片雪白的移动的“浮云”,闻亭丽知道那是陆世澄养的鸽子,她又想起当初跟他相识的种种,一个人只有在极为闲适的心境下,才会有空去回想起那么久远的细节。   心情一宽松,身体自然痊愈得飞快。   这几日,陆世澄一直在楼上养病。   闻亭丽再也没有上楼找过他,她暗自在一楼和二楼之间,划下了一条楚河汉界。   但她知道,有关她的消息,总会传到陆世澄的耳朵里。   昨天早上她只是随口说一句自己想吃暹罗文旦,中午邝志林就亲自提了一大盒过来探望她。   前天她只是问刘嫂有没有小朋友玩的玩具,晚上就有人给小桃子送来一堆识字积木。   这是典型的“陆氏作风”,关心和体贴,都在行动里。   事到如今,她已经不急着再跟陆世澄见面,反正都在陆公馆,早晚有碰面的一天,到那时候,她就是心理上占据上风的那一方,毕竟是他想方设法让她留下来养伤的,也是他主动将小桃子她们接到陆公馆来陪伴她的。   这天下午,她吃完药便睡着了。   迷迷糊糊间听见小桃子在走廊里跟人说话。   一开始闻亭丽只当是在做梦,突然就惊醒了,因为她意识到小桃子喊的是:“ru先生。”   闻亭丽心口一跳,急忙睁开眼睛,只见房间里空无一人。外头也是一片安静,不过很快就听一个年轻男人答道:“你好,小桃子。”   闻亭丽脑中一空。   他的声音清澈而有磁性,在这寂静的午后,别有一种撩人心弦的柔和味道。   小桃子俨然也愣在那里,短暂的沉默后,高兴地尖叫一声:“ru先生,说话!ru先生,说话话!姐姐!”   闻亭丽慌了,翻身背对门口。   陆世澄却仿佛把小桃子拽住了。   “嘘。”   闻亭丽的心怦怦跳个不停,小桃子仿佛有些费解,陆世澄却很快转移了话题。   “你在玩什么?”   “玩积木!”小桃子果然忘记了要去找姐姐的事,“大螃蟹,陆先生帮小桃子拼大螃蟹。”   再然后,便是积木散落一地的声音,小桃子在大理石地板上激动地蹦蹦跳跳,小皮鞋不断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闻亭丽转过身来,把脖子伸得长长的往门口方向看,她头一次觉得面前这墙壁分外碍眼,外头的情形她看不见,只能凭声音猜测陆世澄正在陪小桃子搭积木。   他的肺炎完全好了吗?这些天他可是第一次下楼。   没过几分钟,就听小桃子兴奋得拍手。   “拼好了!大螃蟹!”   哗啦啦,又是推倒积木块的声音。“再拼,ru先生。”   对于小桃子的要求,陆世澄好像完全没有觉得不耐烦,走廊地板上时不时会传来拼装积木的细微声响,那种静谧的氛围,让人的心房不自觉柔和几分。   没隔多久,就听小桃子开心地欢呼:“大青蛙!大青蛙!”   忽听陆世澄问:“周嫂在哪儿?我先带你去找周嫂好不好?”   闻亭丽心跳如鼓,按照接下来的走向,陆世澄定会顺水推舟带小桃子来找她的。   不出她所料,下一秒便听见陆世澄在那儿收拾地上的玩具,小桃子笨拙地加入:“小桃子自己收,走,找姐姐去——”   闻亭丽继续把脸对向窗口的方向闭眼装睡,只要他带着小桃子进来探望她,她就会在恰当的时机睁开眼睛面对他。   再然后——   果然,走廊上响起脚步声,看样子陆世澄带着小桃子朝这边过来了。   他每向前走一步,那声响就像在闻亭丽的心房上轻轻敲打一次。   这时候,隔壁的房门突然被打开,周嫂慌里慌张地说:“小桃子,小桃子!唉哟,吓死我了。我就眯了一会儿,你怎么就偷偷跑出来了。陆先生,您身体可大好了?刚才您一直在陪小桃子玩耍?实在对不住,怎好意思麻烦您。”   陆世澄用一种礼貌的口吻说:“没关系。”   尽管周嫂早前就听说陆世澄哑病康复的事,但似乎还是被陆世澄的声音吓了一跳。   小桃子兴奋的声音再次响起。“周嫂听!”   周嫂猛地回过神来:“真好呀,陆先生您——等等,姐姐都教过小桃子多少次了,是陆先生,不是ru先生。”   没听见陆世澄接腔,只听周嫂怯怯地说:“陆先生,您是来探望我们小姐的吗?她应当快醒了。”   紧接着,几人的脚步声朝这边靠近。   闻亭丽赶忙闭上眼睛,小桃子第一个跑进屋,小手轻推闻亭丽的肩膀,“姐姐,姐姐,快醒来。”   闻亭丽再也伪装不下去了,只好作出一副刚被吵醒的样子茫然转过头。   “怎么了?”她假惺惺揉揉眼睛,然而一睁开眼,却发现房间里只有周嫂和小桃子。   闻亭丽迅速环顾四周,确定陆世澄没在房里,她一下子忘了掩饰情绪,在枕上小声说:“他呢?”   “谁?”   “陆先生。”   周嫂这下确定闻亭丽刚才不过是装睡了,她有点想笑,又有点遗憾地说。“陆先生在门口站了一会,但没进屋。”   闻亭丽满脸不敢置信。   周嫂补充道:“邝先生在外头的台阶上等陆先生,看样子他们要出门。”   闻亭丽忙不迭掀被下床,却听见花园前的门廊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到窗口向外看,正好看见陆世澄钻进汽车,这当口,路易斯和梅丽莎进来了。闻亭丽来不及回到床上,双方就这样撞了个正着。   路易斯轻咳一声:“闻小姐,屋里虽然有暖气,但最好也别站在窗口,容易感冒。”   周嫂忙拿起外套为闻亭丽披上,闻亭丽看着窗外:“天气这样冷,他们还要出门吗?”   “陆小先生咳嗽老不见好,所以决定到惠群医院的专门病房静养几天,那边有监护仪和吸氧设备,他走前交代我们继续照料闻小姐,又吩咐邝先生留在陆公馆主事,闻小姐只管安心在此养病,一切都跟从前是一样的。”   借口!一切都是借口!方才他在走廊上待了那么久,她也没听见他咳嗽一声。   他不过是不想再给两个人纠缠在一起的机会罢了。   为了避开她,他竟然把陆公馆留给她,自己离开了。   她真想逼到陆世澄面前问他,他在怕什么?怕跟她见面吗?怕自己一见到她就会动摇吗?   再也没有比他更会自欺欺人的人了。   这一想,她的心反倒慢慢安定下来,安然回到床上照常接受治疗,傍晚就带着小桃子和周嫂回了家,走前留下了一份口吻很正式的感谢信,其他一句话都没有。   这几日她也想通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处事原则,爱情也不例外,陆世澄过不了心里那一关,而她不肯放弃自己的原则,既然两方都不肯妥协,不如各自冷静一段时间。   事实上,她也没机会一直琢磨自己跟陆世澄的事,因为她们一到家,黄金影业公司的电话就打来了。 第67章   电话是黄远山的徒弟谭贵望打来的。   “谢天谢地, 总算是找到你了,身体恢复得如何了?大家都很惦记你,黄姐说你在私人医院养伤, 不让我们打搅你。”   闻亭丽忙说:“我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谭贵望的语气可疑地顿了一下:“下午能到公司来一趟吗?刘老板急着要找你,剧组损失惨重,公司都快乱成一锅粥了。”   闻亭丽隐约觉得有些不妙, 挂断电话, 立即给黄远山打过去,黄家的女佣却说黄远山还未回家,紧接着往别处打了几个电话,依旧没能找到黄远山。   闻亭丽怀着忐忑的心情赶到公司, 一上楼就感觉氛围不太对劲, 几位元老面色惨然, 黄远山在走廊里焦急地来回踱步。   回头看见闻亭丽,黄远山忙把她拉到一边。   “你怎么来了?伤养好了吗?”   闻亭丽指指办公室的方向:“说是刘老板有急事找我。”   黄远山脸色微变:“别理他,我刚跟他大吵一架, 走, 我们先去别处说几句话。”   却听刘老板在办公室里用命令的口吻说:“闻小姐来了?请她立刻进来。”   闻亭丽跟黄远山飞快一对眼, 黄远山不管不顾就要将闻亭丽带走,程经理拦住她们:“躲得过今朝躲得过明天吗?再说你一个人能护闻小姐护到几时?这可是事关公司存亡的大事, 别太任性!”   闻亭丽心里早有预感, 对黄远山笑了笑道:“黄姐, 别担心, 我能应付的。”   她只身进了办公室,就见刘梦麟坐在一张大桌后抽着雪茄, 不觉暗暗心惊, 几天不见, 刘老板像是足足老了五岁。   刘梦麟第一眼先扫视闻亭丽的脸,见她相貌完好无损,仿佛暗松了一口气。“闻小姐,你坐。”   闻亭丽绽出笑容点点头,就听刘老板说:“关于这场火,巡捕房到现在都没查出头绪来,凶徒经验相当老道,作案时没有留下任何可疑的线索,现在大家都认为破案的关键点在你身上,闻小姐仔细想想,最近你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难道巡捕房一直没有找过邓天星问话吗?”   在她看来,罗殊红和邓天星分明有重大嫌疑。一则,事发前罗殊红窥探过她多次,二则她和邓天星很熟悉片场的内部环境,三则,当初邓天星失业也算是间接因为她的缘故,邓天星因此而怀恨在心,一点也不意外。只要找到邓天星这个主谋,罗殊红势必也跑不掉。   刘老板摆摆手:“出事那晚邓天星一直在181总会赌钱,这一点当晚赌场的所有人都可以作证,而且失火前的半个月他也几乎日日混迹在赌场,如今警署那边已经排除他作案的可能性了,你再想想还有没有其他的可疑对象。”   “难道他就没有同伙吗?”闻亭丽失口就要说出罗殊红的名字,又把话忍了回去,她还在等厉成英那边的调查结果,为免打草惊蛇,不宜把矛头指向罗殊红,这次的事件闹得这样大,万一邱大鹏或是邓天星直接来个杀人灭口就不好了。   她沉声说:“还有一个可疑的对象,那就是白龙帮的邱大鹏,他跟我家结怨已久,我爹就是被他害死的,这几天巡捕房有没有好好盘查过他的行踪?”   “白龙帮?”刘梦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谁敢去招惹这帮流氓?小闻啊,不管怎么说,警方已经基本确定这场火是冲着你来的了,我刘某人不过是跟着遭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如今片场被人烧成了灰,光是场地和机器的损失就高达近十多万大洋,更可气的是现在所有戏都不得不停工,这一块的损失无可估量,说说吧,闻小姐自己有什么想法没有?”   说话间,刘梦麟精明的眼睛一直牢牢盯住闻亭丽的脸。   闻亭丽泰然道:“当务之急当然是先找到纵火的凶徒,赔钱也好,坐牢也罢,总归冤有头债有主。”   “假如一直捉不到凶手呢?”刘梦麟一嗤,“想必闻小姐也听说过巡捕房那帮人的办案效率,别说此案未必能查出个头绪,即使侥幸抓到了凶徒,你敢保证此人就一定能拿得出赔偿款?到那时候,谁是冤大头?谁是债主?到头来是不是还得公司承担这笔损失?”   他话锋一转:“我刘梦麟呢,从来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但员工跟外头的私人恩怨,没道理叫公司跟着遭殃。”   闻亭丽心道:正题来了。   果不其然,就听刘老板说:“按理说,当老板的不该为难一个小姑娘,可是想必你也听说过,公司这几年情况一直不大妙,本指望《南国佳人》打个漂亮的翻身仗,谁知来了这一出,若不找人补救,公司很快就要关门大吉,闻小姐,你忍心因为你一个人的私人恩怨,让公司这么多老员工跟着失业吗?”   说到此处,刘老板估摸着氛围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假惺惺长叹一声:“罢了,你也别太心焦,来,先瞧瞧这个。”   闻亭丽定了定神,见是一份合同。   “万幸的是《南国佳人》已经杀青了,剪映部这会儿正忙着加班加点,最快半月之内就会把片子剪好,我这边抓紧联系各家影院上映,假如这片子能卖座,公司算是绝处逢生了,要是再赔钱,那就彻底没戏了。不论怎样,片子一上映,闻小姐就算是在我们公司正式出道了,关于这次失火带来的损失,我也不为难你,你先同公司签个五年的合同,今后不论是拍戏还是接广告片,你的片酬统一由公司来分配,几年下来就能把这笔损失补上了。”   闻亭丽心里明镜似的,最后这一句话才是刘老板今日找她来的真实意图。   早前同包亚明大律师打交道时,她就学过如何看条款,这一看不得了,按照合同规定,今后她的片酬几乎全由公司拿走,每月只得一点固定的月薪,就连今后接拍广告,她也只能拿到一成报酬,剩下的九成都得交给公司。   真要是签了这份合同,她就算是彻底卖给黄金影业公司当奴隶了!   关键一卖还是五年。   刘梦麟掸掸指尖的烟灰,慢悠悠道:“叫一个小姑娘拿出这么多赔偿款,实在是有些不人道,公司吃点亏,想办法东挪西借先替你垫上,今后你只管安心拍戏就是了,找凶徒的事就交给巡捕房。”   闻亭丽笑笑:“敢问刘老板,这份合同我要是不签呢?”   刘老板面不改色:“那么,片场失火的损失、《时间的沙》等片子停工的费用……全都得由闻小姐自行承担,今早我让会计部门算了一下,保守估计有二十万大洋,倘若闻小姐半月之内能拿得出这样一笔巨款,自然无需签这合同,可若是拿不出,那就由不得你任性了。这是我律师的名片,你可以亲自到律师事务所去问问,看看我刘梦麟是不是在唬你。”   闻亭丽从公司出来时,心里只觉得又好笑又可气。   刘梦麟真把她当小孩子了,鬼才会相信他的那一套,归根到底,整件事里她也是受害者,只要凶徒一落网,刘老板就算是找来全上海的律师也没法把损失算到她的头上。   对,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到凶手。   她立即赶往法租界巡捕房。   警察们的说辞跟刘老板如出一辙,只在提到邓天星时,有位警察说:“这小子前一阵欠了一屁股赌债,最近也不知哪来的本钱,转头又赌上了。”   闻亭丽忙问那人:“您查过邓天星这笔本钱是哪来的吗?他最近都跟什么人来往过?”   那警察立时翻脸:“去去,我们警察讨论案情,轮得到你一个小姑娘来插嘴。”   就这样,闻亭丽被轰出了巡捕房,但她并没有气馁,在路边找到一家电话局给黄远山打过去。   黄远山正急着到处找她:“你跑哪儿去了?那份合同你可千万不能签,那就是一份卖身契——什么?罗殊红被邓天星撺掇着纵火?什么?给你投毒的也可能是她?”   闻亭丽镇定地说了自己的推论。她的内心深处并不相信罗殊红会是凶徒,一来,罗殊红本性并不坏,不至于因为这点事就放火害人,二来,那段时日罗殊红留下了太多破绽,就连偶尔在片场打个电话,也经常透着些慌张,而纵火之人分明是个经验相当老道的人。   会不会罗殊红有什么把柄落在邓天星的手里?   听完闻亭丽的结论,黄远山一愣:“不可能,那天罗殊红坐我的车一起走的,你那边着火的时候我和她同在馆子里点菜。”   闻亭丽一滞,这也太巧了,偏偏出事那日邓天星和罗殊红都有不在场的证据,邓天星的手段她是见识过的,低劣得不值一提,这次必定有高人在幕后指点。   思量间,闻亭丽抬头看向马路对面的大源茶楼,这是一家隶属于白龙帮名下的茶馆,平日里经常能看见白龙帮的人来此喝茶议事,这会儿正是上午十点钟,二楼窗口隐隐约约能看见几个身穿银白褂子的男人。   与她有仇、经验老道、又能拿出大笔钱来收买邓天星——原本她只有五分怀疑,这下几乎可以断定是邱大鹏在幕后主使了。   她匆匆回到家,开门的时候,因为心里有事不慎将钥匙甩了出去,恰巧甩到对面的柳太太家门口。   她过去捡钥匙,不经意发现柳家门口的箱子里塞了一大堆报纸,进家门时,闻亭丽疑惑地问周嫂:“柳太太她们还是没回来吗?”   “没呢,上回你让我送的那份谢礼到现在都没能送出去。你说奇不奇怪,就算去香港探望亲戚,这么长时间也该回来了,该不是遇着什么事了吧。”   闻亭丽心中一动:“上次你说柳太太在哪家银行做事来着?”   “叫什么泰丰银行。   闻亭丽二话不说跑到八斗柜前抱起那份谢礼。“我出去一趟。“   很快找到了泰丰银行,进去一打听,柳太太居然有好长时间没来上班了。   “十天前突然打了个电话过来,说是身体突然有些不适,托我们帮她办理辞职手续……柳太太做事素来靠谱,这实在不像她的作风。”   闻亭丽忙接话:“邻居们也觉得纳闷呢,柳太太头些日子还托我买了一些东西,都没来及给她就找不见她人了,这堆东西花了她不少钱,总不能一直放在我手里,能不能请您告诉我她在香港的电话,我想把东西寄还给她。”   经理也不答言,只盯着闻亭丽的脸细细觑着,突然间像是灵光乍现。   “你是那个闻亭丽小姐对不对?!我和我妹妹去看过那场话剧比赛。”   闻亭丽只好乐呵呵说:“是是是。”   “我妹妹老欢喜侬了,能不能请帮我签个名?”   闻亭丽痛痛快快写了一大堆签名,这一来,整个办公室的人都变得好说话了,有位跟柳太太关系最好的一个同事主动把电话抄给她,闻亭丽再三谢过,自行到楼下找了电话局打过去。   柳太太一听闻亭丽的声音就慌了。   “我们都躲到香港来了,你怎么还是冤魂不散,我什么也不知道!”   闻亭丽急声说:“柳太太,请你别挂电话!我也是今天才知道您突然辞职了,是不是有人找过你们的麻烦?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   柳太太在那头颤抖了一下:“这、这与你无关!”   “我知道,白龙帮的人找过你们对不对?”   在闻亭丽的一再追问下,柳太太战战兢兢地说起了前段时日的遭遇。   那是上月的一个周末,柳太太和柳先生照常去舞厅跳舞,不料刚出来,斜刺里冲出来几个人将两口子套上麻袋扔到一辆车上。   柳先生差点吓得当场尿裤子,柳太太倒还算冷静,只当自己遇到了拆白党,结结巴巴说:“皮夹子在这里,拿了钱就放我们走吧。”   可对方压根不要钱,他们将她们带到了一个黑漆漆的房间里。   有人用冰冷的匕首抵在他们的脖颈上。   “所有的问题我只问一遍,胆敢支支吾吾,立马送你们上西天,去年七月份,住在你们对门的闻小姐可曾救过一个男人回来?”   “不——”话一出口,冰凉的刀尖抵到喉管上,柳太太吓得差点晕过去,“我想起来了,去年好像是有过这么一件奇怪的事,有一天半夜起来,我听见对面传来过一些很杂乱的声音,像是几个人抬着一个人进来,脚步声又急又乱,我以为进贼了,吓得也不敢动弹,就听见闻小姐说:小声点,对门有人。”   “你当时没有打开门看一眼?”   “没、没有,我心里有点害怕,再说她们只在走廊上待了一小会就进屋了,事后走廊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搞得我以为自己只是做梦。”   “除了闻小姐的声音,你可听出另外几个人是男是女?”对方厉声问。   柳太太忙不迭摇头。   “既没看见对方的相貌也没听见对方的声音,你这眼睛和耳朵长了有什么用?切下来喂狗算了!”   柳太太凄声惨叫:“饶了我吧!我是真的什么也没听见!事后我留神观察了一段时日,并没有见什么奇怪的人出入闻家,闻小姐有几个很年轻的女朋友经常过来找她玩,也许那天晚上她们在玩什么游戏,所以也就没再多想,我发誓我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不然一定会一五一十告诉你们的!”   她丈夫在旁抢着说:“我想起来了,去年夏天,我曾看见闻小姐进药店买过药,就在街对面的药店,我亲眼看到她进去买了营养膏和一大包纱布。”   “纱布?”   “是、是纱布,我还纳闷呢,她家老太爷不是早在医院里病死了吗,这些东西是买给谁的?可我们两口子白天都要上班,每晚回来既不曾听见对面有什么动静,也没见到陌生人出入,时间久了也就丢开手了。”   上首那人像是怒意勃发,猛一拍桌子道:“我就知道跟这贱人有关!”   不过那人旋即又冷静下来。   “两家做了这么久的邻居,你们可曾看见闻小姐手里拿过枪?”   两口子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刀尖再一次逼近他们的喉管,柳先生惨声道:“没见过就是没见过,就算是杀了我们也是没见过的呀。”   对方冷声说:“回头你们出去之后,胆敢将今天的事泄露出去半个字——”   “啪”的一声,头顶似乎有一盏吊灯被枪击中了,伴随着玻璃和金属哗啦啦的声音,有尖锐的碎片飞溅过来刮破他们的脚面和小腿,柳先生和柳太太吓得放声尖叫。   回忆到此处,柳太太仍心有余悸:“我们被关了整整一天一夜,出来后也不敢去打听究竟是什么人绑架了我们,连夜买了船票躲来香港,没想到闻小姐你……”   她仿佛有点愧意:“按理说,走之前我们该提醒你一句的,可我们实在是太害怕了——他们是不是去找你麻烦了?请你原谅我们,当时那种情况。”   “我知道,我理解。”闻亭丽体谅地说。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的神情空前冷酷。   自从那件事之后,邱大鹏父子就几乎在她生活里消失了。除了偶尔在报上看到一两条白龙帮的消息,她对他们的现状一无所知。   直到前一阵,身后开始出现蹊跷的脚步声……   种种迹象表明,邱大鹏早就跟邓天星暗中勾搭上了。想必邓天星在以某种方式要挟罗殊红帮忙调查她,而等到罗殊红翻到她锁在私人柜子的那把手枪之后,这件事便由邓天星传到了邱大鹏的耳朵里。   对于邱大鹏来说,这消息不啻于一个炸弹,为了进一步证实心中的猜疑,邱大鹏索性令人绑架了柳先生和柳太太。   紧接着,就有了那天晚上的一场大火。   至此,始末缘由都清楚无误了。   邱大鹏绝对不会放过她的,这一点闻亭丽相当清楚,就像她这一年来也一直在等待时机替父亲报仇一样。   如今这条毒蛇主动出手,她还能坐以待毙吗!显然不能,闻亭丽沉着地谋划起来。   邱大鹏眯着眼睛靠在一张藤椅上,手里不慌不忙转动着两个沉甸甸的玉核桃。   面前,几个白龙帮的手下幸灾乐祸地回话。   “法租界巡捕房得了帮里的授意,已经不再往下查了,黄金影业的刘老板眼看找不到凶手,干脆把所有帐全都算在闻亭丽一个人的头上,那样大的一笔损失,足够把闻亭丽折腾个半死了。”   邱大鹏皮笑肉不笑地说:“要是一开头就将她顺顺利利地烧死了,哪还有后头这些麻烦事?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当,你们叫我说什么好?”   几人齐齐哆嗦了一下。   “火也点了,片场前前后后都堵死了,照理说姓闻的插翅也难逃,谁能想到她命这样大!至今我们也没弄明白她是怎么逃出来的,可惜那一晚因为怕被人瞧见,也没在现场留下两个眼线。”   邱大鹏抬手让他们噤声,面无表情问:“陆世澄什么时候回的上海?”   “上月月底——等等,您老怀疑那一晚是陆世澄救的闻亭丽?” [奇^书^网][q i].[ s u][w a n g ].[c C]   邱大鹏不置可否:“闻亭丽这几天没回过闻家寓所,会不会这几日一直在陆公馆养伤?”   “不好说,陆公馆上上下下严密得如铁桶一般,试了许多办法,愣是半点消息都打探不到,假如那一晚真是陆世澄救的闻亭丽,他再顺手替她找了一个清静之所养伤也不奇怪。”   另一人道:“邱堂主,这可如何是好,本想尽快杀了闻亭丽替少堂主报仇,谁知陆世澄回来了,看这架势,两个人好像又好上了,往后我们再要动手可就难了。”   邱大鹏缓缓露出一丝笑容:“救火嘛,乃是人之常情,这可证明不了什么,兴许那天晚上陆世澄只是碰巧路过,人都是有恻隐之心的,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闻亭丽被烧死,你们别忘了,他一走就是大半年,即使回了上海,也一次没主动找过闻亭丽,依我看,那股新鲜劲儿早就过了。”   想了想,他还是有点不放心,摆摆手说:“去,把陈先生叫来,我先给陆三爷写封信,陆三爷跟陆世澄是叔侄,最清楚用什么法子能将陆世澄调离上海,倘若陆世澄说走就走,证明他并不怎么在意闻亭丽的安危,我们大可以趁这机会对闻亭丽再次下手。”   很快有人将陈师爷请来,邱大鹏坐在那儿口述了一封信。   又道:“闻亭丽死里逃生,眼下必定防备心极重,得先做个局让她放下戒心才行……她现在最缺的就是钱,只管朝这个方面动脑筋就是了。至于黄金公司的老板刘梦麟,你们想办法在他面前再放出一点‘证据’,让他务必咬住闻亭丽不放。”   “是。”   “对了,姓邓的那小子绝不能留了,早点出手,记得做得干净点。”   里屋忽然有人扯着嗓子喊道:“爹,闻亭丽一定留个活口!绝不能让她随随便便就死了!”   邱大鹏起身快步走到里屋,尽管他早已接受了儿子瘫痪的事实,但每次看见儿子不能动弹的样子,脸上仍会掠过一片阴影。   他满脸痛惜地坐到儿子床边。   “这些事你不必操心,爹自有主意。”   邱凌云反手抓住父亲的胳膊:“不,您一定答应我先留闻亭丽一条命,她把我害得这样惨,不好好折磨她一段时日怎能消我心头之恨。”   邱大鹏回手抓起床边的报纸,报纸的封页是各大影院即将上映黄金影业影片《南国佳人》的广告新闻。   最上面是一张少女的剧照,赫然正是闻亭丽。   “别以为爹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这张照片你看了多少遍了?这小贱人把你害得这样惨,你还整天惦记着她,留她性命?留着她继续害你不成?!儿子,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邱凌云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儿子是觉得与其让闻亭丽死得稀里糊涂的,何不让她死得明白一点。她不是瞧不上儿子吗,儿子偏要让她给我做奴做婢,对她这种人来说,这可比直接杀了她还要难过一百倍。再说了,爹既然要下手,何不干脆设个更大一点的局让闻亭丽误杀陆世澄,这一来,名声、前途、心上人都葬送在她自己手里,这岂不比给她一枪更解气?”   邱大鹏眼睛一亮。   “真要是做成了,不愁不能夺回曹帮主的信重,上回他老人家在陆世澄手里吃了那样大的亏,一直没能找到机会扳回一局,曹帮主又一贯眼馋陆家的航运和厂子,倘若这次能成功借闻亭丽的手杀了陆世澄,陆三爷就能顺理成章重新执掌陆家,到那时,白龙帮可就能正式搭上陆家这条大船了,想做什么生意没有门路?”   邱大鹏沉吟片刻,微笑着摇摇头:“不行,陆世澄手下精兵良将甚多,当心偷鸡不成蚀把米。”   “说来说去,爹无非是不敢动陆世澄,您别忘了,那一晚要不是为了救他,儿子绝不会沦落到这个下场,陆老太爷年纪大了,陆三爷跟我们是一条心,就算将来查到是我们杀的陆世澄又能如何?!”   邱大鹏皱眉踱步。邱凌云在床上瘫了大半年,满身戾气无处发泄,等不及继续往下说:“曹帮主人面广,我们跟他一起想办法,总有机会下手的!最好赶在闻亭丽的《南国佳人》上映之后再动手,让她刚尝到做大明星的滋味就从云端跌落下来!还有,陆世澄不是觉得自己能呼风唤雨吗,我偏要让他死在女人手里。”   闻亭丽很快就联系上了厉成英。   厉成英得知来龙去脉,答应马上来找闻亭丽,对此,闻亭丽自是说不出的感激:“厉姐,你真好。”   “你也不想想你都暗中帮过我们多少次忙了。”电话里的声音永远是那样亲切,“如今你有事,我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   就听刘护士长在电话那头笑着插话:“小闻还把自己当外人呢。”   在部署的过程中,厉成英偶然提起那一晚陆世澄曾经在闻家附近徘徊和盘查。   闻亭丽不知怎样向厉成英解释自己跟陆世澄现在的关系,想起这次的事,心知必须及时给陆世澄提个醒,假如邱大鹏一心要想为了替自己的儿子报仇,那么他恨陆世澄的程度不会比恨她少。   她给陆公馆打了个电话。   许管事却告诉闻亭丽,因南洋那边出了点急事,澄少爷连夜启程走了,过几日再回来,与上次不同的是,这次连邝志林也随同去了南洋。   “澄少爷没跟闻小姐说吗?”   闻亭丽直发懵:“请问现在有什么法子能尽快联系上陆先生?”   “只有拍电报了,麻烦您记一下这个号码。”   发完电报,陆家消息全无,好在白龙帮那边暂时不见动静,闻亭丽却清楚这不过是山雨欲来的前兆罢了,她表面上积极应对学校的期末考试,实际上连夜里睡觉都恨不得睁着一只眼。   为了防止白龙帮暗中下黑手,她推掉了所有社交活动。   期末考试结束的这一天,闻亭丽在学校图书馆的报纸上看到了一条新闻:一位名叫邓天星的过气明星从烟馆出来,不巧被一辆路过的汽车撞倒,因伤势过重,刚送到医院就没气了。   附近居民都证明是邓天星是自己突然跑到大马路中间的,巡捕们也认为邓天星的死因并无可疑,只让司机给邓天星的寡母赔了一点钱,很快把人放了。   这种事在花街柳巷并不罕见,加上邓天星在事业上已沉寂多时,该条新闻并未引起多少人的注意。   闻亭丽却知道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除掉唯一的证人之后,接下来邱大鹏便要对她下手了。   这意味着她的机会也来了。   果不其然,这一天,有人突然到法租界巡捕房主动提供线索:事发前一个礼拜,他们曾看见闻亭丽到信诚洋行买过两桶美孚汽油。   说这话的正是信诚洋行的几位店员,他们可以提供闻亭丽买东西的签字票据,除此之外,某位常驻该街道的黄包车车夫也力证有此事。   “那天就是我拉的闻亭丽小姐,她戴帽子裹围巾,很怕被人认出来的样子,但我一眼就认出她是那个小明星,对对对,最近她老上报纸嘛……”   法租界巡捕房立刻把闻亭丽喊去问话。   闻亭丽听完事情经过,不禁失笑:“首先,我为何要买汽油?难不成你们怀疑我自己给自己放火?其次,即便要放火,我总不至于蠢到让那么多人瞧见,这跟谋杀犯动手前大张旗鼓去买刀有什么区别?堂堂法租界巡捕房,连这些鬼话也信?”   “你为什么要买汽油,你自己比谁都清楚,现在不仅仅是一个目击者指认你,那附近有好些人可以出面证明此事,难道这帮人一个个全都是构陷?谁有这么大的手笔?”   闻亭丽冷笑:“凶徒能制造这样大的一场火灾来谋害我,还有什么事是他做不出来的?你们为什么不查一查信诚洋行跟白龙帮的关系?”   两名巡捕心虚地互望一眼,马上另其题目:“说到这场火灾,闻小姐自己不觉得蹊跷么,你口口声声说有人纵火谋害你,一场大火下来你却毫发无损。”   “那是因为失火时陆世澄先生碰巧赶到救下了我,不然我早就葬身火海了。”   “可你最终安然无恙不是?时机掐得未免太巧。”其中一名巡捕挠挠自己的脑袋,“闻小姐,经过这段时日的调查,我们多多少少也了解到了一点你跟陆小先生的关系,你十分想跟他重归于好吧?这场火灾算是为你制造了一个极佳的机会。”   闻亭丽不怒反笑:“你们想说什么。明明有一百种修好的办法,我偏要选择最愚蠢最冒险的法子?你们不知道当晚我和他都差一点被烧死么?!”   说话间,有人进来了:“黄金影业的刘梦麟老板过来保释闻小姐。”   半个时辰后,闻亭丽一脸淡然随刘梦麟从警署出来。   刘梦麟的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亢奋:“别担心,我马上让公司律师过来处理这事,有公司给你撑腰,他们告不了你的。回去好好休息,什么都别想。”   闻亭丽心里却很明白,白龙帮找人诬陷她,刘梦麟正是求之不得,毕竟这下他更有底气逼她签下那份合同了。   她不由得拧紧了眉头。其实对于刘梦麟的“讹诈”,她一开始是不以为然的,哪怕说破了天,她也是受害者之一。   可现在,事态却越发不妙了。她这边,迟迟找不到证据证明那场火是邱大鹏指使人放的,而巡捕房这边,却陆续有了指认她纵火的相关人证和物证,这还只是开始,以邱大鹏的手段,后面一定还会往她身上泼更多的脏水的。   不出意外的话,她很快会由受害者变成嫌疑人。刘梦麟若是想趁火打劫,倒霉的她很可能成为这起火灾的赔偿主体,倘若她坚持不认责,那就只有打官司一途了。   可别说她没有这么多金钱和时间陪他们耗,即使她请到律师帮她打这场官司,又有什么好处?凭刘梦麟在电影界的影响力,不知会冒出多少对她不利的舆论,官司一结束,她非但别想再接到片约,就连学校那边也会大受影响。   她可没忘记自己刚开始拍片时跟校方的约定:拍戏可以,绝不能影响校方的名誉,否则后果自负。   那么,面前只有两条路可走了:要么跟公司签合同,以此来争取刘梦麟和公司对她的支持,这样她最起码不再是单枪匹马跟巡捕房和邱大鹏斗法。   硬是不肯签合同的话,那就只能拿钱挡灾了。   可她又能上哪去筹这样大的一笔钱?   晚上闻亭丽回来,将白日的事同厉成英说了,厉成英提出另一种方案:巡捕房明显跟邱大鹏沆瀣一气,她们与其找证据揭露邱大鹏的罪行,不如直接改刺杀为绑票。   绑了邱大鹏,逼他自己拿出这笔钱来赔偿火灾损失。   但绑票行动中变数更多,这意味着厉成英的人随时可能会暴露自己,闻亭丽很快否决了这个方案。   再说,这样大的一笔钱一旦经过她的手,白龙帮和警方立即会查到她头上来,麻烦事也会一件接一件找上门来的。   “我想明白了,只要邱大鹏活着一日,我和小桃子就不可能过安生日子。”闻亭丽目光幽幽,“除掉他才能永绝后患,钱,我倒是有别的好主意。”   说到此处,她面色一亮:“我大概猜到邱大鹏会怎样给我挖坑了,我们何不将计就计……”   在刘梦麟和黄金影业一众元老的不懈推动下,《南国佳人》一片正式定于正月初六在黄金戏院和恩派亚影戏院双双上映。   随着上映之日的临近,巡捕房开始天天找闻亭丽的麻烦,除了前头所说的证据,又涌现出一些新的“铁证”,而所谓的“目击者”也越来越多。   就连黄金影业公司内部,也有人写匿名信揭发闻亭丽。   信中称:事发前,闻亭丽经常悄悄到后门转悠,出事的那一晚正是《南国佳人》最后一场戏,收工后,大家很高兴地去吃宵夜庆功,闻亭丽却找借口留下来,以至于出事时片场只有她和老卢两个,该检举者还表示,当日片场并无可疑人士出入,合理怀疑这起火灾是闻亭丽为了博取陆小先生的同情而制造的。   面对频频出现的新状况,刘梦麟在力保闻亭丽的同时,也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要么十日之内拿出十万大洋承担公司的一部分损失。要么就乖乖同公司签合同,否则他将不再以公司的名义维护她。   黄远山一气之下跑到刘梦麟办公室据理力争:“闻亭丽自己给自己放火?你一把年纪连这种鬼话也信?一个大老板不想着抓真正的纵火凶手,整天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刘老板猛地一拍桌子:“你有本事,你有本事怎么没把凶手抓来给我看看?那些可是警署调查得来的证据,不是我刘梦麟凭空捏造的!即使不是闻亭丽亲自放的火,这场火因她而起总没错吧?要不是她在外头与人结怨,片场何至于被人烧得片甲不留,现在好几部片子处于停工状态,公司上下几百号员工等着我发工资,我这当老板的马上就要被逼得跳楼了!黄远山,你少站着说话不腰疼,要不然,你替闻亭丽赔钱?”   黄远山二话不说从口袋里签出一张支票拍到桌上。   “去年投的几部戏,我私人方面也出了不少,现在我户头里只有两万大洋了,先垫上!剩下的我再替她想办法,你马上把案子撤回来!”   闻亭丽在外头偷听到此处,感动之余,忙进去将支票塞回黄远山:“黄姐,这是我的事,你快把钱收回去。”   刘老板索性把两个人一起轰了出来,事后也拒绝接受黄远山的支票。   翌日一早,闻亭丽就接到了法租界法院一位姓陈的堆事的电话,声称法租界公审局已经接到了与她相关的一宗民事纠纷,让她做好上庭的准备。   事已至此,闻亭丽只得“佯装狼狈”做两手准备。   第一件事就是“公开”筹钱。   她先是将一堆不穿的旧衣服送到当铺去变卖,顺便以匿名身份通知报社,果不其然,第二天报上就出现了“小明星卖旧衣筹钱”的新闻。   与此同时,她“大张旗鼓”委托潘太太、项老板等人帮她接广告,当然,是以她个人的名义接。   但眼下临近年关,几乎所有公司都准备关门歇业了,问了好多家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   几天下来,外头的人都听说了闻亭丽着急筹钱的事。这天上午,高筱文打电话过来:“不不不,不是要给你送钱,我知道你还在自己想办法,是我哥的两个朋友,他们公司想拍几款年货广告登在报纸上,其中一位你认识,另一位呢,也是相当靠得住的老朋友,你准备一下,我马上开车去接你。”   抵达高家时,高庭新正和几位客人在会客厅打牌,孟麒光坐在牌桌的右手边,另一面是两位盛服炫装的女郎。   高庭新兴致勃勃为两边做介绍:“这是宁波糖果大王颜家的两位千金,颜大小姐和颜二小姐,你们互相认识一下,至于孟先生,就不必我再多介绍了吧?”   孟麒光没吭声,颜二小姐却忙着好奇打量闻亭丽:“你们兄妹倒是会推荐人,这位闻小姐不光漂亮,还天生一张笑脸,过年期间看到这样一张喜庆盈盈的芙蓉面,谁会不高兴多买几罐糖,大姐,你觉得呢?”   闻亭丽见是两位女老板,心中的顾虑顿时放下了一半,忙绽放出最灿烂的笑容同对方握手:“颜大小姐好,颜二小姐好。”   又冲孟麒光欠了欠身:“孟先生好。”   双方坐下后,两位颜小姐一边饮茶,一边含蓄地打听闻亭丽在哪念书、此前可曾拍过什么广告,似乎对她很满意。   高筱文趁热打铁:“闻小姐很忙的,最近是趁拍戏间隙休息一段时间,年后一忙起来,你我未必还能约得着她,既然已经看准了,不如今日就定下吧。”   二女有些错愕,高庭新忙说:“妹妹,你也太心急了——”   孟麒光全程没有插话,不必说,他早看出闻亭丽比桌上的所有人都心急。   高庭新看看孟麒光,又看看闻亭丽,爽朗地拍了拍手说:“闻小姐,麒光的厂子新得了一款养生药,预备过年期间登广告,谁知原定的女演员突然生病了,拍摄计划不得不停滞,筱文看他着急,就向他推荐了你。麟光,现在闻小姐也来了,你意下如何啊?”   孟麒光随手将一张牌扔到桌上:“方方面面都很合我心意,就是名气小了点。”   闻亭丽尚未接茬,高筱文瞪大眼睛:“孟大哥这叫什么话,闻亭丽的新片没几日就要上映了,那可是今年黄金影业的重头戏,回头你再想找她拍广告,她的身价可就远不止这个数了。”   孟麒光重新煞有介事打量一番闻亭丽,这才对身后的人说:“去把合同拿来给闻小姐过目。”   闻亭丽好奇翻开,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孟麒光竟给她整整十万大洋的酬劳。   再一看,原来是一份长达七年的合约。   合同上规定闻亭丽不得再接其他药品、保健品、零食广告,否则孟家有权向闻亭丽追究责任。   果然天底下没有白得的好事,但这好歹要比刘老板那份卖身合同合理得多。   最诱人的是,这笔款子是一次性打到她的户头上,免除了日后跟公司分账的顾虑。   闻亭丽心动不已,语气却有些迟疑:“不知孟先生在广告内容上有没有特殊要求?”   孟麒光意味深长看向闻亭丽:“怎么,闻小姐担心我让你拍些不该拍的?”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   “我已经约了黄远山帮我拍片子,内容由她来定,要是闻小姐实在有顾虑,我再找别人来拍好了。”   孟麒光这一激,闻亭丽忙将合同抱到怀里:“我好好考虑一下,我会尽快给孟先生答复的。”   这时,颜二小姐也有点坐不住了,闻亭丽真要跟孟麒光签了合同,就不可能再与她们合作,眼看要过年,再上哪去找这样合眼缘的女明星。   她忙冲姐姐使眼色,无奈姐姐无动于衷,只好笑吟吟对闻亭丽说:“闻小姐多考量考量也好,我们颜家给的价钱也不低。”   闻亭丽莫名其妙就变成了香饽饽。   可不等颜二小姐将合同拿上桌,颜大小姐便在一旁对妹妹暗暗使眼色,看样子还有些犹豫,高筱文趁势开腔:“噫,六点多了,我让他们上晚膳,诸位边吃边聊?”   闻亭丽的社交能力没有让高筱文失望,一场晚饭吃下来,闻亭丽不仅巩固了颜二小姐对自己的好感,也成功拿下了颜大小姐。   酒过三巡,颜大小姐举着酒杯,醉眼朦胧对着闻亭丽抱怨:“实不相瞒,我们颜家瞄准沪上市场不是一日两日了,但此地竞争激烈,外来牌子想要进入本埠市场哪有那么容易,我这人做事又谨慎,光是找本地的百货公司帮忙铺货就准备了大半年,好不容易设计出几款讨喜的应节糖点,却因为工厂机器出故障耽误了几个月。”   闻亭丽善解人意地说:“颜大小姐这样一个聪明人,岂不知这叫好事多磨?你想想,我那部片子刚好在过年期间上映,要是你们同期在报纸上发表广告,相当于整个电影界为你们的产品做宣传,这岂不比你先前的方案要好上一百倍?这就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颜大小姐捂着胸口直笑:“闻小姐真是个可人儿,她这话实在让人爱听。”   席散时,颜大小姐终于松动了,含着醉意让人把合同拿过来。高筱文趁机让人又送来一盏灯,以便闻亭丽好好对比两家开出的条件。   看了一阵,闻亭丽提笔就要在左边那份合同上签字,孟麒光冷不丁提醒她:“闻小姐,你可想好了?”   闻亭丽仅仅犹豫了一分钟,仍坚持在颜家的合同上落笔。   高筱文亲自护送两位颜小姐上车,高庭新则另外给闻亭丽从车行叫了一辆车,两人刚走到花庭前,高庭新突然顿住脚步:“我忘了一样东西,闻小姐等我一会。   他离开没多久,闻亭丽就听到身后有人说:“转身。”   闻亭丽迟疑了一下,还是转身向后看去。   “孟先生似乎很喜欢命令别人。”她半开玩笑说。   孟麒光开门见山:“我给的钱更多,为什么签颜家?   闻亭丽耸耸肩道:“也许只是因为我更喜欢跟女孩子合作。”   “我在认真问你话,闻小姐能不能正经一点?”   闻亭丽把脸色正了一正,很诚挚地说:“不管怎么说,今晚谢谢孟先生。”   “谢什么?”   “谢谢你雪中送炭。”   孟麒光语带揶揄:“既然知道我是雪中送炭,为什么不肯接受我的好意?”   “她们没要求我一签就是七年,我不想跟同一个公司牵扯这么多年。”   孟麒光无话可说。   过片刻,他扭头看向前方道:“七年也好,一年也罢,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要是你哪天不想拍了,我绝不会逼你拍。你如今已是焦头烂额,先拿着这笔钱渡过眼下的难关不好吗?”   闻亭丽想了想,垂下眼睛说:“那我就更不能收这笔钱了,谢谢孟先生的好意。”   孟麒光回眸注视她良久:“我只是想提醒你,宁波颜家只是面上风光,内里早已经出了问题,此事上海知道的人不多,连高家兄妹都被瞒在鼓里。他们光是货栈那边就欠了不少货款,绝不可能拿出十万大洋的闲钱请你拍广告,那份合同多半有问题,我劝你仔细想一想。”   闻亭丽目露思索,旋即微笑道:“知道了,多谢孟先生提醒。”   孟麒光反而一怔,他若有所思看着闻亭丽。   闻亭丽补充:“我想我身上没有什么可以让她们图谋的,我决定信任她们一次。”   孟麒光知趣地不再劝说:“行,既然你都考虑清楚了,我就不必再多说什么了。”   他回身向后望了望:“高庭新一时半会不会出来了,我送你出去吧。”   两人一前一后向外走,路上,闻亭丽忽然站定脚,从兜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孟麒光。   “对了,这是宝心从北平寄来的信,那一晚孟先生的话我已经转告给宝心了,她要说的话,想必都在这封信上。”   孟麒光接过。   “她现在过着很有意义的生活,信里经常跟我谈起自己的理想和抱负,我想,北平对她而言只是一个起点。”闻亭丽觑着他的神色,“她大概还没有想好要不要回来面对家里人,再给她一点时间吧。”   孟麒光掸了掸信:“要说乔家一众晚辈里,最像我的就是宝心,从不轻举妄动,可是一旦认准了某件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来,这方面,她可比她哥哥成器。”   许是提到了乔杏初的缘故,接下来这一路,两个人都没心情再开口说话,车来后,孟麒光帮闻亭丽打开车门,看着她上车。   “谢谢。”闻亭丽再次望着他说。   孟麒光仿佛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帮她关上车门。   闻亭丽在车里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悄悄吁了口气。   第二日早上,颜家小姐送来一张三万法郎的支票,剩下的款子等拍完广告后再一并支付。片场也租好了,借的是福林公司的摄影棚,化妆师和导演都是现成的,第一支片子大约两天时间就能拍成。   颜家两位小姐果然言出必行。   看起来,一切都没有问题了。   闻亭丽傍晚六点准时赶到福林公司,一到门口,就有工作人员很热情地迎上前。“闻小姐,这边请。”   入内一看,就见颜家两位小姐坐在导演身边冲她招手,双方寒暄几句,便有工作人员领闻亭丽到后头化妆间换衣服。   孟公馆。   佣人进来说:“先生,可以用晚膳了。”   孟麒光心不在焉翻看着一份报纸。   那是头些天的一桩旧闻,说的是黄金影业摄影棚突然失火的事。   “失火时,某位新人演员正在更衣室换衣,险些未能逃出火海……事后警察在现场发现了几个美孚汽油桶,怀疑是有人恶意纵火,云云。”   孟麒光的脸色越来越沉,忽听电话响,管事走到这边回话:“先生,工厂的程经理有急事找您。”   孟麒光的目光仍滞留在报纸上,默想片刻,猛地起身:“备车,我要出去一趟。”   福林公司距孟公馆大约四十分钟的车程,等到孟麒光驾车赶到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他神色匆匆下了车,却见福林公司的窗户内灯火通明,大门口两个印度门卫正在那儿闲聊,一副风平浪静的情形。   刹那间,孟麒光又疑心自己多想了,就在这当口,里头突然传来一声极为短促、极为刺心的声响。   两个印度人面面相觑:“什么动静?”孟麒光却早已变了脸色,迅速从怀里摸出一把枪,飞快朝里跑去。   福林公司早乱成了一团,有几个人正要往后跑,孟麒光随手抓住一个男人,喝问:“她人呢?”   “谁?”   孟麒光用枪抵住对方脑门:“闻亭丽!”   “她、她在后头化妆间里。”   孟麒光一路拽着这人寻到后楼,化妆间的门竟然锁着,孟麒光抬脚就踹开房门。   房间里,有个人被五花大绑倒在地上。   孟麒光忙上前将这人抱起,那人却不是闻亭丽,而是个陌生的女人。   “陈化妆师?!”   被孟麒光一路用枪押着进来的正是导演,见状,忍不住怪叫道,“闻小姐人呢?”   孟麒光扯掉陈化妆师口中的布条,陈化妆师哆嗦着摇头。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话音未落,太阳穴已经被孟麒光用枪抵住了,孟麒光冷笑道:“这回该知道一点了?是不是白龙帮让你们帮着设局害闻小姐,说!你们把她弄哪儿去了?!”   那人吓得面如金纸,苦声哀求道:“孟先生饶命,我们也是被逼的,再说闻小姐没有上当,她把我绑在这里,自己跑了。”   孟麒光一怔。   闻亭丽换上陈化妆师的帽子和外套,在夜色的掩护下,沿路从福林公司的化妆间遛到后门,随后跳上一辆汽车。   车上的司机冲她默契地点了点头,汽车向前疾驰而去。   路上,闻亭丽从口袋里掏出颜家给她的那张无效支票,将其慢慢撕成碎片。   到了百乐门附近,闻亭丽并不下车,而是像一只深夜里等待狩猎的黑猫,无声无息在车里等候着。   不一会,就见一班白龙帮喽啰簇拥着邱大鹏下楼来。   邱大鹏醉醺醺走到路边的一辆汽车边上,胡乱对手下人摆了摆手:“不用扶……我没醉,走走走,你们先去。”   一帮人闹哄哄上了另外一辆车,邱大鹏则驾着自己的车掉头朝街尾方向而去,闻亭丽和同伴悄悄开车跟上。   走了半个钟头,邱大鹏的车在大源茶楼的后巷停下了,可他并不开门下车,只在车里等着什么人。   闻亭丽不敢松懈,根据厉成英在白龙帮安插的线人提供的线索,邱大鹏每有自己的私事时,都会尽量避开帮里的人,专门来此地给自己人安排任务,今晚也不例外。   过不多时,茶楼后门出来一个人钻进邱大鹏的汽车。   邱大鹏已有几分醉意在身,加之此地一向是他自己的地盘,故而说起话来毫无顾忌,隔老远也能听见他的话声。   “那边还没回消息吗?该不会是颜家那两位大小姐变卦了?哼,谅她们也不敢,别忘了颜家还欠白龙帮三船货……趁陆世澄回来了,今晚务必要让那小贱人成为杀人犯。”   闻亭丽起先冷笑连连,听到后头时脸色骤变。   说着说着,邱大鹏的话声陡然压低了几分,闻亭丽正觉得疑惑,忽见那名邱大鹏的手下低头从车里钻出来,急匆匆朝巷口走去。看样子,邱大鹏的话已经吩咐完了。   邱大鹏留在驾驶室里准备发车,忽然间,车侧门被人打开了,一把冰冷的枪管抵在他的太阳穴。   紧接着,有人在他耳边开腔了,是个小姑娘,声音很清脆,可她说出来的话让人浑身发寒。   “按理说,我得跟你好好清算清算再动手,可惜眼下没时间了,受死吧!”   毫不犹豫就要扣动扳机,这人吓得直叫:“女侠饶命——”   闻亭丽和外头的伙伴同时大吃一惊,车内这个竟然不是邱大鹏,忽然想起刚才那道匆匆奔向巷口的身影,闻亭丽低喝道:“糟糕,刚才下车的是邱大鹏!快追!”   抬肘便要对车内这人的后脑勺重重一击,同伴喝道:“当心!”   闻亭丽本能俯下身去,说时迟那时快,前窗玻璃哗啦啦一阵脆响,一片温热的东西如雨雾一般飞溅到她的脸颊上,抬手一摸,竟是满手的鲜血,那枚子弹恰巧穿过前窗玻璃,射中白龙帮那人的脑门上。   这人当场就丧了命。   闻亭丽心口急跳,咬牙问道:“邱大鹏的手枪里为何还有子弹?!不是事先就把他的枪调了包吗?”   同伴显然也感到疑惑:“不知道,要不我们——”   就听邱大鹏在前头骂道:“想暗算我,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命大!今晚我势必要让你们碎尸万段。”   闻亭丽提枪跳下车往前追,今晚若是叫邱大鹏跑出这条后巷,往后再要杀他就难了。追不多远,就看见前头一个高壮的身影在雪地里跌跌撞撞跑着,闻亭丽举枪瞄准他的背心。   砰砰砰砰——   连续打出四枪,起码有三枪射中了!邱大鹏一下子跪倒在地!这一跪,就像是跪在了闻亭丽的心上。   她感到无比痛快,赤红着双眼要补第四枪,不料邱大鹏竟捂着肩膀回身对她射出一枪。   闻亭丽闪身躲开,待要再追,这时身后忽响起口哨声,两长一短,闻亭丽迅速收回脚步回身,这是她跟厉成英事前约好的暗号,出来行动就该听指挥,绝不能意气用事。   紧接着,有人追上来将她拉到一边,正是厉成英赶来了。   “我们这边出了叛徒,前方可能有埋伏,先撤再说。”   闻亭丽冷汗直冒,偏在这时,前头又传来一声枪响。   邱大鹏俨然已经活不成了,这一枪补上去,身躯便重重歪倒在地。   闻亭丽大吃一惊,在黑暗中跟厉成英飞快一对眼,厉成英的惊讶程度不亚于闻亭丽,当即捂住闻亭丽的嘴将她拉到后方躲起来。   下一瞬,就见巷口方向来了几个人,其中两个人仿佛抬着一样重物,一路走到邱大鹏的附近,轻轻将“东西”放下。   闻亭丽看得大气也不敢出,那“东西”分明是个大活人,被放在地上时,仍在喘气。   安顿好后,暗处又走来一个人,步伐很稳,很轻,像是个年轻男人,身材颀长。   闻亭丽浑身一震。   只见这人不慌不忙走到邱大鹏身边,漠然俯视着地上的邱大鹏。   邱大鹏身下的地面已是血流如注,看见上方的脸,他仿佛又惊又恨,低喘着说:“是你!”   随即是一连串含糊不清的咒骂。   那人置若罔闻,转身走到先前被放下的 “重物”旁边,蹲下来将枪塞到对方的手里。   闻亭丽蓦然瞠圆了双眼,随后,只见这人亲自握着“重物”的手,举起枪管,瞄准邱大鹏的胸腹方向,干脆利落射出好几发子弹。   邱大鹏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做完这一切,这人有意无意抬头朝闻亭丽这边看了一眼,闻亭丽心尖一颤,再暗的环境,她也能认出这人是谁。   好在陆世澄很快就收回了视线,但这眼神无疑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闻亭丽一动也不敢动。   厉成英等到对方一走,便火速拉着闻亭丽朝巷尾跳上同伴的汽车。   刚驶出那条街,就听见汽车呼啸而至的声音,俨然是白龙帮的大批人马赶到了。   直到回到自己家,闻亭丽的心仍在胸腔里怦怦跳着,钻进房间脱下那套临时“借来”的外套和帽子,魂不守舍在桌前来回踱步。   无意间抬头看镜子,被自己满脸的血吓了一跳,虽然血迹已经干涸了,却有一种陌生的狰狞感觉。   可是她莫名喜欢眼前的这个自己,血也好,狰狞也好,都隐约透出一种肃杀的力量。   事发到现在,已经过去一个钟头,可她沉浸在高昂的情绪中无法自拔,意犹未尽低头看看自己的右手,缓缓抬起手,对着镜子里做了一个“射击”的动作,嘴里轻声道:“啪”。   随即洒脱地笑了,她无法形容亲手打中邱大鹏的那一瞬有多畅快。   这一切多亏了厉成英的襄助,在这半个月的筹备过程中,她不只一次领教到了厉成英身上的能力——这个女人对于人心的把控、对于危机的判断、对于各类复杂局面的反应速度,无不让她深深折服,就如当初与邓院长打交道时所感受到的一模一样,她们身上的要素,正是她现在最为崇敬和向往的——力量。   如今,这股力量慢慢长到了自己的身上,这怎能不让她喜在心头?   到了今夜,她总算亲手打死了那条毒蛇。要不是白龙帮内部出了叛徒,她本可以一鼓作气把他打成筛子的。   等到思绪冷静下来,她开始在脑海里细细回想巷子里的那一幕。   今晚的局面复杂到超乎她的想象,想要邱大鹏死的,也不仅仅是她一个人。   两股力量汇集到一起,最终让所有人都达成所愿。   那个男人……   不得不承认,他做得相当漂亮。到现在,她的心仍在胸腔里悸动不已,缓缓坐到镜子前,不断地回味着当时的细节,一抬头,眼睛里浮动着细闪的光泽,像宝石,也像夜空里的星星,照亮她嘴角边慧黠的笑意。   第二天,报纸上铺天盖地全是邱大鹏遇刺的新闻。   他是白龙帮曹帮主的得力干将,一举一动向来深受坊间关注,此事一出,顿时激起不小的风波。   除了邱大鹏,警方还在现场发现了另一具尸首,确切地说,其中该具尸首还没死透,一查不得了,居然是前一段时间因遭车祸而“假死”的邓天星。   在被送往医院的途中,邓天星亲口向警方承认:邱大鹏是他杀的。   可惜没等警察问清楚事情原委,邓天星就咽了气。   事后警方推测,邓天星跟邱大鹏早有攀扯,证据是邱大鹏曾帮邓天星偿还过两笔赌债,两人之间多半是做过一些见不得人的交易,事后邱大鹏为了把自己摘干净,暗中让人在邓天星身上制造了一场车祸。   没多久,邓天星的母亲在家乡也出了“意外”。   邓天星侥幸逃过一劫,从此对邱大鹏怀恨在心,他先是寻找机会将邱大鹏的亲信杀死在车内,继而对邱大鹏连续射出三发子弹。   可他自己也因为伤重不治,失血而亡。   尽管嫌犯亲口承认了罪行,整桩案件里仍有相当多的疑点,譬如邓天星出车祸时现场有不少目击证人,这些人可以证实当日出事的是邓天星无疑,此人的伤势那样重,据说一被送到附近的惠群医院就死了,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之后又是如何寻找到机会对邱大鹏这样的老狐狸下手?   再就是,当晚邱大鹏和他的亲信手里都有枪,邓天星重伤在身,如何能以一敌二。   然而,这种种的疑点,都因为巡捕找寻证据方面的无能,而变得无从溯源了。   闻亭丽坐在黄包车上翻看着手里的报纸,越看,嘴角翘得越,满面春风放下报纸,下车走进公司。 第68章   闻亭丽一进公司, 就见大厅里聚满了同事,大伙正忙着商量明天公司举办新年会的事。   今年的年会主题有点特殊,叫做“共渡难关”。   由于片场失火的缘故, 公司好几部片子都处于停工的状态,而重新搭建片场又需要大量的资金。   为此,刘梦麟广发请帖邀社会各界人士前来参加本公司的年会, 名义上是酬宾, 实则是舍下脸皮为公司筹钱。   鉴于刘梦麟在电影界拥有良好的社会影响力,加上几位制片商在黄金影业的片子里压了不少资金,居然有一大半名流答应明晚来参会,原因么, 无非是怕黄金影业一蹶不振。   公司不景气, 同事们不免也跟着愁云惨雾。闻亭丽这一进来, 有人照常同她打招呼:“小闻。”   但也有一两个同事对闻亭丽态度冷淡。   上楼时,她听到背后有人小声说:“她怎么还好意思笑,那场火不是因她而起的么?”   “怎能这样说呢?她也是受害者。”   “可是她没来之前, 公司一直好好的, 她一来, 片场就被烧了个精光,这不叫丧门星叫什么。”   另一人插话:“听说她是因为在外面欠钱不还, 所以才被人放火报复, 啧啧, 谁能想到这样体面的小姑娘是这等人。”   闻亭丽扭头想要驳斥谣言, 又硬生生忍住了,面前还有一个大麻烦要解决, 她得留力气跟刘梦麟攀扯。   这一想, 她重新露出笑容往楼上去。楼下那两个看她刀枪不入, 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很快就散了。   闻亭丽来到刘老板的办公室门前,抬手便要敲门,黄远山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昨晚你去哪儿了,到处找你都找不到!”   “我——”闻亭丽难得有语塞的时候。   好在黄远山并没有耐心打探她昨晚的去向,因为她有更紧急的事要说:“高筱文说你跟宁波颜家签了一笔广告合同,钱拿到手了吗?”   闻亭丽耸耸肩:“钱……没了。”   黄远山有点没反应过来。   闻亭丽耐心解释:“那个广告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假的?!”黄远山又惊又气,“我就说哪有大过年要找人拍广告的,那现在怎么办?纵火的元凶一直没找到,刘梦麟打定主意要把责任全归咎到你头上了,说若是你这两天不跟公司签下合同,他就要在报上发布对你不利的新闻,我正忙着帮你联络法律界的朋友。”   “可他给我的最后期限明明是年后!”   “这是他惯用的把戏,先制造假象让你误以为还来得及张罗,再猝不及防对你发难,让你措手不及。你想想,年后你的片子就上映了,他还如何拿捏你?”   闻亭丽却丝毫不惧:“说破天我也只是受害者!他要打官司,那就随他打好了,反正我是不怕的!我去找亚乔姐。”   可是刘亚乔不在律师事务所,闻亭丽只得先打道回府,刚进家门,电话响了,是赵青萝和燕珍珍打来的。   “闻亭丽,你真不够意思!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们。”   没隔一个钟头,两人就气势汹汹杀上门来了,赵青萝将一个厚厚的布包塞给闻亭丽。   “这是什么?”闻亭丽一怔。   “钱啊,我们可都听黄姐说了,刘老板已经着法租界公审局告你了,一旦开始打官司,不论你是输是赢,对你只有坏处,这是我和燕珍珍临时凑的,一共是四千大洋,别嫌少,待会我们一起想办法,肯定会有不少同学帮忙的。”   闻亭丽眼圈一热:“你们这是要干嘛!事情还没到这地步,我是不会认赔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电影公司的老板向来跟报社关系好,当心他利用舆论大肆败坏你的名声,眼看《南国佳人》就要上映了,将来还有无数部电影等着你拍。为着你的前途考虑,只有想办法先把事情压下去。”   “可是——”   燕珍珍不容分说手帕的钱塞给闻亭丽:“要么还有一个息事宁人的办法,那就是跟刘老板签卖身契。别说你不肯签这份不平等条约,我和赵青萝也不会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的。”   闻亭丽不忍心再拂好朋友们的一片好意,二来也怕厉成英那边计划有变,只好由好朋友陪着去筹钱。   这一下午,她们四处奔波,务实中学那帮老同学里头不乏家境出色的,但交情总归没那么深,陆陆续续找了十几个同学,勉强凑到三千大洋,远远不够,最后倒是邹校长听说闻亭丽遇到难题了,主动令人送来五千大洋。   闻亭丽感动不已,忙要找邹校长当面致谢,可惜老人家年底太忙,等她们赶到务实中学时,老校长正忙着跟校董开会,在外头等了一个多钟头也没能见上一面。   三人悻悻然回来,高筱文突然找上门来了。高家千金出手不凡,一进门就甩出一张两万大洋的支票。   “放心,我这张支票可是真的。”高筱文有点蔫头搭脑的,“昨天的事算我对不起你,我真没想到宁波颜家也能垮成这样。”   她并不清楚昨天晚上究竟出了什么事,只当是颜家准备用一张假支票骗闻亭丽免费拍广告,自己不但没能帮上朋友的忙,还害得朋友差点被骗。   这让高筱文深觉没面子。   怕闻亭丽不肯收,又强调道:“就当是傲霜粉膏的广告费。前一阵你那样卖力地在剧组帮我做宣传,这一月柜台上粉膏销量足足比上月多了两成,你又一贯讲义气,这笔广告费从来没有开口同我要过,这次干脆一次性结清,往后你还得继续卖力帮我做宣传,听见没有?”   闻亭丽还能说什么,只得先收下,几人盘腿坐在闻亭丽的床上数了一数,共是三万两千大洋,加上闻亭丽手头的积蓄两万四千大洋,也才五万多大洋,依然不够。   晚间,黄远山找到闻家。   闻亭丽应声开门,不禁愣在当地。   “月姐!”   月照云站在黄远山身边,笑着说:“没打招呼就来了,不怪我们冒昧吧?”   燕珍珍听说这就是大名鼎鼎的月照云,眼睛都直了,乐憨憨冲上去握着前辈的手,半晌都舍不得撒开,黄远山趁这功夫接过周嫂端来的茶,对闻亭丽说:“上午我的话还没说完你就跑了,照云是个仗义人,她听说片场失火的事,早就说要来上海一趟,今天到上海后又听说你准备跟刘老板打官司,马上让我带她来找你,说是要帮你一起想办法。”   月照云正色对闻亭丽道:“刘梦麟的难处我能理解,但他的做法实在太急功近利了些,演员这一行,最忌讳随便签合同,头两年我也见过两个颇有天资的新人,都因为涉世不深被一纸合约束缚住,从而被迫去演一些不入流的片子,我和远山讨论了很久,这场官司不能打,一则,官司往往一打就是好几年,这期间,刘梦麟会联合其他电影公司的老板封杀你,即便将来你胜诉了,你的演员之路也会彻底葬送。   “二则,我和远山已经打听过了,这次刘梦麟是有备而来,为了将损失减到最低,他动用了能动用的所有社会人脉,法律界、租界公审局、报社,三管齐下,官司期间,你会迎来铺天盖地的舆论谩骂,不把你的名声彻底弄臭,他是不会罢手的。即便你赢了又如何,还不是输得一败涂地。从长远计,这次只有先认栽,钱,还可以再挣,前程毁了可就不划算了。”   她说着,从皮包里拿出一张票子递给闻亭丽。   是一张一万银元的银票。闻亭丽烫着了似的站起身:“不行。”   “你忘了那天晚上在四马路对面我跟你说过的话了?”月照云意味深长望着闻亭丽。   闻亭丽哑然。   “天赋是上天赐给你的礼物,理应好好珍惜,更何况,有人帮忙是好事,这不会证明你的弱小,恰恰证明你的价值,拿着。”   这话倒是跟孟麒光那晚所说的话有异曲同工之妙,闻亭丽嗓子眼里点发哽,黄远山笑嘻嘻递过来自己的支票。   “那天给你你死活不肯收,这回总该肯收了吧?说起来当初要不是我执意要找你拍《南国佳人》,你也不会遇到这桩糟心事,这算是我欠的,不过我得事先声明,这钱将来是要还的。”   如此一来,终于凑到了九万多大洋,转眼已是夤夜时分,在闻亭丽的再三劝说下,朋友们才告辞回家。   闻亭丽独坐在客厅里出神,对着这堆金额不等的银票,心灵时而激荡、时而温暖,被一股柔情密密实实包围着,几度感慨得想要落泪。   回想这一年来认识的人、所经历过的事,活像是过了几辈子一样那么久,庆幸的是,她的心境没有变得沧桑,反而越来越有勇气面对生活。   沉湎良久,她慢慢收拾好情绪,把目光落到墙上的电话上。她知道,倘若厉成英那边一切顺利的话,有个人该来找她了,下一秒,就听“铃铃铃”一阵响。   “是我——”电话那头传来罗殊红沙哑而惊慌的声音,“我们找个地方见面好不好?”   倒还不算无可救药。闻亭丽松一口气:“那么,地点我来定。”   一个钟头后,她和罗殊红在一家白俄人开的小酒馆碰面,这家店白日关门,傍晚才开始营业,之后一整夜不打烊。   店里人不多,她们挑了一个单独的包间进去坐下,提前买好单,嘱咐店家不要过来打搅,白俄人忙应了,两人相对而坐。   几日不见,罗殊红瘦了一大圈,脸色奇差,厚厚脂粉也盖不住她眼下的黑眼圈。   她心神不宁地绞了一会手指,从小手包里拿出几张照片放到桌上。   “你、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派人跟踪我的?”   闻亭丽不必看也知道那是什么相片。   一张相片刚好拍到罗殊红从邓天星的家里出来。第二张则是罗殊红跟邓天星在兆丰公园的偏僻角落里讲话,罗殊红正要将一叠钞票塞给邓天星。   第三张,也是最关键的一张,背景在高家的晚宴上,镜头对准闻亭丽的背影。   看得出拍摄者非常欣赏闻亭丽,因为构图的角度很美。   但由于现场人来人往,镜头不小心把闻亭丽身边另一位女宾客也摄了进去,这位女宾客不是别人,恰恰是当晚应邀参加高家晚宴的罗殊红,她也在台子前面拿香槟,却奇怪地将左手抬起来,对着闻亭丽的香槟杯弹了一下指甲。   若不深想,谁也不会想到这动作是在下毒。   “出事后,我向高大公子讨来了当晚的宾客名单,先圈定怀疑范围,再托人暗中打听是否有目击者,结果就是这么巧,潘太太的侄子当晚带了一台德国相机来,他给我拍了好多张照片,刚巧捕捉到你投毒的一幕,可惜拍摄时刚好有朋友来找他说话,以至于他没有亲眼注意看到你的小动作,但这张相片已经足够控告你蓄意谋杀了,你无从抵赖!”   罗殊红听得冷汗涔涔,忽然一下子,捂住自己的面孔哭起来:“我——我并不知道那是毒药,邓天星把那药片给我的时候,口口声声说那只是泻药,夜里你要拍《南国佳人》的最后一场戏,他想要让你拉肚子,最好拉到没办法进棚,以黄姐的性格,多半会开车送你去医院,剧组也会乱套,他再趁乱溜到楼上的观片室把《南国佳人》的胶卷偷出来烧掉,如此一来,整个公司都会认为你是丧门星,以后绝不会再捧你,但我完全没想到他要谋害你的性命。”   闻亭丽冷冰冰望着她。   罗殊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晓得,事到如今,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但我发誓我句句是真话。我真后悔自己被一个瘪三迷了心窍,我——我也分不清自己是爱他,还是可怜他,想当初,他要是不帮我争取‘南淇’这个角色,也不会弄到那样惨的地步,好好的一个电影明星,一下子就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她捂住自己的心口,露出异常痛苦的表情:“我一方面对他有愧,另一方面也觉得你和、你和陆世澄太过心狠手辣,所以一被邓天星撺掇,我就萌生了同他一起报复你们的念头,但我从头到尾没有想要你死,真的。”   闻亭丽用无比讽刺的目光看着她:“事到如今,你还认为邓天星那样做是为了帮你?他那是为了他自己!一个人要是爱你,怎会撺掇你帮他害人,将来一旦东窗事发,邓天星定会毫不犹豫把你推出去替他顶罪。”   罗殊红沉默一阵,再次捂着眼睛哭起来:“不管怎么说,他现在已经死了,而且死得那么惨,我怕——我怕他的鬼魂来找我,我也怕白龙帮那边知道我帮过邓天星,一并找人把我灭口,我更不敢把这件事告诉我爹,我爹堂堂烟土大王,知道我如此不争气,说不定被我活活气死,他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些日子,我日里夜里都在后悔和煎熬,有时候真想死了才好。难怪我爹总说我聪明面孔笨肚肠,我真是猪油蒙了心了!”   她哭着哭着,把手掌从脸上拿下来,拿一双红肿的眼睛望定了闻亭丽:“闻小姐,我差点害得你没命,原本是没脸乞求你原谅的,但我可以摸着自己的良心告诉你,那晚我听说片场失火,心都揪成一团,后来看到你安然无恙,你不知我有多高兴。”   她抹了把眼泪,毅然从自己的银色小手包里掏出厚厚的一沓银票,将其推到闻亭丽面前。   “我知道刘老板最近逼你逼得紧,但冤有头债有主,此事我难辞其咎,如今邓天星和邱大鹏都死了,我也不好老躲在后面不出来,这是十二万大洋,你拿着吧,就当,就当是我——”   她低下头:“我用这钱赎回自己的良心。”   闻亭丽下意识望向她的手,罗殊红的右手无名指平常总戴着一枚鸽子蛋金刚石戒指,这会儿手指上却光秃秃的。   罗殊红咬唇缩回自己的双手:“我不敢让家里知道这件事,偷偷将我那些常戴的首饰拿到典当行卖掉了,还——”   还从库房里偷了一些母亲不常戴的首饰,七凑八凑才凑够这些钱,当然这些话用不着跟闻亭丽交代。   闻亭丽二话不说将银票收好,罗殊红一愣。   “怎么,罗小姐以为我会不好意思收吗?”   罗殊红愣愣地看着闻亭丽,忽然苦笑道:“你真是……从不按照常理出牌。”   她再次低下头,心灰意冷地说:“这场火灾害得公司那么多同仁跟着遭殃,我只有尽量弥补,钱我已经赔了,闻小姐若是还要告我,我也绝不会抵赖,痛苦了这些日子,我已经彻底想通了,与其日夜担惊受怕,不如直接来个了断,我等你的电话。”   她走了,失魂落魄地走了。   闻亭丽百感交集望着她的背影。出来,朝对街走去,那边有一家不起眼的小书店走去,二楼的的窗户黑洞洞的,她知道厉成英和刘护士长在房间里等她。   上楼后,她将刚才的事对她们说了,厉成英帮她仔细检查银票:“是一家现存现兑的老字号,没什么问题,她应当是诚心诚意要赔偿,所以没拿支票。”   刘向之感叹道:“一步错,步步错,还好残存的良知拯救了这位罗小姐。小闻,你想好了吗?究竟还要不要控告她谋杀未遂?告的话,我们着手做准备。”   闻亭丽摇摇头:“这一告,罗殊红可就一辈子甩脱不掉一个杀人犯的名声了,漫漫人生,谁能不犯错,她已经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弥补了,给她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吧,何况她父亲罗坤龙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这一告,只会弄得两败俱伤,若不是情非得已,我可不想主动树敌。”   厉成英点头:“小闻考虑问题越来越全面了,也好,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这份证据我们会帮你继续保留。”   闻亭丽也是此意。   第二天天还未亮,闻亭丽就让公司司机来接她,花了一上午的时间将昨天朋友们送来的银票一一还回去。   中午,她在沪江大学门口的小书店见到了刘亚乔。   刘亚乔开门见山:“我才知道你遇到了这样大的麻烦,这样,你马上带我去见你们刘老板,他现在是摆明了要把事情闹大,以博取社会上的同情,打官司我有信心帮你打赢——”   闻亭丽握住刘亚乔的手背:“不,谢谢你亚乔姐,我不考虑打官司了,月姐她们说得对,此事一经闹大,对我自己的前途毫无益处,我还指望在这个行当做出一番事业呢,钱我已经筹集到了,但我怕刘梦麟再用别的歪招为难我,所以我想请你陪我一起前去。”   刘亚乔想了想:“我的建议是,这十万大洋你可以给他,但你得以入股的形式交到公司账户上,这样将来公司分红也有你的一份。”   闻亭丽眼睛一亮,真不愧是律师,竟能想出这样好的主意。   两人赶到公司,一起去楼上找刘梦麟,与昨日来时不同,今天闻亭丽的气势明显高了一大截,她雄赳赳气昂昂走到桌前。   “刘老板,这是我的律师。钱,我也带来了。”她很气派地将一部分银票拍在桌上,又塞回自己的包里,“接下来的事,先由我的律师刘小姐来跟您谈。”   刘亚乔朝刘梦麟欠了欠身,用一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说:“本人目前在包亚明律师事务所任职,这次闻小姐向贵公司注资买股的事将由我全权负责。”   听着听着,刘梦麟的脸渐渐由黄转黑,而后由黑转红,最后变成了紫胀的猪肝色。   “注资入股?分红?”他气不打一出来,从抽屉里摸出一份文书甩到刘亚乔和闻亭丽面前,“先不说这个,谁告诉你闻亭丽只需赔偿十万大洋了?”   闻亭丽和刘亚乔面面相觑。   就听刘梦麟瓮声瓮气说:“闻小姐,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上面明明写的是十三万现大洋。”   闻亭丽猛地一拍桌子:“刘梦麟,你别欺人太甚!”   刘梦麟从鼻子里哼笑一声:“反正你也找了律师来了,不如让这位律师小姐看看我是不是在‘欺负’人。这可是公司账房和天祥律师事务所一起核算出来的数字。”   闻亭丽紧张地望向刘亚乔,刘亚乔认真核对桌上的合同。   “怎么样?”闻亭丽忍不住小声问刘亚乔。   刘亚乔使眼色让闻亭丽同她先走。   出来后,刘亚乔面色很严肃:“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死无对证,法租界那边又多了一些新的人证和物证,方方面面对你很不利,刘梦麟作为此次火灾的最大损失方,随时可以抬高加码,给我一下午时间,我研究研究再来找你。别担心,总有办法解决的。”   闻亭丽心神不宁地等到五点钟,刘亚乔那边暂时还没消息,剧组的前辈倒是打电话来催她了。   “你怎么还没出发,公司来了好多记者和名流,刘老板正命人到处找你呢。”   闻亭丽一拍脑门,她完全忘记今天是公司的迎新年会了,这种场合她向来重视,忙打起精神打扮起来。   在去往公司的路上,她在心里暗中分析目前的局面,她对亚乔姐的能力相当有信心,但她没忘记对面刘梦麟找的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天祥律师所的大律师,对方手下光是打杂的徒弟就十来个,时间又这样短,就算亚乔姐有天大的本领,也很难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找到突破口。   其实有了罗殊红的这笔赔偿金,不论是十万大洋,抑或是十三万大洋,她都随时付得起,但她委实不想惯刘梦麟的臭毛病,可若是不肯妥协,她就只有跟公司签卖身合同,再要么就是打官司。   她心事重重推开车门,不料一下车,无数支闪光灯对准她。   “闻小姐!看这边!对于《南国佳人》的票房,你自己可有什么展望没有?”   闻亭丽立即绽放出玫瑰般明艳的笑容。   她天生就适合名利场,越是人多的场合,越是能让她大放异彩。每回面对镜头,她都会兴奋到连头发丝都在发光。   但现在,她脸上的笑容越甜,心里就越烦,稍后避开人群,找到一个人少的角落坐下来,手里端着一支空酒杯,像个哲学家那样对着墙壁沉思。   忽听见身后传来一阵喧哗,仿佛来了什么大人物,换作平日,闻亭丽一定会扭过头看热闹,眼下却没这个心思。   勉强捱了大半个钟头,她终于等不下去了,跑到后头给刘亚乔打电话,刘亚乔却说:“刚要联系你,法租界公审局已经撤销你那桩民事诉讼了。”   “什么?”   “刘梦麟决定不告了。”   “怎么可能?”闻亭丽脱口而出。   刘亚乔笑道:“是真的,我也正忙着打听原委呢。”   闻亭丽唯恐刘梦麟又在憋什么大招,琢磨一番,决定当面去找他探探虚实,可不等她动身,刘梦麟竟亲自来找她了。   “小闻啊。”刘梦麟脸上竟罕见地挂着一丝愧意,“过去的事只是一场误会,切莫往心里去。”   闻亭丽狐疑打量着刘梦麟,前两日这张脸还肿得像猪头,可现在他非但不肿了,就连嘴角的溃烂也好了不少。   “发生什么事了?”她警惕地问,“您不打算告我了?”   “不告了不告了。”刘梦麟谦虚地摆摆手。   “失火的罪名不往我头上安了?”她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一双清凌凌的眼睛却不见一丝笑意。   “不安不安了——不是,你这叫什么话,都说了这是一场误会,何苦再说这些赌气的话?”   闻亭丽气得想笑,待要追问,忽见那边一帮宾客簇拥着一个人下楼来,心里顿时变得亮堂起来,对着那人瞅了一晌,拔脚就朝那头走去。   陆世澄刚走到花园里,就听背后有个人脆生生对他说:“站住!”   他想了一下,在原地停下脚步,然而并未回头。   闻亭丽从后头走到他面前,仰头对他说:“我就知道是你。”   陆世澄没作答。   “刘老板那里,是你帮我出了钱对不对?”她离他很近,身上也不知涂了什么,幽甜的气息拂过他的鼻端,他忍不住把脸转向一边。   闻亭丽马上挪腾两步,继续将脸庞对准他。   “为什么不说话,不敢回答?还是不方便回答?上次宁肯将整栋房子让给我也不肯跟我待在同一个屋檐下,这次又为何要帮我,我有说过要接受你的帮助吗?”   陆世澄冷不丁开腔:“你不冷吗?”   闻亭丽愕然随着他的视线低头,刚才为了追他,她连外套都忘了披,现在身上只穿一件很薄的晚礼服,一阵风冷风吹来,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不想生病的话,闻小姐最好还是回屋里待着。”他淡淡说完这话,绕过她向前走。   她再次追上去,伸直双臂拦在他面前:“十三万大洋可不是小数目,你不说清楚是以什么样的名义和身份来帮我,我是不会接受的。”   又吹来一阵风,那股寒意直吹进骨头缝里,她扛不住收回手搓搓自己的胳膊,但即便冷成这样,她也坚持不肯回厅里取暖。   陆世澄顿了一顿,索性把脚下的道路让给她,自己朝另一头走去,可是走了好一段,闻亭丽仍倔强地站在原地,陆世澄对着前方皱了皱眉,终于又退回来。   “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前几日差一点得了肺炎!”   “肺炎算什么?不把话说清楚我是不会走的。”   陆世澄果然没再动,闻亭丽笑吟吟朝他身后那排没人的玻璃房子一指,轻声说:“那里暖和,你怕我冷,就跟我走。”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休息室前,一推门,一股暖烘烘的气流扑面而来。   “请坐。”   陆世澄却没坐,只插着裤兜站在桌边。   闻亭丽也不管他,径直走到柜子前泡茶:“我先给你泡杯热茶暖一暖。这是演员休息室,平时同事们经常在这里休息,有时候还会在这里吃饭,特别是片场出事之后——”   她骤然打住这令人扫兴的话题,改而专心沏茶,不一会就泡好了,端着托盘朝他走过去。   “请喝。”   陆世澄面无波澜接过杯子:“谢谢。”   闻亭丽捧起另一杯茶,坐下来慢慢喝。冬夜里的热茶汤,就如同酷夏的冰块一样过瘾,喝几口,身上微微出了一层汗,脸色也红润起来。   再回望,就看见陆世澄已经走到窗前向外看。   她盯着他的侧影,试探着说:“那天我查到我们对门的柳太太失踪以后,就立即给你打电话。许管事却说你去了南洋,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世澄没作答。   “很好!今晚一个问题都不肯回答是么?”   陆世澄默然一晌,扭头对她说:“不,你所有问题我都可以如实回答你,但在那之前,能不能也请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闻亭丽滞了一滞,旋即露出满不在乎的神气:“你随便问!我才不会像某些人,老是心口不一。”   “那么,请你告诉我,那天晚上在大源茶楼的后巷,你们一共来了几个人?他们为什么肯冒着风险帮你刺杀邱大鹏?又是如何能提前侦知邱大鹏的行踪?还有,当初他们为什么要让你调查我?”   闻亭丽一下变成了哑巴。   “不敢回答?还是不方便回答?”陆世澄扬眉。   这是她先签问他的话,他竟拿这话来反问她。   她哑住,歉然低下头:“你明知道我不能说。”   陆世澄的表情透出几分无辜:“为什么不能说?”   “你变了!你变得咄咄逼人了。”   陆世澄收敛笑意,用一种复杂的眼神静静看着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有多为她担忧、有多感到恐惧,甚至,还夹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嫉妒。   他哑声说:“闻亭丽,你该知道信任从来都是双方面的,你没理由只要求另一方对你坦诚是不是?”   闻亭丽惭愧地朝他走去:“对不起,但是,请你原谅我在这件事上无法向你坦诚,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她们帮过我很多,我必须保护好她们。”   “那么,我想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说的了。”陆世澄的表情十分冷静,语气更是冷静得不行,果断结束了谈话。   闻亭丽有些发急:“可这完完全全是两码事。你对我而言,再重要不过,可她们对我来说同样也很重要,这两者之间并不互相矛盾,你只需想一想,你我认识这么久,我何曾害过你?你光是想想这个,就知道我是好人还是坏人了,为什么就不能容许一个好人保留一点自己的秘密呢?”   陆世澄深深望她一眼:“我尊重你的所有秘密,同样地,也请你尊重我的决定。”   说完这话,他似乎认为没有聊下去的必要了,提步向外走。   今晚若是就这样分开了,下一次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闻亭丽没有一丝犹豫,就冲上去从背后抱住了他。   贴住他的一刹那,他的身体明显一僵。   她索性紧紧闭上眼睛:“我爱你!从火场出来以后,我给你写了几封信,写完又撕碎。你怕我只是在玩弄你的感情,可你何尝知道,我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给你看。很抱歉那份合同给你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但我发誓那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欺骗你,你再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陆世澄垂落在身侧的双手好几次想要抬起,又放下。她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他的胸膛在激烈地起伏。   刹那间,她心里涌出一种似甜似苦的情绪,搂他搂得更紧了。   可是陆世澄像是生怕自己的意志力会动摇,没多久便抬起手,强行将她的双手从自己的腰身上扯开。   “如果你还是继续瞒着我那么多事,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   她听见他涩声说。   她心中有些发酸,再抱上去,又一次被他扯开了,情急之下,她脱口而出:“真没想到你这样多疑!”   挣扎间,她的手正好碰到他的手背,她发现那上头有一条很长的伤疤,那是陆三爷用轮椅碾过他的手背时留下的,出事时她也在场。   那道伤疤至今没有消退。   她突然无比懊悔自己说出那句话。任何人在那样的环境下长大,都不可能不多疑。换作是她,在被身边人欺骗过一次之后,也很难再向对方托付自己的信任。   “对不起,我——”   陆世澄看着前方说:“我本就是个多疑的人,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他拉开大门向外走。   “你走!其实这次你能狠心不管我的闲事,我又何尝会来纠缠你?可你偏偏做不到对我的事袖手旁观!”   回答她的只有花园里呜呜的风声。   闻亭丽支着额头跌坐在沙发里。   这时,空旷的前庭突然传来脚步声,她只当陆世澄又回来了,忙把脸转向一边。   不料前方传来的是邝志林的声音。   “闻小姐。”邝志林迅速用目光朝内探寻一圈,“澄少爷呢?”   闻亭丽内心说不出的失望,勉强打精神说:“他已经走了。”   邝志林并没马上追出去,而是站在那儿觑着闻亭丽的神色,想了想,用一种轻松的口吻说:“闻小姐不必再担忧火灾赔偿的事,陆小先生已经跟贵公司全部谈妥了。”   这话提醒了闻亭丽,她忙从自己的手包里掏出那沓银票:“正要同邝先生说这个,请您帮忙把这十二万大洋转交陆世澄先生,顺便转告他:我的事不需要他帮忙。”   她不容分说将那堆银票塞到邝志林的手里。   邝志林震惊地看着手里的巨额支票,又错愕地望望闻亭丽,这样大的一笔钱——   他张了张嘴,好不容易才压下当面询问她这笔钱来源的冲动,重新以平稳的语气开腔。   “闻小姐别忘了,这本就是澄少爷欠你的。去年你要不是为了救下陆小先生,你也不会开枪打伤邱大鹏的儿子,更不会招来杀身之祸,此次你遭灾,全因此事而起,于情于理,澄少爷都该亲自出面解决这次的麻烦。”   闻亭丽不响。   邝志林迟疑了一下,苦笑着说:“怪邝某说错了话,我只是想告诉闻小姐,这无关欠或不欠,凡是有关你的事情,陆小先生都舍不得不管的。”   闻亭丽:“是吗,我不这样认为,这不过是邝先生你自己的误解罢了。”   话虽这样说,却悄然觑向邝志林的表情,期待从他口中听到更多心里话,邝志林却含蓄地打住了话头。“不打搅闻小姐了,邝某还得去找陆小先生,闻小姐的钱我会转交,至于澄少爷会不会收——”   “他不收,明日我就以他的名义把这笔钱捐到妇女儿童慈善组织去。”   邝志林一头雾水带着那堆银票走了。闻亭丽立在沙发前目送邝志林离开,沉默一阵后,她心不在焉走到窗前发呆。   又有人进来了,是黄远山。   “你怎么一个人躲在这儿?害得我到处找你!”黄远山喜气洋洋地说,“下午有位贵人来找公司谈合作,你猜是谁?!”   不等闻亭丽答话,她自顾自一拍手:“陆世澄!他之前投资了《时间的沙》,如今片子被迫停工,一天不开工便会损失一天的工钱,陆世澄干脆以合作人和制片人的身份对公司进行资金援助,逼刘老板尽早开工,下午刚给公司注资了一大笔款子,但同时也说了,等到电影上映,陆家是要分红的。刘老板正愁没处打秋风,突然来了这么大一笔,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当场承诺会尽快修葺片场。”   说着说着,黄远山发现闻亭丽脸上毫无讶色。   “这事你已经知道了?等等,陆世澄该不是为了帮你才——我说为何刘老板突然不敢提让你签合同的事了,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陆世澄没有说过要你帮她做什么?没有?!啧啧。”   她兴冲冲拖过一把椅子坐在闻亭丽对面,好奇问她:“你跟陆世澄不是已经闹掰了吗?什么时候又和好了?”   “什么和好,谁要同他和好?!”   “没和好?可是陆世澄又不是菩萨转世,好端端地为什么帮这样大的忙?”   闻亭丽撂下一句话:“这是他欠我的!但我是不会收的,我要让他继续欠着我。”   说着,像一只孔雀趾高气昂朝外走了。   黄远山愣了一回,对着外头笑骂道:“这怕不是孔雀成精了!喂,我都听糊涂了,你们两个究竟谁欠谁?你倒是把话说清楚,这就跑了?” 第69章   翌日, 力新银行。   邝志林一进屋就将那沓钞票放在了陆世澄的办公桌上。   “澄少爷,闻小姐让我把这笔钱还回来。”   陆世澄笔下一顿,邝志林下意识屏住呼吸, 刹那间, 屋子里安静到只能听见西洋座钟「咯哒咯哒」的声音,过片刻,邝志林轻轻咳嗽一声:“澄少爷还要我设法说服闻小姐重新收下么?”   陆世澄稳一稳心神,平静地说:“她不肯收,就别再送了。”   邝志林不再多言。   陆世澄神色如常签了几份文件:“这笔投资款既是闻亭丽出的,理应将分红还给她,刘梦麟大约还要几天才能把合同送过来。到时候征询一下闻亭丽的意见, 若她同意,将来的分红直接打到她的户头上。”   “是。”   陆世澄再次沉默下来。   邝志林却喟叹一声:“这样大的一笔数目,料想连刘梦麟那样的电影公司老板都得筹集几日,闻小姐却是一下子就凑齐,依我看, 此事颇有可疑……澄少爷还是坚持不肯查她么, 别忘了闻小姐早已查到你的头上来了。”   看陆世澄不接茬, 他语重心长劝道:“这些年,陆家经历了无数风风雨雨, 靠着三四代人的努力才攒下如此庞大的一份家产,光是南洋的锡矿和橡胶园,就有无数人暗中觊觎。”   他扳着指头数起来:“本地的白龙帮、南京方面、东三省和淞沪警备区……成日里有形形色色的人不断前来笼络澄少爷, 明面上讨好的, 背地里放冷箭的, 今天游说澄少爷捐飞机, 明天拉着澄少爷资助军饷,软硬兼施、煞费苦心!   亏得澄少爷处处小心,才能顺顺当当走到今天。但再谨慎,也还是有防不胜防的时候。   我晓得,对于闻小姐,澄少爷总是狠不下心。因为你始终不愿相信她居心不良,可是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四川的李柄棣——”邝志林满怀忧惧说下去,“当年他杀了不少革命义士,为防被人暗杀,就连夜里上茅厕都带着护卫,可他恰恰死在自己最信任的一名随从手中。   据说凶徒曾冒死救过李柄棣一命,为取李柄棣的性命,前前后后在他身边蛰伏了整两年,终于成功割下了李柄棣的头颅,飘然而去。   此案轰动一时,这还只是几个闹革命的毛头青年办出来的案子。   若是南京或是东三省那边派来的细作,手段更是层出不穷,美男计、美女计、苦肉计——”   这话狠狠刺中了陆世澄的心,他突然打断邝志林:“邝叔。”   邝志林一噎,陆世澄指了指案上堆积如山的文件,放缓声调说:“我还有很多事要做,要不您先去忙。”   邝志林摇头叹气,可他刚从沙发上起来,又一屁股坐下去。   “有些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话既然说到了这份上,你让邝叔把话一次性说完,其实我老早就觉得闻小姐不简单了,记得当初刚在黄金戏院后台见她的时候,她还仅仅只是一个会被枪声吓哭的女学生,这才过了多久,她竟已是枪法如神了,枪法是谁教她的?   澄少爷出事那晚,为何她那么巧就出现在白龙帮的废工厂里?   究竟是偶然撞上,抑或是事先有人安排?凡此种种,都证明她幕后之人不简单。南京?东三省?甚或日方?不管她是哪方派来的人马,都值得好好查一查。”   陆世澄面色阴晴不定。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昨晚跟她相见的情景,她的眼泪不像是落在他的手背上,竟像是直接滴落在他的心上,滚烫的,灼人心扉的,叫人心乱如麻。   他听到她在他背后说:“我爱你!”   此后一整晚,他的手背都似乎残留有她眼泪的温度,他的耳边净是她的声音,这令他辗转反侧,无法安眠。   事到如今,他对她的信任已经破碎,但他心底仍存有万分之一的希冀。   邝志林像是在问他什么,可是那声音遥远得像在天边,他知道自己的思绪飘得太远了,竭力把心神拉回。   “澄少爷,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稍有不慎就会带着陆家这艘大船一起沉下去。既然明知闻小姐有问题,实在不宜再接触她,否则只会给自己招致危险。”   危险。   陆世澄垂眸暗想,邝志林查人方面历来雷厉风行,这一查,势必要从闻亭丽的人际网查起,谁也无法保证这一查下去,会不会惊动闻亭丽的上方。不管她是哪路派来的,一旦她身份暴露,必然会沦为一颗弃子。   而弃子的下场往往不会好……不论她带着何种任务而来,究竟没有伤害到他,他又怎忍心让她面临危险。   寂然良久,他听到自己说:“不查。”   邝志林愕了愕。陆世澄想要平复心绪,可心尖部分还是不受控制地抽疼了一下,他静静等待那股痛意自行消失,过片刻才说:我不会再见她,有关她的消息你也不必再主动向我汇报。”   邝志林稍稍放心。   从陆世澄的办公室里出来时,邝志林怀着复杂的心情回望一眼,就见陆世澄胳膊放在桌面上,两手却交握着抵在额头上,就那样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   那种沉郁的氛围,让邝志林心头一酸,他深知这孩子长这么大,唯一真正感到快乐的岁月就是跟闻小姐相处的那几月,可惜好时光总是那样短暂,转眼就从指缝间流走了。   他酸楚地叹口气,罢了,人生不如意才是常态,该放下的时候,总要放下。他轻手轻脚掩上房门,退了出去。   ……   那晚之后,闻亭丽下定决心不再跟陆世澄说话。与前几次不同,这一回的决心比秤砣还要硬,比黄金还要真。   她做得相当好。   接连好几日,她都没有关注过陆世澄的任何新闻。然而,她挡不住关于他的消息从四面八方钻进自己的耳朵里。   公司接受陆氏的投资款之后,立刻开始重建新片场,刘梦麟言必称「陆公子是我们的合伙人」,隔三差五就带人往邝志林的分公司跑,可惜他打错了算盘,陆世澄年纪虽轻,做生意方面却是聪明过人,几番较量下来,刘梦麟硬是没有捞到半点便宜。   最后双方还是按照陆世澄的意思拟了条款。   签字那天,闻亭丽在刘梦麟的办公室外头听见他怒吼:“奸商!”   闻亭丽差一点就笑破肚皮,她做梦也想不到,刘梦麟也有痛骂别人奸商的一天。   另一方面,随着《南国佳人》上映之日的临近,闻亭丽慢慢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这是公司寄予厚望的一部戏,前期投入大,拍摄周期长,选角时为了提前给片子造势,更是差一点得罪了玉佩玲、小蝶君、周曼如等大明星。   对此,刘梦麟等人早有预言,这部戏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否则黄金影业定会沦为今年电影界的最大笑话。   可大家心里都清楚,不管公司拍摄过多少部片子、有多会揣摩市民的喜好,终究无法预知一部片子是否会卖座。   是成是败,全看天意。   在这种紧张氛围的影响下,从来不失眠的闻亭丽,居然也有几晚没睡好。   转眼就到了上映的前一天。   这日恰逢正月初五,刘梦麟和黄远山率领剧组人员去电影协会副主席翁维岳家拜年,翁维岳是资深制片人,同时也是著名的电影评论家,历来在文艺界颇有话语权。   这一天,翁公馆跟往常一样高朋满座,在座的有艺林电影公司的王烈大导演、《沪春报》的社长、新桂园戏社李老板……当然,最显眼的莫过于大明星玉佩玲。   她坐在客厅的钢琴边,一举一动似能牵引所有人的心神,她那个名叫陈茂青的经理也在,这会儿正忙着同王烈大导演聊天。   “翁老,拜年了。”刘梦麟率众上前。   客厅里的客人纷纷起身相迎:“刘老板、黄导演,听说你们又有新片子要上映了?恭喜,提前预祝大卖。”   刘梦麟拱手回礼:“承各位吉言,明晚上映,诸位务必前来捧个场。”   有人朝闻亭丽一指:“这位就是贵公司最后选出来的女主角?叫闻——”   “闻亭丽小姐。”黄远山自豪地拍拍闻亭丽的肩膀,“新人,但极有天赋,敝公司很看好她,就是阅历尚浅,还望前辈们多多提点。”   有人发出一声哧笑。   闻亭丽循声望去,可惜那边人太多,一时也分不清是谁发出的声响。   上茶后,黄远山和刘梦麟各找朋友说话,闻亭丽一个人被晾在角落里,好在这难不倒她,她两眼顾盼生辉,不断找寻机会认识新朋友,只是一向娴于搭讪的她,今晚却频频碰壁,每当她试图加入某段谈话时,对方都会不约而同避开她。   起先闻亭丽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渐渐地,她意识到这帮人压根不屑于理她。   他们自成一国,她融不进去。   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窘境,闻亭丽不免有些措手不及,思量片刻,自行到盥洗室去补妆,回来时听到茶室里有人在闲聊。   “这小姑娘别的本事没有,拍马屁的本领倒是一流,你看她对着翁老的巴结劲儿。”   是陈茂青!他是沙喉咙,说话语速又快。   “那又如何,也没见翁老愿意搭理她。入行这么多年,没见谁一出道就把公司搞得差一点破产的,我看她活生生就是一尊瘟神。大过年的带这样的人出来拜年,刘梦麟也不嫌晦气。”   “刘梦麟怎么想的我不知道,黄远山不是依旧很捧这小姑娘吗,到哪都夸她是「难得一见的人才」。”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⑨ ⑨ . c o m   “我看是难得一见的扫把星吧!”   几个人肆无忌惮大笑起来。   “先前王烈导演似乎有意思要认识她一下,我二话不说把他拉住了,我告诉他:你要是不想变成刘梦麟那样的倒霉鬼,趁早别沾她的边。”   “茂青,听说前些日子你因为这人抢了玉佩玲的女主角愤愤不平,这下总可以放心了,现在上海滩谁不知道这位闻小姐「灾星」的名号。”   只听陈茂青得意洋洋地说:“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怪就怪刘梦麟没眼光。我们佩玲小姐拍一部火一部,是出了名的小福星,他和黄远山偏要大张旗鼓选个灾星出来,瞧着吧,这部片子不把刘梦麟底裤都赔光,我就不姓陈!”   又是一阵幸灾乐祸的笑声。   闻亭丽浑身血液直往脑门上涌,但她没忘记自己是来给翁主席拜年的,场面闹得太难看的话,只会被更多人当作笑话。   只得先忍下这口气。可是,这些话不仅难听,更像是一种诅咒,竟牢牢地刻在了她的心头。   她在翁家度过了一个空前糟糕的夜晚。   散场时,玉佩玲和陈茂青前呼后拥。仿佛今天的聚会是为他们而办的,而闻亭丽身周三步之内,除了黄远山再没有别人。   刘梦麟在台阶上亲自派票:“好兄弟,明晚恩派亚影院,有空携眷前来捧场……”   众人嘴上答应,可只要一转身,大部分人脸上都会露出看笑话的神色。   闻亭丽看在眼里,只觉得刺心。   夜里回到家,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从前,别人越盼着她不好,她就越要好给他们看。可现在,在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她逐渐明白许多事是由老天决定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电影尤其是如此。   无论她内心有多渴望这部片子能成功,也改变不了明天的结局。   假如明天的票房真像陈茂青所预估的那样不理想,今后她还能不能拍电影和广告?恐怕是不行了,至少一个「灾星」的名头就会让人避之不及。   可恨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唯有在忐忑中等待天明。   第二天天还没亮,闻家的电话就响个不停,是谭副导演打来的,说是八点钟会有两家报纸要来公司采访剧组相关人员,催闻亭丽赶快过去化妆换衣服。   这一天,闻亭丽一直处在一种高度忙碌的状态中。   好不容易捱到傍晚,她换上公司提供的礼服,以盛装的姿态随公司元老、几位制片人、剧组前辈们去恩派亚电影院参加首映。   门前已经亮起了《南国佳人》的霓虹灯招牌,台阶上堆满了花篮,一行人在影院经理的带领下走到事先安排好的座位上,稍后,陆续有观众进来了。   闻亭丽全神贯注盯着荧幕,当幕布上缓缓亮起《南国佳人》四个字时,她忽然觉得胃里一阵痉挛,仓皇起身对身边同事说:“对不起,我有点不舒服,我得走开一下。   她一头扎进后头的贵宾盥洗室。   她太紧张了,紧张到不敢坐在那儿观察观众们对片子的反应。   刚才那一瞬,她感觉自己活像是一个即将被押上刑场的罪犯,脑门发烫、双腿发软、冷汗直冒,这种感觉让她一刻也待不下去。   她必须逃开一会儿,幸而卫生间里没有人,冲到镜台前拧开水龙头想冲一把脸,忽想起脸上有妆,又硬生生收回手。然而心完全静不下来,改而捂住胸口,闭着眼睛深呼吸。   长这么大,闻亭丽万万没想到自己也会有犯怂的一天。   外面鸦雀无声,她却无心侧耳倾听。   此刻的她,只想远离人群。化妆间里有沙发,她心不在焉走过去坐下,外头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只偶尔能听见一点细微的声响。   闻亭丽维持着一种蜷缩的状态,在沙发上不声不响待着。奇怪的是,中间竟一直没有人来上厕所,就连剧组也没派人来找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头传来一声声的怪响,像是筛豆子的声音,又像是突然下起了疾雨,闻亭丽抻长脖子听着,那声音不是短暂的一阵,而是持续了许久都未停。   她有些好奇,又有些预感,缓缓直起身,不料一开门,声浪像是涨潮的巨浪一般哗啦啦冲进屋子,瞬间将她的意识都冲散了。   “小闻!”走廊里有人快步朝这边跑来。   是谭副导演,他脸上是一种狂喜的表情。   “快别躲着了,观众们都疯了!他们听说主演们也在首映礼上,无论如何一定要见到你一面才肯走。   闻亭丽脑子里仍有些恍惚,猛不防被谭贵望拽了一把,跌跌撞撞向外走。   过道的灯全都亮了,偌大的剧院里乌压压全是观众,闻亭丽刚走到灯影下,就有人指着她高喊什么,接着,更多的人发现了她。   很快,人潮从四面八方朝包围而来。   闻亭丽脑中空得像洗过一样,耳边却骤然响起一种奇怪的鼓点声,咚咚咚,咚咚咚,伴随着心脏的节拍在疯狂跳动。   那仿佛是只有她一个人听得见的神秘声音。   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命运的鼓点在她耳边敲响了。   《南国佳人》在恩派亚影院连演七天,场场爆满。   第二轮在夏令派克影院和沪江影戏院上映,又是每场爆火。   接下来是第三轮、第四轮、第五轮……   票房每天都在以意想不到的速度疯涨,五千大洋、两万大洋、四万大洋、十万大洋……   受欢迎的程度,连刘梦麟等人都有些吓坏了。   片子的影响力并不限于本埠,就连北平苏杭武汉等地的电影院经理也纷纷前来购买拷贝回去放映。。   各大报刊好评如潮,有资深影评记者如此评价。   【该片继承了新文化运动精神,通过一种细腻日常的表现手法,将一位有着进步思想的女性的毕生遭遇,以一种悲剧的方式娓娓道来,观众们内心的无力和悲伤,在主演死亡的那一刻达到了顶点,随着影片的落幕,所有人都像是跟着「南淇」小姐走过了一生,久久不愿离去,这是一部空前成功的文艺片。】   【主演闻亭丽小姐演技如神,当她开心时,笑容的感染力似能穿屏幕,吸引底下的观众也跟着发笑。   可当她悲伤时,一双妙目仿佛藏着无限的哀愁,让人情不自禁动容。有观众因为入戏太深,日日到黄金影业公司门前守候他们心中的「南淇」小姐。这对一位新演员来说,不可谓不是一种极大的成功。】   为了应付暴涨的各界邀约,公司日夜加班加点,拷片子、安排采访、举行招待会……忙得不亦乐乎。   闻亭丽在完全没有做好准备的前提下,就迎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   每天天不亮,公司的汽车就来她家楼下等候,半夜时分再将她送回家中,日日她不是赶往这里,就是赶去那里。   见不完的人、数不清的聚会、推不掉的采访……   无论她去哪里参加活动,都会成为现场的焦点。   有人会声嘶力竭地叫她「南淇小姐」。   有人冲破重重阻拦就为了给她送上一束鲜花。   至此,闻亭丽彻底明白,一个人的成功需要经年累月的努力,而走红,往往只在一夜之间。   一夜之间,她就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演员,变成了一个炙手可热的明星。   受欢迎的程度,远远超过她自己的想象。 第70章   头几天, 闻亭丽觉得极不适应,她常常觉得自己的双足不是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而是漂浮在半空中, 一阵大风就会将她面前的掌声和鲜花全部刮走。   然而, 每天早上一睁眼,周遭的一切就提醒她这绝非是一场梦。   床头柜上搁着一份《沪上明星》,每日她一进卧室就能看到杂志封面上自己的笑脸。   这份从前被她当作睡前读物的大周刊,刚将她评为「本年度最受关注的电影新星」。   客厅的八斗柜上摆着一张张新洗出来的照片,那是她上礼拜应邀去新雨轩大饭店剪彩时留下来的,活动结束后,大名鼎鼎的新世纪照相馆的老板特地帮她洗好送来。   不仅本埠,外地也频频向她发出活动邀约。   杭州的金城大影院开业, 公映的第一支片子就是《南国佳人》。为此,剧院经理特请全体剧组前去观礼,在杭州的那几日,她体会到了众星捧月的滋味, 酒店门口堆满了当地影迷送的果篮和鲜花, 每天都有大量报社记者前来做访问, 无论她走到何处,都有热烈的掌声和目光追随。   某一日, 小桃子跟周嫂上街,被橱窗里的巨型海报所震慑,回来便激动地直喊「姐姐在玻璃窗里」、「就像大明星一样。」   这些都是从前闻亭丽做梦都没有想过的场景。   本来她料定这是一阵风的事, 谁知影片在上映半月后, 就打破了近年来上座率最高记录, 各方面的邀请非但没有变少, 反而越来越多。   黄远山高兴之余,不忘提醒闻亭丽:“你要当心。人们都喜欢凑热闹,风向对时,人人都捧你,风向一不对,这些浮夸的赞美,立刻会变成恶毒的攻讦,不管外界对你是毁谤还是吹捧,你都别当真,你只管兢兢业业把份内之事做好。   还有,上海的电影市场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你一红,别人的机会就少了,当心有人为了利益在背后害你,这段时间务必给我谨言慎行,切莫被人抓住把柄。”   在影艺这一块,闻亭丽一向将黄远山的话奉为圭臬,自是点头如捣蒜。   正说着,刘梦麟推门进来,他对闻亭丽露出个热络而不失威严的笑容:   “南市的国货市场明天开业,想邀你前去剪彩,我替你应承下来了。”   不等闻亭丽应答,又笑道:“听说他们本想找玉佩玲去剪彩,谁知半路杀出了《南国佳人》这匹黑马,老板二话不说就换了人,生意人嘛,向来如此。”   黄远山愣了愣:“历来只有陈茂青帮玉佩玲抢别人机会的,这回被人横插一脚,姓陈的岂不气得吐血?”   “管他呢。这两年玉佩玲还不够风光吗,华美电影也赚到了不少,该让道的时候就得让道。”   刘梦麟转脸继续对闻亭丽说,“对了,礼拜六也有安排,最近南方发水灾,影剧协会打算在百乐门搞一出赈灾筹款晚会,公司决定派你做代表,干脆就表演《南国佳人》的片中曲好了,顺便也给外地来的贵宾宣传宣传我们这部戏。”   闻亭丽心知刘梦麟在打造明星时,最信奉「趁热打铁」的原则,他认为观众的喜好是最无常的,再红极一时的演员也是说过气就过气,聪明的演员,就该趁自己当红的时候多替公司挣些钱,省得日后想露面也没人买账。秉承着这一原则,这段时日他恨不得把她当作驴来使唤。   算起来,这一个月她每天只能睡四个钟头。即便有一副铁打的身躯,也有点受不了了。   可是她也心里很明白,她不接,有的是人接。她不做,以后便轮不到她来做。   “好。”   她答应得如此痛快,刘梦麟自是欣喜不已,点了点手中的雪茄,对黄远山说道:   “闻小姐最大的优点就是识时务,换作别人,一下子红透半边天,免不了搞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要么处处跟公司唱反调,要么摆脸色得罪观众,最可恨的是这类人的本性一开始也瞧不出来,非得红了之后才露出真面目,好在这回公司没有捧错人,闻小姐倒是敬业。”   闻亭丽又道:“不过我得提前跟您打个招呼,礼拜五我有一点私事,那天您不许给我安排任何活动。”   刘梦麟刚夸完闻亭丽敬业,自是不好自己打自己的脸,只得讪讪应了。   出来时,黄远山忍着笑意对闻亭丽说:“公司这么多年轻演员,也就你能反过来拿捏他一把了。近来你也累坏了,礼拜五干脆在家好好休整一天。”   闻亭丽却拿出一张请帖递给黄远山:“其实那天我早有安排,就不知黄姐肯不肯赏光。”   她打定主意要好好犒劳朋友们一回,前一阵合约的事亏她们帮着忙前忙后。   礼拜五这一天,闻亭丽早早安排周嫂去买水果和糕点,自己则打电话给饭店预订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九点钟时,她提着礼盒去拜访邹校长。   出门前,特地用围巾和西洋墨镜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   从前她看报纸,老觉得那些明星太夸张,现在轮到她了,方知这样做可以省却多少麻烦。   汽车还没有驶到邹公馆,闻亭丽就有意无意往外张望,邹家大门外空荡荡的,并没有停着那几辆熟悉的罗尔斯.罗伊斯。   门铃一响,邹校长亲自过来开门:“快请进。”   进屋之后闻亭丽摘下脸上的墨镜:“请恕学生失礼。”   邹校长朗笑道:“不必说,我都明白的,别看我年纪大,平日我也爱看一些电影小报,你现在是大明星了,出门一趟是不是很麻烦?”   闻亭丽上前拥抱邹校长。   “上回我着急筹钱,您二话不说令人送来三千大洋,您对学生们的种种爱护之举,让人无比动容,我想,我总得亲自将钱送回,方能体现我对您的感激和敬意,您真是一位好校长。”   邹校长拉着闻亭丽在客厅里坐下,关切地问长问短:“沪江大学什么时候开学,新学期还会拍戏吗?”   “忙是很忙,新戏么,由于我没有跟公司签订长期合约,所以得看看公司的下一步安排。”   邹校长感慨道:“从前我老替你发愁四年大学的学费从何而来,没想到才这么短时日,就再也不必为你担心经济问题了,校长真替你高兴。”   这话勾起了闻亭丽关于父亲重病的那段痛苦回忆,她鼻根一酸,只是笑:“邹校长。”   邹校长真诚地说:“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了。校长不太了解你们这个行当,但明星面临的诱惑是极大的,我希望你能坚持完成大学的课业。   一来,学校的课程对你提高演员的修养是很有好处的。   二来,容校长说句不好听的话:花无百日红。你有大学学位傍身,将来不管遇到什么变故,也不会完全没有退路……不怪邹校长唐突吧?”   “怎么会?!这些都是您的肺腑之言,您放心,当初我去拍戏,也是为了筹集大学学费,我从不曾忘记自己的初衷。”   这时,一位名叫阿喜的中年女佣出来送茶,她俨然对闻亭丽充满了好奇,一双眼睛恨不得长在闻亭丽身上。   邹校长无奈苦笑:“阿喜很喜欢看电影,我猜她是认出你来了,别管她,快尝尝这点心。”   闻亭丽一尝之下,眼睛不禁一亮。   这点心是朱古力馅儿的,这要是小桃子吃到了,不知会喜欢成什么样,忙问:“这在何处买的?”   邹校长一脸茫然,阿喜热情接话:“这都是陆小先生前几日令人买来送的,回头我帮您问问陆小先生。”   闻亭丽立刻不说话了。   邹校长想了想,起身走到电话机旁:“我帮你问问他。”   闻亭丽急忙上前制止:“我只是随便问一问,您不必——”   邹校长笑着摇摇头:“正好我还有别的事要问他。”   电话很快接通了,就听邹校长对着那头说:“您好,我是邹哲平,我找世澄。他在丽景大酒店招标?好好,麻烦您把他的私人房间电话告诉我……805,嗯嗯。”   第二通电话响了好几声才接通,话筒里传出嗡嗡杂音。闻亭丽脊背忽然像是蹿过一股电流,微微发麻。直觉告诉她,那正是陆世澄。   果不其然,就听邹校长笑道:“世澄,没有打搅你工作吧?那我就直说了。是这样,南方最近闹灾,我想联合沪上各大中学做一次义捐活动,明天我会令人把活动细则送给你过目。倘若你没有异议,就抽空来学校签个字。”   也不知陆世澄在那头说了句什么,邹校长脸上笑意扩大。   “你这孩子,总是处处替人着想,那么文件我先不送,等你明早直接过来一趟。”   闻亭丽正竖着耳朵听,阿喜走过来悄声对她说:“闻小姐,您最近这样红,一定认识许多你们行当里的人,不知您知不知道一个四十多岁的电影经理?个头矮矮的。”   这范围太过宽泛,闻亭丽一时间没有头绪,笑着摇摇头。   阿喜却滔滔不绝说道:“您说怪不怪,前日我出去买菜,被这个男人无故拦住了,他先是对我说了一大堆恭维话。   然后问我认不认识陆小先生,末了还塞给我一把钞票和一个电话号码,他说只要陆小先生来邹校长家,就立即给他打电话,还说事成之后另有犒劳。   我哪敢收他的钱,回来同邹校长说了这事,她叫我千万别理会,奇怪的是连邹校长也不知道这人是谁。”   闻亭丽面露思索:“我想这人未必是什么电影经理,兴许只是想搭着陆家做些生意,您不理他是对的。”   阿喜如同一个受了表扬的孩子,乐陶陶地说:“放心,我不会理他的。闻小姐,您的戏演得真好,那日我在电影院哭了五六回。”   闻亭丽一乐,回身从皮包里取出一张自己的照片,照片后面有自己的签名,她准备了数十张,方便随时随地回馈新影迷,这是公司的老前辈温冠华教她的法子。   她郑重将照片递给阿喜。   “谢谢您的厚爱。”   阿喜愈发语无伦次:“闻小姐,您真好,实不相瞒,我的票还是陆家的许管事送的,左右那天无事,我就拉着几个老姐妹一起去看了,你猜怎么样,没几天,我们又自发买票去看了第二场、第三场!您是我见过的最会演哭戏的女演员,现在我们这帮老姐妹全成了闻小姐的影迷。”   “许管事?”   “是啊。”阿喜点头,“上映第一天许管事就给邹校长送了两张票,邹校长一开始也有点担心票房成绩,老早就说要多带些朋友去捧场,估计他们也没想到片子一上映就会火到这地步。”   就听邹校长在那边说:“前两日你让人送来的点心很不错,我一个学生想问是在哪家商铺买的。”   闻亭丽忙低下头喝茶。   “那就劳烦你帮忙问一问王经理。”   不一会,王经理打电话过来,邹校长听了几句,含笑对闻亭丽说:“是在大兴百货一楼买的。”   等到邹校长挂了电话走过来,闻亭丽讪讪起身说:“只是随口一问,竟劳烦校长专门找人询问。”   “这有什么,世澄这个人性情最是随和,不会觉得麻烦的。”邹校长突然奇怪地看了闻亭丽两眼,“噫,你早知道世澄的哑疾之好了?刚才我跟他讲了这么久的话,倒没见你觉得惊讶似的。”   闻亭丽含糊其辞:“前几日凑巧碰见邝先生,听他说过陆小先生哑疾康复的事。”   这一回,邹校长的目光在闻亭丽脸上停留得格外长。   但她大约看出闻亭丽并不想讨论这个话题,困惑归困惑,却并没有仗着长辈的身份往下追问,又聊几句,闻亭丽便要告辞,阿喜兴冲冲从里面端出几瓶果汁,献宝似地说:“这也是头些天陆小先生令人送来的,闻小姐您尝尝再走。”   闻亭丽本不欲接,定睛一看,瓶身上赫然印着——“喜俪梨汁。”   邹校长笑着一拍脑门:“忘了还有这个。这果汁是用新鲜香梨搅碎之后做的,味道很清甜,你多拿几瓶回去。   邝志林说这是陆家名下的糖果厂新做的产品,拟于下月上市,最近正准备找明星登广告呢。”   闻亭丽装作不经意发问:“邝先生有没有说要找谁登广告?”   “这我就不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越想越疑惑,干脆让司机老黄停车,下车买了两份报纸来看。   副刊上登满了各大明星的广告,光是玉佩玲一个人就有三条:国光蜂蜜皂、大路租车行、真美丽雪花膏。   她拍的鸳梦牌脚踏车广告也登在很显眼的位置。   看来看去,并没有看到喜俪梨汁的广告。   回到家,一进门就听赵青萝笑骂:“你这人实在不像话,把我们请到家里,自己倒跑出去了!”   闻亭丽忙进厨房帮着周嫂端菜,顺手将几瓶喜俪梨汁依次放在客人手边。   月照云坐在上首,好奇拿起瓶子看:“这洋汽水以前没见过,你在哪儿买的?”   “邹校长给我的。”   董沁芳在旁说:“这可不是洋汽水,这是正宗的国货,陆家做的,目标是跟洋汽水抢夺市场,现在各地都在抵制洋货,这梨汁味道既好,还能润肺,将来广告打出去,不愁没有销量。”   “沁芳姐,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她可是实业家,沪上这些大实业家的动向就没有她不清楚的。诶,等等,我怎么听说陆家有意要找玉佩玲打广告,陈茂青正到处宣扬此事呢。”   高筱文率先举起手中的酒杯:“管他什么陈茂青张茂青,别忘了今天我们是来庆贺闻亭丽的成功的!闻亭丽,你最好给我一直红下去!””   大伙发出兴奋的叫声:“一直红下去!”   这顿充满情谊的午饭,一直吃到夜里才散。次日早上醒来,闻亭丽身体里仍有些残存的酒意,公司打电话催她出门,说是有一家大商行有意请她拍广告。   闻亭丽心中一动。   大商行,广告!   她下床在床底下的皮箱翻出一份合同,用最快的速度梳妆出门。   好不容易赶到公司,反倒不急了,慢悠悠上楼去找刘梦麟,在腹内酝酿见到那位「大商行」的老板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一路上拿尽了腔调,慢条斯理推开门,脸上的笑意凝住了。   “这位就是闻亭丽小姐。”刘梦麟冲闻亭丽招手,“这是美诚公司的常经理,小闻,常经理想找你给他们公司新上市的养生汤做广告。”   常经理两眼不由自主绽放异彩:“闻小姐比荧幕上还要漂亮。幸会,幸会。”   闻亭丽只得露出笑容上前握手:“久仰,久仰。”   双方畅谈了半个钟头,刘梦麟亲自送常经理下楼,回来却撞见闻亭丽在翻他的办公桌。“你在找什么?”   “除了美诚公司,这两日就没有别的商行找我拍广告?”   “若有,刚才不就一并告诉你了吗?去去,乱翻什么。”刘梦麟将闻亭丽撵到一旁,忽道,“等等,你是不是想打听陆家那条广告?”   闻亭丽不响。   刘梦麟脸上堆起笑意:“昨日我一听说此事,我就打电话向陆公子推荐你。他是我们公司的长期合作伙伴,既要拍广告,理应优先考虑我们的明星。   谁知昨天接电话的是那位邝先生,邝先生听说你的名字,只推说此事还未正式启动,我信以为真,也就没再接着跟他谈。   不曾想后来听说他们准备定下玉佩玲了?   我猜陈茂青这会儿已经乐坏了,陆家财雄势大,合同一签就是好几年,玉佩玲不愁不能在公众面前保持曝光度,据说这事还是陆公子亲自点头的……”   闻亭丽没等听完就下楼了,隔一个钟头,刘梦麟派人来找她,说是邝志林来了,有要事请她上楼洽谈。   刘梦麟居然专门帮邝志林安排了一间单独的会客室,推门进去,就见邝志林一个人坐在里头。   闻亭丽笑容自然:“邝先生,好久不见。”   邝志林起身跟她握手:“恭喜闻小姐,第 一部电影就取得如此佳绩,当真是可喜可贺!”   闻亭丽暗暗钦服,同邝志林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从未见过他说过一句失礼的话。   而且尽管他是如此防备他,这句祝贺却没有半点掺假的意味,她便也亲切地说了句:“谢谢邝先生。”   转头瞄,就见茶几上放着一叠纸质合约,她佯装不知他的来意,坐在沙发上首静等着对方开腔。   社交场合就是如此,她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分量。既然邝志林是求合作的一方,主动权和话语权就掌握在她手里。 第71章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 邝志林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是:“闻小姐,今日邝某是来同你办理《时间的沙》一片票房分红转交手续的。”   闻亭丽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听到后头便坦然接受了, 钱已经还给陆世澄了, 这意味着公司修葺片场的钱是她出的,分红自然也应当归她。   她美滋滋在接受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可是内心深处仍隐隐有些失望。   因为邝志林从头到尾没有提合作「喜俪梨汁」广告的事。   晚上她去百乐门参加赈灾义演,不巧在后台遇到玉佩玲和陈茂青。   玉佩玲头戴闪亮银冠,身上穿件镶满了白羽毛的礼裙,远看就像一团移动中的银球,看见闻亭丽, 玉佩玲保持了跟往常一样的作风:高傲中透着一丝天真,热情里掺杂着几分轻慢。   犹如女王接见贵宾一般,她用指尖握着闻亭丽的手轻声细语说了几句话。   随后,便保持着一贯迷人的微笑,在众人的簇拥下上台去了。   陈茂青则留在后台安排玉佩玲的服装师和化妆师, 看见闻亭丽, 他笑眯眯打招呼:“咦, 这不是闻亭丽小姐吗!”   闻亭丽懒懒哼笑一声。   陈茂青翘着二郎腿在侧方的沙发上坐下,殷勤发问:“闻小姐第几个登场, 第七?怎么排得这样后?”   他假模假式环顾身边人,“你们莫不是搞错了,按照闻小姐近来的势头, 怎么也该排第一才是。”   奈何闻亭丽刀枪不入, 随他怎样挑拨, 情绪丝毫不受波动, 这时有人过来说:“恭喜陈经理。听说玉小姐签了一个了不得的大广告?”   陈茂青摆摆手:“佩玲原想趁着过新年好好休整一番,架不住人家一次次前来洽谈,只说认准了玉小姐的影响力,换别人就不考虑。没办法,谁叫玉小姐的观众数量和口碑是某些刚红的新人完全比不了的呢。”   闻亭丽「啪」地一声放下化妆刷。   众人一愕,陈茂青眼中却闪过一抹得色。   闻亭丽的脸上却重新浮现笑容:“对不住,我有点口渴。”   忙有人帮闻亭丽沏茶,演出完已是九点多,公司照例派车送闻亭丽回家。   路过丽景大酒店时,闻亭丽隔窗打量那流光溢彩的华厦,忽对司机说:“老黄,您在路边停一下。”   说着,便从包里取出上回给乔宝心用过的假发套,俯下身给自己重新装扮一番。   自从《南国佳人》上映后,她深感出门极不自由,之后便经常会带一些易容工具在身边。   等她下车时,已然变成了另一个人,蓬蓬头,鼻梁上架了一副方框玳瑁眼镜,外套也换了一件家常的灰色大衣。   她站在车边对老黄说:“您像往常那样把车直接开回我家,回头我自己叫黄包车回去。”   随后径直穿过马路朝酒店走去。   门房果然将她拦住:“这位太太,请问您找谁?”   “我来找905的客人。”闻亭丽随手递出黄远山的名片。   进去后,她高声对电梯里的仆欧说:“麻烦去九楼,谢谢。”   到了九楼,她故意在仆欧的注视下径直走向走廊深处。   然而并未在某间客房门前停留,而是径直推开安全门,悄悄沿步梯继续下到八楼。   八楼比别的楼层更寂静,房门与房门之间的距离也更大,对着房号一间间找去,最后停在805门前。   再次确定身后没有人之后,闻亭丽扯下头上的头套和眼镜,轻轻敲响房门。   未几,房内传出轻微的脚步声,有人问:“谁?”   “我。”她在外头说。   房间里突然岑寂下来,这回等得有点久,就在闻亭丽以为对方不会开门时,门开了,正是陆世澄。   他看着她。一向沉静的脸上,分明透着一丝惊讶。   闻亭丽扭头看了看,有点紧张地对他说:“快让我进去。”   陆世澄奇怪地看她一眼,又警惕地望望她身后那条幽静的走廊。   闻亭丽急得跺了跺脚:“快点。”   陆世澄略一迟疑,但还是向后退一步,请她进去。   闻亭丽闪身擦过他的身畔进了房间。   ……   这是一间相当宽敞的套房,外面是个会客室。   书桌、茶几、沙发一应俱全,桌上一盏绿罩台灯,灯下是一些摊开的文件。看样子,陆世澄头先一直在桌前处理文件。   闻亭丽站在房屋中间好奇地左顾右盼。   陆世澄在她身后望她片刻,走到桌边将一份文件合拢。   “到底什么事?”他回头,正色看向她。   闻亭丽却将手指竖在唇上:“嘘——”   陆世澄抬眉向上看,上面果然传来一些奇怪的声响。   这家酒店以安静舒适著称,这等级别的噪声已经称得上是巨响了。   陆世澄蹙眉拿起桌上的电话:“去问问九楼出了什么事。”   不多时,有人打电话回话:“来了好些记者,说是丢了什么东西,举着相机堵在905房门口,吵嚷了好一阵,到底将房客从房里逼了出来,却是两个洋人,那帮记者硬说女客人是「乔装打扮」,对着人家的头发连拉带拽,岂料扯下来一把金色的真头发,两个洋人气得浑身发抖,刚已经联系了租界的法官,要狠狠控告这帮记者呢。”   陆世澄接电话时,闻亭丽全程踮着脚尖在旁偷听,听见这话,捂着肚子无声笑起来。   陆世澄放下电话,想了想,了然地看着她:“那些记者是你引过来的?”   准确地说,是陈茂青引来的。   “姓陈的买通了我的司机跟踪我。”她耸耸肩,“前脚司机看到我进酒店,后脚就将这消息透露给了陈茂青,陈茂青立刻通知记者过来拍照,可他不知道我早就怀疑司机有问题了,我就是故意要摆他一道。”   忽听楼下的马路隐约传来骂声,她走过去将窗户开得更大些,躲在窗帘后面往下看。   就听见底下有人骂道:“册那,陈茂青!等着瞧,有你好看的!”   这下闻亭丽笑得肚子都痛了,扭头冲陆世澄眨眨眼,依旧躲在窗帘后,兴致勃勃目送那帮记者狼狈离,嘴里说:   “《南国佳人》票房出奇的好,姓陈的这段时间没少陷害我,我要是不狠狠给他一点教训,他还以为我好欺负呢!”   陆世澄从头到尾没吭声,等闻亭丽回到桌边,这才问她:“你怎会知道我在此处?”   闻亭丽轻描淡写地说:“昨天上午我去探望过邹校长,她给你打电话时,不巧我在身边。”   “所以呢?”陆世澄的目光在灯下显得幽深无比,“我想不出闻小姐来此地找我的理由。”   “当然是有理由的,我不能逗留太久,长话短说吧。”闻亭丽顺手将自己的包放在他的办公桌上,取出一份合同,“去年你们公司刚设计喜俪梨汁时,可是说好了由我来为你们公司打广告的,合同都签好了,陆先生怎能出尔反尔?!”   陆世澄眼波微动,从她手里接过合同。   “听说最近陆先生指明要找别的女明星为你拍广告?单方面毁约,总该给个说法吧,今晚,我就是来找你讨要说法的。”   陆世澄凝视着最底下的签名栏,闻亭丽在纸上指指点点:“你自己看,这是不是贵公司的公章?合同是不是签了整整三年?!这广告本就是我的,突然换人就是你们不对。”   忽听陆世澄说:“这合同是当时负责枫华子公司业务的方达跟你签署的。”   闻亭丽怔了怔。   “去年我遭遇暗算之时,就已经查清楚方达是内鬼之一,把他清理掉之后,凡是由他经手的文件,统统失效,所以很抱歉,这份合同恐怕不能作数了。”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得出奇。   闻亭丽扬扬眉:“很好,今晚就当我没来过,我走。”   她转身就走,忽想起自己的包还在他的桌上,又回到桌边,陆世澄却径直朝她走过来,闻亭丽转脸觑着他,陆世澄却走到她身后对她说了句:“抱歉。”   闻亭丽回头,原来他的自来水笔被压在包下面了,她拿起自己的包,陆世澄旋开笔盖,当着她的面,干脆利落在合同上签了两个字。   「作废」。   “其实陆先生何必这么麻烦。”闻亭丽一把夺过合同,当着他的面撕成两半。   “这样岂不更保险些?”   这时,桌上电话响了,陆世澄眼睛看着她,却随手拿起电话:“是我,什么事?”   闻亭丽头也不回朝门口走去,谁知陆世澄一边接电话一边拦在她面前。   闻亭丽仍在气头上,绕过他继续向外走,没想到一下被他拽住了胳膊。   闻亭丽一讶,回头看,他牢牢盯着她,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他示意她看窗户。   闻亭丽心知不对,忙回到窗前往下看,就见对面的马路上不知何时来了一帮人,其中几个躲在树影下,另几个站在车前,静悄悄地像在等什么人。   陆世澄这会儿也打完了电话,走到她身后若有所思看着这一幕,闻亭丽很肯定地说:“另一拨记者。”   陆世澄点点头,顿了顿,又说:“除了楼下,电梯里也有记者。”   闻亭丽心惊肉跳,这意味着不管她从哪一层坐电梯下去,都会撞上记者。   要不要躲在房间里不出去?谅他们也不敢公然砸门。不行,明早她还得去参加公司和电影协会联合举办的招待会,不出去,就意味着失约,会得罪业内,更会让会场的影迷们失望。   倘若陆世澄直接让人驱逐这帮记者,无异于不打自招。   难怪玉佩玲在陈茂青的手下能红得那样快,他这些肮脏手段简直让人防不胜防!   闻亭丽拔腿就走:“趁他们还没找上来,我得赶紧出去。”   陆世澄却再次拦住她:“步梯多半也不安全了,走这边。”   他拿起椅子上的外套,护着闻亭丽出了门。   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陆世澄陪着闻亭丽走到一扇不起眼的通道前,从裤兜里掏出钥匙,飞快打开门。   原来这是一条专供要客出入的单独通道,闻亭丽一声不吭随他下楼。除了脚步声,别的什么声音也没有,她在后头望着陆世澄的背影,又想起那晚她和他在陆公馆旋转楼梯前后一起下楼的情形,才过去多久,竟已是恍如隔世。   就这样安安静静沿着步梯到了最底下,推开门,直接来到了酒店侧门,面前竖着一扇高高的铁门,门上挂着锁链。陆世澄拿起那巨大的锁头看了看,要出去就得爬铁门。   这当口,有个随从模样的人从侧门跑过来:“澄少爷,这边没有记者。”   闻亭丽认得他叫周威。   陆世澄点点头,对闻亭丽指了指面前的铁门:“他们暂时还没有发现这个出口,从这里爬出去。”   “爬?”   陆世澄率先攀住铁门往上爬,他身手敏捷,不一会就翻到了另一面。   闻亭丽目瞪口呆望着这一幕,陆世澄拍拍手上的灰,催她:“快。”   他的脸颊上蹭了两道灰色的痕迹,却恍若未觉,闻亭丽不再迟疑,干脆利落攀着铁门往上爬,跟厉成英和刘向之学了这么久的搏斗防身术,区区一扇铁门她可不放在眼里。   陆世澄盯着闻亭丽的一举一动,表情变得有些复杂。   闻亭丽脚上穿着的是高跟鞋,这东西最是碍手碍脚,有那么几次,鞋尖差点就勾住门洞,索性脱下来拿在手上,不料两只鞋齐齐从手上脱落。   “当心!”她有点担心鞋跟砸到陆世澄的脸。   陆世澄眼疾手快,伸手捞了一把,可也只接住一只,另一只落地时恰巧嵌在水门汀的一条地缝里,他走过去蹲在地上帮她撬,撬了好一会才将那一只扯出来。   闻亭丽在上头探手探脚,门洞上全是铁丝,脚上没了鞋,随随便便一碰就觉得硌脚,就听陆世澄在底下说:“直接跳下来,我接你。”   她毫不犹豫松开手朝他怀里扑去。   陆世澄脚下稍一趔趄,还好他抱得够牢。   闻亭丽紧紧搂着他的肩膀,眼睛凝视着他黑沉的眼睛:“没撞疼你吧。”   陆世澄静了一静,把她轻轻放到一边,退开一步:“出了这扇门,他们就拿你没办法了,巷口就有黄包车。”   闻亭丽定定瞅他一眼:“谢谢。”   心知不能再耽误,弯腰捡起他脚边的高跟鞋套上,果断朝另一边跑去。   夜风迎面袭来,将她肩上的长卷发高高吹起。   陆世澄在原地一瞬不瞬望着她的背影,她跑得那样快,像是一个暗夜的精灵,正朝着不可知的方向奔去。   她的前路和信仰究竟是什么?他喉结滚动,望着她想。黑暗中似乎藏着一头看不见的巨兽,随时可以将她吞入腹中。   他的心房骤然间充满了忧惧,下意识追上一步,冲口而出:“闻亭丽!”   闻亭丽心弦一震。   从两个人相识相知、到相爱,再到分开,陆世澄鲜少直呼她的全名。上次是在失火的片场,这次也透着一种异样的感觉。   刹那间,一种复杂而感伤的情绪涌上了她的心头,她回头惊愕地望着他,陆世澄仿佛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低头整理了下情绪,马上说:“我开车送你出去会快些,你在这里等我,我把车开过来。”   不一会,他将车开到她面前,下车帮她打开这一边的车门。   闻亭丽默不作声上了车,到了这一刻,她已经察觉到了什么,那种压抑而真挚的情感,让她心中无比怅惘。   汽车路过酒店的后门时,陆世澄望着前方轻咳一声,闻亭丽富有经验地提前俯身往下一躲,等到汽车开得很远了才重新坐起身。   她一边整理头发,一边对陆世澄耸耸肩:“没办法,当明星就是这样。”   发现他脸上的黑灰还在,忍不住噗嗤一笑,掏出自己的手帕:“脸上蹭脏了,擦一擦吧。”   陆世澄接过她的手帕,在自己脸上擦了两把,又还给她。   闻亭丽看着窗外:“我问你,喜俪梨汁找的那位女明星是不是玉佩玲小姐?”   没等陆世澄应声,她语调微扬:“为什么找她?!因为她电影皇后的名号么?难道陆先生就知道一个玉佩玲吗?瞧瞧刚才那帮记者,难道你还没有意识到我最近有多红吗?”   她轻车熟路把手伸到后排,不出所料,那上面照例放着一叠报纸,她拿起报纸煞在他面前翻起来:“瞧,这里、这里,都在讨论我闻亭丽。”   她把脸蛋凑到他面前,一指自己的鼻尖:“你知不知道我最近有多受欢迎?前天我还应邀去南市的国货公司剪彩,今晚又去百乐门参加群星义演,近来想找我拍广告的公司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她滔滔不绝,陆世澄却只是默然听着,也不知说了多久,她说得口都干了,汽车突然停在路边,往外看,原来已经到家楼下了。   陆世澄下车把她打开车门,闻亭丽像女王般下了车。   待要再说几句,才发现他的报纸还攥在手里,她负气放回去,却因为动作太大,报纸撒了一地,本想不去捡,意外发现最底下的并非是报纸,而是一份合同,恰是「喜俪梨汁」的广告合约。   闻亭丽凝神一看,上面竟只有陆世澄的甲方和xx广告公司的乙方,从头到尾没有「玉佩玲」的名字,拟定拍摄一些静物广告,仅此而已。   陆世澄等她看得差不多了,开腔道:“看完了吗?”   闻亭丽心里的笑意一下子爬到了脸上,怪就怪陈茂青太会作戏,连她都把一条假新闻当真了。   她依旧扶着车门,睨着他说:“其实,今晚我来找你还有一件事。昨天去邹校长家,她家的阿喜说很喜欢我的片子,她还告诉我,她那张电影票是许管事送来的。”   陆世澄不响。   “我才知道许管事也喜欢看文艺片。”她一眼不眨观察着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变化,“可是我记得很清楚,有一回我去务实中学找邹校长时碰见许管事,他连我的片子已经杀青了都不知道。”   “可见许管事对我的事并不清楚,更不关心电影界的消息,买票的另有其人。”   陆世澄忍不住开口,闻亭丽伸出食指抵在他的唇上。   “嘘……”   她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眸望着他:“我可没说那个人是陆先生。假如陆先生凑巧认识我这位低调的影迷,劳您帮我转告一句:谢谢他的关注和支持。”   她调皮地眨眨眼,在他的凝视下款款关上门。 第72章   回到家里, 却没听见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闻亭丽忙到窗前往外看。   就见陆世澄仍一动不动坐在车里。   她愀然把额头贴在窗户上,无声注视着车里的身影。   他在想什么?想着她, 还是想着她对他的欺骗?   想着对她的恨, 抑或想着对她的爱?   她不是不知道,她什么都明白。   一路走来,他的身边充斥着各式各样的欺诈和背叛——她又想起那位方达先生,能做到陆家分公司的负责人,可见陆世澄之前对他有多么信任,但可他还是背叛了陆世澄。   陆世澄为此差点丧失了性命,身边每出现一次这样的叛徒,他的后背就会多一道伤痕。   偏偏她那刺出的那一刀最深。   她对他的欺骗, 就如一把利剑,几乎把他的胸膛刺穿了。   他看似走开了,却至今仍困在原地,走不开,放不下, 百般煎熬, 无路可逃。   在这段关系上, 她总是对他有愧的。   在这件事情上,她却永远也不可能对他说真话。   永远不能。   或许, 他还在期冀着她的答案。   她眼眶微酸,静静收回视线,回到妆台前倔强地默坐。   不一会, 窗外传来发动机启动的声音, 没能等来她的回应, 他走了。   ……   翌日, 在去往公司的路上,闻亭丽照例买了几份报纸来看。   报上一大早就登满了「沪上某中学一名十六岁女学生智捉毛贼」、「虹口某教堂教众误中拆白党圈套」之类的治安新闻。   翻着翻着,她在《沪春报》找到了自己想看的新闻。   【著名电影公司经理陈茂青昨夜归家时不幸遇贼。】   文里称:昨夜陈茂青一下车,就被几个毛贼套住麻袋揍了一顿,皮夹子和手表等财物悉数被抢走,人则被扔在一条臭水沟里,幸有好心人路过,将其捞起送往医院……据目击者称,当时的陈茂青浑身污泥,狼狈如猪,哀嚎声不断。   闻亭丽畅快地大笑起来,文中对陈茂青极尽挖苦之能,光是一个「狼狈如猪」就能让陈茂青被人嘲笑一整年了。   不必猜,这一定出自昨晚那帮记者的手笔,陈茂青无故放「假料」害他们一次次扑空不说,还因为误闯905房间,即将面对两个洋人住户的指控,这班记者不想办法出口恶气才怪。   闻亭丽心满意足放下报纸,这姓陈的屡次三番找她麻烦,是该在她手里吃点教训了。   上午参加完公司和电影协会联合举办的招待会,闻亭丽便同刘梦麟和黄远山一道回办公室。   “你要开除司机老黄?”刘梦麟一头雾水。   闻亭丽将昨晚的事说了。   “老黄早已被陈茂青收买了,昨晚那班记者就是他引来的,不开掉他,后患无穷。”   刘梦麟黑着脸给后勤部打电话:“让老黄马上去苏州接个客人,这两天闻小姐暂由老李接送。对,先别打草惊蛇,务必将老黄的底细调查清楚再将他撵出去。”   黄远山冷笑:“我看也别光查司机,索性将公司内部人员都仔细调查一遍才算保险。”   刘梦麟对闻亭丽说:“瞧见了吧,你一红,立刻就有人来找你的麻烦,越是如此,我们越要趁热打铁,你先看看这几个剧本,新片场快建好了,一个礼拜之后正式开拍下一部戏。”   闻亭丽措手不及:“这样快?”   “我还嫌太慢了呢,这一行可由不得你慢慢休整,三个月不出新片,观众就能把你忘得一干二净。”   闻亭丽忙坐下看剧本,一共八部戏,竟然全是武侠片,全都是短时间内赶出来的劣质剧本,人物模糊,台词乏味,情节模式化,观众往往一看开头就能猜到结局。   关键给演员的发挥余地也小,无论主角配角,全是牵线木偶。   她为难地说:“刘老板,还有没有更有新意的本子?”   “有啊!”刘梦麟随手从后面柜上拿出几个落灰的本子扔给闻亭丽,很痛快地说,“瞧瞧这些,可有合你心意的的?”   闻亭丽傻了眼,全是《夜班司机大侦探》《猛虎下山》之类的男性剧本。   “闻小姐,你是不是觉得好剧本唾手可得?”刘梦麟冷笑,“你可知道上海现在一共有多少电影公司?145家!你可知道这些公司每年会拍出多少部新片子?数以千计!   平均每部片子的制作周期才一个月,竞争这样激烈,凡是市面上能拍的本子,都被抢得差不多了。”   黄远山在那边想了想:“那也不能拿一些烂本子让闻亭丽拍,我历来反对公司拍这些趣味低下的武侠神鬼片,前两天《沪春报》也发过抨击文章,说此类片子毫无社会教育意义,只会败坏社会风气。”   刘梦麟嗤笑:“报上怎么不提武侠片成本低、回报高呢?前两年夏尔梦影业都要宣告倒闭了,硬是靠一部《金山寻宝记》赚个了盆满钵满。   如今市面上几乎家家公司都在争拍武侠片,原因无他,观众爱看!闻小姐在这个当口拍一部武侠片,对于延续高人气只有好处。”   “可是这剧本都烂透了!我敢打赌,闻亭丽真要是拍了这片子,事业上非但不能更上一层楼,还会大大消耗《南国佳人》一片攒下的好口碑。”   刘梦麟点点手里的烟灰:“话别说得太早,阳春白雪、市井艳曲,各有各的受众。闻小姐呢,本就情况特殊,她在拍戏的同时还要上学,这意味着她的时间比别的演员更为有限,可就今年的竞争环境而言,你们觉得公司还能像去年拍《南国佳人》那样,为了迁就她的时间,在同一部戏上耗费四五个月吗?”   他钉截铁地说:“绝无可能了!最近趁着片场停工,我和几位元老也重新制定了公司的发展策略,第一个共识就是提高出片速度。   这种情况下,最适合闻小姐的就是武侠片。   一则,有大量现成的剧本让她挑,她可以马不停蹄开拍下一部;   二则,制作周期够短,能在最短时间内上映帮她延续上一部片子的热度。不想演也可以,那就继续等待你们所谓的好本子吧。”   最后这句话,无异于让闻亭丽陷入坐冷板凳的境地。   黄远山尝试着放软口气:“梦麟兄,你先听听我的分析:玉佩玲的新片《丹心传》明天上映,乐知文的新戏也马上杀青了,小蝶君这次的《再婚夫妇》虽然票房输给了我们,但人家手里还有一部质量上乘的家庭伦理片等着上映,面对如此强有力的对手,你真忍心让闻亭丽演烂俗片吗,别忘了观众是有判断力的!   到那时候,他们非但不会记得《南国佳人》一片中她的优异表现,只会认为她是烂片主演。   公司好不容易挖掘出一个既有实力又有星光的新人演员,就这样糟蹋她的才华,会不会太短视了些?”   “我短视?”刘梦麟怒极而笑,“你别忘了,公司不是只有她闻亭丽一个女演员!实话告诉你,好本子是有,但《今生若梦》我已经给了段妙卿,《大道通天》是为沈莺莺量身定做的。   这样短的时间内,我上哪再变出更多好本子给闻亭丽?何况以闻亭丽现在的资历,还轮不到她挑三拣四!还是那句话,愿意演就演,不愿意演就给我等!”   闻亭丽忽然抬起头说:“刘老板,为了保证尽快开拍,必须使用现成的剧本是不是?”   “是。”   闻亭丽指指前方的大堆剧本:“那么——只要是桌面上这些本子,我都可以任意挑选是吧?”   “你要做什么?”   闻亭丽拿起那一本《夜班司机大侦探》,对刘梦麟说,“那么,这个剧本也在选择之列了?”   “这可是以男演员为主的片子。”   “我先看看剧本,您只说可不可以。”   “可以。”刘梦麟有些莫名,“不过时间不等人,你得尽快拿定主意。”   闻亭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明天上午别我安排活动,最迟明天中午我给您回话。”   ……   次日一大早就有人送票子到黄金影业,玉佩玲的新片《丹心传》拟于今日在国泰影院首映。   大伙凑在一起议论:“你们猜,这片子多久能把《南国佳人》从票房冠军的位置上打下来?”   “不知道,不过大家还是做好思想准备吧,玉佩玲的电影号召力可是有目共睹的。”   刘梦麟进来看见这一幕,脸色愈发黑沉:“都没事做是吧?!”   他上楼让人把发行部和账房的几个头头叫来。   “马上联系《沪报》《今日晚报》那几个相熟的记者,《南国佳人》的宣传广告非但不能撤,还要比从前更密集,条件随便他们开。”   恰在此时,黄远山和几名元老推门进来,听见这话,有人接话道:“《南国佳人》多半要被顶下去了,公司还是赶快把宣传重心移放到《时间的沙》上面吧,闻小姐那边,让她趁着热度尚在,尽快拍下一部片子。”   “刘老板已经定好了。”黄远山冷哼,“让闻亭丽拍武侠片,依我看,他是诚心要拿捏闻亭丽。若是闻亭丽肯跟公司签长期合约,信不信他当场拿出更多剧本供她挑选。”   发行部的头头在旁说:“黄姐,这回您真冤枉刘老板了,昨天您二位吵过之后,下午刘老板亲自去大华酒店找过月照云,晚上又去拜访最近的畅销小说家庄晓生,不巧的是这二位手头的新书都没有写完,想翻拍也没得翻拍。”   有人小心翼翼提建议:“刘老板,要不要再等等?最近武侠片泛滥成灾,观众也的确有些看腻了。若是上映时遇上玉佩玲小蝶君等强敌,搞不好会票房和口碑双输的。”   “那么,好本子呢?”刘梦麟摊开手,“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道理懂不懂?”   有人在外头叩门,打开门,是闻亭丽。   她笑吟吟环顾一圈:“我想跟刘老板和黄姐商量一件事。”   ……   众人一走,闻亭丽迅速把门锁好。   “我连夜做了一点准备工作,既然眼下没有适合我的本子,那我们只能在公司现有的剧本上做文章了,你们看——”   在黄刘二人错愕的目光中,闻亭丽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两份剧本放到桌上。   一份是昨天被她拿走的《夜班司机大侦探》,另一份却是一份手写的剧本,题目是《傅小姐校园破案记》。   紧接着,她又取出一份报纸,指指某篇新闻标题。【沪上某中学一名十六岁女学生智捉毛贼】。   “昨天我偶然在《沪报》上看到了这条新闻,位置居然比「陈茂青遇袭」的新闻更靠前,记者们最会揣摩市民喜好,可见此类新闻非常吸引民众眼球,我确实也这标题被引发了兴趣,在车上迫不及待看完了原文。所以后来我在刘老板这里看到《夜班司机大侦探》这个本子时,才会突发奇想。”   黄远山面色一亮。   “黄姐昨天说的有道理:她并不是反对武侠神怪片这个题材,也不是不支持公司提高出片速度的宗旨,她反对的是千篇一律的模式片。   即便这次我们有信心做出一些创新,也很难在众多同类型片子脱颖而出。   可若是换一个题材就不一样了,假如将《夜班司机大侦探》改为学生侦探的故事搬上荧幕,是不是称得上题材新颖?能不能引起影迷的兴趣?”   刘梦麟霍然起身:“你接着往下说。”   “我有两个同学平日里非常喜欢看侦探类的话本,我们沪江大学也有侦探社的团契,昨晚我专门去学校借了几本侦探社的会议记录,里头有许多奇奇怪怪的生活传闻,昨晚我利用这些素材写了一个简单的剧本,你们看。”   黄远山接过剧本飞快翻起来,看到后来,脸上已是一团喜色:“不错,《夜班司机大侦探》原剧本里也有现成的几个故事,加上你这个,只需一个礼拜的时间就能编出一个全新的剧本,女主角的名字要接地气,就叫傅真真好了,故事不能仅仅局限于校园,最好在公共场所发生,这样才能引起广大市民的共鸣……有了!某一日,傅真真和同学们乘坐电车去学校,不巧遇到一桩奇事……”   “最好是一桩凶杀案或是失踪案。”刘梦麟迫不及待加入谈话,“譬如,学校里某个女老师突然失踪,又或者团契里某个同学被人投毒,只恨一直找不到真凶。   这时候,我们聪明的女侦探发现了一些蛛丝马迹。就在室内拍摄,以近景为主,凶徒也混在其中,节奏一定要快、反转一定要多!”   闻亭丽笑眯眯点头:“关键是这片子成本不会太高,最多一两个月就能拍完。”   刘梦麟在房间里高兴得来回踱步:“闻小姐,我简直不知道夸你什么才好,别的不说,起码市面上暂时没有同类型的片子,只要构思巧妙些、拍摄时多下些功夫,不愁不能引起轰动。要是反响够好的话,说不定还能拍系列片呢。”   三个人越说越起劲。   “等等、等等。”黄远山想起什么,突然压低嗓门,“华美、戏峰那几家公司惯会抢拍,我们这片子胜在别出心裁。万一被别人抢先拍出同类型片子就不妙了。”   刘梦麟脸色一紧:“你顾虑的极是,拍摄期间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导演、剧务、化妆师都由我来亲自点将。   这样吧,对外只说我们将拍的是一部武侠片,场景牌也提前订做一套假的,务必不泄漏半点风声。”   黄远山很快便敲定了剧本,全片一共二十四幕戏——二十个室内戏,四个外景戏。   一个礼拜后,刘梦麟正式将片名定为《窈窕侦探》,同时开始紧锣密鼓筹备服装和场景。   闻亭丽看到这片名,不由暗暗撇嘴,可她不得不承认。就当今的社会风气而言,这片名比她原来拟定的《傅小姐校园破案记》更为吸睛、受众也更广,关键是,她反对也没用。   玉佩玲的《丹心传》在上映半个月之后,票房正式超过《南国佳人》。   黄金公司瞅准时机,在《南国佳人》即将撤档的头两日,正式宣布《奇侠传》(实际上的《窈窕侦探》)将要开拍。   消息一传出,外界信以为真,大多数影评家表示不看好,刘梦麟等人对这些质疑的声音一概不回应。   黄远山担任此片导演,考虑到闻亭丽已经开学了,依旧尽量选在她没课的时候拍戏。   有了拍摄《南国佳人》期间攒下的工作经验,加之有公司的专车接送,闻亭丽比上学期从容不少,唯一不便的,就是上课时常有大批陌生同学跑来围观她,要么跟她要签名,要么带着相机要跟她合影。   不过也还能应付。   《窈窕侦探》开拍第一个月,各方面都很顺利,第二个月拍外景戏时却遇到了阻力。   全片一共四幕外景戏,有三幕是选在校园里,原定在沪江大学校园里拍摄,却遭到了校方的强烈反对:   一来,他们最反对电影公司拍摄神鬼武侠片,最近在报上频频发文抨击此类怪相的撰稿人之一,就是该校社会系的汪教授。   听说剧组要借景拍摄什么《奇侠传》,汪教授第一个站出来反对。哪怕剧组改为只拍一天外景也不行。   二来,鉴于闻亭丽现在的名气,校方担心拍摄时会在校园里引起不小的骚乱。   为此,负责外景拍摄的谭贵望说尽了好话,无奈校方死活不肯点头,再僵持下去,就要耽误拍戏进度了,剧组有个化妆师出主意:   “没说一定要在大学校园拍外景吧,要不我们去找中学试一试,我有一个表姐在诚信中学任教务处处长,我去找她商量商量。”   “你表姐能签保密协议保证不泄漏真实片名吗?”   “这——我表姐倒是没问题,就怕他们校方董事会不能保密,等等,何必舍近求远?孟麒光不是跟城信中学的校董之一吗,要不我们去找找孟先生,就不知他好不好说话。”   闻亭丽却道:“要不我来试试。”   谭贵望惊喜不已:“闻小姐一向最有办法,您打算找哪家学校?”   “我的母校务实女子中学。”闻亭丽笑道,“我跟邹校长很熟,事不宜迟,今天一收工我就去拜访她老人家。”   “也好,那我们等你消息,倘或务实还不行的话,再想别的办法。” 第73章   当晚, 闻亭丽一收工就去邹公馆找邹校长。   阿喜热情地招呼闻亭丽:“真不巧,校长她老人家去拜访友人去了。不过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 闻小姐您先坐, 我去给您沏茶。”   闻亭丽笑应一声,顺手将带来的果篮递给阿喜,一坐下,就看到茶几上放着一张请帖,像是新送来的。   【邹哲平女士敬启:   敝公司旗下「大生药业有限公司」 拟于本周五晚举办开业晚会,地址在枫林路70号陆公馆内,内置佳肴美酒,静候邹女士莅临。   陆世澄(守谦)敬上。】   闻亭丽有点惊讶, 她听邹校长说过,陆世澄的母亲奚女士早年在英国学药剂学,选择这个专业,是因为奚父身患肺痨而死,当时中国的医疗条件极度落后, 即便是富贵人家的患者也得不到有效救治。   奚女士目睹了父亲去世时的种种痛苦情状, 立志要兴办振兴祖国的药业。   可惜, 没等实现这个抱负,奚女士就和丈夫双双在南洋遇害。   大生药业——闻亭丽暗暗咀嚼, 这显然是一个充满深意的名字。   「大生」二字,自是取自《易经》中「天地之大德曰生」之句。   这是奚女士当年取的,还是陆世澄取的?她莫名有些震撼, 母亲遇害时陆世澄才四岁多, 可这些年他似乎从未忘记过母亲的遗愿。   她情不自禁拿起那张请帖细细看, 分量明明那样轻, 却莫名觉得沉甸甸的。   等到十二点,邹校长仍未回家,阿喜说:“估计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要不闻小姐明天再来。明晚邹校长要去参加陆先生的开业晚会,怎么样都会回家一趟的,到时候我准告诉她老人家您来过。”   由于暂时没借到外景场地,棚内又临时有别的安排,第二天《窈窕侦探》不得不临时停工一天。   这倒让闻亭丽钻了个空子,上午本就没有课,下午系里戏剧课老师临时请了假,加上因为排戏的缘故,公司也没给她安排别的活动,这意味着她有一整天的休息时间,索性在家里舒舒服服睡大觉。   睡得正香时,隐约觉得脸上痒痒的,一睁眼,是小桃子粉扑扑软嫩嫩的小脸蛋,她笑着把妹妹拖到被子里:“嗷呜,嗷呜!大老虎来抓小孩了!”   小桃子在被子里高兴得扭来扭去,咯咯直笑。玩了一会,出来一看钟,居然都快十一点了。洗漱的时候,邹校长打来了电话。   “亭丽,我刚得知昨天晚上你来过,昨晚我的一位老朋友胃病发作,不得不连夜将她送往医院,我现在仍在医院陪她,你有什么急事吗?”   闻亭丽忙说:“抱歉打搅您……”   邹校长听完来龙去脉,很痛快地应了:“没问题,要不就本周末来拍吧,学生们放了假,各方面的干扰也小些。最好提前同世澄提前说一句,只要他点头,校董会便不会再说什么,我帮你问问世澄现在何处,待会你直接去找他签个字。”   不一会,邹校长再次打来电话。   “世澄应该是去了闸北那边的新药厂,邝志林现在也不在办公室,不如我先把他的电话给你,等邝志林回来了,你问问他世澄在何处。”   闻亭丽再三道谢,其实她知道邝志林办公室的电话,可她不想辜负邹校长的情谊。于是一边听电话,一边作势拿出笔在纸上写下号码。   刚挂断,小桃子一把抢过闻亭丽手边的纸,稚声稚气对着那串号码念起来。   小桃子马上要满四岁了,今年一开春,闻亭丽就将妹妹送到商务印书馆的附属幼儿园念书,由于招生名额有限,特托了鸳梦公司潘太太的关系,看来这番工夫没有白费,入学一个月,小桃子学了不少新本领。   “摇电话,找人。”说着,小桃子兴冲冲爬到沙发上踮脚拿起话筒,像姐姐刚才那样,半扭着身子打起了电话,偶尔抿嘴一笑,神态简直跟闻亭丽一模一样。   闻亭丽和周嫂被逗得前俯后仰,笑着笑着,闻亭丽的表情凝固了,小桃子居然在认真拨号码,她吓得将话筒抢下。   小桃子茫然地举起小手:“小桃子帮姐姐打。”   “姐姐不打了。”闻亭丽在妹妹脸上亲一口,何必再找邝志林。   反正邹校长已经发话了,她决定今晚直接去大生药厂的开业晚会上找邹校长签字。   难得今天有空,她打定主意要好好陪妹妹,中午吃完饭,便带小桃子出门买东西,一路上小桃子叽叽喳喳不知有多高兴,前座新换的司机老李常常被逗得满脸微笑。   她们去新民路的一家儿童书店挑书,闻亭丽出门前照例戴上了西洋墨镜和头巾,手里又牵着个小孩子,走进店里倒也没被人认出。   她先买几份报纸来看,不出所料,无论是大报还是小报,第一版都是陆家名下的子公司大生药厂开业的新闻,看来这消息在沪上实业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报架前正好有几个学生在议论:“真好!外商在本埠横行霸道惯了,就该多几个这样有实力的爱国企业跟那帮洋人打擂台。陆家的口风真够严的,这样的大事竟然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   “听说这位陆公子与之前那位陆三爷不同,行事异常低调谨慎。对了,知道陆家这次都邀请了哪些宾客吗?”   “不知道,反正不是你和我。”几个学生笑哈哈带着报纸离去。   小桃子正处于识字的狂热期,在店里看到这个也想读,那个也想读。不论妹妹看中哪一本,闻亭丽都照买不误,不一会儿手里就多了一堆书。   出来后,闻亭丽又带小桃子去裁缝店做新衣,一口气裁了五套新衣,顺便帮周嫂买了两块上等的料子。   买完这些东西,闻亭丽心里说不出的满足。自从家里出事后,不论买什么都要精打细算,不像现在,她是自己世界里的主人。   凡是小桃子喜欢的东西,她都可以当场买下。   前两天她刚算过,光是这两月的进账就比从前家里洋服店两年的收益还要多。   她再也不必担心家里有一天会有上顿没有下顿,她可以尽情帮小桃子添置心仪的新衣和玩具。   她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有点像人们所说的「暴发户」,可谁叫每一个铜板都是她自己挣的,她高兴怎么安排就怎么安排。   从裁缝店出来,闻亭丽又带小桃子去洋行买玩具,一进店,就要求店员将近来最受稚童欢迎的几套高档玩具都搬出来。   “这些都是小桃子的吗?”小桃子兴奋得蹦蹦跳跳。   闻亭丽点点小桃子的鼻头:“是。”   结账时,却被告知一位先生已经帮忙付过账了,一转身,就在身后看见一个熟人。   “孟先生?!”   孟麒光看着小桃子:“我猜这位一定是小闻小姐吧?”   小桃子第一次见这位笑容可掬的年轻叔叔,不免有些怔怔的。   闻亭丽教小桃子:“快叫孟先生。”   好奇地望望孟麒光身后,压低嗓门问,“孟先生怎么认出是我的?”   孟麒光指指窗外马路边的老李,“在洋服店外头就看见你们姐妹俩了,倒是没认出是你。不过我认出了你们公司的司机老李,从前他给黄远山也当过司机。”   也就是说,这一路她买东西的种种豪举都被孟麒光看在眼里。   闻亭丽咳嗽一声,要把钱还给他。   “这些玩具一共花了孟先生多少钱?”   孟麒光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一眼:“一点小钱,何必算来算去。你要是不想让我当场嚷出你是大明星闻小姐的话,就把你的钞票收回去。”   他虽然是用一种带笑的口吻说出这话,样子却不像是在开玩笑,闻亭丽只得暂且把钱收回,三个人出了店里,孟麒光蹲下身望着小桃子:“原来你叫小桃子?想不想吃点什么?”   闻亭丽忙说不必,谁知小桃子走了这么久的路,早就有些口渴了,两眼亮光光地看看那边的咖啡馆,又抬头用征询的目光看姐姐,孟麒光便笑:“小朋友出来玩,怎能不吃点好吃的,走吧。”   进了咖啡馆,孟麒光给姐妹俩各叫了两客冰淇淋,自己却只点了一杯黑咖啡,看小桃子一脸好奇辨认店里的招牌,便耐着性子教小桃子读:“这叫rainbow snow。”   小桃子学得像模像样,孟麒光摸摸小桃子的脑袋,泰然看着闻亭丽:“还没恭喜闻小姐取得如此骄人的成绩呢。”   闻亭丽用银勺戳戳杯里的奶油:“孟先生今天怎么有空荡马路?”   “外地一位朋友喜得千金,因当地没有百货公司,写信托我帮他在这边买点小儿的玩具寄过去。”   他望望闻亭丽手边的报纸,很随意地发问:“怎么,今晚要去参加陆家的晚宴?”   闻亭丽心里正为这事发愁,书店里那几个学生的对话提醒了她,要去参加宴会,首先得有入场券。   想联系邹校长呢,她连她老人家现在哪家医院陪朋友都不知道。   骤然被孟麒光说中心事,她佯装糊涂:“陆家晚会?是报纸上说的吗?我还没来得及看。”   “想去吗?”孟麒光从怀里取出一张帖子扔到她手边,“我手里刚好多了一张请柬,给你好了。”   闻亭丽没有接,只含笑反问:“孟先生今日为何如此热心?”   “顺水人情罢了。”孟麒光懒洋洋看向窗外,“我还指望你帮我盯着点宝心那边的动向呢,这就算送你的礼物好了。今晚陆家贵人多,你现在势头发展这样好,正应该多结交人脉,不去的话,我替你可惜。”   闻亭丽暗忖,明天就是周末了,倘若今晚不能拿到邹校长的签字,外景拍摄又得往后推迟,这一想,她果断将那张帖子拿了过来,大大方方道谢:“也好,那我就去凑凑热闹。”   从咖啡馆出来,闻亭丽在街边对小桃子说:“跟孟先生再会。”   孟麒光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有件事得提醒你,邱大鹏没有死,曹帮主暗中令人将他送到北平养伤去了。”   他仍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闻亭丽却如同听到一个炸雷。   最近她天天买报纸来看,无非是想看到白龙帮正式发布邱大鹏身死的新闻。   没想到那之后一直没有听到相关消息。   不!邱大鹏怎么可能没有死?!那天晚上,她和陆世澄起码打中了他七八处要害。   “听说姓邱的一身奇骨,心脏位置也与常人有异,出事时曹帮主又请了最好的外科大夫,所以——   陆世澄得知消息,已令人满城搜索邱氏父子的下落,为了保护二人,曹帮主举全帮之力将邱氏父子秘密送去了北平。   经此一事,白龙帮跟陆家算是正式撕破脸皮了,现在曹帮主心里不痛快得很,却又拉不下脸皮去跟陆世澄求和。   毕竟邱大鹏之前颇受曹帮主信重,为了讨好陆家而放弃维护自己的亲信,只会让帮里的兄弟瞧不起……”   让闻亭丽更为不安的,是孟麒光接下来的一句话:“那一晚的事,你也有份吧?”   “什么?”   她脸上的惊讶表情简直毫无破绽,孟麒光饶有趣味地端详她:“我想你可能不知道,宁波颜家那两位大小姐诱你去拍广告的那一晚,我刚好也去了福林公司。”   这一次,闻亭丽才真正变了脸色,不过她马上苦笑道:“我实在不明白孟先生在说什么。”   孟麒光默然一晌,颔首道:“闻小姐向来有办法,那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回到家,闻亭丽第一件事就是给厉成英打电话。   厉成英大为吃惊:“你是从何处听来的这消息?”   “孟麒光。”   厉成英默了默:“此人黑白两道通吃,这消息多半是准的,我马上通知北平那边,只要能找到邱大鹏养伤之所,立刻将其除掉。”   闻亭丽稍稍放了心,厉成英又说:“对了,还有一件事得同你确认,今晚你去陆家参加晚宴吗?”   闻亭丽嗯了一声。   “你警惕一点,最好把枪带上。北平陆三爷那边最近有点不太对劲,我猜他多半是听到了陆家开新药厂的消息,一心想要回上海凑凑热闹,以他一贯的作风,没准会在今晚的宴会上做点什么。”   闻亭丽一凛:“我明白了。”   ……   闸北,大生药厂,一间崭新的办公室。   屋内安静而明亮,靠墙的角落里放着一架木制楼梯和两幅硕大的相框。   陆世澄将脱下的外套扔到椅背上,又自顾自卷起白衬衣的袖口,亲自爬到那架高高的木楼梯,对底下的副经理说:“把相框递给我。”   副经理劝道:“陆小先生,这种事还是让——”   “给我。”陆世澄语调笃定。   这时候,邝志林进来了,见状,摆摆手让副经理下去,自己走上前,将其中一幅相框举起递给陆世澄。   陆世澄将相片一丝不苟对准墙上的标记。   不多时,两幅相片都挂好了。   邝志林在底下仰头看着,一时间有点恍惚。   照片里的陆家大爷和陆太太竟是那样年轻生动。   刹那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南洋,满眼都是蓊郁的绿树,空气里漂浮着一种奇特的热带气息,陆公馆笼罩在赤热的阳光下,那奇伟的白色建筑。而他,带着大病初愈的妹妹前来道谢。   那是他们第一次正式见面,照片里的这对年轻夫妻热情地走过来同他打招呼:“邝先生,你好!”   风华正茂的两个人,待人是那样诚挚。   就像南国清晨的阳光,让人永志难忘。   一转眼,两个人都走了十多年了。   现在看来,父子俩的确不怎么相像,澄少爷简直跟母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那是一种令人过目不忘的,称得上惊艳的俊美。   人们常说,陆家的男人个个都是美男子。准确地说,这话真正指的就是陆三爷和澄少爷叔侄俩。   只是,陆三爷眉眼酷肖他的母亲,鼻子和嘴巴却与老太爷如出一辙,而澄少爷,却是全盘继承了母亲的相貌。   邝志林至今忘不掉陆三爷生母的模样。   那个名叫艾巴雅的本地女人,是他见过的南洋女子中最美丽的一个,微黑的肤色,窈窕的身姿,灵动的五官,组合在一起就有了一种让人神魂颠倒的美。   那一年,陆老太爷四十岁,而艾巴雅才二十岁,她是一位本地翻译的女儿,异常聪明风趣,会说一口流利的中国话。   陆老太爷一见她就像着了魔似的,为了讨她欢心,为她另造庄园、大肆购买珍宝,带她去欧洲游乐。   甚至为她聘请家庭教师教她法语和交谊舞。   陆老太太一气之下搬去了另一座宅子,夫妻俩自此决裂,在此后的十年间,陪伴在陆老太太身边的,就只有长子陆克定。   那之后,陆老太爷不曾让艾巴雅离开过自己的身边半步,直到她因病逝世。   艾巴雅走后,陆老太爷便将自己对她的思念转移到了两个庶子身上。   正是因为这样一份毫不掩饰的偏爱,才让陆二爷陆三爷的野心一日日膨胀,进而酿成了日后的惨祸。   时至今日,陆三爷仍然有恃无恐,想来他比谁都清楚,念在他亡母的份上,父亲再恼恨也不会真正舍弃他。   要杀掉陆三爷,只有将陆老太爷一并除去。   可澄少爷要是连自己的祖父也不放过,势必会让陆家的族人认定他是个残忍无情之人,对他的信任和倚重也会出现动摇。   这样一想,邝志林不由得对着陆世澄的背影喟叹一声,凡是当家人,都不好做。   忽听陆世澄在上面问:“挂好了吗?”   邝志林赶忙退后几步,对着两幅相片看了片刻,郑重其事颔首说:“很好,一丝不差。”   陆世澄自己也下了楼梯,在相框前左右端详,来来回回看了几趟,拍拍手上的灰:“邝叔还没有吃饭吧,我让他们送午饭过来。”   邝志林却沉着脸回身去关房门。   陆世澄眸光微动:“查到是谁了?”   邝志林摇摇头:“只知道是位女性。在上海已经蛰伏了相当长的时间,其余的一概不知。依我看,多半又像上回那位朱紫荷小姐那样,是位才貌双全的年轻姑娘,倒难为我们这位陆三爷了,也不知他都上哪搜罗来的这些人。”   陆世澄挑起桌上的宾客邀请函,背靠沙发,一个一个核对名字,目露思索:“我要是他,一定会安排一个最让人意想不到的人。”   “少爷是怀疑这人混在今晚的宾客里?可名单上大多是政商两界的名流,实在没必要为了陆克俭这条丧家之犬得罪澄少爷,要不将调查重点放在那些不请自来的客人身上?我让许管事专门盯着,今晚只要是名单之外的朋友到场,马上让人通知我们。”   陆世澄沉吟:“我再好好想一想。”   这时候,有人进来汇报:“高大公子来了。”   高庭新人还未至,笑声先飘进来:“守谦,不怪我冒昧吧,我是个急性子,等不及要来参观你的新厂子了。”   陆世澄吩咐副经理:“给高公子沏茶。”   参观一晌,高庭新兴致勃勃坐下来说正事:“今日我来,一则是向你道贺,二则,是想问问兴建新游乐场的事,计划文书你也看过了,究竟有没有兴趣跟我们合股?”   陆世澄歉然一笑:“最近手头事情太多,我还没来得及看。”   高庭新忙道:“不急,不急,你虑事一向比别人更周全,这次我们极有耐心,谁叫你是我们最想拉拢的股东呢。”   “我们?”   “我和麒光啊。”高庭新闷笑道,“本想约麒光一起来找你,不曾想他不在家,可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巧,方才我开车路过古拔路,凑巧看到他同闻小姐在街上逛,佳人在侧,怪不得他连生意都放到一边了。”   陆世澄端茶的手一顿。   “会不会看错了?”邝志林忙笑道,“闻小姐如今可是人人都认得的大明星,不可能公然跟男子荡马路吧。”   高庭新摆摆手:“错不了。闻亭丽生怕人认出来,特地在自己头上裹了一堆东西,可是她手里牵着她妹妹。   那回在大壶春吃饭,闻亭丽把她妹妹也带来了,所以这小家伙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两个人多半是刚在咖啡馆吃了冰淇淋出来,在街角亲亲热热说话,她妹妹怀里还抱着许多玩具呢。”   说着说着,忽然注意到陆世澄一直没有接茬,想了想,心中一惊,忙岔开话题道:“哎,你们听说茂兴船厂那桩大新闻了吗?” 第74章   姐妹俩回到家,已是傍晚时分,由于东西买得太多,司机老李帮着送上楼。   小桃子一进门就拍手喊周嫂:“我们回来了。”   “姐姐买了好多——” 她像小鸟扇动翅膀一样,对着周嫂用力划了一个大圈,“您,您也有份,还有玩具,今天还有个孟先生——”   “孟先生?” 周嫂眨眨眼,悄声问小桃子,“哪个孟先生?”   闻亭丽早一头扎进了里屋,今晚的宴会绝不能迟到。   她并非名单上的嘉宾,不宜打扮得太招摇,可也不想装扮得太寒素,挑来挑去,选了一件黑色天鹅绒窄身晚礼裙,脖子上则戴一条珍珠项链。   这项链本是高筱文的,颗粒大而圆,光泽又好,可她手里这样的珍珠项链有好几条,看闻亭丽日常首饰不多,干脆以极低的价格卖给了她。   拾掇好后,闻亭丽乘车赶往陆公馆。到了陆家门前的林荫道,老远就看见前方停着一排排的洋车,数目之多,声势之盛,让人为之乍舌。   她让司机老李直接开到陆公馆的台阶前,有人彬彬有礼拦住她:“您好。”   闻亭丽含笑将孟麒光给她的那张帖子递出去。   管事对着名帖和闻亭丽的脸来回看了两眼,笑问:“您是闻小姐对不对?”   “是。”   “请随我来。”这人暗暗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许管事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你是说,闻小姐拿着别人的请帖来赴会?”   “是,我们再三确认过了,闻小姐的名字并不在名单之上,她是今晚第一个不请自来的。”   许管事神色凝重:“我马上去向澄少爷汇报。”   这时,闻亭丽已经被领到了宴会厅,她握着手包矜持地环顾四周,满眼只见绚丽鲜花和熠熠生辉的鎏金餐具,耳边飘荡着典雅柔和的音乐,空气里丝毫没有浊气。   很显然,陆家相当懂得如何布置宴会,规模越盛大,越是得心应手。   可她找了一大圈,硬是没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更别提发现邹校长的身影了。   仆欧端着酒盘过来,除了香槟和葡萄酒,还放着喜俪梨汁。   难怪陆世澄懒得找明星做广告,将喜俪梨汁作为今晚晚宴上的主打饮料,本身就是最好的广告。   此外,托盘上还放着一份誊写的产品介绍文书,里头刊载着“大生药业”几款新药品的介绍,定价比外国药厂更合理,在这份手册上,俨然能看出陆世澄□□国实业的志向。   忽然听到楼上有人叫自己。   “小闻。“   仰头看,就看见邹校长站在二楼的圆形回廊的雕花阑干后头看着她,邹校长身边竟是陆世澄。   闻亭丽二话不说提裙上楼,刚走到楼梯拐角处,就见邹校长一个人下楼来了。   “陆小先生呢?”闻亭丽诧异。   “许管事有要事向他汇报,把他请走了。”   闻亭丽高兴地挽住邹校长的胳膊:“您渴不渴?我们去花园里喝点东西。”   没走两步,迎面看见管事领着阿喜来了,阿喜手里提着个小布袋,很焦灼地说:“您今天忘记吃药了。”   邹校长一拍脑门:“我就说忘记了什么事,今日一整天都在医院里陪我那位生病的朋友,晚上直接从医院赶到这边来了。好阿喜,难为你惦记着我。”   阿喜受了表扬,乐憨憨地冲闻亭丽直笑:“闻小姐。”   邹校长把闻亭丽拉到一边:“你们那部戏不是要保密吗?这里人来人往的,公然在此处帮你签字,难保不会泄漏出去,要不你到后楼等我一会,我先去找温开水喝药。”   “也好。”   这时,又有人在后头唤闻亭丽,却是高氏兄妹来了。   “闻小姐。”高庭新笑着上下打量闻亭丽,“怎么你都来了,麒光还没来?”   闻亭丽莫名其妙。   高庭新还要说话,被一帮衣冠楚楚的年轻公子拖到一边去了。   闻亭丽问高筱文:“你哥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他嘴里从来一句正经话都没有,理他做什么。啧,那边不是广东万隆船厂的大股东宁女士吗,走,我带你去认识认识。”   她溜到后面那栋楼的一楼走廊等邹校长,这向来清净人少。她站在一扇落地玻璃窗外静静等着。   窗户底下似乎有紫罗兰盛开了,一缕似有似无的怡人香气老往她鼻尖里钻。   闻亭丽暗想,这季节怎会有春天的花?忽想起,眼下已是四月了。   出于好奇,她推开落地窗探身向外瞧。   忽听身后有人道:“你在找什么?”   回头望,就见陆世澄站在走廊里看着她。   闻亭丽一讶,自然而然朝他迎去:“你怎么来了?我在等邹校长。”   可是这一对眼的工夫,她心头忽然划过一种异样的感觉。   自从他从南洋回来,他对她的冷淡仅限于口头,不像现在,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闻亭丽努力忽略心头那种异样的感受,停在原地指指窗外:“我在找花。”   陆世澄以一种低气压低气温的语气问她:“你的请帖是从哪儿来的?”   “什么?”   “我记得闻小姐并不在陆家今晚邀请的宾客名单之列。”   闻亭丽一想起这事就没好气:“难道我就不能自己想办法来吗?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找邹校长。”   “所以,你的请帖是邹校长给的吗?”   闻亭丽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不是,是另外一个朋友。”   “朋友?”今晚的陆世澄简直有点咄咄逼人,“哪位朋友?什么样的朋友?”   闻亭丽不解。   “今晚的请帖是一人一份,那个人把请帖给了你,就意味着自己不能来,作为晚会的主人,我有义务知道这位客人是谁。”   难怪一整晚都没看见孟麒光,闻亭丽想起厉成英的话,心里暗恨孟麒光摆了自己一道:“是……孟先生给我的。”   又补充一句:“就是孟麒光。”   陆世澄没有接腔。闻亭丽忽然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有点多余,陆世澄当然认识孟麒光。   “他应该是有事不能来,所以就把请帖转给了我。”   陆世澄面无表情听完这话,点点头说:“我知道了。”   他幽黑的瞳孔里全是她的脸,宛如两个小小的银色星芒在闪耀。   不对,他好像在生气。   怪她不请自来?还是怪她用了孟麒光的请帖?   有那么一小会,双方都没有说话。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影子有一部分落在她的影子里,难分彼此,她心中颇有感触,刚要开口,胸前蓦地一凉,脖子上的那串珍珠项链竟滑落下来。   “欸!“她急忙弯腰去捞,陆世澄就在她身前,一伸手就帮她接到了,他直起身把东西递给她。   闻亭丽心有余悸:“还好没有摔坏,这项链是朋友给我的,今晚还是第一次戴呢。”   朋友。   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颈上。   只见她小心翼翼提起那根项链,转身对着玻璃窗准备重新戴好。   由于她十分珍视这条项链,动作自是万分小心。   陆世澄视线先是停留在那一颗颗硕大的珍珠上,又缓缓抬眸打量她,一眼不眨地看着。   闻亭丽对他的注视毫无所觉,只专心致志摆弄那宝贝,没想到怎么也戴不上,才发现搭扣坏了,忙从包里找出一个柔软的布袋,将项链郑重收好,忙完这一切,她稍稍松了口气。   一转头,才注意到陆世澄在看着自己,目光静若寒潭。   “你找邹校长什么事?”   “是这样,我们剧组想借务实女子中学拍两天外景,校长她老人家已经同意了。”   “对不起,我不同意。”   闻亭丽一震:“为什么?”   陆世澄脸上半丝笑意也无:“务实是一所校风严谨的中学,不适合借给外部单位使用,身为校董,我有义务为学生们的安全考虑。”   撂下这话,他向外走去。   “你这人——”闻亭丽追上去,“周末学生们不在校园,不会干扰校园秩序的,而且我保证拍摄期间不会破坏任何校园设施,我们可以同校董会签保证书的。”   陆世澄停下来望着前方:“上海有那么多所学校,为什么一定要找务实?”   “因为——”闻亭丽抿了抿唇。   陆世澄转脸直视她。   “我和邹校长那样熟,跟你……好歹也算是朋友,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去找别的学校了!”   陆世澄这会儿对“朋友”这个词相当敏感,听见这话,脸色反而更差了,点点头,径自向前走了。   闻亭丽目瞪口呆看着他走开。   她从未见过如此不讲道理的陆世澄。   今晚他究竟是怎么了?   她在原地又等了一会,仍不见邹校长过来,忽然意识到陆世澄一定是把邹校长支走了。   她到前楼去找邹校长,准备打声招呼就走,可找来找去都找不见人。   好不容易在人堆里看到许管事,忙上前问:“请问邹校长在何处?”   许管事茫然摇头。这时候,庭前传来悠扬的琴声,俄国乐团正式开始表演,大批宾客往花园而去,大厅转眼间就空了一半。   闻亭丽也跟着向外走了几步,无意间一扭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个人逆着人潮的方向,朝大厅深处去了。   邹校长!   这一追,就追到了东侧走廊,前方就是陆世澄的书房了,闻亭丽不由得放缓脚步,书房门居然虚掩着,抬手要推门,忽想起厉成英的警告,又缩回自己的手,果断转身离开。   就在这时,房里传出微弱的喘气声,声调听起来莫名有点熟悉。   闻亭丽寒毛直竖,邹校长!   她警惕地从包里摸出枪,静悄悄走回门前,屏住呼吸推开门往里看。   书房的地上竟躺着一个人。   “邹校长!”闻亭丽大吃一惊,转头冲走廊外头大喊道,“快来人!”   邹校长似被人袭击了,后脑勺上鼓起了一个大包,   却听走廊里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许管事和邝志林带人赶来了。   闻亭丽赶忙把手枪收回包里,然而,这一幕还是叫许管事和邝志林看见了。   “出了什么事?”   “我也不清楚,一过来就看到她老人家躺在书房的地上。”   说话间,想要进去蹲下察看邹校长的伤势,却听邝志林说:“闻小姐,请你先别动。”   他的语气很柔和,还带着点安抚性质,许管事的口吻却冷硬许多:“对,一切等澄少爷来了再说。”   说话间,陆世澄赶来了,看到闻亭丽,他仿佛有点意外,盯着她上下扫视几眼,这才注意到地上的邹校长,奔过来蹲下察看一眼伤口,急声说:“像是被枪把砸伤的,快去惠群医院请王主任!”   闻亭丽也跟着往前凑,许管事却如同防贼一般将她拦住,紧接着,他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对陆世澄说了。   陆世澄问:“你们进来时,这里只有闻小姐和邹校长?”   “是。”许管事从怀里取出一张名单递给陆世澄,“今晚一共有三位客人不请自来,闻小姐也在其中。”   陆世澄并未接许管事手中的名单,而是回身面色复杂看着闻亭丽。   闻亭丽错愕:“你怀疑我?”   电光石火间,她将一切都想明白了。   “你怀疑我是外头派来的细作?!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满脸不可思议,“就因为我没有请帖?”   陆世澄问:“你过来的时候都看到了什么?”   闻亭丽只当他在诘问自己,愈发觉得气闷:“我说过了,我只是来找邹校长的,一过来就看到她老人家躺在地上,别的我什么也不知道。”   许管事勉强笑道:“我们并非毫无根据怀疑你——”   闻亭丽连声冷笑:“是吗?那就请你好好说一说你们的根据,别告诉我就凭这份名单?”   她倏地指了指许管事手里的那份纸。   许管事:“可是您手里还有枪!”   “你——”   忽见陆世澄朝自己走过来,闻亭丽拿不准他要对她做什么,但她知道,眼下的情况对自己极为不利,等他走到自己跟前,便含怒低声逼问他:“难道我骗过你几次,就一辈子都是骗子不成?在你眼里,我的人品就这样不堪?”   陆世澄不容分说拽着她的胳膊向外走。   闻亭丽挣扎:“要把我抓起来?你真相信他们的那些理由?等等,要说不请自来,你为何不查查那个阿喜?!”   房里人一愕,陆世澄站住了脚。   “今晚她不是打着给邹校长送药的名号来过一趟吗?这个人现在走了吗?”   她环顾四周:“这个人一定有点问题,我第一次在邹校长家里见到她,她告诉我说她不认识字,可是昨晚我再去,她竟然能说出邹校长家里那张请帖上的具体内容,喂,陆世澄!你听见没有,你这个大笨蛋!你宁愿相信别人也不肯相信我是不是?”   她猛地打住了话头,因为门口来了一班人,当中那个被五花大绑的不是别人,正是阿喜。阿喜嘴里塞着布条,疯狂地扭动着。   “澄少爷,人已经抓到了。”   许管事张大了嘴,闻亭丽也瞪大了眼睛。   陆世澄淡然吩咐:“押下去。“   闻亭丽一下子成了哑巴,瞥一眼身边的“大笨蛋”,不是他不信她,反倒是她内心深处并不信他,一时间找不到台阶下,干脆用手捂住自己的额头,闷哼道:“头好晕。”   闭上眼睛,脚下一晃,半倚着沙发昏了过去。   “闻小姐!”   闻亭丽软绵绵“昏”着,先天的表演才能,以及后天的训练技巧,在这一刻发挥出了无穷的威力,屋里人果然已经信以为真,但她知道,自己未必骗得过陆世澄。   她牢牢倚着沙发的扶手,死活不肯睁眼。   她非得当面问问他:为何他今晚这么不好说话?   有本事他就亲口承认他在吃孟麒光的醋!   陆世澄一看她晕倒,便驾轻就熟地蹲到沙发面前,一方面默契地替她遮挡别人的视线,一方面睨着她的面孔,等着她自己“醒来”。   可是没多久,他也有点沉不住气了,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   “闻亭丽?”   她毫无反应。   陆世澄轻轻拍打她的脸蛋,动作越来越急切,许管事在一旁担忧地说:“怪我问得太急——闻小姐刚才的情绪委实是太激动了,一口气上不来也正常,横竖王主任快来了,不如先把闻小姐移送到楼上去,我让人先把走廊清干净。”   没一会,有人回来说:“澄少爷,外头没有人了。”   陆世澄马上抱起闻亭丽向外走。 第75章   闻亭丽犹如一只睡熟的小鸟, 安安静静挨在陆世澄的怀里。   可她的脑子却飞快运转着。   他打算将她安置到何处?是上次那间客房,还是他自己的房间?   看方向,似是要抱她往楼上去。   那就是他自己的房间了。   等等, 明明已经到楼梯口了, 为何不抱着她继续往上走?   噫,怎么在原地绕了个弯?这是要去哪儿?   忽觉鼻端一凉,似有夜风轻轻吹到面上。   看样子竟像是打开门到了后花园,她也不敢睁眼,隐约感觉陆世澄抱着她走了好长一段路,就听到前头有人说:“澄少爷。”   陆世澄嗯了一声。   闻亭丽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往下沉,下一秒就被轻轻放到一张带有弹性的厚垫子上。   紧接着, 又听到一声钝响,那是车门关闭的声音。   这是在车上!他要带她去哪儿?   这时候绝不宜骤然醒来,必须继续一动不动僵卧着,也不知「昏」了多久,汽车终于停下来了。   陆世澄在前头下车, 接着, 后座的车门也被拉开了, 他的身体朝她倾覆过来,闻亭丽暗中调整好自己的呼吸和面部肌肉, 这方面她素来很有信心,别说是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便是在太阳底下也很难被人瞧出端倪。   没想到的是, 陆世澄压根没打算盯着她瞧, 他直接将她从车上抱下来, 用膝盖把车门顶上, 抱着她往前走。   到了这地步,闻亭丽不得不想办法先确认一下四周的环境了。   她迅速将眼睛睁开一条缝,又飞快闭上眼。   居然到了她家门口!   这一路,她几乎是咬紧牙关屏住一口气,到这时险些破了功。   以她对陆世澄的了解,假如他真相信她昏过去了,绝对会把她留在陆公馆让路易斯好好诊视一番的。   由此可见,他一早就看出她是装的,为了维护她的面子,他并没有当众拆穿她。   他直截了当把她送回了自己家。   她心里有点好笑,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并不肯睁开眼睛。   陆世澄也不作声,抱着她到了她家大门口,用胳膊肘按响了门铃。   门开了。   “陆先生?!啊?!我们小姐这是——”   “她有点不舒服,我把她送回来。”   “快请进。我们小姐没事吧?”   闻亭丽依旧是「死尸」一具,都装到这份上了,再尴尬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下去。   陆世澄抱着她径直走进她们的套间。   这一路他都走得很稳,可是走过客厅时,似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您当心脚下!”周嫂手忙脚乱收拾起来,“小桃子下午跟她姐姐出去玩时买了好些玩具,堆起来足有一座小山那么高,回来后一直在玩,也不许我替她收起来。”   闻亭丽正听着,忽觉陆世澄的视线落到了自己的脸上,这种直觉真要命。   她心里纳闷极了,这是陆世澄头一回停下来盯着她看。   等他重新抱着她向前走,她迫不及待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往地上偷瞄。   就看见客厅当中摆着一个高高的木制玩具架,架子上挂着一张阔大的牌子。   牌子上赫然有个龙飞凤舞的「孟」字。   她猛地想起这堆玩具是孟麒光帮忙付的款。   傍晚回来后,她因惦记着要去参加晚会,也没来得及帮小桃子整理好就走了。   小桃子多半以为那是一张展示旗帜。所以把它拖到了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周嫂又不识字……   她心里突然有点乱。幸而陆世澄并没有盯着那堆玩具看,他很快就挪开视线,继续朝她的卧室走去,周嫂帮着开门,可周嫂没有跟着进屋,似乎也忘了开灯。   陆世澄左右一顾,借着窗户外透进来的一点月光走到床边,像卸货似的,把闻亭丽放倒在床上,俯身时,他的前襟不免擦过她的额头。   闻亭丽睫毛乱颤,要不要借这个时机醒过来?   陆世澄却压根没给她酝酿情绪的机会,他甚至没有在床边多停留一会,一放下她就走。   “喂——”闻亭丽终于熬不住了,倏地从床上坐起。   陆世澄听到这诈尸般的一声,丝毫也不觉得诧异,站在原地扬扬眉说:   “既然闻小姐「醒」来了,那我就不必再让路易斯来一趟了,明早我让人把你的外套送回来。”   “你在生气?”闻亭丽望着他的背影笃定地说。   陆世澄一滞,闻亭丽牵牵嘴角:“今天晚上打从一开始你就在生我的气,你敢不敢承认自己究竟为什么而生气。”   这时候,周嫂端着水盆进来了:“小姐多半是受凉了,用热毛巾熏熏口鼻能好些,醒了?!”   一抬头就见闻亭丽好端端坐在床上,不由得大松一口气,笑着扭头对陆世澄说:   “这孩子就是太累了,谁叫她性子比别人好强,戏要拍得好,功课也不肯落下,换谁都会累坏的。”   陆世澄一言不发出了卧室。   周嫂追出去:“陆先生,您难得来一趟,在这里用点宵夜再走吧?厨房里有现成的油豆腐粉丝汤。”   闻亭丽在屋里没好气地说:“周嫂!陆先生忙得很,让他走。”   周嫂忙把脑袋探回屋,一个劲对闻亭丽挤眉弄眼,闻亭丽把头偏到一边。   陆世澄在客厅里默立片刻,低声对周嫂说:“谢谢周嫂,不过不必了。”   周嫂拿他们两个一点办法也没有,跺跺脚追上去:“今晚真要谢谢您,小姐最近的一言一行动辄惹出外界的议论,您怕出事,竟亲自把小姐护送回来,好歹喝杯热茶再走——”   电话突然响了,周嫂不得不掉过头去接电话。   “谭副导演?我们小姐有点不舒服,外景?什么外景,哎哟,她病了呀!什么十万火急的事非得这么晚问?”   话音未落,闻亭丽冲出来接电话。   “喂,是我,没说妥,人家不答应!”   陆世澄本已走到门口,听见这动静,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   闻亭丽背对着门口,高声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明天一早我就同黄姐去找孟先生。”   陆世澄低头听着,默了默,拉开门走了,周嫂忙跟着出去:“我送送您。”   路上周嫂叹着气说:“他们剧组动不动就像火烧房子似的,小姐天天从早忙到晚,最近又在忙什么外景的事,说是涉及到什么保密问题,找了好几家学校都没能谈拢,您瞧,小姐都生病了他们也不消停。”   说话间到了车前,陆世澄对周嫂礼貌颔首:“您请留步。”   他开车走了。   这会儿闻亭丽也接完电话了,扭头看见客厅那个玩具架上的牌子,走过去,心不在焉用手拨了拨那个「孟」姓的牌子。   等到周嫂回来,她蜷起双腿窝到沙发里,问:“他走了?”   “嗯……”   “他有没有向您打听什么,例如拐弯抹角打听我新交了哪些朋友?”   “你自己都把人家气走了,还打听这些事做什么?”周嫂忙着拾掇小桃子的玩具,思索几秒,忽然很笃定地说,“不过,陆先生看着像有心事似的,前头抱着小姐进客厅时还好好的,后来不小心踢中了这些玩具,我看他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从前他可不会这样。”   闻亭丽漫不经心摆弄着一缕头发,听了这话,突然捧着自己的脸轻笑起来。   周嫂简直一头雾水:“你这孩子,究竟怎么回事,一会儿跟陆先生闹脾气,一会儿自己傻笑,怕不是真生病了?”   ……   第二日是礼拜六,学校里没有课,闻亭丽醒来想起外景的事还没有谈妥,一大早从皮夹子里翻出了名片,挨个打电话。   稍后,谭副导演打电话来。   “闻小姐,务实女子中学那边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么?”   闻亭丽高兴地说:“不必再考虑务实了,刚才我已经让潘太太联系了诚信中学的林校长,原来林校长过去跟潘家在天津是旧识,加之林校长本人很喜欢看我的电影,潘太太这一说,他当场就答应了,待会我就去诚信中学找林校长签协议。”   “那再好不过了!”谭贵望乐坏了,“不过原来闻小姐找的潘太太,我还以为是孟先生看在黄姐的面子上去找了他们校长呢。”   闻亭丽一滞,她倒忘记了这一层,要是在诚信中学拍个五六天外景,她跟孟麒光的关系可能真就说不清楚了。   毕竟谁都晓得他是诚信中学的校董会成员。   不管了。   拍电影可是头等大事。   她收拾好了刚要出门,谭贵望就主动打电话过来。   “闻小姐,你快来了,另一家学校联系我们了,就是君毅中学。”   “那不是一所公立学校吗?”   “是,可是人家校长刚刚主动联系我们,说是很喜欢黄姐拍的片子。哪怕听说我们将拍的是武侠片,也对我们抱有很大的信心。   他不知从哪儿听说我们正为外景地的事发愁,愿意将校园借我们几天。   对于签署保密协议的要求,也满口答应,顺利的话,今天上午就能开工,你赶紧过来吧……”   闻亭丽飞快赶到君毅中学,谭贵望说得没错,一切都出奇地顺利。   他们在校长办公室碰面。   在谭贵望跟校长畅谈时,闻亭丽无意间朝书架上一瞟,发现那上头有一个银制牌匾,上面写着一行字。   【纪念南洋商会陆会长捐款二十万元做校舍建筑基金。】   待要细看,校长装不经意起身把书架挡住:“闻小姐,请喝茶。”   谭贵望纳闷回头:“闻小姐,在看什么?”   又压低嗓腔:“想好了吗,究竟借哪家做外景?潘太太那边已经讲好了,但这边校长也在等我们的意见。”   闻亭丽心中一哼,既然他已经低头了,她也不想再使劲气他,歪头想了想,愉悦地对谭贵望说:“就这家吧。潘太太那边,我亲自去跟她说一句。”   ……   当晚,闻亭丽一收工就去医院探望邹校长。   邹校长的伤势不算重,昨晚刚被送来就醒了。   她倚在病床上对闻亭丽说:“阿喜是刘嬷介绍来的,刘嬷在我们家待了快三十年了,就如同我的亲人一样。她跟阿喜同乡,也认识阿喜的爹娘,我看她们互相知根知底,就同意让阿喜留下了,没想到这人根本就不是家乡的那个阿喜,刘嬷久不还乡,也没发现这人不对头。”   说到这儿,邹校长直叹气:“昨天她给我送完药之后不肯走,反倒一个劲找理由在世澄的书房附近转悠,我就意识到她不太对了,总归是我带来的人,就想悄悄跟过去看她究竟要做什么,没想到……听邝先生说,她袭击我之后,还想嫁祸你来着?”   “放心吧,没让她得逞。”闻亭丽帮邹校长轻轻掖被子,“如今人已经落网了,您只管安心养伤,陆小先生自会妥善处置。”   邹校长却满脸惭色:“上回是紫荷,这回又是阿喜,我真是,太给世澄添麻烦了——”   闻亭丽忙道:“这怎么能叫添麻烦呢?对方的目标是陆先生,手段又如此高明,您不过是受了池鱼之殃,我还心疼您老人家一次次无辜被卷入阴谋中。”   邹校长喟叹:“说起来,世澄这些年可是真不容易,白日里忙个不停也就算了,夜里连睡觉都得睁着一只眼睛,最近我看他又瘦了,也不知为甚么事在烦心。”   闻亭丽把脑袋枕在邹校长的胳膊上,默默听着。   次日一早,她签了一张支票让司机老李送到孟公馆,金额刚好是那天孟麒光帮小桃子买玩具的总数,这是一种非常明确的拒绝态度,那一晚的事。   她虽然没有确凿证据,但事后回想老觉得孟麒光是故意在给她下套。   碰巧孟麒光不在家,老李便将支票交给了孟家的管事。   孟麒光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过后并没有打电话问她怎么回事。   此后数天,《窈窕侦探》的拍摄进度异乎寻常地顺利。   君毅中学保密工作做得相当不错,外界一点风声都没得到。   哪怕黄远山临时决定再多加一场外景戏,校方也异常配合。   对此,闻亭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拍完外景,剧组又转回新片场拍棚内的戏。   这期间,乐知文、小蝶君等人的新片相继上映,反响均不错。   当然,票房成绩最瞩目的当属玉佩玲的《丹心传》,讨论度甚至超过了前段时间的《南国佳人》。   一个电影明星走到这个位置上,似乎已站到了群山之巅,报纸上对玉佩玲极尽夸耀,凡涉及到电影明星的文章,无一例外都将玉佩玲放在首位。   各大百货公司纷纷邀请玉佩玲各类活动,玉佩玲短短一个月就接到了十来条广告,陈茂青一度数钱数到手软。   外界渐渐遗忘了陈茂青当初吹嘘陆世澄要邀请玉佩玲拍摄「喜俪梨汁」的广告,却被陆氏无情打脸的尴尬场面。   如今大家眼里只看得到陈茂青打造明星的高超本领。   玉佩玲是陈茂青一手发掘的,时至今日,她的演技依然不算出色。但陈茂青懂得帮她扬长避短,懂得帮她挑选剧本,懂得帮自己人争夺一切有利资源。   所以外界公认玉佩玲的成功离不开陈茂青的栽培。   而随着《丹心传》的大获全胜,陈茂青也顺利踢开自己的合伙人,一跃成为华美电影公司的大老板。   这消息一点也不令人意外,陈茂青这种人,说好听一点,叫做目标明确,说难听点,叫不择手段。   但不管怎么说,他成功了。   这世道,成功大过一切。   一时之间,某些在原公司混得不如意的演员纷纷跳槽到了陈茂青的麾下,其中也包括黄金影业的两名老资格演员。   刘梦麟看着眼红,对黄远山提出了一个硬性要求:《窈窕侦探》剩下的戏必须在一个月之内拍完。   闻亭丽也暗自卯足了劲,不为别的,陈茂青最近又开始给她使绊子了。   他大概已经猜出那一晚是她搞的鬼,不反省自己行为龌龊。反而愈发将她视作眼中钉,加上他一向将她视作玉佩玲的竞争对手,一时间恨不能利用人脉全面打压闻亭丽。   闻亭丽收到的邀请锐减不说,凡在公开场合碰到陈茂青和玉佩玲,都会莫名其妙被安排在最角落的位置。   陈茂青甚至暗示商家:若希望玉佩玲小姐到场,就别邀请黄金影业的闻亭丽。   一个是如日中天的大明星,另一个是尚未站稳脚跟的新红演员,商家自然懂得如何取舍。   有一次闻亭丽参加完活动回来,第二天看报纸,新闻里的照片竟将她完全剪去,打电话问报社,对方只推说是摄影师出了错,可认错归认错,并不肯重新刊登一张新照片。   种种阴暗手段,弄得闻亭丽苦不堪言。   而随着《南国佳人》讨论度的迅速退潮,各方面对闻亭丽的关注也日益稀少。   尤其是大家都知道她第 三部片子是毫无新意的武侠片,对她的发展不看好。   头些年也出过几个像她这样一出道就爆红的新人演员。   但因为后续作品没跟上,很快便如浪花一般消失在海滩上。在外界看来,闻亭丽无疑是今年的这朵「昙花」。不看好,自然也就谈不上再重视。   有时候闻亭丽跟活动方讨论具体细节时,人家也逐渐不拿她当回事。   面对一系列的排挤和冷遇,闻亭丽倒是一切如常,只暗中拿出全部精力投入到《窈窕侦探》的拍摄中。   拍摄期间,陈茂青也曾暗中派人过来刺探消息,好在这一回刘梦麟全程亲自把关,硬是一点风声都没泄漏。   陈茂青等人在确定他们拍的是武侠片之后,脸都要笑得裂开了,对闻亭丽的打压愈发肆无忌惮,最近两期的《电影之友》,已经完全看不到《南国佳人》和闻亭丽的相关文章了。   ……   这一情况,刘梦麟不是不清楚,但一来,他同时忙着几部戏的开拍,一时腾不出手。   二则,他这人凡事都喜欢计算得失。对于一部已经下映的片子,实在舍不得再掏出大笔钱做宣传。   故在面对陈茂青等人的鬼蜮伎俩时,黄金影业这边的回击未免显得有些乏力,渐渐地,闻亭丽的名字几乎就要在公众视野消失了。   在这种严峻的形势下,《窈窕侦探》不断加快拍摄进度,原计划三个月拍完,仅两个月就进入尾声,最后两场戏时,黄远山满口都是「good」、「excellent」,对闻亭丽的表现赞不绝口。   当日刘梦麟也在片场,镜头一结束,便说:“小闻越来越稳了,之前我还担心你最近状态受影响,看来是我多虑了。”   闻亭丽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水杯和毛巾含笑擦着,黄远山在旁说:“自打我认识她,就没见她为了一些不值得的事发过愁,天生就是当明星的料。”   刘梦麟叼着雪茄说:“我这边立即安排影片的前期宣传。远山,你跟剪辑部的伙计尽快把片子剪出来,争取在最短时间内上映。”   刘梦麟是个行动派,第二天,《沪春报》正式发布了题为《本年度最值得期待的女侦探片——「窈窕侦探」拍峻敬告各界》的大幅广告。   还配有几张新鲜出炉的《窈窕侦探》拍摄现场的照片。   消息一出,全市哗然。   【该片由著名导演黄远山出品,更兼实力派新星闻亭丽小姐担当主演,以校园女侦探作为故事背景,开此类题材之先河!   为拍出一流品质,黄导演特选君毅中学为片中实景拍摄地。   古板的先生、和气的外国教授、学生、茶房……人人都可能是凶手;   教室、图书馆、食堂、电车,处处都是「真凶」出没之处,场景真实,情节离奇紧张,种种巧思,让人猜不透真相,隐藏在本片中的凶手究竟是谁——影迷们不妨跟随这位聪明的「傅真真」侦探的步伐,一起去找寻答案。”   宣传措辞极其浮夸,宣传效果却是立竿见影。   当天,黄金影业宣传部的电话就差一点被人打爆,市民们被报纸上的介绍勾起了强烈的好奇心,纷纷致电询问该片何时上映,更有几个报社记者和社会上的文艺机构工作人员,主动跑到黄金影业询问影片细节。   紧接着,各大报刊紧锣密鼓刊登广告,反响越来越热烈。为了争取到《窈窕侦探》的首映权,万国影院和新中央戏院主动派人联络刘梦麟,新中央戏院甚至表示愿意让利一成。   这局面大大出乎刘梦麟的预料,上海电影公司多达一百多家,而电影院却只有二十来家,面对每年各家公司出品的海量影片,电影院享有相当大的话语权和择片权,这次却有电影院为了争取合作主动让利。   刘梦麟心里乐开了花,一边乐颠颠称闻亭丽是「招财星」,一边对外宣布该片将在本月内上映,至于具体选择哪家影院首映,“仍在洽谈中,暂时不方便透露。”   又对外宣称:“本人对该片质量抱有十足信心,相信上映后会造成轰动效应,更有一个重磅消息要提前与影迷们分享:首映当晚,主演闻亭丽小姐将会登台与诸位互动。”   第二日,刘梦麟的这些话就作为新闻登上了报纸,从而进一步引发了各界对该片的期待。   闻亭丽自己也马上体会到了生活中的种种变化,一方面,她又能在报纸上看到有关她新片的热烈讨论了,另一方面,社会的某些机构开始频繁邀请她出席活动,她的位置也往往被安排在前列,不再像前一阵总是坐在角落里。   某一日她在某个活动场合遇见陈茂青。   对方在与她打招呼时,皮笑肉不笑地说:“闻小姐倒是会瞒人,明明在拍女子侦探片,对外却只说拍的是武侠片,轻而易举就把我们所有人都耍了。”   旁人笑着打圆场:“这种事岂是闻小姐一个人能决定的,这分明是刘梦麟的主张。”   “可也得闻小姐自己嘴严不是?小小年纪这么有城府,不得不让人心生畏惧啊。”   回去后,闻亭丽绘声绘色同黄远山等人复述陈茂青的酸话。   “他这是犯了眼红病呢。”黄远山嗤笑道,“我敢打赌,但凡他早一点得知我们拍的是女性侦探片,必然会想尽一切办法抢拍,现在片子都要上映了,再想抢先也没招,只能灰溜溜旁观我们的成功,这怎能不让他心里发酸。”   几个人坐在那儿笑了一阵,谭贵望对闻亭丽说:“闻小姐,前些日子你也累坏了,下礼拜电影上映还有的忙,这几日你好好休息,今天就早些回去。”   闻亭丽高高兴兴起身:“你们也早些休息。”   从公司出来后,她并没有马上回家。   而是挨个去给高筱文等人去送首映礼的头等票,碰巧路过力新银行,看见邝志林从银行大门出来,闻亭丽迟疑了一下,让老李停车,摇下车窗唤了一声:“邝先生。”   “闻小姐,这么巧。”邝志林一讶,关上自己的车门,笑容可掬走过来。   闻亭丽在车里对他微笑,她脖子上系着一条米色大丝巾,配黑色洋装,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西洋镜,歉声笑道:“让邝先生见笑了。”   邝志林看看四周,街上已经有不少行人朝闻亭丽看过来了,他心照不宣点点头:   “我在报上看到闻小姐的新片要上映了,都说是今年最值得期待的片子,邝某先预祝闻小姐再创佳绩。”   闻亭丽欣然接受邝志林的祝福,想了想,从自己的手包里取出几张票子呈给邝志林:   “我正要去给朋友们送票,难得遇见邝先生,这两张票送给邝先生,邝先生若肯赏光同您的朋友做《窈窕侦探》的第一批观众,我会感到很荣幸的。”   邝志林满脸惊喜:“这票子相当难弄吧,多谢闻小姐美意,届时邝某一定前去捧场。可惜这半月陆小先生不在上海,广东商会请陆小先生前去洽谈合作的事,邀请了好几次了,陆小先生昨天刚启程去广州。”   闻亭丽摆摆手:“那就不耽搁邝先生的时间了,您一定抽空来看首映。再会。”   “一定,一定。”   ……   闻亭丽一到家就睡下了,戏已经拍完了,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安安心心等待《窈窕侦探》上映,故而这一觉,睡得比平日更香甜。   梦中,竟见到了久未入梦来的母亲。   闻亭丽不禁悲喜交加,扑上去:“姆妈,您怎么许久不来看我?”   母亲轻轻吻着女儿的额头。   闻亭丽反手抚摸母亲的脸庞,母亲右脸上的伤疤是她一辈子的伤痛。   她心中一痛,眼泪簌簌往下流:“您年轻时受了太多的苦,都没等女儿好好尽孝您就走了,女儿现在越来越出息了,您替我高兴吗?”   可不知为什么,梦中,母亲总是蹙着眉头,俨然在深深地担忧着什么。   闻亭丽悲从中来,死死搂住母亲,放声恸哭。   哭着哭着,蓦然就惊醒了,枕头上湿湿的全是泪痕。   窗外天色蒙蒙亮,闻亭丽望着窗口发愣,母亲那张忧郁的脸在眼前挥之不去,这让她心里隐隐有丝不安。   突然间,铃声响了。大约是心境有些消沉的缘故,那铃声分外尖锐,催命似地响个不停。   电话里,黄远山的声音前所未有地焦躁:“你赶紧看报纸,不过看完别害怕,马上来公司,我们一起想对策。”   闻亭丽匆匆开门到外头信箱去拿早报,等不及就在走廊上看了起来,只见副刊最显眼的位置写着:   【弥天大谎——最近在影坛崭露头角的闻亭丽小姐,竟是个满口谎话的交际花!】   新闻旁边赫然配着一张闻亭丽在商务印书馆幼儿园门口接小桃子的照片。   闻亭丽眼前一黑,强自镇定往下看。   只见那篇文写道:“闻亭丽小姐自踏入影坛起,便处处以未婚小姐的身份自居。殊不知,此女早在四年前就与人珠胎暗结,未成亲即被人抛弃。   生下一个私生女,乳名小桃子,今年小桃子刚三岁半,闻小姐对其疼爱有加。   当年闻小姐的父母为遮掩惊天丑事,对外只说小桃子是闻太太所生,然种种内情,瞒不过平安里的几个街坊邻居……”   闻亭丽越往下看,呼吸越是急促。   文里竟然有许多似是而非的细节,譬如小桃子并非是在医院出生的,而是在去往医院的路上生的,文章据此得出结论:   “据查,闻家这些年一直住在平安里,该巷弄距离慈心医院仅有十来分钟的路程,怎样紧急也不可能生在路上,这自然又是闻小姐的父母为了替女儿遮丑而捏造出来的谎言。   毕竟当时的产妇并非闻太太,而是闻小姐,一个未婚少女怎能到正规医院分娩……云云。”   文末又说。   【闻小姐为了粉饰自己的纯洁形象,一再用谎言来欺骗大众,其心可诛!若任由这种道德败坏的女演员在影坛驰骋。   对于整个社会的风气都将产生不良影响,影迷往往崇拜自己的偶像,将来我们的孩子个个都未婚先孕、个个都满口谎言,社会岂不要乱套?!   此事关系重大,太太们、绅士们、有良知的师长们,我们必须采取行动来抵制这种无德演员!】   闻亭丽怒火中烧,回房用最快速度梳洗完毕,出门往公司赶,黄远山和刘梦麟也早到了,个个都如临大敌。   桌上的电话响个不停,刘梦麟早已是焦头烂额,不断对着不同的人保证那篇文章是诬陷。   让闻亭丽万万没想到的是,刘梦麟放下电话之后说的第一句竟是:“报上说的是事实对不对?闻亭丽,到了这地步,你得跟我们说实话!”   闻亭丽怒极反笑:“很好,不管外界瞎造我什么谣言,刘老板是不是都会信以为真?”   刘梦麟筋疲力尽瘫倒在沙发上:“不是不信你,只不过演员这行当本就良莠不齐。从前我们公司这方面是吃过教训的,有个演员也是对我们隐瞒了一些事情,没多久这人的真实身世就被小报记者爆出来了,搞得公司一度相当狼狈。早报上配的照片是你和你妹妹没错吧?年龄相差得确实有点大……”   黄远山气道:“照片是真的,可内容纯属瞎编乱造。这分明是是陈茂青那帮人为了提前打压《窈窕侦探》而想出来的一条毒计,主演一出状况,票房自然会大受影响。   闻亭丽,你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赶紧把你妹妹的出生证明和户头都找出来,我们在报上发布正式声明,只要剧组应对及时,说不定反而对片子起到宣传效果。”   闻亭丽摇头:“我拿不出来。”   “什么?”黄远山和刘梦麟同时一弹。   “小桃子没有正规的出生证明,她的确是我姆妈去医院路上生的。我父母当时非但没觉得不好,还为此事感到庆幸。   平日抱小桃子出去晒太阳时,常常开玩笑说这孩子是路上生的,这事许多邻居都知道。”   这件事最歹毒的地方也就在这儿,对方显然料定她拿不出妹妹是在医院出生的证据。   “那么——”黄远山紧张地想了想说,“总归有接生的婆子吧?只要把婆子找来,不就能够证明小桃子当年是闻太太亲生的了?”   “找倒是能找到,这婆子姓彭,平时就住在平安里附近,可是——”闻亭丽反问黄远山,“明明是对方造谣,为什么反要我来找证据?要拿证据也是他们拿,我只管搜集他们造谣的证据,到时候我跟这帮人法庭上见!”   刘梦麟急了。   “现在不是使性子的时候,众口铄金的道理你知不知道?!舆论的杀伤力足以让一个最当红的明星一夜之间变成过街老鼠,这次你的名声真要被他们搞臭了,以后再想起来就难了。你赶紧去找那个姓彭的稳婆,远山,你陪她走一趟。”   闻亭丽心中却仿佛有预感似的,两个人火急火燎回平安里一打听。果不其然,姓彭的婆子去年年底就因病去世了。   唯一一个能证明小桃子是闻太太所生的证人都没了。   按理说,这时候应当去找平安里的旧邻居帮忙作证。   但闻亭丽心里很清楚,平安里固然大部分都是好人,此次谣言是从这地方传出来的也是事实。   她眼下实在没工夫分辨谁是忠、谁是奸,为了避免节外生枝,只得拉着黄远山离开这是非之地。   鉴于闻亭丽迟迟未作出回应,报上似乎已经认定昨天那篇文章说的是事实,一夜之间,谣言愈演愈烈。   一大早,起码有五家小报转载了昨天那张照片,配文都是(当红影星疑似未婚生女。)   有两家报纸甚至公开呼吁——“请闻小姐立即给出合理解释,否则大众将强烈抵制你主演的《窈窕侦探》上映。”   在各大报纸的围攻下,昨天还持中立态度的一些商家和影院,态度均有些动摇,有几个人甚至打电话来要求解除《窈窕侦探》一片的合作。   “不是我们听风就是雨,是我们生意人赔不起啊,这次投入的资金这么大。万一闻小姐的新片反响很糟糕,或是压根上映不了,我们会血本无归的。”   刘梦麟本来还在等闻亭丽自己拿证据出来,见此情形,不得不动用所有社会关系来应对此次危机。   很快,报上就出现了一系列回击性的文章。   但因为文里缺乏有力的物证和人证,这批文章非但没起到正面作用,反而激起了市民的强烈反感。   在一片狂风暴雨中,闻亭丽倒也没有坐以待毙,而是有条不紊部署着一切。   当天晚上,务实女子中学的邹哲平校长站出来发布了一篇严正声明,声称:   闻小姐在校期间学习刻苦,生活作风朴实,此事务实女子中学一众师生均可出面作证,邹某也敢以自己的人品担保,闻小姐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前日某报所登新闻,纯属恶意造谣!   邹哲平在教育界享有极高的声望,这份声明比刘梦麟找人炮制出的十来篇文章加起来都要有力。   当日有好几家报社转了风向,有位资深影评家写道:“现今社会对于女演员存在诸多畸形看法。要么大肆挖掘女明星隐私,要么大造其谣,最近更是闹起了笑话,硬将一张姐妹合照诬陷为母女合照,这简直是报界之耻!   想必是闻小姐身上实在找不出可以攻讦之处,只好「出此下策」,此事恰恰证明闻小姐品行高洁。”   该文章刊登在销量极大的《江报》上,传播甚广。顷刻间,市民对闻亭丽的态度由质疑转为同情。   与此同时,欣欣百货的董沁芳大小姐、傲霜公司的高筱文董事长、沪江大学英语系师生,纷纷站出来为闻亭丽撑腰。   眼看舆论风向出现逆转,又有记者跳出来说:“邹校长的担保固然有一定参考价值。但闻亭丽转到务实女子中学念书时,已是中学的最后一年。   对于闻亭丽此前的经历,邹校长多半也被瞒在鼓里。所以邹校长的声明,证明不了什么。”   闻亭丽只觉得心惊肉跳,假如跟着这记者的思路走,那她下一步就该去找秀德女子中学的校长为自己说话。   然而,通过调查她的履历不难猜到,她当初正是因为跟秀德的校方弄得不愉快,才转到务实中学去的,而秀德中学最大的校董不是别人,正是乔家人。乔太太那样恨她,怎会站出来帮她说话。   只要她这边无法做出回应,外界便会默认她不敢回秀德中学开证明,为何不敢?自然是因为心虚了。   他们的目的达到了。   到了这步田地,闻亭丽终于明白陈茂青为了踩死她究竟做了多少准备。   这不,连她跟乔太太当初的恩怨都算计到了。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可除非让彭婆子复活,一时间也找不到一招制胜的回击方式。   无奈之下,她甚至想到了去医院做妇科检查的办法,只要她将自己的身体报告拿出来,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这办法却遭到了黄远山的强烈反对:“你真是急糊涂了!你凭什么因为一个贱人的诬陷就把自己的隐私摆到公众面前,你真以为公众在求真相吗?   大部分人都在等着看热闹罢了。明星是要讲究神秘性的,即使让一部分人相信了你,这一局你也输得一败涂地,将来大众谈到你时,少不了来一句「就是那个在公众面前出具过妇科检查报告的演员」,你的星光何在?陈茂青的初衷正在此处。”   这一次,刘梦麟破天荒没有跟黄远山唱反调:“你听远山的,她在电影界浸淫多年,见过无数奇奇怪怪的状况,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被对手牵着鼻子走。   况且你这边报告一出,陈茂青势必还会有后招。可是那时候你就被动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用这办法。”   正当大家苦苦思索对策之际,更意想不到的情形出现了,中午,周嫂捧着一张刚送来的报纸进屋,颤声对闻亭丽说:“小姐你看看,报上这是不是太太的照片?!” 第76章   闻亭丽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边直窜到心脏。   【又一个谎言被拆穿——闻亭丽小姐过去在接受采访时, 曾表示自己的父母是做小生意的,过去一直在平安里开洋服店。   可据知情人透露,闻母当年在南京的红粉花楼妓馆当头牌妓女, 花名阿柔, 因两头骗钱被人拆穿,不得不逃到上海来谋生。有母若此,难怪闻小姐……让我们猜猜,闻小姐口中究竟还有多少谎言?】   通篇都是赤裸裸的攻击,措辞极其恶毒,旁边是配有一张母亲的旧照,想是刚被卖到窑子里时拍的,照片上的母亲穿着旧式的短袄和黑长裙, 稚嫩的脸庞上还没有那道显眼的伤疤。   闻亭丽拼命咬紧牙关,身子却止不住筛糠似地抖起来。   「哧拉」一声,她不顾一切将报纸撕个粉碎,撕完后,手指仍在发抖。   陈茂青居然下作到连她的母亲都不放过。   这次若是放过陈茂青, 她也枉为人了!   她并没有注意到, 这篇文章底下还登有另一则声明。   【秀德女子中学校董会联合声明:闻亭丽小姐在本校念书期间表现优异, 从未有过不良事迹。】   ……   乔公馆。   乔太太对着报纸锐利地大笑起来,边笑边对身边的孟麒光说:“麒光, 你非逼着我替闻亭丽发什么校方声明,可这又有什么用?这不连闻太太的底细都被挖出来了,我看闻亭丽这次要完蛋。”   孟麒光面无表情:“说够了吗?”   乔太太赶忙噤声, 可过不一会, 又眉飞色舞地开了腔:“这次可不是我们乔家在陷害她, 是她自己造的孽。有句话就叫:要想人不知, 除非己莫为。   所谓妹妹,搞半天就是她自己生出来的野种。难怪当初她对付杏初那么有手段,小小年纪,经历这么丰富,杏初哪是她的对手。”   说得正起劲,忽被孟麒光眼中的寒意所慑,吓得再不敢多说,客厅里的氛围一时间有些僵冷,碰巧乔杏初从二楼下来,乔太太顿时如同见了救命稻草。   “莉芸呢?”   乔杏初的面色不比孟麒光好看,哑声说:“她还在睡。”   “看见今天的报纸了吗?”乔太太强压着嘴边的笑意,“当初你只恨我们拆散你和闻亭丽,现在该瞧明白她是什么人了吧?幸亏早早就撒开手了,不然你说不定还要捡个便宜爹当呢。”   孟麒光面色不善望着乔杏初。   对于乔杏初的沉默,他眼睛里满是轻蔑和嘲弄。   乔杏初脸上有些挂不住:“姆妈,够了!”   “嫌姆妈说话难听?报纸上说得更难听呢。”乔太太冷冷地说,“难不成你还想帮她解围不成?!你敢!回头叫莉芸知道了,你祖父非把你的腿打断不可。”   可她终究闭上嘴离开了。   乔杏初默默无声坐到孟麒光对面。   外头像是要下雨了,空气异常胶黏,在这种沉闷的氛围里,乔杏初忍不住松了松自己的衣领,低声说:   “我听说她跟陆世澄来往了一阵,这次她出这样大的事,陆世澄就没想过帮她一帮?人言可畏,再不想办法,她的前途……会完蛋的。”   孟麒光阴着脸思索着什么,没吭声。   偏在这时,乔太太抱着花瓶又回来了,接过儿子的话头:“陆世澄是什么人,陆家又是什么人家,岂会被这种女人蒙骗过去?我估计陆世澄这会儿甩开她还来不及呢。   我只说一个道理:闻亭丽若是清白的,早把那个小野种在医院出生的簿子拿出来了,这么久不敢吱声,你们真相信她是无辜的?!   你们看着吧,陆世澄这次绝对不会帮她的,谁会相信一个经历如此复杂的女人的鬼话。”   ……   邝志林看着手里的报纸,整整三天了,闻亭丽一直没有作出正面回应。   他虽然异常防备闻亭丽,但一码事归一码事,这种谣言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实在太过污糟和下流!   他暗中替她焦急的同时,不禁也有些疑惑,以闻亭丽出众的个人能力,和从不服输的性格,为何这么久都不回击?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⑼ ⑼ . c o m   难不成——   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澄少爷?不,闻小姐俨然已成了澄少爷的心魔,两个人再继续牵扯下去,只会让澄少爷越陷越深。   他最终还是按耐下了给广州打电话的冲动。   可是,下一秒,电话铃声就响了,拿起来一听,惊讶道:“澄少爷?!”   听了几句,邝志林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温声道:“澄少爷别急,我知道事态紧急,我马上就去找她。是,我会告诉她这是我自己的意思。”   ……   这当口,周嫂在家里一个劲地念佛。   “阿弥陀佛!菩萨一定保佑小姐这次能渡过难关。”   忽见闻亭丽从房里出来,她忧心忡忡迎过去:“小姐带我去找那些律师吧,小桃子是我一手带大的,我不信我的话不能当作证据!”   “没用的,他们都知道您是我们姐妹俩的亲人。”   “难道就任凭他们污蔑吗?”   “想得美!”闻亭丽冷笑,“您别担心,我已经想到对策了,我出去一趟。”   这时门外有人揿电铃,闻亭丽过去开门,不由愣住了:“邝先生!”   邝志林一进门就沉声说:“闻小姐,事态紧急,邝某就不绕弯子了,我需要你提供一张令慈生前的照片以及她生前的户籍证,剩下的事交给邝某来办。”   又补充一句:“这是邝某自己的意思,我跟闻小姐也算是朋友,朋友有难,邝某绝不能袖手旁观。”   闻亭丽喉咙一哽,猛地把脸转向另一边。   “小姐……”周嫂有些手足无措。   闻亭丽只觉得鼻根发酸。暗中帮她的忙,却不忘推说是邝志林的意思。   勉强镇定几秒,她重新回过头对着邝志林。   “邝先生。”   邝志林似乎很体谅闻亭丽的失态:“我晓得闻小姐这几日心里很不好过,难为你小小年纪遇到这样大的风波,放心,一切都会过去的,先别着急,坐下来慢慢说。”   闻亭丽异常坚定地对邝志林摇摇头:“不,这件事我自己来解决!多谢邝先生仗义相助,我预备出门找一个朋友,事情若是进展顺利的话,明早就会雨过天晴的,您先回家,我会第一时间让您知道事情进展的。”   邝志林起初有些错愕,但渐渐被闻亭丽眼中的那抹坚毅之色所打动。   “闻小姐一向懂得出奇制胜,这份坚韧和心智,连邝某都佩服!”邝志林百感交集叹了口气,“邝某也是关心则乱,好,那我先回家,明早就等着听闻小姐的好消息了。”   ……   闻亭丽一进门,厉成英和刘护士长双双迎出来。   厉成英将一份泛旧的「慈心医院出生记录簿」递给闻亭丽。   “都按照你的法子办好了。”   最底下的那一栏,不露痕迹地新添了一行记录:   (产妇名字):况秀珍。   (新生儿姓名):小桃子。   (新生儿性别):女。   (出生时间):xx年xx日xx时xx分。   接诊医生是慈心医院的产科主任茅玉林大夫,产房助产士则是刘安娜护士。   两个人均已在签名栏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当日的医嘱也很齐全。换言之,这是一份来自「四年前」的慈心医院产房分娩记录单。   厉成英说:“放心,她们都是我们自己人。”   闻亭丽将分娩记录单紧贴在胸口上,闭上眼睛深呼吸。   刘护士长在里屋冲闻亭丽招手:“小闻,快来接电话。”   闻亭丽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妙的预感,她怔怔望着厉成英,厉成英鼓励性地冲她点点头。   闻亭丽游魂般走到里屋,从刘护士长手里接过话筒,话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小闻,好久不见。”   闻亭丽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然而泪水早已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滑落下来,她颤抖着开腔:“邓院长。”   邓毅慈蔼地笑道:“是我。”   闻亭丽鼻翼翕动,一开口,话语却被眼泪和热气堵了回去。   刘护士长安抚姓地拍了拍她的肩头,把房间留给闻亭丽一个人。   闻亭丽勉强平复情绪,颤声问:“您的伤都养好了吗?”   “非常好,最近已经能走几百米地路了,手指也灵活了一点。”邓院长的语气很是乐观,“相信不久之后,我就能恢复正常工作了。”   闻亭丽屏息听着,足足养了快一年的伤才能下地走路,可见邓院长当初的状况有多么凶险。   “我要感谢你去年冒着风险帮忙调查谋害我的凶手,成英还告诉我。这一年来,你暗中帮我们做了不少事。”   “这是我应当做的!”闻亭丽语无伦次地说,“我一直很挂念您,今晚能够听到您的声音,您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实不相瞒,听说你近来取得的成绩,我也很替你高兴,可惜陕北这边暂时还看不到你的电影。”   “早晚有一天能看到的。”闻亭丽噙着泪花笑道,“我还记得您鼓励我去演《南国佳人》时说过的话,我能走到今天这一步,少不了您当初的开导,有机会我一定去探望您。这次慈心医院肯站出来帮忙,是因为您帮我说了话对不对?”   “是,茅玉林是我的学生,刘安娜也是我们自己人,她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会站出来帮你作证的。”   闻亭丽眼圈又红了。   “对付这类谣言,真相固然重要,但态度才是最关键的,接下来你不必有任何顾虑,尽管站出来应战。   听好了,风雨不会打垮你,打垮你的是信念,只要有信念,你会在狂风暴雨中迅速成长的。”邓院长柔声鼓励她。   闻亭丽含泪拼命点头。   ……   当天晚上,在几个别有用心的「影迷」的煽动下,一班陌生人突然跑到黄金电影公司闹事。   他们在大门口扔了一堆臭鸡蛋,还在墙外竖起一条显眼的横幅。   【拒绝道德败坏的演员出现在荧幕上,坚决抵制《窈窕侦探》上映。】   就连预备首映该片的万国影院也跟着遭了殃,影院门口的花篮被人悉数推倒,闻亭丽的电影海报全被撕烂。   这消息很快便传到了陈茂青的耳朵里。   他慢条斯理吃着飞达西点店刚送来的奶油栗子蛋糕,闲闲问:“刘梦麟那边没再出什么花招?”   “还能使出什么招数呢,这可都是闻亭丽自己做过的丑事。只不过如今被人挖出来罢了,啧,谁能想到一个十九岁的女学生竟有一个三岁半的私生女,这次真要感谢知情人士卖给咱们这样的好消息,我估计这会儿刘梦麟和黄远山肠子都悔青了,挑来挑去,挑中这么一个货色。”   “告诉阿诚,这两日务必多煽动一些影迷跟着闹事,事情闹得越大,对我们越有利,最好能逼得《窈窕侦探》撤档,这样我们的《雾江迷情》才能顺利接档佩玲的《丹心传》。”   “是。”   陈茂青用饭巾仔仔细细擦着嘴角的糖霜,愉悦地哼笑道:“混社会,你还嫩得很呢,这次我就让你尝尝被一脚踩到泥里的滋味!”   正笑着,办公室的门猝然被人撞开,“不好了,陈老板!您快看《早报》!”   陈茂青不耐烦接过报纸,一看,额角突突一跳,迅速从沙发上跳起来。   同一时间,黄远山和刘梦麟也在办公室里看报纸。   与陈茂青不同的是,他二人脸上洋溢着的是喜色。   今日一早,三家早报同时刊登了闻亭丽的一则声明。   针对《沪江小报》等小报一系列的造谣传谣行为,闻亭丽已正式委托刘亚乔律师予以起诉。   声明里称:“闻小桃确系闻太太况秀珍女士所出,此事已经过慈心医院产科主任茅玉林和产房助产士刘安娜亲口证实。”   “由于上礼拜茅玉林去南京出公差,闻小姐未能及时联系上对方,茅主任昨日即已返沪,出于尊重客观事实的天然良知,当即决定站出来发声。”   “另据刘安娜助产士回忆:当日闻太太没等到达医院就生了,但是清理胎盘和后续的产褥护理工作,均在慈心医院的产房完成,整个医疗过程的细节,全记录在四年前的分娩记录单上。   “二人还表示,如有必要,慈心医院产房的工作人员可以陪闻小姐同造谣者对簿公堂。”   文中又说:“闻小姐的态度从头到尾十分明确,对于最近报上针对她的一系列中伤,她表示会追究到底。   至于另一家报纸提到的关于她母亲况秀珍女士的经历,闻小姐则严正回应:   母亲早年的确因为家道中落被卖入妓院。但这是旧时代压迫女性所导致的悲剧,继新文化运动之后,社会对底层女性理应抱有深切的同情态度,而今,却有人将这种悲惨遭遇当作一种见不得光的把柄进行攻讦,这岂不是社会文明的严重倒退?!   闻小姐还表示:所谓「闻母因为两头骗钱才逃到上海避难」,同样是某些人为了贬低她的人品而捏造出来的谣言。   针对这一情况,她同样会追究到底。   昨天傍晚,她已向法租界公审局递交两份诉讼书:一份为自己,一份为自己的母亲。”   “告得好!”刘梦麟拍手称快,“慈心医院可是出了名的慈善医院,有这几位大夫出面作证,这下该轮到陈茂青慌了!”   黄远山没接茬,只激动地捧着报纸在那儿自言自语:“好一句「却有人将这种悲惨遭遇当作一种见不得光的把柄进行攻讦」,想当初她还犹豫过要不要接演南淇这个角色。   如今在面对暴风骤雨时,却能作出如此沉稳有力的回应了,我没看错她,她在成长,她一直在成长!” 第77章   闻亭丽这份声明, 在报界和电影界掀起了轩然大波。一日之间,舆论风向就出现了逆转, 但社会上仍有不少好事之徒对此持怀疑态度, 有人跑到法租界公审局求证,不料当场得到了工作人员的确认:他们的确收到了闻小姐的两份状纸,本案的相关人证和物证也已到场,他们将依法办理此案。   由于社会关注度高,警署迅速介入了此案的调查,不久便对外宣布了调查结果:   闻小桃的生母系闻太太无疑,所谓「闻小桃系闻亭丽的私生女」纯属恶意诬陷。   关键证据除了慈心医院提供的四年前的分娩记录单,还有一份由本案重要当事人自行提供的铁证, 不过因为涉及到隐私,在当事人的要求下,警方决定不向外宣布。   在警署出具调查报告的同一天,闻亭丽诉陈茂青以及《沪江小报》等报社造谣一案的官司也正式进入了流程。   闻亭丽请求法院公开审理此案,消息一出, 坊间哗然, 这意味着开庭之日大家都可以去旁听。   法庭上, 陈茂青等人面对刘亚乔律师的提问,一个个支支吾吾拿不出证据。   旁听席上的市民愤怒已极, 忍不住冲到栏杆后对那几个小丑大扔鸡蛋壳和橘子皮,陈茂青当场被打得鲜血如注,现场一片混乱。   第二次开庭时, 法官便当庭宣布闻亭丽胜诉, 同时判决陈茂青、《沪江小报》、《申城早报》等相关记者赔偿闻亭丽名誉损失费四千大洋, 限定几人十日之内公开向闻亭丽小姐道歉。   散庭后, 闻亭丽在刘亚乔律师的陪伴下出来,刚走到台阶前,四周传来掌声,放眼望去,全是自发前来旁听的市民。   “闻小姐,好样的!”大家眼中是掩不住的兴奋,“邪不胜正!终于胜诉了,我们都为你高兴!”   闻亭丽从不在公众面前掉眼泪,这一刻,面对着一张张热情的面孔,却是一度哽咽到无法言语。   ……   官司获胜的第二日,恰巧是《窈窕侦探》的首映日。   中午时分,万国影院门口就排起了大长龙。   晚上周嫂依照闻亭丽的嘱咐带小桃子来参加首映礼,尚未下车就被电影院门口人山人海的场面所慑,小桃子好奇地用两只小手拍打车窗:“周嫂快看,那里有好多人。”   周嫂惊愕到舌头都有些打结:“是啊,这些人都是来看你姐姐那部戏的么?”   司机老李在前头笑着接话:“可不是,闻小姐这部戏当真是未映先红。”   周嫂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扭头看见小桃子低头在纸袋里掏零嘴吃,忙劝道:“好宝宝,这东西油大,吃多了当心拉肚子。”   这当口,闻亭丽正忙着在万国影院的后台化妆,按照刘梦麟先前对外界做过的承诺,今晚《窈窕侦探》首映完毕后,她将会登台与影迷们互动。   一大帮人围在她身后献殷勤,闻亭丽应对如常,心中却不免有些感慨,昨天业界的大部分人尚且对她避之唯恐不及,才一夜工夫,就集体换了一副热情似火的面孔。   不过她对此看得很开,人性总是光明面与阴暗面并存,而她最大的长处就是懂得尊重人性,并恰如其分同其打交道。   眼看四周的人越聚越多,她兴致勃勃对镜子招了招手:“小陈,劳烦您帮忙打电话到满庭芳订两桌夜宵,要最丰盛的那一档,今晚我请大家吃夜宵。”   众人很捧场地欢呼起来,影院的史副经理趁机凑趣道:“既然闻小姐要请客,我们万国影院不妨也凑个热闹,为预祝《窈窕侦探》首映成功,我请大家吃冰淇淋如何?”   大伙愈发得趣:“史经理,您这是沾了闻小姐的光。”   闻亭丽面带笑容从人群中款款走出来,电影马上要就开始了,观众们均已入席,她掐准时机走到舞台侧方的幕布后,举起一枚小小的望远镜,悄悄朝观影席上望去。   影院已是座无虚席,这一看,她心中噫了一声,那不是邝先生是谁?   他果然如约而至,还带了好几位朋友一同前来。   她朝邝志林的方向投去感激的一瞥,重新举起望远镜朝贵宾席看去。   倒是没有发现陆世澄的身影。   刚将望远镜从眼睛上移开,有位工作人员匆匆找来:“电影快要开演了,史经理请您先移步到贵宾室喝茶休息。”   电影长达一个半钟头,这期间,闻亭丽和史经理不断伸长脖子观察观众席上的反应。   尽管万国影院并没有这场风波就放弃《窈窕侦探》的首映权,可片子究竟能不能卖座,他们心里都没有底。   然而看着看着,史经理紧缩的眉头就松开了,双眼渐渐迸射出兴奋的光芒,观众席上动辄发出笑声,有时候因为情节太刺激,一度紧张到倒抽冷气,而到最后真相大白时,观众们又纷纷掏出手帕抹眼泪。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影院经理,史经理深知只有酣畅淋漓的观影体验才会带来这样的表现。   至此,他悬着的心终于稳稳当当落了地,红光满面对闻亭丽说:“恭喜闻小姐,可以准备香槟了!”   闻亭丽眼眶微红,嘴角却含着一抹沉稳的笑容,经历了这么多风雨,她的心已是坚若磐石,比起第一次《南国佳人》上映时的惶惑无措,这一回更添了一份平静和从容。   史经理预料得一点也不错,等到放映结束闻亭丽同几位主演上台亮相时,底下传来经久不衰的掌声,部分影迷甚至想冲上台与主演们握手,现场的动乱持续数分钟都未停。   许多人在台下大喊:“没看够,还想看第 三部!”   “没错没错,《窈窕侦探》一直拍下去吧。”   闻亭丽始料未及,绽放出灿烂至极的笑容,索性走到观众席中间与影迷们互动,谭副导演兴致盎然在台上说:“谢谢诸位对本片的厚爱,我们会好好考虑这一建议的。”   散场后,闻亭丽依旧沉浸在高昂的情绪里,在同事们的簇拥下,说说笑笑回到后台,问起周嫂和小桃子,司机老李却说她们俩早就走了。   “电影刚看到一半,小小姐就闹肚子疼,周嫂忙带小小姐出来上厕所,可还是拉到裤子里了,只好带孩子先回家。”   司机老李说,“本来我要送她们回去,周嫂却担心我不能及时赶回来接闻小姐,可巧孟麒光先生开车路过,小小姐也认识他,就坐了他的车走了。”   “孟先生?!”   老李颔首:“是呢,周嫂怕蹭脏孟先生的车,孟先生却说一点关系都没有,对了闻小姐,我们现在是直接回家吗?”   闻亭丽如梦初醒,忙说:“马上回家。”   半路经过一家五洲大药房,闻亭丽让老李停车买了小儿止泻药。   到家后,闻亭丽先将耳朵贴在房门上听,隐隐约约听见小桃子和周嫂在客厅里说话。   打开门,就看见小桃子和周嫂坐在厕所门口洗脸,小桃子身上已然换了一套新衣裤。   “谁送你们回来的?”闻亭丽站在门口环顾四周。   “孟先生,老李没同你说么。”周嫂随着闻亭丽的视线朝四周张望,陡然明白过来,“人家早走了,把我和小桃子送到家就走了。”   闻亭丽没再多问,蹲下来关切地端详小桃子的脸色,顺势将手里的药包递给周嫂:“还拉稀吗?”   “不拉了。咦,你这药孟先生也在路上买了,他说先吃一剂看看。若是不见好转,就尽快到正规医院去,我想给他拿钱,他二话不说就开车走了。”   说到这,周嫂眨巴眨巴眼睛:“上次小桃子提到的那位孟先生,就是今晚这位先生吧,那堆玩具是不是也是他买的?这人对小桃子倒是十分耐心,路上一直给小桃子讲故事,这位孟先生跟你——”   闻亭丽打断周嫂:“我有点饿了,您瞧瞧家里有什么吃的?”   趁周嫂去厨房忙活的当口,闻亭丽牵着小桃子到沙发坐下,又对着茶几上的药逐一察看。   如周嫂所说,孟麒光给小桃子买了两盒儿童腹泻药粉,此外还买了一瓶西洋维他命丸、以及一些健脾胃的小儿补药。   闻亭丽想了想,扒开小桃子的两只小手细细检查:“孟先生还给你买别的东西没有?”   小桃子摇摇头。   闻亭丽待要再叮嘱小桃子几句,不提防妹妹口中蹦出一句话:“我看见陆先生了。”   闻亭丽一怔,忙捉住小桃子的手:“你在哪儿看见了陆先生?”   “在电影院门口。”小桃子挣开姐姐的胳膊,像只小兔子似地在沙发前蹦蹦跳跳。   闻亭丽耐着性子哄妹妹:“小桃子在幼儿园念了这么久的书,应该很懂一些道理了对不对?你好好跟姐姐说说当时的情形,这件事对姐姐相当重要。”   小桃子歪着脑袋想了想:“我看见陆先生从车车上下来,在电影院门口看姐姐的相片。”   她将两只小手插进自己的裤兜里,走到八斗柜面前,皱着眉头,昂起小脑袋望向柜顶上某张闻亭丽的相片。   “就像这样。”   闻亭丽忍俊不禁:“然后呢?”   “陆先生就看到小桃子了,小桃子要有礼貌,在车上对陆先生招手,是孟先生的车车,陆先生看了我们好一会,就走开了。”   闻亭丽足足花了三秒钟才将小桃子这番话的意思捋清楚。   “你是说,陆先生看到你们的时候,你们已经上了孟先生的车?”   小桃子低头拨弄着手里的玩具,隔一阵才漫不经心点点头。   “那——陆先生有没有过来同孟先生说什么?孟先生当时又在做什么?”   “小桃子不知道。”想了想又说,“周嫂在帮小桃子系鞋带,孟先生……没有说话。”   闻亭丽迅速站起身,在房中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原来陆世澄今晚去过万国影院了,还好巧不巧——   她猛地回到沙发上搂住小桃子,正色叮嘱道:“以后小桃子不可以再坐孟先生的车车了,绝不可以!也不可以接受孟先生送的任何礼物。”   小桃子点点头,然而她并不明白这些话的含义:“为什么?”   “因为……”闻亭丽试图板着面孔,然而忍不住笑了起来,“因为——有人会不高兴。”   “谁不高兴呢?”小桃子茫然转动脑袋找寻,“周嫂吗?是周嫂会不高兴吗?”   闻亭丽学着小桃子的样子四处张望:“是啊,是谁会不高兴呢?”   末了,她忍笑叮咛:“总之不可以再坐孟先生的车了,这话小桃子务必记在心里,回头姐姐还会叮嘱周嫂的。”   小桃子用力点头。   ……   第二日,电影报上全是《窈窕侦探》首映大获成功的消息。   接下来的三天,票房每天都在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增长,很快就打破了万国影院历年来的最高卖座纪录。   此前一直对该片持观望态度的多家影院,这下彻底坐不住了,争先恐后到黄金影业来洽谈后续几轮的放映事宜。   闻亭丽一跃成为大红人,每天都有忙不完的行程。但这天,她还是特地抽出一早上时间专门送小桃子去幼稚园上学,一到校园门口,四周自发传来如雷的掌声,原来是园长和老师们亲自迎出来了,她们都看了最近的新闻,望向闻亭丽的眼神里个个都饱含着赞许。   闻亭丽微笑牵着妹妹的手走到园长面前,向园长欠了欠身。   “园长大人,我今日来除了送妹妹上学,还想过来帮妹妹改个正式的学名。”   园长讶问:“打算帮闻小桃改个什么样的学名。”   “况伟航。”闻亭丽笑着摸了摸妹妹的脑袋,“我想,她应该铭记我们的母亲原名叫况秀珍。同时,我希望她能在我的庇护下少经历一些风雨,我还盼着她将来能拥有伟大的抱负,我更祈祷她的人生也是一场伟大的航行。” 第78章   园长欷歔不已:“好, 今日就按照闻小姐的意思办手续吧,「况伟航」,唔, 当真好名字, 闻小桃,你自己喜欢这名字吗?”   小桃子仰头看向闻亭丽,从姐姐的眼神中,懵懂的她仿佛也明白了一些什么,对着园长,用力点了点自己的小脑袋。   ……   这一天,闻亭丽在片场拍完一则广告,偶然想起邝志林, 便给他打去电话。   那一晚,为着她的事,他夤夜赶来,万分操劳,冲着这份善念, 她总得亲口道一声谢谢才合适。   秘书却告诉她:邝先生忙着接待广州来的贵客, 最近几天都不在办公室。   又是广州, 什么样的贵客能劳动邝志林整日陪着?   闻亭丽不禁对这人的身份产生了好奇。   第二晚,邝志林居然自己打过来了。   “邝先生?”闻亭丽坐到沙发上笑着说, “是,前两天给您打过电话,谢谢, 谢谢, 是, 新片成绩还算不错……承您吉言, 其实那一晚首映礼我瞧见您了。”   邝志林在那头歉笑着说:“实在抱歉,这几日因为忙着招待几位外地来的重要客人,竟忘了给闻小姐回电话——   后天您要请我在高家的鼎新酒楼喝个茶?   还有谢礼?不不不,那件事邝某一点忙也没帮上,闻小姐何必如此客气。好好好,再说下去就是邝某不知趣了,邝某一定准时到。”   ……   礼拜六这晚,闻亭丽参加完上海电影协会翁副主席举办的一个活动,马不停蹄赶往小南天。   今晚她要在那儿请朋友们吃饭。   这地方环境相当清净,坐落于辣斐德路附近的一条巷子里,上下共有五层楼,每一层仅招待两桌客人,关键酒菜味道也是一绝。   闻亭丽在后门下了车,立刻有人引她上楼,酒楼内部是中西合璧的装潢,玫瑰色的大厅,象牙色大理石壁柱,地上铺着厚地毯,在这里,完全听不到平常酒楼必有的猜拳声和喧哗声。   她们订的桌子在二楼,高筱文冲闻亭丽招手:“就等你了。”   “菜点好了吗?”闻亭丽笑问。   “都点好了,燕珍珍和高筱文可没给你省钱,专挑店里的贵菜点。”赵青萝跟闻亭丽咬耳朵,“我怕你破产呢。”   “赵青萝你少来,闻亭丽早就今非昔比了,这点小钱人家才不放在眼里。”   吃到一半时,董沁芳离座去盥洗室,回来时说:“猜我看到谁了,邝志林。”   闻亭丽忙问:“他也在这儿吃饭?”   “我看他刚带人往楼上去,可惜没瞧见那位客人的正脸。”   闻亭丽对朋友们说:“首映礼那天,邝先生带了好些朋友过来给我捧场,事后一直没找到机会当面感谢人家,我想我还是过去打个招呼比较好。”   找来经理一问,才知道三楼全被人包了,为了维护客人的隐私,经理一开始死活不肯带路。   直到闻亭丽从包里取出邝志林的名片给他看才松口。   三楼比二楼更安静,走廊尽头有间包厢,两扇髹金漆的大开,西崽们捧着银盘鱼贯而入,闻亭丽走到小厅门口往里瞧,就看见偌大一张圆桌只坐了两个人。   一个是邝志林,另一个则是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女郎,邝志林亲自帮这女郎倒香槟。两人都背对着门口的方向,所以都未察觉闻亭丽的到来。   闻亭丽万想不到是位女客,怕唐突到对方,忙不迭退回走廊,忽意识到什么,惊讶地扭头往里看去。   就见圆桌左边的空椅子挂着一件西装,西装的上衣口袋别着一枚翡翠做的别针。   闻亭丽一眼就认出那是陆世澄的领带夹,她心里隐约冒出一个猜想,迅速将目光移回到女郎身上。   这一回,她看得无比仔细,忽听见走廊的另一头有人过来了,赶忙藏到一旁的屏风后,透过缝隙往外看,来人正是陆世澄。   他径直走到小厅里,拉开那张空椅子坐下,看看桌上的菜,让仆欧将菜单放到女郎面前:“葛小姐还想吃点什么。”   那女郎将菜单推回去:“还是陆小先生来吧,上海我不熟,况且你的品味我是很信得过的。”   陆世澄没再说话,在那儿认真翻看菜单。   闻亭丽趁着下一波仆欧过来送菜时,闪身从屏风后面出来。   下楼碰到燕珍珍,听见她在自己耳边说:“你怎么去了这么久,两盘大蹄膀都被我们吃光了。”   等她们散席时,就见那位葛小姐和陆世澄一前一后从楼里下来,邝志林则跟在二人后头。   闻亭丽闪身藏在后排,葛小姐心情很不错的样子,边走边回头跟陆世澄说话,陆世澄在人前素来没架子,在这位葛小姐面前,也是一贯斯文清雅,偶尔回答几句,更多的时候只是安静倾听。   葛小姐自己有车,她的司机候在车边。   但邝志林还是过去帮葛小姐打开车门。   葛小姐刚坐进去,又探出头来对陆世澄说了句什么。   陆世澄点点头,葛小姐这才含笑关上车门,她走后,陆世澄和邝志林上了另一辆车离开。   闻亭丽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前方,赵青萝几个不敢贸然开腔,最后还是高筱文率先打破沉默:   “刚才那人是谁?我们高家在上海认识的人也算多了,怎么从来没见过这号人物。”   董沁芳咳嗽一声:“那是广东商会葛会长的孙女,前两天我在船舶司郑司长家里见过她。”   高筱文咂舌:“葛家?当年跟清廷做生意的葛家?”   “没错,就是那个葛家。葛小姐这一来,沪上不少人家有动静,郑家请她去玩,我家老太爷也催我去认识一下,不过我听说……”   她瞟了瞟闻亭丽的面色,很含蓄地说:“自打葛小姐来上海,好像一直是陆家在负责招待她。”   “陆家跟葛家很熟吗?”   “那倒不清楚,不过前一阵陆世澄不是去了一趟广州么?兴许两个人是这次在广东认识的,他二人说起来年纪也相仿。”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想着董沁芳的话。   假如她没记错的话,今晚正是董沁芳告诉她邝志林在楼上待客的消息。   会不会董沁芳当时就瞧见了陆世澄和葛小姐?   董沁芳不比高筱文,她是董家这一代的实际掌门人,为人成熟且圆滑,而且历来不喜欢多事——   会不会她一早就听说了此事,所以才想办法引她自己到楼上去亲眼瞧一瞧。   她一到家就给董家打电话,董沁芳在那头叹气说:“你这聪明脑瓜,什么事都别想瞒得过你,你想问什么?”   “把你知道的统统都告诉我,不然我绝不原谅你。”   董沁芳便将自己前两天的所见所闻都说了,原来上回陆世澄去广东商会议事时,葛会长就一眼相中了陆世澄,事后不止一次在众人面前感叹陆家后继有人。   这回葛小姐来上海玩,正是出自葛会长的安排,陆世澄尚未成亲,葛小姐也正值妙龄,外界都在猜测葛家是不是有要与陆家联姻的想法。   “大部分时间都是邝志林招待葛小姐。”董沁芳说,“先不说陆世澄和葛小姐实际关系如何,至少表面上陆家是很重视跟葛家的交往的。我问你,你跟陆世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们两个真的彻底断了?”   “断了,早就断得一干二净了。”   ……   有了这档子事,闻亭丽本想取消明天跟邝志林的茶局,大不了回头让人把自己给邝志林准备的谢礼送去邝宅。   但邝志林是出了名的大忙人,若非重要人物,不会轻易答应饭局和茶局一类的邀请,难得人家过来答应出来喝茶,她却临时爽约,不免让人觉得她这人靠不住。   于是第二天晚上在家吃过饭后,她仍按照原计划坐车赶往高家的鼎新酒楼。   之所以选在高家的酒楼,自是因为高筱文是自己人,有高家护航,不必担心被影迷和记者撞见。   可司机老李今天也不知怎么回事,开着开着,突然直冲向路边的电话亭,闻亭丽吓得魂飞魄散:“老李!”   老李猛踩刹车,车倒是刹住了,可他的脑袋却撞到了方向盘上。   闻亭丽在后头也跟着撞了一下。   老李顾不上察看自己的伤势,慌手慌脚扭过头:“闻小姐,你没事吧?对不起,刚才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闻亭丽揉着自己的额角,半晌没吭声,一抬头,冷不丁吓一大跳。   “老李,你看你一头的血,不行,得赶快去医院看看。”   “不要紧的,我先把闻小姐送去鼎新酒楼。”   “伤到头可不是小事。”闻亭丽急切地转头看看四周,“红十字会医院就在附近,你在车边等我,我去招两辆黄包车。”   两人到了医院,万幸老李只是撞破了眼角,闻亭丽本来只是一点皮外伤,可是刚才扶老李从车上下来时太焦急,没留神踢到了路边的台阶,一下将右脚大脚趾头的指甲盖踢出了血,需要立即消炎止血。   急诊科的大夫原本安排闻亭丽在大厅里接受诊治,谁知现场有眼尖的影迷立刻认出了闻亭丽。   “您是演《窈窕侦探》的闻小姐吗?”   此话一出,四周不断有好奇路人凑过来,医院只得紧急给闻亭丽安排了一个单间,闻亭丽心里急得要命,等她这边弄完,还不知道什么辰光了,她便托护士帮自己雇了一个陪护,让陪护给鼎新酒楼打个电话。   “倘若邝先生到了二楼茶室,麻烦高小姐转告他一句:我在红十字会医院,一点小伤,半个钟头就能处理完,请邝先生稍等。”   没一会,陪护回来说:“您那位朋友暂时还没到,不过高小姐说她会尽快赶来医院照顾您。”   “快叫她别过来,不等她过来,我的伤口都愈合了。”   交代完这些话,闻亭丽躺在病床上,越想越觉得这场车祸来得可疑。   忽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是个男人,步伐很稳,很快,无端透着一丝急切的味道。   她歪头在枕上凝神静听,这人径直走到了她的病房门口,不知何故,蓦然放缓了脚步。   停顿几秒,这人才不紧不慢敲了两下门。   “请进。”   “孟先生?!”   孟麒光眼底分明有些焦灼之色,然而开门的一霎那,他立刻收住了眼中的全部情绪,在门口很随意地往里望了望,笑道:   “真是你?我去二楼探望一个朋友,凑巧听见有人在那儿议论大明星闻小姐在急诊科治伤,我还当是谣传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闻亭丽忙靠着床头坐起,笑了笑道:“没什么事,刚才在路上出了事故。”   孟麒光目光在闻亭丽身上的床单扫了扫:“伤在哪儿了?伤得不重吧?”   “大脚趾头踢到了台阶,区区皮外伤,不值一提。”   孟麒光笑着点点头:“你大概是第一个踢坏自己脚趾头的明星。幸亏这会儿医院里没有小报记者,不然明天报纸上估计全是你这桩滑稽新闻了。”   他看看房里:“怎么你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我没叫她们过来,左右半个钟头就出院了,何必搞得人仰马翻的。”   孟麒光将视线扫向床头柜,那上面连杯水都没有。“你身边的人未免也太粗心。”   他转身出去对门外的随从说了句什么,闻亭丽忙在他后头说:“孟先生不必费心,老李去打电话了,等他回来自会帮忙买水的。”   “可他这会儿不在不是?刚好我又没事。”   不一会孟麒光的随从小高就买了一大堆新鲜水果和牛奶送过来,东西多到两个床头柜都堆不下。   闻亭丽实在不好意思,想了几秒,正色对孟麒光说:“孟先生,我有话要对你说。”   孟麒光却自顾自朝自己的腕表看了两眼,转身向外走去:“我得上楼看我那位朋友了,有什么要帮忙的,只管同我说。”   “孟先生——”奇怪的是,孟麒光刚走到门口就停下了脚步。   他盯着前方看了两眼,忽然探手往上衣口袋里摸了一摸,口中道:“咦,明明刚才还在手上的。”   “丢东西了吗?”   “汽车钥匙不见了。”孟麒光回到屋内,目光在地面上来回扫寻,“他们送东西进来时撞了我一下,说不定是被撞到地上了。”   “我帮您找。”闻亭丽忙要下地。   孟麒光却按住她的肩膀:“我自己找就行。”   他在床边找了两圈,却是一无所获,无意间一歪头,他对着闻亭丽的肩膀笑道:“好像落在你枕头上了。”   闻亭丽扭头一看。   “怎么会掉在这儿?”   孟麒光仿佛也有些纳闷,俯身从闻亭丽枕头边拿起钥匙:“好了,我走了。”   这时候,门口突然传来一点动静,闻亭丽心中闪过一丝奇妙的预感,下意识从孟麒光的身侧向外探头,就见陆世澄站在门口。   他一言不发看着他们两个。   闻亭丽没作声。   孟麒光一脸笑容跟陆世澄打招呼:“陆先生,这么巧?”   他故意站在床边没动,可他没料到的是,陆世澄并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将目光径直移向他身旁的闻亭丽:“邝志林说你出车祸了,有没有大碍?”   孟麒光转过头叮嘱闻亭丽说:“我先走了,当心别碰到伤口。”   这话听起来十分亲密,闻亭丽没搭腔,陆世澄面无表情盯着孟麒光,一直到孟麒光走开,他都插着裤兜牢牢地站在原地没动。   孟麒光走后,闻亭丽觑着陆世澄:“你来做什么?我又没通知你!”   陆世澄掉头就走。   “你走吧!我只问你,刚才孟麒光在这儿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扭头就走?”   陆世澄脚下一顿。   走开,就意味着宣告退场。   他做不到!   他对她的独占欲发作了,这一点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他无言以对,这种被人撕开内心一角的滋味并不好受,他情不自禁回眸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正直勾勾地觑着他。   静了片刻,他低声发问:“到底伤在哪儿?” 第79章   “为什么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她下床走到他面前, “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根本舍不得走开,我还知道,《窈窕侦探》首映那晚你来了, 我又没给你派票,你为什么要厚着脸皮来看我的电影?”   陆世澄忍气点点头,再次转身离开。   “你走!反正你已经有了葛小姐了!”   陆世澄诧异回头。   “别以为我不知道,我都看见了!昨天你在小南天请葛小姐吃饭,听说自打葛小姐来上海,就一直是陆家负责接待她,我什么都知道,你和她——”   她踢了一下鞋子, 却忘了脚上有伤:“哎哟……”   陆世澄面色微变,立刻朝她走去。   闻亭丽气咻咻甩开他的手:“不用你管我,你去找你的葛小姐好了!”   她自行往床边走,奈何陆世澄身量比她高,仍被他扶着在床边坐下。   紧接着, 他蹲下身察看她的脚。   闻亭丽偷偷拿眼睛瞟他, 从她这个角度望过去, 只能看见他那漂亮的眉骨,还有高而直的鼻梁, 这样俊朗而又温柔的男子,偏偏不再属于她。   她仰面向后倒到床上,望着天花板道:“好痛……干脆让我痛死好了, 你走!你去找你的葛小姐!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陆世澄在床底下捧起她的脚小心翼翼察看着。   还好, 没有再出血。   他轻轻将她的脚放回地面, 起身向外走去。   闻亭丽一骨碌爬起来, 谁知陆世澄只出去一会就回来了,身边还多了一个医生。   医生进来帮闻亭丽检查一番,旋即又出去了,再进屋时,陆世澄的手里多了两片药。   “这是止痛的药,你先吃了再说话。”他走到床边对她说。   闻亭丽态度异常顽固:“我不吃,让我自己痛死好了。”   陆世澄走到旁边倒了一杯水,不容分说把她从床上拉起来。   闻亭丽睨着唇边的水杯,又看看他掌心里的药,那赤红的药丸真像一个人的心脏。   要是人心也能像这样拿出来看一看就好了。   她闷声不响把药吃了,可她马上倒回到床上,自顾自哭着。   “你恨我欺骗过你,所以再也不肯相信我,你觉得我的哭是假的,我的笑是假的,我对你的爱意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你蒙蔽得了自己的心吗?   现在更好了,什么葛小姐苹小姐都出来了,坦白告诉你,昨晚看到你们在一起吃饭,我心里酸得不行!”   “今天既然你来了,我们不妨一次性把话说清楚,你是不是已经爱上了别人?若是,直截了当告诉我,我绝不会再招惹你!   你要是再敢出现在我面前,我就送你一颗子弹叫你死在我脚下,你知道我的枪法有多准的。”   陆世澄皱眉听着,胸口那种熟悉的压榨般的绞痛感又来了,他们两个,到底是谁在折磨谁?!   那一晚,他亲眼看到周嫂和小桃子坐在孟麒光的车里,他还看见,她把孟麒光送给小桃子的玩具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   他本可以反过来好好质问她一番!   但她的眼睛哭得红肿了,鼻头也是如此。   她的委屈和泪水似要把整张床都淹没。   对着那双泪眼,他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他不得暂时压下自己内心的酸胀感,直截了当回答她:“不是!”   闻亭丽情绪还没有收住。   “也许你对她已经有了好感,只是自己还不知道罢了……”她望着天花板嘟囔,“不然你为何请她吃饭?还让、还让邝先生那样隆重地招待她!”   陆世澄一字一句说:“我想我还不至于糊涂到这个地步,我知道自己在爱着谁!明明白白告诉你,那位葛小姐早已另有爱人,不敢叫她祖父知道罢了。   自从她来上海之后,我只请她吃过一次饭,也就是昨晚!平时一直是邝志林负责招待他。”   闻亭丽的哭声戛然而止,难得他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我不信。”   “随你信不信。”   闻亭丽把整件事反反复复琢磨了两遍,下床附到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   陆世澄的脸色突然就晴朗起来,紧皱的眉头也慢慢松开了。   他恨自己的心情总能被她轻易影响,他预感自己在她面前快要丧失自我了。   她像个造物主,能够轻易左右他的一切。   煎熬了这么久,他内心的防线一点点在降低,为了能见她一面,有时候他连自己都骗,例如来时的路上他就在想,只要她保证以后不再骗他,也许他——   不,他疯了!   他冷静几秒,将她从自己身前格开一点:“既然你没事,那我走了。”   闻亭丽含笑回到床上,不一会,走廊上再次传来脚步声,这回推门进来的却是高筱文。   高筱文吓得不轻,一叠声说:“好端端怎么出了车祸?伤得重不重?我看看,欸,你别动,门口来了好多记者,我看见陆世澄飞快到楼上去了。”   ……   一个钟头后,她们安全回了家,高筱文看闻亭丽健步如飞,说笑两句就走了。   闻亭丽想起刚才在病房里的情形,怕陆世澄再来找她。于是给力新银行打电话,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了,竟是陆世澄自己接的。   闻亭丽始料未及。   “喂?”陆世澄有点疑惑。   闻亭丽情绪放松下来,托起腮一言不发听着,陆世澄的声音就像他的情绪一样,宁静、温和、稳定。   奇怪的是,陆世澄在问了两声之后,就不再追问电话这头是谁。   话筒突然被人搁到了桌上。   闻亭丽正觉得纳罕,就听见电话里传来纸张「刷啦刷啦」翻动的声音,伴随着钢笔在纸上写字的动静,陆世澄居然把她的电话搁在一边,自己在那儿继续办公。   是了,他那样聪明,一定猜到电话是她打来的。   他大概觉得她这个人无聊透顶。   她也不挂电话,也把话筒放到一边,起身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会停下来吃苹果翻剧本,一会拿起水壶浇窗台上的花。   偶尔想起他还在,便走过来拿起话筒听一听,陆世澄始终没挂断电话,他这人,不管她跟他玩多么无聊的游戏,他都有耐心陪她玩到底。   稍后,她想起黄远山可能打电话找她,这才主动结束了这无聊的游戏,回到床上,把胳膊肘搁在右脸下方,望着窗外的晚霞。   窗户底下似有小花盛开,风吹来时,能闻见一阵阵馥郁的清芬,转眼已是初夏时分,算起来她跟陆世澄也认识一年多了,这一年来发生了太多的事,认识了太多的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从不后悔认识陆世澄。   他爱她,用一颗赤子之心在爱着她。   其实从那次「孟麒光请柬事件」,她便敏锐地察觉到陆世澄对她的信任,他知道她有多好,他抵抗不了自己的内心,他一次次妥协,他开始相信她说的话。或许,只要她这边再给他一点信心……   事到如今,她很确定自己想要重新得到陆世澄,一方面,她的征服欲在作祟,另一方面。   既然他的心一直在她身上,她也不想玩弄他的心。这次,她决定拿出全部的诚意对待这颗真心。   ……   为了养伤,闻亭丽打电话给公司请假一天。   刘梦麟满口答应。   随着《窈窕侦探》大爆特爆,各大商行、社会团契、外地影院纷纷发来合作邀约,有钱赚,还是有大把钱可赚,刘梦麟自然乐得合不拢嘴,在他心里,已然把闻亭丽当作了公司最值钱的摇钱树。   早在前两日,他就迫不及待召开了一次董事会:“《窈窕侦探》这样成功,照我看过不了多久市面上就会冒出一大堆同类型的电影,当务之急是尽快筹拍续集,仍由闻亭丽主演,故事延续上一部的风格。   但务必要保证影片质量更上一层楼,大伙一起努力,争取将《窈窕侦探》系列打造成一块独属于我们黄金影业的金字招牌。”   闻亭丽一跃成为黄金影业最引人瞩目的女明星,为了将闻亭丽牢牢绑在公司,刘梦麟将她的月薪提高到每月八百大洋,片酬也涨到了四千大洋。   至于外头的广告费,更是水涨船高,身价直逼玉佩玲小蝶君等老牌影星。   这种情况下,闻亭丽向他请个假又算什么。   闻亭丽第三天才回到公司,一上楼,刘梦麟就让人将一张请柬递给她。   “下礼拜船舶司要跟广东商会联合举办一个爱国商行交易晚会,特邀你去做嘉宾。”   他对闻亭丽露出神秘的微笑,“这次只有真正的政商名流在应邀之列,而文艺界,只邀请了你和玉佩玲。”   闻亭丽一听见「广东商会」这四个字不露声色收下请柬,对刘梦麟说:“我要开除司机老李。”   “什么?”刘梦麟大吃一惊,“不就是出了一次事故吗?不至于就把人开除吧。”   “他自己知道我为什么开除他。”闻亭丽冷冷地说,“要么你们派他给别人做司机好了,反正我不会再用他。”   刘梦麟想了一想,面色陡然沉下来:“是不是也像上回的老黄一样被外头人收买了?可恶,这帮赤佬一个个眼皮子这么浅!好好好,我另外给你找司机,这次非得找一个靠得牢的才行。”   “不必了,一个老黄是这样,一个老李又是这样,将来再找来老刘、老周、老王,未必就不会出岔子。我决定,今后我不再需要司机,我要自己开车。”   闻亭丽说到做到,当日就找人打听学开车的事,黄远山一向鼓励闻亭丽自己学车,听闻此讯,马上帮她从车行找来一个经验丰富的师傅。   闻亭丽一有空就同这师傅学开车,学了整整五天,第六天便开始在师傅的陪伴下上马路。   在繁华路段跑了两天之后,便正式宣告出师,当日她就到洋车行买了一辆售价四千大洋的白色奥斯丁小轿车。   回来的路上,闻亭丽心里说不出的愉快,把车窗打开,任由路旁的风拂起她的纱巾。   自己开车的滋味是这样好,她感到无比自由,身上好像又多了一双翅膀,从此可以去到更远的地方。   她特意把车停在公司的后巷附近,可仍被几个路过的同事凑巧撞见了,他们高兴地围上来打量闻亭丽的新车,有人打趣道:“小闻,你都快成公司第一号人物了。”   话虽如此,大伙心里都很服气,红一部是命,红两部却只能依靠实力,别的不说,光是前一阵的腥风血雨,就不是普通人能够扛得过去的。   可是闻亭丽非但扛过去了,还借此为影片做了正向宣传,这一点众人只有佩服。   买好车后,闻亭丽又忙着找新房子。   她们现在住的公寓大归大,位置却太偏僻。尤其是在小桃子上幼儿园之后,每日坐黄包车去上学都要坐好远,开春那一阵,小桃子的小脸蛋经常被冷峻的北风吹得通红,闻亭丽老早就萌生了换房子的想法。   她现在有了自己的车,找房子倒是比从前更方便,很快就在海格路找到了一幢环境清幽的红砖墙独立小洋楼。   周嫂带小桃子来看房子时,吓得倒抽一口凉气。   “这一整幢都是我们的新房?”   闻亭丽笑着点头。   “这、这也太气派了,这房子的租金是不是贵得吓人?”   “这算什么。”闻亭丽开心环顾四周,“过不多久我还要把它买下来呢,小桃子,你不是希望自己能像小人书里的安娜小姐那样会弹曲子吗,明天你就有钢琴了,我让他们把新钢琴放在客厅的落地窗前面好不好?”   小桃子显然还不大清楚钢琴是什么,可她立刻兴奋起来,欢呼着在客厅里跑来跑去,小皮鞋踩在打了蜡的柚木地板上,发出「哧溜哧溜」的响声,周嫂心疼得直叫唤:“使不得,这么贵的地板踩坏了多可惜。”   闻亭丽只是笑。   房子找好后,闻亭丽便开始为后天的船舶司晚会做准备。   等到这一天,她准时去赴宴,船舶司借了哈同花园做宴会场地,花园和主楼被布置得得如同宫殿一般,马上有人热情地迎出来:“闻小姐。”   沿路遇见几个熟人,闻亭丽便停下来笑吟吟打招呼,然而大多数人她都不认识。   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忽然觉得后方有人在打量自己,是孟麒光。   闻亭丽立刻板着脸迎上去。   孟麒光在原地站定等她走近自己。   “孟先生,我有话要同你说。”闻亭丽脸上没有一丝笑意。   孟麒光没有马上答话,而是定定看向闻亭丽颈项上的那串殷红如血的项链。   这样硕大,而又色泽饱满的红宝石,一望即知价值不菲。   他脸色不由得淡了几分,随手将香烟扔到路过的西崽盘子里,笑笑说:“闻小姐有何见教?”   闻亭丽率先朝花园方向走了两步,孟麒光跟了上来。   等到四周人稍微少一点,闻亭丽扭头对他说:“老李已经被我开除了,至于为什么开除他,想必孟先生心知肚明。”   孟麒光一脸疑惑:“你开除你的人,与我有什么相干?”   “孟先生实在不必再装傻——那天我和小桃子上街买玩具,结果那么巧就碰见了你,首映礼那天晚上,老李前脚将周嫂和小桃子带出去,后脚就在影院门口看见了孟先生的车。   那天我本来要去鼎新酒楼赴约,老李却鬼使神差把车撞到了电线杆上,到医院之后,不到一刻钟孟先生你就出现了,再后来,老李通知了报社记者,引诱他们尽快赶来医院……这一切难道都是偶然么?老李分明早就被你收买了!”   孟麒光点头一笑:“外头那些不了解你的人总说你红是因为运气够好,只有我知道,你红,是因为你足够聪明。”   闻亭丽不吃这一套,只冷声问:“为什么要收买老李?为什么要暗中耍这么多手段?”   “为了拆散你和陆世澄啊。”孟麒光的语气和他的笑容一样可耻。 第80章   “难道闻小姐还不清楚我从来不做对自己没好处的事么?”   闻亭丽沉默一晌, 扬起脸对他笑道:“可惜要叫孟先生失望了,你的这套把戏无论是对我还是对陆世澄,都没起到半点作用。”   “所以你们两个和好了?”   闻亭丽再次噎住。   “既然还没和好, 你管我做什么?你追求你的, 我追求我的,互不相干。闻小姐,我原以为你是个对感情不会认真的人,没想到你如此执着,你变了吗?”   “我看是孟先生从头到尾一直在误解我。”闻亭丽怡然一笑,“我的追求一天也没有变过:扬名立万、大把钱财、漂亮听话的男人——”   显然,在她心里,孟麒光不在此列, 因为他既不如陆世澄漂亮,更谈不上听话。   孟麒光面色稍差,随即牵牵嘴角:“陆世澄听过你这番话吗,堂堂南洋鸿业的陆小公子,会高兴自己在你心目中只是个「漂亮听话」的男人?”   “他才不在乎这些, 他跟你不一样。”   “是么?”孟麒光笑意加深, “他这么懂你, 你们两个还不是闹掰了?闻亭丽,你还不明白吗, 陆世澄这个人太年轻,太光风霁月,他有精神洁癖, 所以根本不能容忍你欺骗他, 你和我才是一路人。”   他压低嗓门:“我就不怕你骗我。”   闻亭丽退后一步, 睨着他说:“不, 我跟孟先生就从来不是一路人,我不需要处处衡量得失,因为我输得起!我也不屑于用手段算计我喜欢的人,因为我肯付出真心!至于我和陆世澄的事,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最清楚,你是外人,说了你也不会懂的。”   孟麒光淡着脸从口袋里取出一根烟,瞥瞥闻亭丽,又低头将烟管掐断。   “我何止是外人,更是坏人,可我这坏人还是要提醒你一句,陆世澄最近跟广东葛家的千金走得很近。”   “那又如何?”   孟麒光扬了扬眉,扭头看向门厅里来来往往的宾客。   “陆世澄好不容易从他三叔手里夺回继承权,自是希望尽快做出一份事业。他比他三叔有远见,短短一两年就做出了许多亮眼的成绩。   可是这还不够,所以他接连创办了灯泡厂、大生制药厂,意图联合其他爱国实业家把洋人从租界赶出去,我相信他有这个魄力,可终归独木难支。倘若这时候他能得到葛家的襄助,算不算是如虎添翼?”   闻亭丽笑容稍减,孟麒光凝视着她的脸,低笑道:“我从不怀疑你对陆世澄有着强烈的吸引力,正如你对我有着强烈的吸引力一样。可是对于一个有抱负有野心的男人来说,爱意和欲望并不是最重要的。所以陆世澄才会在权衡利弊之后,又钓上了葛家小姐。”   “你别把人想得太无耻,陆家不是乔家,陆世澄更不是乔杏初。况且,我不认为陆家需要通过联姻来扩大势力。”   孟麒光摇摇头:“你啊,还是不太了解男人,葛家可不是一般的大户人家,葛家能提供的助力更是非同小可,陆世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时间久了你自然会知道,我猜,待会陆世澄就会跟葛小姐一同来参加宴会,这次交易会请的都是政商名流,而现场这些嘉宾里,对葛小姐感兴趣的人家远不只一两家,陆世澄必须用这种方式在众人面前宣告自己对葛小姐的主权。”   说话间,孟麒光突然转头瞥向前方,闻亭丽顺着他的视线往后扭头,恰巧看见陆世澄进来,他是一个人来的。   笑容重新回到了闻亭丽的脸上,她对孟麒光胜利性地扬了扬眉。   可是过不一会,那位葛小姐也进来了。   “怎么不笑了?”孟麒光睨她。   闻亭丽不以为然:“巧合罢了,葛小姐另有爱人。”   “陆世澄告诉你的?”孟麒光一哂,“这样吧,我好心告诉你一个试探男人的法子,过几日就是葛小姐的生日,陆世澄对她有意的话,必然会借助这个机会跟葛小姐拉近感情,到那一日,任凭你使出什么招数都无法约他出来,你敢不敢试一试?”   闻亭丽不响。   “我就知道你不敢试,孟麒光笑着激她一句,转身扬长而去。   ……   闻亭丽在盥洗室里对着镜子发呆。   她的心,似有一万只蚂蚁在爬。   或许——   要不要?   不不不,孟麒光这人简直是魔鬼,短短几句话就把她的思路往歪道上引。   明明陆世澄已经对她说过不是了!   再说,那天在病房她就彻底想明白了,唯有真实才能打动人心。   她早已下定决定想好这次要用最坦荡、最光明的法子同陆世澄打交道,而试探陆世澄。不仅会违背自己的初衷,还会将陆世澄再一次推远。   “魔鬼、魔鬼。”她对着镜子喃喃自语,她才不要上孟麒光的当,她一定要遏制住这个念头。   然而,半个钟头后,当她不期然在走廊上远远望见葛小姐的侧影时,静止的心湖再一次泛起了涟漪。   葛小姐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精光璀璨的金刚石项链,不只她一个人注意到了那耀眼的光芒。   “听说那条项链是有人专门为葛小姐在珠宝店定制的。”闻亭丽听到有人在不远处议论,“下午才送到葛小姐的下榻处,这人倒是大手笔。”   卡蒂埃?闻亭丽低头看看自己脖颈上的红宝石项链,陆世澄去年送她的这份生日礼物,也是出自卡蒂诶。   她忍不住转头找寻声音的来源,那是远帆造船公司的周太太。   她们还在原地议论,原来葛小姐的生日在礼拜三,没打算举办生日宴会。   因为葛小姐要跟自己的挚友一起过生日。   “闻小姐不舒服么?”有仆欧过来关切地问话。   “麻烦给我一杯苏打水。”闻亭丽晃了晃脑袋,“还有纸和笔,我想写张便条。”   ……   与此同时,几个年轻人在花园一角的桥牌室打牌。   陆世澄坐在上首的位置,孟麒光坐在对桌,四周环绕着一帮衣冠时髦的男子,几人一边说笑一边看牌,突然有人问孟麒光:“孟兄,前头跟你在一起说话的是闻亭丽小姐吧?”   陆世澄微微移眸。   “不是她是谁,红了这么些日子,今日总算是看见真人了,长得可真带劲儿,那双笑眼就像含着蜜糖似的,随随便便看人一眼,就能让人当场酥倒。孟兄,冒昧问一句,你跟她究竟是什么关系?”   “能是什么关系。”另一人接腔,“非同一般的关系呗,听他们黄金影业的人说,闻小姐一直是单身状态。但她的名片夹里却珍藏着一张孟兄的名片,听说当初闻小姐的父亲蒙难时,恰是孟兄帮了她的大忙,也难怪她会对孟兄另眼相看,上次高庭新还说闻小姐的小妹妹也很喜欢你,是不是闻小姐平日老在她妹妹面前念叨孟先生?”   “胡诌一气。”孟麒光笑道,“连我都要信以为真了。”   “放心,这会儿都是自己人,没人会往外乱传的。闻小姐一来就拉你到后花园说悄悄话总没错吧?刚才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们两个在一处起码待了半个钟头。”   孟麒光装作不经意觑一眼对面,陆世澄手中的牌已经许久没动了。   “本来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硬是被你们说得乱七八糟的,我们是聊了一会。不过她是向我打听葛小姐的生日,我告诉她是礼拜三,就这几句话,没别的。”   “她打听这个做什么?”   “谁知道。”孟麒光一本正经地说,“兴许是想认识一下葛小姐吧。”   忽又笑道:“闻小姐这人挺有趣的,经常做一些心血来潮的事,谁能搞得懂她。”   众人起哄:“一提起她,口吻就如此亲昵,你还敢说你跟她不熟?!”   这时,有位仆欧悄然走到陆世澄身后。   孟麒光眼风一扫,就看见仆欧正欲将一张纸条偷偷塞到陆世澄手里。   陆世澄却没有马上接过纸条。   孟麒光暗想,闻亭丽行动起来真够快的,他惬意地拿起手边的酒杯喝一口,忽觉对面有道异常锋利的目光射过来,正是陆世澄。   陆世澄看他的眼神完全变了,像猎豹,也像一把刀。   那是一种毫不友善的,异常犀利的眼神,孟麒光缓缓收敛了笑意。他知道,现在这个这才是真实的陆世澄。   什么都瞒不过他。   两个人静静对视着,桌上人渐渐发觉氛围有点不对劲:“怎么都不说话了?”   那仆欧见此情景,俯身在陆世澄耳边小心翼翼又说了句什么,陆世澄仍面无表情谛着孟麒光,可他终于将那张纸条纳入自己怀中,动作有意透着珍重。   几个年轻公子互相挤使眼色,孟麒光的脸色格外冷。   “抱歉,我出去一下。”陆世澄淡声说。   众人笑道:“陆公子,这牌给你留着,三分钟不回来,我们就换人上了。”   孟麒光用余光目送陆世澄走远,没一会,他紧绷的表情重新变得轻松自如。   再聪明又如何?   一个人心里越是什么都明白,就越容易被辜负。   两个聪明人猜来猜去的结果,往往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   陆世澄循着走廊走到一扇无人的窗户前,从衣兜里取出那张纸条。   可是他并没有马上看纸条上的内容,而是把手撑在面前的窗棱上,低头深深吸了口气。   他猜不到闻亭丽会对他说些什么,他只知道她总有办法把他的心搅乱。   万一她——   他要不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再次去入她的套?   他几乎能预见自己到时候会有多憋闷。   她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肯在他面前做到完全坦诚?!   不,兴许不是他想的那样!   她一定不会上孟麒光的当。   等到终于做好心里准备,他怀着一丝希冀展开手里的纸条。   只见纸条上写着:   【我找到新房子了,礼拜四搬新家,只请了你,你一定要来。地址是海格路xx号。】   陆世澄对着纸条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礼拜四!不是礼拜三!   直到有人在后头喊他,他才过神。   “守谦,大伙还在等你呢。咦,你怎么这样高兴?”   “有吗?”陆世澄马上收敛神色,同时不露痕迹将纸条攥在掌心里。   “有!绝对有!”那人高兴地觑他两样,同时好奇地环顾四周,“从来没看你这样高兴过,眼睛亮成这样,究竟瞧见什么了,说出来让我也高兴高兴。”   陆世澄不禁低头笑了下,率先向前走去:“别看了,走吧。”   ……   这当口,闻亭丽已经在驾车回家的路上了。   孟麒光的那番话固然对她产生了影响。   但她最终没有将自己搬家的时间故意改成礼拜三。   尽管这样可以顺理成章试探陆世澄。   她想明白了,她没道理只要求陆世澄再次信任她,而自己却不信任他。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㈨ ㈨ . c o m   她跟陆世澄之间此刻最需要的是真诚,而非算计。   于是她依照事先设想好的内容在纸条上写下那句话,她猜陆世澄这会儿已经收到她那张粗糙的邀请函了,也不知现在的他脸上是什么表情,她开心地想。 第81章   这一路, 闻亭丽脑海里不断涌现各类快乐的联想,路过一家酒行时,停车进去买了两瓶上好的红酒, 又买了一些鲜花、银灯和洋蜡烛, 为礼拜四的乔迁宴做准备。   礼拜三这天中午,黄远山派人来学校找闻亭丽,原来黄远山熬了一通宵写出《窈窕侦探2》剧本的最后部分,上午兴冲冲去公司找刘梦麟讨论,不巧刘梦麟临时去苏州跟当地的电影院洽谈业务,黄远山便催促闻亭丽尽快去她家修改剧本。   等闻亭丽赶到黄家时,高筱文和董沁芳恰巧也来了,两个人在客厅议论葛小姐今日的生日宴有多神秘。   董沁芳的交际圈在沪上称得上数一数二, 这次她身边居然没有一个朋友接到了葛小姐的邀请。   高筱文则表示今早葛小姐曾经打电话在锦东饭店订过一桌精致的酒席。   除了订酒菜,葛小姐还要求酒店准备两套酒具于晚上七点钟送到她的下榻处。   这件事本来没有第二人知道,偏偏高筱文恰巧认识锦东饭店的女老板,又刚好在当天去饭店找这人办事, 于是凑巧听到了这通电话。   一个人吃饭没有使用两套酒具的道理, 可见葛小姐是邀请了客人的, 两个人都在猜测究竟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闻亭丽强忍着没有接话。在黄家待了一个多钟头,黄远山一直忙着同董沁芳商量帮忙拍摄欣欣百货广告片的事, 闻亭丽眼看自己插不上话,索性同黄远山约好傍晚七点半再去自己家谈。   她没有向高筱文打听那通电话的事,她对自己的定力相当满意。   可偏偏有人不肯放过她。   傍晚六点钟, 孟麒光突然让人送来一封信, 信上什么也没说, 只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串电话号码。   闻亭丽闭眼深呼吸, 不必问,这一定是葛小姐的住址和电话。   孟麒光并没有忘记他们之间的赌约,他提醒她:赌局开始了。   闻亭丽仿佛能穿透信纸看见孟麒光那张带着笑意的脸。   这个表里如一的大坏蛋!   她没好气地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到纸篓里。   但她低估了孟麒光对人性的把握,也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信是扔进垃圾桶了,那串号码却如同钉子一般钉进了她的脑仁。   接下来不管她做什么都有点心不在焉,眼看挂钟的指针指向了七点整,心绪愈发凌乱,现在号码也有了,只要拿起电话打过去,马上就能知道葛小姐是不是跟陆世澄在一起。   小桃子老早就注意到了姐姐今晚不太对劲,想了想,自告奋勇爬上沙发摘下话筒:“小桃子帮姐姐打。”   闻亭丽吓得赶紧把小桃子抱下来:“姐姐不打电话,走,我们出去买东西。”   姐妹俩出门买了些水果和糕点,回来时已是七点四十,黄远山是个很守时的人。按理说早该到了,就听见外面传来敲门声。   “抱歉,抱歉来晚了。”黄远山一进屋就将手中新买的玩具递给周嫂,又蹲下来摸摸小桃子的脑袋,“啧啧,小桃子越长越像一颗真桃子了。”   小桃子有点不高兴:“我的大名叫况伟航。”   黄远山一拍脑门:“对不起,黄姐姐忘了,应当说我们况伟航小同学越长越像一颗真桃子了。”   闻亭丽进厨房沏茶出来:“从公司来的?”   “从家里出来的。”黄远山接过茶嘬了口,“出门前因为接刘老板从苏州打来的电话耽误了一些时间,好不容易出来了,不曾想刚跑到一半车就抛了锚。”   她随即很庆幸地吁了口气:“还好半路遇到了邝志林,他说他一个随从很懂汽车,就让那人帮我检查了一下前箱,就那么两下子,车就能重新点火了。”   “您在哪儿遇见的邝志林?”闻亭丽有些好奇。   “贝当路。”   闻亭丽不动声色发问:“贝当路七十幢吗?”   “没注意,你问这个做什么?你是不是看了今天的《沪江晚报》?那都是小报瞎说的,你又何必当一回事。”   闻亭丽却是满脸错愕,黄远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心知以闻亭丽的性格定会追问不休,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   “报上说,陆家那位老太爷从南洋回来了,刚好广东葛家这一阵也在上海,外界都在猜测陆老爷子是为了——为了给长孙议亲才特地赶回来,难怪今天陆世澄跑到苏州去了。”   “什么?”闻亭丽紧紧盯着黄远山的脸。   “陆老爷子从南洋回来了啊……”   “不是这句,是最后那句。”   黄远山挠头一想:“我说陆世澄跑到苏州去了。”   “他去苏州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听刘梦麟在电话里说的。诶诶,别抓得这么紧,傍晚他同苏州光梦电影院的老板去大观楼吃饭,结果这么巧在饭店门前看到陆世澄,陆世澄仿佛也是来谈事情的,身边围着几个本地的纱厂老板,听意思好像陆世澄一大早就来了,刘梦麟很意外在苏州碰见他,便上前招呼,饭店旁边就是一家洋行,他们都进去好久了,陆世澄还站在洋行的玻璃橱窗前看里头的东西,像是要给人买礼物。”   闻亭丽会心一笑。   他把她的话放在了心上,他去了苏州,他不想让她心里有一丁点不舒服的痕迹,感情上他从来不玩模棱两可的游戏。   “傻笑什么?你最近见没见过陆世澄?”黄远山用胳膊肘怼怼闻亭丽,闻亭丽笑而不答,起身去厨房切水果。   “你见过陆家那位老太爷吗,他知不知道你们两个的事?”   闻亭丽满不在乎地耸耸肩,她只需要知道陆世澄今天不在上海就够了。   至于那位陆老太爷对葛家和对她的态度分别如何,她从来就不曾在乎。   ……   第二天早上起来,闻亭丽打电话找人搬家,搬家的伙计是提前找好的,工钱也付完了,安排好这一切,她驾车去公司,由于心情格外舒畅,一路上哼了十来首曲子,经过某家百货公司时,意外在路边看见了一个人——陆公馆的许管事。   许管事像是专门在那儿等她经过,可是他明明看到她的车了,却没有同她招手。   闻亭丽主动踩住刹车:“许管事。”   许管事笑容可掬走到车窗前:“老远就看见这辆车开过来,万万没想到司机竟是闻小姐,您开起车来真神气,这么早是去电影公司吗?”   “是呢。”闻亭丽笑着说,她隐约觉得许管事今天的笑容有点不自然,“您在这儿做什么?”   许管事举了举手里的一个礼盒给她看。   “澄少爷今晚要在家里待客,特让我到陆家贸易行的酒窖里取几瓶年轻女士爱喝的酒布置布置。”   闻亭丽笑容微滞:“陆小先生今晚要在家吃饭?”   许管事毫不犹豫点头:“我们老太爷从南洋回来了,晚上要同澄少爷一起招待广东葛家的几位贵客,他老人家许久不曾亲自待客了,我怕别人不够仔细,所以专门开车出来一趟。”   闻亭丽勉强点点头,发车向前走了。   许管事一定在撒谎,她在心里同自己说。   可她没忘记许管事是陆世澄的亲信,若无陆世澄的首肯,谁有本事逼着许管事撒谎?   有没有可能那张纸条压根就没有送到陆世澄的手里?   她真懊悔那天晚上没有亲眼确认一眼就走了。   旋即又想起那位仆欧送完东西出来后对她点了点头,他们是做惯了这种事的,这点小事怎么可能出错?   不行,这当中绝对有某个环节出了差错,以陆世澄的性格,他若不来,准会当面告诉她的。   她满腹疑团,一到公司就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到邝志林处。   晚上回到家,一进厨房就看见周嫂正要将一盘排骨下到锅里,她忙抢着说:“我来。”   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忙活了一个钟头,闻亭丽正式宣告自己不擅长厨艺。   “头发都要烧焦了,即使是招待客人,也没必要亲自做饭对吧。”   她振振有词,打定主意此生再也不进厨房半步。   周嫂简直哭笑不得。闻亭丽一从厨房出来就找寻广雅居的号码,打电话让老板尽快做些热菜送过来。   “周嫂,我上楼洗澡换衣服,您留神听门铃。”   然而,直到闻亭丽洗好澡化完妆下来,陆世澄也没现身,好不容易门铃响了,却是广雅居送热菜来。   “姐姐……”小桃子抱住闻亭丽的腿仰头问,“宝宝饿了,你那个重要客人什么时候来?”   “快了快了。”忽听一阵铃声响,闻亭丽不假思索朝大门奔去,猛然意识到是电话铃在响,又折回来接电话。   “闻小姐。”是邝志林,他仿佛有点不好意思,“澄少爷一从苏州回来就被老太爷叫到陆公馆去了,那封信我一直没机会交到澄少爷手里。”   ……   陆世澄对着镜子整理一下领带,拉开房门出去。   一出门,陆老太爷刚好上楼来,陆世澄漠然点了点头:“祖父。”   眼看长孙要同自己擦身而过,陆老太爷低喝道:“站住!”   陆世澄刹住脚步,可他并没有回头。   “我想我已经提前通知过你:今晚葛家有人来。现在客人都快到了,你打算去哪儿?”   陆世澄直视前方:“我以为上次我们之间就已经达成了共识:我的事,您没有资格过问。”   陆老太爷压抑着怒气说:“不要以为自己掌了两年事就什么事都能做主了!你太年轻,还不明白婚姻对男子来说意味着什么,葛家是不可多得的良配,我希望你别犯糊涂!”   陆世澄置若罔闻,迈步下楼梯。   “我的话还没说完,你给我站住!”陆老太爷厉声道,可是这一回,陆世澄完没没有停步的意思。   陆老太爷眯了眯眼:“即便你现在赶过去,她也未必还在等你。”   陆世澄面色微变,厉目看向陆老太爷:“你派人找过她?”   陆老太爷冷酷惯了,也强势惯了,面对长孙的逼问,毫无愧意地鼻哼一声:   “我让许管事告诉她,今晚你要在家里招待葛小姐,让她不要再抱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提醒你一句:你是陆家的当家人,什么人该接触什么人不要理,自己心里应当有数。”   陆世澄死死盯着陆老太爷,沉着、肯定、迟缓地说:“那么我希望你也记牢一件事:假如你不想我动陆克俭,最好别碰我的人,尤其是她!”   陆老太爷眯了眯眼,陆世澄的眼神凌厉到似能发出寒光,让他不得不怒力压住胸中的恼恨,改而用商量的语气说:   “从前祖父或许可以不管,但如今不一样——去年你为何突然跟她分开,你自己心里清楚,这小姑娘的背景十分不简单,祖父不能眼看着你犯糊涂。”   陆世澄早已转身飞快往下走了。   陆老太爷气得暴喝:“上过一次当,就该清楚她是什么人,你就不怕再栽进她为你设下的圈套里?!我知道,在你身上,她势必耍尽了各类手段,你是她往上爬的通道,她当然会死抓着你不放!你信不信你有一天会死在她手上?!”   陆世澄依旧望着前方,却无比讽刺地笑起来:“我想,祖父没有资格同我说这些话!”   “你——”陆老太爷面色一黑,情急之下,待要厉声训斥几句。   不料胸口一阵发闷,手捂着胸口急遽地大咳起来,旁边的随从赶忙上来扶住陆老太爷。   ……   闻亭丽托腮坐在桌前。   桌上的菜已经热过两遍了,陆世澄还不见踪影,前头小桃子嚷肚子饿,周嫂一边给小桃子喂饼干,一边时不时用闪烁而迟疑的目光望望这边。   七点多了,再怎样耽搁也该赶到了。   不是没想过再给邝志林打电话,但如果陆世澄自己没动静,一再通过外人去打探消息好像也没意思。   就听周嫂在那头说:“小桃子有点坐不住了,我带她去街上转转。”   她二人一走,屋里更安静了。   闻亭丽无聊地拨了拨桌上花瓶里的花朵,忽听前庭花园隐约传来脚步声,她望一眼窗外。旋即高兴地朝大门迎去,因为步伐太快,半路差点被裙角绊倒。   好不容易到门口,她刹住脚步在原地等待对方按门铃,「叮咚」「叮咚」,她从未觉得铃声如此动听,打开门,定定望着面前那道高挑的身影,“你来了。”   她想板着面孔,但她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像星辰一样发亮,也管不住自己的嘴角溢出最欣喜的笑容。   陆世澄大概没想到她开门这样快,有点诧异地将自己的手从门铃上收回。   他的态度仍有点矜持,深深看她一眼,将手里的礼盒递给她。   “抱歉,路上耽搁了一点时间。”   闻亭丽一把将他拉进屋里:“是迟到了一会儿,不过我一点也不见怪,这是贺我乔迁之喜的礼物吗,好漂亮的水晶杯!”   她在董沁芳家里见过这种手工水晶杯,价值不菲。   而且据说每一只杯子上面的花纹都是独一无二的。   她甜丝丝地直笑:“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什么时候买的?刚好我准备了两瓶葡萄酒,我可以马上用它来斟酒吗?周嫂和小桃子刚出去了,你有没有在外头遇见她们?我先带你参观我们的新房子。”   陆世澄尚未来得及接腔,她便二话不说拉着他向前走。   “你瞧,这是起居室。”她兴致高昂地示意他往左边的房间看,“窗外对着的就是后花园,我打算以后在这里招待朋友们,你觉得如何?”   说这话时,她是那样快活,他顺着她的指点向前看了看,沉稳地点点头:“很好。”   闻亭丽果然更高兴了,拉着他又走向另一个房间。   “这是书房,不过你瞧,我的藏书暂时还填不满这样高大的书橱,很多格子都空着……   那边是周嫂的卧室,房里有两扇很大的落地窗,可以直接推开窗走到花园里去,你看这边的景致是不是很漂亮?”   他再次颔首:“嗯……”   她异常欣喜拉他上二楼:“我和小桃子的房间在楼上。”   上楼后,她大大方方把自己的卧室房门打开请他看。   “这是我的房间。”不过她并没有邀请他进屋,只在门口说,“里面有很大的衣橱,外头还有大露台,我让人换了房间的壁纸,你觉得怎么样?”   陆世澄早已注意到那蔷薇色的丝绸墙纸,她一向喜欢这种绚丽的颜色,而她也的确很适合这类颜色。   忽见她满含期待地注视着自己,他只好说:“很好。”   闻亭丽忍不住笑出声:“你今晚只准备说「很好」吗?这边是小桃子的房间,但她现在还不肯自己睡。所以房间里暂时只堆了一些她的小人书和玩具。”   陆世澄在那里想,她跟从前一样把身边的每个人都照顾得很好,不同之处在于,这房子比从前那套寓所不知要宽敞舒适多少。   一切都是她辛辛苦苦挣来的,她完全有资格为此感到自豪。   “你在想什么?”闻亭丽把脸凑到他面前。   陆世澄收敛神色:“我在想,你的新家很漂亮,只是——我有点饿了,请问什么时候可以吃饭?”   闻亭丽一诧,随即笑道:“对不起,我一高兴就忘形了,马上就可以吃饭。”   两人下楼时,恰巧周嫂和小桃子从外头回来,周嫂大概在门前看见了陆世澄的汽车,开门的一瞬间,欢快的笑声涌进来。   “陆先生来了。”   小桃子蹦蹦跳跳:“太好了,陆先生终于来了,姐姐终于不用再像只长颈鹿了——”   “小桃子!”闻亭丽跺了跺脚,“不许乱说。”   她偷偷朝身边瞄一眼,陆世澄宁一宁神,郑重其事从衣兜里取出两个小盒子,蹲下来递给小桃子,另一个则起身送给周嫂。   打开看,一个是儿童手帕,另一盒则装着一幅柔软的羊皮手套,都很袖珍,而又不失精致。   周嫂笑得合不拢嘴:“陆先生,您每次来都这样客气。”   闻亭丽心里高兴,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领着陆世澄走到餐厅里,很正式地将上首一把餐椅拖开。   “请坐吧。” 第82章   说来奇怪, 家里明明只多了一个人,氛围却热闹得像过年,周嫂喜气洋洋进厨房热菜, 闻亭丽旋风一般跑去洗水晶杯, 对于餐桌上新添一位客人,小桃子起初还有点不适应,幼童本就忘性大,陆世澄这么久不来家里,她早想不起当初的种种了。   但陆世澄这人有一种魔力——从前有哑疾时固然只能沉默,如今病好了,话也不见得多起来。   可即便他不怎么说话, 也能让身边的每个人都感到放松和自在。   对此,闻亭丽曾经专门作过分析,得出的结论是:陆世澄从来不挑剔和指责别人,他只要求他自己。   与这样的人相处,任谁都会觉得如沐春风。小桃子固然年幼, 却能敏锐地捕捉到大人们的不同品性, 她在桌旁偷偷观察陆世澄, 发现自己无论是对他做鬼脸也好,还是从他手里抢走水果也好, 这位陆先生都是那样地稳而静。   渐渐地,小桃子卸下了儿童的防备心理,等到周嫂和闻亭丽端着菜出来, 便自告奋勇帮忙把一双筷子放到陆世澄面前, 挥舞着小手说:“陆先生来, 姐姐高兴, 她要做菜,可是头发都烧焦了。”   陆世澄一怔,抬眸打量闻亭丽的头发,闻亭丽大窘。   “我倒是想亲手做几个菜,可惜失败了,以后我再也不会下厨房了。但我打赌这些菜合你的胃口,你先尝尝这个。”   她舀了一勺蟹粉炒蛋放到他的碗里。   陆世澄的目光仍在桌面上找寻,就听小桃子说:“姐姐做的菜呢?我要吃姐姐做的菜。”   周嫂吓一跳:“哎哟,你姐姐做的菜吃不得的!”   “我要吃我要吃。”   闻亭丽带着为难的微笑去厨房端出一盘东西:“喏,这就是我做的红烧排骨,你们不怕难吃就尝尝吧。”   一桌子的人吓得不敢动弹,因为那盘东西无论颜色还是形状都称得上惊悚。   尽管如此,陆世澄还是好奇夹起一块尝了尝,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但还是险些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什么味道?   为什么吃起来像皮鞋?   他几乎是硬吞才能若无其事把那块「东西」吞进去。   闻亭丽窘得不行,忙不迭给他倒了杯水,又抢过他手里的筷子:“我就说不能吃吧,非要尝一口,万一哽死了我可不负责!喏,吃这边的菜就好了。”   周嫂看他二人情状,早已是喜在心头,等到吃完饭,闻亭丽拖着陆世澄去看她给小桃子买的钢琴,陆世澄索性帮她们试了试音。   周嫂看两个人在那边嘀嘀咕咕,抱起小桃子说:“陆先生,您慢坐。”   小桃子哪肯走:“我要跟姐姐他们再玩一会。”   周嫂不容分说把小桃子抱走了。   闻亭丽望向陆世澄,陆世澄则垂眸望着钢琴架上的五线谱,客厅明明比刚才安静不少,但两个人都觉得耳边莫名很吵。   这种听不见的吵闹,让两个人的心都有点乱。   静了一晌,陆世澄从钢琴前走开,坐到沙发上喝茶,闻亭丽看出他跟自己一样心不在焉,并不急着开腔,而是从果盘里挑出一个最圆的橘子,慢条斯理剥起来。   剥着剥着,就想起那次受伤住院时陆世澄为她削苹果的情形,那时候他对她简直千依百顺,不像现在,两个人总是若即若离。   她感触地叹了口气,率先打破沉默:“在想什么?”   他正若有所思看着她剥橘子,闻言,似乎想要说点什么,偏在这时,客厅里的西洋座钟「铛……铛……铛」地响了起来,两个人同时转头看向那边。   钟声连续响了十下,闻亭丽暗暗心惊,时间竟过得这样快。   陆世澄收回视线,转眸望向她:“我在想,十点钟了,我也该告辞了。”   他起身,从椅背上提起自己的外套,他有预感,再待下去,他会控制不住内心对她的渴望,他会把她拥到自己怀里,他会低头找她的唇,他会——   闻亭丽什么也没说,只将把那个未剥完的的橘子放在茶几上,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陆世澄几乎是逃一样离开了她的家,夜色太深,街边没几个行人,他一边漫无目的在马路上驾着车,一面扯松自己的领带,但还是觉得浑身发烫。   她依旧什么也不肯告诉他,他却执迷不悟朝她的方向奔去,他的理性已经彻底瓦解,他一步步走到了迷失的尽头。   前方究竟是天堂一般的美丽花园,抑或是吞噬他的烈火地狱,有谁可以告诉他答案?   他把车停在路边,两手伏在方向盘上。不一会,又开始毫无方向地在街上乱转,路过江边码头时,一阵清凉的风从江面上吹过来,像某种神谕,一下子抚平了他心头的燥热。   他鬼使神差把车停下来,后来干脆下车朝江边走去,码头上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做夜工的伙计,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那些人齐齐扭头。   陆世澄径自走到岸边站定,忽见一个发光的灯箱沿着黑暗的江面缓缓驶来,凝神一看,是一艘豪华大船,桅杆上用灯泡照亮一行字「鸳梦牌脚踏车」。   在这行字下面,竖着一个巨型广告灯箱,灯箱上有个朝气蓬勃的女子在骑一辆脚踏车,霓虹灯一闪一闪,将女子的脸映照得如同一朵水湖中静静绽放的睡莲。   这张脸他梦里都忘不掉,他没有想到逃到这里也能看到闻亭丽。   广告上写着:   【著名影星闻亭丽小姐也爱骑「鸳梦」牌脚踏车。】   “漂亮吧?”身后的暗影处冷不丁冒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嘿嘿,当年我那个相好比这小姑娘还要耐看。”   陆世澄没有搭腔,他看出这人是个流浪汉,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裳,举手投足散发出酸臭味,一边说话还一边砸吧嘴。   他随手从裤兜里掏出几个银圆,俯身将其放到老人碗里。   老人根本不关心自己碗里得了多少钱,而是用新奇的目光仰头睨着陆世澄:“哟,竟是个漂亮少爷,怎么大半夜的不回家?”   陆世澄远远走到一块空地上坐下来,老人居然也马上跟着转移阵地,忽又停下来抽一抽鼻子:“好香,嘿嘿,你刚才是不是跟小姑娘在一起,你身上有脂粉气。”   陆世澄的心跳得奇快,面孔也微热,他不记得今晚跟她有过什么亲热的举动,也许是在钢琴前两个人并肩而立的时候,从她的发丝上沾上的,又或者是她拉着他的手一起参观房间时,从她的手指上蹭到了香气。   如今回想,今晚的每一幕都像是带着香气的诱人美梦,让他至今神不守舍。   他皱眉捡起一块石子朝江边抛去。   “绝对是吵架了。”老头很笃定地说出自己的判断,“不然你也不会大半夜跑到这里生闷气,小两口哪有不吵架的,快回家吧。”   “我没有家。”陆世澄冷冷地说。   “没有家?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家?你爹娘呢?”   老人错愕地再次定睛端详陆世澄,一晌,他伤感地叹口气,一屁股坐到陆世澄身边:   “难怪,没爹娘的孩子总是苦命的,无依无靠,凡事都得自己琢磨,逢年过节别人家里越热闹,你心里就越凄惨。不过你得明白一件事,一个人终会有家的,心安在哪儿,家就安在哪儿,懂不懂?”   陆世澄深深瞥他一眼,这老人虽然看上去疯疯癫癫的,说起话来却自有他的一套。   这时候,江面上飞来一只蝴蝶,好巧不巧栖落在陆世澄的肩头,老人眼睛一亮,孩子气地伸手去捉,蝴蝶却翩翩然飞走了。   老头子失望地跌坐下来,嘴里念念有词,在自己胸口捉一只虱子,百无聊赖在嘴里嚼着,又捉一只递给陆世澄,看陆世澄没有要躲开的意思,他大嘴一咧:“你多半在心里想:假如你嫌弃地躲到一边去,这老头准会觉得难堪。所以你才挺着不动,你这小伙子心肠怪好的。”   陆世澄自嘲地说:“我只是有点累了,懒得动。”   “这话是瞧不起老头子的眼力了。”老头子笑嘻嘻指指自己的鼻尖,“别看我现在自由自在的,当年我也当过大老板,老早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好人坏人,吃粥或是吃肉,人生不过是一场梦。   如今我是不喜欢同人打交道了,但是过去什么人没见过?   我一眼就看出你人不坏,好心劝你一句:如果你是因为女人想不开,赶紧去找她吧,否则将来有你后悔的。”   陆世澄凝视着前方的灯箱,冷不丁问:“你当年的那位相好呢。”   老人愣了愣,也跟着扭头看向船上的「闻亭丽」。   “她有没有骗过你?”陆世澄心不在焉发问,这话听着不像在问老头,倒像在问他自己。   老头毫无预兆地大哭起来:“她没有骗过我,可是我骗了她,然后她就飞啦,像刚才那只蝴蝶一样,说飞走就飞走了。”   他果然是疯子。   哭着哭着,老头子抬手抹了把鼻涕,凑过去仔细觑着陆世澄的表情:“你肯定在心里想,不就是一只蝴蝶么,大不了再找一只就是了!呸,不对,全不对!   我告诉你,世界上就没有两只一模一样的蝴蝶,今后你遇见再多蝴蝶,也不是当年那一只了,你骗不了自己的。”   陆世澄惊异地看着面前的流浪汉。   “你只有跟这一只蝴蝶在一起才开心!可是你还在赌!这一赌,嗬嗬,人生就算是彻底完蛋了,你追也追不上,就算用网逮住它它也不理你,再后来,她就阴差阳错死在这江里了。”他对着江面撕心裂肺喊道,“你回来,你快回来!”   他越说越混乱,越哭越伤心,忽一头瘫倒在地上,嘴里喃喃地说着什么。   陆世澄倏地起身。   老头子在地上昂起头望着他。陆世澄在衣兜里摸出几个银圆,但是这一次他没有把它扔进老头的碗里,而是塞入老头子脏破的衣襟里,再替他重新掩好。   “你要走了?”老头忍不住问他。   陆世澄嗯了一声。   “你去哪儿?”   “去找我的蝴蝶。”陆世澄头也不回地朝岸边走去。   ……   夜已经很深了,可是闻亭丽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陆世澄的脸,这会儿他在做什么,也在琢磨他们两个人的事么?   尽管今晚他们两个人没有把话彻底说开。   但他的挣扎和痛苦,她全看在眼里。   她是不可能妥协的,再喜欢他,这件事上也不可能让步,要和好,除非他低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此刻他的心,一定比她的心更乱。   想着想着,她心烦意乱翻了个身,枕边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铃声。   闻亭丽愕然抬头,这次搬新家,她特意在自己的房间安装了一个分机。   但是她想不通有谁会这么晚给她打电话。   趁着楼下周嫂还没被吵醒,她慢腾腾拿起听筒:“喂……”   “睡了吗?抱歉这么晚吵你。”那低磁的声音仿佛不是隔着听筒,而是在她的耳畔响起。   闻亭丽一讶。   这是陆世澄第一次深更半夜打来电话。   如此冒犯!可是她偏偏喜欢得不得了。   “你怎么——”她的心突突狂跳。   陆世澄攥紧话筒,他本想直接开车到她家来找她,可是那简直太疯狂! 第83章   “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他的口吻是郑重其事的。   闻亭丽预感到了什么, 声调一紧:“等等,你等等!”   她深吸几口气:“我准备好了,你可以说了。”   陆世澄却笑起来。   闻亭丽情不自禁也跟着笑。   那是一种毫无缘由的, 只能两个人心领神会的笑, 笑起来牙根都有点酸软,宛如刚吃下一大碗新鲜杨梅。   笑到最后,闻亭丽捂着自己的胸口,连喘带笑地说:“停一停,我们两个好好说话。”   陆世澄直截了当对她说:“明晚你有时间吗?我想见你。”   闻亭丽再一次捂住自己的嘴巴,尽管心里早预感。但她直到这一刻才无比确定,他妥协了, 为了她。   明明是高兴的事,但不知为何,她觉得心口位置有点疼。   “有时间!当然有时间。”她语无伦次。   “那么我们在哪里见面,还是我去接你?”   没有拖泥带水,也没有欲擒故纵。   闻亭丽愈发觉得鼻根发酸:“我大概七点钟忙完, 你安排一个地方, 七八点钟我去找你好不好。”   “好, 那么……我们明晚见。”   两个人同时安静下来。   他听着她不大平稳的呼吸声,心中既酸楚, 又心痛,同时无比释怀,他等不及想见她, 隔了好一阵才挂断电话。   闻亭丽没有动弹, 直到那边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才跟着恋恋不舍放下电话。   随即她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狂喜地扑倒在床上。   她被巨大的快乐淹没了,此刻的她就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而床上的被子,就是拥抱她的海浪。   她笑着在被浪里翻过来,滚过去,高兴得不知怎样才好,忽又静止下来,红着眼圈望向天花板。   这一晚对陆世澄来说,必定十分难熬。尽管他心里还怀着那样多的疑问,可他最终选择了包容和退让。   过去的种种,将在今晚画上终点。   明天,对他们两个人来说,将是崭新的开始。   闻亭丽动容地将头深深埋进枕头里。   一直以来她就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被陆世澄所吸引,可是经过今晚,这份喜欢里又添加了一些新的情愫,不是轻飘飘的,而是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密密实实覆盖在她心头。   后来,她睡着了,可即便睡着了,嘴边也含着一抹笑意。   这一觉,睡到了九点多,起来后,闻亭丽急乱而愉悦地洗漱,到楼下,就见客厅里堆着好些礼盒,几个绚烂的花篮上飘着「乔迁大吉」的红绸。   “高小姐和黄导演让人送来的。”周嫂笑吟吟地说,“小一点的是赵小姐和燕小姐派人送的,还有个礼盒不知是谁送的,一清早就放在门口了。”   闻亭丽近前捧起那礼盒细看,这次搬家她只告诉了几个信得过的人,料着是某位亲密朋友送的,一看那上头的字迹,就知道是厉成英送来的,盒子里装着一套书房用的文具,看上去既体面又实用。   闻亭丽微微地笑,厉成英生活简朴,对朋友却一向很大方。   她忙坐下打电话,一听见厉成英的声音,她就开心地说:“看到您送来的礼盒了,您和刘护士长最近都好吗?上次我出事,你们既出钱又出力的,我还没有当面向您道谢呢,这次又——”   厉成英只是笑:“你今日怎么这样高兴?”   闻亭丽顿了顿。厉成英是个厚道人,并未继续追问,只像长姐一般殷殷叮嘱:“听说你最近经常自己开车出门,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北平那边暂时还没有邱大鹏的消息……对,耐心些……有空多练练我教你的那套搏击术。”   她说一句,闻亭丽就嗯一声,最后她问:“您要出门吗?”   厉成英轻描淡写地说:“今日要去外地一趟。”   闻亭丽肃然起敬,想必又是去执行什么重要任务,她没有多问。上午十点钟学校还有一堂大课,她先是赶去学校上课,中午在学校食堂随便吃了一碗鳝丝面,紧接着赶去公司讨论《窈窕侦探2》开机的事。   公司里,同事们见到闻亭丽的第一句话居然也跟厉成英一样:“闻小姐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闻亭丽只是笑,原来一个人发自内心高兴的时候,神态里是藏不住的。   会上,刘梦麟正式宣布《窈窕侦探》第 三部即将开机,女主角「傅真真」仍由闻亭丽扮演,只是与拍摄第 一部时不同,这次闻亭丽的片酬涨到了两千五百大洋。   对此,公司里的人丝毫不觉得惊讶,《窈窕侦探》正如火如荼在各家影院上映,南洋片商为了购得这部片子的海外放映权,开出了一万五大洋的天价,近日找闻亭丽拍广告的商家多到排不过来,以她目前的势头,片酬再高也不奇怪。   散会时,黄远山一把拉住闻亭丽:“刚才在会上,你提意见说戏里的服装不符合大学生最流行的样式,要不下午我们去你们学校逛逛?”   “也好,不过我们得先去一趟高家,高筱文说有事找我。”   两人同坐闻亭丽的车去高公馆,高筱文再次准备让闻亭丽给她的傲霜粉膏打广告。   而且,与从前闹着玩不同,这次是相当正式的广告。   本就是互帮互助的好事,闻亭丽自是毫不犹豫答应,三人兴高采烈聊了一会,闻亭丽便同黄远山告辞出来,在高公馆门外的林荫道上碰见孟麒光的车。   “麒光。”黄远山主动摇下车窗同他打招呼,闻亭丽只得停下来。   孟麒光也摇下车窗,两辆车就这样并排挨在一起,远看像两个人亲亲秘密贴着耳朵说话。   孟麒光望望对面,闻亭丽那张光彩焕发的脸,像镜子一样照亮他的心。   “闻小姐今天怎么这样高兴?”   又是这句话!   这次闻亭丽却毫不客气地回敬一句:“心愿得偿,我当然高兴了。倒是孟先生,您真不愧是做大事的人,赌输了还能笑得这样开心。”   一想到孟麒光前晚送来葛小姐电话和地址刺激她的举动,她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挑衅地看着他,可是她低估了孟麒光的城府,他面上非但没有露出半点不悦,反而耸耸肩:   “输了就输了吧,愿赌服输,不过话说回来,当时孟某也是一片好心。”   “好心?”   “怕你被人骗,这种事弄清楚一点总归没坏处。总之,先恭喜闻小姐「心愿得偿」,也不枉孟某做了一回小人。”   闻亭丽瞪他一眼,发动汽车扬长而去。   黄远山一头雾水:“你和孟麒光究竟在打什么哑谜?”   高庭新在远处含笑看着这一幕:“你怎么才来,等你半天了。”   两人进了客厅,高庭新历来心粗,也没看出孟麒光面色不太对,一面让人给他泡茶,一面自顾自坐下来打电话预定晚上的饭庄,等他放下电话,孟麒光仿佛才回过神:“鸿苑没有包厢了?”   “别提了,鸿苑今晚不对外营业,整栋楼都被人包了。”   “连你的面子都不给?”孟麒光打趣道。   “我也纳闷得很,即便吃饭时怕被人打搅,随便包下一层楼也就是了,用得着包一整栋吗——   嘶,你说会不会是陆世澄要在那儿请人吃饭?也就他的面子有这么大了,鸿苑毕竟是陆家在上海唯一的餐馆。”   孟麒光面色一淡。   这下连高庭新都看出不对劲了。   “怎么了?对了,刚才你在门前跟闻亭丽说了什么,她好像气呼呼的,你得罪她了?”   恰巧高筱文风风火火从楼上下来。   “闻亭丽这会儿高兴着呢,今天谁得罪她都没事的。”   高庭新笑问:“噢?闻小姐近日有什么喜事?”   高筱文眨眨眼,很巧妙地打住了话头:“还能因为什么,自是因为《窈窕侦探》的票房比《南国佳人》更好呗,孟大哥你慢慢坐,我还得去见我的生意伙伴。”   “生意伙伴?”高庭新对妹妹的事业一贯采取嗤之以鼻的态度,“你那些小打小闹也能叫生意。”   “我们走着瞧!”高筱文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高庭扭头对孟麒光说:“说到电影,陈茂青你认识吧?就是那个电影皇后玉佩玲的经理,他如今是华美电影公司的一把手,前一阵他托人找了我好几次,说是想见见你。”   “他?”孟麒光一哂,“现如今,什么样的货色都能约见我了?”   “他这人名声的确不大好,你不想见,我就让人回了他。”   讨论一回兴建游乐场的具体细则,眼看天色不早,高庭新便要拉孟麒光去别处消遣,孟麒光只说懒得去。   自高家出来后,孟麒光让自己的随从去葛小姐的住所打听,随从回话说:   “葛小姐一大早就去了杭州,说是计划在杭州玩上半个月再回上海。至于鸿苑那边,暂时什么也打听不到,只听说今晚有人要在那里招待贵客。”   孟麒光沉默一晌,独自开车回孟公馆。   路上经过某家电影院,远远看见院门口挂着闻亭丽《窈窕侦探》的电影画报,孟麒光望着那张神采飞扬的脸,不知不觉放慢了速度,不提防另一辆汽车从侧边路口开出来,天色已晚,孟麒光又有些心不在焉,等他意识到不对劲,赶忙猛打方向盘避让侧边的车,可哪里还来得及,「砰」的一声,汽车直直撞向左前方的高墙。   孟麒光一头撞在方向盘上,顷刻间丧失了意识。   ……   闻亭丽到家已是六点整,一进家门就急不可待问周嫂:“白天陆先生打过电话来吗?”   周嫂将手里一封攥了许久的信递给闻亭丽,含着笑意说:“傍晚陆先生送来的,他听说你没回来,也不肯进来坐一坐。”   闻亭丽把信按在自己心窝的位置,喜滋滋跑上楼,开门坐到妆台前,甜而慢地读他的信。   其实陆世澄只是在信上告诉她见面的地点在一个叫「鸿苑」的饭庄,内容不过二十个字。   但是她老觉得信上写了许多内容,对着信来来回回读了好几遍都不舍得放下。   她的交际圈如今也算广阔,可她并没有听说过「鸿苑」这个名字,想必是私人高级俱乐部之类,在那儿用餐不必担心被影迷撞见。   看样子,陆世澄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她只需安心去赴约就好。闻亭丽对着信纸吻了一吻,满心欢喜地在衣柜里找出一件新做的银色旗袍,怕夜里凉,在外面加一件同色上衣,又把去年陆世澄送给她的那串粉钻项链系在颈间,然后咚咚咚下楼。   那地方在白赛仲路,为了尽快赶到,闻亭丽一路上专抄近道,开到辣斐德路时,她的心骤然踏实下来,因为前方就是白赛仲路了。   她暗想,这一路开得这样快,也不知头发有没有被风吹乱,眼见马路上没什么行人,干脆把车停到街边,拿出镜子借路灯检视自己的妆容。   左边的巷子里猝然传来两声极短促而震心的响声。   闻亭丽一静,随即觉得头皮发麻,枪声!她绝不会听错。   她迅速丢掉手中的镜子,火急火燎发动汽车,这等是非之地,必须尽快远离!   可是没等她起步,前面路口转出一个人,踉踉跄跄朝她汽车的方向跑来。   闻亭丽疯狂转动方向盘避让对方,可是一个人最怕什么,往往越来什么,汽车莫名其妙没能打着火。   而那人,好巧不巧扑倒在她的汽车前盖上,一下子拦住了她的去处。   闻亭丽想也不想就将枪从包里掏出来,对准前窗玻璃,那是个中年男子。   巷子里另有一人提枪追赶上来,这人的身影竟然十分眼熟。   厉姐。   闻亭丽麻利地推开门迎出去。   厉成英却仿佛不认识她似的,连看都不看她,对着那男子的后脑勺补上一枪,薅着他的衣领,将他如死猪一般从闻亭丽的汽车盖上揪下来。   “快走!”这话却是对闻亭丽说的。   闻亭丽却无法挪动双足,因为她发现厉成英的胸腹处全是血。   “您受伤了!”她的心缩成一团。   厉成英反手把她推开:“我没受伤,是这人的血蹭到我身上了。当心也蹭到你身上,巡捕很快会被枪声引来,你快走!”   她看上去神色如常,一点也不像受伤的样子,说完这话,二话不说将闻亭丽推回车内。   闻亭丽不放心地盯着她身上看,厉成英声色俱厉斥道:“听话!”   这当口,最聪明的做法就是听从安排,闻亭丽乖乖听厉成英的指示把车开出去,可是没走多远,又迅速折回来,如果她没看错,厉成英的牙缝里有血。   一股不祥的预感牢牢攫住她的心,火急火燎开车回到原地一望。顿时觉得一盆冰水从头顶上脚下,厉成英倒在马路边。   出事了!   闻亭丽白着脸推开门朝厉成英跑去,这时候什么也不能问,满脑子只有一个字:快!   她拼劲全力把厉成英拖起来推到自己车上,这一回,厉成英已然无力阻止她。   因为有大股大股的鲜血从她的口里和胸腹部流出来。   闻亭丽浑身冰凉,这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厉成英,她认识的厉姐,永远精力充沛,永远挺拔如松,而眼前这具身体,正随着鲜血的流失飞快枯萎。   她吃力地把厉成英放到后座,又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到她身上帮她取暖,接着便跳到前座,胡乱抹了把眼泪,向前疾驰而去。   她第一反应就是开到白赛仲路去向陆世澄求援。   但厉成英一定不容易她这样做,果听后座传来低低的呻吟:“别让任何人知道。”   闻亭丽朝白赛仲路的方向投去一瞥,果断调转车头的方向朝来路驶去。   “别怕,厉姐。”她一边用手擦脸上的冷汗,一边颤声安慰厉成英,“有我在,不会有事的,很快就到红十字会医院了。”   “不能去医院……”厉成英在后座虚弱地说,“去找刘向之,她那里有药,有手术设备……”   “是。”闻亭丽喉咙发哽,拼命点头。   这时候,前方突然开来一辆巡捕房的汽车,闻亭丽登时惊悸得像个死人,眼看无路可退,心中一横,大大方方迎面开过去,一边开,一边轻松地哼歌,那帮巡捕果然没起疑心,甚至都没往她的车内瞟一眼,径直越过她的车。   厉成英在后头露出欣慰的微笑:“一直是这样聪明……又聪明又大胆。”   闻亭丽本想回以一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下来,她听得出厉成英的状态已经相当不好了。   “前头那个男子……是个日方间谍,去年我们破坏过他们在上海的行动,这次他是有备而来,好在……我一个人解决了他,没有牵涉到其他同伴……这件事牵涉到的人越少越好。”   厉成英庆幸地在后座喃喃自语。   闻亭丽泪眼模糊点头头:“知道了,厉姐,求您不要说太多的话,先闭上眼睛养养精神。”   时间过得奇慢,面前的路仿佛永远没有尽头,闻亭丽眼泪不断往下流,机械式地开着车,恨不得再快、再快一点,心里不断为厉成英祈祷。   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到了一个荒废的厂子面前 ,道路尽头有人急速奔出来。   闻亭丽早将手枪上了膛,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直到看清楚是刘护士长,才急忙推开车门。   “她在哪儿?!”刘护士长身后还有好几个人,每个人的眼神都怀着强烈的忧惧。   “在后座!她流了很多的血……”闻亭丽快速地说,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冷得像冰块,边说边拖着刘护士长的手向车后走。   刘护士长一看见厉成英的模样,双腿便是一晃。   但她马上就打起精神,对身后的同伴说:“快通知王大夫准备上台。”   厉成英说的没错,这间废弃厂房简直就是一个临时的医疗站,里屋有一张手术床,角落里堆着许多药品和一些器械,他们小心翼翼把厉成英安置在上面,布单一盖上去,厉成英的血就染湿了一大片。   那刺心的红!   闻亭丽在发抖,不,不只她,她看见好几个人的手在发抖。但是,刘护士长是那样沉稳和坚强,在她的指挥下,一场紧张有序的抢救工作开始了。   闻亭丽寸步不离地守在外屋。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面不时传来脚步声,偶尔也有交谈声。   但没有一个人出来告诉她厉姐的情况。   屋内每传出一点动静,闻亭丽的心就猛地一跳。   从来没有一次等待让她感到如此揪心,从来没有一个夜晚让她觉得如此寒冷。   终于,她疲惫不堪地跌坐到地上,把头向后靠在墙壁上。   这一动,发现自己的脖颈上有光,低头看,是那串粉钻项链。   陆世澄!   闻亭丽慌乱爬起来,她忘了他还在鸿苑等她!   她急得团团转,在屋子里四处寻找电话,却发现这地方压根没有线路,忙刚要拉开门出去,侧屋有人出来。   “闻小姐,厉姐想见见你。”   闻亭丽心中燃起一线希望,忙随那人进屋。然而一看见厉成英的面庞,她的鼻根好似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没有救了。   她从没有在一个活人的脸上见过那样灰败的面色,死亡的气息已然逼近。   屋里有人在无声地哭,闻亭丽牙齿上下打着战,哆哆嗦嗦朝厉成英走去。   厉成英颈部僵硬地对着天花板,眼神已经涣散了。   “厉姐……”闻亭丽俯身对着厉成英哭,眼泪滴落在厉成英的脸上,看上去就像是厉成英在哭。   闻亭丽直觉这是一种亵渎,忙伸手把那滴泪擦去。   厉成英从不流泪,她是如此坚毅,死亡的到来,并不会让她胆怯。   厉成英的眼睛好像已经看不见了,但她仍听得见耳边的动静,“谢谢你把我……带回来。”   闻亭丽泣不成声:“不,我要谢谢您,没有你和邓院长,我早被姓邱的害死了,还有这把枪……您教了我太多东西,厉姐,求您振作一点。”   厉成英已是气若游丝,可她依旧在顽强地说着什么。   闻亭丽俯得更低些。   “救人……救更多的……”   接下来便是长久的寂静。   闻亭丽固执地,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儿听着,仿佛只要自己不动,厉成英就会一直说下去,刘护士长突然放声痛哭起来。   屋子里每个人都在哭,哭声中饱含着深深的不舍和不甘。   闻亭丽倔强地僵立着,直到有人把她轻轻搂进自己的怀里,满腔的悲恸才刹那间从身体里迸发出来,她大哭,哭得腰也直不起来,哭得跪倒在地上。   ……   闻亭丽呆滞地用水洗了把脸,抬头时,无意中在镜中看见了自己苍白浮肿的脸,眼泪再次涌出来。   这一晚,对她们每个人来说都太煎熬了。   里屋的人正在低声商量厉成英的后事,期间刘护士长不断催促闻亭丽离开此地。   闻亭丽进屋最后看一眼厉成英的遗容,丧魂落魄走出去。   天已经亮了,朝阳洒落在脸上,她却只觉得刺眼,她们每个人都有新的一天,只有身后那位长姐式的好朋友,将永远停留在漫长漆黑的夜里了。   她在原地默默将眼泪擦干,把车开回市区,忽然浑身一个激灵,调转车头开向白赛仲路。   很快找到了那幢名叫鸿苑的小白楼,她在铁门前按响门铃,有位穿长衫的男子走出来。   “请问您找谁?”这人上下打量闻亭丽,忽一愣,“您是闻亭丽小姐吧。”   闻亭丽满怀不安地说:“请问陆先生还在里面吗。”   那人默不作声把她领到楼上一个房间,房间里空无一人,桌上有一大捧殷红的玫瑰花,花瓣已经有点打蔫了。   花底下是一个蓝色丝绒首饰盒,旁边搁着一个空杯子,一摸,杯身居然还有余热。   “陆小先生在这里等了您整整一夜。”那人在她身后慢声说。   闻亭丽泪盈于睫,火急火燎就要下楼,那经理却追上来把那个丝绒盒子递给她。   “这是陆小先生落在这儿的,麻烦您带给他吧。”   闻亭丽在车内打开丝绒首饰盒,是一对精致的蝴蝶钻石耳坠,蝴蝶的腹部是整颗钻石做的,双翅一颤一颤,有种栩栩如生之感。   闻亭丽心中酸酸的,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这对蝶翅。   她用最快的速度赶到陆公馆,不料还未下车,就看见陆家门前停了许多车辆,铁门大开,许管事在门口急匆匆指挥下人,一望便知出了事。   闻亭丽惶然下车朝门内走去,许管事一愣,迎上来说:“闻小姐。”   “我进去找陆小先生。”   许管事为难地说:“要不您改天再来吧,眼下府里正乱着,澄少爷未必有心情招待您。”   突然有人在那头说:“闻小姐!我正要去找你。”   是邝志林,他坐车从陆公馆出来,闻亭丽立即跑到车边:“邝先生。”   她一上车就注意到邝志林的脸色十分难看,她迫不及待发问:“府上究竟出什么事了?”   “陆老太爷凌晨突发心绞痛。”邝志林用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因当时澄少爷不在府里,下人们一时找不到人请示。所以不慎耽误了一点救治时间,这会儿陆老太爷仍在医院抢救,陆家的族人已经闻讯赶来了,看意思是要问责澄少爷。”   说到此处,邝志林用刀锋般的眼神扫向闻亭丽:“冒昧问一句,闻小姐昨晚去哪儿了?澄少爷一整晚都在鸿苑等你,等到后头他唯恐你出什么事,派了几个靠得住的人悄悄去找你,可是一直找到天亮,也没打探到你的消息。”   闻亭丽伤心地闭了闭眼。   临走前刘护士长一再叮嘱她,厉成英的死暂时不能对外透露半个字,日本人仍在租界搜索她们的伙伴。一旦走漏风声,很可能会引来更多的暗杀行动,造成更多的牺牲。   这绝不会是厉姐希望看到的局面。   闻亭丽这种罕见的沉默,唤起了邝志林心头的一丝疑惑。自打他认识闻亭丽,就没有见她这样消沉过,那种死气沉沉的感觉,让他无法再逼问下去。   迟疑间,邝志林想起自己早上在报纸看到的两条新闻。   一份是早报,一份是昨天的晚报。   晚报上的新闻题目是【新红女明星疑似与实业巨子交往密切】。   底下附有两张照片,一位年轻女子跟一个衣着光鲜的公子站在花园角落里说话。   另一张照片是两辆汽车并排挨在一起,在极短的距离内,车里的两个司机互相望着对方。   邝志林一眼就认出那是闻亭丽的车,那个男人也不难辨认,两张照片里都是孟麒光。   文章写着:“某女明星暗恋该实业巨子多时,一方面爱慕该巨子精明强干、风流倜傥,一方面则是因这男子曾经救女明星于水火之中。   据说女明星的钱包里至今藏着对方的名片,可见该男子在此女心中地位不一般……两人如今经常避开公众视野偷偷私会,可由于次数频繁,不时会被有心人撞见……”   而今天的早报,最显眼的版面上刊登着孟麒光昨日出车祸被送进医院抢救的新闻,车祸时间正好是昨天傍晚。   据说孟麒光在慈心医院抢救了一整晚,至今仍未脱离危险。   想到这,再看看闻亭丽那双浮肿的眼睛,邝志林只觉得疑窦丛生,转念一想,澄少爷绝对也看到了这两份报纸。   于是又将一肚子的话硬生生压下去:“见了澄少爷再说吧。”   进了主楼,邝志林径直带闻亭丽上楼,忽听侧面的花厅里有人气势汹汹地说:   “听说昨天你在鸿苑等一个女人等了一整晚,早上又四处去找那个女人。难怪爹出事的时候底下人找不到你,在你心里,你祖父是不是还不如外头一个女人重要?   陆家怎会出你这样的不肖子孙!几位堂伯,你们务必评评理,他这样的人也配当陆家的当家人?!”   邝志林脸色陡然阴沉了几分,闻亭丽一下子听出那是陆三爷的声音,这人居然来得这样快。   “世澄,你祖父年岁已高,你身为他挚亲的长孙,不说菽水承欢,总该处处当心吧,你怎能如此怠慢?   听说你祖父出事后,底下人花了整整三个钟头才找到你,你、你实在是太让我们失望了。”   陆世澄俨然习惯了面对这样的枪林弹雨,平平淡淡地说:“所以三叔今早可曾去医院探望过祖父?”   陆克俭一噎,扭头发现外头站着闻亭丽和邝志林,立刻转动轮椅把矛头对准了闻亭丽,扫一眼闻亭丽脖子上的项链,冷飕飕地说:“是她对不对?她就是那个女明星?谁给你的胆量找到陆家来?!”   数道锐利的目光射向闻亭丽,陆世澄立即吩咐邝志林:“先把几位长辈带去医院,我稍后就来。”   “少来这一套。”陆克俭厉声道,“昨晚的事你不尽快给个交代,族中几位长辈都不会放过你!”   可是邝志林已经带着人朝他的轮椅走过去,在陆三爷的呵斥声中,不容分说把他推出去。   旋即又进来客客气气请陆家那些族中长辈。   几位族人并不愿意搅在他们叔侄俩的恩怨中去,邝志林这一来,当即顺坡而下,一个个全走了。   转眼间,厅里只剩下陆世澄和闻亭丽。   闻亭丽心中有着无限的愧疚和委屈,埋头朝陆世澄奔过去。   陆世澄等不及伸臂将她搂到怀里,低头细细打量她:“你昨晚去哪儿?”   他没有任何怪责的意思,语气里只有藏不住的关切。   “昨晚我一个朋友出了事,事态紧急。所以没机会给你打电话,我才知道你在鸿苑等了我一个晚上。”闻亭丽愧疚地说。   陆世澄暗暗觉得心惊,难以想象昨晚她究竟遭遇了什么,脸色竟是如此的差,精神是如此的萎靡,眼神里的悲痛更是藏也藏不住。 第84章   他愈加惊疑不定, 耐着性子等她平静下来:“究竟出了什么事?一整夜我都见不到你,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闻亭丽眼泪夺眶而出:“我一个朋友昨晚被人暗算了,我一整晚都在忙这事, 原谅我……我不能说更多。”   她把脑袋挨在他的颈窝上, 小声啜泣着。   陆世澄担忧地凝视着她,忽然低声追问:“如果我说我想知道呢?”   他握住她的肩膀把她从自己身上推开一点,看着她的眼睛说:“你还记得自己那一晚都对我说过什么吗,你说那是你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欺骗我,从今往后你对我只有百分之百的坦诚,我不要求什么百分之百,我只想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看上去这样伤心, 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别让我揪心好不好?”   闻亭丽愧疚得无地自容,背过脸说:“没有人欺负我,我这位好朋友过去一直像长辈一样关照我,昨晚她去了……”   她陡然想起刘向之对她的警告,想起厉成英凄惨的死状, 只觉得万箭穿心, 猛地扭头用泪眼看着他:“你也说过你愿意尊重我的一些秘密, 为什么一定要问得这么清楚呢?!”   陆世澄哑然望着她,望了足有半分钟之久, 一个字都不再问,越过她向外走。   闻亭丽一凛,追上去说:“对不起, 我伤心到脑子都有点糊涂了, 我在说胡话, 但是请你相信我, 这一次我完全没有欺骗你,我已经尽可能把能说的都告诉你了。”   陆世澄缓声说:“曾经我以为,只要我喜欢这个人,什么都可以不计较,现在我才知道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只要有一个秘密存在,就会衍生出无数的谎言……   闻亭丽,我的人格没有你想的那么伟大,我做不到在你一次次食言的时候,还能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想!”   说着,他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身上扯开:“问问自己的心,究竟是我不信任你,还是你从头到尾都不曾信任我?!”   “不!”闻亭丽哭起来,“请给我一点时间,昨天晚上,我刚刚经历一场非常痛苦的离别,我现在整个人很乱,你让我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   “你想冷静多久就都可以。”陆世澄心中苦如黄连,哑声说,“也许在你心里,我根本就没有你想象中那么重要,我们两个都需要好好想一想,你和我究竟适不适合在一起。”   说完这话,陆世澄避开她径直朝外走,闻亭丽急追两步却没能追上。可想而知,若非他自己愿意,别说想要拦住他,就连近他的身都不可能。   ……   整整两天,闻亭丽没有去找陆世澄。   她自己还在为厉成英的牺牲而痛苦,而陆世澄多半也还没有消气。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两个人见了面,也会闹得不欢而散。   她常常捧着那个蓝色丝绒盒怔怔地看,看着看着就会内心酸痛难言,她不断告诉自己:   等到这阵子风声过去,她一定找个机会向他解释清楚那晚的事,她深信,只要两个人彼此相爱,没有什么心结是不能打开的。   幸而赶上《窈窕侦探》第 三部开机,她可以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新工作,不至于每时每刻都过得无比煎熬。   黄远山告诉闻亭丽最近报纸上有她的花边新闻,她也无心理会,只让公司帮忙处理。   第三日刚收工,有人给闻亭丽送来一封密信。   是刘护士长令人送来的,她们整理出了一批厉成英的遗物,打算将其中一部分送给闻亭丽。   翌日傍晚,闻亭丽细细乔装一番,驱车赶往慈心医院。   刘护士长在上次那间库房等她。短短几天,刘护士长就瘦了一圈,看得出这几日大家都不好过。   两个人默然相对,都觉得喉头发苦,刘护士长强打精神将一包沉甸甸的东西递给闻亭丽:   “厉姐的遗物不多,我们几个商量一回,一致决定把这个给你,收好,日后会有用处的。”   竟是一包子弹,足有二十多枚,闻亭丽将它紧紧贴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邓院长她老人家知道了吗?”   “知道了,邓院长非常伤心,但——”刘护士垂下眼睛,“这毕竟是厉姐自己选择的道路,在踏上这条路的那一天,她就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你要相信,我们不会让厉姐白白牺牲的。”   闻亭丽胸膛起伏,飞快转过脸擦了下眼角的泪水。刘护士长给了她一个新的联络方式,接下来没有再说别的,只催她离开。   闻亭丽闪身出来,走到楼梯间,迎面看见黄远山和高筱文。   换作别人,未必能一眼认出闻亭丽,她二人却没少见闻亭丽易容后的样子,两人一懵,火急火燎跑上来把她拉到一边,小声说:   “你胆子也太大了,就不能等两天再来探望孟麒光吗,你知不知道医院这会儿有许多记者!”   “记者?孟麒光?你们在说什么?”   “别告诉我你不是来看他的,那你装扮成这样做什么?”   闻亭丽心头一跳:“我来看望秀德的一个老同学,孟麒光出什么事了?”   “他出车祸了,伤得很重,至今昏迷未醒。我不信你完全不知道这事,前几日报上登过他的新闻。”   “我真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   “礼拜一傍晚,就在大光明电影院附近街口出的车祸。”   礼拜一?闻亭丽心中一恸,那正是厉姐遇害的那一晚,当时她哪有空注意别的事。   等等,她心里豁然亮堂起来!原来那一晚,发生了那么多的事,而有些事她直到这一刻才想通。   不能再等了!她想现在就见到陆世澄!   “所以你们现在是要去孟麒光的病房吗?我就不进去了,我从后门出去。”   “也好,最好当心一点,省得再被人撞见。”   三个人在楼梯口分手,不料身后有人叫他们。   “远山,高小姐。”   一回头,竟是乔太太和乔杏初。   “你们也来探望麒光吗?”乔太太好奇地打量闻亭丽,“这位是?”   高筱文不动声色把闻亭丽挡在身后:“噢,她是廖小姐,我们厂子里的一个朋友,她得了皮肤病不能吹风,这次是来医院拿药的。”   趁这工夫,黄远山悄悄用胳膊肘怼了怼闻亭丽,闻亭丽一抬腿就走了。   乔太太若有所思盯着闻亭丽的背影,忽似想起了什么,抬手向前一指,乔杏初及时开腔打断她的话:“妈,我们进去吧。”   乔太太意味深长瞟瞟儿子,又把话咽了回去。   一行人刚走到孟麒光的病房,就看见几个陌生男子从楼梯间上来。   高筱文跟黄远山对了眼色,黄远山特地等罗太太母子俩进了病房才低声道:   “多半是陈茂青找来的记者,《窈窕侦探》一上映,就盖过了他们公司新片的风头,他心里恨得不行,最近一直在谋划着抓闻亭丽的错处,可他忘了,闻亭丽已是今非昔比,这点小打小闹可搞不垮她了。”   ……   闻亭丽一从慈心医院出来,就径直去陆公馆找陆世澄,结果陆世澄不在。   她又迅速赶往惠群医院,可她忘了陆家这方面口风有多严,枉她在护理站打听半天,愣是连陆老太爷住在几楼都没打听出来,末了她灵机一动,对那几个陆家的随从说:“我有一桩很急的事要找邝先生汇报,麻烦你们帮忙通传。”   不一会,邝志林下楼来,他一开始也没认出易容后的闻亭丽,只疑惑地站在台阶上观察四周。   “邝先生。”闻亭丽站在阴影里小声唤他。   邝志林愕然笑道:“闻小姐?你平日都是这样出门吗?澄少爷这会儿未必能抽得开身。”   “我只同他说两句话,耽误不了多长时间的。”   他二人说话的这当口,楼上也有动静。有人飞快奔到陆三爷的轮椅旁,低下身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一个面生的中年太太?来找邝志林?”陆三爷眯着眼睛想了想,嗤笑道,“我看是那个女明星来找陆世澄才对,她们这班人私底下最喜欢来这一套。机会难得,你们马上到对面报社找几个记者来,剩下的事,就按照我说的做——”   他如此这般交代了一通。   “做得隐秘些,那小子机灵得很,千万别叫他识破了。”   闻亭丽在楼下等了一会,没能等到邝志林,倒看见一位陆家的随从远远朝自己走来。   “闻小姐是吧?”这人态度极为热忱,“我们陆老太爷情况不大好,澄少爷暂时走不开,他叫我把您领到后头的休息室等他一会。”   闻亭丽心中一喜,他还是心软,然而下一秒,她就狐疑地朝这人身后看了看:“邝先生呢?”   “楼上几位教授正同澄少爷商量连夜去北平请人的事,邝先生这会儿正忙着打电话呢,怕您心焦,催我赶快下来传话,闻小姐,请随我来。”   闻亭丽带着疑惑跟上去,一边走,一边在脑子里细细打量这人的背影,怎么她从来没在陆世澄和邝志林的身边见过这个人?   ……   邝志林一到楼上就压低嗓门对陆世澄说:“闻小姐来了。”   陆世澄想也不想就说:“让她走。”   邝志林握拳在自己唇边咳嗽一声:“闻小姐说她只说两句话就走。”   陆世澄不响。   邝志林在心里叹了口气,拉长声调说:“那我叫闻小姐别等了?”   等了一会,不见陆世澄有接茬的意思,这正合邝志林的心意,他掉头就走,走着走着,忽听身后传来动静。   一回头,陆世澄朝这边走过来,皱眉越过他的身畔,匆匆下楼而去。   邝志林不得已停在原地,心事重重喟叹一声。   ……   “前头就是休息室了,那地方很清净,澄少爷特地让人安排的,闻小姐不必担心。”   闻亭丽嗯了一声。   那人又说:“澄少爷一整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待会闻小姐见了他,还得劝劝他保重自己的身体才好。”   这一回,没听到闻亭丽的回应,男子也不以为意,继续走了一段,猛一回头,就见闻亭丽正一溜烟朝另一边跑,一眨眼的工夫就跑出去老远了。   随从大吃一惊,拔步急追:“闻小姐跑什么?这边才是休息室。”   闻亭丽冷哼,陆世澄的身边人才不会擅作主张说这么多话。   关键是,凡是与她相关的事,陆世澄从不假手他人。即使自己实在走不开,也会安排邝志林之类的亲信与她交涉,又怎会随随便便派一个她没见过的随从来找她。   她料定这其中有诈,尽管一时间还没弄明白究竟是什么诈,还是决定先跑为妙。   不出她所料,跑了没多远,迎面看见几个戴鸭舌帽的人鬼鬼祟祟从医院侧门进来,她不假思索调转方向,火急火燎跑到后巷上了车,刚发动汽车,就听后头有人吵吵嚷嚷追上来。   闻亭丽驱车疾驰十几里才停下来缓口气,回想刚才的事,很快想明白究竟是谁搞鬼,等不及要回击,飞快驱车去黄公馆找黄远山。   ……   陆世澄立在台阶上环视一圈,继而到树丛里、后楼处找寻,谁知四处都不见闻亭丽的身影。   他皱了皱眉,低声唤她的名字。   “闻亭丽?”   无人回应。   陆世澄立刻让人上楼把邝志林找来:“您刚才在哪儿见到的闻亭丽。”   “就在台阶上。”邝志林一脸莫名,“怎么,闻小姐这样快就走了吗?”   陆世澄猛地抬头朝楼上看了眼:“陆克俭呢?”   立刻有人回话说:“三爷出去了。”   陆世澄面无表情道:“把他找来,就说我有话要问他。”   又对周威说:“去一趟闻家,倘若闻亭丽回家了,不必告诉我,若是没有,赶快给我回电话。”   ……   闻亭丽同黄远山商量了一回,又回家打电话联络报社相熟的记者打听内情。   自从经历过上回被污蔑「未婚生女」之后,她便开始有意培养自己在报界的人脉。   人不怕被暗算,就怕被暗算之后还在原地踏步。   几轮电话打下来,有几个跟闻亭丽关系好的记者将来龙去脉告诉了她,闻亭丽边听边记,内情果然与她此前的猜想不谋而合。   翌日她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联系邝志林,周嫂却对她说:“昨晚邝先生来过家里一趟。”   闻亭丽吓一跳:“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当时你趴在床上睡着了,我看你前几日总是睡不好,就没忍心叫醒你,再说邝先生也没什么事,只是过来问你为何没等陆先生出来就走了。”   闻亭丽心尖一颤,等不及吃完早饭就去找邝志林,刚坐下,就看到了早报上的标题。   【沪上著名实业家陆鸿隽老先生前日因急病入院。】   “老先生至今昏迷未醒,病情这般急重,皆因发病时身边无亲人陪伴,据知情人称,当晚老先生唯一的孙辈整夜都在与某闻姓女明星厮混……「不孝」二字,被此子演绎得淋漓尽致。”   另一篇小报则干脆写起了打油诗。   【祖父急病突发「心中绞痛」,孙儿携美观影「心花怒放」。】   相片里,陆世澄和一个年轻女子并肩站在一家电影院门口。   闻亭丽额角一跳,这明明是去年她和陆世澄去卡尔登看电影时被人偷拍下的老照片!   这时候登出来,自是为了混淆视听。   另一张相片则赫然是她那辆蓝色奥斯丁小车,就停在惠群医院外面。   幸亏她昨晚跑得快!   否则今天这新闻势必还会多出几张昨晚她在惠群医院「私会」陆世澄的照片,那一来,陆世澄头上少不得再多几条不孝的「铁证」。   等她赶到公司,黄远山和刘梦麟也在讨论这篇新闻。   “昨晚睡觉前闻亭丽已经令人撤掉了两篇,没提防半夜又冒出来一篇,肯定是陈茂青搞的鬼。”   “他哪有这个能量?”刘梦麟摆摆手,“仔细瞧,这新闻分明是冲着陆世澄来的,敢这样大张旗鼓针对陆世澄的,只有这个人。”   他竖起三根手指头。   黄远山啐道:“他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夺权,可是闻亭丽又没惹他!这下好了,害得闻亭丽被大骂祸水、狐狸精……   我不信陈茂青没参与这件事,他老早就想造闻亭丽和陆世澄的谣言了,可又不敢得罪陆世澄,这回得了陆三爷的支持,自是恨不得把事情闹大。”   闻亭丽一眼看见刘梦麟手里还攥着另一份报纸,忙夺过来细看。   【某位当红女明星昨夜偷偷去慈心医院探望心上人。】   “昨夜在慈心医院外科病房,某位富家太太亲眼看到女明星从一位男子的病房出来,想来是怕自己被影迷当场认出,该女明星特意乔装打扮,头戴假发,身穿一件宽松的鸭蛋青旗袍,远看像中年女子,可惜某太太从前与这位女明星打过多次交道,故而一眼就认出是她。女明星出来时满脸泪痕,可见很为该男子的病情担忧。”   黄远山只觉得头疼:“这不用猜,一定是江姨做的好事。估计在是我们走后,那几个记者上前打听,江姨历来讨厌闻亭丽,岂有不对他们添油加醋之理?不过也不怪她误会,当时连我和筱文都以为亭丽是去探望孟麒光的。”   “你昨晚真去了慈心医院?”刘梦麟一愣。   闻亭丽心乱如麻,《沪江报》发行量那么大,陆世澄不可能没看到这条新闻。   偏巧昨晚邝志林也见过她一面,陆世澄只需问一问邝志林,就能知道昨晚她的装扮是不是同文章里所描述的一模一样。   这种情况下,任谁都会认定她昨晚去慈心医院探望过孟麒光。   她捂住自己的额头想了想,旋即振作精神:“我马上去一趟慈心医院。”   “你去那儿做什么?”刘梦麟跳起来拦住她,“找陆世澄?透过这两桩新闻,傻子都能瞧出一件事:昨夜你前脚去慈心医院为孟麒光流眼泪,后脚又跑去惠群医院找陆世澄,这分明是左右逢源!   要不是昨晚碰巧有熟人在慈心医院撞见你,这两个男人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哪个男人受得了这个?你觉得陆世澄这会儿还肯见你?!”   闻亭丽回身问他:“他为什么不肯见我?您以为人人都像您一样听风就是雨吗?!”   “你——”刘梦麟气了个倒仰,“好好好,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翅膀硬了,动不动就当面顶撞我!”   黄远山急三火四地将两人拉开:“亭丽,你先别生气,刘老板说得有道理,这种事的确容易引人误会,你最好先想一想怎样同陆世澄解释,昨晚你不是去探望一位秀德的老同学吗,找她帮你解释两句就好了。”   怎样解释?根本没有所谓的秀德老同学。   慈心医院是她和陆世澄之间绕不过去的魔障。   她能做的,要么就是不顾刘护士长等人的安危,将整件事对陆世澄和盘托出。   要么,她就自己打落牙齿和血吞。   刘梦麟还在那里抱怨:“再想不出好法子,闻亭丽势必逃不掉一个「水性杨花」的名声,影响《窈窕侦探》的票房也就算了,横竖现在公司另一部《灵珠传奇》票房成绩追上来了,怕就怕坏了《窈窕侦探》第 三部的成绩。”   闻亭丽不顾刘梦麟的拦阻给周嫂打了个电话,白天小桃子上幼儿园,周嫂自己一个人在家,闻亭丽在电话里嘱咐周嫂立刻避人耳目去一趟惠群医院。   周嫂很快打电话回来:“没能见到陆小先生,也没能见到邝先生。说是连夜从北平请来了专家,这会儿正同本地的大夫一起给陆家老太爷会诊,医院里到处是等着问候陆老太爷的人,我拿着你的名片递都递不进去。”   下午周嫂再去,又是如此。   刘梦麟在一旁冷嘲热讽:“我料得没错吧?陆世澄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死也不肯见你的。”   闻亭丽静静坐了片刻,拿起包就起身。   “你又要去哪儿?”   “自是去找能帮我解决这件事的人!”   ……   闻亭丽雷厉风行,当晚,《电影明星》和《茶余晚报》的头版位置同时放出了一篇看似不相关的新闻——是关于黄金影业公司罗殊红的一篇人物采访。   前不久,罗殊红对外宣布退出电影界,此消息引发了不小的讨论,入行三年半,罗殊红始终没有大红大紫过。   但她最大优点是从不仗着「烟土大王千金」的身份在剧组横行霸道。   反倒异常敬业,不管角色大小,始终兢兢业业,几年下来也收获了一批忠实影迷。   对于她的离开,文艺界人士颇感惋惜,老早就有两家报社约了给她做人物专访。   这篇采访中,面对记者问她为何离开电影行业这个问题,罗殊红感叹。   “社会对女明星往往有畸形的看法,一言一行动辄被人误解,单说拍电影,再苦再累我也不怕。   唯独造谣和中伤最令人难以忍受,或许我心性还不够坚强,为求心安,只有远离这是非之地……”   她又笑道:“例如这两日闹得沸沸扬扬的闻亭丽小姐「脚踏两只船」事件,明明那一晚她和黄姐来我家里为我送别,之后一整都在我家里聊行当趣事,偏偏被人造谣成那样——这岂不是一个「捕风捉影泼污水」的活生生例子?”   这两篇新闻一出,舆论风向一夜之间便出现了逆转,报上针对闻亭丽的谩骂集体消失,那些极力对闻亭丽进行道德批判的记者,又开始挥动笔杆互相攻击。   刘梦麟眉开眼笑翻着两份报纸:“今天造谣我们,明天又往小蝶君和周曼如头上安罪名,天天闹个不停,偏偏大多市民都爱看这类花边新闻。   还好这次及时遏止了谣言,不然总归对你自己的荧幕形象不利。对了,你还没告诉我们,这次罗殊红为何愿意帮你这样大的忙。”   闻亭丽不响,黄远山在旁边拍手:“这法子妙极了,外界都晓得罗殊红跟你关系不好,你出事,对她只有好处。这时候有她出面,比你自己找来一万个好朋友作证都有用。等等,你究竟是怎么说服她的,她该不是欠你什么人情吧?”   闻亭丽还是不接茬,刘梦麟笑叹:“好好好,不管罗殊红是为了什么缘故帮你的忙。总之你这法子再巧妙不过,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狠狠报复陈茂青,这厮下作得很,真想找机会把他套了麻布袋扔到黄浦江里去。”   闻亭丽这才冷冷开腔:“不用急,接下来就轮到他了!”   然而,一从刘梦麟的办公室出来,闻亭丽的脸色就寂寥起来。   虽说她已将手头的证据令人交给了邝志林。   但能不能狠狠报复到陈茂青,最终还得看陆世澄肯不肯配合她的这个局。   尽管全世界都相信了罗殊红的证词,却唯独瞒不过一个人——陆世澄。那一晚她根本没有跟罗殊红在一起,这一点他心知肚明。   她又一次在他面前撒谎了。   自从入了这个光怪陆离的名利圈,不知不觉越陷越深,有时候竟需要用谎言来回击谎言,用虚伪来打破虚伪,她感到有点疲累,木然坐在楼梯上,把头低下来,这让她远远看上去像在默祷。事实上,她的确在为自己的人格做祈祷。   她等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报上登出了一则意想不到的新闻:有人在惠群医院门口堵到了陆世澄。   陆世澄素来持重少言,这次面对记者的盘问,居然破天荒开了金口。   对于报上所言「祖父出事当晚,家人四处找不到他」的消息,他并不否认。   对于坊间说他「不孝」的指责,他也全盘接受。   只是在提到某位女明星就是正当红的闻亭丽小姐时,他表现得有点诧异:“什么闻小姐?”   记者们忙将前日的报纸给他看,陆世澄看了几眼,不以为然道:“的确有位女明星来找过我多次,不过不是什么闻小姐,而是另一位当红的女明星。”   众人追问女明星的名字。   陆世澄淡着脸说:“无可奉告。”   短短几句话,激起了轩然大波。   仅一个钟头,该报纸就被抢购一空。一方面,自是因为陆世澄鲜少在公众面前露面,报上难得出现一回他本人的采访,市民自然大感好奇。   更多人买报纸的目的,则是想弄明白那位女明星究竟是谁。   当今社会,「孝道」二字仍深入人心,这当口陆世澄站出来承认自己在祖父出事时与女子幽会,少不得千夫所指,他连这样的罪名都肯认,没道理回护一个女明星。   既然不是闻亭丽,便有人开始猜测那晚跟陆世澄在一起的是不是玉佩岭或是小蝶君。   在一众报人的努力下,终于有人挖到了几张珍贵的照片,立刻将其公之于众。   第一张照片拍摄于陆公馆门前,照片里,一位油头粉面的瘦削男子正同陆公馆的许管事殷勤交涉,他身后的车里坐着一位女子。   看不出车中女子是谁,但大家一眼都能认出那男子是华美电影公司的老板陈茂青。   其他相片的背景不是在力新银行的楼下,就是在某场宴会上。   照片里无一例外都是陈茂青试图带人跟陆世澄攀谈。   最出奇的是,务实女子中学邹校长的家门前居然也出现过陈茂青的汽车。   众所周知,邹校长与陆世澄关系笃厚,可见陈茂青为了能跟陆世澄攀上关系,前前后后没少费工夫。   作为电影公司的老板,想拉拢一位年轻有魄力的实业家为自己的影片作投资,原本无可厚非,奇怪的是从照片当中来看,陈茂青显然很想将自己旗下的女明星介绍给陆世澄。   用某位撰稿人的话来说——“这行为与拉皮条何异?!”   照片是由一位匿名者提供的,此人自称「某位大明星的忠实影迷」,他在跟踪该女明星时无意中拍下这一系列相片。   在感到震惊和失望的同时,也深深为该女明星的人身自由而感到忧心,早想将此事曝光。   但考虑到自己的跟踪行为也不光彩,所以迟迟不敢将照片寄到报社去。   这份口述一见报,大家几乎可以断定,陆世澄口中的「女明星」要么就是玉佩玲,要么就是陈茂青的另一位爱将姚玲珠。   陈茂青一下子慌了手脚,不顾一切想要压下该新闻。可这种事越压,越是引人关注。   紧接着,便有报界的知情人跳出来透露:陈茂青不是第一次利用移花接木的方式中伤其他女明星了。   譬如上次的「小蝶君在片场乱发脾气」的新闻,以及「乐知文深夜偷会徐维安,两大童星双宿双飞」等丑闻,皆由陈茂青一手策划,其目的就是为了破坏这些女明星在影迷心中的形象。   全市哗然。   华美电影公司的大门被愤怒的影迷们砸了个稀巴烂,公司的片场也没能逃过一劫,现场一片狼藉,贝尔浩摄像机和印片机被砸坏了三架。   陈茂青气得当场晕死过去,醒来第一句话就是:陈某人要不惜一切代价去调查那位「匿名偷拍者」究竟是谁。   可是这一查,竟是毫无头绪,赶紧去向陆三爷求助,陆三爷却对他避而不见。   连陆三爷都如此,陈茂青自是不敢再声张,汽车被人砸成一堆废铁他也不敢吭声,电话被打烂也不敢接,成天像个幽灵一样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刘梦麟的办公室里,响亮的笑声不绝于耳。   “哈哈哈,这回姓陈的总算尝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了。”   “听说华美公司的几个大股东也正闹腾呢,说是公司账目有问题,硬逼着陈茂青把第一把交椅交出来。”   公司几名元老无不笑容满面,“这就叫墙倒众人推!这厮腌臢手段太多,早该料到有这一天,不过话说回来,陈茂青近日似乎也太倒霉了些,会不会有人存心在幕后整治他?”   “不知道。他往日得罪的人那样多,总归有那么几个厉害角色是他惹不起的。闻小姐,这几日你受委屈了——咦,她人呢,明明刚才还在这儿。”   闻亭丽在赶往码头的路上。   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匿名者,照片是她提供的。为了防范陈茂青,这个局,她从上月就开始暗中部署了。   记得那一日,她去邹校长家里还钱,那位名叫「阿喜」的女佣为了同她套近乎,主动提到一位「个头矮矮的电影经理」,说这人一个劲向她打听陆世澄的动向,还说只要陆世澄来邹校长家里,就让阿喜第一时间通知他。   闻亭丽当时回说不认识这人,但回去后,她陡然意识到,阿喜所描述的这个人,跟陈茂青的种种面貌特征如出一辙。   再加上那一晚在高家晚会时,她亲眼看到陈茂青怂恿玉佩玲去桥牌室找陆世澄。   从此她就多留一个心眼。   她这人,是非分明,对待仇人,报复心理相当强。这姓陈的屡次害她,她不将他弄得鸡飞狗跳也就不是闻亭丽了。   筹备了这么多日子,总算叫陈茂青尝到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滋味。   她心中感到无比快意。今日动手前,她特地委托邝志林提前打招呼。因为一旦她出手,势必会暴露陈茂青和玉佩玲屡次三番找陆世澄的事实。   若是陆世澄不愿意牵扯其中,她可以另想法子。   没想到,陆世澄毫不迟疑配合她的行动。   他本可以不做到这一步,本可以不认领那个「不孝」的骂名的,但他还是站出来了。   这让她的心除了感动之外,还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她迫不及待想要见他一面。   可惜这两日陆世澄一直在病房看护陆老太爷,那地方人多眼杂,实在不便去公然找他。   到刚才,她再联系邝志林,却意外听到陆世澄今日要护送陆老太爷回南洋静养的消息。   邝志林还说,这趟陆世澄回去,很可能一两个月都不能回上海。   一来,陆世澄要化解南洋陆家族人对此次「不孝」事件的不满,二来得处理南洋银行和橡胶园等事务。   闻亭丽疾驰赶往周家渡码头,为了避人耳目,她借了黄远山的汽车出来,脸上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化成中年太太,而是换了男士的西服长裤,把头发盘进鸭舌帽,远看就像一个瘦削的男学生。   刚下车,就听见邮轮上的汽笛声悠悠响起。   闻亭丽沿着码头跑到登船的楼梯前,有人把她拦住:“你做什么?”   闻亭丽一面踮脚朝甲板上眺望,一面从包里取出一个空白记事簿递给他们:   “我有急事要找陆世澄先生,麻烦你们把这个给他看,他一看就知道我是谁。”   那人拿着记事簿走开了,闻亭丽在原地等了十来分钟,却迟迟不见那人回来。   这时候有船工陆续将行李扛上船,而闻亭丽因为恰巧立在楼梯前,不时被撞到肩膀或是胳膊。   她只得退到一边,回头看,码头不远处有个沙包堆起来的「高山」,她走过去猫在沙包后面,眼睛仍直勾勾望着甲板方向,等来等去,陆世澄始终没露面,她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就像在油锅里翻滚,忽然听到背后有脚步声,见一个人在后头望着她。   闻亭丽露出狂喜的表情:“我以为你在船上。   又赶紧摘下自己头上的鸭舌帽。”   “是我!”   陆世澄当然知道是她,刚才他的汽车一到码头上,他就在车里认出了她。   他赶忙把她拉到一边,同时谨慎地环顾四周。   闻亭丽望着他直笑:“放心,来的路上我很注意,没有记者跟着我。”   他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问她:“你到这来做什么?”   闻亭丽朝他怀里扑过去,他却把她从自己的胸前拉开,自己也后退一步。   闻亭丽懊恼地跺了跺脚,他这人简直有思想上的洁癖,每回他们闹别扭时,他都会拒绝她近他的身,她问他:“你要送你祖父回南洋养病对不对?听说要走一两个月?”   “是。”回答得如此干脆。   “可是——你那日亲口对我说,我们两个只是需要冷静一段时间,话还没有说明白,怎么说走就走?”   陆世澄不响。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我得告诉你,那天晚上我是去过慈心医院。但我不是去探望孟麒光,实际上我连孟麒光的病房在哪间都不清楚,乔太太纯粹是瞎讲,我没有「一只脚踏两只船」,从头到尾我心里只有你——”   “好,你一定觉得我又在骗你,只恨我现在没办法证明我的这些话,但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   不只大前天晚上,包括礼拜一晚上我也压根没见过孟麒光,我也是直到事后才得知他出了车祸,而且出事后我一次都没去看过他。你要是吃我和他的醋,那你就是天字第一号糊涂蛋!”   「糊涂蛋」猛不防开了腔:“所以那天晚上你去慈心医院找谁?”   闻亭丽心脏跳得前所未有的快,他太聪明,他已经敏锐地意识到她的这些事统统与慈心医院有关了。   在她默然时,陆世澄只是沉静地观察着她。   每当提到她的那个秘密,她都会露出这种紧张不安的表情,仿佛再往前一步,就会掉进悬崖峭壁。   这时候,他的心里都会浮起一种很不舒服的情绪,不知是嫉妒还是什么。   而在等待她想出新的借口搪塞自己的过程中,他都会觉得对面站着一个未知的情敌。   他爱,他恨,更多的是失望。   哪怕有那么一次,她肯为他妥协——他都可以继续自欺欺人,可惜她一次也做不到。   他又想起那天早上她来找他时那心碎的模样。   不,她不只心碎了,连整个灵魂都破碎了,那个人到底是谁?!   竟让她一夜之间变得那样凄惨、那样憔悴不堪。   他看着她,带着一丝希冀再次开腔:“如果我告诉你心里我很介意,你肯不肯为我妥协一次?”   她惭愧地低下头。   他点点头,再开口时,声音暗哑了几分。   “从来没有什么误会。孟麒光也好,还是别的什么秘密也罢,我只愿意相信你亲口对我说的话,可惜你从来都不愿解释。在你的心里,我的感受根本没那么重要。”   闻亭丽泪水模糊了视线:“我要是不在乎你的感受,早就一走了之了,你怀疑什么都不应该怀疑我对你的真心。   这一回你宁愿挨骂,也不肯少做一点,可想而知你有多在乎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感动,我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   我远比你想象中更喜欢你、更在乎你!我们对彼此明明是一片真心,为什么非要赌这口气,你就不怕将来后悔吗?”   陆世澄回头锋锐地看她一眼:“原来你也知道,比起嘴上的甜言蜜语,行动才更重要。每一回,你用这些话哄着我,却又对我撒谎,甚或失踪一整晚的时候,我都在心里想,你究竟同什么人在一起?   为什么这个人在你心里的分量会这样重?   对你而言,我究竟算什么?!   我不想在这段令人患得患失的关系里,越陷越深!如果你非要问什么,这个理由够不够?”   闻亭丽含泪在原地看着他上了船,又看着那艘船启航。   他大概是气昏了头,一次也不曾回头看。   看样子,这次他决心要忘掉她。她在极度的恼恨和伤心中,也赌气驾车离开码头,也发誓不再向后看,可是一回到家她就扑到床上大哭起来。   ……   哭着哭着,闻亭丽在床上睡着了。   大概是刚经历一场激烈的情感起伏,她做了许多梦。梦里,她恍惚看见自己和陆世澄在大世界游乐场玩,他牵着她的手到处走,他给她买冰淇淋,他笑起来是那样好看,他的声音里有种令人心碎的温柔。   她高兴得几乎要发疯,玩笑似地从他手里抢走冰淇淋,可是一伸手的工夫,面前只剩一片虚无。   她慌了,在梦里四处找他,不提防被脚下的人绊了一跤——是厉成英,她浑身是血躺在那儿。   “厉姐——”闻亭丽哭喊着从梦里惊醒,房里墨黑一片,也不知几点钟了,脸上全是泪,梦里的场景历历在目。   闻亭丽惶然望向窗外的树影,心好似被人挖掉了一块,一阵阵地抽痛。   真希望那只是梦。现在她的脑子有一种麻木的感觉,什么也不愿意想,什么也不能做,只愿意一辈子在黑暗里僵卧着。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觉得胃饿得烧心,恹恹地下了床,打算下楼随便找点东西吃。   周嫂居然还没睡,看见她下楼,忙将一封信递过来:“这是董小姐刚才让人送来的支票,记得收好。前头好些人打电话找你,有黄小姐、什么姓洪的导演、姓李的自来水厂老板……还有高大公子,回头你记得给他们回电话……饿了吧?我给你下碗面。”   闻亭丽一头歪倒在沙发上。   那些人找她,不是为工作上的问题,就是为社交上的事。   随着《窈窕侦探》再获成功,她的生活变得异常忙碌。每天有许多的事等着她亲自确认,每天有新的朋友愿意与她结识。   这种感觉,在《南国佳人》那一阵还不明显。而现在,她隐约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磁力点,越来越多的人朝她靠拢,渐渐地,以她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小范围的势力圈子。   钱和利,纷纷向她涌来。   原本她是陶醉于其间的,但今晚,大约是心情太糟糕的缘故,面对这些事,她只觉得空虚和乏累。   支票上那高额的广告酬劳,也没能刺激到她的神经。   周嫂还在那头说:“前头潘太太打电话约你去她家打牌,你与其在家里闷着,不妨去她家坐一坐。茶几上那封信你看见了吗?   是荣安巷那边的房东让人送来的,想必是你某个朋友不知道咱们搬了新家,仍将信寄到旧址去了。”   闻亭丽迟钝地应了一声。   等她吃完一碗面,赫然突然发现周嫂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这下子,耳边连个念叨的声音都没有了,她骤然受到了寂寞的打击,平生第一次,她觉得这座洋房是如此的大。   无论走到哪个角落,耳边都只听得见自己一个人的脚步声和呼吸声。   她缩到沙发上,用毛毯把自己盖牢。   但是寂寞不肯放过她,它们钻入她的毛毯,钻入她的心。   向来坚强的她,在这个寂寞的夜晚,第一次尝到了脆弱的滋味。   不行,不能让自己沉浸在这种感觉里,她得逃避到热闹的场合里去。   要不去潘太太家里坐坐?   最起码不会像现在这样感到无所适从,忽一眼看见了茶几上的信,她捡起来看,奇怪封皮上没有注明来信地址,只写着一行字「闻亭丽小姐亲启」。   【小闻:见字如晤。】   闻亭丽一下子从沙发上跳起,是邓院长的字迹!她老人家给她寄信来了。   她急不可待地看下去。   【前日收到了平给我寄来的包裹,里头有你托她给我寄的营养品和棉服,衣服我试过了,又轻又暖……你总是这样心细体贴,营养品我会记得每日都吃,争取不辜负你的雅意……】   看着信上密密麻麻的「平」字,闻亭丽的眼泪毫无预兆从眼眶里滚落。   「平」是厉成英的代号,邓院长在写这封信时,厉成英还没有遇害。   【平还在信中提到你的新片上映了。幸运的是,我刚巧到城里办事,城中有一家电影院放映了你的片子。   我去看了,非常好!我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你扮演的傅真真,你的表演是那样自然,那样活泼有趣,真实到就像我们日常生活里会遇到的人。】   【报上似乎将你归类为有天赋的演员,你自己以为呢?】   【我倒是有不同的看法,你是个头脑清醒的孩子。一旦认准某个目标,就会排除万难去做,比起所谓天赋,你的人格力量才是你成功的要素。   我能想象,为了争取饰演这两部片子,以及为了演好这两个角色,你背后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   这些话就像温暖的泉水,汩汩地注入闻亭丽的心田,读着读着,她的心慢慢安定了几分,只是眼泪还在眼眶里打转。   【如今,你收获了成功,收获了名望,将来你还会在个人成功上创造更显眼的成绩。我在替你高兴的同时,也有一些担忧,过去这些年,我见过同你一样天资出众的文艺界朋友,在取得骄人的成绩后,迅速在名利场中迷失了自我,别低估花花世界对人性的腐蚀力,我的年轻朋友——希望你不要觉得我的话太过冒昧。】   闻亭丽对着信纸喃喃道:“不,我正需要您的建议……厉姐她牺牲了,陆世澄也走了,我的心正像刀割一样疼,求您能给我指一条明路……不然我怕我会迷失方向。”   她的语气是那样恳切,就好像邓院长就坐在自己对面似的。   奇妙的是,这些写在信上的字,仿佛蕴含着某种真实的力量。   【一个人在取得巨大的成功之后,生活势必会发生遽变。即便这个人自己肯满足现有的成就,身边的人也会怂恿她继续向上爬。   然而,山之后,是更高的山,名望之后,是更显赫的名望。不论人们怎样追逐,这条路上都不会有所谓的终点。   假如一个人的视野始终局限于个人成功上,就会成一个睁眼的瞎子,整日为了个人的名与利,不知疲倦地追赶,直到……在这条路上跑到力竭为止。】   【所以答应我,今后不论你走得有多远,不要被名和利牵着鼻子走,不要将年轻的生命浪费在纸醉金迷中……珍惜自己的才华,尽量做一些有意义的事。】   闻亭丽死死攥着这封信,身体却缓缓跌坐到地毯上。   换作从前,她会觉得邓院长的话是在杞人忧天,现在只觉得字字诛心,邓院长显然深谙人性,提前就预感到了她将会面临的困境。   纸醉金迷的生活,的确在向她招手。   她有了自己的汽车,有了自己的人脉,一些从前办不到的事,现在轻易就能办到了。每晚都有邀请她的饭局,耳边充斥着各类吹捧她的声音。   这种生活,往往会使人上瘾而不自知。   从前好歹有厉姐在,厉姐所做的事,时时刻刻鼓舞着她。厉姐一走,自己就如一艘失去了引航灯的船,一下子困在了原地。   痛苦尤其会动摇一个人的意志,今晚她和陆世澄的决裂,让她委顿到了极点,这时候赌气躲到灯红酒绿中去,不失为一个麻痹自我的好办法。   正由于感到自己的意志力在软化,所以她今晚才格外恐慌和失意。   “山之后,是更高的山,名望之后,是更显赫的名望。假如一个人的视野始终局限于个人成功上,就会变成一个睁眼的瞎子。”   闻亭丽细细咀嚼着这些话,心里的迷雾一点点被驱散。   她想起自己曾经问过邓院长一个问题:“我与您素昧平生,为什么您要冒着风险来帮我?”   邓院长半调侃地说:“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像你这样聪明的女孩子无故被撵出学校。”   如今的她,也像当初的邓院长一般,有了一定的社会能力。也许,是时候把视野抬得更高些,去帮一帮当初那个走投无路的「闻亭丽」了?   等一等!她终于想明白厉成英临终前未能说完的那句话是什么了。   厉姐她说的是:“救人,救更多人。”   闻亭丽把头埋在膝盖里,热泪扑簌簌往下掉。   若非亲眼所见,连她也不相信世上会有这样的勇士。   真傻!她们真傻。在世人眼里,她们大概就是无可救药的傻子!   这封信她读了又读,直到将信里的话深深烙印进了心底,这才擦亮一根火柴将信纸点燃。   她不确定是否已完成了自我救赎,因为在想到陆世澄的时候,胸口还是会隐约地抽痛。   然而,随着信纸化为一团团黑色的蝴蝶,她感觉到自己的心房里俨然有什么新的东西,在悄然生根发芽。   ……   邝志林在船舱门口朝里看,陆世澄在办公桌后翻阅文件,昨晚上船之后就是如此了,一直在忙,忙到不睡觉、不吃饭,忙着处理各类事项,忙着接待看护陆老太爷的几位大夫,仿佛只要忙个不停,就没空想别的事。   邝志林在心底无声叹息,一个人被心魔折磨的时候,外人是帮不上忙的,再痛苦,也只有自己走过这个坎。   但若是一直这样不眠不休折磨自己,铁人也会大病一场的。   他怀着忧惧的心情清清嗓子,上前对陆世澄说:“澄少爷,刘经理说有人想谈谈南洋糖厂合作的事。”   陆世澄看着手头的文件:“请他进来。”   没一会,刘经理过来了,他热忱地将一张名片递给陆世澄:“此人现在新加坡,只要您同意,随时可以来拜见您。”   名片上头印着:利川株式会社。   陆世澄犀利地瞥一眼刘经理,把名片扔回去:“记住了,陆家不跟日本人合作。”   刘经理面红耳赤地说:“对不住,对不住,是我糊涂了,澄少爷别见怪,我马上让人回了他。”   刘经理走后,陆世澄头也不抬地说:“下船后,把刘经理的工资结算清楚,叫他今后他不必再来了,平日厂子里与他亲近的人,也务必好好查一查,该撵的全都撵走。”   邝志林点点头,转眸望望窗边的茶几,盘子里的午餐原封未动,再这样下去——   他忍不住开腔:“昨天你跟闻小姐?”   陆世澄打断邝志林:“您还有别的事吗?”   邝志林语重心长:“实在不行的话,我让人查查那一晚闻小姐究竟去了何处。虽说现在再查已经晚了,但至少能弄明白她那晚——”   陆世澄把笔扔到桌上,起身,头也不回离开舱房。   邝志林无奈叹气。   陆世澄立在护栏边望着滔滔江水出神,默立一晌,只觉得心乱如麻,突然回身对人说:“让茶房经理把上海上礼拜一到礼拜三的旧报纸都送到我的房间。”   随从有些诧异:“旧报纸?”   “是。”   茶房很快将船上所能搜罗到的上礼拜的旧报纸都送来了,陆世澄随手翻开最上头的一份,第一条就是【纱业巨子孟麒光出车祸送入慈心医院】的新闻,时间卡是礼拜一那一晚。   陆世澄心中一刺,毫不犹豫将报纸揉成一团远远地扔出去。   刚巧赶上船身晃动,那团纸本已被扔到远处,又滚回他的脚边。   陆世澄闭眼把头向后靠在椅背上。   距离昨晚跟闻亭丽见面,已经过去十几个钟头了。   然而只要他一静下来,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她的声音:“我要是不在乎你的感受,早就一走了之了,你怀疑什么都不该怀疑我对你的真心!”   他心里烦乱不堪,睁开眼朝脚底下看了眼,板着脸蹲下去,将那团报纸捡起来一点点展开,对灯读起来。   他耐着性子读完孟麒光出事的新闻,又迅速浏览下一条新闻。看完这份报纸,再看下一份。   就这样,他一口气翻阅了十来份旧报纸,每一条新闻他都不错过,每个字他都仔细研究,甚至连副栏里的广告也不曾落下。   看了一下午,也没查到什么头绪,傍晚,他随便吃了点东西,继续在桌前翻查。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   总归是不甘心,又或是,放不下!   真可笑。   他只知道,自己执迷不悟地想要找出一个「真相」。   事实上,翻找旧新闻是最为低效的一种调查方式。   但只有这样,才能够最大程度保护她的「真实身份」,他要自己查,不管查到什么,至少他永远不会出卖她。   就这样不眠不休查到了半夜,船上的旧报纸几乎被陆世澄翻了个遍,依旧一无所获。   这时候,邝志林忽然送来皱皱巴巴的两份,“这是大副房里找到的,他说自己平日里喜欢买些小报来看,这些都是他上礼拜看过的,前头他只当澄少爷要找的是《沪江报》之类的大报社新闻,也就没送过来。”   陆世澄赶忙接过报纸,又对邝志林说:“我自己找就好了。”   邝志林带着一肚子疑问离开房间。   陆世澄回到灯前翻开报纸,诚如邝志林所说,这上头几乎全是一些鸡毛蒜皮的无聊新闻。   其中一份小报名叫「荒唐林」,里头的新闻恰如其刊名:十分「荒唐」,半真半假。   然而这一翻,他的注意力陡然被一条不起眼的新闻吸引住了。   【昨宵,法租界白塞仲路一位无名氏惨遭不测,路上鲜血触目惊心。】   日期正是闻亭丽失踪的那一晚。   文里说:“出事的时候,围在现场看热闹的居民不少,某家香烟店老板一眼就认出这男子下午来自己的店里买过香烟,买的是日本人最喜欢抽的「大和香烟」这个牌子。”   文中还提到:法租界的巡捕闻讯赶来,迅速将该男子送去医院。但是众人都看得出那人已死去多时。又有人说,马路上还有另一人的大片血迹,然此人已杳无踪迹。   “怪哉!出事时现场究竟有几人?该男子究竟是何身份,法方巡捕为何对此讳莫如深?据本报观察,也不知是哪位义士将其刺杀!”   陆世澄目光一定,再次移眸确认事发日期。   没错,是上礼拜一。   【刺杀日本人】   【不知是哪位义士做的】   【路上鲜血刺目惊心】   陆世澄全神贯注对着这条新闻的每一个细节来来回回地读,读到最后,他惊疑不定跌坐在沙发里。   窗外江水拍打着甲板发出滔滔声响,一如此刻他内心的惊涛巨浪。 第85章   两个月后。   时值酷暑, 天气异常燠热,太阳白晃晃地照在灰色水泥汀地面上,树上的蝉鸣声叫个不停。   晌午时分, 烈日下的“红棉”纺纱厂后巷,悄然开来了一辆车。   开车人恰是闻亭丽。   她头戴鸭舌帽,鼻梁上架着西洋墨镜, 所开汽车也是从祥生车行租来的, 一路遮遮掩掩到了纱厂的后门附近,不下车,而是躲在车里偷偷向外瞄,不多时, 一个身穿灰布旗袍的年轻女人闪身从后门出来。   闻亭丽赶忙探出车窗向对方招手。   女子跑过来把手里的东西塞给闻亭丽:“工头的眼睛就像鹰一样, 我一靠近女寝就盯牢我看, 女工们又是逆来顺受惯了的,想要从她们嘴里挖出点东西简直比登天还难,昨晚我趁人不注意溜到女寝草草拍了几张照片, 也不知道照片能不能洗出来, 闻小姐, 你将就着用。”   闻亭丽从皮夹子抽出一张银票递给女子,感激地说:“再查到什么, 请记得第一时间联系我。”   曹仁秀把银票推回去:“我又不是为了钱, 我是觉得这些女工太可怜才找您帮忙的。”   她回身指指那灰黑色的锅盖似的厂房, 恨声说:“天气热成这样, 四十多个女工挤在一间巴掌大的房间里,马桶就放在地铺旁边, 夜里几十号人轮流上厕所, 一进去, 恶臭熏天。一天只给两顿饭,早上晚上都是稀粥,上月才病死一个,从头到尾没人过问,夜里老板直接让人把尸首抬出去,听说才十八岁——闻小姐你是大明星,你比我们有能耐,你帮帮她们。”   闻亭丽默然半晌,郑重向曹仁秀颔首。   “我得回去了。”曹仁秀朝里头跑了几步,又折回来腼腆地说,“闻小姐,前头我们可说好了,万一我丢了饭碗,你得、你得帮我重新找事做。”   闻亭丽拍拍自己的胸脯,叫她放心。   她和这位曹小姐是半月前相识的,那日恰逢期末考试,校园里到处是灰头土脸的学生,闻亭丽也是其中一员,她焦头烂额考完最后一堂试,正忙着在教室外头与同学们对答案,这时,一个名叫刘荣华的同学带着一个年轻女子来找她。   “闻亭丽,你上次说过的话还算数不?”   “你指哪句话?”   “你说你想拍一部反映劳工悲惨境遇的故事片,喏,素材我给你找来了。”   刘荣华把自己身边女子推到闻亭丽面前:“这是我表姐,名叫曹仁秀,她是上海师专毕业的,毕业后一直在虹口红棉纺纱厂的账房里做事,这几月她在厂子里看到了一些不平的事,很想同你聊聊,不知你有没有空?”   “有空!当然有空!”闻亭丽忙说,低头看看腕表上的时间,“要不我们到对面找家餐馆边吃边聊。”   就这样,闻亭丽得知了红棉纺纱厂的女工们的悲惨境遇,她和刘荣华当场气得拍桌子,繁华的上海滩,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龌龊角落,红棉工厂的女工何止过得不幸,简直比猪猡还惨,她义不容辞答应帮女工们讨个说法。   送走曹仁秀后,闻亭丽开始思索接下来具体怎么做,不久就想出了一个主意:何不把这些女工的遭遇拍成一部电影,以此来激起社会各界人士对女工的同情和帮助。   当然,想要实施这一计划,首先要得到黄远山和公司的支持,而在那之前,她得先把故事大纲构思出来。   恰逢放暑假,她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于是白天在棚里拍戏,晚上则着手整理素材和构思剧本。   到今天,她在曹仁秀手里又收获了一批新的素材,等不及就想回公司找黄姐。   一进公司的大门,就看见社会部的白经理在那里贴月历牌,好多同事在旁边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   “闻小姐,你回来得正好,刚才刘老板过来宣布,《窈窕侦探》的续作已经打破了第 一部的上座率,现在外头都叫你票房法宝,不请大家去锦春饭店好好吃一顿,说得过去伐?”   闻亭丽笑道:“礼拜六晚上,锦春饭店二楼‘名士’包厢,我请前辈们吃饭,谁都不许缺席。”   现场爆发出一阵阵的欢呼声,闻亭丽留在原地与同事们说了几句玩笑话,便急三火四去楼上找黄远山,刚到走廊上,就听见黄远山同刘梦麟吵架的声音。   这已经是他们这个月第四次吵架了,两人之间的矛盾俨然越积越深。   “为什么要放着赚钱的片子不拍,去拍什么工厂女工?究竟是你的脑子坏掉了,还是闻亭丽的脑子坏掉了?”   “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看我给你的草纲!红棉纺织厂的女工处境糟糕到超乎想象,这可是上好的社会片题材,只要我们根据闻亭丽提供的素材好构思剧本,未必不能拍出一部叫好又叫座的片子。”   “胡扯!这类片子除了得罪人,能给公司带来什么好处——远山,你不要一听说公司要拍《窈窕侦探》第 三部就跳脚,能赚钱的片子,就算拍它个十部续作又如何?《窈窕侦探》已然成为我们黄金影业名头最响的金字招牌,更成为了她闻亭丽的个人标签,如今她走在马路上,谁不叫她一句“傅大侦探”?难得有这么多现成的影迷,道具和服装也无需再重新赶制,随随便便花上两个月的时间就能拍出一部新片子,不对——”   刘梦麟蓦地笑起来:“闻亭丽放暑假了,三个月的时间说不定能拍出两部续作,轻轻松松就能大赚两笔,她又不是傻子,你帮她算算前两个月的进账,就能知道她愿不愿意继续拍了。”   “我不愿意!”闻亭丽推门而入,“第 三部的剧本我看了,比起前两部毫无新意可言,再拍下去只会损害《窈窕侦探》的口碑,不如见好就收。”   “剧本可以改嘛,我马上让□□的刘经理过来,当着你的面把剧本改到你满意为止如何?”   闻亭丽笑吟吟坐到沙发上:“刘老板,最近上海起码有十家电影公司在筹拍校园侦探片这个题材,花样繁多,奇招频出,听说有家公司请了名笔庄晓生写剧本,还有人预备把几年前的花魁绑票杀人案搬上荧幕,再这样下去,我们的《窈窕侦探》未必能保持原来的号召力,何不趁此机会另辟蹊径?您忘了,当初我们正因为不想重复武侠片的套路,才另起题目,才有了《窈窕侦探》系列的成功。”   刘梦麟笑道:“你这小鬼头嘴皮子是真厉害,正话反话来回地说,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你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不过公司已经对今年的市场做过评估,《窈窕侦探》离过气还早得很,早上公司已经正式宣布开拍《窈窕侦探》第 三部了,所以你们的反对无效。远山,你别赌气了,拍什么不是拍?反正公司不会少了你的酬劳。”   黄远山忽然换了一副极为严肃的口吻:“刘老板,你还记不记得公司成立第一天你亲口对大家说过的话?”   刘梦麟愣了愣。   黄远山朗声道:‘电影是世界第八大艺术,能够广泛地在人们心中播下扬善抑恶的种子,作为电影人,我们不应一味哗众取宠,而应当勇于承担社会责任’。当初我之所以义无反顾加入你的公司,就是冲着你番话,可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何等的狭隘、愚昧、固执己见,你早已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电影市侩了!”   刘梦麟不怒反笑:“不拍工厂女工就是电影市侩了?好,那么我就彻彻底底地市侩一回!明白告诉你,即使我不拍《窈窕侦探》续作,也不会拍女工片的,无他,就是不想让公司赔钱。”   “你——”   刘梦麟一指黄远山:“你是资格老,但你也别以为公司离开你不行,动不动就反对这个,抗议那个的,我已经忍你很久了!公司里有才华的导演一大把,你不拍,有的是人拍,从今日起,你给我休半个月的假,回去把脑子好好理理清楚,再来同我说话。”   黄远山冷冷一笑:“不必了,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现在就辞职。”   此话一出,闻亭丽和刘梦麟同时吓一跳。闻亭丽慌忙拦住黄远山:“黄姐,别说气话。”   “我说的可不是气话,这种公司再待下去也没意义,他不拍,我自己拍。”   刘梦麟正有些下不来台,听见这话,阴阳怪气地说:“行啊,看样子你打算自己开电影公司了?你走!我刘某人绝不拦着你发财,不过你别怪我没提醒你,开电影公司可不比当导演,不是你轻轻松松说一句‘action’就能启动的,但凡你能拍一部不赔钱的片子,我刘梦麟就算你赢,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那就走着瞧。”黄远山潇洒地拉开门走了。   闻亭丽抬步追上去,刘梦麟在后头喝道:“你也要跟她一起去开电影公司?她脑子不清爽,你也要跟着犯糊涂吗。”   闻亭丽懒得理他,一径追着黄远山而去。   黄宅。   闻亭丽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喘吁吁掏出帕子擦汗:“跑得也太快了,我在后头追都追不上。”   黄远山也不搭腔,只在那儿翻箱倒柜找着什么。   闻亭丽望着她:“现在就我们两个人,黄姐,您跟我说句实话,刚才你是跟刘老板赌气呢,还是真打算辞职?”   黄远山把手里的钱箱重重放在茶几上:“当然是真要辞职了,说出去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我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   闻亭丽大吃一惊:“您真打算自立门户?可是,要筹办一家电影公司谈何容易,光是搭建摄影棚就要无数银子了。”   黄远山却表现得相当乐观,指了指面前的钱箱:“我手头还有一点积蓄,添置几台摄影机和碳精灯不成问题,摄影棚么,可以现租,我已经打听过了,华界如今有好几个旧厂房在招租,租金也不是承受不起。”   闻亭丽暗想,看来黄姐筹划辞职不是一日两日了,她历来佩服黄远山的魄力,索性认认真真替她谋算起来:“设备和胶卷还是其次,人员的开销才是大头。一家电影公司,少不了事业部、制片部和宣传部……服装和化妆也需要人手,还有帐房,公司总不能糊里糊涂运行……黄姐,您临时上哪去挖掘这么多可用的人才?一旦挖来了,这些人可都需要月月支付薪水的。”   黄远山环首看看四周,很洒脱地一笑:“大不了我把房子卖了。这幢房子是我母亲自己的陪嫁,临终前指明留给我一个人的。我爹的孩子一大堆,我娘可只有我这一个孩子,当年要不是我娘鼎力支持我留洋,我也学不成电影,如今我要自己开电影公司了,我母亲泉下有知,一定会为我感到自豪的。”   闻亭丽莫名被这话触动了心弦,低头打开手提包,毅然在支票簿上写下一个数字。   “既然黄姐样样事情都想好了,我得第一个出力支持您,这笔钱您先拿着,不够的话再给您凑。”   黄远山吓一跳:“闻亭丽,我知道你阔,却不知你如今阔到这地步。还是说你打算把手里的积蓄都给我?赶紧给我收回去!我可不差钱!”   闻亭丽不容分说把支票塞到黄远山手里:“黄姐大概是忘了当初我遇到麻烦时,您是如何帮我的。再说了,这钱也不是白白送给您的,就当是我入股贵公司如何?”   黄远山无论如何不肯收:“哪天我需要钱了,第一个跟你张口如何?至于入股的事,等公司正式成立那天再说。”   两人都避而不谈闻亭丽的去向问题,尽管两人心里都知道:要拍电影,少不了合适的演员。   可黄远山脾气虽耿直,却并不鲁莽,她再缺人手,也不肯在这当口撺掇闻亭丽跟她一道辞职,电影市场的竞争有多残酷她不是不清楚,对于刚在影坛站稳脚跟的闻亭丽来说,继续留在实力雄厚的黄金电影公司发展才是明智之举。   闻亭丽怀着复杂的心情回到公司。   刘梦麟看到她回来,绝口不提黄远山辞职的事,只不冷不热地说:“□□的老刘我给你找来了,你同他一起修改《窈窕侦探》第 三部的剧本。服装部的白经理待会就上来,服装的样式都按照你的意见来改如何?”   闻亭丽何尝不知刘梦麟这是在变相让步,虽然心乱如麻,也只得若无其事坐下来商讨剧本。   黄远山辞职的消息迅速在公司传开了,黄远山是个人尽皆知的工作狂,近年来公司凡是有点影响力的片子,几乎有一半出自黄远山之手,她这一走,免不了人心浮动。   剧组副导演谭贵望听见这消息,脸都白了,第一时间跑来询问闻亭丽发生了什么事,摄影师邓其璋、温冠云、段妙卿、罗殊红等一干老演员也都纷纷前来打听内情。   闻亭丽一概不多说。   到这时候,刘梦麟反倒表现出了惊人的魄力,紧急召集全体职工开会,在会上宣布《窈窕侦探》第 三部即将开拍,主演仍由闻亭丽担任,导演则初步定为谭贵望。还当着大伙的面,将谭贵望的薪酬提升至公司一流水平,使之一跃成为与黄远山地位相当的导演。   众人面色各异,谭贵望是黄远山一手带出来的,黄远山刚走,公司便提拔她的徒弟来顶替她的位置,这无异于公然打黄远山的脸。   看来刘黄二人,已经决裂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了。   刘梦麟和颜悦色地说:“自今年开年以来,公司的几部片子都取得了不俗的成绩。放眼整个电影市场,就属黄金影业的发展势头最喜人。相信在公司同仁的共同努力下,‘黄金’还将再攀高峰……小谭自进入公司以来,工作任劳任怨,凡是踏踏实实为公司效劳的人才,我刘梦麟绝不会薄待,当然,若你自认为有更好的去处,公司也绝不阻拦。”   这场会一开完,浮躁的人心顿时平复不少。利字当头,人人心中都有一把算盘,至少刘梦麟还算是个比较大方的老板,傻子才会丢下现成的“铁饭碗”不吃,跑出去搞什么自立门户。   就连一心要为师父打抱不平的谭贵望,也因为陡然被公司提拔为一流导演,在座位上发起了懵。   开会时,刘梦麟不时留意闻亭丽的反应,看她全程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的情绪,不免露出几分得色。   闻亭丽的确是妥协了。   她有许多现实问题需要考虑,早在父亲遭难的那段日子,她就明白了一个道理:没钱,就谈不上有尊严,有钱,最起码她和小桃子不用过颠沛流离的生活。   而离开黄金影业,意味着要舍弃一些现有的东西。   这太冒险了。   这方面她是输不起的。没有人比她更清楚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有多不容易,往后的每一步,也必须继续保持审慎的态度。   可她忘了,有时候,生活不是妥协,就是抗争,只要妥协过一次,就可能妥协第二次、第三次,乃至无数次。 第86章   第 三部正式定于礼拜六开机, 奇怪的是,闻亭丽直到礼拜五才拿到新改出来的剧本,她一看剧本就当场气了个倒仰。   《窈窕侦探》系列一贯以女大学生傅真真破案为主要剧情, 第 三部的剧本里却凭空多了一个名叫林阿俊的男主角——一个混帮派的痞子。傅真真对其一见倾心,案子也不好好查了,满脑子都是她的“阿俊哥”。有一次甚至因为跟林阿俊幽会, 错过了与凶手当面交锋的重要机会, 末了还是林阿俊在人群中认出了凶手,“英勇”将其擒获。   电影里的最后一个场景,傅真真深情款款地对林阿俊说:“阿俊哥,我真离不开你。”   这哪里还是那个机灵飒爽的傅真真?!   闻亭丽去找刘梦麟。   刘梦麟正忙着同□□的刘经理等人议事, 见状, 故作惊讶:“又怎么了?”   闻亭丽忍气将剧本搁到桌上:“刘老板,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个林阿俊是怎么来的?”   “你的搭档啊。林阿俊——电影皇帝朱小舟来扮演,我们可是等了许久才等到他有档期的,几位元老一致觉得你们俩的外形条件很相配, 等你们双双出现在荧幕上, 当真是一对璧人……嘿嘿, 你就等着第 三部的票房再次打破纪录吧。”   闻亭丽咬了咬牙:“为何之前没有人跟我提这些事?”   “这是第 三部的秘密武器,当然要等到片子开机这天再对外宣布, 消息一出, 片子势必未映先红, 《窈窕侦探》的老影迷一直在等待傅真真的白马王子出现, 这回来了个由朱小舟扮演的林阿俊跟傅真真谈恋爱,你想想会造成多大的轰动效应?”   “所以傅真真为了谈恋爱, 变得连凶手都认不出了?为了追求一个痞子, 连自己好朋友的安危都不顾了?刘老板, 希望您还记得片名叫《窈窕侦探》,而不是什么《英俊痞子的小情人》!”   刘梦麟把脸色一沉:“你以为你在同谁说话?!你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拍戏要考虑多方面的因素,不是你闻亭丽一个人的舞台秀。如今朱小舟那边已经就位了,你还想造反不成?别以为这片子离了你就不行!你不想演,有的是人演,公司能捧红一个闻亭丽,自然也能捧红白亭丽朱亭丽!”   闻亭丽一噎。   刘梦麟满不在乎把她撂在一旁,扭头继续同其他经理商谈明日召开发布会的事,又含笑说道:“……初步估计第 三部的票房是十八万打底,第 四部为了进一步刺激票房,不妨加一点傅真真跟林阿俊的亲密戏,还记得前些年大受欢迎的《马路情人》么?里头的接吻戏轰动一时,轮到闻亭丽和朱小舟,也可以来个浪漫的荧幕吻戏嘛。”   白经理等人飞快瞥一眼闻亭丽,刘梦麟却自信满满地说:“别担心,她会演的,要不是公司给了她主演《窈窕侦探》的机会,她也不能成为黄金影业最红的女明星,她会弄明白自己的分量的。”   却听闻亭丽淡声说:“恐怕这回要叫您失望了,别说第 四部 ,第 三部我也不会演的。”   房里的人面面相觑,刘梦麟大约是刚经历过黄远山的事,表现得比旁人镇定许多。   “你可想好了?”他冷飕飕地说,“有些话一旦说出去,可就收不回来了。”   闻亭丽迅速稳住自己的情绪,沉声说:“刘老板,我跟你不是仇人,即便意见不合,也没必要闹得太难看,我的诉求很简单:重新修改第 三部的剧本。傅真真是《窈窕侦探》的灵魂人物,我们不能为了哗众取宠,而将全片的灵魂改得面目全非,若是您执意不肯改回来,我和您——只能好聚好散了。”   刘梦麟铁青着脸看看左右:“你们听听,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黄远山的脾气越发像了。闻亭丽!别怪我没提醒你,黄远山是名门之后,她有任性的本钱,你呢,你只是从平安里走出来的一个孤女。今朝你走出黄金影业的大门,明日你可能就坐冷板凳。洋房、汽车、华服,从今往后你想都不要想。电影市场日新月异,大明星过气不过是一夜之间的事,没有公司的庇护,你什么都不是!”   闻亭丽笑了笑道:“多谢刘老板的肺腑之言,这话我都听进去了。但我已经想清楚了,今天你们可以罔顾我的意见大改我的戏,明天就会有更出格的剧本等着我,到那时候,我的个人意志怕是一钱不值了,我可不想走到那一步。”   她微微一笑:“前两月,一位前辈叫我别被浮华蒙蔽了双眼,务必珍惜自己的才华,如今想来,她真是一位有远见的智者,我得听她的话。”   刘梦麟大声讽笑起来:“智者?你说的不就是黄远山嘛!可惜她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你还不知道她前日刚被人骗了一大笔钱的事吧?拿着钱去斜土路租厂房,结果遇到了一个假房东,三年的房租费一下子给出去了,房子却没租上。”   闻亭丽一惊,这两日她忙着《窈窕》三开机的事,也没空去找黄远山,这事她完全不知情。   “这就是黄远山!除了拍电影,别的事情上幼稚得像个孩子。你以为你投奔她之后,还能像在黄金影业这样舒舒服服在棚里拍自己的戏?想都别想。成立公司还是第一步,运营公司才是最让人头疼的,等她把自己的那点家产都败完了,接下来就要流落街头了,你是不是打算跟她一起去讨饭?”   刘梦麟一面说,一面觑着闻亭丽的表情,看她目露思索,只当她动摇了,不禁得意洋洋地重新坐下来。   恰巧宣传部的经理过来请示拍电影画报的事,又有人跑上来喘吁吁地说:“朱小舟来了。”   刘梦麟便示意白经理走过去扶起闻亭丽。   “好了好了,别任性啦,你瞧公司多重视你,多少女明星想同朱小舟合作都没机会,白经理,你交代摄影师,这回的双人海报务必参考好莱坞的《闺梦奇缘》,让闻亭丽依偎在朱小舟的怀里,朱小舟调侃般轻弹闻亭丽的额头,叫他笑得再坏一点,现在的影迷就吃这一套,后头几张可以让朱小舟抱着闻亭丽,闻亭丽的眼神务必充满柔情,这才叫所谓的奇情浪漫片嘛……”   闻亭丽猝然打断他:“刘老板,我该告辞了,辞职信回头我让人交给你。”   刘梦麟脸色变了几变:“想走可以,先按照合同把赔偿金十倍赔给公司再说。”   闻亭丽笑着说:“刘老板真是忘性大,我跟公司可从来没有签过长期合约,何来所谓的违约赔偿金一说?”   刘梦麟额角突突直跳,怪他气昏了头,竟忘记闻亭丽有多难摆布。   年初,他曾试图借片场失火一事逼闻亭丽跟公司签一份长达十年的雇佣合约,偏偏被闻亭丽灵巧地应付了过去,那之后,闻亭丽便起了防备心理,从来只跟公司单片合作。   公司按月给她发薪酬,片酬也是拍一部计一部,就连公司的汽车和司机她也拒绝使用。至于广告费,则按照比例单独分账。   这也是他一直防着闻亭丽的原因之一,毕竟他手头没有合同可以拿捏她,他越想越觉得恼恨,厉声道:“马上让段妙卿来试妆,你立刻给我滚!最后提醒你一句,我刘某人不是慈善家,黄金影业更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以后你再想回来,是万万不能了!”   闻亭丽非但不恼,反而走上前冲刘梦麟深深鞠了一躬。   “刘老板,黄金影业是我入行的起点,对于您和公司,我心里只有一万个感激,走到这一步也是万不得已,您有您的难处,我也有我的原则。如今我虽然决定离开公司,但内心深处还是把您和同事们当作自己的家人,往后公司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您只管吩咐一声。”   “你少拿这些场面话来哄我!你就等着跟黄远山一起吃苦头吧。她那边怕是连工资都发不出来,更别提公关、谈判、算账这些事了。”   “黄姐现在不是有我了吗?她不擅长的,还有我呢。”闻亭丽嫣然一笑。   刘梦麟眼睁睁看着闻亭丽翩然离去,赌气对屋里的其他人道:“真是狂得没边了,凭她那点能耐,最多能支撑两个月,有本事硬气到底,千万别等到没饭吃的那一天再来求我们!”   闻亭丽赶到黄家时,黄远山正焦头烂额算账。   诚如刘梦麟所说,黄远山拍电影是天才,别的方面却缺少经验,辞职整整一个礼拜,新公司只招到了三名伙计,各方面都一团乱麻,摄影棚也因为被骗的缘故,暂时还没有着落。   按理说,黄远山入行这么多年,社会各界都有不少朋友,可她历来有个怪脾气,越是需要帮忙的时候,越怕麻烦朋友,辞职的事,她压根就没声张。   闻亭丽进屋后也不同黄远山打招呼,而是自顾自拿起案上的话筒。   “潘太太,是我。”闻亭丽甜甜地说,“上次的茶喝完了吗?明天我再给您送点过去……几天不见,我也想您了。欸,您上次不是说有个朋友有个旧厂房要盘出去?对对对,有人想租,真是什么也瞒不过您……这人就是我,您得让您的朋友把租金算便宜点才行,谁叫您最疼我。”   说着说着,她对着电话笑起来:“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天一早我就去找您,我们一起喝喝茶、打打麻将……”   黄远山莫名其妙看着闻亭丽,等她放下电话,忍不住问:“你跑到我家来做什么?”   闻亭丽走过去翻开黄远山手边的新公司账簿,“咦,怎么昨天开销这么大?”   “刚买了一批炭精灯和五百尺胶卷——不是,你没事看我的账簿做什么?明天《窈窕》三就要开机了,别告诉我你现在没事情做。”   “没事情做,我辞演了。”   “你疯了?!”黄远山像弹簧一样从椅子上跳起来。   闻亭丽一把将她摁回去:“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您是为了什么缘故辞职,我就是为了什么缘故辞职,我宣布,从今日起,我闻亭丽,正式加入黄远山女士的新公司。”   黄远山声线有些发颤:“你是认真的?你不是在同我开玩笑?”   闻亭丽心中莫名感动,笑着把自己的脸凑过去:“我像是在开玩笑吗?黄姐——不对,该改口叫您黄老板了。贵公司刚开张就迎来了一位大明星,这可是个好兆头,还不快起立鼓掌!”   黄远山下意识鼓了两下掌,可当她发现所谓“公司”只有她和闻亭丽两个人时,立即清醒过来:“我没说错,你就是疯了,放着现成的女明星不做,跑到我这不毛之地这来凑什么热闹。我这边用不着你帮忙,你马上给我回去!”   闻亭丽一屁股坐下来:“回不去了。再不走,刘梦麟就要想办法逼我跟朱小舟演小情侣了,事到如今我也想明白了,红不红还是其次,一个人想要办点实事,首先得有话语权。明天我先去潘太太那儿把厂子租下来,听说那地方有两千平,足够我们搭建摄影棚和办公室。地方有了,接下来就是招人,黄姐您一个人可以兼顾摄影师和导演,账房我这里也有一个现成的人选——还差化妆师、服装师、剧务和宣传,当务之急是招到这方面的人手。”   黄远山听她安排得头头是道,表情渐渐由凝固转变为狂喜:“服装我已经联络好了老周,当初她是我介绍入行的,听说我要办公司,很愿意过来帮我,但她现在还有一个剧组要跟,大约一个礼拜就可以到我这里报道。”   闻亭丽一喜,忙提笔将纸上的“服装师”一栏删去。   “化妆这一块,我准备找顾杰,他当初在法兰西专门学过电影化妆,业界就属他最有经验,我同他交情还不错,不过他这人办事从来一码归一码,开出的价码很高,我还在犹豫要不要答应他。”   “他同你要多少钱?”   黄远山比划一个数字。闻亭丽毫不犹豫道:“答应他!”   黄远山吓得摆了摆手:“光是请他一个人的钱,就够请四五个化妆师了。公司还在起步阶段,哪能这样大手大脚。”   “您想想,他为什么敢同你要这个价?还不是因为他是这方面的头号人物。越是起步阶段,越需要他这样的人才替公司竖招牌,这就叫‘先声夺人’。”   黄远山想了想,不由笑道:“有道理,好,待会我就约他吃饭。影片宣传部,我打算请《沪江报》副刊原主编李镇,他在报界人脉很广,辞职后去了杭州办杂志,前天我跟他通了个电话,他说他需要考虑两天才能给我回信。”   闻亭丽眼睛一亮:“《本埠默片时代的辉煌与落幕》是不是就是他写的?黄姐,你居然连这样的人才都能挖来,别给他时间考虑了,干脆您明天就去杭州一趟,最好当面同他把聘用合同签好,也省得夜长梦多。” 第87章   黄远山摸出一张旧票给闻亭丽看:“你同我想到一块去了。可谁叫人算不如天算, 昨天刚订好票,这边就出了一摊子事,这票也只好作废。现在有你帮我, 总算可以动一动了。”   闻亭丽感慨万千:“办公司哪有这么容易,我应当早点来帮您的,明天您放心大胆去杭州挖人, 这边一切交给我, 再来就是演员,我算了一算,两部片子最起码需要八九个主要演员,您有适合的人选吗?”   “两部?”黄远山一愕, “不就一部红棉纺纱厂的女工片吗?”   闻亭丽摇头:“来这的路上, 我一直在想刘梦麟的话, 他虽然盛气凌人,但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女工片很有可能是赔钱的。公司刚起步,我们不能冒险把所有赌注都压在一部片子上面。”   “你的意思是?”   “我们得同期拍摄另一部不同题材的片子, 最好选一个影迷们喜闻乐见的题材, 这样票房也有个保底。”   “问题是拍什么?”黄远山两首一摊, “我们手边连个现成的剧本都没有。即便尽快招到优秀编剧,剧本又岂是临时就能编出来的。”   “听我说, 我们何不像当初刘老板改拍月照云的《南国佳人》那样, 把坊间最受欢迎的传奇小说买下来改编成电影?月姐的新故事目前还没开始动笔, 不过我听燕珍珍说, 近来庄晓生的新篇《双珠》很受欢迎,燕珍珍迷得不得了, 每期必买, 我们不如想办法同庄晓生接触接触。”   黄远山眼睛一亮:“凭他的大名加上你的名气, 这片子不火也难。只是,庄晓生这人名气虽不如月照云响亮,脾气却十分乖僻,别人要么爱钱,要么爱名气,他行事却全凭自己心情。”   闻亭丽低头思忖:“我记得燕珍珍上回跟我分析过这位作家的一个特色,噫,当时怎么说来着,隐约记得跟月姐有点关系,这样吧,我先去找燕珍珍好好打听打听这人的底细,等我把这位新红作家研究透,不愁找不到突破口。”   黄远山高兴得什么似的,一头歪躺在沙发上,嘴里一个劲地感慨:“闻亭丽,没有你这军师帮忙,我还不知要忙乱到什么时候,头几天我就像只无头苍蝇到处乱钻,你一来,我肩上就卸去了千斤重担。”   “一个人办公司,自是举步维艰,而以我的资历想要出来自立门户,那更是天方夜谭,没有黄姐你带头,我还走不出这一步呢,但我相信,只要你我二人通力合作,总有办法打开局面的。我记得黄姐同我说过,当年的黄金影业也才是一家十人规模的小作坊,发展到今天,已是响当当的大公司了,他们可以,我们一定也可以!”   说了这一晌话,闻亭丽早觉得喉咙干得冒烟,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水大喝一口:“黄姐,给我们的新公司取个名字吧。”   黄远山一骨碌爬起,用异常郑重的语气说:“公司是你我二人一手创办的,我叫远山,你叫亭丽。远山者,谓之远景连绵,攀峰赏景,暗藏一个‘峰’字;亭丽者,谓之亭亭玉立,姿貌明秀,暗藏一个‘秀’字。二者结合起来,不如就叫秀峰?”   秀峰。   闻亭丽默默咀嚼着这两个字,这个名字仿佛自带霞光,让人胸中陡然升起无限光明与希望。   登高峰、寻美景,蓦然回首,秀丽山峰,尽在脚下……”   回首她这一路,岂不正是‘登更高的峰、寻更远的景’。   她只觉得心潮澎湃。   “好名字,再好不过了!”   一切志向和抱负,都随着这个名字的出现,而变得清晰和具体起来。   黄远山也是百感交集,背过身擦了把眼角的泪花,马上又回过身,煞有介事同闻亭丽握手:“那么,从今天起,你我就是秀峰电影公司的老板之一了,我们齐心协力将‘秀峰电影公司’发扬光大,让它成为电影市场独一无二的存在!”   闻亭丽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在黄远山错愕的注视下,闻亭丽莞尔:“我很贪心,黄姐,秀峰既是在你和我手里创办的,它就不该仅仅只是‘独一无二的存在,还应当是‘独领风骚的存在’。”   黄远山朗声大笑:“这才是我认识的闻亭丽!不做则已,要做就做到最好!”   两人都是行动派,中午随便吃了点东西,便开始分头行事。黄远山约知名化妆师顾杰见面,闻亭丽则给燕珍珍打电话,碰巧燕珍珍出去研学不在家,闻亭丽忙又托人将自己的名片送到庄晓生府上,打算先自己去试一试。   不曾想庄晓生压根不肯见她,她独自在汽车里等了半个钟头无果,只得先打道回府,路过学校时,她将车停好,到学校图书馆借几份关于庄晓生的旧报纸来研究。   这时,一个名叫陈秋枫的记者突然给她打来电话,他在《民乐晚报》做事,常常给闻亭丽提供报界的第一手消息。   两人是早前就认识,但真正熟起来还是上个月,那一晚,《民乐晚报》约定给闻亭丽做独家采访,派出的记者就陈秋枫,谁知半路出了车祸,等他赶到黄金电影公司时,已经迟到了整整一个钟头,闻亭丽忙着拍摄下一场戏,早已进了棚。   陈秋枫就这样被黄金公司的大门外,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资历尚浅,这次非但得罪了当红明星,还败坏了报社的名声,若是再空手而归,很可能连饭碗都保不住。   几个钟头后,闻亭丽收工出来,不期然看见一个人在门口凄惶徘徊,弄明白首尾后,联想到自己刚入行时的种种情形,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很爽快地同意接受陈秋枫的拍照和采访。   这一拍,就到了夜里两点多,闻亭丽却谈笑如常,收工时还不忘给陈记者买一份宵夜。   陈秋枫投桃报李,自那之后,他只要听到一些电影界或是文艺界的内幕消息,都会第一时间透露给闻亭丽。   这回陈秋枫的语气十分焦急:“闻小姐,你是不是跟黄金影业闹翻了?下午黄金影业的刘老板亲自送了一份新闻稿到我们报社,说是要更换《窈窕侦探》第 三部的女主角,这件事是不是真的?”   闻亭丽定了定神:“是真的,此事说来话长,刘梦麟那篇稿子怎么说的?”   “我在校对室偷偷誊写了一份,我念给您听吧。”   标题是:【本季电影市场迎来最大惊喜:《窈窕侦探三》大换血!电影皇帝朱小舟和段妙卿小姐即将携手出演《窈窕》系列片男女主角】。 正文就刻薄多了:“第 三部剧情比前作更为曲折离奇,且增添了许多高难度的武打动作。闻亭丽小姐看过剧本之后,表示自己无力胜任,为了确保影片质量,片方不得不改用精通武打戏的段妙卿小姐,段小姐入行数载,向来敬业谦逊,且此前与朱小舟过合作过两次,双方互有默契,此番安排,可谓皆大欢喜,期待这对著名的影坛金童玉女为我们带来不同凡响的第 三部!”   念到此处,陈秋枫忍不住说:“闻小姐,这篇文章明褒暗贬,就差明着说您能力不足和不敬业了。”   闻亭丽对此丝毫不感到意外,她就知道,刘梦麟必然咽不下这口气。   “不只这一篇,还有一篇是预备明天傍晚发的,标题更加露骨,是——”陈秋枫咳嗽一声,“【人前一张脸,人后一张脸,某位女明星人品竟如此不堪】。”   “……仗着自己近日名气大涨,特地选在开机前夕狮子大开口,要求片方将其片酬涨至原来的两倍,否则便罢演,导致工作进度一度瘫痪,数十名片场人员困在原地,据悉,该女星已不是第一次用这种方式要挟片方,若让其继续得逞,定会带坏整个行业的风气,故此,该家电影公司毅然改用另一位更优秀的女演员出演该片……   “这简直是一派胡言!”闻亭丽气得眼冒金星。   陈秋枫急得挠了挠头: “闻小姐,我们《民乐晚报》几乎是本埠发行量最大的晚报,这篇文一见报,会对您的风评极为不利,尽管没有指名道姓,但谁都能看得出文里说的是您,现在稿子还在编辑室校对,不过马上就要付印了,您得尽快想对策。”   “我心里有数,小陈,谢谢你给我报信。”   一挂断电话,闻亭丽就揉起了自己的太阳穴。   刘梦麟这招未免也太狠了,如此一来,所有人都会认为《窈窕三》换角是她咎由自取。   此篇新闻一出,刘梦麟和黄金影业赚得了外界的同情,《窈窕三》提前赚得了大众的好奇心和关注,唯有她,将会收获骂声一片。 %51%69%53%68%75%39%39.%63%6f%6d   打官司是打不赢的,文中又没有指名道姓。   倘或在报上发布一则澄清声明呢?不行,这会彻底得罪朱小舟和他的影迷,毕竟她是因为不希望 “傅真真”一角沦为英俊痞子的陪衬品,才拒绝同朱小舟合作的。   朱小舟比她入行早,比她人脉广,历来在电影界颇有口碑,对于她的临时拒演,外界不会理解她的苦衷,只会误会她是要跟朱小舟抢戏份,到时候,不仅朱小舟的影迷会纷纷站出来指责她,就连《窈窕》系列的老影迷也会心生不满。   因此,这篇澄清声明绝对不能发,否则就真中了刘梦麟的圈套。   可如果不正面回应,免不了被钉上“忘恩负义白眼狼”“不敬业”的帽子,众所周知,她是在黄金电影公司入的行,一贯又颇受公司重视,不到“万不得已”,老东家不会站出来揭发自己的爱将,因此,“错一定全在她身上”。   她的个人形象都会跌到谷底不说,关键还会损害她们秀峰电影公司今后的发展。她和黄姐的新片,还没开拍就蒙上了一层阴影——这才是她最担心的。   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房中团团转了两圈,猛地刹住脚步,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   “什么?你要求本社撤掉刘梦麟的新闻稿?闻小姐,你在开什么玩笑,排版都弄好了,再过半个钟头就要付印,我凭什么答应你这无理要求?”   《民乐晚报》主编办公室,主编丁衡君对着闻亭丽一个劲地摇头摆手。   闻亭丽笑容不减:“换作是我,也一定不肯撤稿,没有什么新闻会比刘梦麟这篇稿子更博人眼球了——‘当红女明星因为漫天要价而被东家换角’,任谁路过报摊都会买下来一探究竟,贵报纸接下来的销量必然很乐观,但您有没有想过,稿子一发,您得罪的不仅仅是我本人和我的影迷,还有许多与我交好的业内人士。”   “闻小姐这是在威胁我?你大概还不清楚报界的风气吧,我们做新闻的,从不会将几句恐吓放在眼里。”   闻亭丽软声叹气:“我只是想告诉丁主任,凡与我合作过的业内人士,都知道我闻亭丽敬业重诺,刘梦麟这番说辞根本经不起推敲。此次我从黄金出走,也是出于种种不得已的因素,所谓‘片酬问题’,纯属刘梦麟捏造出来的谎言。真相很快就会浮出水面,到时候,《民乐晚报》就是造谣生事的始作俑者了,丁主任并非短视之人,何必为了一点蝇头小利,惹来一身骚?   丁衡君眼皮霎了霎:“闻小姐,你和刘梦麟的这段公案,丁某不想评断,你有你的说辞,他有他的道理,不过我们报社一向是很公允的,刘梦麟可以诋毁你,你也可以站出来回击嘛,这样吧,我答应你,明天在头版帮你刊登一则《澄清声明》如何?”   闻亭丽露出微妙的表情,就那样静静盯着丁衡君,一直盯到丁衡君的眼神变得闪烁起来,这才慢悠悠收回视线,她打开自己的手包,将里头一篇稿子取出来夹在指间晃了晃。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如何?我用一条更博人眼球的新闻同你换,我敢保证,我手里这篇文章会比刘梦麟那一篇给贵报带来更多好处,关键是,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丁衡君狐疑地盯着闻亭丽的指间:“丁某不是不信你的话,只是……刘梦麟因为先前欠我一个大人情,这次给我的是独家,后头几日的稿子我们都拟好标题了,临时撤换专题,会让整间报社手忙脚乱的。”   “【闻亭丽小姐即将出演新红作家庄晓生的新作《双珠》】——这个标题如何?”闻亭丽不紧不慢开腔。   丁衡君愣了片刻,霍然起身道:“庄晓生?你买下了他《双珠》的改编权?”   闻亭丽不紧不慢往下说:“【明日中午十二点,丁香大饭店,闻亭丽小姐和著名导演黄远山女士联合在丁香大饭店举办记者招待会,届时二人将宣布一爆炸性的消息】。这个标题又如何?”   丁衡君再也沉不住气了,大步走过来想要抽走闻亭丽指尖的那张纸,闻亭丽却敏捷地将稿子收回手包:“撤掉刘梦麟那篇稿子,我可以将这两条新闻交给贵社刊登。”   顿了顿,她补充:“独家!”   丁衡君情不自禁咽了咽口水,但面上仍在犹豫。   “接下来《双珠》的所有拍摄进度和棚内现场照片,也会陆续在贵报的副刊登载,持续数月,一直到上映那天为止,依然是——全程独家。”   她着重咬住最后两个字,丁衡君依旧举棋不定,她用诱惑性的语调说:“您也知道,外界现在都叫我‘票房灵药’,我是一块招牌,黄导演是另一块招牌,如今又多了庄晓生这块招牌,三块招牌齐聚在贵报纸的副刊上,丁主任还用担心接下来几个月的销量不能再翻一番么?刘梦麟给你的独家才能给你带来几天热度?丁主任是聪明人,自当知道如何取舍。”   丁衡君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一横心,点点头说:“好!我答应你。今晚可以先不刊登刘梦麟那篇稿子,但我也不能得罪他太狠,最多帮你按一个晚上,到明天中午,倘若你给丁某的消息有假,又或是临时出现什么变故,我只好用刘梦麟的独家来救场了,到那时候,闻小姐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成交!”闻亭丽掷地有声。 第88章   黄元山惊心动魄听着闻亭丽的讲述, 不时发出一声低呼,听到最后,她掏出手帕擦了把额头上的汗, 咬牙切齿说:“好你个小肚鸡肠的刘梦麟!你给我等着!”   随即庆幸地拍拍自己的胸脯:“还好你唱空城计把丁衡君稳住了,现在重头戏都在庄晓生身上,怎么样, 他肯见你了吗?”   闻亭丽摇摇头:“还在想办法, 珍珍半夜才能从天津回来,不过我已经联系上庄晓生的侄女庄小兰了,她跟亚乔姐是朋友,我再去找她碰碰运气。”   由于计划出现了变故, 黄远山只得将明日上午去杭州的票改到晚上, 同时为明日的记者招待会做筹备。   闻亭丽则继续联络庄晓生那边, 在庄小兰的引荐之下,这回闻亭丽的名片总算是顺利送进庄公馆了。   闻亭丽信心满满驱车去庄公馆门外等候,这一等, 就等到了夜里十点多。   忽听庄公馆门口传来说笑声, 闻亭丽忙堆起笑容迎上去, 不料撞见了一个熟人——黄金影业□□的刘经理。   刘经理负责黄金影业大部分的剧本改编工作,昨日她和刘梦麟争辩时, 此人也在场。   刘经理的吃惊程度显然不亚于闻亭丽。“闻小姐?您也是来拜访庄晓生的?”   闻亭丽眼珠一转, 作出诧异的样子笑道:“庄晓生也住在这吗?我是来找庄小兰的。”   刘经理对这话似乎未起疑心, 又或者, 他压根想不到闻亭丽离开黄金影业仅仅一日工夫,就已经在着手筹备自己的新公司了。   他的思绪明显还停留在闻亭丽的出走上, 昨日他全程一言不发, 今日却半真半假地劝道:“闻小姐, 刘老板脾气虽大,本性却不算坏,他那些气头上的话您别当真,您是黄金影业一手捧红的,离开公司又能做什么呢?别再赌气了,趁事态还未扩大,早些回来跟刘老板低头认个错,大家帮着你劝一劝,事情也就过去了。”   闻亭丽刻意等他离开了再上前,谁知门房说:“庄先生十点之后不见客,庄小姐?庄小姐也劝说不动先生的,您还是明日再来吧。”   闻亭丽无计可施,只得连夜去找燕珍珍打探庄晓生跟月照云当年的那段公案。   翌日一早,黄远山启程去丁香大酒店安排中午的记者招待会事宜,闻亭丽则带着公司新招的文书小田一道去拜访庄晓生,结果让她大吃一惊,刘梦麟和段妙卿居然比她们到得还早。   最叫人意外的是,那位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庄晓生,竟亲自送到门外,在台阶上目送刘段二人上车才返身入内。   闻亭丽暗想,看样子,昨晚老刘一回去就将昨晚碰到她的事告诉了刘梦麟,刘梦麟这会儿恨不得抽她的筋扒她的皮,自然会来坏事。她像往常一样大大方方打招呼:“刘老板,妙卿姐,这么巧。”   段妙卿同她点头,刘梦麟却怪里怪气地笑起来“这不是鼎鼎大名的闻亭丽小姐吗?怎么,黄远山没有戏可以给你拍,让你一大早就闲成这样?”   在他的预想中,闻亭丽这会儿怎么也该懊悔万分,乃至仓皇无措,谁知经过一日一夜的“出走”,她竟跟从前一样精神奕奕。   她越是如此,刘梦麟越是气不打一处来。   “假如你是为了《双珠》而来,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刘梦麟得意地说,“庄晓生是段妙卿的资深影迷,一听说可以由她来扮演自己《双珠》一书的女主角,马上同意把改编权卖给黄金影业,待会刘经理就会代表公司过来同庄晓生签合同,你啊,还是哪来的回哪去吧。”   闻亭丽不动如山,小田却一下子慌了手脚,眼看刘梦麟驱车扬尘而去,慌里慌张地说:“闻小姐,这可怎么办?”   闻亭丽迈步上台阶:“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因昨晚收下了她的名片,今天没再吃闭门羹,庄晓生在书房里接待他们。   今早之前,闻亭丽料定他是个五六十岁的老派酸腐书生,这回面对面一看,竟才三十出头,鼻梁上架一副很厚的镜片,眼皮耷拉着,神情也有点呆滞,活像是没睡醒似的。   庄晓生并不看闻亭丽带来的几份贵重礼物,而是像只白鹭似的伸长脖子低头看她的名片:“闻亭丽小姐。我想起来了,最近好几家电影院门口都贴着您的海报,难怪看着有点面熟。”   “您看过我的电影? ”闻亭丽满脸惊喜,“我真是太荣幸了,您觉得我哪一部拍得最好?”   庄晓生突然把脸一板:“抱歉,一部都没有看过。”   此人果然喜怒无常,小田担忧地望望闻亭丽,闻亭丽马上另其题目:“那您一定看过我的搭档所拍的电影,您猜她是谁?先给您一个提示:您很喜欢的段妙卿所演的那部《灵珠传奇》,就是由她执导的。”   庄晓生抬手截住她的话头:“闻小姐,您不必再往下说了,我已经猜到您的来意了。实不相瞒,在您来之前,已经有五家公司过来拜访过我,其中呢,黄金影业表现得最有诚意,我已经打算将《双珠》卖给他们了。”   丁香大酒店。   黄远山忙着招呼第一批赶到现场的记者,忽然有人挤过来拍一下她的肩膀,回头一看,竟是高筱文、赵青萝、燕珍珍三个。高筱文劈头盖脸来了一顿:“黄姐,你和闻亭丽究竟有没有把我们当做朋友?要不是燕珍珍一大早给我们打电话,我们还不知道你们打算自立门户了。”   黄远山忙把她们拢到一旁:“别提了,我和闻亭丽也是赶鸭子上架,总之一团乱,回头再跟你们细说。”   赵青萝和燕珍珍高兴地抬头望向会场上方的红色横幅:“秀峰电影公司,这名字真好!”   忽然有人急急忙忙推开人群朝这边挤过来,一看是小田。   黄远山心知不妙,一把将她拉到角落里。   “谈不拢了。”小田气喘吁吁地说,“这个庄晓生比我们想象中还难缠,就像是——就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无论闻小姐怎样劝说,他就是不肯将《双珠》卖给咱们。”   燕珍珍忙问:“我已经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了闻亭丽,还是拿他没办法吗?”   “不行,估计刘梦麟没少同他说我们的坏话,庄晓生说,他已经知道我们这家新公司的状况了,据说至今连摄影棚都还没搭好,相关演员也都没到位,他想不出理由不把《双珠》卖给财雄势厚的黄金影业,而卖给我们这种草台班子。他还说,他从前没有看过闻小姐的戏,怎知道她会不会演砸他的作品。”   黄远山一时也顾不上骂刘梦麟:“这可如何是好?!中午之前谈不下来的话,今天怕是无法收场了。”   高筱文第一次看黄远山这样慌乱,不由也跟着紧张起来:“这人是不是对你们你们开的价不满意?这还不简单,我去会他一会,他要多少我就出多少,就当我出资入股你和闻亭丽的公司了。”   小田白着脸摇头:“这些话闻小姐早就提过了,但庄晓生说了,刘梦麟走之前对他保证过:不论闻小姐给他出什么价,黄金影业都出双倍。”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   黄远山看看四方,眼看入场的记者越来越多,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落下来。   “希望将来有机会同贵公司合作,但这回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了,喝完这碗茶,您就随意吧。”庄晓生冷着脸端茶送客。   闻亭丽却没有要动身的意思,反而满脸笑容从包里取出两份旧报纸。   “庄先生,您最钦佩的作家就是月照云吧?”   庄晓生怫然变色:“越说越不像话了,庄某没空听你东拉西扯。阿朗,进来送客。”   闻亭丽却自顾自对着报上一篇旧文念起来。   “‘对于月照云近日的走红,一位名叫庄晓生的不知名作家表示十分不屑,他认为月照云故事情节乏味,人物呆板如木偶,能够走红于市,不过是恰逢其时、恰逢其势罢了。换作其他作家来写,说不定会比她引起更大的轰动。如今随着世情小说市场竞争愈发激烈,越来越多优秀的作家涌现,月照云不出一年就会过气。”   庄晓生正要发怒,闻亭丽举起另一份报纸念道:“对于月照云的新书再次创下销量奇观一事,庄晓生仍维持半年前的观点,在他看来,月照云不过是善于讨好坊间喜好罢了,人们爱看什么,她就写什么,活脱脱就是书界最会哗众取宠的小丑,兼之此人十分懂得利用报界的关系为自己造势,作风不像作家,倒像一介商人……他相信,一味用文字讨巧并非长久之计,不出一年,月照云就会江郎才尽。”   念完这两则旧闻,闻亭丽笑道:“三年过去了,月照云非但没有‘江郎才尽’,反而比从前更红了,今年经她新作改编的《南国佳人》一片更是红极一时,庄先生,对此您有什么看法?”   庄晓生气得面色铁青:“你到底想说什么?!”   “拜访您之前,我特地查过许多相关资料,您的成名之路比月照云要坎坷得多,明明比她早一年发表小说,却始终寂寂无闻,当月照云的小说一次次创下当年世情小说销售记录的时候,您的稿酬一直维持在四千字一块大洋的较低水平。大前年你好不容易凭借《女大当家》一炮而红,然而,这篇小说仅在各大副刊的头条盘踞了一个礼拜,就被月照云的新作《自由之声》给打了下去,尽管之后的两年您再一次取得了不俗的成绩,并由此在书界声名鹊起,但在书迷心中,你的名字似乎永远排在月照云的后面。我想,对着她的名字,您大概经常有‘既生瑜,何生亮’之恨吧?”   “够了!”庄晓生浑身乱颤,“你、你这是以小人之人度君子之腹。报上那两篇议论月照云作品的旧闻,不过是我当年不懂事信口胡诌罢了,我与她文风截然不同,我也有我自己的忠实读者,何需将她视为对手?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让人把你乱棍打出去。”   “‘南淇最爱穿水粉色的衣裳’——‘玲珠最恨水粉色,认为这颜色轻浮不堪,只有浅薄之人才喜穿’;‘南淇年纪越大,越嗜甜,总认为甜物能填补心里的空虚’——‘呸,这东西甜成这样,快撤走,当心越吃越蠢’;‘南淇常去吃的那家台州馆子名叫‘立山坊’。’——‘这立山坊啊,是一家新开的洗脚池子,几个修脚的师傅手艺不错。’”   闻亭丽念一句,庄晓生的额角就跳一下。   闻亭丽煞有介事将自己做的摘抄本递给庄晓生,请他自己看:“前头都是《南国佳人》里的台词,后头那些是您最近发表的《双珠》里的句子,这些话,活像是在照镜子,都是您下意识为了贬低她的作品所写的,她的人物喜欢珍珠,您笔下的人物就必定憎恨珍珠,她往东,你偏要往西。换作旁人,未必能注意到这些描写,可巧《南国佳人》里南淇这个角色,是我演的。”   闻亭丽笑了笑:“当初为了演好这个角色,我几乎将剧本一字不落都背下来了,就连原著我也读了十来遍,所以昨晚我一到我同学处借来《双珠》一读就明白了:您根本不像您自己说的从未将月照云视作对手,她分明已成为了您的一块心病。”   “你再胡说八道,我就让人把你叉出去。你去打听打听,我所作的《双珠》是今年最受市面欢迎的世情小说,成绩远远超过月照云去年同期的《旧时繁华》,别说我不屑于与她比较,即便真要比,月照云俨然已是我的手下败将了!”   “这难道不是因为月照云今年并未发表新作品吗?只要她出手,您的《双珠》照样会迅速败下阵来。”   “放屁!明明是——”庄晓生气得浑身直哆嗦,“差点就中了你的圈套。随你怎么说吧,我不跟你争辩,总之我不会把《双珠》的改编权卖给你。阿朗,阿朗,快把这位胡搅蛮缠的小姐请去。”   “您当然不敢卖给我们,因为您怕露怯。”闻亭丽悠然叹口气,“一个逐字逐句读过《南国佳人》原著的人,怎会不关注《南国佳人》拍成影片后的动向?您拿到我名片的那一刻,就已经认出我是《南国佳人》的主演,可您一上来就表态说自己没有看过我的任何一部片子,一则,以此来表达你对月照云相关人和事的不屑。二则,你知道我是靠这部片子红起来的,你一早打定主意不将《双珠》交给我们。同样的主演和导演,倘若将来《双珠》的票房成绩远不如《南国佳人》,岂不证明你依旧是月照云的手下败将?   “你给我闭嘴!” 庄晓生变得暴跳如雷。   “我要是您,就会把片子交给我们来拍,您想想,把片子交给黄金来拍,将来不管成绩如何,外界要么将功劳归给黄金电影公司,要么归功于导演和主演,没有多少人会注意到庄晓生的大名。唯有启动原班人马,人们才会客观地对两部片子的原著进行比较。   “一旦您的《双珠》票房成绩比《南国佳人》更好,便可以向世人证明您的故事比她的更吸引人,过去十年的不得志,并非您技不如人,只是因为您的运气没有别人好。”   她话锋一转:“当然,假如您又一次输了,从今往后,您对月照云,不服气也得服气,敢不敢赌一把?”   庄晓生像猴子一样开始抓耳挠腮。那个叫阿朗的下人见状,吓得进来拉拽闻亭丽:“别再刺激我们老爷了,您快走吧。”   闻亭丽眼疾手快,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杂录塞给庄晓生:“再说两句我就走。庄先生,这是黄金公司近两年来购买的世情小说名单,足有二十来本!   “这么多书,只有黄远山导演的《南国佳人》火了!   “其他的,要么因为粗制滥造在票房上惨败,要么被彻底遗忘在剧本柜里。您将《双珠》卖给他们,也会遭受相同的命运。这次刘梦麟出的价钱是比我们高一点,但从长远的利益来考虑,您千万不能把书交给他!”   说话间她已被推到了门口,阿朗又叫了两个人过来帮忙,闻亭丽死死扒住门框:“交给我们就不一样了,公司刚成立,《双珠》就是我们的开山之作,黄导演和我,一定会万分珍惜您的心血!您没看过《南国佳人》,总该听说过这片子的口碑有多好吧?究竟是让《双珠》在黄金公司的柜子里落灰,还是让它在我们手里大放异彩,就看您自己的选择了,切莫因小失大!庄先生!庄先生?!”   会场上,各方记者已经落座,黄远山对着人头攒动的招待席,背上的汗是出了一层又一层。   不远处的角落里,《民乐晚报》的丁衡君正死死盯着她,闻亭丽再不出现的话,丁衡君保不齐会公然发难。   小田早已吓得双腿直发软:“黄老板,高小姐她们未必能帮得上什么忙,您真不打算亲自过去一趟?”   黄远山闭了闭眼,这边不能一个主事的人都没有,她在这儿,好歹可以稳一稳场面。   再说,闻亭丽的个人能力有多强她不是不清楚,她得对她有信心。   但——眼看已经过了十二点。别说闻亭丽,高筱文几个也是全无踪影。   黄远山的心像秤砣似地往下沉。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或许,有些事,不是光靠个人能力就能逆转的,最终还得看命。   莫非这次连老天也不打算站在她们这边?   大门方向传来喧嚷声,黄远山喜出望外,定睛看去,却是刘梦麟大摇大摆带人来了,会场上的记者纷纷同他打招呼:“刘老板。”   “听说这里很热闹,过来看一看。”   说话间,刘梦麟走到最前排坐下,用幸灾乐祸的眼神望着黄远山。   黄远山只得堆起笑脸上前打招呼:“刘老板,今日怎么有空大驾光临。”   “我怎么不能来?我手下的两名爱打算自立门户,我这老东家当然要亲自过来送份大礼。”   他用目光示意左右,马上有人起哄道:“黄老板,不是说十二点准时宣布一则重大新闻吗?大家可都是冲着你的面子来的,这都十二点过五分了,为何还不开始?”   “就是,哪有记者招待会过了正点还没动静的,黄老板不是诚心要耍人吧?”   黄远山抬手往下压了呀:“诸位少安毋躁,三分钟,最多三分钟就开场。”   “刚才你也是这么说的,这都过去几个三分钟了?大家手里不知有多少新闻要写,天气这样热,没空继续陪你耗,我可要走了!”   越来越多的人出声附和:“走走,大家一起走。”   眼看现场就要大乱,外头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抱歉,我和庄先生来迟了。”   刘梦麟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来人不只是闻亭丽,竟还有庄晓生。   黄远山狂喜地朝二人迎过去。   闻亭丽满面春风,在近百人的集体注视下,笑吟吟带领庄晓生朝高台走去。 第89章   “干杯!”   欢快的笑声中, 大家齐齐举起酒杯。   刚喝一口,赵青萝噗呲笑出声:“刚才你们都瞧见了吗?闻亭丽拿出《双珠》的改编合同的那一刹,刘梦麟的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亭丽, 现在可以快告诉大家了吧,你是怎样说服庄晓生的?”   闻亭丽红光满面放下酒杯,坦诚地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诚意。”   “你少卖关子, 刘梦麟难道缺乏诚意吗?比起你们, 他不仅仅有诚意,还有大把银元呢。”   闻亭丽摇头:“不对,他有银元、有实力,唯独没有诚意——”   眼看桌上四双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她, 她正了正自己的神色:“你们想想, 他要是有诚意, 怎会随随便便派手下的经理去接触庄晓生?第二天肯亲自去拜访庄晓生,不过是因为听说我们也想买《双珠》罢了,我就从这个角度去帮庄晓生分析利弊, 同他打开天窗说亮话。   燕珍珍目露思索:“你跟庄晓生谈到了你们目前的窘境?还是说, 让他相信《双珠》对对此时的秀峰来说很重要, 从而打动他。”   闻亭丽笑着摇头头:“谈合作,最忌讳只谈我这边的困难和需求, 应当牢牢咬住对方的需求和利益, 从头到尾我没提过这次合作对我们秀峰的好处, 我只谈对他庄晓生的好处, 你们认为,对于眼下的庄晓生来说, 最重要的是什么?”   “名气?钱财?”   “都不是, 是认可。他跟月姐暗中较量了好几年, 《双珠》是他第 一部搬上荧幕的作品,他对此片的期望可想而知,我只需让他相信:失去了黄姐的黄金公司,绝对拍不好《双珠》就行了。其实,像庄先生这样喜怒形于色的人,反而好打交道,因为他的心思全写在脸上。”   高筱文若有所思:“ ‘谈合作最忌只谈自己的需求,应当牢牢咬住对方的利益’,我大概明白为何我大哥经常谈判失败了,闻亭丽,这些学问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还能是从哪学来的,‘生活’这位老先生教她的呗。”黄远山似是颇有感触,放下酒杯,拍了拍闻亭丽的肩膀,“十八岁就成了孤儿,底下还有个年幼的妹妹要抚养,每天一睁开眼睛就得学着解决各种问题,久而久之,自然就学会跟不同类型的人打交道了,只不过,她的悟性比一般人更好而已。亭丽,我敬你一杯,多亏有你,我们秀峰才能顺利渡过这次危机。”   闻亭丽举杯回敬:“黄姐,应当我敬您才对。没有您带头,我未必有勇气迈出这一步,更别提下决心跟您联手创办秀峰了,您始终是我人生路上的楷模。”   燕珍珍等人默然陪饮一杯。   “不能再喝了。”黄远山拍拍自己的脸颊,“我得坐车去杭州找李镇了,你们等我的好消息。”   几个人帮着黄远山拿外套,闻亭丽打电话从祥升车行叫车,没多久又听门铃响,开门一看,黄远山竟去而复返,身边还带着一个人。   “你们看谁来了。”黄远山把那人往前一推。   “月姐!”几人争先恐后拥住月照云问长问短,“什么时候来的上海?您怎么知道我们都在闻亭丽的家里?”   “前头我给月姐打了电话。”闻亭丽笑着抢下月照云手里的行李箱。   月照云愉悦地说:“上礼拜我就听说了远山辞职的事,本想立刻动身来上海,不巧被别的事耽搁了几天,好不容易出发,又错过了今天的记者招待会,听说办得很成功?快跟我说说当时的情形。”   “成功极了!您不知道,黄姐和闻亭丽简直是过五关斩六将。”   “月姐,我得给您赔礼道歉,没经过您的同意,就擅自用您的名头去激庄晓生。”   “你在电话里都同我道过多少次歉了,再说我怪你做什么?某位优秀同行多年来一直把我当作对手,我该为此感到荣幸才对,但这消息可靠吗?这个庄晓生居然暗中与我较量了这么多年,我全不知情。”   “这样一说,庄晓生就是一条可怜虫嘛,暗中比较了这么多年,到头来全是他自己的独角戏,月姐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赵青萝愣愣地说。   大伙愈发笑成一团。   闲聊中,月照云得知还有一部女工片,好奇同闻亭丽要了素材和草纲来看。   看着看着,大约是作家的本能开始作祟,忍不住跟自己的小书迷燕珍珍要了自来水笔和本子,边看边改:“怎么想起来拍这个题材了?这多半是不卖座的。”   闻亭丽这会儿已有了几分醉意,把脑袋搁在沙发上歪望着月照云:“黄姐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她早就想拍一部劳工片了,我呢……”   她伸指抵住自己的额头,试图理清头绪,然而喝进肚子里的酒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能将一个人藏在最深处的心事全都掀腾起来,不知不觉间,高兴的情绪像退潮一般慢慢褪去,难过的情绪逐渐占领了她的心头,甩甩头,不管用,把空酒杯抵在嘴唇上,也不管用,无数苦水像泡泡一般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   “……我为什么想拍女工片……我想想,也许是为了纪念吧,不久之前,我有位很敬佩的前辈去世了,嗝,月姐,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震惊和伤心,她让我明白,人生苦短,一个人在世上,除了名利之外,还得有点别的追求,这些女工很惨,真的很惨……我呢……陆世澄……你看着我做什么,你别问了。”   月照云前头只是默默地听着,听到后来,忙要从闻亭丽手里抽走酒杯:“小闻,你醉了。”   闻亭丽却把酒杯当作宝贝牢牢抱在怀里,一头歪倒在沙发上,喃喃地说:“我没醉……”   连日来的劳心劳力,让她累到了极点,嘟囔几句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睁眼,只觉得阳光刺眼,四周的环境熟悉而温暖,脑海里残留着酒劲勾上来的情绪,让她整个人都不对劲,不,不是酒的缘故,昨晚醉得再厉害,她心里也是清醒的。   她只是有些怅惘,那些人和物在她心底压得太深,深到她一度以为自己已经放下,可原来什么都没变,一切都像当初那样鲜明可触……   一开始,她浑浑噩噩躺在那儿不动,忽想起今日有两件大事要办:一是要去找潘太太租摄影棚,二要去请刘亚乔兼任公司的法律顾问。   这一想,她一个激灵爬起来。就见赵青萝、燕珍珍、高筱文歪七竖八躺在地毯上,另一头的长沙发上,月照云一个人蜷缩着,也睡得正香。昨晚大家高兴过了头,竟集体睡在她家的客厅里,还好周嫂体贴地给每个人都盖了一床薄毯。   眼看月照云身上的被子将要滑落到地上,她蹑手蹑脚上前帮她重新盖上,忽瞥见月照云的手边跌落着两个本子。   捡起来看,一个是女工片的草纲,另一个……似乎是一份新写出来的剧本。   翻着翻着,闻亭丽蓦然瞪大了双眼,月照云竟连夜将女工片的草纲修改了一遍。   原来的草纲是杂乱无章的,而现在的剧本,第一幕就增加了大的剧情冲突,使得故事一开场就充满了悬念,第二幕、第三幕——   闻亭丽急不可待地读下去,几乎每一幕戏都做了大的调整,素材里的情节全部串联起来了,故事相当引人入胜,人物也更生动,假如说原来草纲只有五六十分,月照云这一润笔,已然成了一个可看性极强的电影剧本。   片名也拟好了,叫《春风吹又生》。   闻亭丽只觉得会心一击。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厉姐牺牲后,她常常用这句话安慰自己。   月姐她太敏锐了,她居然从自己那个无比粗糙的草纲里,读出了字里行间的信念。   闻亭丽寂然低头,为这句《春风吹又生》,为这一刻的被人理解,又或是为别的什么,她必须让自己在这种汹涌的情绪里待一会,再待一会,才能带着这份友人间的善意和馈赠向前出发。   一个礼拜后,秀峰电影公司正式挂牌营业。   当天,大大小小的报纸都在争相报道这一新闻,能够引起这样大的轰动,一是拜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双珠》抢购风波所赐。二来,诚如闻亭丽所料,公司花天价聘请化妆师顾杰、老板亲自赶赴杭州延请原《沪江报》副刊主编李镇,以上种种,都成了坊间讨论的热门话题。   李镇和顾杰的聘用合同一经敲定,《民乐晚报》即在闻亭丽的示意下大肆宣扬此事,并在文章里戏称他们为“秀峰四大金刚”。   第一大“金刚”:黄远山出任公司总经理,负责导演和制片业务。   第二大金刚:闻亭丽,也是公司的老板之一,负责演员管理、公司企划以及对外公共事务。   大名鼎鼎的化妆师顾杰被任命为服化部经理一职,主抓演员化妆,兼任场景布置。   李镇文笔好、人面广,由他出任宣传部经理。   这四人的实力有目共睹,“四大金刚”的称号一打出,坊间对秀峰的实力顿时有了新的认识。   《民乐晚报》还专门出了一期“秀峰电影公司实地采访报道”。   报道里称,秀峰虽是新成立的电影公司,但规模并不输给其他公司,办公楼已经建好,主楼共有上下两层,并配有地下室和花园,一楼是公司的招待厅和行政办公室,二楼则是演员化妆间、饭厅和库房,地下室设置洗片室、印室放映室、摄影室、美工室等等。后花园里,正“不惜重金”搭建摄影棚。   这些内容,一半是夸大其辞。   实际上,闻亭丽从潘太太朋友手里租下这幢楼房还不到一个星期,许多地方还未修缮完成,勉强可以办公而已。   原是一家洋灰厂,因经营不善而倒闭,位置坐落在华界,用来办工厂的话,规模太小,用来做花园住宅,先生太太们又嫌地段不好,荒废了快一年,愈发显得凋敝不堪。   闻亭丽和黄远山却一来就相中了,这地方实在太适合办电影公司。租下后,她们立刻着手找人重新修葺,同时紧锣密鼓搭建摄影棚,几日下来,各方面都已初见雏形。   巧的是,《民乐晚报》派来做专访的不是别人,正是闻亭丽的老熟人陈秋枫记者,他专挑已经修缮完善的角落拍,专拣漂亮话来写,恨不能将面前这间稍显简陋的电影作坊,吹嘘成一家实力雄厚的电影托拉斯机构。   这篇专访一见报,效果出奇的好,每天都有人打电话前来应聘,有应聘演员的,有应聘编剧、道具、摄影师的……甚至还有从天津北平等地专程赶来的。   黄远山乐得合不拢嘴,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应征者,何愁不能早日开机。   第一个定下来的是公司账房。   不是别人,正是先前主动为闻亭丽提供红棉纺织厂女工素材的曹仁秀小姐。   曹小姐极富正义感,又是上海师专会计系毕业,此前在红棉纺织厂账房工作数年,不缺工作经验,这样的人帮公司管账,放心。   关键是,将来女工片一上映,曹小姐的工作未必还保得住因此,闻亭丽一早就答应过帮曹小姐另谋差事。   她们没有看错人,曹仁秀工作起来极其认真负责,短短几日就将公司账目打理得清清楚楚,这一来,黄远山和闻亭丽愈发放开了手脚,陆陆续续又招到了三十多个人,包括一个会计科出纳、几名富有经验的专门跑龙套的剧组演员、场记、美工、编剧等等,就连员工饭堂的师傅都招到了合适的人选。   至于法律顾问,刘亚乔当仁不让。   唯独在招聘制片部职员时卡了壳。   按照公司的初步计划,《双珠》和《春风吹又生》是要同期开拍的,黄远山一个人可以兼任导演和后期剪辑,但仍有大量的现场摄影和制片工作需要助手帮忙,这意味着相关专业人员越多越好。   然而,市面上专门学过电影的摄影人才本就稀少,且这拨人基本已在各大电影公司就业,剩下那些,要么是刚入行没多久的新人,要么是对导演和摄影技术一窍不通的外行,让他们在棚里打打杂可以,做正事是万万不行的。   接连面试了一个星期,黄远山还是光杆司令一个。这天的工作结束后,黄远山焦躁地望着窗外的夕阳:“今天又是一个都不成,这样一天天地拖下去,到明年我们都别指望能开机。”   “四大金刚”之一李镇也全程参与了公司的招聘工作,他在旁接话道:“薪酬已经提到八十大洋一个月了,论理不至于一个有经验的应征者都没有,这其中一定猫腻,要不我托人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李镇在报界人面极广,几通电话打下来,还真叫他打听出了一些门道。   “你们跟华美电影公司老板的陈茂青有过节?”他放下电话问。   黄远山跟闻亭丽迅速对了个眼:“何止有过节,几乎是势不两立,他忌惮闻亭丽跟他们公司的玉佩玲有些撞型,这一年不知明里暗里陷害过闻亭丽多好回,不过我们也不是吃素的——先不提这个,怎么,这次是他在玩花样?”   “一个他,一个刘梦麟,两人都正式发了话,谁来秀峰任职,就等于公开跟他们过不去。陈茂青还让人在业内暗中散播谣言,说秀峰不过是个小作坊,顶多撑三个月就会倒闭,到时候,凡是在秀峰任过职的,一律不许再进华美的大门。华美和黄金算是现下风头最盛的两家电影公司了,做这一行的,都不想公然得罪他们。”   黄远山暴跳如雷:“这猢狲!我就说这些日子一个来应聘的内行都没有!”   “现在怎么办?”顾杰为人随性懒散,平日甚少发表意见,这会儿忍不住开了腔,“人家不肯来,我们总不能去各家电影公司强行绑人吧?”   闻亭丽没说话,只忙着翻阅摆在桌上的各大电影公司的期刊,这是顾杰拿来的,为的是了解各家公司近日的动向。   忽听李镇唤她:“闻小姐,你怎么想?”   自从李镇来公司上任,只称黄远山为“黄老板”,对于闻亭丽,一直叫的是“闻小姐”。   这次也不例外,闻亭丽不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不过她从来都是坦然处之,闻言,她沉思着将手上的《华美电影周报》合上:“我马上去一趟黄金和华美。”   其他三个人吓一大跳:“做什么去,去找刘梦麟和陈茂青吵架?你先别冲动,他们耍的是阴招,你吵破天也没用的。”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先会他们一面再说。”   闻亭丽把车停在华美电影公司门口,大大方方就往内闯,门房上前阻拦,她掏出自己的名片给他。   门房肃然起敬,只见名片上写着【秀峰电影公司总经理:闻亭丽女士。】   “这位、这位女老板,我们陈老板不在公司。”   “我不是来找陈茂青的,我是来找玉佩玲小姐的,我已经打听过了,今天她在公司试妆,麻烦您拿着我的名片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我在对面的咖啡馆等她。”   半个钟头后,玉佩玲一脸错愕找来。   “我还当是有人在耍人,原来真是你?”她带着几分防备的神色在对桌坐下,一眨眼的工夫,脸上便恢复了平常惯有的娇懒表情。   “闻小姐有何贵干?”她笑吟吟地说。   “我来挖人。”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玉佩玲仿佛觉得有点好笑:“挖人?闻小姐打算挖谁?”   “挖你。”   玉佩玲低头吃吃轻笑:“闻小姐真会讲笑话。”   闻亭丽也在笑,一边笑,一边不慌不忙喝着茶,而后从包里取出一份两月前的旧报纸,将其推到玉佩玲的面前。   只见报上赫然刊登着一张相片,镜头对着陈茂青,他正殷勤地同陆公馆的许管事交涉,他身后的车里坐着一位女子,女子的侧影很模糊,但当时报界都默认该女子是玉佩玲。   顷刻间,玉佩玲的眸中便多了几分怒意。   “你要做什么?!”   “看来玉小姐也对这条新闻记忆深刻,【陈茂青携女明星多次拜访陆世澄,却被陆公馆拒之门外。】让我猜猜,这是陈茂青第几次逼你去跟男人打交道了?上一次是大东银行大东银行的麻老板,再上一次是茂丰百货的小开,还有什么飞迪儿的老板、桃仙茶园的东家——光是在报上见过的,大概就有五六个。“   “你是来羞辱我的?”玉佩玲猛地打断她,“你也配?”   闻亭丽不予辩驳,继续用同情的语调往下说:“我猜,每次陈茂青想要拉赞助,都会拉着手下最当红的女明星去作陪。这法子很管用,短短两年时间,华美公司就成功投拍了十来部电影,赚了个盆满钵满,陈茂青也顺利踢走了公司的其他合伙人,一跃成为华美最大的股东。直到他将主意打到陆世澄的身上,才算是踢到了铁板。”   “噢……”玉佩玲含笑拉长声调,“我知道你的来意了,你这是怪我招惹了陆世澄?也对,我早就该猜到你们两个有故事,上次他突然把矛头对准华美,就是为了帮你解围吧。听说他回南洋了?我来猜一猜,你们俩究竟是谁甩了谁。没名没份的,我想你还没有资格吃他的醋吧。”   她嗬嗬嗬笑起来。   “收起你脑子里那可笑的竞争思想。”闻亭丽面沉如水,“今日我是来帮你的。”   玉佩玲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帮我?我有什么地方需要你帮忙?谁不知道我是华美公司最炙手可热的女明星。你以为自己开了一家小作坊,就能到处做人家的救世主了?真是不自量力!”   闻亭丽微喟:“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上个礼拜,我在高家的晚宴上见过一次茂丰百货的小开,他有芙蓉癖,一口烂牙臭不可闻。大东银行的麻老板倒是不抽大烟,可他老得足够当玉小姐的爹了,每回陈茂青逼着你去跟这些男人打交道时,你心里都厌烦得不行吧?可你不去又不行,毕竟只要你不听话,华美电影公司马上就会换人来捧——你的前辈章小凤就是如此。在你之前,章小凤曾经是华美最受捧的女明星,现如今她在何处?”   玉佩玲的笑脸渐渐变得有些发僵。   “失宠之后,章小凤在贵公司坐了长达两年的冷板凳,没有戏拍、没有曝光、没有任何收入,就这样被慢慢折磨着,直到她在电影界彻底丧失名字,陈茂青才将她扫地出门,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你猜,他这套招数大概什么时候会落到你头上。”   “你少危言耸听!”玉佩玲强自镇定,“章小凤是章小凤,我是我!我一向懂得给自己留后路,再说,我如今的名气可不是章小姐当年能比的,陈茂青巴结我还来不及呢。”   “玉小姐竟如此天真,那么,贵公司最近那位姚玲珠小姐算怎么回事,听说陈茂青就已经打算让她在下一部《流浪儿》里当主角了,她进贵公司也就两三个月吧,当年的你可是足足等了一年才当上主角,可见这位姚小姐有多讨陈茂青的欢心,也许,用不了一年,就要轮到你给她做配角了,就像当初你取代章小凤那样。”   玉佩玲发泄式地把咖啡杯重重搁在桌上,刚好她今日穿着一件白纱百合花纹底子的旗袍,黑色的咖啡汁溅到衣服上,在那白色花朵上一团团氤氲开来,看上去触目惊心。   玉佩玲急乱地想要从包里找手帕擦那污点,越是急,越是找不到,恰在此时,对桌突然递过来一块干净手帕。   “用我的吧。”   一抬眸,对上闻亭丽异常真诚的目光。玉佩玲不知说什么好,接过她的帕子胡乱擦了两把,又将手帕扔回去。   “别绕弯子了,你究竟想做什么,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闻亭丽垂眸用银匙搅了搅咖啡,幽幽地说:“实不相瞒,这次我从黄金出走,也是因为差不多的缘故,他们删掉我的戏份,拿一个我没见过的剧本逼我跟男演员搭档演戏,那一刻我就明白,这次我若是就范,接下来就会丧失更多自由,直到一步一步变成一个傀儡为止。所以,对于玉小姐如今的困境,我没有任何看笑话的意思,有的只是惺惺相惜之感,我是真心想帮你,请你相信我。”   玉佩玲眼中的敌意慢慢消融了几分。   她心烦意乱地拨了拨头发,又转头望向窗外的马路,表情显得相当迷惘,不知出了多久的神,她苦闷地叹口气:“我承认,我的兴趣只在拍戏,那些乱七八糟的臭男人,我连看都不想看,可是自打进了华美,我处处身不由己,陈茂青他——”她咬住下嘴唇,抬眸用复杂的眼神望着闻亭丽,“你打算用什么法子帮我?说空话就算了,我都听够了。”   “到我们秀峰来。”   玉佩玲一讶。   “我已经打听过了,你跟华美签的是三年的合同,今年恰是第三年,也就是说最多还有半年时间你就可以跟陈茂青解约了,到时候,不管他用什么法子诱哄你跟他续约你都不要听,直接跳槽到华美来。”   玉佩玲乐不可支:“我凭什么到你们华美去?你们开得出我的片酬、养得起我这样的大明星吗?还有,我已经习惯了当女主角,让我去小公司做配角是绝不可能的。”   “至少我和黄姐不会逼你去应酬男人。”   对面一阵沉默。   闻亭丽恳切地说:“就算你不信任我,总该相信黄姐吧?她在这一行做了这么多年,何曾逼自己的人做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有她在,你只管安安心心拍你的戏,至于片酬,只要你肯来,公司每年会为你量身打造两部质量上乘的片子,指定你做女主角,不拍戏的时候,每月薪水照发,我给你这个数——”   闻亭丽取下前襟的自来水笔,在名片的反面写下一个数字。   玉佩玲明显有些动摇了,但她的眼神仍深深透着怀疑。   “你说话算话么?”   “当然算话。”闻亭丽翘起嘴角,“别忘了,我可是秀峰的老板之一。”   “我……”玉佩玲烦乱地抚着胸口深吸一口气,“你容我好好想一想。”   “事实上,玉小姐的选择不多,天下乌鸦一般黑,只有我们秀峰才能给你这样的自由。当然,这事不着急,玉小姐有半年的时间可以慢慢考虑,只是——”闻亭丽话锋一转,“现在想来我们公司的演员很多,为了让我们的黄老板对玉小姐多加一份耐心和信心,你也得帮我们做一件事。”   玉佩玲嘴边露出一抹讽笑:“我就知道,说吧,什么事。”   “你得劝贵公司的于鸿杰跳槽到我们公司来,我知道你跟他是同乡,交情很不错,你尽快安排我跟于鸿杰见上一面,剩下的事交给我来办,放心,不会让你为难的。”   玉佩玲傲然抬起头:“这算是投名状么?”   闻亭丽笑容真挚:“不算,因为我们秀峰的大门随时向玉小姐敞开。况且,这个建议对你只有好处,你让你的朋友先来秀峰探路,刚好可以通过他了解我们公司是不是传闻中的‘小作坊’,这对双方都有好处,你说呢?”   从咖啡馆出来,闻亭丽抬头望望日头,马上调转车头赶往黄金电影公司。   翌日傍晚,秀峰公司办公室,黄远山对着桌上于鸿杰的聘用书放声大笑。   “陈茂青给我们使绊子,我们索性上门挖他的墙角,一挖还是两个大墙角,玉佩玲和于鸿杰!回头等陈茂青知道了,非得气疯不可!”   闻亭丽笑道:“这都要怪陈茂青自己,他们华美的内部派系斗争太严重,自从陈茂青当上了大东家,于鸿杰就被发配到了三组,远不如从前受重视,他早就想另谋出路了,先前他误信坊间的谣言,再则,也担心自己过来之后会不受重视,昨天我跟他见了一面,他当场就打消了疑虑,他又不像玉佩玲有长期合约在身,所以二话不说就来了。”   黄远山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有了于鸿杰,《双珠》应该可以启动了,只是人手还是不够,再从何处撬来一个资深摄影师就好了。”   众人一边高兴一边发愁,于鸿杰这一出走,陈茂青那边必然有了防备,想要再用相同的法子去华美抢人是不可能了,黄金那边,更是严密得如同铁桶一般。   李镇说:“要不我在杭州、南京、天津等地多登几则招聘广告?”   顾杰也说:“我也联系一下广州那边的朋友,让他们在当地帮着找一找合适的人选,经验实在欠缺的话,大不了黄老板边拍边教。”   “黄老板,闻老板。”小田跑进来,“有个男人在大门口徘徊快一个钟头了,想进又不敢进的样子,看着很可疑,要不要把他赶走?”   闻亭丽喜出望外,他来了。   “别赶,你快把他请进来。”   黄远山和李镇等人面面相觑。等到小田把那人领到门口,黄远山像弹簧似的从凳子上弹起来:“你来做什么?我们这不欢迎你!”   来人正是黄远山的徒弟谭贵望。   当日黄远山一辞职,刘梦麟立即将谭贵望提升为公司的一流导演,让他单独执导新片,还将他的薪资提升至黄远山在职时的水平。   谭贵望就这样被“收买”了,对于师父的出走,他表现得相当没骨气,几乎没做任何抵抗就接受了新职位。   这也就罢了,黄远山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谭贵望不曾来探望过师父一次,对于师父创业时遇到的种种艰辛,也是不闻不问,那种冷漠的态度委实让人心寒。直到一个礼拜前,秀峰正式成立,谭贵望才怯怯地给黄远山打了一通电话,黄远山不由分说把电话挂了。   就是一头趋炎附势的白眼狼!黄远山如是说。   三年的师徒情谊,就这样断了。   眼看闻亭丽要将谭贵望请进来,黄远山抬起自己的两只胳膊卡在门框上:“不许进!他可是黄金公司如今最得宠的谭大导演,当心我这贱地,脏了他的贵脚!”   面对黄远山的嘲讽和驱赶,谭贵望不作任何辩驳,只是低着头直挺挺地站在门口。   闻亭丽挡在两人中间,极力劝道:“黄姐,你先别急,好歹给小谭一个解释的机会,他是您亲手带出来的徒弟,您不相信他的人品,还不相信您自己的眼光吗?”   “算我当初眼瞎!快让他滚,以后胆敢再走进我们秀峰的大门一步,我就把他往死里打!”   推搡间,谭贵望的口袋里意外掉出来一样东西,竟是一条雪白雪白的孝布。   谭贵望面色惨白,飞快蹲下去将其捡起来紧紧攥在手心,仍是一言不发。   闻亭丽趁机将谭贵望拉进门,低声对黄远山说:“谭贵望的母亲上礼拜去世了。”   黄远山愣了愣。   闻亭丽叹口气:“还记得上个月小谭跟你请过一次假回乡探亲吗,就是那一回,小谭发现自己母亲身体出了问题,是一种罕见的慢性病,当地治不了,上海也只有那几家西洋医院能够做手术,医药费高得吓人,刚巧那一阵黄姐你辞职。”   谭贵望喉结滚动,出声打断闻亭丽:“闻小姐,您帮我够多了,让我自己跟师父说吧。”   他走上前对着黄远山深深鞠了一躬:“师父,您骂我吧,我错了,我私心太重,我担心跟你出来单干,接下来会没有固定的收入给我母亲治病,于是我、我做了一回不讲义气的软骨头,昨天要不是闻小姐来劝我,我至今没有勇气来面对您,可我没忘记自己这身本领是谁亲手教的,不管您怎么骂我,您都是我的师父,如今她老人家走了,我也没什么牵挂了,让我来秀峰吧,师父,就算您不给我发工钱我也要跟着您干。”   “你!”黄远山恨得跺了跺脚,“这些事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知道创办公司需要很多钱,当初您走的时候是同刘梦麟撂过狠话的,我不想在这种关键时节拖你的后腿,何况当时我姆妈等不了太久,她需要立刻做手术——”他脸色一黯,迅速回头擦了把眼角。   闻亭丽触景生情,鼻根也有些发胀,上前牵紧黄远山,另一手拉住谭贵望:“好了好了,话开了就好,师徒之间没有隔夜仇,让小谭来秀峰帮忙吧。”   黄远山一肚子的话都化为一声无奈的叹息,语气依旧有些凶:“来可以,工钱是不会高的,还有,伯母的丧事料理好了吗?你看看你脸色多差,回家好好休息几天再来正式上班!”   闻亭丽抱着胳膊伏在阑干上望风景,偶尔回头看看身后的窗子。   窗户里,黄远山兴高采烈对着剧本比划着什么,谭贵望也差不多,一边听,一边手舞足蹈。   闻亭丽不觉会心一笑,这对师徒又回到了从前的老样子,谈电影的时候,眼睛里就只有电影,天塌下来也浑然不知。   “闻小姐。”李镇走到她身边打声招呼,也顺着她的视线回头望了望,“其实你早就想把谭贵望挖过来了对不对?”   闻亭丽但笑不语。   “黄老板这爆炭性子……”李镇无奈一笑,“亏得你在中间想办法,不然这误会还不知何时才能解开。”   “黄姐眼里揉不得沙子,但她心肠比谁都软,有些话说开了就好,她最大的优点是从不记仇。”   李镇回头很认真地打量闻亭丽。   “怎么了?”   “我在想,人的外表往往具有欺骗性,几年前第一次跟远山打交道时,我以为她是个精明的实干家,实际上她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而你,刚见到你时,我以为你是个不谙世事的浪漫主义者,结果你——”   “是个精明现实的实干家?”   “不不不。”李镇低头笑道,“不能这样说……应该说,闻老板年纪虽轻,却比许多人都更懂人性,你知道怎样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有些看上去很棘手的问题,一旦到了你的手里,即能找到刁钻的角度去解决,就像这一次,一个华美的于宏杰,一个黄金的谭贵望,老实人再也想不到用这种……用这种挖墙脚的方式来解决问题,闻老板偏偏能想到。”   闻亭丽注意到李镇对她的称呼已然发生了变化,她佯作未觉,只是瞅着他:“李经理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在损我?”   “当然是夸。”李镇由衷地说,“实不相瞒,当初远山来杭州找我,我虽然答应了来帮她,心里其实一点底都没有,这几日看到闻老板的作风,我这颗心才彻底踏实下来,秀峰公司有闻小姐这样的老板带领,才能在这样一个竞争激烈的环境当中站稳脚跟。”   闻亭丽不置可否,把自己的视线抬高一点,远远望向远处幢一排排房子的玻璃窗,在夕阳的照耀下,那排窗户红得像着了火似的。   她悠悠然开了腔:“想过没有,谭贵望也好,你李经理也罢,真正吸引你们来到秀峰的,不是我,而是黄姐。”   李镇怔了怔。   “大家钦佩她的才华,信赖她的为人,相信她能带领你们创建一番事业,所以你们来了,这就是黄姐的人格魅力所在,我也是如此。”   她慨然笑道:“生活当中不乏实干家,而像黄姐这样的人,却少之又少。她们可以为了理想破釜沉舟,可以毕生为一个目标勇往无前……这一点很多人都无法做到,所以自打秀峰成立后,我每一天都心怀感激,感激黄姐创建了这样一个‘理想化’的世界,我也好,将来的玉佩玲也罢,这地方无意间给许多人提供了一条退路,因此,黄姐才是秀峰真正的精神力量所在,我只是一介俗人,甘愿帮她解决前进路上的荆棘罢了。”   李镇几乎为这番话酥倒。   “对不住,我前头的话太片面了,这世上少不了闻老板这样的能人,更少不了远山这样的理想主义者,否则我们的社会就不可能向前推进,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公道话,闻老板绝非一介俗人,您是一位实打实的强者——原谅我可怜的男性自尊心在作祟,从前我很不情愿将‘强’这个字眼用在女性身上。”   “李经理倒是够坦率。”闻亭丽不由得笑起来。   李镇郑重其事把手伸向闻亭丽,同她握了握手:“重新介绍一下自己,我叫李镇,很荣幸与闻老板和黄老板这样的人物共事,良禽择木而栖,以后秀峰就是我的家了。”   二人说笑间,注意到顾杰一个人在楼底下吸烟,他大概是看到了楼上两人握手的这一幕,居然掐灭烟头,也相当隆重地对楼上做了个握手的手势。   闻亭丽微微地笑,她很清楚李顾二人这几日一直在观察她们是否有能力驾驭秀峰,她又何尝没暗中观察他们。   经过今晚的这番谈话,她开始相信自己和黄远山没有找错人,至少他们懂分寸,不自大。   思量间,身后飘来笑声,原来是曹仁秀同小田提着晚饭从外面回来了,曹仁秀笑哈哈地探出身叫他们:“闻到香味没,还不快进来吃饭?”   李镇和闻亭丽笑应一声,夜风有点凉意,闻亭丽进屋时顺手关上落地窗,再一次,她抬头眺望远处那排玻璃窗,红红的窗户不见了,银色的月光流水般映在那一排排窗上。   真是个静谧而可爱的世界,对于明天、对于秀峰,她的心头,就如面前这轮明月一般笼罩着柔和的光辉,静静地升起无限希望。 第90章   谭贵望和于鸿杰这一来, 黄远山如虎添翼,没多久便敲定了开机日期——八月五号。   闻亭丽常常从早忙到晚,可她丝毫不觉得疲惫, 而是亢奋得不得了。   新片一开机, 就意味着秀峰这艘「新船」将正式起航,而她的人生也将随之迈上新的台阶,这让她每天都觉得身上的血液似在燃烧,浑身上下充满了干劲。   这期间也出现过一些意想不到的波折,有技术上的问题,也有人事上的麻烦,前者交给黄远山来做巧妙的解决,后者, 则被闻亭丽一一化解。   她和黄远山配合越来越默契,彼此间的信任越来越深,这份默契和融洽,也深深感染了李镇顾杰等人,公司从上到下空前团结, 全都卯足了劲为开机做准备。   鉴于《春风吹又生》大部分是夜间戏, 对于棚内灯光比一般的戏要求更高, 黄远山决定再向美国公司那边紧急订购一台最新式的贝尔浩摄影机、两台四达通录音机、胶卷及30余盏供夜间照明的炭精灯等。   考虑到成片效果以及长远的发展,大家都赞成这个决定。这是大手笔, 公司账上的钱一下子少了一多半,不过好在闻亭丽手头还有不少积蓄,加之《时间的沙》的票房分红已到账, 维持日常运营不成问题。   再过一些日子, 她们收到了美国公司寄来的运单, 一查, 原来设备已经顺利运到日本某港口,再过一个礼拜就能抵达上海了。   闻亭丽便同黄远山商量,先保证《双珠》开机,《春风吹又生》不妨等设备都到齐了再开拍。   同时,她还建议在开机之前举办一个隆重点的招待宴会。   一来,可以借此机会让她们的新片提前收获更多关注度。   同时,也可以在社会各界面前展现秀峰的实力。   办得好的话,秀峰便会顺理成章成为上海滩的一张社交名片,将来拉赞助也好,与人合作也罢,都有了更多人脉和话语权。   黄远山举双手赞成,闻亭丽便动身去《民乐晚报》找丁衡君商量发布会的细节,一切都出乎寻常地顺利,宴会日期定在了开机前晚。   这天一早,曹仁秀有点好笑地拿着几张请帖走进来:“闻老板,你瞧瞧这是什么?黄老板上车时掉下来的,我在后头喊了好几声她也没听见,开着车一溜烟跑了。”   “我瞧瞧,噢,这是请帖。”闻亭丽莞尔,“今天得全部送出去,估计黄姐走的时候太着急了,给我吧。”   三张请帖面上沾了不少灰尘,闻亭丽用湿毛巾将它们一一擦干净,不用打开也知道帖子里都是秀峰的贵客,否则黄姐也不会亲自去送。   刚好她准备去上海电影协会找翁副会长谈点事情,便顺手将其放进自己的包里。   闻亭丽所料不差,请帖前两张都是老熟人。一个是欣欣百货的掌事人董沁芳,另一个是月照云,闻亭丽将请帖一一送上门。   燕珍珍居然也在月照云处,看到闻亭丽进来,煞有介事要把什么东西藏进抽屉里。   “我偏要看!”闻亭丽抢到手里。   竟是燕珍珍写的新小说,早在务实中学念书时,燕珍珍就对文学充满兴趣,可惜她家里人认为那是不务正业,坚持反对她这个,念大学之后,燕珍珍并没有放弃这一爱好,经常背地里写些小故事,最近大概是写到了不通的地方,而她的偶像月照云刚好暂寓在上海,于是带着稿子前来讨教。   闻亭丽一边躲闪,一边匆匆读着,由衷地说:“咦,这开头比上次那篇更好了!”   “你少打趣我。”燕珍珍好不容易才手稿抢回手中。   “我说的可是真心话,不信你问问月姐。”   燕珍珍用手稿挡着自己的脸,然而忍不住露出自己的眼睛,满眼期待地瞄向月照云。   “小闻说得对,确实是写得好,来,快把稿子给我,我迫不及待向往下看呢。”   这话对燕珍珍无疑是莫大的鼓励,她兴冲冲把手稿交还给月照云,搬一把凳子挨着自己的偶像坐下。   闻亭丽同她们说了一晌话才出来。正值晌午时分,马路上热浪滚滚,她热得晕头转向,上车打开最后一张请帖,上头写着孟麒光的名字。   黄姐跟孟麒光有些亲戚关系,而且以孟麒光如今在上海滩的人脉和影响力,请他来捧场也不意外。   她发车去往孟公馆,下车走到门前的紫薇树下按门铃,头顶的烈日几乎要将她融化,她一边擦汗一边往里看,很快就有人出来了。   “请问您是……”孟家的下人例行公事发问,忽然喜道,“您是那位闻亭丽小姐吧,我们孟先生在家,您快请进。”   闻亭丽只当这人看过自己的电影,点头笑道:“麻烦了。”   她被安排在孟家的招待室里等候,就像上次来时一样。只是这一回等得格外久,大约差不多十多分钟后,后廊上才传来动静。   那声响有点奇怪,「笃笃笃」,仿佛拐杖敲击地板的声音,像是有人正撑着拐杖慢慢朝这边走。   闻亭丽一讶,这绝不会是孟麒光走路的动静,稍顷,就见一个年轻男子拄着拐杖出现在招待室门口,居然就是孟麒光。   他里头穿着一套银白色的睡衣,外头系一件黑色夹金丝的睡袍,仿佛午睡刚醒的样子,头发有点凌乱,底下光脚趿着一双轻便的拖鞋,这样随意,倒比往日衣冠楚楚时看着稍微英俊一点,他左腋下方杵着一根拐杖,这想必就是刚才那怪声的来源了。   闻亭丽大感意外:“孟先生这是?”   突然想起几月前孟麒光出过一次车祸,忙改口说:“孟先生的伤好一点了么?”   孟麒光目光沉沉盯着闻亭丽,有那么几秒,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   仿佛在考虑要不要直接把闻亭丽撵走,双方静滞了一会,他终于开了腔:“难为闻小姐还记得这事。”   闻亭丽扭头咳嗽一声,孟麒光出车祸之后,她一次也没探望过他,两人从此不来往也就罢了,今日既主动登门送请帖,不解释两句实在说不过去。   她忙用真诚的口吻说:“好几次想去医院探望孟先生,只是那一阵报上老是有一些乱七八糟的绯闻,为了避嫌,只好作罢。”   她低头望向在他的右脚,脸上挂着再真挚不过的关心:“听说孟先生当时伤得很重,如今还是行走不便吗?”   孟麒光睨着她,忽笑道:“不关心就是不关心,闻小姐又何必临时装样子,当我是小孩子么?”   闻亭丽噎在原地,这时孟家一位男管事端着茶盘进来,里头竟不是热茶,而是一盏冒着丝丝凉气的冰淇淋,另有一瓶冰镇汽水。   孟麒光移目看向闻亭丽。   闻亭丽两眼望着冷饮,这一路走来,她热得几乎快中暑,这份茶点送得恰是时候,她由衷地对那男管事说:“谢谢。”   男管事悄悄望一眼孟麒光,看孟麒光仍站在原地看着这边,想要上前搀扶,孟麒光往后一抽手:“这里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随后,他自行在沙发上坐下,顺便把拐杖搁在一旁,等到闻亭丽喝得差不多了,这才懒洋洋开腔:“找我什么事?”   言谈间,已恢复了往日的那份潇洒老练,不像刚才,他简直有点幼稚。   闻亭丽忙将手里的冷饮杯放在一边:“八月四号,我们秀峰会举办一场晚宴,我和黄姐想请孟先生赏光,就是不知孟先生的身体方不方便。”   她取出那张请帖,有点迟疑地送到他面前。   孟麒光仰头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闻亭丽,他一向比她高大半个头,这是第一次他的视线比她的矮。一伸手,他将那张帖子从她手里抽出,展开看。   请帖上分明只有黄远山的笔迹,他牵牵嘴角:“好,我知道了。对了,我是不是该改口叫你闻老板了?”   他含笑注视着她。   闻亭丽只当听不出他口里的揶揄之意,大大方方点头笑道:“鄙人正是秀峰的老板之一。”   她煞有介事与他握手:“听说孟先生做生意眼光很准,希望日后秀峰有机会能跟孟先生合作。”   这是一种平等的交往姿态。   孟麒光垂眸望着她伸过来的手,好半晌才慢吞吞与她握了握。   不过他迅速抽回了自己的手,表情有点奇怪:“才一年多的时间……真不知道一年之后你又会是什么样。”   他虽是望着她说的这话,但声音很轻,仿佛在自言自语。   ……   回去后,闻亭丽同黄远山说了送帖子的经过。   “董小姐和月姐一定会来,至于孟麒光……他没说来,也没说不来。”   黄远山却很笃定地说:“放心,他会来捧场的,孟麒光这人,最给朋友面子了。”   这一晚,率先到场的是务实女子中学的邹校长,她带来了一个硕大的花篮,满脸荣光同闻亭丽拥抱:“校长真为你感到自豪。”   闻亭丽眼眶直发热,用全力抱紧邹校长,回想当时在务实念书的情形,心里仿佛有许多话想对校长说,最后却只是含泪微笑。   赵青萝和燕珍珍陪伴闻亭丽一路走来,不免触景生情,也无声上前环抱。   一切尽在不言中。   陆陆续续地,客人们都到场了,孟麒光却迟迟未露面,黄远山有些意外:“不应该啊,准是被什么要紧的事绊住了。”   大约到了十点钟,才听有人说孟先生来了。因着受伤的缘故,孟麒光最近鲜少在社交场合中露面,他这一亮相,一半宾客都涌上前同他打招呼。   闻亭丽远远看着孟麒光,他没有像那日一样杵着拐杖,而是径直走进来的,仔细看,能看出他右脚落地时不是很自然,并且走路很慢。   这一来,闻亭丽也觉得自己有必要上去跟他打声招呼,到了近前,就听孟麒光笑着说:   “瘸不了,只是大夫说仍在康复期间,这只受伤的脚不宜走太多路。”   这时,高筱文她们过来来找闻亭丽,闻亭丽只得撇下这边,等她再出来,人群中已经找不到孟麒光的身影了。   她也没在意,让两名仆欧准备了一些酒,预备回大厅招呼客人,忽听侧边的房间里有人叫她:“闻亭丽。”   “孟先生?”   孟麒光走到近前,在仆欧的托盘里端起一杯酒:“你们下去吧,我跟闻小姐说两句话。”   两个人留在了走廊上,孟麒光淡然望着另一头的热闹景象。   “我要是你,就不会筹办这场盛大的宴会。”   闻亭丽露出不解的表情。   “树大招风。贵公司最近频频登报,今晚又大宴宾客,形形色色的人来了这么多,你就不怕给自己惹来麻烦吗?”   闻亭丽想了想说:“可我们秀峰是一家电影公司,将来要靠票房和人脉吃饭,作风太低调是行不通的。”   “可你别忘了,你是有仇家的。”   闻亭丽心口一跳:“孟先生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有些事还不确定,不过我得奉劝你一句,明日开机就不要再搞什么仪式了,关上门闷头干活,接下来这些日子,也要时刻留意你们的设备和人员,有句话叫暗箭难防——”   这时候,高庭新和高筱文兄妹俩找来了。   “原来你们两个躲在这里说悄悄话,在说什么呢?方不方便也让我们听听?”   第二天,《双珠》如期开机。鉴于孟麒光的警告,闻亭丽果断取消了开机仪式。   此外,她原打算在《民乐晚报》上刊登关于秀峰新片开机的头条新闻,也因为这个缘故而作罢。   秀峰的开山之作,便以这样一种异常低调的方式开了场。   一整天闻亭丽都悬着心,幸而进棚后异常顺利,她很快就进入了角色,在拍摄过程中,与其他演员以及于宏杰等人都配合默契。   一天之内就顺利拍完了三场戏,进度超过大家的预期,收工时,黄远山振奋地直鼓掌:   “好好好,好得不能再好,我们秀峰真正开了一个好头,今晚去东兴楼庆祝一顿如何?”   大伙欢天喜地应了,这种其乐融融的景象,让闻亭丽心中的隐忧打消了一半。   第二日,棚内也是一片风平浪静,闻亭丽开始安慰自己。或许,孟麒光也有消息不准确的时候。   又过两日,她估计美国那批货差不多快到了,就让曹仁秀和谭贵望带着提货单去港口提货,谁知两人搞到夜里才回来,并且一开口就是坏消息:“我们那批货不见了。”   黄远山跟闻亭丽迅速对了个眼:“什么叫货不见了?”   谭贵望焦灼地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找遍了港口的货仓,就是找不到,弄到后头,那个日本经理甚至开始怀疑我们的提货单是假的。”   “这不是乱来吗?”黄远山大惊失色,“大几万的货,说找不到就找不到?”   闻亭丽沉着吩咐曹仁秀:“仁秀,你立刻打电话给美国那边,同他们再次核对运号,李镇,你马上打听打听这家日本公司的底细。”   没一会,曹仁秀就联系上了美国公司,对方在电话里确定是这个运号没有错,并答应马上同这家日本货运公司交涉,最迟明天就会给他们答复。   “既然运号没有错,货轮也顺利到港了,我们的东西怎会凭空消失?”黄远山突然一跺脚,“行了,大家先别慌,我知道是谁在搞鬼了!”   她火速拨通一个号吗。   那头刚说一声「喂」,她就迫不及待对着电话骂起来:“刘梦麟,你闹够了没有?先前我不过是看在跟你共事过这么多年的份上,才对你一忍再忍!没想到你得寸进尺,你真以为我黄远山怕你这些阴招?!”   刘梦麟似乎在那头愣了几秒,随即也在话筒里激动地嚷嚷起来,吼声大到这边也能听见。   “你放屁,我刘梦麟要搞人,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地搞,用得着耍阴招?前头两次,算是给你们一点教训,如今我也累了,懒得再同你们一般见识,什么时候我又对你们耍阴招了?姓黄的,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黄远山先是把听筒推得远远的,后来便悻悻然挂掉电话:“看来不是他。”   她猛拍桌子:“那一定是陈茂青干的!这瘪三惯爱耍阴招,我立刻去华美找他要设备,他不给,我就一把火把他们华美的摄影棚全烧了!”   李镇进来时,这一幕刚好落入他眼中,忙上前拦住黄远山:“我已经托人查过了,这家日本货运是家老牌海运公司,开业二十多年了,口碑相当不错。   照理说,陈茂青还没这个本事在这样的大型货运公司做手脚,那可是大几万银元的设备,谁也不可能为着他一个人的私怨,损害自己公司的口碑。”   “那还能是谁?”黄远山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焦灼地说,“除了他们,还有谁存心跟我们过不去?”   从方才到现在,闻亭丽大部分时间都在皱眉沉思,听到黄远山最后一句话,她霍然抬起头:   “我大概能猜到是怎么回事,黄姐你先别急,等我查准了是谁,立刻打电话回来。”   她径直驱车去孟公馆找孟麒光。   夜里八点钟,正是闻人们出门社交的时间,孟麒光多半不在家,不过没关系,她会在孟公馆等到他露面为止。   不曾想孟麒光在家,只不过一副要出门的样子,下人领闻亭丽进来时,他刚好走到门廊处拿外套。   他也不问她为何来找他,只是停下来瞅着她。   闻亭丽顾不上与他寒暄,开门见山地说:“孟先生,今晚我们公司一批设备无故在港口失踪了,我猜,你头些日子就听到了一些风声,请你照实告诉我,这次是不是白龙帮搞的鬼。”   「白龙帮」这三个字一说出来,她情不自禁攥紧了拳头。   许久不曾与这帮恶徒打交道了,但她绝不会忘记这群人的手段有多肮脏。   孟麒光坦然点头:“是。”   闻亭丽眼里燃起两小簇火焰:“孟先生从何处得到的消息?难道姓邱的真活下来了?”   孟麒光摇头:“我没见到姓邱的,这次是曹帮主亲自出手了,也许他听信了当初邱氏父子的挑拨,不想看你过得太风光,又或者,是帮中的其他兄弟怂恿曹帮主给你一点教训。”   闻亭丽咬了咬牙关,确定是谁在背后搞鬼就好,至少她不再毫无方向。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多谢孟先生直言相告,再会。”   她转身就走,孟麒光追上来拽住她的胳膊。   “你准备去哪儿?”   闻亭丽忙不迭想要抽回自己的胳膊:“把我们的设备要回来。”   “找谁要?怎么要?这次可不是你平日里打交道的那些讲文明的电影公司,而是曹振元。”   “我自有我的法子!”不想孟麒光抓得更紧了。   她脸色一沉:“放手!”   孟麒光一嗤:“闻亭丽,你是不是以为自己亲手解决过一些麻烦,就从此无所不能了?如果你此刻脑子还清楚,就该知道这次的事你没能力解决。”   闻亭丽眯了眯眼:“我想,还轮不到孟先生教我如何做事!”   她开始用力挣扎,孟麒光却不容分说牵着她往回走,前面正是会客室的方向,他把她拉到门前:“在这等我回来!”   她不禁有些骇然,孟麒光像要把她关起来。   “你要做什么,再不放手,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你打算如何对我不客气?”他牢牢把住她的胳膊,“你去,前头就是龙潭虎穴,非但不可能要回你的东西,就连小命都未必保得住,这事只有交给我来办!放心,我保证明早这批设备就会毫发无损交到你手里。”   说话间,他便把闻亭丽往会客室里推,忽觉自己的心口被什么硬物给抵住了,诧异低头,就见闻亭丽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枪。   她的枪管冷冰冰地抵着他的胸膛。   她的语气更是冷冰冰。   “不想死的话,就别挡我的路!”   空气凝固了一瞬,孟麒光缓缓抬眸望向她。   他没有退,而是顺势抵着她的枪管前进几步。这样,闻亭丽被他紧紧压在了墙上。   “开枪啊。”他俯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   「咔嗒」一声,闻亭丽果断上了膛。然而食指压在板机上,迟迟没有压下去。   “怕了?”孟麒光低笑,“别怂,尽管开枪打我,你以为我在乎?”   闻亭丽脑中飞快运转,看得出孟麒光是真不怕,但她不得不考虑开枪杀人的后果。   她缓缓把枪管移向他腹部的位置。   孟麒光扬眉:“换一个位置开枪?这样既可以给我一点教训,又不至于承担不起后果?”   他笑着点点头:“闻亭丽,你果然了不起,到这个地步了,还能准确地计算得与失。”   “我承认,我承担不起杀你的后果。”闻亭丽咬牙切齿地说,“不过我敢保证,你要是再不放开我,我会让你在病床上再躺上两三个月!”   “那样太费事了。”孟麒光指指自己的心口,“还是直接打这儿吧。这样更解气,因为,我今晚就是要冒犯你。”   他迅速低下头欺到她的腮边亲她一口,又顺势吻向她的唇。   「砰」的一声。   子弹应声而出,孟麒光却早有防备,电光石火间扣紧她的手腕,硬生生把枪管打向旁处。   那颗子弹擦过他的腰畔,击中对面的墙角。   下人们慌忙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孟麒光面无表情喝道:“下去!”   等到四周恢复安静,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衬衣,上面赫然多了一条口子,微微冒着烟。   只差半公分,那颗子弹就打在了他的腹部。   “手够快,心也够狠,下一枪打算打哪儿?”孟麒光捏住她的下巴,“无所谓,随你打哪儿,今晚有些话我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耳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咔嗒声,双方都清楚,这是枪再次上膛的声音。刚才是警告,这次会要了他的命。   但他连看都不看,反而把闻亭丽的脸抬高几分。这样,他的目光便可以肆无忌惮在她脸上流连。   此时此刻,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征服欲。   “为什么一次都不肯让我帮你?你不是很输得起吗?”   两人的身体贴得那样近,闻亭丽可以清楚地听到他胸壁传来的心跳声,那样急,那样快。   他根本不像他表现得那样无所谓。   她的手指依旧牢牢搭在板机上,一字一句地说:“因为我不想欠你的人情。你要的太多,我还不起。”   “陆世澄就可以?”他捏紧她的脸,“明明我认识你在先。”   “他尊重我。不像你,表面上表现得再尊重,骨子里却从来没有真正瞧得起过女人。”   孟麒光的脸上,第一次呈现出一种近乎迷茫的表情。   “在你开口让我做你的女人的那一次,我和你之间就不可能了。”趁他晃神,她用力推开他,举枪对准他的胸膛,不许他再靠近自己。   “你站住,我不想再浪费一颗子弹。”   孟麒光不为所动,继续向她走来,她对准他的脚下打出一枪,喝道:“既然你想听答案,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我知道,在你心中,我不过是个野心勃勃的孤女,你高高在上观察着我,就像看待一个新奇的宠物一般。   在你这种男人的心里,女人不外乎是两种:门第高贵的女人和随便玩玩的女人。   前者是将来要做你妻子的,最好端庄些、稳重些、体贴些。   因为你的人生需要这种高贵妻子来装点门面,类似于家中豪华汽车的地位!而外头那些,当然是越不守规矩越好,因为这会让你觉得有趣。   “所以在乔家那场宴会上,我一出现就引发了你的兴趣,你自以为把我看得很透,你有把握把我弄到手。   毕竟你是个比乔杏初更有本事的男人。   所以你在我遇到麻烦时,便趁人之危让我跟你。   跟你?你大概从来想过我究竟想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一年、两年之后,等你玩腻了自会再换一只新的金丝雀,而我这个旧玩具,就会被你抛到脑后,也只有那些天真的女人才会相信你这套鬼话!   更让你意难平的是,我这个孤女居然拒绝了你,从此你对我念念不忘,这并非因为你有多爱我,你只不过想证明自己不输给别的男人罢了!”   孟麒光没有打断她,只是一声不响听她往下说。   “哪怕是此时此刻,你也认为我应当服从你的安排,你打心眼里瞧不起我,罔顾我的个人意愿插手我的事。我不听话,你就要把我扣留在你的家里。”   她冷笑,“收起你那自以为是的征服欲吧,我不是你没能抢到手的玩具!即便我没有遇到陆世澄,你也不可能征服我,一辈子都别想!从你骨子里轻视我那一刻开始,我和你之间就不可能了。”   “说够了吗。”孟麒光忽然开了腔。   顿了一晌,他沉着脸,缓声说:“你的话,我会好好理解和消化,其他的事以后再说。但今晚这件事我管定了,因为我不能眼看着你去送死!放心,这次我根本没打算同你索要什么报酬,因为我还没那么卑鄙。”   闻亭丽缓步向后退,一直退到自己与孟麒光拉开足够远的距离,转身飞奔而去。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孟麒光追了几步,又停下。   她闭了闭眼,迎着夜风一个劲向前跑,一口气跑到自己的汽车前,拉开车门跳上去。   ……   驱车开了一段,迎面开来一辆车,是黄姐的车,闻亭丽赶紧冲对方按喇叭。   两人把车停靠在路边。   “你刚才去哪了?我到处找你。”黄远山满头是汗,“我已经打听出一点门道了,这次可能是白龙帮在暗中搞鬼。”   “这事我已经知道了,不过我也想到对付他们的法子了,黄姐你先回去,这事我来办。”   黄远山一骇:“不行,那可是白龙帮,不管谁沾上都会惹上一身腥,我好歹认识一些乡亲和长辈,我去想办法,你赶紧给我回家。”   “黄姐,你冷静点听我说,白龙帮的梁子是我结下的,这个大麻烦也只能我来解决。而且,你别忘了你是秀峰的大当家,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秀峰的未来。   假如你不想让白龙帮彻底缠上秀峰的话,这次请你务必置身事外,只有我来办,才能真正永绝后患,你放心,我会处理得干净利落的。”   黄远山惊惶地望着闻亭丽。   闻亭丽低声:“你不相信我吗,黄姐?”   黄远山一咬牙:“我当然信你!好,我不添乱,我回家等你消息,但你记住,设备也好,胶卷也罢,这些都是身外物,大不了我们从头再来!答应我,千万别逞强!”   闻亭丽如释重负,至少黄姐永远无条件地相信她。   她帮黄远打开开车门,看着她坐上去。   等到黄远山开车离去了,她驱车沿着另一条路回到自己的家,拿起话筒拨出那串尘封已久的号码。   “你好,我找厉——”一股心酸的感觉猝然袭上她的心头,再也不可能在这个电话里听到那道沉稳柔和的嗓音了,她努力把喉间的苦涩吞下去,“我找刘护士长……”   对方立刻听出了她。“是小闻吗?”   闻亭丽眼眶一热:“是我,刘护士长。”   ……   一个钟头后,闻亭丽准时赶到约定的地点等候。   夜里一点钟,直条条的马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正好,她需要一个人清清静静地想事情,她走到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倚着墙沉思。   厉姐在世时,曾说过白龙帮内部有她们的内线。所以朱紫荷那次,她们能够迅速将朱母从白龙帮手里解救出来。   之后伏击邱大鹏,她们又一次全身而退。   她敢确定,厉姐暗中铺这条线绝对不是短短一两年,而是更长的时间……   也只有她们知道如何对付白龙帮。   思索间,身后传来轻捷的脚步声,闻亭丽心照不宣跟着那人往前走,两人一先一后闪身进了路边的一个铺子。   “刘护士长。”   “小闻!”刘护士长摘下自己头上的帽子。   “别担心,我已经打听到你们那批设备被藏在何处了,今晚我们就动手,最迟明早就会把东西送还给你们。   谢什么?那一晚要不是你拼死相救,我们都没机会跟厉姐见上最后一面,厉姐能不能保留全尸都是个问题,这是我们大家欠你的。”   闻亭丽含泪低头:“不,厉姐帮过我那么多回,我只恨当时没能早些救下厉姐。”   “傻姑娘,这不是你能做到的,你为我们做得已经够多了。”刘护士长温柔地帮闻亭丽整了整额上的乱发,“这次的事让你很心焦吧?你真聪明,这么快就想到找我们帮忙。我们认真考虑了你的建议,你说得对,要让白龙帮从此不再找你们的麻烦,就得掐准他们的弱点来处理这件事,放心,一切都会按照你说的法子来办。”   闻亭丽大松一口气,深深对刘护士长欠身,刘护士长拉住她的胳膊:“别忙着谢,我们也有事请你帮忙。”   说着便将手里的小皮箱给她看:“今晚的行动是临时决定的,原本有位伙计今晚要出发去宁波送东西。如今因要帮忙去运货,计划全都打乱了,情况十分紧急,可能要委托你帮忙跑一趟,就不知道——”   闻亭丽毅然接过皮箱:“没问题。”   刘护士长无声点点头,细细叮嘱一番,最后说:“你记下这个地址,把东西送到就马上赶回来。”   ……   凌晨四点钟,整座城市都在酣睡,白龙帮里却依旧热闹非凡。   到处是人。   搓麻将的、抽大烟的、喝酒的、议事的、听小曲的……这地方就跟白天的闹市没什么两样。   与前堂的喧腾不同,后堂安静得像座坟。   这是曹帮主专门待客的地方,没有他老人家的吩咐,没人敢擅闯。这会儿,偌大一间客室只听见西洋钟走动的声音。   不过很快就有人出声打破了这份寂静。   “麒光,我就想不明白了,这姓闻的小姑娘究竟是你什么人?你这样帮她。”   孟麒光仰头望着天花板,自嘲一哂:“什么人都不是。”   “那你岂不是亏大了?她既不是你的女人,你又何必大半夜跑我这为她说项。”   “曹帮主。”孟麒光看看自己的腕表,“天就快要亮了,假如你对我开出的条件还算满意,就早点让人把她的东西还回去,今后也别再为难她。不够满意的话,我们不妨再好好谈一谈。”   曹振远敲了敲手里的银烟杆:“曹某呢,不是不给你面子,只是这位闻小姐三番两次谋害我的人,不狠狠给她一点教训的话。不仅邱堂主咽不下这口气,我们白龙帮的面子也挂不住,所以——”   孟麒光微微沉下脸,这令他英俊平静的脸庞莫名现出一股肃杀之气。   曹振远乜斜他一眼,待要再开腔,案上的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   曹振远习惯性地看看左右,无奈刚才为了谈话方便,已将身边人都遣了出去,听那电话声响个不停,只好自己起来接电话。   刚开始他只是皱着眉头听,听到后来,眼睛蓦然睁得老圆。   “你们这群饭桶,还不赶快去找!什么意思?什么叫先前我们丢的那批面粉莫名其妙出现在了库房?放屁——”   “老子能不知道这是交换?换回来多少?”   “全部?!”曹振远倒抽一口气,“你让我好好想一想,还找什么找?我们白龙帮也不是不懂江湖规矩,传出去让人笑话吗?算她走运!这次先放她一马!”   在他打电话的同时,孟麒光迅速抬眸,全神贯注看着那边的曹振远。   曹振远阴着脸在原地转起了圈圈,未几,停下来对孟麒光冷笑道:“这下,我算是彻底相信她不是你的女人了。”   孟麒光屏住呼吸发问:“怎么,她把东西弄回去了?”   曹振远不甘心地冷哼一声:“是,这小姑娘可比你想象得有能耐得多,她压根用不着你帮忙。”   他忿忿然说个不休,话声中,孟麒光面色变幻莫测,出神地望着案上的电话,半天没再接茬。   ……   早上,上海某码头。   闻亭丽避开人群,走到一家僻静的电话局给公司打电话。   “是我。”   那边传来曹仁秀高兴的声音:“啊!是闻老板。对,东西送回来了,天还没亮的时候,两个大箱子就这样莫名其妙出现在我们公司,我还纳闷呢,是不是哪位英雄替我们打抱不平,后来黄老板说,是一位姓闻的英雄豪杰干的!”   闻亭丽忍俊不禁。   “闻老板你放心,东西我们已经检查过了,全都完好无损,黄老板担心得不行,却又不敢乱跑,硬是在公司办公室守了一晚上,刚才实在等不及,开着车去找你了。”   闻亭丽百感交集,默了默才说:“等黄老板回来,帮我转告她一句:我得出门几天,我不在这几日,你们大家多辛苦辛苦。”   曹仁秀一愣,不过如今她对闻亭丽的一切决定都持支持态度,忙改口说:“好,闻老板,你多小心。”   李镇几个等不及挤上来夺话筒,七嘴八舌叮嘱:“闻老板,你要出门吗?你放心,你不在的时候,我们会配合黄老板好好打理秀峰,你也多注意安全,我们大家等你回来。”   哪怕是隔着电话线,都能感受到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情和真挚。   闻亭丽嘴角上扬,经此一役,秀峰似乎更团结了。   她心里暖丝丝的,放下电话,走出电话局,将墨镜重新戴在脸上,对着朝阳轻吁了一口气,那种从骨子里静静散发出来的从容,让每一个路过她身边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回头张望。   闻亭丽向来不在乎旁人的目光,这次也不例外,她旁若无人对着天边的清光欣赏一番,潇洒转身,提着手中的小皮箱,朝熙熙攘攘的码头走去。 第91章   三日后, 宁波某码头。   闻亭丽坐在长凳上,时不时朝对面的人群投去警惕的一瞥。   几日前,她刚一抵达宁波, 就按照刘护士长给她的地址去送东西, 没想到扑了个空,后来才从刘护士长口中得知,宁波这边的同伴被人盯上了,他们不得不连夜更换住所。   情况有变,她只能继续在原地等待机会,昨天夜里,刘护士长再次联络她,说是碰头地点改在了码头附近, 但对方身后似乎跟着几个「尾巴」,刘护士长一再叮嘱她交接的时候务必万分小心。   万一有什么变故,随时可以取消计划。   毕竟闻亭丽的个人安危才是最重要的。   闻亭丽却知道, 这个皮箱里的东西对他们一定相当重要, 既然已经答应帮忙, 无论如何要将东西完好无损送到对方手里。   于是,她连夜与刘护士长商量对策。   今日黄昏时分, 她准时来到码头上,就这样等了半个多钟头,一个穿灰色短褂的男子出现在人群里, 这人很不起眼, 却即刻引起了闻亭丽的注意, 大热的天, 这人的脖子上挂着一条脏兮兮的毛巾。   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相认标识。   男人的身后,果然跟着两个可疑的身影,眼看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近,闻亭丽按照原计划动了身。   这头,一队人正排队等着买票,突然有个女人凄厉地尖叫起来,众人惊讶地循声望去,就见一个满脸白发的老太太死死拽着一个中年女人的胳膊。   “你别想跑!就算化作灰我也认得你,你这个丧良心的,你把我的孙子拐到哪儿去了!”   “什么你的孙子?那是我的儿子!”女人颤声骂道,“你松手!你那杀千刀的儿子都为了别的女人不要我了,我不带走我自己的儿子,难道等着他将来叫别人妈吗?”   “你放屁!小贵是我们李家的子孙,讨饭也得在我们李家讨!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存心要让我的孙子做拖油瓶,我苦命的小贵啊!作了什么孽投生在这种女人的肚子里。”   两人激烈地厮打起来,大伙都说这老太太蛮不讲理。然而没人上前拉架,都只站在旁边看热闹。   老婆子年纪虽大,却是「老当益壮」。一手拽着女人的包,另一手薅着女人的头发,把那个女人如同揉面团一般,推过来搡过去。   中年女人气势虽不弱,但大概还没那么豁得出去,一时间竟不是老东西的对手,不提防被抓了两下脸,愈发哭得撕心裂肺。   这样大的动静,想不引人注意都难,那脖颈上挂着白毛巾的男人也停下来望向那边。   他身后那两个「尾巴」互相对了个眼色,心中暗笑,又是这套「声东击西」的老把戏。   他们倒要看看,这次的老太太能玩出什么新鲜花样。   果不其然,那头打着打着,老太太肘弯里的蓝布包袱陡然散开了,里头掉出来许多黄澄澄的橘子。   路人看了这么久的热闹,多多少少都有些看不惯老太太的作派,见状,一窝蜂去抢地上的橘子。   老太太哪还顾得上打架,气冲冲蹲下去想要把橘子抱在怀里,谁知橘子们朝四面八方越滚越远。   “你们这群瘪三,连我老太太的东西都要抢!”老太太气得在原地直跺脚,“就不怕遭天谴哦!”   正骂着,不堤防她脚底下踩中一只香蕉皮,当众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下,码头上许多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连那两个「尾巴」也跟着捂嘴憋笑。   说时迟那时快,有人拨开人群迅速走到「白毛巾」跟前,继而佯作无意与「白毛巾」碰了一下肩,又沿原路向后退,退了没几步,撒开腿就朝另一边跑,手里分明提着一个皮箱。   两个影子表面上在看那边的热闹,实际上就等着这一刻,当即如两只箭矢射了出去:“站住!”   不一会就追上那人,一左一右纵上去将其扑倒,心知逮到了大鱼,很得意地把这人翻转过来一看,竟是个半大小子,最多十六七岁,他手里的皮箱也是空的。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人给我钱和一个箱子……”这小子吓得直哭。   两人心知不妙,还好他们追出来没多远,那「白毛巾」还站在刚才的地方,他们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拎起起那小子朝「白毛巾」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尽管眼前这人也是同样的装束,但个头似乎比刚才那个高一些,肩膀也更宽。   二人顾不得再遮掩自己的行迹,急吼吼扣住那人的肩头让他转过来,果然不是刚才那个人。   “你!”他们气急败坏把白毛巾从这人的脖子上薅下来,“这东西谁给你的!”   这人一头雾水:“什么?哦,一个老太太给我。”   “什么老太太?!”   “刚才有个老太太给了我十块大洋,叫我戴着这条白毛巾在这儿站一会。”   两人齐齐转头,人堆里哪里还能看见老太太的身影,就连地上的橙子都不见了,忽听不远处发出一声奇怪的爆响,不知谁大喊一句:“枪,是枪声,大家别乱动,快在原地趴下!”   两个「尾巴」正担心人群里有对方的同伙,只当那枪声是冲着自己来的,慌忙往地上一扑,陆陆续续又有几声爆响,接下来是一片长久的安静,就听那头有人骂起来:   “要死!明明是小孩子在街上放爆竹,刚才是哪位兄台说是枪声?你给我站出来,我非得好好揍你一顿不可。”   两人惊魂未定拍拍身上的灰,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他们抓住的两个人都不见了。   这下,他们简直要抓狂。   “他们果然都是一伙的!”   “一定还没跑远,你瞧,那是不是刚才那个大个子?快追!”   恰在此时,一个作学生装束的年轻姑娘迎面朝他们走来,一边走,一边往船上张望,那两人这会儿满脑子都是那大个子和老太太,哪还有空注意别人,一路呼啸着往那头而去。   闻亭丽就这样与他们擦身而过,心里不由得直笑,这两人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她就是方才那个头童齿豁的老太太。   为了保证这次行动能够成功,她和刘护士长暗中设计了多少种方案,最终定下了这套「连环戏」,也多亏那帮同伴足够机灵,计划实施得如此顺利。   如今那套老太太的装扮,已经被装在一个小皮箱里沉入了海里。   等她再出现在码头,已是一位普通学生的装扮,她高兴地轻吁一口气。总算是不辱使命,可以安安心心返回上海了。   她拿着船票登船,票是真的,登船也是真的。这趟船据说是从香港那边来的,只在宁波停一两个钟头,目的地是上海,昨晚她就提前把票订好了。   忽听岸上一阵喧嚷,几个巡捕气势汹汹朝船上跑来,闻亭丽脑中警铃大作,就听这几人说:   “眼看着他逃到码头上,一转眼就不见了,总不能当众跳进海里去吧,一定是混到船上来了。”   原来是另一伙人。   刚松一口气,闻亭丽的心再次悬到了嗓子眼里,只听这帮人说:“那就上船搜!别忘了这人贼子身上带着枪,凡是行囊里有枪的,或是试图往海里扔东西的,一律先抓回去再说!”   闻亭丽下意识攥紧书包,她的枪从不离身,看眼前这架势。不论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只要被他们搜出枪,必然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可恨的是,下船的路早已被他们堵得死死的,她想趁乱溜下船也没机会,好在登船的巡捕只有四五个,船上游客这样多,她总能找到地方悄悄把枪藏好。   谁料码头上又开来一辆车,车上呼啦啦跳下来七八个汉子。   船上这几个立时来了精神,站在登船的楼梯上冲底下吆喝一声,岸上这帮巡捕忙也跟着上了船,黑压压一长串往甲板上走,远看像一条游动的黑蛇。   闻亭丽背上开始冒冷汗,一回头,发现自己的身后就有楼梯,忙顺着楼梯退向二楼。   就听这帮人在底下厉声呵斥:“听着,大匪首刘凯混进了这艘船,我们是来奉命抓匪的!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待在原地不同,不然我们有理由怀疑你是他的同伙!”   船客先是一阵骚动,继而都安静下来,没人敢妄动,一时间只能听见那些人在甲板上呼三喝四的动静。   闻亭丽这会儿已经退到了二楼,这一层的客舱数量明显比一楼少,看来全是头等客房,甲板上零零星星站着几个闻声而出的客人们,都在探头探脑往下看。   众目睽睽之下,闻亭丽既没办法藏枪,也没办法把枪扔到海里。   听得那帮巡捕「咚咚咚」往二楼来,她惶然四顾,忽一眼瞟见走廊上放着酒桶,忙趁人不注意把自己的枪塞进去。   但她知道,若是继续站在酒桶旁边不动。一旦枪被搜出,四周的人很快会猜到那枪是她藏的,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沿着楼梯往三楼退,一边退,一边警惕地观察四周。幸而人们的注意力都放在楼下,没人回头朝她看。   上楼时,她意外发现二楼通往三楼的地方装着一扇小小的雕花木门,门内装着一把锁,仿佛平日是不轻易打开的。   这会儿船长大概忙着去应对那些巡捕,因此锁是开着的。   她于是顺利推开门上到三楼,这层比二楼更安静。奇怪的是,整层楼似乎只有一间舱房,廊道上铺着猩红的地毯,处处透出一种沉默的名贵。   此时此刻,三楼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底下那么热闹,这层楼的客人居然也没兴趣出来看一看。   这倒正中闻亭丽的下怀,至少没人看见她上楼来的这一幕。   底下的巡捕很快就发现了酒桶里的手枪,在那儿嚷道:“这枪是谁放的?!动作倒够快的,你们瞧见是谁没有!”   没人回答。   “都给我站着别动!”   闻亭丽这会儿已经不慌了,现在没有人能够证明那把枪是她的。毕竟无论二楼还是三楼,都没有目击者。   即便巡捕们觉得她在三楼很可疑,她也可以装出一副来了很久的样子。   偏在这时,二楼有个人说:“刚才、刚才我好像看到一个人躲到三楼去了。”   “就刚才?”   “是、是的。”   “一定是藏枪的人,走,上去搜!”   闻亭丽暗暗皱眉,上楼时她曾密切观察四周,她敢肯定当时没有人瞧见她,这人突然跳出来「祸水东引」,分明是匪首的同伙。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招。怎么办?!   她有一刹那的慌乱,随即镇定下来。   横竖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即便查到她有枪又如何?何况没人可以证明那枪就是她的,即使他们带她回警署问话,她也不怕,大不了让亚乔姐来宁波保释她。   闻亭丽于是彻底从容起来,很轻松地坐出一副看风景的模样靠在栏杆上眺望远方。   可是这回楼下的吵闹声,终于惊动了三楼的客人。   那扇紧闭的贵客房间客舱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这情况始料未及,却正中闻亭丽的下怀,她回头冲对方露出一个从容不迫的笑容,同时在脑中飞快酝酿应变之辞。   可当她看清楚出来的人是谁,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张脸她在梦里见过无数遍。   竟是他!三楼这人竟然是陆世澄!   陆世澄的吃惊程度显然不亚于她,偏在这时,那帮巡警已经沿着楼梯往三楼而来:“谁在上面?乖乖站在原地别动,不然我们乱枪打死你!”   电光石火间,陆世澄不容分说拽住了闻亭丽的手,带着她飞快退回他身后那间房。   闻亭丽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就那样直勾勾地望着他,进屋后,陆世澄什么也没问,上下扫视她一眼,发现她满头是汗,仿佛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打开衣柜门把她塞进去。   闻亭丽只好也装出一副需要被保护的样子,配合着他乖乖藏好。   这时候,外头那帮巡警开始重重拍门。   陆世澄反身去开门,望见门外的巡捕,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   “这是要做什么?”   “你小子!为什么磨磨蹭蹭不开门?是不是在里头藏了什么人,进去搜!”正要往里闯,忽被一位年长些的巡捕拽住了。   “实在对不住,并不知道这是陆先生的客房,陆先生,您千万别见怪!”这老巡捕说话时,态度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我管他什么陆先生,那贼人多半就藏在他房里。”   “你给我闭嘴!”老巡捕吓得低声警告,“连我们局长都得给人家面子,再嚷嚷,把人得罪狠了,你自己想办法同局长交差。”   陆世澄微微扬眉:“我听懂了,各位是要搜我的房间吗?”   他索性让到一边:“请便。”   “不了不了。”几人慌忙摆手,“先前我们怀疑大匪首刘凯藏在了船上,不得已才上楼来打搅陆先生,现在没事了,我们马上就走。”   “走?”陆世澄一本正经拦住他们,“你们既然怀疑大匪首就藏在我房中,不搜一下怎么行。来,尽管搜。”   闻亭丽在柜子里捂嘴无声地笑。   “不搜了,不搜了。”巡捕们堆满脸联笑容,“陆先生有什么理由把悍匪藏进自己的房间?刚才我们几个是脑子里进了水,才会闹出这样大的笑话,陆公子千万别同我们一般见识。”   陆世澄冷冷看着这帮人离去,等他们跑得没影了,在原地又等片刻,确定周围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影出现,这才重新关上房门。   他径直回到衣柜前把门打开。   “他们走了?”闻亭丽在柜里低声问。   “走了。”   闻亭丽慢腾腾从衣柜里挪出来,站定了看他。 第92章   “我还当自己认错人了, 原来是南洋鸿业的陆先生,真是不巧。”她乜斜着他。   陆世澄却只是关切地盯着她的手看,她随之低头看去, 原来自己手背上有两道新鲜的擦痕, 想来是先前扮演老太太「打架」时蹭到的。   不等他发问,她抢先将自己的双手放到腰后:“这是陆先生的房间?”   她煞有介事背着手四处参观起来。不管她走到哪里,都能感觉陆世澄的目光在背后紧紧跟随着她,她心里有点乱,买票时只听说是南洋的船号,万没想到是陆家的轮船,他这是刚回国?   族中的事都处理好了?随即又想,这些事好像跟她没什么关系。   凝神看去, 这是一个大套间,里面似乎是卧室,外头则是一间宽绰的起居室,有三张围合在一起的大沙发,另有酒柜和条桌。   凡是目光所及之处, 无不干净、整洁、有秩序——这正是陆世澄的风格。   往那张舒适的沙发一躺, 想必十分解乏, 她更想到酒柜前给自己来一杯酒压压惊,可她没忘记两个人已经分手了, 于是「漠然」地瞟了几眼,就算参观完毕。   不过,他房间的位置这样高, 想来在门口望出去的风景很怡人, 她按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走到门边, 悄悄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听。   “船已经开动了,不过巡捕应该还在二楼搜查。”   他在她身后开了腔。   这话倒提醒了闻亭丽,她想了想,回到茶几前把自己的小皮箱拎在手里:“没关系,现在我出去的时机正好,刚才的事谢谢陆先生。”   她扭头就走,他却追上来拉住了她,她睨他一眼:“陆先生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有人来了。”他声音很低。   有人?她怎么没听见,门上骤然响起了敲门声,不等闻亭丽作出反应,陆世澄把她连人带行李推进里屋。   闻亭丽只好用目光询问他:我藏在哪儿?还是衣柜里头吗?   他指指她的脚下,待在这儿就好。   来人似乎是个侍应生。   “陆先生,您的晚餐。”   “放在桌上就好,楼下那帮巡捕走了吗?”   “他们正挨个房间搜查,看样子不找到凶徒不会走的,邝先生已经同他们严正交涉过了,他们承诺明天一早就下船,邝先生让我问您,他什么时候可以上楼来见您。”   “告诉他不必上来,稍后我直接下楼去找他就是了。”   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闻亭丽探头往外看,就看见陆世澄返回到了卧房门口,对上她的视线,他对她点点头。   她一出去就闻见了一股浓郁的饭菜香,中午为了帮刘护士长他们送箱子,她只随便在马路边的小店对付了一口,这会儿已经饿得前胸贴肚皮了。   她忍不住对着桌上的饭菜瞟了几眼,陆世澄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几乎是一瞬间,他的目光就柔和下来,默然望她几秒,径直进里屋在书桌上拿起一份档案:“我得出去一趟。”   闻亭丽哪里还待得住:“我也得走了。”   “不行,外头这会儿有人在清洁甲板,底下那些巡捕正在搞大搜查,怎么也得等到天黑了再想办法。别担心,我这里很安全。”   闻亭丽只好停住脚步,朝桌上的饭菜一指:“陆先生不用晚餐吗?”   “这是你的晚餐,我到楼下吃就好。”   眼见陆世澄朝门口走去,闻亭丽不禁也跟着走了两步,到了门口,陆世澄低声说:   “外头这些人半个钟头就能干完活,为了谨慎起见,你吃完饭最好进里间待着。”   等他一走,闻亭丽再也绷不住自己的表情,低头扑哧一声,亏他说得这样正义凛然,还不是想让她在他这里多待一会。   他这样煞费苦心,她也不想难为自己,走到沙发上舒舒服服坐下。在陆世澄面前绷了这么久,可把她累坏了。太想把他当成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反而使尽了全部的力气。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休整一阵,她整个人又活跃起来,兴致勃勃坐到餐桌边,把那份原本属于陆世澄的晚餐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饭,她躲进了他的卧室,以免在外屋走动时不小心发出动静。   卧室里有一张大圆床,大到几乎可以在上头跳舞。   床上的白色被褥整洁得连一丝褶皱都无,仿佛从来没有人在上头睡过觉,左手边那张大书桌倒是一看就知道没闲着。   因为桌上摊放着大量的书籍和笔记。   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这一点倒是跟她很像。   最后她坐在圆床边那张单人沙发上环顾四周,她不是第 一回进入他的卧室。   但不管是陆公馆的那一间,还是面前的这一间,都拥有同样的风格,干净、明朗、没有一丝多余之物。   带点厌世感,仿佛他随时可以从这种繁华中抽身而去。   真是一个让人看不透的男人。   她百无聊赖拨弄着边几上的鲜花,忽觉得脚底有些痛,一看才知脚脖子上也破了一小块,翻过手肘,胳膊上居然另有两条长长的伤口。   傍晚她为了尽可能吸引大家的注意,故意踩到香蕉皮当众摔了一跤,胳膊肘上,腿上,背上,都擦到了,就连屁股也在隐隐作痛。   她忙在房间里找棉球和紫药水,没找到,陆世澄不在,她又不好翻箱倒柜,只得作罢。   看看书桌上的钟,已经是傍晚七点半了,她一向精力旺盛,换作平时这个点,绝不至于犯困,今晚也不知怎么回事,竟困得眼睛睁不开,想来是刚才那顿饭吃得太多之故。   为了打起精神,她试图用手指头把眼皮强行撑起来,结果反而起到了反效果,眼睛撑久了便有点发酸,一发酸,就要闭上眼皮缓一缓,缓着缓着,她就歪着脑袋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梦中惊醒,一睁眼,面前笼罩着温暖的灯光,周围的环境仿佛有点陌生,呆半晌,赫然发现桌上的钟已经指向了十点多,吓得忙站起身。   这一动,才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一件西装,这好像是……陆世澄的衣服。   闻亭丽惊讶地探头向外看,就见陆世澄一个人坐在外间的沙发上。   “你——陆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世澄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些文件,他抬头看她一眼,又将视线重新落回桌上的文件上面:“没注意,大概是九点钟。”   也就是说,她在他面前睡了一个多钟头,这期间,他一直在外头办公吗?   她仍有点发懵,揉揉眼睛,把他的外套从自己身上拿下来,起身向外走。   她睡得太久,口里非常渴,走到酒柜前,才发现柜子里只有一瓶瓶未开封的酒,而没有水壶和水杯。她用目光在柜子四周到处逡巡,越是着急想喝水,越是找不到。   陆世澄在后头望她一会,起身走到她身后,帮她把面前的柜门往后一拉,原来水壶并未放在台面上,而是卡在门里头,底座是固定的,这样即便轮船颠簸也不会把水洒出来。   陆世澄倒一杯水递给她,闻亭丽大口大口喝着,他看着她喝完,又给她倒了一杯,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闻亭丽喝得差不多了,便扭头瞥瞥陆世澄。这时,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吵闹声。   她惊讶地侧头聆听:“出什么事了,他们找到那个匪首刘凯了?”   “找到了,不过已是一具尸体,估计是被船上的同伙趁乱暗杀了,巡捕们料定是内讧,正想办法把那个凶徒揪出来。”   闻亭丽倒抽一口气:“那岂不是一晚上消停不了了?”   不,不仅如此,经过连续几轮的搜查,巡捕们对二楼和一楼的客人大致都有了印象。   这时候,她这张陌生面孔突然出现在二楼客舱,免不了被当作重点怀疑对象。   陆世澄低着头在各类文书上签字:“你只能在我这里将就一晚了。”   “这怎么行?”她夸张地皱眉摇头。   陆世澄停下笔望着她,仿佛在等她提出更好的建议。   平日里,闻亭丽早就想出一百个新点子了,这会儿她大概是刚睡醒的缘故,思索半晌,好像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可想。   于是她一脸凛然把水杯放到茶几上,顺便打算说点凛然的话,忽然瞧见他的手边放着一瓶紫药水和一包棉花。   他没有抬头,只是将东西朝她这边推了推:“天气热,伤口容易发炎,你最好尽快处理一下。”   顿了顿又说:“里屋的床头柜有一些常见的创伤药和消炎药。”   闻亭丽一言不发把东西抱进屋。   他始终没有追问她这些伤是怎么来的。   就像他前头压根不问那些巡捕为什么要找她,就理所当然挡在她的面前。   这些美德他从前也有,只不过,她隐约觉得,现在的陆世澄比从前更体贴和包容了。   一切他似乎都看在眼里,可是他愿意体谅一切。   她禁不住猜测他这些微妙的变化从何而来。   她在屋里抹药,他在屋外继续办公,一时间只听见钢笔在纸上唰唰移动的声音。   蓦然间,外间的声音停下来。   闻亭丽好奇抬头向外看,就见陆世澄开门出去,刚好她要检查胳膊肘上的伤口,无奈袖子有些窄,一撸,就情不自禁嘶嘶叫痛,最好的法子就是直接把上衣脱掉检查,但是她里头只有一件薄薄的小衫。   虽说陆世澄所在的位置无法看见床边的情形,但两间房之间并没有房门阻隔。   他会主动避出去,无非是听到她有些不方便……   他这一走,她索性站在床边脱下上衣为自己做检查,她知道以他的个性,绝不会中途突然回房。   刚脱到一半,又把扣子重新系好,到外屋先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了一会,接着把门悄悄打开一条缝,就看见陆世澄背对舱门站在甲板上,仿佛在眺望海面,他身边没有别人。   “喂……”她压低嗓门叫他,“你进来一下。”   陆世澄进来看着她,她对他说:“太热了,我想先洗个澡再涂药,请问盥洗室在哪里?”   陆世澄把她带到卧室,原来浴室的门藏在那张圆床侧边的墙壁里,是道暗门,难怪她刚才找不到。   他帮她打开热水龙头,静了一静,问她:“需不需要毛巾和香皂?”   “我行李箱里有。”她没有看他,大概是浴室里水雾四溢的缘故,两个人的表情都有点不自在。   他没再说话,出去帮她把门关上,闻亭丽对着镜子一照,自己的脸被热气熏得直发红。   洗完,她习惯性地找出自己的睡衣裙,又觉得穿成这样在陆世澄面前走动不大好,便重新挑了一件外穿的干净旗袍换上,出来,看他仍旧在沙发前办公,便坐下来对他说:“今晚我睡在沙发上好了。”   “我会弄到很晚。”   “没关系。”闻亭丽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我等你弄完了再睡。”   陆世澄像是有点心不在焉,突然停下笔说:“你还是睡在里屋吧,万一有什么事,你在里屋,总比在外屋要多一些从容应对的时间,我睡沙发好了。”   闻亭丽被这话说服了,不过她并没有马上起身回屋,而是将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笔上,那是他去年过生日她送他的,至今还留着,她抿了抿嘴,把脸转向另一边:“天气这样热,要不你也洗个澡,我在外间等着就是了。”   他一向很爱干净,倘若她直接进屋里睡下了,接下来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再进去打搅她的,这样他恐怕会难受一整晚。   陆世澄继续在文件上签了几个字,点点头说:“我很快就出来。”   闻亭丽人虽坐在外头,一双眼睛却并不老实,他一进去,她就好奇往里瞟,就见陆世澄打开了圆床对面的衣柜,他的衣服一排排分门别类挂着,左边是外面穿的,右边是里面穿的。   她一眼就在右边那排衣服里瞟见熟悉的睡衣。   都这样久了,他居然还留着,这念旧的人。   陆世澄只花了十分钟就洗完了澡,出来时短发上有水珠,他也没换睡衣,而是像她一样换上了外穿的衣服。   他目不斜视走出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时间不早了,你进屋休息吧。”   闻亭丽注意到从刚才他就有意回避她的视线。   她望望他微湿的衣领,又低头看看自己散落在肩头的微湿长发,若有所思进了屋。   她合衣在圆床上躺下。   这床实在大,大到没有边际,被褥也软软的。躺上去,整个人就像是陷进了棉花堆里,说不出的舒服。   她最大的本事就是随遇而安,这下可乐坏了,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突然,寂静的外间哗啦啦一声响,她跳下床朝外看,原来是陆世澄的水杯掉地上摔碎了。   陆世澄俨然在那里发愣,不过他马上就回过神,蹲下去捡脚边的玻璃碎片。   她横竖也睡不着,干脆下床出去帮忙,手刚伸到那堆玻璃渣上,就被他抬手挡开。   “我自己来。”   他将地上的碎块一一捡起来放到茶几上。   她注意到,他再一次回避了她的视线,等他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好,竟起身朝门边走去,看样子准备出去待一会。   “你在躲什么?”   陆世澄站定了。   “何必坐立不安,就当我不存在不就好了?”   很显然,他做不到。   她绕到他面前:“我问你,前头你为什么要把我拉到你的房间藏起来?你就不怕我是匪首的同伙吗?”   他不答,她踮脚凑到他耳边坏兮兮地说:“实话告诉你,那姓刘的匪首就是我杀的!”   “哦……”   “你不信?”她冷哼,“你且想想,不是我做的话,那帮巡捕为什么一开始就盯上了我!怕了吧?你现在把我推出去还来得及。”   她叉腰站在他面前,恶狠狠地说。   陆世澄忽然开了腔:“你是不是觉得待在舱房里很闷?”   她噎住,她是有点闷,不过她才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找他的茬。   “你要是实在觉得无聊,我带你出去转一转。”闻亭丽一下子就不吭声了,她倒要看看他打算把她带去哪里。   谁知他径直带着她进了卧室。   闻亭丽先还不动声色,眼看他将自己带到那间盥洗室门前,不免慌起神来,没想到淋浴间的后头有一扇落地门,陆世澄拧开那黑漆漆的铁制把手,示意她往门外看。   外头居然放着一架小小的扶梯。   他沿着楼梯爬上去,推开头顶的盖子,俯身对她说:“来。”   闻亭丽毫不犹豫跟上去,到了楼梯上,把自己的手递给他,陆世澄一把将她拽了出去。   闻亭丽刚一钻出去,就倏地瞪大了眼睛,那竟是一个观海的平台。   她从不知道海上的夜空是如此幻丽,天空像一大片孔雀蓝的天鹅绒幕布,静幽幽地浮荡在她头顶,夜幕上的星星是那样近,好似触手可及,生平第一次她跟天空和星星这样接近,仿佛不管她说什么,头顶的宇宙都能听得见。   她的魂魄瞬间被眼前这一幕吸走了,半晌挪不开眼睛,也挪不动步伐。   恍神间,她听到陆世澄在旁边说:“这观星台经过专门设计,不必担心被底下的人瞧见。”   她彻底放了心,迎风张开双臂。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带着清凉的气息,似能洗涤一切。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多少心事都随风而去。   陆世澄在后头怔然望着她被风扬起的长发,静半晌,也仰头看向头顶的星空。   稍后,他在她身后不远处坐下,间或看看黑暗的海面,之后目光便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背影上,闻亭丽心无旁骛吹了一晌风,也返身走到他身旁坐下。   就这样,两个人静静地待在一起,没有说话,也不必说话,大自然自有抚慰灵魂的力量。   回到舱房时,闻亭丽感到脱胎换骨。   她不再找陆世澄的茬,而是安安静静上了床。   她躺下没多久,陆世澄也关掉了外面的灯,倒头睡在沙发上。   整个套间都陷入了黑暗。   闻亭丽在黑暗中睁开眼,她还是睡不着。   他们实际上是睡在一个房间,那样近的距离。   她不知道他此刻心里是怎样想,但她知道,一个人清醒时的呼吸跟睡着后的呼吸,是不大一样的。听动静,他分明也还没睡着。   她用胳膊枕着一边脸,漫不经心挑弄着肩上的一缕头发。   “我的枪丢了。”   “巡捕在二楼搜捕时,我把枪藏在酒桶里,人倒是顺利脱身了,可是枪也丢了。”她不无遗憾地说。   她知道他在认真听,因为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更轻更缓了。   她很想对他再说些什么,又怕再聊下去,两个人一晚上就别想睡了。   没多久,她睡着了,这一晚睡得无比踏实,也格外安宁。   一觉醒来,闻亭丽第一反应就是下床向外看,就见陆世澄仍在沙发上睡着。   他身上盖着一件他自己的西服,侧身对着卧室的方向,头低埋在胸前,睡得很沉。   闻亭丽轻手轻脚进盥洗室洗漱,等她拾掇完出来到,陆世澄还未醒,她忍不住想,睡得这样沉,难不成他昨夜很晚才睡着。   她故意不去猜测他失眠的原因,左右无事可做,干脆一声不吭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下巴搁在手背上,耐着性子等他自己醒来。   陆世澄睡觉的样子安静而又漂亮,活像一只睡鸽——那种睡觉时用翅膀挡住自己脸庞的白鸽。   闻亭丽被自己的联想逗得无声地笑,外头突然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   她不由得皱眉,陆世澄果然一下子就惊醒了。   他失神抬头,似在到处找寻声音的来源,不期然看见身旁的闻亭丽,一翻身就跌到了沙发底下。   不过他反应很快,马上将一只胳膊撑在背后的沙发上,另一只手撑在茶几上,就那样茫然而惊愕地仰头望着闻亭丽,仿佛在判断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闻亭丽从未见过陆世澄如此狼狈的一面,不免有些哭笑不得,冲他直摆手,又朝门外指指。   这下,陆世澄彻底醒过了神,对于自己的失态仿佛有点懊恼,垂头冷静片刻,起身,拉着她的胳膊把她送到里屋去。   然后,他回到门边,清清嗓子问:“谁?”   “陆先生,我来送早餐。”   陆世澄看看自己的腕表,原来已经八点多了,他竟睡得这样沉。   一刹那间,他已然恢复常态,上前打开门,看着来人把早餐放到桌上,等人走了,回到卧室门口,神情仿佛有点不自在:“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闻亭丽愉悦地说:“比你早那么一丁点儿。”   陆世澄从她身畔擦过,走进盥洗室里洗漱。   等他洗漱好出来,就看见闻亭丽坐在圆床边,手里举着一面小小的镜子,正对镜整理自己的头发。   这幅画面,让他胸头莫名一热。   他心跳加快,却一脸镇定出了卧室。   闻亭丽也随着出来,她饿了。   往桌上一看,早餐虽然种类繁多,但因为只有陆世澄一个人吃,每一样分量都不算多。   她坐下来,两只胳膊交叠着放在桌上,要么,他像昨晚那样出去找吃的,要么,他们两个人瓜分一份早餐,这次,陆世澄直接在她对面坐下。   她看他一眼,开始瓜分早餐。   “这是我的,这是你的,面包和荷包蛋一人一半吧,香肠太咸了,给你,我不要。”   不管她如何分配,陆世澄都没有异议,她忽然问他:“你的杯子呢?”   他便到酒柜前拿过来一个空玻璃杯递给她,她将果汁倒出来一多半给他,自己剩一小半,“早上喝不下太冷的。”她说。   他点点头,又等几秒,眼看她正式开吃了,这才对着那堆被她挑剩的早餐吃起来。 第93章   两个人安安静静用完了早餐。   稍后, 侍应生过来收餐盘,闻亭丽忙躲到里屋去。   “陆先生,邝先生有事要向您禀告。”   等到侍应生离开了舱房, 就听陆世澄在外屋说:“那帮巡捕仍在船上, 我去同他们交涉。”   闻亭丽猫在里屋沙发里「嗯」了一声,紧接着便听见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他这一走,她不免有点无聊,按照航行时间来推算,再过三个钟头就能到上海了。   她索性四仰八叉躺到大圆床上,预备先补一觉再说。   一觉醒来,陆世澄仍未返回,她顺理成章霸占了他的书桌为自己办起了公, 先大致算了算公司最近的开销,接着写了几封工作上的信件,就这样忙到十一点,外头乱起来,隐约听见喇叭响:“船已到岸, 女士们、先生们请准备下船。”   闻亭丽忙把皮箱拖出来收拾行李, 这期间, 外头一直乱哄哄的,只有她所在的三楼始终没什么声响, 忽听有人在外头说:“陆先生,我们正到处找您,船已经靠岸了。”   闻亭丽竖起耳朵, 就听陆世澄说:“我有几箱贵重物品要差人搬下船, 待会甲板上最好不要有人走来走去。”   这人大约也知道陆家的东西动辄价值不菲, 忙应道:“没问题, 我即刻下去通知他们,等您的人把东西都搬下船之后,我们再上三楼打扫房间便是。”   闻亭丽暗松一口气,过了几秒钟,就见陆世澄开门进来,忙上前问:“那帮巡捕呢?”   “已经下船了。”   “难道他们找到了杀害匪首的同伙?”   “他们在一楼早餐厅抓到了一个可疑的对象,有人在宁波见过这人跟刘凯在一起。”   再加上刘凯的尸首,足够这帮巡捕回去领功邀赏了,难怪他们走得那样痛快。   她瞥瞥他:“那——我也该走了,谢谢陆先生的晚餐和早餐,我吃得相当饱。”   说完这话便走到茶几前,作势要拎起自己的行李箱,谁知陆世澄也走过来,先她一步把箱子提到了手里。   闻亭丽也没拦着他。就这样,陆世澄拎着行李箱走在前头,闻亭丽空着两只手走在后头,她对着陆世澄的后脑勺扮了个鬼脸,左顾右盼欣赏岸上的风景。   三楼甲板上果然一个人都没有,他们畅通无阻下到了二楼,又顺利下到了一楼,闻亭丽脚步不自觉慢下来,在后头轻唤他一声:“喂——”   陆世澄却望着前方咳嗽一声,闻亭丽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只见邝志林正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邝志林先是对着陆世澄微笑,紧接着便注意到了陆世澄身后的闻亭丽。   “闻小姐?!”   闻亭丽泰然同他打招呼:“邝先生。”   邝志林满脸震惊,盯着闻亭丽上下打量:“闻小姐这是——”   “她从宁波过来,下船的时候凑巧在甲板上遇见了。”陆世澄不疾不徐地说。   “对。”闻亭丽笑容满面,“我去宁波谈点生意上的事,陆先生看我手上提着箱子,他——”   说这话时,她顺势从陆世澄手里接过自己的皮箱,身体转过来的角度,刚好挡住邝志林的视线。   “陆先生他——可真是个好人。”   她仰头跟陆世澄对视,斯斯文文伸手把箱子拿回来,回身冲邝志林笑笑:“邝先生,我先告辞了。”   却听陆世澄在她身后说:“一共来了几辆车?”   邝志林说:“三辆。”   “派一辆车送闻小姐。”   “不必!我自己可以叫黄包车。”   邝志林看看陆世澄,心中喟叹,面上却维持着笑容将闻亭丽拦住:“十六码头向来人多,即便等上半个钟头也未必叫得着车,闻小姐你还带着行李,何必挤来挤去的,再说也不算麻烦,我们本来也算顺路。”   这时,陆世澄向前方招了招手,马上有一辆车缓缓开到这边,恰巧就停在闻亭丽的右手边。   司机一下车,陆世澄就嘱咐他:“到海格路187号。”   这是她家的地址。   一字不差,他记得这样清楚。   闻亭丽这才钻进了汽车,不过她马上又从车窗里探出脑袋。   “忘记说了,我开了一家电影公司,这是我的新名片。”她抽出两张名片,一张递给陆世澄,一张给邝志林。   陆世澄接过名片,很认真地看了两眼,邝志林一看便笑道:“恭喜闻小姐,年纪这样轻,就这样有作为,贵公司的新片大概什么时候能上映?到时候邝某一定前去捧场。”   “这话我记下了,最迟过几月就会上映第 一部片子,回头我第一个给邝先生送票。”又睨一眼陆世澄,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再会。”   汽车启动之后,闻亭丽回想着刚才的情形,在看到她名片上的新头衔时,不只陆世澄,就连邝志林也没有流露出半点惊讶之色。   这实在不寻常,毕竟她从黄金电影公司的演员,摇身一变成了秀峰电影公司的老板。   除非提前就知道一点内情,再有城府的人也不可能像他们这样淡定。   由此可见,陆世澄什么都知道。这两月他人虽在南洋,却一直在关注她的动向。   她扬扬眉,将胳膊枕到车窗上,惬意地迎风撩了撩肩上的长发。   到了闻家门前,陆家司机十分体贴地帮闻亭丽把箱子搬到玄关前。   闻亭丽再三向他道谢,不等周嫂端茶出来,这人就客客气气欠了欠身,转身下台阶驾车离开了。   “那是谁家的车?连师傅都比别家体面。”周嫂说着,脑海里便想起了一个人,脸上顿时又惊又喜,“莫不是陆先生——”   闻亭丽头也不回上了楼。   ……   闻亭丽一进公司大门,四周围过来一大帮人。   “闻老板回来了!”大伙争先恐后呼唤四周,“大家快来!”   谭贵望因为冲得太快,不当心在闻亭丽面前滑了一跤,众人一面笑他,一面七手八脚伸手把他从地上扶起。   而后,便自发把闻亭丽团团围在中间,每个人的目光都充满了善意和温暖。   闻亭丽心里暖融融的,等到谭贵望站稳了,便打趣他道:“都是公司的一流导演了,还是这样冒冒失失的,当心你师父瞧见了骂你。”   “放心,我师父今天绝不会骂我的,她这会儿在摄影棚里干活,得知闻老板回来了,准保比我冲得还快!”   话音未落,就听后头有人大嚷一句:“闻亭丽!”   大家自动向两边分开,诚如谭贵望所言,黄远山比他跑得还快。闻亭丽看着朝自己冲来的那个人影,早已是百感交集,等不及就迎上去揽住黄远山,黄远山对着闻亭丽,表情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末了红着眼睛把闻亭丽向前一拉。   “走,去看看那批被你亲手保下来的宝贝。”   摄影棚里,两台最新式的贝尔浩摄影机在灯下静静绽放着微光,另一边,十来架碳精灯以及放光机环列在四周,一切都是崭新的、可爱的、蓄势待发的,乍眼看去,有点像战场上等待将军下指令的士兵。   是,它们正是她的兵。闻亭丽轻轻抚摸着这一台台的机器,她的理想、她的事业、她的城池,全在这里了。   众人默默注视着闻亭丽的一举一动。作为同行,这一刻他们感同身受,然而,当他们看到闻亭丽低下头亲吻摄影机顶盖的一幕时,还是有些震撼。   闻亭丽的表情是那样虔诚,好似在亲吻爱人的脸庞。   黄远山勉强压住喉咙里的涩意,带头拍了拍手说:“为了庆祝我们秀峰渡过开办以来的最大一次危机,也为了替我们秀峰最机智勇敢的闻老板接风洗尘,我提议,晚上去长兴楼吃一顿!大家赞不赞成?”   棚里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   饭桌上,闻亭丽一边忙着给黄远山夹菜,一边说:“机器一来,我对《春风吹又生》和《双珠》的成片质量愈发有信心了。三个月太慢,最好在两个月之内拍完才好。”   他们专门包了一个包厢,就为了说话方便,顾杰和李镇正忙着闲聊行业内的新鲜事,听见这话,接话道:   “闻老板不愧是从黄金电影出来的,这股拼命三郎的劲头,比起刘梦麟有过之而无不及。”   黄远山:“我不许你们将闻亭丽同刘梦麟混为一谈啊,刘梦麟拍快片是为了赚钱,闻亭丽拍快片是因为前期的准备工作足够充分,她和曹小姐前期光是收集《春风吹又生》的女工素材,就悄悄准备了三四个月的工夫,两者岂能相提并论?”   顾杰向来有些玩世不恭,闻言,把杯子举过自己的额头:“怪我失言,黄老板别见怪,我先自罚一杯。”   席上都笑了,谭贵望说:“说到刘梦麟,他们公司新出来的《时间的沙》最近很是成功。据说这片子一开始的投资商是陆世澄,正因为他坚持要将男主角邓天星换成朱小舟,才有了后头的成功。   如今行内人都说陆公子眼光毒辣,高家的大公子在一旁看着眼红,竟也想进军电影。   刘梦麟趁势打算筹备一场盛大的酬宾会,把陆世澄当作第一贵客请到场。   到时候像高庭新这样的新贵,势必也会前来凑热闹。如此一来,刘梦麟何愁不能给自己的下部片子拉来大把铜钿?”   李镇愣了一愣:“刘梦麟倒是鬼点子多,无怪乎黄金公司起来得这样快。不过据我所知,陆世澄前一阵护送陆老先生去南洋养病了,又如何能请到他赴会?”   “应该是快回国了。”谭贵望虽说跟随师父离开了前公司,却一直与过去的几个好哥们保持着联系。   对于黄金的一些内部消息知道得比谁都快,“听人说,刘梦麟为了请到陆世澄,提前下了不少功夫。”   曹仁秀和小田有点羡慕:“黄金本就实力雄厚,假如他们在酬宾会上再拉到几项大的赞助,岂不是有一家独大之势?他跟黄姐向来不对付,到时候不会仗势打压我们吧?”   黄远山跟闻亭丽心照不宣互望一眼。   下一秒,闻亭丽便笑起来:“我正愁不知如何给我们后头的片子拉赞助呢,新机器好不容易失而复得,黄姐和我这一阵都不想太招摇,可是上海的电影市场竞争这样激烈。   假如我们什么都不做,机会免不了被别人抢走,这两日我老是在思考秀峰下一步该如何布局,这下可好,刘梦麟自己帮我们造好了草船,我们何不直接来个草船借箭?”   座上的人都露出惊喜的表情,唯有李镇面露犹疑,他是包厢里年纪最大的一位,同时也是考虑事情最周详的一位。   “我不是不相信闻老板有这个能力,只是,要借箭,首先得有借箭的台子,我要是刘梦麟,就绝不会让闻老板和黄老板入场,连门都进不去,又如何能在酬宾会上为秀峰拉赞助?”   黄远山抬手一指自己的胸脯,“别忘了我可是黄金的元老,山人自有妙计。”   她的表情实在滑稽,大伙不禁被逗得一阵爆笑。   黄远山在席上喝了不少酒,闻亭丽不放心她一个人开车回去,便让谭贵望开黄远山的车,将黄远山扶上自己的车。   黄远山脚下虽有些漂浮,脑筋倒还算清楚,汽车一开动,便在后座上扶额叹气:“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说一句话:「遇事不要急躁,先观察,再定行止」。我从不曾将这话放在心上,如今我自己出来创办公司,又接二连三遇到挫折,才慢慢品出我母亲这话的道理。”   这些推心置腹的话,她也只肯同闻亭丽一个人说。   “这趟你出门办事,我的心七上八下的——你先别急着打岔,我答应你什么都不问,就绝不会多嘴,我只是在想,做大事,我这急性子再不改是不行了,前面的路还长,不把秀峰办出个样子,怎对得起你我二人前期这番辛苦?”   闻亭丽心中感叹,人总要遇到事情才能成长。自打出来办公司,黄姐眼见得一天比一天沉稳了。   “刚才在席上,你放话说两个月之内拍完两部片子,我没搭腔。不怕别的,就怕你身体吃不消,过些日子你就开学了。   就算你精力再旺盛,总不能从早到晚不休息,横竖公司的各项事务已经走上正轨了,慢慢拍,来得及。”   闻亭丽摇摇头:“黄姐,你在桌上也听见了,黄金即将有大动作,华美的陈茂青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们秀峰同他们比起来,就如同一艘刚进入航道的小船,随便一个浪头打过来就会翻船。   唯有作品,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锚」,没时间给我们慢慢来的,越早拍完,越有竞争力。”   黄远山只是沉默。   闻亭丽宽慰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专业是出了名的课业轻松,再说我这人,天生精力比别人好,我能应付得来的,再不济——   我们上一届有两位学长因为生病的缘故办过休学,今年回来重新念二年级,我看他们跟别的同学也没什么两样,大不了我也可以办休学嘛,反正毕业时拿的证书都是一样的。”   当然,这话不过是为了让黄姐宽心,不得万不得已,她是绝不肯晚一年毕业的。   黄远山果然极力反对:“当初邀你拍《南国佳人》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介导演,都不曾耽误你的学业。如今我们自己做老板了,照理说应该更有自主权。   你把你们新学期的课表给我一份,我把两部戏的时间重新排一排,大不了片子明年再上映,别心急,天塌下来,自有我顶着。”   正说着,前方巷弄传来短促高亢的一声响,黄远山一时没反应过来,闻亭丽却瞬间变了脸色:“枪声……”   在黄远山惊骇的目光中,闻亭丽迅速加快油门,汽车像箭矢一般向前驶去。   到了黄家门口,两人从车里跳下来,一溜烟钻进屋把门锁好,黄远山面上再无半分酒色,只有满眼的惶恐和疑惑。   先前响起枪声的地方,距离当时的她们仅有数百米,她摸出帕子擦了把汗:“大半夜的怎么会有枪声,难不成又是暗杀?”   “又是?”闻亭丽错愕,“最近出了很多枪杀案?”   黄远山疾步走到茶几前找出两份旧报纸给闻亭丽看。   第一页就写着(南市街头再现刺杀案。)   黄远山指着上头的文字说:“光是这礼拜就发生了三起暗杀,最近一次的遇害者是个中学老师。有人说他是地下爱国组织成员,也有人说他跟白龙帮结了仇,总之凶手至今未找到。”   闻亭丽定定望着报纸上那位遇害青年教师的照片,真的很年轻,比她大不了多少,她心头隐隐萌生出一种感觉,这人跟厉姐是一样的人——因为他的眼神是那样坚毅和从容,让她一下子想起邓院长和厉姐。   或许,白龙帮只是一个幌子,真正下手的是日租界那边的日本人,不怪法租界这边迟迟破不了案。   看一晌,她情不自禁把报纸贴近胸口,他们大概是报定了为国牺牲的信念。所以眼中毫无惧色,可她还是觉得无比心痛和惋惜。   黄远山叹气:“这几起刺杀案闹得沸沸扬扬的,你前几天不在上海,不怪你不清楚,这样吧,今晚你就在我家住,省得回去的路上又遇到什么事。”   闻亭丽却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重要电话要打。   “不行,我得回去,我不放心小桃子和周嫂。”   回去的路上倒是风平浪静,一进家门,闻亭丽就忙着给黄远山打电话报平安,刚放下话筒,电话又响了,却是刘护士长打来的。   闻亭丽满腔愧意:“我中午就回上海了,后头一忙起来就忘记给您打电话了,白白叫您挂心这么久。”   “具体的情况同伴都跟我汇报了,就不知昨日在船上还顺利吗?”   闻亭丽大致说了一下自己遇到巡捕的情形。   当然,掠过了自己同陆世澄的那一节。   “总之……枪就这样丢了。”她恨恨地叹气。   这枪当初还是厉姐送给她的,而她的枪法也是厉姐和刘护士长手把手教的,那之后,她便习惯了用枪防身。   如今枪丢了,她一方面觉得无比心痛。   仿佛自己与厉姐之间相连的最后一根纽带也断了。   而另一方面,经过方才街上那起意外,她也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再弄一把枪防身。   本想一下船就花钱找人买,无奈事情太多就耽误了。   刘向之说:“这事交给我,我们这边负责配补的同志目前不在上海,今晚是不行了,最迟明晚我就给你送去。”   闻亭丽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刘护士长苦笑:“你的枪本就是为我们的事丢的,要补,当然也得我们来补,再说这些日子上海不太平,你身上没枪,我也不会放心。”   “您说到这个,正准备告诉您一件事,刚才辣斐德路附近有枪声,不知是不是又一起暗杀。”   “辣斐德路?”刘向之俨然有些吃惊,顿了顿,“我让人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这两日白龙帮有没有再找你们公司麻烦?”   “没有,我想他们暂时不会再轻举妄动了,不然丢脸的可是他们自己。”   “仍旧不可大意,那毕竟是一帮流氓,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说完,很仓促地挂断了电话。闻亭丽满腹疑团,却也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第二天早上,闻亭丽睡得正香,忽被一双嫩嫩的小手拍醒,睁开眼,恰巧对上一双黑溜溜的圆眼睛,周嫂在门外探头探脑地说:   “小家伙太想姐姐了,昨晚没等到姐姐,今早天不亮就醒来了,非吵着要上楼,我实在是拗不过她。”   闻亭丽笑着将被子扯起来蒙住妹妹的脑袋,在昏蒙的光线下对着小桃子的腮帮子亲个不停,“看到姐姐给你带的玩具了吗,喜不喜欢?”   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去挠小桃子的圆肚皮,不提防在小桃子身侧碰到一个硬东西,忙把被子掀开。   “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密封的小皮箱,小桃子一脸兴奋地说:“是圣诞老头送来的。”   “什么圣诞老头。”周嫂哭笑不得,“六点钟不到就有人摁门铃,我去开门,门外却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这东西被放在门前的地毯上。   这个人行事特别小心,我是后头听到树丛后面有声响,才知道刚才一直有人在旁边盯着。”   闻亭丽在厉成英处学过一些防身术,听见周嫂这番描述,先是万分警惕地把耳朵贴在上面听了听,没听到什么声响,这才小心翼翼打开盒子,刚掀开一条缝,就迅速把盒盖重新关上。   竟是一把枪!她心跳加快。   周嫂因为离得远,什么也没瞧见,小桃子却瞧得一清二楚,闻亭丽不等妹妹发出疑问,就搂住她下了床。   “姐姐带你到花园里玩一会好不好?”顺手把盒子塞进床边的保险箱里锁起。   姐妹俩在后花园疯玩了一会,小桃子再一次有了睡意,嚷着要进屋,闻亭丽把她抱到周嫂屋里,刚放到床上就睡着了,闻亭丽这才抽身回到二楼把东西取出。   盒子里的确是一把枪,并且比之前的那把要精致得多、袖珍得多。   握在手里,刚好只有一巴掌的尺寸。   她顿感兴奋,第一次见这样精巧的枪,真没想到刘护士长动作这样快。可是,昨晚刘护士长明明说过要到晚上再给她送枪的。   或许,她们那位伙伴提前回来了?   尽管心头充满疑惑,但闻亭丽顾不上再多想,枪一到手,安全感立刻回来了。   关键这枪小到可以贴身藏匿,不像从前那一把大的驳壳枪。因为必须放在包里,随时有暴露的嫌疑。   盒子下面还配了几十发子弹,难怪盒子沉甸甸的。闻亭丽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又想,刘护士长实在有心,赶紧拿起话筒准备向刘护士长致谢,结果那头响了好一会都没人接。   她有些不放心,改而给慈心医院内科病房打过去,那头说刘护士长正随着汤普森大夫查房,暂时没空接电话。   闻亭丽放下心来,兴许就像她猜的那样,刘护士长那位同伴提前回来了。   放下电话,闻亭丽举枪在镜子前比划起来,忽又想起什么,回到衣橱前翻出一件衬裙试了试,这枪果然可以毫无痕迹地藏进里衣,只是要拿的时候就不大方便。不过这不成问题,大不了把里衣送到裁缝处改一改。   她是个行动派,当即把衣柜里的衬裙全取出来,兴致勃勃送往附近的裁缝铺。 第94章   有了枪, 安全感顿时又回来了。   鉴于前几日的宁波之行耽误了新戏的进度。   从这日起,闻亭丽开始没日没夜泡在棚里, 常常是上一秒刚从《双珠》的哭戏里出来, 下一秒就进了《春风吹又生》那黑魆魆的「厂房」。   幸而黄远山坚持购买了最新式的炭精灯,在百分百还原红棉纺织厂脏乱差环境的前提下,还能保证镜头前的采光,成片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闻亭丽愈发干劲十足。   这期间,她和黄远山着手成立剧本部,在尝到过抢购《双珠》的艰难滋味之后,她们就意识到秀峰必须手握自己的编剧人才, 不然在选片时会一直处于被动的位置。   经过一番招聘,招到了两名专业编剧,其中一位正是业内小有名气的编剧柯庆,经他创作的《红梅怨》《一江愁》都取得了不俗的票房成绩。   柯庆一开始不想来,是黄远山和闻亭丽三顾茅庐才说动了他, 当中种种艰辛自不必细说, 编剧部宣告成立的这一天, 黄远山高兴得像个孩子,亲自跑到公司大门口放了两串鞭炮。   闻亭丽同曹仁秀几个挤在二楼露台上往下看, 鞭炮声有多响,她们发出的笑声就有多爽朗。   这天,曹仁秀对闻亭丽说:“闻老板, 有个人拜托我约见你一面。”   闻亭丽便问是谁。   “红棉纺织厂的女工丁小娥, 她听说我们在拍她们的故事, 颇受感动, 很想亲口同你们说几句话。”   闻亭丽忙说好,双方安排在红棉纺织厂的后巷中见面,时间是傍晚六点半,只有这个时间,厂子里的女工可以「放风」十分钟。   曹仁秀自毕业后一直在红棉纺织厂账房做事,日语又好,几年下来与厂子里的工头都混熟了。饶是如此,仍费了不少波折才将丁小娥带出来。   为避免引起日本工头的注意,闻亭丽和黄远山一直猫在车里。不一会,就看见曹仁秀领着一个人匆匆跑来。   闻亭丽和黄远山骇然相顾,哪怕她们早已熟悉红棉纺织厂女工的种种现状,终不及亲眼看见这一幕来得震撼。   曹仁秀身边的女工面黄肌瘦,两眼无神,走起路来袖管和裤管空空的。   仿佛衣服里面装着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具即将被榨干的「干尸」。   “这是丁小娥。”   闻亭丽下车紧紧握住丁小娥的双手,想要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本身算苗条,《春风吹又生》开拍后,为求真实展现红棉纺织厂女工的苦况,她硬逼着自己在最短时间内减掉了五六斤。   可直到亲眼看到丁小娥的这一刻,她才知道,不够,远远不够。   丁小娥的胳膊比小桃子这类幼童的胳膊还要细得多,仿佛轻轻一掐就会断掉。   她心中感到无比惊愕、难过、痛惜。丁小娥这种苦相,即便顾杰的化妆技术再高明,也无法全部还原出来。   最后还是黄远山率先打破沉默,她恳切地跟丁小娥握手:“你好,我叫黄远山,是这部劳工片的导演,这是闻亭丽,她是女主演。”   没想到丁小娥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曹小姐告诉我,电影拍出来之后,会有……会有很多人来看,那我有点担心呢,我们的厂子不会关门吧?”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三人的情绪异常低落,本以为丁小娥主动约见她们,是为了向她们提供更多日本厂方压榨女工的证据,可原来她虽然痛恨厂房虐待她们,却不希望自己失去工作。   “明年我二弟就要娶媳妇了。”丁小娥怯生生地说,“家里还等着我月月寄钱回去呢。”   回想到此处,黄远山愤然拍打窗框:“压榨!到处都是压榨!劳力上的压榨!思想上的压榨!人格上的压榨!从里到外被压榨了这么多年,她们早已忘记自己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闻亭丽咬牙不语,最让人心痛的是,丁小娥绝不只有一个,社会上到处都是丁小娥。   “对不起。”曹仁秀捂脸叹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现在怎么办?这部片子还继续拍下去吗?”   “当然要拍!那可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你也不管,我也不管,大家都漠视。好了,到头来还有谁肯站出来替这帮苦命的劳工声讨?   你们看看丁小娥的样子,她还能活得过明年吗?从前我还没意识到问题如此严重,如今我想,我们不妨再激进一些!   一部《春风吹又生》力度不够的话,那我就多拍几部,不信不能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黄远山越说越激昂,“回去我就同柯庆研究新剧本!”   闻亭丽精神为之一振,黄姐最让人佩服的就是这一点,任何情况都不会动摇她心中的信念。   曹仁秀忧心忡忡地说:“可是,光是目前这两部片子,就已经占用了公司大部分资金,《春风吹又生》摆明了是不会赚钱的。   万一票房赔得太惨,我们总不能光指望一部《双珠》就赚回来,到时候又上哪再筹钱去拍新片呢?”   她是公司的帐房,对于「家中」的资金情况,比谁都清楚。   闻亭丽暗想,是,钱,第一要务就是筹钱。   她异常沉稳地说:“不急,我们一步一步来,别忘了黄金马上要搞庆典了,这是一个现成的好机会,当晚参会的实业家那么多,只要我们能够顺利进场——”   ……   没两日,黄远山顺利将两张黄金影业酬宾会的入场券塞给闻亭丽。   闻亭丽悬了几日的心顿时落了地,忙问:“都有哪些人到场?”   “自己看吧。”   名单上第一位宾客就是陆世澄。   闻亭丽目光在他的名字上凝了一晌,这才缓缓下移,只见下一行的贵宾栏写着「葛青云」三个字??   “这人是谁,名字竟这样靠前?”   “广东葛家千金,人称葛小姐,我记得你见过她。”   “见过。”闻亭丽有点好奇,“不过我以为她早就回广东了。”   黄远山摇摇头:“没个一年半载不会回去的。我听董沁芳说,葛小姐这趟是带着家族任务出来的,先是在上海、杭州等地尽情玩耍了一两个月,而后动身去北地办正事,听说抵达北平的当晚,是财政次长亲自接待的她,最近大概是北平的事情忙完了,所以启程返回了上海——   这回我倒是小瞧了刘梦麟的能力,陆世澄跟黄金有过合作,肯参加庆典不稀奇。但这位葛小姐素来跟黄金没有瓜葛,竟也被他请到了。”   恰在此时,谭贵望过来找师傅,听见这话,顺口接话道:“听说葛小姐跟陆家关系好,当初她来上海,就是陆家负责招待她,说不定这次葛小姐是看在陆世澄的面子上才去的。”   黄远山急忙瞪他一眼。   好在闻亭丽似乎没多想,只是扬了扬眉,就笑吟吟将宾客名单还给黄远山:“看完了,我们着手做准备吧。”   ……   没两日,小桃子所在的商务印书馆幼稚园宣布举办游学活动,地点选在苏州,活动时间是三天两夜,活动费每人五块大洋,园长大人要求每位小朋友至少要有一位家长陪同出行。   这是幼儿园第一次举办此类活动,小桃子兴奋坏了,一回家就同姐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饭桌上也不肯好好吃饭,在那儿扳着指头数大概还有几天出发。   闻亭丽见妹妹如此高兴,二话不说跑到幼稚园交了活动费,只是那天恰逢黄金举办庆典,她这边抽不开身,同园长商量一回,最后决定由周嫂陪着小桃子一起去。   这日一早,闻亭丽开车将周嫂和小桃子送至学校。   随即赶回公司拍戏,晚上一收工,便准时开车去参加庆典。   闻亭丽的身影刚在饭店门口出现,黄金的几位元老顿时如临大敌。   “她怎么进来了?不是叫你们防着秀峰和华美的人吗?”   礼宾部赵经理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我拦了,但她手里拿着请帖,上头的确是刘老板的亲笔签名,旁边又有好些记者,你们也知道的,闻亭丽如今影迷众多,执意撵她走的话,就怕场面闹得太难看。”   “糊涂!她那张请帖一定是伪造的,快!快去禀告刘老板。这次庆典是为我们黄金拉投资做铺垫,不是给外人抬轿子的!”   一行人在人堆里找到刘梦麟,刘梦麟和颜悦色地说:“这么重要的场合,她不来凑热闹,就不是闻亭丽了!直接让她进来便是,待会黄远山说不定也会来,都别拦着,我要让她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鸿门宴——别担心,我早有安排,我敢打赌今晚闻亭丽绝对没心情挖我们墙角,你们瞧……”   他笑眯眯对着大门的方向一抬下巴,几人顺着往前一看,就见陆世澄和葛小姐一前一后走进来,灯光下,当真是一对璧人,关键两人步调出奇一致,仿佛是事先约好了一样。   人群里顿时发出一阵骚动。   “陆公子,好久不见!”   “葛小姐,您何时从北平回来的?”   更有几个好事的记者上前问道:“二位是一起来的?”   “葛小姐,听说您因为陆小先生的缘故,也对投资电影萌生了兴趣,一定是这样。不然您不会拨冗参加黄金电影公司的盛典,您是不是也打算像陆小先生那样先在黄金公司试试水?”   这边厢,闻亭丽一眼不眨盯着两人。   刘梦麟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对身边人低声说:“瞧见没?是人就有软肋,心一乱,就没办法办正事……这还只是一盘头菜,后头还有大餐等着她呢。”   闻亭丽迅速稳住心神,随手从身旁的侍者托盘手拿起一杯酒,稳稳当当朝葛小姐走去。不料高庭新抢先把两人一起请走了。   闻亭丽只得在原地刹住脚步。   她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临出发前,片场出了点紧急状况,黄姐不得已留下来救急,这一来,今晚的社交重担全落到了她一个人肩上。   天塌下来也拦不住她办正事!   扭头瞧见电影协会的翁副主席等人进来,她忙堆起笑容上前打招呼,刚走两步,迎面却走来两位太太:   “陆公子跟葛小姐多半是好事将近了,前两日看见他们在锦阳饭店一起吃饭,今晚两个人又一同前来参加晚宴。”   “陆世澄和葛小姐一起吃饭?你没瞧错吧?”   “那天我跟我们一鸣刚从天津到上海,曹太太在锦阳饭店招待我们,我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一低头就看见一男一女从饭店后门出去,上的是一辆罗尔斯.罗伊斯汽车,曹太太脱口说道:   「陆公子」,我才知道那是鼎鼎大名的陆世澄。当时他帮葛小姐拿着外套,要多体贴就有多体贴,葛小姐鞋子松了,他还弯下腰去帮她系扣搭呢。”   眼看闻亭丽已经走到跟前,两人不约而同打住了话头。   然而,两人刚与闻亭丽擦肩而过,就很刻意地继续往下说:“听人说,当初陆老太爷大病一场,葛家老先生亲自赶赴南洋探视,目的就是为了说合孙辈之间的亲事。   如今陆世澄刚回上海,葛家的人就频繁去陆公馆,可见这门亲事已经说得差不多了。   这还不算完,那日曹太太同高太太一道去首饰行取首饰,还撞见陆世澄在贵宾室挑手表,是一块女式钻表,据说全上海只有这一块……待会你瞧瞧葛小姐有没有把它戴在腕子上就知道了。”   ……   这时节,刘梦麟正满面春风招待着高庭新等人,陆世澄的到场以及《时间的沙》的巨大成功,无疑就是一记最亮眼的广告,才这么一会功夫,已经有好几家公司有意向要与黄金谈合作了。   刘梦麟心里乐开了花,赶忙让人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新片提纲,誓要当场同高庭新等人签订投资意向书。   正说得热闹,有人快步朝这边走来,刘梦麟陪着笑脸对众人说一句——“失陪。”   不露声色带着那人走到外头,掀起眼皮问:“怎么样?”   这人一五一十地说:“闻小姐独自坐在花厅的沙发上,差不多有六七分钟没动了。”   刘梦麟大嘴一咧:“做什么?发呆?”   “一开始像是在场子里找人,后来葛小姐从花园回来,闻小姐便停下来盯着葛小姐手腕上的钻表直看,之后便坐下来不动了。对了,闻小姐也不吃东西,只在那儿一杯杯喝香槟,看样子心里窝着不少火。”   刘梦麟暗笑一声,这才叫对症下药呢。   办大事的时候,最忌讳感情用事。亏得闻亭丽千方百计混进他的场子,到头来还不是功亏一篑。   “后来闻小姐写了一张纸条让人送出去,不知是不是要送给陆世澄。”   “还不赶紧让人把纸条拦下来!”   “可是……万一闻亭丽当面去找陆世澄求证此事,抑或是因为吃醋当场同葛小姐闹起来,我们岂不是会弄巧成拙?”   刘梦麟鼻腔里哼一声:“她又没办法证明是我们在搞鬼,这种场合,谁不闲聊几句他人是非?就算被她问到头上,也有一万种法子抵赖过去。   二则,她求证,就说明她将心力全都放在了男人身上。   即便陆世澄矢口否认,她也会疑神疑鬼,接下来一整晚都没心思做别的。   倘若她直接去找葛小姐的麻烦,那就更好了!   到时候不只客人们会看闻亭丽的笑话,葛小姐也会被她狠狠得罪,甚至陆世澄也会真心恼她,这对闻亭丽来说可是必输之局,我还怕她不闹呢。”   ……   半个钟头后,前头那位鲍经理再次来找刘梦麟。   “那张条子被我们拦下来了,果然是写给陆世澄的,上头写着:我在后花园八角亭底下等你。闻亭丽这会儿还在亭子里苦等呢。”   “赶紧把纸条撕碎,陆世澄呢?”   “他在二楼同船舶司的万司长聊事情,估计一时半刻不会下楼。   刘梦麟想了想,纸条「送」出去了,陆世澄却不肯来,这对闻亭丽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打击。   他饶有兴趣发问:“所以闻亭丽这会儿是坐立难安?还是垂头丧气?”   “隔得太远,我也瞧不清楚她在做什么。不过她看样子也没心思做别的了,来了这么久也不见采取什么行动。哪像我们,才一小会工夫就签下了四家公司的投资意向书。”   刘梦麟得意地望向手头的文书,今晚的确颇有收获。   可惜他最想与之合作的葛小姐对投资电影丝毫不感兴趣,枉他说破喉咙,她也只是微笑相待,没关系,四份意向书已经足够多了。最叫他满意的是,他们成功防住了今晚的心腹大患闻亭丽。   所以说,有时候陷阱不必太精巧,管用就行!   人性总归是贪婪的,更是脆弱的,要怪就怪闻亭丽自己不争气,一个人一旦什么都想要,注定会两头都落空!   “以她的性子,不会就这样被动地等下去的,要么负气离开,要么就——不,很有可能去找葛小姐的麻烦,你们赶紧把葛小姐身边的人都引开,给闻亭丽制造一种适合行动的假象——”   闻亭丽从凉亭上下来,径自穿过花园的小径,一抬头,就看见葛小姐独自在客室的沙发上喝香槟。   就她一个人,身边连个同伴都没有。   闻亭丽目光一定,再次迈步朝葛小姐的方向走去。   “刘老板。”一个人影飞快奔向刘梦麟,到了跟前,迅速压低嗓门,“闻亭丽果然气势汹汹去找葛小姐了。”   刘梦麟眼睛里闪过一抹兴奋的光芒:“快,叫我们的人都去附近悄悄候着,必要时在旁边添一把柴火,务必让闻亭丽当众出糗一回,难得今晚有这么多记者在场,明天早报上的头条标题我都想好了:【秀峰电影公司大老板为了抢男人争风吃醋】,如何?”   想当初,闻亭丽离开《窈窕侦探三》的剧组时是何等决绝,之后更是利用黄金的软肋将《双珠》从他手里抢走,这口气他窝在心里好几个月了,不狠狠教训闻亭丽一次,都对不起他前期对她的栽培。   何况这回是闻亭丽主动撞到枪口上来的。   对,他就是记仇就是小肚鸡肠,这一点黄远山绝对没说错。   又过五分钟,鲍经理的身影再度出现,这一回,刘梦麟等不及鲍经理到跟前,就主动迎上前。   “吵起来了?”他嘴边噙着一抹笑意,“还是打起来了?”   鲍经理的表情有些困惑,摇摇头说:“没吵,两个人客客气气在那儿说话呢。”   刘梦麟抬手往下压了压:“不要急,这便是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继续盯着就是了。”   过了十来分钟,迟迟不见鲍经理返回,刘梦麟实在按耐不住,决定亲自前去一探究竟,结果刚走到半道,鲍经理就喘吁吁找来了。   “不好,闻亭丽同葛小姐说了一晌话,居然拿出一份新片草纲给葛小姐看,葛小姐竟接过去了。”   刘梦麟张了张嘴:“不可能!”   “要不您亲自去看看吧,她们俩好像还聊得怪投机的。”   刘梦麟一把推开鲍经理,疾步走到后花园的客室前,一望之下,脸色便难看起来。   闻亭丽和葛小姐聊得何止是投机,简直是热火朝天。   也不知闻亭丽说了什么,一向端庄的葛小姐竟被逗得连连发笑。   “噢,这实在是——太坏了……可是我真喜欢这个结局,柳叶香不但替她妹妹报了仇,还将她妹妹的骨灰盒悄悄放在她妹夫的祠堂里,亏得赵家人从前那样虐待柳儿。殊不知今后年年都会对着柳儿的骨灰三跪九拜。”   “讽刺的是他们还以为自己跪拜的是祖宗呢!”   两人同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闻亭丽边笑边说:“我们计划把赵家人集体叩拜「祖宗」的镜头放在影片的最后,镜头由近至远,将赵家人的迷信和软弱淋漓尽致展现出来,这样反讽的效果才能达到极致。”   葛青云拍手:“妙得很,平时我也常去影院看电影,难得有一出戏还没拍出来就让我充满期待,这本子真是你们黄老板自己想出来的?”   “当然,你见到她本人就知道了,她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头几年最火的一部片子《荒凉人生》您看过吗,这是黄姐的成名作,这本子原来的结局俗得不行,是黄姐改了结局才大获成功的,没人比黄姐更懂得讲故事了。”   葛青云面露惊喜:“我看过《荒凉人生》,最喜欢的一部分就是结尾,原来那竟是你们黄老板设计的?好吧,我被你说服了,我会尽快去贵公司参观,顺便同这位可爱的黄导演当面聊一聊,只是这两天我没时间,下周日如何?”   闻亭丽内心雀跃,面上却佯装镇定:“那就这样说定了。下周日,我和黄姐在公司恭候葛小姐的大驾。”   葛青云蓦然收敛笑容,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上下打量闻亭丽:“闻小姐,实话告诉你,前头你接近我的时候,我就看穿了你的来意,可偏偏你的开场白、你抛出的话题,都是我感兴趣的,就像有一面镜子能照见我的内心深处似的!   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处心积虑在同我套近乎。你问你,今晚这么多投资商,为何独独挑中我?   要说年轻,陆世澄、高庭新几个年岁都不大,想来接纳新事物的能力不会比我差。若是看在我们俩同是女子的份上,现场还有好些女士都对投资电影感兴趣。”   “我喜欢葛小姐的名字。”闻亭丽从容不迫地说,“原来我们在学校排演《红楼梦》话剧的时候,我非常喜欢书里的一句话,「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刚巧,我们秀峰如今也在走上坡路,这岂非是一种巧合和缘分?再说,我今晚一看到葛小姐,就知道你是个善良有趣的人。”   葛青云挑了挑眉:“闻小姐从何处看出我善良有趣?”   闻亭丽指了指她的手包:“衣服是新的、包是新的,偏偏包里的手帕旧得不像样子,用成这样也舍不得扔,可见它对你意义重大。   一个念旧的人,总不会差到哪儿去。不,应当说,念旧的人,都有感情充沛的一面,而电影,需要的就是这充沛的感情。否则双方合作电影时,就如鸡同鸭讲,投资人再舍得投钱,过程也不会愉快的。”   葛青云打趣道:“原来闻老板还会「看相」。”   “没办法,今晚这场宴会,不仅仅是你们投资商在挑选投资目标,我作为秀峰的老板之一,也在挑选合作者呢。”   葛青云点头直笑:“好好好,我喜欢你的坦诚和——狂妄!那么,这位狂妄的闻老板,我们下礼拜再见,我有你的名片,到时候我会主动联系你的。”   她倾身与闻亭丽握了握手,闻亭丽送她出来,刘梦麟在外头对闻亭丽怒目而视,她对刘梦麟粲然一笑,继续扭头与葛青云闲聊,刘梦麟抢身过来对葛青云说:“葛小姐,您要走吗,我送您出去。”   闻亭丽很大方地退到一边,一扭头,就看见陆世澄站在楼梯口,俨然刚从楼上下来。   他身边围着好些人,眼睛却望着这边,就不知是在看葛小姐还是在看谁。   闻亭丽昂首朝他走去,同他擦肩而过时,低低地说了句:“不去送一送吗?”   陆世澄不等闻亭丽走到自己面前,就已经开始盯着她的脸看,闻亭丽理也不理,径直向前走去,刚到大门口,就听见刘梦麟含着怒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闻亭丽!”   看样子他送完葛小姐回来了。   “谁允许你混进我的场子的?!”刘梦麟怒气冲冲杀到她面前。   闻亭丽忙笑道:“您留步吧,这地方我很熟,就不劳您相送了。”   “我送你?!”刘梦麟再也顾不上维持表面风度,对着地面啐一口,“我这是要撵你!你以为你是谁,竟敢一次次撬我的墙角。”   闻亭丽一脸无辜:“我要是诚心挖您的墙角,今晚就不会只同葛小姐谈合作了,什么高庭新、古老板,我都会试着撬一撬。可是您别忘了,刚才在您谈合作的时候,我可是刻意躲得远远的。”   刘梦麟噎住。   “瞧。”闻亭丽笑容甜蜜,“我们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葛小姐本就是您没能拿下来的客户,我与她接触并没有触动您的利益不是?”   刘梦麟只觉得她的笑容充满讽刺,对着门口用力一指:“大门在那边,你给我马上滚!别再让我在与黄金相关的场合见到你,否则我亲自用打狗棒撵你!”   闻亭丽本都要走了,听见最后一句话又站定,沉着脸说:“许久不见,您的脾气还是这样急躁,当初我为何离开黄金,您比谁都清楚。如今我不过是自谋发展,从头到尾不欠你什么!”   不过,她随即露出宽和的笑容:“当然,看在您是我前辈的份上,我是不会同您计较的。”   刘梦麟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想依着性子当场大骂几句,又怕闹笑话,只得眼睁睁看着闻亭丽离去。   闻亭丽满面春风告辞出来,她的车停在对街,没多远就到了,穿过马路,刚一拐弯,迎面吹来一阵风,明明在夏夜里,这风却寒烈得像一把刀,她不由得打起了寒战,双脚也有些发软,慌忙抓住马路边的电线杆稳住自己。   一定是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   那天见到丁小娥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形象比起真正的工厂女工,还是太健康了。   为了进一步贴合「丁小娥」们的形象,她开始加倍地节食,往往一整天只吃一块干面包,实在饿急了就喝温开水,今天到现在,她就中午吃了一个苹果。即便参加晚会,也没敢碰席上的点心,整晚只喝了几杯香槟。   饿的时候,往往醉得快,何况香槟也容易醉人。她这会儿大概是有点低血糖,再加上酒劲上来了。   难怪晕成这样,这样子自是没办法开车回家,看看四周,马路上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只得自行返回宴会厅打电话叫差头送她回去。   走着走着,身后传来汽车的声音,一回头,陆世澄竟然开着车在后头缓缓地跟着她。   她提醒他:“去陆公馆不是这个方向。若是要去找葛小姐,喏,她住在贝当路,你应该朝那边走。”   不曾想陆世澄把车停在她边上,下车拦住她:“你脸色很难看,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送!”她推开他的手,“前头给你纸条,你理也不理,这会儿又有什么指教?”   “纸条?”陆世澄表情里的惊讶不似作为。   闻亭丽秀眉一挑,她就知道是刘梦麟搞的鬼,可她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送纸条是为了同你谈合作,不过我早该想到你今晚没空看我的纸条,谁叫你的意中人今晚也在场呢。”   她吃吃地笑起来,两颊渐渐泛起一种醉态的酡红,可她浑然不觉。   “可你一定想不到,我直接找到了葛小姐,她听了我们公司接下来要拍的几部剧本,很愿意到我们秀峰合作一次试试,她真是一位可爱坦诚的女士,我有预感我会跟她合作愉快的,呵,你们、刘梦麟——没有人能拦得住我闻亭丽!”   她强行走了两步,那种头晕眼花的感觉再度袭来,无意识拽住他的衣领,把头抵在了他的胸膛,她突然想呕。   “你再不躲开点,我就要吐你一身了——”话未说完,身体就一轻,他把她抱起来放到车后排,焦灼地摸摸她的额头,飞快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   路上,闻亭丽不断说着醉话:“好饿,胃里不舒服,想吐……”   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难受得小声哭起来:“爹,别再说您没出息,我,嗝,我争气给您看……”   陆世澄听着这些话,心里早已是万分难过,一再深呼吸,把胸膛里的涩意压下去,他在半路停下来给路易斯打了个电话。   等到抵达她家,他俯身将她从车里抱出来上台阶,这一颠簸,她突然清醒了一点,有气无力张望四周:“到家了?让我下来。”   他侧身用肩膀按响门铃,同时放缓声调安慰她:“路易斯马上就到,我先送你回家吃点东西,周嫂和小桃子不在家吗?”   “她们不在家……她们去苏州了。”   陆世澄断然回身下台阶:“我送你去惠群医院。”   “不要。”闻亭丽抬手抓住他的前襟,“我不想去医院,我怕那些记者乱写,先进屋等路易斯大夫吧……钥匙在我的包里,你找一找。”   陆世澄哪还有多余的手去找钥匙,看她昏昏沉沉的,只好半跪在地,将一只膝盖抵在地上,这样他才能继续将她紧搂在自己怀里,同时还能腾出一只手在她包里翻找。   闻亭丽歪靠着他的颈窝,她动不了。   但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比她的高,他在出汗,他颈部的脉搏跳得很快。   她虽然没什么力气,但嘴巴还想说话,没想到一开口,下唇就翻过来贴到了他侧颈上的皮肤,那竟像是在嘬吻他。   他的眼睛仍然看着地面,耳根却一下子全红了,她也迷迷糊糊有所察觉,这下终于老实了。   不过他很快便若无其事将一把钥匙从包里掏出来,迅速抱起她打开门。 第95章   他只来过她家一趟, 却准确地记住了家中的布局,上楼走到她的卧室前,用膝盖顶开房门, 走进去, 轻手轻脚把她放在床上。   “路易斯说你大概是低血糖,我先帮你找点东西吃,家里有吃的吗?”他的动作和他的声音一样温柔。   她气若游丝:“一楼厨房进门左手边的柜子里有糕点……”   陆世澄转身就走,闻亭丽欠身抓住他的袖口:“不行,我现在吃不下这些东西,我想吃点热的……热粥、热面、热汤什么都可以。”   陆世澄不假思索:“好,我去想办法。”   闻亭丽昏昏沉沉地想,他打算想什么办法呢?这样晚了, 这附近的面馆都关门了。   早知道就让他用开水帮她泡两块糕点垫垫肚子了。   她现在又饿又乏,身上不断地冒虚汗。   她是第一次饿成这样,真难受啊,难受得胃酸皱成一团。假如周嫂没去苏州就好了, 至少她可以马上吃到一碗热乎乎的面条……   忽然闻到一股焦香味, 只当自己已经饿到出现了幻觉, 可是紧接着就听楼梯上的脚步声,是陆世澄, 他带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东西。   闻亭丽眼睛一亮。   竟是一碗阳春面!哪家面馆这么晚了还没打烊?!   等等,这不是自家的汤碗吗?   她不再望着那碗面,改而惊愕地打量陆世澄。   陆世澄却并不打算解释这碗面的来由, 只是将她扶坐起来, 挑了几根面很小心地送到她嘴边, 闻亭丽张开口吃了, 他再挑起一簇面,在空气里凉一凉,送到她唇边。   闻亭丽狼吞虎咽吃下第二口。   就这样,热面一口又一口喂到了闻亭丽的肚子里,她身上多了些力气,手指能动了,不满足于被动地等他喂,开始主动把脑袋往面碗里凑。   陆世澄两手拿碗,同时还得防住她的额头。然而防不住,只听「咯哒」一声,她终于不小心咬到了筷尖。   陆世澄无奈停下来察看她的嘴唇,还好,没咬破嘴皮。   他这副失神而关切的神色,莫名打动闻亭丽,她现在好多了,有力气望进他的眸子里,他的眼睛一静下来就有点像山林的湖。   而现在,湖面上倒映着她的影子,小小的,一直在动来动去。   “你怎么还在这里?”一有力气,她就开始「找茬」。   “不在这里,我应该在哪里?”他的眼睛黑沉如墨。   “你应当去找葛小姐。”   她试图板起脸,可是眼睛里无故飘过一抹笑意,这一刹那间,他和她都懂得了,什么葛小姐,她其实压根没往心里去,但是她还是要拿这话问他。   这是一种乐此不疲的试探,外人不会懂的。   他没理她。“还吃吗?”   “不吃了。”她缩回被子里,“我冷,你到楼下周嫂房间帮我再抱一床被子。”   陆世澄从床边起身,不一会,就听到他上楼的声音。等他抱着被子再出现时,身边还多了一个路易斯。   “抱歉,汽车突然在路上爆胎……闻小姐现在如何了?”   ……   闻亭丽半闭着眼睛卧在床上,半个钟头前,路易斯为她注射了针剂,她现在整个人好多了,手脚开始发暖,胃也不那么痛了。只是,不知那药是不是有催眠的成分,很快她便困得睁不开眼。   可是她强撑着不让自己打瞌睡,因为路易斯和陆世澄正在床尾讨论她的病情。   “闻小姐实在是太逞能了,论理头几日你就有些不舒服了,难道你自己未察觉?”   闻亭丽勉强笑着摇摇头,一转眸,就看见陆世澄正望着她自己,他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   路易斯叹气:“我想闻小姐早就习惯了事事都自己扛。所以对于自己身体上的不适,一向是忽略就忽略,听说你同人合伙办了一家电影公司?   我料定你平时吃饭也是不准时的,你起码比我上回见到你时轻了七八磅,我们的身体是最需要呵护的,不然问题早晚会一并爆发出来……”   陆世澄低声提醒路易斯:“她好像要睡着了,要不我们出去说?”   大概是考虑到她随时可能在屋里叫人,两人出去时并未将门关严,隐隐约约听见陆世澄问路易斯:“需要转去医院吗?”   “不必太担心,身体底子是好的,只要今晚不腹泻不发烧,就没什么问题……待会我会让梅丽莎护士过来守着她。   但不巧的是,我诊所的另一位护士最近请了婚假,前几日一直是梅丽莎值夜班,今晚未必能时刻提起精神,不过没关系,我也会在楼下候命……”   闻亭丽一开始还竖着耳朵在听,然而抵不住药劲的作用,一下子在枕上睡了过去。   ……   再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她下意识吞了下喉咙,只觉得嗓子干得像要冒烟,探手去摸床头的台灯,不提防眼前倏地一亮。   “要喝水吗?”   闻亭丽愣眼看着面前的人。   陆世澄随即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头疼不疼?哪里不舒服?”   他竟一直守在她的床边,她呆呆翕动嘴唇:“我、我口渴。”   陆世澄立即将水碗送到她唇边。   闻亭丽一眼不眨地望着他,喝过几口水,后知后觉注意到房间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路易斯大夫和梅丽莎护士呢?”   “他们在楼下休息。”   闻亭丽视线在他身上打转,他是她见过的最整洁的男子。可现在,袖口和衣领都有些皱了,胳膊上还蹭上了灰,可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全部心神都放在她的身上。   她的心软成一团:“你整晚都守在这里?我已经好多了,你也快去歇一歇。”   陆世澄抬腕看看手表。   “现在才五点多,路易斯说你今晚身边不能离人。”   闻亭丽有点怔忪,把胳膊枕在脸蛋下方,眼巴巴看着他在自己的床边走来走去。   陆世澄将水碗拿到一边,又到水盆里拧了一条毛巾过来帮她擦汗。   他的动作很轻巧,很稳,他实在懂得照顾人。   闻亭丽忽然摸摸自己的脸,掀开被子便要下地,陆世澄摁住她:“要拿什么?我帮你拿。”   “去盥洗室。”闻亭丽低声。   陆世澄顿了一顿:“我扶你到门口,有什么不舒服就叫我。”   他的声音有一种他自己都未必能察觉的温柔,闻亭丽情不自禁点点头,一进浴室她就拧开水龙头。   到现在她还是没什么力气,不过好歹不再头晕眼花,可不想在陆世澄面前蓬头垢面,病死了也不能,这是她的底线,她找出牙粉和香皂,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才出来。   陆世澄没在盥洗室外头,而是在廊道里守着,房门是敞开的,这样她这边有什么动静,他也可以及时发现。   “我好了。”她扶住门框轻声唤他。   他送她回到床上,自己也在床边坐下,等她躺好后,又帮她掖了掖被子。然后,便专注地,一眼不眨地望着她。   闻亭丽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在他的手背上划起了圈圈。   “那碗面是你做的?”   陆世澄默了一下:“嗯……”   “你忘记放盐了。”   他茫然,盐?   难怪她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我再给你重下一碗。”   “不要面,我想吃蒸鸡蛋。”   他起身,闻亭丽却又拉住他的手。   她也不要蒸鸡蛋,她要他。她把自己的脸蛋枕在他的手背上,清亮的眼睛注视着他,陆世澄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更无法挪开自己的双脚,他重新坐下来守着她,外面天色渐渐透出青光,天快亮了,他注视着曙光中的那张脸。   她就那样枕着他的一只手,也是一样不说话。   但两个人仿佛都能听见对方在说什么,这长久而甜蜜的沉默,他轻轻帮她把凌乱的额发撩到耳后。   这时,床头的电话铃响了。   这个时间?两人互望一眼,闻亭丽也不避讳陆世澄,当着他的面从被窝里伸出手拿话筒:“喂……”   “是我,小闻。”   刘护士长!这么早打来,多半是有紧急得不得了的事。闻亭丽下意识按住话筒,同时有点心虚地抬头瞄向床边的陆世澄。   只是一个对眼,陆世澄就明白了,这是他不能听的电话。   他深深望她一眼,什么也没问,掉头朝外走去,顺便帮她关上了门。   话筒里传来刘护士长不解的声音。   “小闻?”   闻亭丽不得已收回视线,歉声道:“没什么,您这么早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我把你要的东西放在渤海饭店一楼保险柜里了,号码是304,钥匙过几日就会随信寄到你家,你尽快去把东西取回来。”   那头人声嘈杂,看样子刘护士长身边还有不少人。   “东西?”闻亭丽顿觉不解,“什么东西?”   刘护士长却匆匆忙忙挂断了电话。   闻亭丽若有所思挂断电话,她伸长脖子等着陆世澄再回来,可是再开门时,进来的却是路易斯和梅丽莎。   “陆先生呢?”   “陆先生去买早餐了。”   闻亭丽松了口气,但她忘不掉陆世澄刚才看她的眼神。对于她的秘密,他既没流露出一丝好奇,也没有半点要追问的意向,只有了然,以及理所当然的回避。   不,不只这个,神秘的宁波之行,丢失的那把枪,闭而不谈的伤口——   这些秘密始终在她身上存在,所以尽管他比从前更体谅和包容,却没有一下子打开心结,而方才着这通电话,把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的症结再次揭开了,他大概觉得,她随时可以为了别人把他放到一边,而他想要的是一份简单纯粹的爱情,就如他对她一样。   好不容易捱到路易斯和梅丽莎为她诊治完毕,她忙问:“陆先生回来没有。”   路易斯下楼去了,再上来时,手里端着他们三个人的早餐。   “陆先生走了,他说既然闻小姐已经脱离险境,他也就没有再留下来帮忙的必要了,他还有别的事要忙,这里就交给我和梅丽莎照顾。”   打开一看,最上面是一盅蒸鸡蛋,闻亭丽怅然点点头。中午时分,黄远山带领全体公司同事来探望她,闻亭丽打起精神在床上向大家宣布了葛小姐会来公司参观的好消息,大伙不由得喜出望外。   她又同黄远山等人细细交代自己的计划,黄远山气得捂住她的嘴:“葛小姐那边,自有我来招待。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满脑子都是工作工作工作,没听路易斯大夫说吗?   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前一阵大家没日没夜地赶工,《双珠》和《春风吹又生》已经各自拍了一多半了。就算你休一两个月也不影响年底上映,拜托你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吧!”   “好好,我休息。”闻亭丽对大家笑道,“真是怕了黄姐的狮吼功了。”   大家哄堂大笑,只有黄远山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在她看来,闻亭丽会突然生病,多半与前晚在黄金的晚会上受了刘梦麟的窝囊气有关,早知道她就该抛下一切跟闻亭丽一起赶赴这场「鸿门宴」了。   如今她心里只有自责,哪还有心情说笑。好在闻亭丽精神状态不错,她在床旁陪坐一晌,脸上的忧色多少消散了些。   为了帮闻亭丽解闷,大家七嘴八舌聊着天,有人建议闻亭丽去学校办理一年休学,她实在是太拼了,这样下去很快又会生病,这一回,闻亭丽开始认真思考这一建议。   李镇说:“听说刘梦麟在庆功宴上也拉到了不少投资,不过说来奇怪,黄金的喜报前脚刚出来,《沪春报》后脚便刊登了一则声明,宣布陆氏以后不会再与黄金影业有任何合作。”   众人大惊:“这不像是陆世澄的作风,难不成刘梦麟在庆功宴上得罪人家了?”   “这就不清楚了。”谭贵望说,“听说刘梦麟这会儿正想四处托人想跟陆世澄赔罪呢,可惜陆公馆连门都不让他进。”   几个人大笑起来:“刘梦麟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把陆公子得罪成这样。”   黄远山无意间一扭头,见闻亭丽脸上挂着一抹会心的笑容,料定她知道其中缘故,用胳膊怼怼她:“喂,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闻亭丽收敛神色,谁叫当晚刘梦麟做了那么多挑拨离间的事,刘梦麟做梦也想不到,陆世澄既不像他表面上那样好说话,也绝非高庭新那等心粗放荡的纨绔子。   高庭新对于自己头上多一桩绯闻少一桩绯闻,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陆世澄却最痛恨别人利用他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下子,刘梦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黄远山看闻亭丽默默无言,只当她乏了,回身对众人说:“让亭丽好好休息,明天再来探望她。”   晚间,周嫂和小桃子也从苏州回来了,一看闻亭丽病倒在床上,两个人自是免不了一番担忧和忙乱。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养了两天也就好了。这天,闻亭丽意外收到了一封无名氏寄来的信,信里只有一把钥匙。   闻亭丽便想起刘护士长那天早上对她说的话,急忙驱车赶往刘护士长所说的渤海饭店,找到一楼的304号保险柜,里头竟是一箱苹果。   闻亭丽一上车就将箱子里的苹果挨个取出,随后用匕首在箱子里层一点一点探索,不久就发现了一个暗格。   撬开一看,里面竟藏着一把手枪。   她疑惑地把东西拿起来看了又看,确定是一把驳壳枪没错,火急火燎找到最近的一家电话局给刘护士长打过去。   刘护士长果然在慈心医院上班,身边没有闲杂人等,说起来话比那天早上随意。   “拿到枪了吗?”   “拿到了,可是,好端端地,为何又给我寄来一把枪?前头您明明已经命人把枪给我了呀。”   “什么?”   事关重大,闻亭丽觉得有必要把话一次性说明白:“某天早上,有人送了一把袖珍枪给我,我以为那是您送的,难道不是吗?”   “不是。”刘护士长很肯定地说,“最近暗杀活动猖獗,我们这边负责补给的同伴上礼拜才回上海。”   到这时,闻亭丽已经想明白了一切,笑了笑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回头我再同您解释吧,向之姐,我可不可以跟您见一面,有一件困扰我许久的事想同您当面商量。”   ……   闻亭丽一回去就把那把袖珍枪放在一个有密码的箱子里,紧接着开车到陆公馆,让许管事帮忙把东西转给陆世澄。   “箱子密码是我的生日,他知道的。”   傍晚她在片场拍戏,小田过来找她:“闻老板,一位陆先生打电话找你。”   闻亭丽一听这话,忙到前楼把门关上接电话,深吸一口气,这才缓声道:“喂……”   ……   接下来的三天,闻亭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满脑子都想着陆世澄和三天后的约会。   第一天忙着接待葛小姐,第二天谈妥合作细节,第三天召开记者会宣布秀峰将与葛小姐合作的好消息——一连三天,葛青云和闻亭丽的名字频频出现在各大报纸上。   秀峰成功收获了大批关注。有几家老牌电影院看秀峰势头好,竟主动前来打听《双珠》和《春风吹又生》的拍摄进度,话里话外都希望秀峰选定自家影院做第一轮放映。   闻亭丽和黄远山趁这机会在公众面前好好宣传了一轮她们的新片。   只是,这几天无论走到哪儿,闻亭丽老觉得有人跟着自己,每当她回头察看,却又什么痕迹都没发现。   一转眼就到了生日这天。   虽说是闻亭丽过生日,但为了让妹妹高兴,她早就答应带小桃子去大世界游乐场玩上一整天,这样晚上即便她不在家里过生日,妹妹也不会感到失落。   一大早她们就出发了,路上,小桃子兴奋得不得了,圆圆的脑袋直往窗外探,一脸憧憬地说:“还有多久到呢?”   闻亭丽在前头笑着说:“快了,一下车姐姐就给你买冰淇淋好不好。”   “小桃子要吃陆先生买的那种。”小桃子兴冲冲补充。   闻亭丽一怔,陆世澄陪她们去大世界玩已是一年多前的事,没想到小桃子至今还记得。也对,那样美好的一天,谁又能忘得了呢?   她的思绪不知不觉飘到了傍晚的约会上,小桃子并不知姐姐正满腹心事,仍在那里蹦蹦跳跳:   “陆先生出发了吗?姐姐带小桃子,同陆先生玩「砰砰车」,打败陆先生!!小桃子!得第一!”   周嫂看闻亭丽不接茬,暗自叹口气,把小桃子抱到自己怀中:“好乖乖,别吵姐姐开车,辫子都散开了,快坐好。”   她们在大世界玩到下午,样样都玩到了。   闻亭丽有意在妹妹心里留下比一年前那天更美好的回忆。   不论小桃子要玩什么都陪她尽兴地玩,不管小桃子要吃什么好吃的,都当场给妹妹买下来。   就连游乐场商店的橱窗里摆着一架精美绝伦的西洋音乐盒——售价高达四块大洋,放在橱窗里一年多都没卖出去,只因小桃子趴在橱窗上多看了几眼,闻亭丽也二话不说进去买下。小桃子看路上的小兔子新鲜,她也上前买下来。   小桃子开心得一直跳,一直笑,闻亭丽看在眼里,一切烦恼都抛到脑后了。   就这样疯到下午两点多,姐妹俩都筋疲力尽,小桃子坐在周嫂怀里吃地栗糕,小脑袋却一个劲地往下磕。   周嫂笑着叹气:“瞧她累的,我看也玩得差不多了,要不我们回去吧。”   闻亭丽一边重新用头巾和墨镜包好脸,一面起身:“也好。”   恰在此时,后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闻亭丽脑中警铃大作,忙将手探入包内。   回头看,却见一个穿灰色短褂的男子怀中抱着一个紫色小皮包,一溜烟朝大门方向跑去了。   有位太太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说:“快抓住他!他是贼,他抢了我的包!”   众人一窝蜂冲上去帮忙。   闻亭丽暗松一口气,悄悄把手包重新合上,对周嫂说:“走。”   她唯恐再出什么事,一径护着周嫂和小桃子向外疾走,一时也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两双眼睛望着她这边。   ……   陆公馆。   陆世澄坐在沙发里,漫不经心望着手里的首饰盒,忽听邝志林在外头说:“澄少爷,周威回来了。”   陆世澄讶然抬头:“出什么事了?”   “澄少爷别担心。”周威进来回报,“我留了李力在闻宅外头守着,今日闻小姐带妹妹去了大世界玩,刚才——”   陆世澄打断他:“我早说过,这几日你们只需确保闻小姐安全就好。至于她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统统不必向我汇报,你们也别打搅她的生活。”   “是,不过有一件事我认为必须回来向您汇报。”周威一板一眼说,“刚才有人在游乐场人抢东西,闻小姐大概是觉得危险,趁人不注意,从自己手包里掏出一把枪。”   “枪?”陆世澄一怔。   “就是枪。”周威笃定地说,“从包里露出的一小截枪把来看,那是一把驳壳枪无疑。后头闻小姐看只是一个毛贼,静悄悄把枪又塞回去了,我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   陆世澄沉默良久,无声摆摆手让周威下去。   这个骗子。   她又一次骗了他。   明明手里还有一把枪,却让他误以为她身上没有任何防身的武器。   那天她在电话里亲口对他说:“我不要你的手枪。”   “没枪有什么了不起。”   “陆世澄,你在担心什么?死就死。”   她更威胁他:“你要是想要我收下你送的枪,就来晚香玉饭馆找我,过期不候。”   不,她也不算骗他,她只是没有把话说得很清楚而已,是他,因为太过担心她的安危,才会自乱阵脚。   当初她既然有办法弄到第一把枪,又怎会弄不来第二把枪?   自己究竟还要被她用这种方式「欺瞒」多少次才肯死心?他懊恼地闭上眼睛。   这时候,邝志林去而复返,低声说:“快五点钟了,澄少爷要出发去晚香玉餐馆吗?若去的话,许常几个该到楼下先候着了。”   ……   五点钟,闻亭丽准时赶到晚香玉餐馆,她订的是该餐馆最豪华的包厢,菜单也提前拟好了。   可是她还是把经理请过来核对几遍菜单才放心。   她希望今晚的每一个环节都尽善尽美。   她要让陆世澄觉得,他在她心里再重要不过。   她已经考虑清楚了,只要他一现身,就主动把自己另外有枪的事告诉他。   他需要一个正式的借口来找她,那么她只有利用这把枪做媒介。假如他因此而生气,她就将自己第一把枪的由来,以及当初厉姐是如何一次次帮助她,都告诉陆世澄。   厉姐已经牺牲了,几月下来,日本人已将厉姐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   如今厉姐的背景是完全公开的,就如前一阵牺牲的那位中学教师一样。   将这一部分告诉陆世澄,不必担心会对邓院长等人造成影响。   这是她在确保刘护士长等人安全的基础上,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为此,她提前征得了刘向之的同意。   刘护士长考虑到她们这边已将陆世澄的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甚至闻亭丽那把袖珍枪也是陆世澄令人送的,最终还是同意了闻亭丽的请求。   但她要求闻亭丽同自己事先演练几遍,以免不小心透露关键信息。   正想着,经理带人进来将一份西洋蛋糕摆在桌子上,闻亭丽按耐着欣喜频频向窗外张望,经理一走,她便哼着歌在桌子旁边轻轻转了个圈,珍珠色的裙尾随着她的旋转散开来,宛如一朵银色的浪花,今晚注定是一个浪漫的夜晚。   忽然间,不知什么方向传来刺耳的声响。   紧接着,走廊大乱起来:“街上是不是有人开枪?”   “不会又是刺杀案吧?这阵子怎么这样多的暗杀啦。”有人吓得大哭,“天啊,巡捕呢?有没有人给巡捕房打电话?!”   ……   陆世澄驱车疾驰。   明明开得够快了,可他还是嫌太慢。   本来不会这样晚,可他走到外白渡桥附近才想起那个首饰盒被他扔在了书房的抽屉里,又折回去拿。   算起来他已经迟到十多分钟了,只恨不能车开得再快些,其实他的心情至今是矛盾的,他早已弄明白她在做一些无名而又伟大的事,他也想好了要接纳这一切。   但那天早上的那通电话让他明白,这并不容易做到,他从不要求她将自己的全部袒露给他,他仅是希望。   在下一次危险来临时,她不要毫不犹豫把他从她身边推开,他不确定自己能接受被推开几次,他的心在动摇。   但一想到今天是她的二十岁生日,他就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在晚香玉餐馆傻等,有些话就该当面同她说清楚。   他开得比平时快,原本一个钟头的车程,路上仅花了四十分钟。转过前方的路口,就是晚香玉餐馆了。   偏在这时,前方传来「砰砰」几声。   陆世澄下意识急踩刹车。   只听前方人群发出尖叫声,继而四散奔逃。他沉着脸看着这一幕,忽想起闻亭丽也在附近,全身血液直往脑门上冲,摸了摸怀里的枪,不顾一切朝事发地跑去。   刚跑几步,就看见地上有血,大片殷红的血,触目惊心。   这让他浑身一僵,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再近些,一双黑色的女式娃娃头皮鞋赫然映入眼帘,鞋子上染了不少血迹,就这样一左一右散落在血泊中。   四周议论纷纷。“是个女学生,可惜了。”   “看多半是地下爱国组织的学生,这样的人最是一腔热血,造孽啊,年轻这样小,爹娘多半要哭死了。”   更有人压低嗓门:“会不会又是日本人干的?”   陆世澄脑中早已是一片空白,浑身冰凉,额头不断有汗珠滚下,他很想拨开人群走近些,可是双脚像是陷进了泥地里,竟无法向前挪动半步。   “去去!”巡捕们过来赶人,前方很快露出一块空隙。   陆世澄心口猛地一缩,本能地想要挪开视线,又咬牙顶住了,这才发现躺在地上是个陌生女子。虽然同样年轻,但那绝不是闻亭丽。   即便如此,这异常惨烈的一幕,依旧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和心房。   他大喘着后退两步,继而掉头张望四周。   闻亭丽呢?她在哪儿?!   从未有过这一刻,让他觉得既胆寒,又悲凉,同时还深感庆幸!   现在他脑中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想尽快见到她。   活着的她!爱笑的她!撒谎的她!张牙舞爪的她!   什么样的她都好!   只要她还活着!   ……   闻亭丽一听到外头大乱,就将枪拔出来,同时把脑袋贴在门上警惕地听动静,忽想起陆世澄,也许——他不是没有来,说不定,刚才的枪声与他有关!   这一想,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急忙开门出去。   沿着走廊匆匆跑到楼下,街上到处都是人,乱糟糟的,你推我喊。   闻亭丽愈加忧心如焚,逆着人潮拼命向前挤,不料迎面有人将她架住。   “这不是那个大明星?闻什么……”   “闻亭丽小姐!”一百双眼睛朝她脸上射过来,众人一边忙着逃跑,一边不断回头用新奇的目光打量闻亭丽。   闻亭丽悔不该没包好头脸就冲了出来。   “没错,真是闻小姐。我看过您好几部电影呢!听说您的新电影快拍完了,预计什么时候上映?”   “您快别过去看热闹,是个小姑娘,也不知做了什么事,好好地走在街上就被暗杀了。”   所以不是陆世澄!   可是闻亭丽的一颗心仍高悬在嗓子眼里,什么样的人会被暗杀?这段时间刘护士长空前忙碌,那会不会是刘向之的手下?   闻亭丽心跳加快,眼看越来越多的人堵在餐馆门口。   即便心中有再多疑问也无法采取下一步行动,只得请经理过来劝说这些人先散开,自己迅速退回到楼上把包厢门关上,胸中的疑团越滚越大,可恨她现在既没有办法联络陆世澄,也没办法联络刘护士长,只能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   好在那些人并没有追到走廊上,想必也知道此地并不安全,只凑了一会热闹便散开了。   趁这机会,闻亭丽再次从包厢里摸出来,她记得走廊尽头有一台电话机,当务之急是赶快联系邝志林和刘护士长。   不曾想外头正有人疾步朝她的包厢门口走来,双方撞在一起,闻亭丽看这人来势又急又快,心头一凛,下意识就举枪抵住对方的胸口。   那个人却反手抓住她的枪管,把她连人带枪拉回了包厢。   闻亭丽瞬间看清对方的脸,狂喜地说:“你怎么?”   她担忧地捧着他的脸想要再看仔细一些,陆世澄却一下将她搂入自己怀中,他抱得十分紧,像是恨不得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闻亭丽愕然张了张嘴,侧过头一看,发现陆世澄的脸色异常难看,简直像是刚死过一回。   “怎么了?”她益发觉得揪心,“究竟出什么事了?!”   她急切地想要伸手触碰他的脸,手上的枪就这样滑落到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骗子!”陆世澄在她耳边开了腔,声音沙哑得像刚吞下一大把沙砾。   闻亭丽咬唇苦笑:“我——”   “骗子……”他沉声重复这两个字,可是他搂她搂得更紧了。   闻亭丽手足无措,她听到他的心在胸膛里不受控制地狂跳,她从未见过这样惶惑不安的陆世澄,仿佛她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脆弱的泡沫,随时会在他眼前消失。   那种痛惜和珍重,莫名让她鼻根发酸。   忽然间,她想明白了一切:“你以为街上死的那个人是我?”   这话一出,一种悲哀而又庆幸的情绪攫住了她的心,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捧住他的脸颊,语无伦次地说:“我没事!你看我!我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   ……   闻宅。   闻亭丽下车跑到家门口,摸出钥匙窸窸窣窣开门,她知道陆世澄的视线一直在后头追随着她,从刚才起就是如此。   仿佛要一遍遍确认她好好地在自己面前,否则心里就不踏实。   闻亭丽瞧在眼里,翘起的嘴角就没有放下来过,打开门,回身牵住陆世澄的手:“进来。”   屋里一团漆黑,看样子周嫂和小桃子已经睡下了,闻亭丽摸索着拧开玄关的灯,又快步走到客厅里的沙发旁打开台灯。   一回头,就看陆世澄仍在原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   哪怕只是分开这么一小段距离,他似乎也在担心发生意外。   闻亭丽突然加快脚步,一头扑入他的怀中。   陆世澄没有后退,而是用手牢牢扶住了她的身体,同时低下头亲吻住她的发顶。   从相遇到现在,他们周围到处都是人。   不像现在,整个世界只有他和她。   她堆积了一肚子的话要对他说,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她后怕不已,只想真真切切感受他的体温和心跳。   他的心,还是跳得那样快,她既感动,又不安。   “你来。”不容分说牵着他的手走到客厅里,郑重其事打开自己的包,把那把驳壳枪掏出来给他看。   “你一定认为这次我又骗了你。”她正色对他说,“但是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约你去晚香玉见面之前,就已经想好要把这把枪的来历告诉你了。”   “这是我得到的第二把驳壳枪,第一把是一位长姐给我的。事实上,我的枪法也是这位长姐手把手教的,她对我恩重如山,那一晚,她牺牲——”   陆世澄忽然捂住她的嘴。   “够了。”   已经不需要了。   在刚才的路上,当他无法面对失去她的恐惧时,他就已经把一切都想清楚了。   他放不下她,她的秘密也好,信仰也罢,都是她的一部分,生死面前什么都无所谓,他已经彻底放下了心中执念,只要她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闻亭丽突然热泪盈眶,踮起脚去亲他的下巴,亲他的眼睛,亲他的脸。   可是当她的唇就要贴上他的唇时,他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   “告诉我,你爱我。”   她的眼泪扑簌簌而下:“我爱你,我当然爱你,你怎么这么傻。”   她的话声戛然而止,因为陆世澄低头吻住了她的唇。可是她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泪水顺着两个人的脸庞往下淌。   ……   他们吻了许久才分开。   闻亭丽抬头一看他的脸,不禁笑起来,他的脸上有不少泪痕和鼻涕,都是在她脸上蹭的。   她用手帕帮他擦,稍后干脆拖着他进了餐厅,把他按坐在椅子上:“擦不掉了,我去打水。”   不一会从盥洗间端一盆水出来,绞了湿毛巾替他擦脸。   他躲开她的手,反手拿过毛巾先帮她擦,她索性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这一来,他只得把头凑得更低些,不然看不清她脸上的脏处。   闻亭丽歪头睨着他的脸,两人相距太近了,她几乎能数清他的睫毛有多少根。   擦着擦着,不知怎么回事,他又开始吻她。   闻亭丽听着他的呼吸和他隆隆的心跳,心里像要化开了一样,他不再掩饰自己对她的爱意,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表明他强烈地喜欢她。   喜欢她的一切。   分开的时候,他的声音有点沙哑,看看四周,低声问她:“我有点渴了,有水吗?”   她去给他倒水,一进厨房,就看见灶台上搁着一碗面,想必是周嫂为她做的寿面,可惜已经凉透了。自己的这个二十岁生日,不知不觉过完了。   遗憾归遗憾,更多的是满足,去年的生日,他们分开了,今年这个生日,却让他们再也不舍得分开。   为了庆祝,她兴致勃勃切了一大堆水果放在托盘里,连同两杯水一起端出去放在陆世澄面前。   等他喝完水,她用牙签扦了一块哈密瓜送到他嘴边。   可是他不要吃这个,他用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又吻上来。   但这次只吻了一会,角落里就传来细细碎碎的动静。   “你看,窗前有只老鼠。”他吻着她,目光却飘向那边。   “那不是老鼠,是今天小桃子在街上买的小兔子。”   可是他还是松开了她。   “太晚了,我得走了。”他把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哑声说。   她勾住他的小手指不放,他笑了,把左手的腕表举起来给她看。“你看,一点多了。”   她依依不舍送他出去。   陆世澄似乎全然忘记了今天是她的生日,连一句生日祝福都没对她说,这使得她心里有点小小的遗憾。   不过,此时此刻,她的心房已然被失而复得的幸福感占满了,这点「遗憾」,影响不了什么。   谁知陆世澄刚上车,马上又下车,他的手上,一转眼工夫就多了一个宽而薄的首饰盒。   他当着她的面打开盒盖。   “生日快乐。”   盒子里是一串珍珠项链,珠子硕大水润,比她平生所见过的所有珍珠项链都要漂亮。   陆世澄目不转睛看着她,她的惊喜和感动,他全看在眼里。   他郑重地把项链从盒子里取出来。   “戴上。”   可闻亭丽老觉得这串珍珠有点眼熟,明明就跟高筱文卖她的那串差不多嘛,只不过珠子更大,光泽更亮。   她回想着那一晚的情形,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睨他一眼:“喂,你——”   他却不让她追问,低头堵住她的嘴,分开时,他煞有介事把项链系在她的颈上,亲一亲吻的额头。   “这次我真要走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闻亭丽吃吃地笑,她在原地伫立着。直到他的车在巷口消失好一阵了,才失魂落魄回了屋,刚进二楼卧室,又加快步伐跑到窗口往外看,就好像,陆世澄还在那里似的。   难怪黄姐总说恋爱中的男男女女都有些傻气,她笑着把头抵在窗框上,目光久久凝在他站立过的地方,窗外的月光异常澄净柔和,今晚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不,颈上的那串项链告诉她,这不是做梦。他的吻,他的爱,他的不舍和珍重,每一样都如此真实,让她无比动容。   她将两手搭在前颈的珍珠上,仰天倒在床上。   这个姿势像在祈祷,她的内心也的确在祈祷。   她从来不信命,她的信仰就是她自己,一路走到现在,她深信每个人的得与失均由自己一手造就,而今晚的陆世澄,却让她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幸福感,为这个,她第一次发自内心感激上苍,缘分这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一段奇缘,既可以属于他们,也可以属于另一对,偏偏她和陆世澄有着这样深的牵绊,当初若是差上一步,她和陆世澄甚至没机会相识、相知……   她默默等那股悸动消失,这才爬起来给刘向之打电话。   接电话的却不是刘向之,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他声称不认识什么刘护士长,斩钉截铁挂断了电话,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刘向之才给她回电话,原来那位遇刺的少女并非是刘护士长她们的人,而是日方的间谍,此人早在头一年就以爱国学生的身份混入了上海某中学的学生群体中。   此后,屡次贩卖消息给日方,上次那名中学老师的遇刺惨死,全系被此人出卖所致。   不难猜到,今日的暗杀是刘护士长亲自动的手,所以前头那人才如此谨慎。   闻亭丽总算是放下了心。   她宁一宁神,起身进盥洗室洗澡,一照镜子,不免又看见了那莹亮的珍珠项链,她笑,这爱吃醋的人。   电话响了,这次是陆世澄。   “刚才忘记说了——”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   谁知只是两个字:“晚安。”   幼稚鬼。   她笑个不停。   当晚,她一直没舍得把项链摘下来,就连睡觉也握在自己手里,那珍重的姿势,就像握着自己的心。 第96章   此后的几天, 每个人都发现了闻亭丽身上的变化。   从前她虽然也爱说爱笑,但是这几天,她整个人几乎在发光, 那种光彩, 哪怕是再粗心的人都无法忽视。   这天,闻亭丽照例一收工就急匆匆去化妆间换衣服,黄远山抱着胳膊在门口瞅着她。   两人一对视,黄远山率先开了腔:“怎么,今晚又不同我们去吃宵夜啦?”   闻亭丽忙着在自己脸上贴胡子:“你同她们去吧,我还有事。”   黄远山了然一笑:“依我看,再没有别人,你给我老老实实交代, 你们两个究竟什么时候和好的?”   “黄记者。”闻亭丽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现在可不是采访时间,你的问题恕我无可奉告。我先走了,今晚不论你带她们去吃什么,账全记在我头上。”   “别怪我没提醒你, 这个礼拜我们同兴华书局、葛小姐都要签合同, 都是头等业务, 你给我上点心。”   “嗬!我什么时候耽误过正事?”闻亭丽在前头扬声答道。   黄远山笑着摇摇头,到了棚内, 拍拍手说:“今晚闻老板请客,她叫我转告大家:点菜的时候千万别客气。听懂了吧,今晚大家势必狠敲她一顿竹杠。”   棚内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这当口, 闻亭丽已经坐上了租车行的车, 这几天, 她和陆世澄天天晚上在一起吃饭, 今天又约在北安里附近见面,地方是她订的,听赵青萝说,那附近新开了几家夜宵店,味道很新鲜,由于目前知道的人还不多。所以地方相当清静,正适合两个人去约会。   但中途还得拐去小桃子的幼儿园,下午小桃子的园长给她打电话,说这次选了几个小朋友去参加文艺汇演,况伟航小朋友是其中之一,有几张表需要家长填写,而周嫂不识字,要求闻亭丽尽快过去一趟,闻亭丽忙答应了,收工前又特地让小田帮自己买了一些水果和糕点。   到幼儿园,园长果然还未下班,闻亭丽恭恭敬敬地将两个大礼盒送到桌上:   “平时老是麻烦校长和各位老师照看小桃子,一点小意思,还请笑纳。”   园长愣眼望着闻亭丽,把眼镜从脸上摘下来擦一擦,再戴好,从头到脚又看一遍。   只见她身着男人穿的西装,头戴鸭舌帽,嘴上还粘着两撇胡子,看着看着,园长醒悟过来:   “闻小姐这是刚从戏棚里过来吧,我真是老眼昏花了,还当是哪儿跑来的年轻小伙子,莫名其妙同我说这些话。”   闻亭丽拉着园长寒暄了几句,填好表,顺便帮小桃子买了几本儿童刊物,便告辞出来。   刚到地方,就看见陆世澄的车停在树荫下。   他坐在车里朝街口的方向张望。   闻亭丽一笑,掏出钱付了车费,蹑手蹑脚朝陆世澄的车走过去,打算趁他不注意在后头吓他一跳。   没想到陆世澄后脑勺就像长了眼睛似的,恰好也回头看过来。   两个人相距老远就望着对方笑,到了一起,陆世澄朝她身后一望,有点好奇:“怎么从那边过来的?”   “小桃子的幼儿园要帮她报名参加文艺汇演,所以半路我叫师傅拐去了那边。”   “你的车呢?”   “别提了,早上出来的时候车就坏了,后头洋行派人过来把车拖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好。”   说话间,她自然而然握住了陆世澄的手,陆世澄顺手帮她扶正头上的帽子。   “等我很久了吧?”她低低地问。   “没有很久。”   “可是我迟到了整整二十分多钟呢。”   陆世澄毫不介意牵着她的手向前走去,闻亭丽低眸盯着两个人的步伐看,他们两个真像两条溪流,每次走着走着,就快乐地汇聚在了一起。   一进饭堂,老板娘热情地迎上来:“先生回来了,这是您等的那位朋友吧,菜快做好了,马上给您二位上菜。”   四周有人朝他们看过来,大约在猜测闻亭丽究竟是男是女,有个年迈的老婆婆不惜用惊恶的眼神看着陆世澄。   陆世澄目不斜视研究手上的菜单,闻亭丽却忍不住笑起来,两只胳膊交替着搁在桌面上,悄声对他说:“陆先生,那人当你是怪胎呢。”   他才不在乎。他头也不抬地说:“想吃什么甜品?刚才我只点了几道主菜,你自己再看看菜单。”   结果闻亭丽摇摇头,过后主菜上来,她也每一样只吃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陆世澄不解:“不喜欢吃吗,要不换一家?”   “好吃,不必再换了,我已经吃饱了。”   陆世澄姑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皮夹付了钱,出来低声问她:“身体不舒服?还是太累了?”   从前再怎么样她也不至于吃这么少。即便是心情不好,也能当着他的面一边抹眼泪,一边继续往自己嘴里塞东西。   “你知道的,我最近在拍一部劳工片。”闻亭丽耐心解释,“我演的是女主角春红,本来呢,我对自己演这个角色很有信心。可是某一天我们公司的曹小姐带我去见了红棉纺织厂的女工,我才知道真正的女工是什么样子。”   她顿了顿,尽可能用平静的口吻说:“我和黄姐都希望能够通过这部电影唤起公众对女劳工的关注和同情。那么,我这个主角,就必须尽可能在形象上贴近真正的女工。”   陆世澄默默听着。   “前一阵我本来已经成功瘦了十来磅。可惜这几日每回跟你出来吃饭都会不知不觉吃很多。早上一秤,足足重了两斤,我得想办法尽快再瘦下去才行。”   所以那天晚上她才会饿到晕倒,他担忧地望一眼她比从前细瘦的胳膊:“这片子大概还有多久拍完?”   “中秋节之前差不多就能拍完棚内的部分,接着再去乡下拍几场外景戏就能杀青了。”   不知不觉走到了人少的地方,她顺手将嘴唇上的两撇胡子摘下来,露出整张脸,呼吸似乎畅快许多。   “到那时候就可以恢复正常饮食了吧?”   “当然,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营养不良了。”   陆世澄微微松口气,没再说什么,握着她的手慢慢向前走。   闻亭丽很高兴他没有一味劝她爱惜自己的身体,而是试着理解她的所作所为。   “这片子一拍完,我非得到处狂吃上几天才可,第一站先去老正兴吃红烧肚裆,接着去锦东饭店吃八宝鸭子,一整只鸭子都是我的!再去长兴馆吃红烧鮰鱼和蟹粉炒蛋,每一样都点上三盘——”   陆世澄听着听着,忍不住从衣兜里取出一个袖珍记事簿。   “做什么?”   “帮你记下来啊,到时候按照顺序一家一家地吃。”他一本正经说。   他的哑疾已治好多时,却还保留着随身带记事簿的习惯,她笑着把脑袋凑过去:“我瞧瞧你有没有在本子上说我别的坏话。”   说着便作势去抢他的本子,陆世澄笑着后撤一步,可到底还是随她抢走了,闻亭丽却并没有打开瞧,而是重新把本子塞给他,突觉额头上一凉,有雨滴落下来。   两人同时抬头。   “下雨了?真好,我最喜欢雨天在马路上散步了。”   闻亭丽向前伸手去接那银针般的雨丝。   陆世澄插着裤兜在后头跟着她。   在她眼里,似乎再平常的小事都能叫她高兴。   昨晚满天星光,她欢喜地冲他直呼:“陆世澄你快看,今晚的星星好大、好亮。”   前天是个阴天,抬头不见星与月,只见漫天乌云,她又兴致勃勃地同他讲:   “你瞧,这可是正宗的月黑风高杀人夜。难怪街上都没什么人出来闲逛,正好,不必担心有人认出我来。”   她是真正懂得珍惜时每时每刻每分的人。   无论遭遇什么状况,总能见她用最乐观的心态去应对。   他想,假如每个人的灵魂有不同颜色,那闻亭丽的灵魂一定是金灿灿的,像朝阳,不知不觉就被那光芒吸引。   闻亭丽在前面走了两步,回头看,发现陆世澄在后头目不转睛看着她,她安静下来,有点腼腆回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   两人漫无目的地闲逛。恬静的气氛丝丝缕缕沁进心田。   陆世澄忽然说:“你看。”   他们刚好路过一家照相馆,玻璃橱窗里挂着闻亭丽的一张半身照,店主大概是觉得闻亭丽笑容格外亲切,特意将她的照片放大了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你在这家照相馆照过相?”   “没有。”她骄傲地说,“不知有多少照相馆用我这张相片招徕顾客呢,其实这是《南国佳人》时的一张花絮照,你看,对面也有我的照片。”   对面是一家杂货铺,门框旁边贴着一张暖水瓶广告。   画报上面那笑容可掬的女郎不是闻亭丽是谁。   “可怕,到处都是你。”   “可怕?你再说一遍。”   陆世澄看准了四周没有人,低下头在她额上轻啄一口,本来偏巧照相馆里有两个小姑娘推门出来,因光线昏暗,也不及分辨闻亭丽是男是女,惊恐地叫了一声。   对上陆世澄转过来的面庞,看他如此年少俊朗,又觉得不好意思,笑嘻嘻手牵着手跑走了。   闻亭丽在黑暗里目光灼灼看着陆世澄:“这下陆先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无所谓。”他也目光灼灼看着她,她含笑抬手去拂他的肩膀,雨里夹带着凉风,将马路边几株树的树枝吹得飒飒作响,叶子随风掉落,有一片碰巧落在陆世澄的肩膀上。   她帮他把那片叶子摘下来,谁知她这一抬肩,背包也歪了,小桃子那几本新书便从包里掉出来。   陆世澄俯身帮她捡起,无意间一瞥封面,上头写着「况伟航」这三个字。   “小桃子的学名吗?”   “嗯,怎么样。”   “好听。”他忽然好奇,“你呢,你有没有小名?”   闻亭丽闭嘴不说话了,转身向前走。   他不紧不慢跟上她的步伐,若有所思地说:“按照常理来说,老二有小名的话,老大多半也是有小名的。”   “我不会告诉你。”   “我自己猜好了,该不是叫小橘子吧?”   他是为了逗她才随口一说,她的反应却告诉他他猜对了,他没忍住低头笑起来,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小名,妹妹叫小桃子,姐姐叫小橘子,岂不是一大家子水果。   “你还笑!”她瞪他,“我姆妈说她听老人讲过,小孩子的小名越随意,就越好养活,她怀我的时候最喜欢吃橘子,怀妹妹的时候喜欢吃桃子,不可以吗?”   她佯装生气向前走。   自打上了学,她就再不肯让父母叫自己的小名,偶然翻词典看到「亭亭玉立」这个词,觉得意向很美,便自作主张改了这个名字,那时候不懂事,小小的她,希望自己将来越长越漂亮,又将「立」字改成了「丽」字。   自那之后,她的名字便正式成为了「闻亭丽」。除了爹娘偶尔喊错一两次之外,「小橘子」这个名字再也没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   不远处似乎有小孩在兜售什么,吆喝声断断续续飘到耳朵里,她也不感兴趣。   不一会,就听到一阵细碎的声音追上来,这也不是陆世澄的脚步声,闻亭丽不由得好奇向后看,斜刺里伸过来一束洁白的鲜花,竟是一个卖花的小孩追上来了。   “后头那位先生买下来的送过您的。”小孩说,“他说要向您道歉,请您原谅他刚才对您的冒犯。”   闻亭丽嘴角一翘,徐徐伸手从花童手里接过那束铃兰。   花童好奇地盯着闻亭丽的脸直看,这一凑近,他才敢确定她真是个女子,只不过身着男装。   这小孩自有他的一套说辞,嬉皮笑脸地说:“买了我小宁波的花,必定长长久久,先生,小姐,祝你们花好月圆,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着一溜烟跑掉了,闻亭丽心内欢喜,嘴上却说:“别以为随随便便送我一束花,我就会原谅你。”   身后传来他恳切的声音:“怎样才能求得闻小姐对我的原谅。”   “除非——你把自己的小名也告诉我。”   陆世澄表情微滞,闻亭丽陡然想起他父母早亡,心中不由懊悔失言,立刻决定什么也不问了,捧着花就朝他跑过去。   然而,陆世澄只低头消沉了一瞬,便凑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   “什么?”闻亭丽愕笑。   “我的小名啊。”   晚上他照例送她回家,闻亭丽进门后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沙发上对着那束铃兰发呆和微笑。   一想起他的小名她就有点想笑。   「小澄」,多么合理,多么可爱,多么幼稚,她不信陆世澄五岁之后还肯乖乖叫这个小名。   周嫂出来喝水,见闻亭丽莫名其妙坐在客厅里傻笑,不禁奇道:“好好地坐在这里发什么呆,这花是影迷送的?怎么只有几支,花朵又小,寒酸兮兮的。”   “寒酸?”闻亭丽有点不高兴了,花美不美,不在于花本身,而在于送花的人是谁。   在她眼里,这束花就是最最最最美,比世上的一切花束都要美。   ……   叫闻亭丽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进办公室,桌上就放着一大捧由玫瑰和珍珠兰组成的鲜花,花朵大如碟,清新香气扑鼻而来。   闻亭丽含笑近前将花束抱住,尽管已经猜到是谁送的,仍忍不住向小田确认:“这花是谁送来的?”   “不晓得,一大早就放在这里了。”   闻亭丽笑而不语,田灵虽然有点好奇,也只好掩笑退了出去。   中午,闻亭丽去学校办事,因自己的车还未修好,便提前打电话给祥生租车行叫车,没想到一出来,就看见一辆陌生的汽车停在公司外头。   车夫下车迎上来:“闻小姐,陆先生说您的车坏了,特吩咐我这几天负责接送你。”   只是随口的一句话,他却如此上心。   那是一辆很不起眼的黑色福特老轿车,单从外观来看,任谁都想不到那是陆家的车。   方方面面他都替她考虑到了。   闻亭丽心里暖融融,对那人笑道:“请问您贵姓?姓李?那这几日就麻烦李师傅了,麻烦先送我去沪江大学办点事。” 第97章   上车后, 闻亭丽忽然福至心灵,对李师傅笑道:“等等,还是先去瑞晟成衣铺吧, 我想去买几件衣服。”   ……   邝志林敲了敲书房的门, 陆世澄在里头应声:“请进。”   “老李已经被派去了秀峰公司,估计这会儿闻小姐已经用上车了。”   邝志林说完这话,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   他注意到,一听到「闻小姐」三个字,澄少爷就把文件合上了。再后来,澄少爷索性推开椅子起了身,到咖啡桌前给他沏了杯茶。   邝志林笑容满面接过茶杯,无论在人前还是在人后, 这孩子总是对他处处尊重。   他心里无比熨贴,慢慢品着茶香。   陆世澄问道:“您帮我约好惠群医院的王主任没有?”   “他明天上午会过来一趟。对了,王主任想知道我们为什么找他,他最擅长的是营养和消化方面的疾患,可是从来没听见陆公馆谁有这一块的毛病。”   陆世澄顿了一顿:“假如一个人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节食一段时间, 不知王主任有没有办法帮其保证营养?”   怎会有这样奇怪的要求?要营养, 好好吃饭不就成了?   可是澄少爷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 邝志林知趣地不再追问:“好,我会把澄少爷的要求原话转告王主任。”   空气里出现几秒可疑的沉默, 陆世澄觑了觑邝志林,拿起一份报纸坦然地翻阅起来,可他明显有点心不在焉, 不一会便把报纸丢到一边, 坦坦荡荡走过去打电话。   等到那边接通了, 他说:“晚上帮我在三楼留一个包厢, 不,请另做几样清淡而富于营养的菜。这样,你们把菜单送来,我自己拟。”   这一听就是打给鸿苑的,鸿苑是陆家自己的私房菜馆,由来只负责招待陆家自己的贵客,甚少对外营业,这也就罢了,叫邝志林没想到的是,澄少爷竟要求自己拟菜单,可见他先前猜的没错,澄少爷找王主任就是为了闻小姐。   他叹息着摇摇头,接下来澄少爷大概要给闻小姐打电话,他也是时候告辞了。   陆世澄却忽然像是瞧见了什么,放下话筒走到落地窗外向外看。   草地上有两个陌生的工匠在干活。   邝志林忙令人去叫许管事,来的却是一位姓冯的年轻管事。   “怎么是你,许管事呢?”   “许管事病了,澄少爷早上刚请路易斯大夫过来替他看过病,这会儿还歇着呢,今天一整天都是我轮班。”   陆世澄朝窗外一指:“那两个工匠你从哪雇来的?”   “早上刘妈说花园西北角的天线架子倒了,催我找人来修,我就到附近的荐头行临时雇了两个人。”   “糊涂!”邝志林喝道,“难道你不知道陆公馆从来不雇来路不明的人吗?”   冯管事擦擦汗:“这一块向来是许管事负责,我看他病得昏昏沉沉的,也不好去打搅他,刘妈又催得急,我想这类活干得很快,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就……”   陆世澄静了一静:“把工钱结清楚,马上把他们请走。”   邝志林看着冯管事匆匆离去的背影,忿然说:“这冯达是刘妈的亲侄子,自小是在陆家长大的,没想到这样不顶事。”   又叹道:“先前为了清理三爷在公馆内安插的眼线,已经清走了一批人,前一阵老太爷生病,又额外拨了几个得力的老人去了南洋,现在公馆里真正得用的人不多。不然也不会让这个小冯临时顶上来。”   陆世澄面沉如水:“查一查他最近有没有跟北平那边的人接触过。一旦查到什么蛛丝马迹,立刻将他撵走。   即便没有,这样的人也不适合再继续留用,连夜把他撵回南洋,将陈赵两位管事调回上海。”   邝志林欣慰地点点头,这孩子处理问题从不拖泥带水。“我这就叫周威进来,顺便再去查查那两个工匠的底细。”   ……   一从沪江大学回来,闻亭丽就让李师傅帮她把自己在瑞晟买的东西送回家里,办公室人来人往的,她担心东西弄丢。   李师傅前脚刚走,后脚田灵端着两份午饭进来。她那盘有菜有肉有米饭,闻亭丽这盘却只有几块黄瓜和一片干面包,一看就倒胃口。   田灵劝她:“好歹吃一点,不然下午进棚拍戏时只会更难熬。”   闻亭丽横下心叉起一块黄瓜就要往嘴里塞,黄远山忽然领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了。   “这是惠群医院的消化科王主任,过来帮你调理身体,你昨天约的?”黄远山有些茫然的样子。   闻亭丽也是一脸错愕。   惠群医院……难道是陆世澄??前晚在一起吃饭时听他提过一句,没想到他是认真的,她忙起身同这位王主任打招呼:“您好。”   检查一番,王主任对闻亭丽说:“马上开始吃维他命丸,饮食上也必须立刻做调整。早上和中午这两顿,务必加些鸡肉、牛肉等高能量营养品,我给你出一份菜单,请你严格按照我的医嘱来,放心,这样吃非但不会让你前功尽弃,还可以帮你维持基础的营养,方不方便告诉我您手头的工作还要多久才结束?”   听完王主任的交代,黄远山高兴得直拍胸脯,她是因为担心闻亭丽身体吃不消,最近特意停掉了《双珠》的拍摄,全力追赶《春风吹又生》的进度。   “我真担心她活活饿死,这下可以放心了,这段时日就劳您费心了。”   闻亭丽面上笑着,心里却感动不已,王主任又给闻亭丽开了一张药单,让她下午去惠群医院按方买营养药,黄远山当仁不让接过那张药方,亲自送王主任出去。   ……   晚间,闻亭丽和陆世澄刚从鸿苑吃完饭出来,不提防天上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闻亭丽笑着直往陆世澄怀里钻,同时用手挡在自己的头上。   可是那雨简直像从天上一盆盆倾倒出来,浇得人猝不及防。   陆世澄索性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盖在两人的头上,拽着她向前跑去。“先上车。”   两人飞快钻到车里坐好,闻亭丽还在笑:“真是的,怎么说下雨就下雨。”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还好陆世澄那件外套遮挡得够及时,这样大的雨,她也只是头顶上和脚上湿了一部分,转头看陆世澄,意外发现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水滴滴答答往下淌。   “你怎么不顾你自己呀!”闻亭丽急忙掏手帕替他擦雨。   汩汩的雨水顺着陆世澄的额发往下流,搞得他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他顺手抽过从她手里抽过手帕,自己去擦眼皮上的水珠,闻亭丽手中一空,只好从他的裤兜里摸出他的手帕替他擦别的地方。   可是衣服里的水哪是帕子能擦得掉的,越擦,那水渍越深。   “不行,得赶紧回家换衣服,眼下已经入秋了,当心回头伤风。”   “哪有这么容易伤风。”陆世澄很快将自己脸上的雨都擦干净。   紧接着,像落水小狗甩毛那样甩了甩头,短发上的水珠四溅开来,闻亭丽一边躲一边笑:“讨厌!水都甩我眼睛里了。”   陆世澄在自己身上的几个口袋里轮流摸了一把,总算又找着一块干净手帕,扶住她的脸庞。“别动,我帮你擦一擦。”   他的目光一会儿落在她的唇上,一会又扫过她的额头,闻亭丽的心跟着丝丝发痒。擦着擦着,手帕不动了,他倏地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带着清冷的雨意,却格外清甜,吻着吻着,她不由自主用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回吻他。   到了闻宅门前,雨非但未停,还越下越大。   两人牵着手跑到门口,可还是被浇成了落汤鸡。   进了玄关,闻亭丽说:“我先上楼拿毛巾和衣服。”   陆世澄抹一把脸上的雨珠,站在玄关里看着闻亭丽跑上楼。   看看四周,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无论他坐在哪儿,都会弄湿一大片,只得在原地抖了抖裤腿,又抬手拍了拍肩膀上的雨水。   闻亭丽上去老半天也不见下来,他正寻思去盥洗间找一块毛巾随便擦擦,就看见她抱着一盒东西下楼来了。   她已经换好衣服了,脖子上还搭着一块毛巾,下楼把那盒子推到他面前:“快拿去换。”   “这是什么?”陆世澄好奇打开盒盖。   里面竟是一叠男子成衣。   前头在鸿苑外头时,她就对他说过「回家换衣服」这话,他原以为她这话指的是她自己。   闻亭丽有点腼腆地说:“看看合不合身。”   陆世澄仍有点发懵,被她推着向前走了几步扭头笑问她:“你知道我外衣穿什么尺码?”   “你忘了我家过去是开洋装店的,我的眼睛就是尺子。”闻亭丽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幸亏陆世澄转过身去了,不然就要看见她脸上的红晕了。别说她抱过他这么多次,就算没抱过,她也早看出他的肩宽和腰围分别是多少了,上次他因伤在她家休养时,她就帮他买过一套寝衣,要多合适就有多合适。   不多时,陆世澄换好衣服出来。   这种成衣,自是没办法跟他平时量身定制的那些衣服比。   但瑞晟在本地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洋装铺,只要尺码挑得好,丝毫不差什么,何况他——   穿什么都好看,她尤其喜欢他贴身穿着她送他的东西的感觉,只是这话不好意思对他说出口。   陆世澄理了理袖口上的扣子,趁她帮自己系领花的当口,迅速在她耳边说了句:“谢谢。”   他的口吻很严肃,但他笑得很甜,闻亭丽真喜欢看他这样笑,很舒朗的样子。   临走的时候,陆世澄把上回那把袖珍枪给她。   “又给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枪。”   “这把枪毕竟更小。”陆世澄把子弹倒出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弹夹和枪膛,又帮她把子弹一一装回去,“平时把它带在身上,比较不起眼,拿着吧,我也放心些。”   闻亭丽郑重其事把枪收起来。   看陆世澄仿佛似在出神,便问:“怎么了?”   “我在想,不如从明天开始让周威几个跟着你,小桃子和周嫂那边,也日日派人接送。”他是征询的语气。   闻亭丽脸色一黑:“陆克俭那边又有动静吗?”   他点点头,帮她将腮边的头发弄到耳后:“先让他们跟你一段时间好不好。”   他口吻很温和,心里的杀意却很重,陆克俭是绝不能再留了,祖父为了防他对陆克俭下手,几乎派出了全部亲信来辖制他,陆克俭他要杀。   但也不能太心急,为了除掉一个败类而背负屠杀长辈的冷血名声,不值。   他俯首在闻亭丽耳边说了几句话,闻亭丽肃容点点头。   两个人坐在餐桌边上各自喝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她才舍得放陆世澄走,临走时又把家里最大的一把伞给了他,在门口依依不舍目送他上了车,转身回屋,忽然瞧见厨房里有个人影,竟是周嫂。   “您怎么起来了?”   “半夜三更听见你们两个在厨房里嘀嘀咕咕说话,真担心你们把灶台烧掉了,总要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周嫂忙着检查锅里的东西。   姜汤?这姜丝切得这样整齐,断不可能是大囡切的,平时大囡只要一进厨房就心烦,更别提拿刀切菜了。   “你别告诉我这姜汤是陆先生烧的?”   闻亭丽并不否认。   “姜丝也是他切的吧?”   闻亭丽自顾自转身上楼。   周嫂双手合十,抬头对着天花板念念有词:“太太,你瞧见了吧,我们大囡真有福气,能找到这样好的男人。”   闻亭丽却并未走远,听见这话,在楼梯上方探出脑袋:“您怎么不说陆世澄有福气,能找到我这样的好女子。”   “是是是,他比你更有福气。下次你们两个商量要吃什么东西的时候,能不能叫我起来做?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偏偏陆先生总是这样客气。”   “他又不是外人……”上次他还替她下过一碗面呢,虽说没放盐,闻亭丽噗嗤一笑,转身回房去了。   第二天中午,闻亭丽在锦东饭店点了一份陆世澄最喜欢的蟹黄翅羹送过去,特意要求饭店不具名,反正他能猜到是她送的。   安排完这一切,她便美滋滋托着下巴坐在电话旁等他的电话,没一会,铃声就响了。   闻亭丽故意拉长声调:“请问你找谁?”   “闻亭丽?”那头有人笑起来,“你干嘛故意装出这副腔调?你以为我听不出是你吗。”   “宝心!”闻亭丽惊喜地说。   两个人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乔宝心说:“我打算下礼拜回一趟上海,到时候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吧。”   闻亭丽声音一低:“怎么回来得这么突然,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不不,没出什么事,你忘了,我姆妈下礼拜就要过生日了,过去每年我都陪在她身边,今年总归要回来看她一眼,不然她心里不知会有多难过。”   “家里其他人知道你要回来吗?”   “只有我表舅和姆妈知道。”乔宝心悄声说,“其实我姆妈已经同意我在北平念大学了,可惜我爹这人异常顽固,口口声声说我丢尽了乔家的颜面,还放话出来:只要见到我,一定亲手打死我,权当乔家没我这个人。”   乔家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闻亭丽老早就领教过了,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劝慰乔宝心道:   “既然已经走出去了,就别再把他的话当回事了,在外头一定注意保护自己。”   “放心,他早就吓不住我了。”乔宝心淡淡道。   去年她一到北平就改了新名字,她现在已经不姓乔了!她可不要像哥哥那样,被逼着结一门自己不喜欢的亲事,从此成为一个只为乔家利益而活的傀儡。   她对闻亭丽说道:“念完大学,我还要继续升学,早晚我要在社会上做出一番成绩让他们瞧瞧……对了亭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前几日美利坚玛丽女子学院的教授来我们学院演讲,我上前跟她聊了许久,这位教授很欣赏我的英文水平,后来她看了我的专业课成绩单,当场就收下了我的自我介绍书,院里那么多人,她只收下了三个学生的资料,我会好好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   闻亭丽由衷替乔宝心高兴:“留学需要一大笔款子,你手里的钱还够用吗?不够的话,我来出。”   “不,不。”乔宝心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亭丽,你总是这样仗义,我在报上都看到了,你和黄姐的电影公司办得有声有色,我真佩服你,一想到你当初的处境比我还要艰难十倍,我内心就萌生出无穷的勇气……   你放心,我妈前一阵悄悄给我寄了一笔钱,其中一多半竟是我哥哥出的,他托我妈转告我:走出去,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   闻亭丽一阵沉默。   “我哥他……”乔宝心忧心忡忡叹气,“算了,不提这个了。表舅也时不时给我寄些款子,他说如果我真能考上玛丽女子学院,会全力支持我的。   但他要求我给他打一张借条,说这些钱是他借给我的,等我将来在社会上立足了,就把钱还给他。”   这完完全全是孟麒光的作风。   闻亭丽含笑问:“对了,你那位佟兆辉律师呢?”   乔宝心默了默:“我同他分开了。”   闻亭丽暗吃一惊。当初乔宝心离开上海的时候,明明还跟佟兆辉处在热恋中。   “此事说来话长……等我来上海了,我们当面聊一聊。”   ……   过两日,黄远山果然收到了乔家送来的帖子,乔太太礼拜二过生日,乔家打算大宴宾客。   闻亭丽料定乔家不会邀请自己,没想到一回办公室,桌上也放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请帖。   「闻亭丽女士敬启」。   黄远山大感意外:“乔太太不是向来跟你不对付么,难不成她自己也觉得当初做得太过分,终于肯愿意放下身段向你示好了。怎样,你去不去?”   “不去。”   黄远山松一口气:“也好,省得碰见乔杏初尴尬。”   “尴尬?”闻亭丽一哂,“千山万水,过去就是过去了。当初他们乔家人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孤女。即便真有什么尴尬的,也该是他乔杏初尴尬,我有什么好尴尬的?”   她表面上不同他们计较,不表示她已彻底释怀,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是如何羞辱她母亲的!   她等着着乔家的下场。   另一方面,她总得考虑陆世澄的感受。   那么多人知道她当初跟乔杏初有过一段。   如今乔杏初的母亲过生日,她去乔家祝寿,算什么。   她二话不说把乔家的请帖撕烂了扔进纸篓。   没隔一个钟头,高家也让人送请帖过来,一送还是两份。   原来高老太爷的生日在乔太太生日的后一天,高家同样打算大肆操办,刚巧高氏兄妹都将闻亭丽当作头等贵客,因此送来了两张请帖。   闻亭丽怀着愉悦的心情给高筱文回电话。   到了礼拜二这天,闻亭丽没去乔家赴宴,陆世澄也没理会乔家的请帖,两个人在闻亭丽家里研究王主任给的新菜谱。   闻亭丽面前摆着一大碗西红柿炖牛腩,那汤颜色很清,看上去一点油水都没有。   两口汤下肚,闻亭丽眼中骤然闪现泪光。   “很难吃吗?”他目露疑惑,“要不我让他们明天再调调口味。”   “不,是太好吃了。”闻亭丽含泪深吸一口气,“比黄瓜片配干面包不知要好吃多少。”   陆世澄笑着看她吃了小半碗,转眸继续认真研究手中的菜谱,把那盘香菜泥荷兰豆推到她面前,煞有介事地说:“接下来该吃这个了。”   “接下来该你吃了。”闻亭丽舀一勺菜放到他碗里。   这几天,她吃什么,陆世澄也跟着吃什么,亏他不嫌枯燥,前天,闻亭丽终于忍不住了,凑到他面前:“你不饿吗?”   “饿。”陆世澄诚实地点点头。   “那你还跟我吃一样的东西?”   “总不能你吃这些,我在旁边吃鸡腿和红烧肉吧。”   “可是让一个不需要节食的人吃这些,未免也太残忍了,求你吃点别的吧。不然我可受不了,我同意你吃别的。”   她同他腻歪着,两人这一贴近,她右边的胳膊恰巧搁在他的左胸膛上。   他前胸口袋里似乎藏着一些质脆而硬的小东西,随便一碰,那地方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闻亭丽好奇在他胸口摸来摸去,忽然停下来抽抽鼻子,“什么东西这样香?”   陆世澄笑着摸摸自己的鼻梁,没吭声,她把手探入他的上衣口袋里,一下子摸出来几块小曲奇。   “好哇,陆世澄!亏我心疼你顿顿跟我吃一样的东西,原来你偷偷在自己身上藏了这么多好吃的,你是不是经常趁我不注意,自己吃好吃的?”   他在笑,但语气相当坦荡。“你也说了,我又不需要节食,好歹我没有当着你的面吃。”   “不要再狡辩了!我今天才知道你这样无赖,我看看你身上还藏没藏别的好东西,统统给我交出来。”   他随她搜了个遍,等她停了手,才低头捉住她的手亲了一口:“真可怜,怎么就馋成这样,我让王主任想办法弄点小零食给你解馋好不好?”   “不要……”她把脑袋抵在他的肩窝前,“那可真就瘦不下去了,我可没忘记自己是在做什么,先把这部戏高质量地拍完再说。”   ……   闻亭丽一面回想那日的情形,一面自顾自微笑,一眨眼工夫就把桌上的东西吃个精光,王主任规定好了每一顿的分量。   不能多吃,也不能少吃,连盐和油都有限制,她觉得吃起来一点也不过瘾。   但好歹不像头些日子动不动就头晕,而且人人都说她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   两人在厨房里沏了茶出来,客厅的电话响了。“亭丽,我回上海了。”是乔宝心。   “你在哪儿?!”闻亭丽忙问,但她没有刻意压低音量,陆世澄对她这些神秘的电话早就习以为常了,俯身从茶几上拿起一份报纸,远远走到那边餐厅里坐下。   闻亭丽用目光安慰他,他只当没看见。这个倔强的家伙。   乔宝心说:“刚才我偷偷去见了我姆妈一面,还好没叫我爹发现我,明天能出来见一面吗,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好,正好明晚我去高家参加晚会,高家附近有一家戏梦咖啡馆,每晚营业到两点钟,明晚十一点,我们到那里碰头好不好?到时候我戴可能会一顶帽子和墨镜,你别认不出我来。”   “我明白的。”   说完电话,闻亭丽走到陆世澄面前,他的眼睛仍看着报纸,并没有回头朝她看,她把他的手从报纸上拿起来放到一边。   “干吗跑这么远?”   “怕不小心听到你的秘密。”   闻亭丽捏住他的脸颊:“什么秘密,那是我一个女同学——”   陆世澄却像是一个等待猎物靠近自己的猎人,转头吻住她的嘴唇,把她的话全堵了回去。   ……   礼拜三这晚,闻亭丽特意和陆世澄前后相距十多分钟抵达高家,可是一进场,仍有大堆人围上来。   “闻老板,听说你们公司的第 一部戏这个月底就能顺利杀青了?”   “有人说你为了办公司特意休学一年?万一公司没办好,岂不是学业和事业两头空?还是说你有绝对的信心,能够带领秀峰做出一番事业来?闻小姐,同大家聊一聊吧。”   不远处,有人用不善的目光看着众星拱月的闻亭丽。   “把我们乔家害成这样,她自己倒是一日比一日风光了。要不是前日刘老板从北平回来告诉我一些事,我万万想不到当初宝心的出走,竟是受这姓闻的鼓动所致!”   “我早说过她是我们乔家的克星。”乔太太忿然接过丈夫的话头,“还好当初及时把她和杏初拆散了,不然还不知她会在我们乔家搅出什么是非来,可是老爷,你心里再窝火,也不必非在这种场合教训她,今晚人这样多,就不怕惹出什么乱子?”   “人越多越好,前天她没来乔家赴宴算她躲过一劫,今天可不能再放过她。我们乔家的女儿被她弄得有家不能回、有爹不肯认,这姓闻的倒是名利双收,不搞得她身败名裂,我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提到女儿,乔太太不禁有些失神,昨晚宝心悄悄来找她,母女俩抱在一起痛哭一场。   从前她一心想要女儿回来,她深信,女儿早晚有一天会明白她的苦心,接受家里的安排,嫁给某个合心意的高门子弟。可是这次母女的会面,彻底动摇了乔太太的信念。   麒光说得没错,宝心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比过去开朗、比过去成熟、也比过去有思想,不论说什么都头头是道。   女儿还给她看了自己的成绩单,门门功课都优秀。   这哪还是当初那个一到长辈面前就唯唯诺诺的木头女儿?   当时乔太太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崩塌。   在女儿身上,她隐约看到了当年那个刚进女子大学念书的自己,那时候的她也像宝心这样风华正茂,对人生充满信心。   可惜自己仅仅念了两年大学,就在家里的安排下嫁进了当时如日中天的乔家。   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   当年那个双目有神的少女早已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两眼混浊、满心都是盘算的憔悴中年女子。   在乔家这些年,她除了累,还是累。   真要让女儿再走一遍自己走过的路吗?   会不会她自己才是想岔的那个?当今这世道,未必不适合女子出去闯一闯。   看看前方那个在人群中散发光芒的女子,乔太太承认自己心里除了厌恨,还隐隐有些羡慕和钦佩。   忽听丈夫在耳旁冷哧一声:“你瞧,不必我们动手,她竟自己凑到麒光面前去了。听人说,这姓闻的一直跟陆家的小公子有些不清不楚。   如今她又公然跟麒光示好,我看她分明就是个交际花,还犹豫什么,这回可是她自找的。”   ……   孟麒光一进来,闻亭丽就踌躇着要不要上前同他单独说几句话。   今天傍晚出门前,宝心突然给她打来电话,说是担心自己在外头走动会被家里人发现,改约闻亭丽到自己下榻的大华酒店去见面。   闻亭丽虽然马上答应了,过后却犯起了踟蹰。   不是她要多疑,她只是骤然想起上个月自己和乔宝心通电话时,宝心曾亲口对她说不到寒假不会考虑回上海,这次为何说回来就回来。   她立即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陆世澄。但没有提到宝心的男朋友,只说自己的好朋友这趟回来得很蹊跷,担心宝心是被人所控制才如此。   又想到,这趟宝心回来除了为母亲的生日之外,仿佛也与佟兆辉有点关系,佟兆辉是厉姐的手下,身份背景相当复杂,她记得他当初是因为暴露了身份才躲到北平去的。   关于这方面,她第一反应是刘护士长派人去乔宝心住的饭店看一眼。   可万一那不是乔宝心,岂不是会连累刘护士长等人误中圈套?   紧接着又想到了一个人,假如乔宝心是别人假冒的,又或者是被人挟持回的上海,势必瞒不过此人,这会儿一看着孟麒光走进高家大厅,闻亭丽便决定上前问一问。   “孟先生。”她当着大家的面坦坦荡荡跟他打招呼。   孟麒光一开始没有反应,直到闻亭丽在他背后又喊了一声,他才不慌不忙掉头朝她看过来。   闻亭丽有点拿不准他接下来的态度。对孟麒光这样的人而言,那晚的经历称得上毕生之耻,他可是差一点就被她用枪打穿胸膛。   这仇,他未必会记一辈子,但绝不可能装作无事发生。   出人意料的是,孟麒光看到是她,很平淡地开了腔:“闻小姐有何贵干。”   闻亭丽再次确认四周,到处是人,但他们这边相对清静,有人远远看着他们。   但同时与他们相隔一定距离,这样既不必担心引起什么误会,还能放心与孟麒光交流宝心的事。   她低声开了腔:“我想同孟先生确认一件事:宝心是不是回上海了,她说她同你联系过。”   孟麒光沉默了一下。“她找你了?”   “嗯……”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有没有回上海?”   “因为她在电话里约见我。”   “那你直接去见她不就好了?”他哂笑,完全没有要正面回答她问题的意思。   忽似瞧见了什么,转身就走。   闻亭丽下意识追上一步:“孟先生,我很担心宝心遇到了危险,你也不希望宝心有什么事吧?”   孟麒光陡然回过身,闻亭丽赶忙后撤一步,不曾想小腿后面便是沙发凳,一退之下,不由自主跌到了沙发上。   沙发凳被她一脚碰倒,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四周有人朝他们看过来。   孟麒光下意识上前扶了闻亭丽一把,闻亭丽躲开他的手,孟麒光瞥她一眼,弯腰将她脚边的沙发凳放好,讥诮地说:“你把我孟麒光当什么了?有我在,谁敢动宝心?”   闻亭丽松一口气,重新在沙发前站起身:“所以她真的回了上海?”   “是,昨天我去大华酒店见过她一面。”   “那就好,没别的事,不打搅孟先生了。”她诚恳地说。   孟麒光不看她,而是朝那边瞟去,闻亭丽顺着他的视线看,就看见陆世澄和高庭新等人从那边过去了,陆世澄目不斜视,像是压根没注意到她在这边。   但刚才她们这边动静那么大,陆世澄不可能没听见。   “看什么,怕他误会?”孟麒光低笑道,“你选的这个人,对你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么?   闻亭丽睨他一眼,孟麒光的语气不知是调侃,还是诱惑:“不对,也许你并不在乎被人误会,闻亭丽,陆世澄真的已经征服你了吗?我怀疑世上根本不可能有男人能够彻底征服你的心。”   她没接茬,转身朝潘太太等人的方向走去。   孟麒光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   “小闻,快过来,这边有几位南京来的太太想认识你,她们都是你的影迷呢。”那边潘太太也看到闻亭丽了。   闻亭丽过去同她们说了一晌话,潘太太嚷热,有侍者端着水果和冰汽水过来。   闻亭丽因仍在节食,并不敢喝那些甜东西,偏巧盘中有一杯刚沏好的素茶,正适合她胃口,忙将其端起来。   “咦,这橘子看着真新鲜。”潘太太看着另一个托盘说。   “这是从云南寄来的新鲜橘子,比市面上卖的更甜。”高太太笑道,“潘太太,闻小姐,李太太,你们都尝尝。”   闻亭丽自小喜欢吃橘子,便也凑热闹拿了两个,又聊几句,随便找了个借口抽身去找陆世澄。   到处不见陆世澄的身影,一直找到二楼桥牌室,突然听到有人在里头说话。   “怎么心不在焉的,守谦,你再好好看看,这绝对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看过了,很抱歉,实在不感兴趣。”这人说话沉稳而有自信,果然是陆世澄的声音。   闻亭丽想了想,打算暂离片刻,身后突然有风袭来,她一凛,不假思索回肘向后用力撞去,岂料来人不只一个,一左一右合力将她制住,让她瞬间动弹不得,同时用帕子之类的物事将她的嘴死死捂住。   恰在此时,陆世澄和高庭新似乎要从里面出来了。   闻亭丽拼命想要对那边发出动静,却被身边的人箍着往后退去。   原来身后有一个放杂物的房间。   一切都提前设计好了,每一步都经过计算,她连拔枪的机会都没有,插翅也难逃!   越是危机时刻,越得冷静从容,闻亭丽脑中飞转,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在果盘里拿了两个小橘子,到现在橘子还攥在手心里。   趁杂物间的门还没有被关闭,她毫不犹豫就松开掌心将两个小橘子远远扔出去。   小橘子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一路滚到了外头。   一个刚好停在了陆世澄的脚边,另一个差点被高庭新一脚踩烂。   “什么东西?橘子?”高庭新愕然收回自己的脚,陆世澄弯腰将橘子捡起,环视四周。   高庭新不以为意:“多半是哪个小朋友刚丢在这儿的,走吧。”   陆世澄似乎也没看出什么异状,随手将橘子扔到了一边的空果盘里,离开原地。   杂物间里的人不由自主松一口气。   “没想到这小姑娘这么难对付,不是已经喝下了迷药吗?怎么还有力气丢东西出去。”   “可能药效还没完全发挥作用,算了,那姓陆的还不是没当回事。快,快把她弄进去,赶紧禀告老爷我们已经得手了。”   ……   楼下,孟麒光刚坐下来同大昌船行的辛老板说几句话,有位侍者端着托盘走过来了,先是向辛老板欠了欠身,辛老板摆摆手:“谢谢,我可不爱喝这些洋玩意。”   孟麒光笑了笑,随手拿起一杯香槟就要喝,忽似察觉了什么,目光一冷,抬眸看向面前的侍者。   侍者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同孟麒光回视。   审视一晌,孟麒光的表情重新变得轻松起来,举起酒杯,当着侍者的面漫不经心喝一口。   侍者表情一松,将空托盘夹在自己腋下,自顾自退下去了。   ……   闻亭丽感觉有人把自己放在了一张床上。   从刚才那两个人的对话来看,有人在她今晚的饮料中馋了迷药,依她看,多半就是那杯热茶了。   可惜这帮人大概想不到,茶是端起来了,她却只闻了闻杯子里的茶香,一是她最近绝不在外面吃喝。   二来,她觉得那位侍者看她的眼神有点不对劲,那是一种强装镇定的慌张,别人未必能一眼看穿,可谁叫她是擅长演戏的演员,一开始她曾疑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   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趁人不注意把那杯茶倒在了楼梯底下的痰盂里,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到现在都没有丧失意识,反而相当清醒。   也不知这几个人把她抬到了何处,她很想悄悄睁开眼睛察看周围情况,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朝床边而来,像是有人抬着重物过来了,她忙又闭上眼睛装昏。紧接着,身边的被褥一陷,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她的身边。   那分明是另一个人!闻亭丽浑身一紧,情况似乎越来越诡异了,这帮人究竟要做什么?   床边似乎围着好些人,倘若这时节她不管不顾跳起来逃跑,恐会招致更猛烈的袭击,不行,暂时还不能妄动。   只听床边几人齐声说:“老爷,太太。”   又有人进来了,而且是径直朝床边走来。下一瞬,闻亭丽感觉到对方在俯身仔细打量自己,她素来对自己的表演功力很有信心,料定对方看不出自己在装睡。   不出所料,对方很满意地嗯了一声:“楼下那帮记者都通知好了吗?”   咦,这人声音怎么这样耳熟?   “放心吧老爷,都安排好了。”   另一人犹犹豫豫地说:“老爷,这会不会太冲动了些?我们要报复闻亭丽,又何必把麒光牵扯其中呢?”   闻亭丽一惊,果然是乔太太两口子!   “要的就是让麒光牵涉其中,想要外界不怀疑到我们乔家头上,你还有更好的法子吗?   回头我会跟麒光好好解释的。他是个男子,即便跟女人一同登上报纸,也是无伤大雅。   再说了,你不是早看出他喜欢闻亭丽么?经此一事,想必陆世澄也不会再要这姓闻的了,也算是间接成全麒光一把。”   “可是——”   “少啰嗦!我一想到她怂恿宝心离家出走,就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如今只是拍几张照片发几篇新闻,已经算是便宜她了!   要不是不希望我们乔家沾上一身腥,真想直接把她扔到黄浦江里喂鱼。还不快把这贱人衣服扒光,把她扶过去一点,让她贴到麒光身上。”   有人开始摆弄闻亭丽,闻亭丽暗中蓄足力气,就要趁其不备给对方一拳,偏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房中的人慌作一团,有人撒开腿想跑。可是来人个个身手敏捷,一下子就将他们制服在原地。   混乱中,有人快步走到床边,脱下外套,俯身将一件衣服严严实实盖在闻亭丽身上,确认她身上没有什么外伤,迅速将她抱起来放到一旁的沙发上。   闻亭丽闭眼闻着这人身上传来的熟悉气息,攥紧的拳头慢慢放松下来。   她听见陆世澄的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恐惧。   “陆、陆公子,这是一场误会。”乔太太在那边结结巴巴地说。   陆世澄霍然起身,薅住乔老爷的衣领将他重重打翻在地。   “老爷!”乔太太惊叫。   陆世澄将乔大爷一把揪起来,再给他一拳。   两拳下去,乔老爷脸上便开了花,陆世澄还要再出手,高庭新慌忙拉住他:“世澄,消消气,够了够了!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陆世澄抓着乔家大爷的前胸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低而缓地说:“你给我听好了,从前我不管,今后你们再敢碰她一下,我会让你们乔家永无宁日——”   他的语调不高不低,但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犀利、冷酷、让人无地自容。   很快,乔太太便大受刺激,愤怒而无力地大哭起来,乔家大爷更是气得嗓音直颤:   “你、你小子别仗着陆家现在得势,就无法无天!你这是在威胁我?告诉你,我们乔家不怕你!”   “你大可以试一试。”陆世澄的语气是那样平静,却让乔家大爷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他试图为自己辩解:“我乔立邦从来不做违心之事,你怎么不问问她都做了什么——”   “爹。”又有人闯进来。   乔太太如见救星。“杏初……你来得正好。”   陆世澄面无表情等在那里,似在挑衅,又似在等待。   乔杏初为他目光里射出来的锐利寒意所慑,不由得收回自己的视线,低头问母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是因为闻亭丽。”乔太太哭道,“我们最近才知道宝心是在她的撺掇下离家出走的,你爹气不过,就想给闻亭丽一点教训,没想到……”   乔杏初厉声打断乔太太:“爹,姆妈,事到如今你们还不清楚吗?逼宝心出走的,不是别人,正是乔家人自己!   当初要不是你们非要逼着她嫁给周家少爷,她会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吗?   但凡我们这个家有一点自由的空气,宝心会舍得远走他乡?闻亭丽不过是尽到一个朋友的责任,宝心自己也说过。在她最困难的时候,闻亭丽曾屡次三番给她汇钱——”   乔家大爷抬手就甩自己儿子一个耳光,乔杏初梗着脖子看着自己父亲。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陆世澄对他们乔家父子的争端毫不感兴趣,径自回身朝沙发边走去。   乔家大爷一腔怨气无处可发,对着陆世澄的背影冷声笑说:“你以为你就不会被她耍得团团转?最开始,这姓闻的主动诱惑我们杏初,此事秀德女子中学的学生们个个可以作证——”   “再后来,因为我们不同意她跟杏初的事,她又跟麒光眉来眼去,搞得麒光对她至今念念不忘。可是她一看见你,就二话不说就把麒光甩开!”   他大声咳嗽,一边咳嗽一边说:“我早就令人把她的底细调查清楚了,黄金公司的刘梦麟对她有知遇之恩,可她说跳槽就跳槽,她还极懂得笼络人心,潘太太、董沁芳、高小姐,个个都愿意为她效劳……   最近她为了给自己的新片拉投资,又搭上了葛小姐!像这样野心勃勃的女人,你就不觉得可怕么?   男人、朋友、老东家、乃至情敌,统统是她向上爬的梯子,枉你陆家家大业大,你陆公子在她眼里,恐怕也只是她脚下的一个台阶罢了。”   闻亭丽一怒之下,恨不得从陆世澄怀里跳下去与姓乔的大辩一回。   恰在此时,陆世澄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你比她高贵在哪里?你有什么资格评断她的人生?!”   乔家大爷愣在那儿。   “野心?”陆世澄嗤笑一声,“她为什么不能有野心?想来在你乔大爷的心里,世上的人大致分为几等,你自诩为「上等人」。   所以看不起「下等人」,但凡下等人聪明一点、努力一点,就要斥之为有野心。   说到底,那不过是因为这样的人会令你照见自己的软弱和无能罢了,可惜她越走越高,你无计可施,只能用最恶毒的语言诋毁她的人品,不这样做,你就无法保护自己脆弱的自尊心,我真可怜你。”   乔家大爷和乔太太身体筛糠般抖起来,空前愤怒和羞辱感让他们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人告诉你们真相么?你们从来就只是她脚下的泥。”陆世澄眼里满满都是轻蔑和嘲讽,说话间,似有似无看一眼床上的孟麒光,“这屋子里的人,没有人能比得上她一星半点!只要她愿意,全世界都可以是她脚下的阶梯。”   屋子里鸦雀无声。   闻亭丽心里甜极了,忍不住悄悄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向陆世澄看去。   当陆世澄说到最后一句时,一直在床上昏睡不醒的孟麒光,突然微微收拢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注意到,乔杏初一直用极其复杂的目光望着陆世澄。   就这样,她将各人情状一一看在眼里,怀着一种奇妙的骄傲情绪,重新闭上眼睛。   陆世澄将外套包住闻亭丽的头面,就那样横抱着她走出屋子。   高庭新追出来:“守谦,走这边。已照你的交代把那帮记者都清走了,这边下楼保证没人看见。真是对不起,你们两个大忙人来我们高家贺寿,却发生这样不愉快的事……”   ……   诚如高庭新所说,后门的这条小路一个人都没有,隐隐听见几句欢声笑语,都是从前院的方向远远传来的,走着走着,她听见他在头顶的方向说:“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吧?”   她忙将自己的脑袋钻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在你动来动去偷听的时候。”   闻亭丽不再说话,就那样默默望着他,眼睛里有如藏着一斛星星,亮晶晶的满是爱意。   但她仅仅老实了一会,就把脑袋缩回外套重新藏起来,一双手却煞有介事在他身上探来探去,陆世澄:“找什么?”   “曲奇,我饿了,给我吃一块。”   “今天没有。”   “我不信。”   “真没有。”   她找得愈发起劲了,陆世澄一时腾不出多余的手来阻止她:“别乱摸,在裤袋里。”   她噗嗤一声笑起来,将手探入他的裤兜。不一会,外套底下就传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陆世澄听着那动静,心里猫爪似的,双眼依旧警惕地直视前方,嘴角却情不自禁弯了弯:“真像只大猫。” 第98章   过两天, 闻亭丽在大华酒店803房间见到了乔宝心。   乔宝心黑了,也瘦了,但气色非常好, 整个人精神奕奕。   对着闻亭丽, 她一度只是沉默,揽着她看了又看,黯然说:“还好你没事,我哥已经把前晚的事都告诉我了,我们乔家真是没脸,我替我父亲向你道歉。”   闻亭丽很体谅地拍拍宝心的手,在自己那对异常强势的父母面前,宝心根本什么也做不了, 唯有承受痛苦。   她拉着乔宝心在床边坐下:“你先告诉我,前些日子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我记得你说过寒假前不回上海,怎么突然就回来了?”   乔宝心看她神色警惕,也跟着慎重起来,想了想说:“说起来是很偶然的一件事, 我们学生会有位学姐是上海青浦人, 上礼拜团契结束的时候, 突然在大家面前拿了一张火车票出来,说是自己要回家看望生病的父亲, 不小心多买了一张,早上换衣服时才发现,现在退又不好退, 就问我们有谁要这张票。”   她原就在犹豫要不要回来陪母亲过生日, 难得有人同她一道回上海, 马上要了这张票, 学姐只收了她一半的票价。   听上去好像没什么奇怪的,闻亭丽沉吟片刻:“那日我们明明约好了在高公馆附近的戏梦咖啡馆见面,为什么你又临时改约我来酒店见你?”   “因为那天我下午出门买东西,就隐约感觉身后有人跟着我,我还以为是我父亲的人发现了我的行踪,吓得给我表舅打电话,表舅却很确定我父亲毫不知情,他说会好好帮我查一查那是什么人,后来听说我要去见朋友,又劝我在酒店里见面。因为这样他才好安排人在楼下保护我。”   原来这主意是孟麒光出的,亏他那天晚上在她面前装糊涂。   “所以你表舅后来查到是什么人在跟踪你吗?”   乔宝心摇摇头:“他说只是几个流氓,已令人赶走了,叫我不必担心。”   闻亭丽仍在寻思,乔宝心已拉她走到自己的行李箱面前。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回来,这是一种很好吃的北方甜点,叫羊羹,那是茯苓糕,里头的馅儿很好吃,平时你要是在片场饿了,就用它们垫垫肚子。   这排小泥人,是我在摊子前看着那老汉一点点捏出来的,瞧这眼珠子,是不是活像真的?小桃子看了肯定喜欢。”   总共才这么大的箱子,半箱都是给闻亭丽带的礼物。   乔宝心又摸出一堆旧票给闻亭丽看。   “你的《窈窕侦探》第 二部当时也在北平上映了,我和我同学连续去看了四场呢,亭丽,你演得越来越好了,我们好多同学都喜欢你。”乔宝心眼睛亮晶晶的。   对着这半箱礼物,以及乔宝心真挚的目光,闻亭丽不知说什么好,用力搂住宝心:“一个人在外头,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们担心。”   宝心红着眼圈点头。   “你还没告诉我,你和佟兆辉究竟怎么回事,真同他分开了?”   乔宝心叹口气。   刚到北平的时候,她和佟兆辉感情好得不得了。在她眼里,佟兆辉身上全是金光闪闪的勋章——   燕大毕业的高材生,最年轻的律师,品行端正,待人热忱……她几乎是在用一种迷恋和崇拜的心情与他来往,她也深信,自己跟佟兆辉会一辈子在一起。   但后来,佟兆辉总是动不动就失踪,有时候一两个礼拜都不见人影,回来后也是什么解释都没有。   乔宝心知道他有任务在身,总是无条件地体谅他,可是后来有一次,两个人约好了去美华看电影,佟兆辉再一次无故失约了,北平的初春又冷,宝心在电影院门口傻站了一个多钟头,两条腿差点冻成了冰棍。   回去后宝心就病倒了,这期间佟兆辉一直没出现过,宝心昏昏沉沉在寝室里躺着,渐渐地,一颗心凉透了。   她在北平举目无亲,最需要佟兆辉的时候,他却老是不在她身边,最后还是同寝的几位同窗把她送去了医院。   等到佟兆辉得知消息赶到医院来探望她,已是几天之后的事了,宝心正独自办理出院手续。   她冷静地跟佟兆辉提出了分手。   佟兆辉沉默良久,歉疚地说:“宝心,我很抱歉,这段时间我没有照顾好你。但请你相信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只是,眼下我有太多要紧的事去做,如果你愿意等我几年——”   “我不愿意。”宝心坚决地摇摇头。   她在最渴望爱情的年纪,遇到了令自己心折的男子,这让她一度产生某种错觉:这段感情是对的,他们会一直走下去。   但是这次的经历叫她看清一件事,如果一段爱情,让她总是失望,总是委曲求全,总是长期处在等待和牺牲的地位。那么这一定不是适合她的爱情,最好趁早结束。   说到最后,乔宝心幽幽然叹口气:“其实,我心里是有点遗憾的,他是一个近乎理想的男子。但我事后居然半点也不后悔,亭丽,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心性不定的人吧?”   这番话莫名触动了闻亭丽的心扉,她紧紧握住宝心的手:“我很替你们感到惋惜,但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作为朋友,她很愧疚自己当时没能陪伴在宝心身边。   但她同时也庆幸宝心没有在爱情中迷失自己,或许那次生病的经历,帮宝心斩断了在情感上的最后一丝依赖心理,也是在那一刻,宝心才算真正走向了成熟。   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闻亭丽自己也经历过,所以才格外为宝心感到欣慰。   “请你答应我,今后再遇到困难,别忘了找我帮忙。你给我继续加油,我还等着看你的美利坚玛丽女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呢。”   “放心吧,早晚会做出一番成就给你们看看。”   两人相视而笑。   ……   闻亭丽从房间里出来,一边走,一边琢磨孟麒光对宝心说的那番话。他是真没查到什么,还是查到了也不愿意同宝心说?此人一向独断专行,不肯将实情告诉宝心也不奇怪。   思量间,心中已有了盘算,下楼之后,没看见周威和老李,倒看见陆世澄在车里等她,她惊喜交加,忙压低帽檐跑过去:“你怎么来了?不是一下午都在力新银行开会吗?”   陆世澄下车帮她打开车门:“晚上我得约见几个重要客人,不能同你一起吃饭了,干脆先过来跟你待一会儿。”   闻亭丽佯装失望地嘟了嘟嘴,这还是他们和好之后,第一次晚上不在一起吃饭。   她一边上车,一边埋怨他:“你怎么这样!小桃子快过生日了,我还计划明晚跟你一起去百货公司给小桃子挑礼物呢,怎么不早说。”   随即自己憋不住笑起来,把帽子摘下来放到一边,主动把脑袋歪靠在他肩膀上:“逗你的,正好晚上我去找黄姐聊点事情。”   “那我让周威送你。”他好像有点心事,一面漫不经心亲吻她的发顶,一面同她说话,这样声音再轻,她也听得到,“事发突然,明晚一定补上好不好。”   “嗯……”她挨靠着他的肩膀,惬意地听那低沉磁性的嗓音,“对了,有件事得告诉你——”   她将那日有人跟踪乔宝心的事对他说了。   陆世澄沉吟:“看来得让邝叔去一趟北平了。”   “你也怀疑其中有白龙帮的影子?”   他牵牵嘴角:“陆克俭跟白龙帮不是第一次暗中勾结,北平的形势越来越差,陆克俭担心这样下去永远回不了上海,会有一些新动作也不奇怪。”   闻亭丽思量着点点头,两个人低声聊了几句,陆世澄的眉头慢慢松开。   汽车启动的时候,闻亭丽偶然抬眸,看见前方路口一男一女从某幢气派的建筑物里头出来。   男子长着一张熟悉的黑瘦三角脸,是华美电影公司的老板陈茂青。   女子气质不俗,但脸上的墨镜将她的五官遮挡了大半,镜片下,能看见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一出来就飞快钻进路边那辆轿车。   陈茂青却并不急着上车,而是继续留在洋行门口同一位富商模样的人说话。   闻亭丽记得前几日才在高家的生日宴上见过这富商,大家都叫他辛老板,听说是天津卫数一数二的大买办,颇善投资,名下生意五花八门。   陈茂青极其热络地拉着辛老板交谈,辛老板的眼睛却肆无忌惮地黏着车里的女子。   ……   当天晚上,除了周威和老李,闻亭丽身后又多了两名「护卫」。几个人很懂分寸,从不近身,也从不打搅她工作,只是远远守着,这让闻亭丽毫无拘束之感。   可是接下来一个月,竟是风平浪静。闻亭丽悬着的心暂时落回了肚子,顺利拍完《春风吹又生》剩下的部分,便开始抢拍前一阵因节食而暂停的《双珠》。   黄远山为了尽快将新片剪出来,每天都在公司日夜加班,同时还在积极联系各大电影院准备《春风吹又生》的上映事宜。   这是秀峰公司自成立以来拍出来的第 一部片子,外界看法不一,有人等着看笑话,理由是——   “秀峰不过是两个女人搞出来的草台班子,实力虚弱,听说她们账面上没什么钱,全靠四处拉投资来维系,这种空壳子能拍出什么好片子。”   另一拨人则站在理性角度分析这部片子,结论还是不看好,劳工题材一向不大受欢迎,料定——“闻黄二位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   面对外界的种种议论,秀峰一概不予回应。这种神秘的态度,反倒让一些原本不感兴趣的影迷萌生了好奇心,闻亭丽趁热打铁,联合欣欣百货的董沁芳在报上刊登了一则连环广告。   第一天,报上只刊登了一张女子的影照片,标题是(猜猜她是谁?)   配文:“本报记者捡到一套照片,一共四张,疑为某女明星在片场所拍,此系第一张,请诸君帮忙辨认该女子。猜中者,奉送欣欣百货的十块大洋购货券。”   当天,报社的电话差点被影迷们打爆。   众人自恃是影院常客,对于辨认明星颇有信心,兼之有奖金可得,自然乐得参与一把。   鉴于照片上女子身材比常人细瘦不少,不少人猜是周曼如,也有人猜是段妙卿,鲜少有人猜是闻亭丽。   翌日,报纸上又刊出第二张照片,仍是同一位女子,依旧侧着身子,但面容角度稍正了一点。   这一日,更多人打电话加入猜谜活动。   第三天,周曼如突然登报发文否认照片里的女子是自己,这下炸开了锅,不止影迷们对这位神秘的明星产生了好奇心理,就连一些小报记者也纷纷撰文参与猜奖。   第四天、第五天——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多,偶然有人在茶馆里喝茶时聊到这条新闻,竟因为争论照片上的人是谁闹到大打出手,每个人都坚持自己才是对的。   到第六天报社公布答案时,无数人惊掉了下巴。   有人死活不肯相信那是闻亭丽的身影,为了拆穿「报社谎言」,不惜跑到秀峰影业门口整日守侯。   在他们的印象中,荧幕上的闻亭丽活泼明艳,且身姿偏健美,绝不会像照片上的女子那样瘦得像一根竹竿。   到这时,黄远山笑呵呵出来认领照片:“没有错,正是敝公司的闻亭丽小姐拍摄新片《春风吹又生》时的片场照。”   这一系列连环广告登下来,片子已是未映先热,秀峰人人乐得合不拢嘴。   黄金的老板刘梦麟脸色却是黑如锅底。   “这一看就是闻亭丽想出来的鬼点子!不过花上一点小钱,就把片子炒得如火如荼,怎么我养的人就想不到这样的好手段?!”   经理们吓得不敢作声。   刘梦麟越想越气:“这还只是秀峰的第 一部片子,等将来她们翅膀硬了,黄金岂不是要被她们压得喘不过气来?   沈莺莺、段妙卿的新片还没上映,这下风头被秀峰抢光了,你们几个还不赶紧出主意,等着公司赔本吗?”   “已经联系好了各大报社,等秀峰的片子一上映,就会迎来铺天盖地的非议,到时候——”   “放屁!你们以为闻亭丽是吃素的,使出这点小伎俩给人家挠痒痒?人家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刚入行的小演员了!能不能真正动点脑子!”   突然有人进来汇报:“华美电影的陈茂青老板来了。”   他?此人最是阴险讨厌。刘梦麟忙摆手:“就说我不在,让他走。”   可是门外的楼梯上已然响起陈茂青半笑不笑的声音:“刘老板,今日你要是赶我走,来日一定会后悔莫及,我可是来献策的。”   ……   翌日,闻亭丽天不亮就起来了,一面愉快地哼着歌,一面在衣柜前挑衣服。   今天是她们秀峰跟沪光大戏院签订首轮放映合同的好日子,一切顺利的话,下礼拜她们的《春风吹又生》就能正式上映了。   为了敲定这件事,最近她天天从早忙到晚,有时候在棚里赶戏赶到一两点,她以为陆世澄会第二天再来找她,可是每晚收工出来,都能看见马路对面梧桐树下停着他的车。   半夜的街沿,往往一个行人都没有,这时候她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欢笑着穿过马路朝他奔去,他在对面张开双臂等她,等她一扑到自己怀里,就将她圈紧,低头亲吻她的发顶、亲她的眼皮、亲她的耳朵,怎么亲都不够。   有一次陆世澄去香港参加南商大会,行程紧,会后还要接见各界人士,整整两天两夜没合眼,等他回上海,闻亭丽坚决不同意当晚他来接自己,可是一出来,还是看见了陆世澄的车,只不过他已经困到在车里睡着了。   闻亭丽没有像往日那样奔跑,而是蹑手蹑脚走过去。刚在窗口面前俯下身,陆世澄就警惕地睁开眼睛,看见是她,眸光立刻温柔下来。   银亮的月光映在他的眉骨上,让他整张脸有一种别样的温柔,他没有马上下车,而是从车窗里伸出手圈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拉近自己,亲吻她。   想起这些可心的回忆,闻亭丽嘴角怎么也压不下来,兴致盎然坐下来挑首饰,耳边突然响起小桃子的声音:“姐姐,我要吃这个。”   闻亭丽接过小桃子手里的罐头帮她拧开:“晚上庆功宴,小桃子想去哪家饭店吃?”   小桃子一脸茫然。   闻亭丽耐心教妹妹:“庆功宴就是某个人或者某个团体取得了满意的成绩——”   电话机突然就响了。   “快!来公司!有大事商议。”是黄远山。   闻亭丽匆匆赶到公司,一进大门就感觉气氛不对,看到她进来,众人心里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迅速围上来。   闻亭丽给大家一个安慰的眼神:“别急,天塌不下来,慢慢说。”   “沪光大戏院突然反悔了,黄老板正打电话同他们交涉呢。”   闻亭丽一凛,拔腿向楼上冲去。   还在走廊上,就听见黄远山在那里大声嚷:“老张,你这叫出尔反尔!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我跟你没完,什么?简直是胡说八道!喂喂!”   回身看到闻亭丽,黄远山「啪」地挂断话筒,异常焦灼地说:“好端端地,沪光突然不同意跟我们做首映了,说是要把黄金档期让给黄金的新片《离奇的下午茶会》和华美的《李玉棠》,还说如果我们坚持要在他们影院放映,不是不可以。但只能放在后半夜放映,又或者干脆等那几部片子下映之后。”   “岂有此理!哪有首映片放在后半夜上映的?!”   “所以我才说这其中有鬼!”黄远山脸色难看得像要下雨,“我们这部新片眼下热度正高,无故来这么一出,摆明了就是冲着秀峰来的。不行,我得去找老张当面问个清楚!他要是因为对分账条件不满意才如此,大不了我们可以让一让。”   闻亭丽拦住黄远山:“不行,这次要是妥协了,日后每家影院都可以用相同的法子来拿捏我们,上海的影院又不是只有沪光一家,走,换美琪。”   美琪的柳老板倒是对她们相当殷勤,邀她们坐,亲自给她们沏茶。   可是一说到合作首映的事,就很为难地摇摇头:“本月实在没有空档了,华美和黄金的新片都预备在本院做首轮放映,你们也知道,他们这些老牌公司做的片子,历来有口皆碑。何况我们都是合作过多次的好朋友,只能优先考虑他们。”   两人沉着脸从美琪出来,又赶往大上海、南京、大华、大光明、国泰等戏院。   可是这些戏院要么直接来个闭门谢客,要么支支吾吾让底下人推说:“我们老板刚去外地……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回来。”   至此,闻亭丽和黄远山几乎可以断定这件事与黄金和华美有关了。   她们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兵分两路,闻亭丽负责去找电影协会的翁副主席商量对策,黄远山则动用自己这些年内攒下的人情关系网去打听内情,到晚间,黄远山的人脉终于发挥了作用,丽都影院的顾老板吞吞吐吐向她们透露了内情。   原来,昨日下午,一向不和的黄金和华美两位大老板破天荒第一次联手,给各大影院的老板打电话,邀他们去锦东饭店吃饭。   席上除了黄金和华美两位老板在座,还有沈氏影业、春光、远声、群艺等电影公司的老板,个个都是行业大亨。   大家入座后,刘梦麟率先发言,义愤填膺列举了一堆秀峰「不正当竞争」的证据,接着便直奔主题:   为免秀峰这样的「害群之马」做大做强,不如现在就将其「扼杀在摇篮中」。   在此之前,几家电影公司的老板已经达成共识:作为出品方,他们要求各大影院拒绝放映秀峰公司的所谓「劣质」影片。   否则他们会拒绝再向该影院提供自己公司的影片。   比起羽翼未丰的秀峰,众影院自然更倾向于同华美、黄金这样的老牌电影公司合作,华美有电影皇后玉佩玲。   而同公司的姚灵珠、叶小红最近也在陈茂青的力捧之下拍了新片,沈氏影业有老牌明星小蝶君和乐知文。   至于黄金公司的爱将段妙卿、沈莺莺,个个都势头良好。   秀峰呢,当家花旦只有一个闻亭丽,她那部新片《春风吹又生》是一部反映女工悲惨生活的劳工片,光听主旨就不够吸引大众。   美琪电影院的柳老板第一个妥协了,原因无他,他是电影皇后玉佩玲的资深影迷,害怕自己若是不合作,今后华美会拒绝让他们影院首轮放映玉佩玲的新片。   而对于早前就跟秀峰谈好合作的沪光电影院,刘梦麟则是软硬兼施,承诺说,只要这次沪光放弃同秀峰签署首映协议,接下来他们公司的新片在沪光放映时可以让利一成。   就这样,秀峰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几大电影公司彻底拦在了电影院门外。   得知来龙去脉,大家气得半天作不得声。   李镇素来很有办法,这回却只能急得团团转:“不是一家,也不是两家,而是好几家热门电影公司联合起来打压秀峰,这阵仗哪家电影院扛得住?   这一下午,我前前后后找了一百个熟人,连一个戏院老板的面都没见着。电影院不肯放我们的片子,总不能到大马路上放露天电影吧?”   这话似乎提醒了黄远山,她恨然起身:“我马上去联系金门和光华,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有影院放映,不信我们的片子杀不出一条血路。”   然而,这些影院不是设备老旧,就是地段偏僻,从来只做二轮、三轮乃至末轮放映的。   真要把片子送到这些影院去做首映,就算能攒下一点口碑,票房也会一败涂地。   “黄姐!”曹仁秀上前拉住黄远山,“你为这部片子倾注了这么多心血,甘心就这样仓皇收场吗?”   “不甘心。”黄远山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最不甘心的就是我了!可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陈茂青和刘梦麟这回是赌上了自己的身家口碑要把秀峰扼死在摇头,要么——我们认输退场,要么,等待时机扳回一局。”   她环顾四周,满脸怒容慢慢地化为一抹苦笑:“作为老板,我不能辜负你们的信任,我得想办法让秀峰活下来,趁着金门和光华还有空档,还可以从从容容跟他们谈条件,等到其他热片下来,连谈条件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拍拍曹仁秀的肩膀,勉强笑道:“别担心,我会好好他们同他们交涉的,你们……等我好消息吧。”   向外走的时候,黄远山的背影似乎佝偻了几分。众人不由黯然相顾,如此骄傲和爽朗的一个人,却不得不在阴谋面前低头弯腰。   “黄姐!”   从刚才到现在,闻亭丽一直没说过话。在大家忙着商量对策的时候,她只是面沉如水在那儿沉思,而现在,她已然拿定了主意。   “我想到一个破局的办法。”她打起精神朝黄远山走去,“破局人,早在几月前就已经答应帮我了,只要马上找到这个人,马上就能扳回一局,黄姐,你要冒险试一试吗?”   “走。”黄远山没有丝毫犹豫。   闻亭丽有些动容,黄姐这人,讲义气,有担当,而且从不独断专行。自打公司成立以来,总是无条件支持她的一切决定,跟这样的人共事,再难的事仿佛都变得不那么难了。   “好,接下来不管你看到什么,或是听到什么。在我对你丢眼色之前,千万不要插言。”   黄远山默契地同闻亭丽击了个掌。   ……   两人急匆匆下楼,不期然在公司大门口看到一个老熟人,刘梦麟。   他大概是刚好路过此地,把车停在路边,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打量着秀峰的招牌。   瞥见她们,他非但没有吩咐司机驱车离开,反而很有兴致地同她们打招呼。   “二位这么匆忙,去哪儿啊?”   黄远山和闻亭丽哪有空理会他,一左一右拉开车门上了车。   刘梦麟施施然下车朝她们踱过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说起来大家也是共过事的老朋友,刘某实在不忍心赶尽杀绝。   这样,只要你们在报上登载一则道歉声明,连登三天,并宣布秀峰正式归入黄金麾下,同时改名为「黄金电影二厂」,我可以考虑放你们一马。   往后你们一个继续当大明星,一个继续当名导演,岂不比自己辛辛苦苦创办公司要轻松多了?”   说话间,闻亭丽早已发动汽车,刘梦麟刚好挡在车头前。   她对他笑笑:“刘老板,你挡着我的路了。”   刘梦麟本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这两人的气焰会矮个几寸,岂料还同从前一样嚣张,忍不住讽声笑道:   “看样子,闻小姐这是打算去搬救兵了,去找陆世澄?啧啧,你们女人也就这点能耐了,是,他们陆家是财雄势大。   可是,陆世澄能一口气把所有电影公司都逼到关门么?   不能吧!即便强行做了,他陆世澄马上会成为全沪电影人的公敌,又何必连累不相干的人。”   黄远山摇下车窗就要开骂,闻亭丽按住她的肩膀,沉住气,对刘梦麟微微一笑:   “刘老板最大的毛病就是从骨子里瞧不起女人,你我打交道这么多回,你何时你见我为了解决一个小小麻烦去搬过救兵?我又不是你。”   刘梦麟哽在那里,叫他喉咙发堵的,不是闻亭丽藐视他的态度,而是她居然将这场声势浩大的绞杀行动,轻描淡写称为「小麻烦」。   “小麻烦?哈?”他对着那辆绝尘而去的汽车啐道,“你只管嘴硬,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解决这个小麻烦。”   ……   闻亭丽一径将车开到爱多亚路一幢单独的小楼房前面,下车前,先谨慎地观察四周,确定没在附近看到熟悉的车辆后,这才下车到门前揿铃。   “我是玉佩玲小姐的老熟人,想马上见她一面。”她将自己的名片递给前来开门的老妈子。   “我们玉小姐这会儿心情很不好,一早就吩咐了不见客。”   “今日我来,不是为别的,是为半年前的约定,请将这话转给你们玉小姐听,她自会同意见我的。”   黄远山憋了一路,这当口哪还忍得住,悄悄把闻亭丽拉到一旁:“搞半天你带我来找玉佩玲,难道你指望她能帮我们解围?她可是陈茂青的爱将,不对我们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出乎意料的是,老妈子很快返身出来,客客气气地说:“玉小姐请二位进去。”   ……   翌日,华美公司办公室,陈茂青把两腿高高架在办公桌上,有一搭没一搭翻着手里的相片。   这都是外头那些想当电影明星的年轻孩子自己寄到华美的,只为在他面前争取一个试镜的机会。   很快,他在其中挑出一对相貌最出色的少年男女,拨电话给人事部经理室:“通知汪玉琦和刘雨霖明天来公司试镜。”   打完电话,他得意洋洋冲着墙上海报里的玉佩玲吹了个口哨。   “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你不听话,有的是人肯听话。”   自顾自哼了一回小曲,陈茂青把腿放下来,拉开右手边的保险箱,箱子里是各类合同、公章,和成堆的金条,开门一瞬间,金澄澄的光芒就闪到了他的眼睛,他惬意地吁一口气,一时也没注意公章的位置发生了变化,拿起两根金条在手里把玩。   有人拍电影是为了名气,有人是为了所谓「唤醒民众」。   在他看来,这些人统统都是傻子,他陈茂青入行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捞钱。   谁影响他捞钱,他就搞谁。譬如最近,他就忙着搞秀峰,谁叫她们非要跑来争一杯羹,上海的电影市场统共就这么大,你也分一口,她也分一口,他喝西北风去啊?   这个局最高明之处就在于,没人会想到他和老对手刘梦麟也有联手的一天,短短几天工夫,就将闻亭丽和黄远山逼得走投无路,他等不及要看她们慌作一团的样子,笑眯眯打电话给秘书,“今天的报纸怎么还没送过来?”   不曾想,倒是他自己的人先慌慌张张闯进来。   “陈老板,这份声明是真的还是假的?怎么上头盖着公司的公章。”   陈茂青抢过报纸。   【华美电影公司老板陈茂青主动揭发一则惊天行业秘闻。】   文中详细描述了这次由黄金、华美、沈氏影业等电影公司联手发起的「抵制秀峰」行动。   “陈老板历来刚正不阿,对于此次由刘梦麟带头的独裁行为很是不满,宁愿冒着被黄金针对的风险,也要退出该联盟。   同时,为了向这种「行内垄断」表达强烈抗议,陈老板还主动将自家新片在美琪电影院的黄金档期让给秀峰……”   底下登着一份华美跟美琪的首映合同照片,合同已经被撕成两半。   旁边配文:为了表达自己对这股不正之风的抗议,陈老板亲手将该合同撕碎。   陈茂青死死盯着报纸,眼睛里几乎要迸出火星子,合同是真的,公章是真的,签名是真的。唯独这份撕烂的合同不可能是真的。   电话突然响了。   “姓陈的!”刘梦麟在那头暴跳如雷,“你竟敢耍我!你这乌龟王八蛋!主意是你出的,结盟是你带头结的,现在你把我推到前面当恶人,自己跳出去挣善名,你给我等着,这次我不把你华美搞个底朝天,我就不姓刘!”   接下来,沈氏电影、群艺、远胜的老板都打电话来兴师问罪,没人听陈茂青解释。   因为那天陈茂青和美琪的柳老板签合同的时候,大家都在场。况且,人人都知道他陈茂青对自己的合同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紧。   陈茂青举着话筒百口莫辩,几乎要抓狂,到后来,索性把电话一摔,火急火燎打开保险箱,里头果然少了一份合同!正是美琪那份。   有人打开过他的保险箱!陈茂青的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不必说,肯定是秀峰的人干的。不对,他的箱子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打开!   难道说,自己身边出了内鬼?说起来,他的心腹少说有五六个,这些人经常陪他在办公室商量事情。   或许,某一次他在拿合同时忘记让某位亲信回避,被对方看见了保险箱的密码。   他抓起电话就要报警,忽又滞在那儿,对方既然能打开他的保险箱,自然早就看过里头的文件,他这一报警,对方势必把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公之于众。   那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陈茂青浑身一阵阵发凉,软绵绵瘫倒在椅子上。   愣神间,视线猝然跟对面海报上玉佩玲的眼睛撞了个正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冒出来。   难道是她?整间公司只有她最受宠,也只有她可以不等批准就直接进他的办公室。   不,不可能,玉佩玲一直是个美人草包,何时变得如此有心眼了?再说不久之前,他刚使手段强逼她跟公司签了续约合同,往后这几年,她究竟是继续红下去,还是被公司发配去坐冷板凳,全在他一念之间,谅她也不敢公然跟他撕破脸。   尽管他迅速打消了心中的疑惑,心里仍极为不安,半跪到地上对着柜子里的合同一份一份核查起来,找到玉佩玲的那一份。   他大松一口气,抬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合同还在就好,她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突然瞳孔一颤,怎么合同……少了最关键的两页,又有人慌慌张张闯进办公室。   “不好了陈老板,玉小姐突然召开记者招待会,说是自己跟华美的三年合约已经到期,从即日起不再续约,要加入秀峰影业。”   “不可能!”陈茂青如青蛙般从地上跳起来。   “是真的!记者会就在卡尔登酒店的一楼宴会厅,估计这会儿还没结束,您快去看看吧!”   ……   等到陈茂青赶到卡尔登,招待会已经接近尾声,玉佩玲站在台上,左右两边分别是闻亭丽和黄远山。   三个人笑吟吟站在一起合影,底下的相机对着她们「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台上高悬着一条红艳艳的横幅:【隆重欢迎电影皇后玉佩玲小姐加入秀峰影业。】   陈茂青拨开人群就要往上冲,岂料秀峰早在会场里安插了保镖,马上有人冲过来捂住他的嘴,把他扔出大门。   陈茂青一从地上爬起来,就气冲冲打电话给卡尔登的经理,威胁说酒店若是不放他进去,就要联络律师告他们酒店绑架了自己的演员,好不容易获准从后门摸进去,迎面撞见闻亭丽一行人。   闻亭丽亲亲热热挽着玉佩玲的胳膊向外走。   “玉佩玲!”陈茂青冲上去破口大骂,“果然是你!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你要联合外人来坑我?”   不等他近前,保镖再次将他拦住,陈茂青在原地跳着骂道:“你这不知好歹的贱人,没心肝的东西,臭不要脸的下三滥,早知道当初我就不该捧你!”   玉佩玲冷冷看着他,闻亭丽拍拍她的手背:“别污了你的耳朵,你先上车,我来对付他。”   陈茂青眼看玉佩玲被人簇拥着离开,在原地一蹦三尺高:“想走,我今天跟你没完!你说,你跟姓闻的究竟暗中勾结多久了?”   闻亭丽喝道:“陈老板,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一个叛徒,一个阴谋家,也配跟我讲体面?!”陈茂青恨不得跳起来飞踹闻亭丽一脚,只恨自己压根近不了她的身。   “叛徒?”闻亭丽和颜悦色,“我倒要问问,玉小姐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你们公司?”   陈茂青额角一跳。   “你一边捧她,一边设陷阱拿捏她。”闻亭丽缓步走近,“一面利用她赚钱,一面逼她拉投资,你就像条蚂蟥,恨不能把她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吸干。   在她之前,听说还有一个章小凤,当年也为你们公司赚过不少钱,如今她人又在何处?   你根本没把手底下的女演员当人看!我要是她们,早就对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还能被你欺压这么久?”   说这话时,闻亭丽脸庞凑得很近,脸上杀气腾腾,活像一尊玉罗刹。   陈茂青有点慌,嘴里却不甘示弱:“你少颠倒是非!她们本就是老子一手捧红的,没有我陈茂青,谁认识她们!”   “是不是颠倒是非——”闻亭丽冷哧,“你自己心里清楚!一个人做事太绝,早晚会遭到反噬,今天这结局,都是你自找的!”   陈茂青依旧梗着脖子、喘着粗气,脑筋却在不停飞转。   只怪他千防万防,没防住一个玉佩玲!   事到如今,他已是一败涂地。   这叫他如何甘心!从来只有他暗算别人的,今天却被人整得这么惨!   可是,自己的底裤早已被人看光,丑闻一旦爆出来,玉佩玲是受害者,闻亭丽坐收渔翁之利,只有他,会变成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不!   他不能眼看着自己彻底陷入绝境。   “好!”他饮恨吞声,“算你狠!”   对着闻亭丽潇洒离去的身影,没忍住又啐道:“比起我,你才是彻头彻尾的小人!自诩光明正大,使出来的手段比谁都下作!”   闻亭丽并未停步,只莞尔道:“对付你,用不着「光明」,「高明」就行了。”   陈茂青一口气没上来,翻着白眼,险些当场厥过去。   ……   礼拜天晚上八点钟,秀峰影业的开山之作《春风吹又生》正式在美琪大影院上映。   前些日子,有关这片子差点没能在电影院上映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如今雨过天晴,人们纷纷怀着好奇心理前来一探究竟。   当晚,美琪电影院盛况空前。   闻亭丽和黄远山躲在幕后,全程大气都不敢出。   放到一半时,闻亭丽突然一声不吭跑出去。   “咦……”柳老板错愕,“电影还没放完呢,闻小姐这是怎么了?”   黄远山闭紧双眸:“她这是老毛病了,等到片子放完,她自然又会出现了。”   闻亭丽两手撑着盥洗台,对着面前的镜子深深吸气。记得当初自己第 一部片子《南国佳人》上映时,她就因为太紧张躲到盥洗室不肯出来,搞得谭贵望到处找她。   说起来才过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可恍惚已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这一年多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一路走到现在,酸甜苦辣她都尝遍了,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和强大,没想到新电影上映的这一刻,她还是会像个小孩子一样找地方躲起来。   她一向是坚强乐观的,不管在一起征战的伙伴们面前,抑或是在周嫂和小桃子面前,从不轻易流露自己脆弱的一面。   但现在,她只想马上听见陆世澄的声音,他温柔又强大,能承受她的千种情绪,他一定会理解和包容她这一刻的脆弱的。   今晚是个太特殊的日子,为免惹出非议,她特意要求他不要到场,她想等到一切都结束,单独同他分享今晚的失败或是成功。   成功,她就在他面前大声欢笑,失败,她也可以抵着他的胸口默默哭泣,没有别人在场,只有他和她。   可是现在,她等不及要向他分享内心的压力,可惜电话打过去,很久都没有人听。   闻亭丽失落地回到镜台前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外面噼里啪啦一阵响。   下雨了吗?不对,是掌声!从前她不是没听过观众席上的掌声,这次怎会那样响?   她有点忐忑地迎着声浪寻去,有人冲上来激动地抱住了她的肩膀,她也分不清那是黄远山还是月照云。   “闻老板!”   她喜欢这个称呼,但她的意识仍未回笼:“怎么了?”   几个人手忙脚乱推着她往前走:“闻老板这是傻了吗,快看!”   看什么?闻亭丽感觉自己变成了瞎子,双眼的焦点根本无法聚拢。但紧接着,雪亮的光芒,和如潮的掌声一齐向她袭来,这下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错愕,狂喜,眼泪滔滔流下来,嘴张得很大,表情彻底失去了控制,面对影迷们的热情,半晌无法动弹,活像个失措的孩子。   ……   首映仪式结束后整整一个小时,闻亭丽的情绪才勉强恢复平静,对着镜子一看,两眼肿得像桃子,但她心底异常满足。   在当晚的庆功仪式上,她和黄远山当众宣布了一个决定。   “各位,秀峰全体职员一致决定将《春风吹又生》接下来的全部票房收入都捐给社会。”   全场哗然。   面对众人的疑惑目光,闻亭丽坚定地说:“《春风吹又生》的主角原型是广大悲苦女工,没有她们,就没有这部片子。如今片子成功上映,我们秀峰不能独揽功劳,我们想借助自己的力量,切切实实帮到现实生活中的「春红」和「云秀」们。   所以打算利用这笔票房收入成立一个帮助本市女工的慈善基金会,今后只要有女工向我们求助,基金会都会无条件向她们提供救援,包括衣食支援,医药帮助、法律救援、夜校识字教育……该基金会,就叫「春风吹又生」慈善基金。”   有人率先鼓掌叫好:“闻老板,贵基金会欢迎外面的人捐款吗?”   众人一看,那女子头戴云纱西洋帽,口涂红唇,模样气质活像一只高傲的绿孔雀,是高家大小姐高筱文。   闻亭丽会心一笑:“当然欢迎,该基金会一切事物将由第三方法律机构负责监督,全部账目公开透明。”   “那么好!我捐一千大洋。”高筱文豪气地说。   月照云从容接话:“我是本片的编剧,我捐五百。”   这状况让人始料未及,大家先是愕然相顾。随即都笑着凑热闹,你捐十块、我捐二十,大多都是小数目,却将现场氛围弄得活络得不得了。   有两个富家公子遥遥站在门口,一边忙着四下里找人,一边低声议论:   “你的消息到底准不准确,陆世澄也没来啊,我还打算借这个机会今晚同他见一面呢。”   “不可能不来啊,会不会他跟闻亭丽已经断了?听说日前黄金和华美合力打压秀峰,陆世澄就没帮忙,今晚秀峰首映礼,又没见到他的人影。”   前头那人想了想,觑着台上的闻亭丽说:“不稀奇。这位闻小姐模样是够可人的,可惜一点也不简单,别人安安心心当明星,她入行之后就没安分过一天,就连刘梦麟和陈茂青那样的老油条,都没在她手里讨到好,我要是陆世澄,宁肯找个听话乖巧的,也不想找她这样的,反正上海滩从来不缺大美人。”   场内突然喧腾起来。   “十万大洋?”众人议论纷纷,“不可能吧!谁这么大手笔?” 竒 書 蛧 ω W ω . q ì δ ん ū 玖 ㈨ . C ǒ m   “的确是十万大洋。”曹仁秀对着支票揉揉自己的眼睛,“捐款人一栏写着:小橘子。”   大伙愈发轰然。   “假名,一定是假名,哪位大老板如此支持慈善事业,有没有兴趣出来跟大家打个招呼?”   闻亭丽火速拨开人群走到曹仁秀身边,只见最下面果然写着:小橘子。   她疑虑地环视四周,场内哪有他的影子,忽然福至心灵,抬头朝二楼的观众席看去。   电影早已散场了,二楼的贵宾席已是空空荡荡。但是护栏后面分明站着一个人,他闲适地将两只胳膊支在护栏上,就那样倾身看着光影中的她。或者说,只在看她。   他的眼神是如此专注,也不知这样看多久了,见闻亭丽这样快就找到自己,他扬扬眉,嘴边浮现一点笑意。   这一刹那,闻亭丽似乎听到自己心扉撞击的声音,她仰头跟陆世澄含笑对视,明明周围有那么多人,可是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他…… 第99章   闻亭丽悄悄写了一张纸条让周威帮自己转交给陆世澄。   【我想见你。】   这件事并不容易做到, 首映礼的大获成功,让她和黄远山成为了人群中的焦点。无论她们走到哪儿, 都有一大帮人跟着。   耳边甚是喧嚣。   有祝福的声音, 也有挑剔的话语。有人面上谄媚,话里暗藏陷阱,闻亭丽见招拆招,全程滴水不露。   宴会结束后,闻亭丽和黄远山在台阶前殷切地同宾客们道别,记者们却不肯就此离去。   等到闻亭丽上车,更有记者跳上后头的车准备跟上来。她心知肚明,今晚只要她这边有点风吹草动, 明早马上会有人大作文章。   她决定先按兵不动。   回到家里,周嫂和小桃子已经睡了。   闻亭丽机警地走到窗边向外看,路灯下人影憧憧,看来那帮记者会整晚都守在她家门外。   陆世澄处处为她着想,今晚绝不可能来见她了。   她也懒得卸下身上的华服, 一头倒在沙发上, 环顾空荡荡的客厅, 颇有些寂寥之意。原来, 一个人难过的时候希望有人分担。   成功,更渴望有人可以分享。   电话突然响了。她一听对方的声音,就像弹簧一样弹起来。   “你在哪儿?”   “在你家附近。”   闻亭丽咬唇直笑:“陆先生好大的胆子, 今夜我家附近到处是埋伏, 你也敢来找我么?”   “反正五分钟以后, 你到后门来。”   闻亭丽上楼换一身干净衣裤, 等时间一到,就蹑手蹑脚赶到后花园。   说来奇怪,头先她家后墙外面起码蹲了有五六个记者,这会儿全不见了。   即便如此,她也不敢直接打开后门出去。因为那扇铁门有点老了,每次开门都会发出极刺耳的声响,她害怕会惊动前门的记者们。   这时节,有人在外头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夜里听来,俨然是某种浪漫的暗号。   闻亭丽心中一定,四下里找了找,花园里有架木梯子,周嫂有时候会踩着它去打院子里那株红叶李树梢上的果子,她将那梯子搬起来架到后墙上,踩着楼梯往上爬。   刚到墙上,就看到陆世澄站在月光下面。   两个人目光一对,闻亭丽一颗心高兴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陆世澄冲她张开双臂,示意她往墙下跳。   闻亭丽想也不想就从墙上跳下去,他毫无悬念地接住了她,她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心里觉得刺激极了。   她就像是赫米娅,正与她心爱的拉山德幽会。   “我们去哪儿?”她在他耳边快活地问。   陆世澄搂住他的「大猫」亲了几口:“待会你就知道了。”   ……   记者果然没有跟上来,闻亭丽登时觉得耳边清净不少,舒舒服服在后座打起了盹。   一觉醒来,汽车已经停在了闸北陆家那家新药厂的大门前。   闻亭丽揉揉眼睛,疑惑地朝四周打量,方圆一百米,一个人影都无,忽然会心一笑,亏他能想到来这里,今晚再也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   陆世澄从车前绕过来帮她打开车门,很绅士地向她伸出一只手。   闻亭丽高兴地将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掌心里,款款下了车。   他牵着她的手向前走到工厂的侧门前,他有钥匙,把门打开,进去后又把门锁好。   门一关,这一方世界,真真切切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两个人心有灵犀,突然齐齐加快速度向前冲去,一口气跑到顶楼,闻亭丽边跑边笑,在这里,不必担心有埋伏,也不必担心被人抓住话柄,她终于可以畅快地呼吸,肆意地欢笑。   顶楼有两间房,陆世澄带她径直走到右边那间房面前,那是他的办公室,一推开门,闻亭丽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整个房间都被花海淹没了,艳丽的玫瑰、清丽的百合、馥郁的郁金香……   上千朵上万朵,「姹紫嫣红开遍」,毫不掩饰的嚣张,目不暇接的美丽。   她喜欢鲜花,当初她们一家人还在租小房子的时候,她常常把小桃子喝剩的奶瓶洗干净作花瓶,在里头插上从路边的花丛里捡来的野花。   她还会在家里的窗台上用小花盆种花生苗、种月季。   哪怕学业和工作再忙,也不忘悉心照料它们。   在她家养病期间,陆世澄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到了为她庆祝成功的这一夜,他把全市的花都买下来,送到她面前。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里面还有,进去看看吗?”   闻亭丽用力点头,他牵着她进到里间,里面却不是鲜花,桌上摆着四个食盒。   陆世澄走到桌前打开第一个食盒。   “正兴菜馆的红烧肚裆。”   “锦东饭店的八宝鸭子。”   “长兴馆的红烧鮰鱼。”   “蟹粉炒蛋。”   他逐一打开桌上的食盒给她看。   “你自己说的,等到《春风吹又生》首映完,你第一时间就要吃这四样东西,诺,我全给你买来了。”   闻亭丽大笑着朝他扑去:“陆先生,我太爱你了。”   “什么?菜居然还都是热的。”   “我等不及了,筷子筷子。”   陆世澄满眼都是笑意,先按住她乱抓的手:“冷静点好不好,筷子又不在我身上。”   他在食盒底下摸出两幅碗筷,紧接着,像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冰桶,里面放着几瓶闻亭丽最爱喝的饮料。   他这样子,既潇洒又有点孩子气。   闻亭丽一颗心就像泡在了牛奶和花瓣里,两个人坐下来享受了一顿异常美味的宵夜,平常哪怕在她家里,也要顾及周嫂和小桃子,在饭馆就餐就更不用说了,哪像今晚,两个人无拘无束,想怎样就怎样。   闻亭丽因为刚刚恢复正常饮食,不敢放开肚子大吃,但依然吃得心满意足。   饭毕,两个人合力把桌面收拾干净,闻亭丽把冰桶里的水挑出来洒到陆世澄脸上,陆世澄一手躲避她的袭击,另一手抄起桌上的小油碟作势要贴到闻亭丽的脸上。   两人打闹一阵,闻亭丽笑着跑开了,好奇把脑袋探向窗外,从前她也来这儿找过陆世澄几次。   但通常只在大门外等着,今晚倒是进来了,可惜夜里看不见什么,只能通过地面上的一些路灯辨认大致的范围。   这间药厂的规模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广阔。   陆世澄插着裤兜走到她身后:“天台看得更清楚些,要上去看看么?”   “走!”   两人默契地手牵着手到了天台上,闻亭丽走到阑干朝远方眺望,由衷发出一声感慨:“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宏伟的一间药厂。”   陆世澄带她爬向更高的平台,两个人对着远方并肩坐下来。   闻亭丽对着天幕眺望一晌,豪情万丈地说:“从前,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挣很多很多钱,有很厉害的事业。”   “现在呢?”他果然懂她。   “我遇到了一些事,认识了一些朋友,我这个「俗人」,也有了一点新的志向。”   “所以才有了这次的「帮助女工」基金会?”   “嗯,我很庆幸黄姐跟我有同样的想法。”闻亭丽把脑袋挨靠在他的肩膀上,甜笑道,“更高兴有一位名叫小橘子的匿名人士大力支持这个慈善活动,陆先生你神通广大,知道今晚这人是谁吗?”   “不,我不知道。”陆世澄垂眸微笑。   “我倒要当面问问此人,他怎么偷我的小名呢?”   “不一定是偷的。”陆世澄一脸无辜,“也许这世上就是有人跟你有一样奇怪的小名。”   闻亭丽龇牙咧嘴捏他的脸,他低眉笑着,不忘抬手挡住她的手,纠缠间,两个人就吻在了一起。过后,她用手指在两个人的脚底下写了三个字给他看。   “厉成英。”她神色有些恻然,“就是上次同你说过的那位长姐——她的事迹对我刺激很大,这是她的本名,我叫她厉姐。”   陆世澄肃然起敬,也跟着她低声念道:“厉姐。”   脱口而出就是「厉姐」,只因那是她敬重的人。这种感觉真奇妙,像是两个人的心越挨越紧,越来越亲密,直至两颗心中间再没有一丝空隙。从此喜怒相通,荣辱与共。   她把他的手从他身侧捉起来,跟他十指交缠。   但因为提到了伤心事,接下来她没再说话。有那么一会儿,陆世澄也只是若有所思望着前方。   闻亭丽回头看看他的侧脸:“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建这个厂子是为了完成我母亲的遗愿。”   闻亭丽心跳啵啵加快,这是陆世澄第一次对她提起自己的母亲,那样随意的口吻。但她知道,越是在意,越是举重若轻。   “我母亲是学西药学的,出国前曾遭到家里的反对——”陆世澄眸中浮现一点笑意, “她是家里的独女,外祖母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外面。我母亲就对我外祖母说:她这是「师夷长技以制夷」,凡是有志青年,都不该苟安一隅,要么投身革命,要么拼命学习新知识新技术,像她,就打算把洋人的药剂专业学通学透,再回国建造我们自己的民族药厂。   实在不行的话,她就把自己的嫁妆换成学费,她可以不成亲,但是这个洋她是留定了。”   “她老人家当真有魄力。”闻亭丽不禁有些神往。   陆世澄微微一笑:“我外祖母并没有克扣母亲的嫁妆,倒是被我母亲的志向感动了,鼎力支持女儿出去留洋。   母亲在外面五年,顺利拿到了学位,回国第一时间投身革命,同时还想办法筹措资金建造药厂,在这期间,她认识了我的父亲。   我父亲当时负责打点陆家在上海的银行和航运生意,出于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常常参加本地爱国青年或是商人举办的会议,他对我母亲一见钟情。”   他顿住了,表情透着遗憾,过片刻,才低声往下说:“没多久,外祖父遽然离世,外祖母也跟着病倒在床,家中生意眼看要一败涂地,我母亲不忍心我外祖母独自支应这样艰难的局面,只好暂时放弃自己的理想回家帮忙,可她此前从未插手过家里的生意,难免有些应付不来,我父亲暗中帮她几次,事后我母亲知道这件事,不知是出于爱情,抑或是出于感激,总之她嫁给了我的父亲。”   陆世澄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闻亭丽担忧地望着他的侧脸,他的不快活,让她也跟着揪心。   他抬头看向夜空,语气里透出一种深切的怅惘。   “我想,假如母亲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一准会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她本是一只在高空里飞翔的鹰,却阴差阳错被关进了陆家这个牢笼里。”   说话间,他俨然已经憋闷到了极点,扯一扯领口的领带,霍然起身。   “结婚时,父亲并没有征求祖父的意见,仅给南洋拍了一封电报,紧接着就同我母亲在当地教堂举办了婚礼,为这个,我祖父始终不接纳我母亲。不允许她住在陆家大宅,更不允许她拥有陆家的股份。”   陆世澄嘴边露出讽意:“可我祖父没想到,我母亲对此毫不在乎,她同我父亲去了荷属文东埠创业,父亲在那边开办了两家新厂子,她就去当地荷兰人创办的药厂参观,最后甚至以一线女工的身份应聘进药厂工作。”   “她汲取了第一次创办药厂的经验,失败,不是因为她的理论知识不够扎实,只因实践方面毫无经验。   所以这一次她想从基础做起,我母亲不是闹着玩,她在工厂里待了一整年,写下了一本厚厚的实践手册,之后我创办这家大生药厂,就借鉴了我母亲工作手册里关于第一线的工作心得。”   那大概是母亲留给陆世澄的最宝贵的一样遗物,闻亭丽心中百感交集,格外想亲眼看看陆世澄母亲的这本手记。   “那之后……我母亲一直在等待机会回国,常常和自己的好朋友邹哲平——也就是后来的邹校长通信,邹哲平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在信上时时提醒我母亲别忘记自己的理想,我母亲备受鼓励,暗中把一切工作都准备完毕,甚至连药厂的名字都拟好了,写信告诉邹姨,说自己很快就会启程回国,偏偏在这时候——”   陆世澄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牙关紧咬,一句话也说不下去了,闻亭丽无比动容,忙起身用双臂紧紧拥住他。   很少人可以坦然诉说自己父母的死亡,即便已经成年了。这种痛就像是凝结在心上的疤痕,一辈子也不会自动痊愈。   何况,陆世澄的父母还是被人谋害的,小小的他,当时在现场目睹了一切。   想到此处,她的眼圈酸胀不已,今晚,他们两个人都向对方诉说了心底的秘密。   但是这滋味并不好受,因为这一刻的她,与年幼的他有了奇妙的心灵感应,当时的陆世澄有多恐惧和无助,这一刹那她几乎能感同身受。   “这些年你一定很不容易。”她几乎是哽咽着说出这话。   陆世澄忽然就懂得了,她不仅是懂他,更像是透过他的描述亲眼看到了那个年幼的他。   这一刻,内心的遗憾似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迅速抚平,情感上的慰藉竟有如此大的魔力,他听见心房里传来轻微的动静,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从未有过这一刻,他如此感谢命运。   天台上风很大,他脱下西装将她整个包在自己怀里,天大地大,他有她就够了。   两人在药厂待到快天亮才走。   看到朝阳的那一刻,无论是闻亭丽,还是陆世澄,都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他们像昨晚那样手牵着手一前一后从楼里出来,只是手指比先前扣得更紧。   闻亭丽本想把花海带走,实在是拿不动,才依依不舍从中挑选最喜欢的十朵带走了。   没想到第二天,陆世澄就派人将那片绚丽的「花海」,一朵不落地送了她家里。每天一下楼,就能看到明艳的花海,这令闻亭丽高兴了好些天。 第100章   《春风吹又生》在美琪电影院连映半个月, 场场爆满,大获全胜。   一夜之间,秀峰变得炙手可热, 每天都无数电话打来, 一半是邀约闻亭丽拍广告的,另一半是请黄远山和闻亭丽去社会文艺机构演讲的,还有大批演员打电话自荐想参与秀峰未来的新片的。   借着这大好势头,黄远山隆重宣布秀峰的下一部片子《双珠》将在一个月内杀青,同时还透露公司正积极帮玉佩玲写新剧本,誓要帮她打造一个跟以往「花瓶美人」风格截然不同的新角色。   闻亭丽百忙之中,不忘抽空带着小桃子去邹校长家里参加晚宴。   当日,务实女子中学同一届的老同学来了不少, 邹校长的小小客厅人满为患,到处能听见女孩们欢乐的笑声。   倒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只是邹校长在连看三遍闻亭丽的新片之后,依然觉得有些不过瘾,仗着校长的身份, 把闻亭丽喊到家里同自己交流观影心得, 顺便为她举办一个小型的庆功会。   在听过陆世澄讲述的往事后, 今日再看到邹校长,闻亭丽心境自然不一般, 搂住邹校长瘦弱的肩膀,久久不肯松手。   邹校长想起自己学生这一路走来的不易,怪心痛, 对她说:“这段时间累坏了吧?校长这里没有外人, 想哭就哭, 想笑就笑, 一切有校长替你兜着。”   赵青萝感动地说:“校长还像老母鸡一样护着我们。”   “赵青萝,听说你打算下一年就转法律专业?你不学戏剧了?”   “唉,别提了,那天去闻亭丽她们公司新成立的基金会帮忙,闻亭丽邀请了亚乔姐帮着主持「女工」慈善基金会的法律工作,当天,亚乔姐在现场指挥大局,当真什么都懂,而我这个学戏剧的,在一旁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就想,是时候该跟自己的梦想告个别了。”   “可是,戏剧工作也是一样伟大呀,好的戏剧可以对社会起到正面引导的作用。”   “就是就是。”   赵青萝却不像是在开玩笑:“我不是心血来潮,这个决定我已经在脑海里思考很久了。那天我在看到那些女工们的遭遇,心都揪起来了,她们这辈子,永远没有机会去剧院看戏剧,可法律,却能在生活中切切实实帮助她们……   你们就当我任性吧,这几晚,我已经哭过好多次了。每回想到她们的生活状况,我就汗颜,她们比我差在哪儿呢?   倘若她们生在我的家庭,说不定比我要优秀许多,我碌碌无为,却如此幸运,怎能不为不幸的她们做点实实在在的事?”   有人上前挽住她的手:“青萝,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女孩。”   “光有善良毫无用处,行动起来才是真的。”   邹校长欣慰地点头叹气:“好,我的学生,个个都胸怀大志。”   小桃子靠在姐姐的腿边,仰头听四周的大姐姐们说话。   终于有人发现了她:“这小不点是小桃子吧?听说礼拜六你们商务幼稚园要在茂丰公园演出,小桃子你有节目要表演吗?”   小桃子现在有点不喜欢别人叫她小桃子,很严肃地纠正对方:“我都上中班了,我的学名叫况伟航,伟大的伟,航行的航,是姐姐给我取的。”   大伙哄堂大笑,然而不忘马上改口:“况伟航同学,你将来有什么志向呀?”   小桃子看向自己的姐姐,闻亭丽用眼神鼓励她,小桃子鼓起勇气大声说:“我要当最厉害的外科医生!”   邹校长朗笑着将小桃子抱在怀里:“不得了,当真是后生可畏。”   饭毕,大家聚在桌边说笑,突然听见门铃响,原来是送相机的,邹校长想跟学生们合影。不料家里的旧相机坏了,只好临时跟别人借了一台好的。   出乎意料的是,送相机的人竟是陆世澄。   大家红着脸互望一眼,纷纷起身向他打招呼。   “陆小先生。”   务实女子中学是陆家出资创办的。每次有学生获得奖学金,要么由那位白发苍苍的陆老先生颁发奖章和奖学金,要么由这位陆小先生颁发,闻亭丽那次获得「英才奖」,就是在陆世澄手里领的奖。   学生们都对陆世澄印象甚佳,他不仅相貌俊雅,兼具实业家的胆魄和能力,难得作风还很低调正派,可惜他平时太忙,甚少在学校露面。   看到满屋子的人,陆世澄似乎也有些意外,礼貌地点点头,把相机放在茶几上便离开。他并没有朝人群中的闻亭丽看,闻亭丽也没看他。   小桃子不理解姐姐和陆先生为什么要装得像不认识一样。   他们两个明明每晚在她家客厅嘀嘀咕咕吃饭和说话嘛,有时候还头挨着头呢。有的时候,姐姐还像亲小桃子一样亲陆先生的脸蛋呢。   这样想着,小桃子大声对陆世澄招手:“陆——”   闻亭丽吓得捂住妹妹的嘴。   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没在这边,因为邹校长正忙着把陆世澄拖回来:“不许走,这机器我不会用,待会还得由你来帮我们拍照。”   学生们齐声笑起来,陆世澄只好笑着走回来架起照相机。   闻亭丽抱着小桃子坐在第一排,趁着陆世澄还没按快门的时候,突然对他扮了个鬼脸。   陆世澄垂眸看着手里的拍照窗孔,心中一笑,面上却不露声色。   “怎么了?”   “刚才有只小蚊子在捣乱。”陆世澄若无其事说。   大家信以为真:“在哪里?快把它赶走。”   拍第二次的时候,闻亭丽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看着镜头,陆世澄一口气帮她们拍了十几张。   后来,邹校长要求陆世澄教王妈按快门,硬要把陆世澄也拖进合影队伍,陆世澄第一反应就拒绝:“王妈毕竟只学会了按快门,您就不怕照出来效果不好吗?”   “又有什么关系。”邹校长问身旁的学生们,“你们介意吗?”   “不介意!陆小先生,请站到这里。”   陆世澄走到最后一排,却不肯站在中间,而是退到最右边,他最高,哪怕站在角落的位置,也很显眼。   两天后,闻亭丽拿到了相片。   她美滋滋对着照片看了又看,真没想到,她和陆世澄的第一张合影会是这样的集体照片。   她在第一排,他在第四排,当中隔了好些同学。   她不由得对着相片里的他亲了一口。   可惜陆世澄傍晚要开董事会,不能同她一起吃饭,她给他打电话,聊到照片的事,就说:“改天我们好好照几张合影,就我们两个人那种。”   “要不去大世界玩?可以边玩边拍照。”   闻亭丽眼睛一亮,忙说好:“小桃子前日还念叨要去玩呢,不过这几日怕是不行,她们幼稚园最近天天在茂丰公园搞排练。何况大世界人太多,到时候就怕影迷们全围上来……”她沉吟,“没关系,我来想办法。”   “不,这次我来想办法。”他学她的口吻逗她,闻亭丽笑着挂断了电话,当天收工较早,她在外头找了间馆子同玉佩玲和黄远山吃了饭,随后自行坐车回家。   到家时间才七点多,平时这时候小桃子早就放学了,可是今日一进门,家里格外寂静。   莫不是今日排练还未结束?自打发现北平那边有异动,陆世澄就派了四五个护卫每日跟着小桃子和周嫂,倒也不用担心发生意外。   她上楼洗手、换衣服、卸首饰,紧接着下楼给潘太太打电话约饭局,等她聊了几通电话,抬头一看钟,赫然已经八点钟了,周嫂和小桃子还没有回来的迹象。   闻亭丽心里突然划过一阵不祥的的预感,忙要给幼稚园打电话,刺耳的铃声就响起来了。   一接起,电话那头传来嚎哭声:“闻小姐,出事了!”   是园长亲自打来的。她老人家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在茂丰公园排练得好好的,外面传来好大的爆炸声,有人说公园里藏匿了炸弹,大家都吓坏了,到处跑,好不容易把孩子们都找齐,就发现况伟航小朋友不见了,还有你们家那位周嫂,我们担心出了什么事……已经报警了!”   闻亭丽听得浑身冰凉,抓起手包就要向外冲,电话又响了。   “喂……”那边却传来一个男人的低笑声。   闻亭丽浑身血液直冲天灵盖。   “最近很风光啊,闻亭丽。”那人说。   “邱大鹏?!你果然没死!”   “是,老天有眼,我偏偏没死,但我已经过够了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邱大鹏阴恻恻地笑,“想当初,你和陆世澄加起来一共打了我八枪,结果老天爷硬是让我活下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才是该死的那个!现在到了跟你们算总账的时刻了!”   就听那头传来小桃子的哭喊声,周嫂的声音透着惊恐:“乖囡囡,别哭,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把我们带这里来做什么?!”   闻亭丽牙齿咬得硌崩作响。   “听清楚了吧?我们好不容易才甩开陆家的侍卫,现在你妹妹被我们安置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别耍花样,也别妄图惊动陆世澄安插在你身边的那两个护卫,自己一个人过来,到了地方,用你自己,换你妹妹,这交易还算公平吧?”   闻亭丽两眼注视着窗外,脑中飞转。   邱大鹏却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冷笑道:“我知道你一肚子鬼主意,胆敢给陆世澄送信的话,我马上把你妹妹的胳膊剁下来,不信你就试试。   还有,别拖太久,现在是八点过五分,我给你一个钟头的时间,迟到,也是一条胳膊!”   闻亭丽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缓缓移目看向自己的手包,又看看藏在腰间的小包,再看看外头的车,咽了咽喉咙,尽可能冷静地说:“好,你把地址给我,我马上就动身。”   ……   开完董事会,陆世澄第一时间给大世界游乐场的廖老板打电话,安排完毕,心里想着闻亭丽,便要给她打电话,王经理进来说:“澄少爷,董事成员还在外面等你吃饭。”   陆世澄抬腕看看时间,这时候闻亭丽多半已经离开公司了,打电话也未必找得到她,何不晚上直接去她家里见她。   可是饭刚吃到一半,陆世澄心里突然泛起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像是被很尖锐的针扎了一下,疼得他皱了皱眉。   “澄少爷,不舒服吗?”   陆世澄无法解释自己这种心慌的感觉,起身对众人歉然点点头:“抱歉,我出去透透气,诸位慢用。”   他一出去,就立即给闻家打电话,岂料电话响了十几声都没人接。   闻亭丽大约还在外面忙,难道小桃子和周嫂这个点也不在家么?   这一想,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他索性让服务生帮自己进去跟邝志林交代一声,径自下楼而去,迎面就见周威几个人白着脸跑上楼来:“澄少爷!”   陆世澄心口急跳,周威怎么会在这里,他早交代过,不管发生什么事周威都应该寸步不离守在闻亭丽身边,他上前一把薅住周威的衣领,厉声说:“你跑这来做什么!她在哪儿!”   听完来龙去脉,陆世澄几乎是一路疾驰赶到到了闻家,进去,果然一个人影都无。   他顿时面如金纸,额上的冷汗开始大颗大颗滚落,不难猜他们利用小桃子的性命威胁她,她必须一个人去见他们。   “马上调集所有人手。”陆世澄咬了咬牙,“她去找绑匪,路上肯定需要用车,周威,你马上打电话给电话公司,查查闻亭丽离开前有没有给附近的车行打电话,若有,立刻找到这个司机。   老李,你回去找邝志林,让他在陆公馆等候我的调遣,记住,千万别走露风声,因为——”   说到此处,陆世澄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慌,声音低下去:“一旦惊动绑匪,他们随时可能会撕票。”   老李和周威紧张地吞了吞喉咙:“是!”   陆世澄即刻在客厅里搜检起来。   闻亭丽很可能一到家就接到了绑匪的电话,以她的机智,势必会想办法在屋内给他留下一些暗示性的线索。   果不其然,他很快在电话机旁找到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串号码。   【09820893】   旁边还写着一行字。   【邱大鹏派了一辆黄包车在后门等我,我刚查询了电话公司,这是他们打进来时的电话号码。】   是她的字迹,陆世澄攥紧纸条:“ 09820……像是曹家渡附近的号码,周威,跟我走!”   ……   有人进来:“三爷,成了。”   陆克俭先是大松口气,旋即冷笑:“前前后后派了这么多人,要是再不成事,我真要怀疑你们都是猪脑子了!”   “三爷也不必骂他们,怪只怪陆世澄太不好对付,包括今日这次。要不是公园里那帮小孩到处跑扰乱了视线,我们还未必能把人掳来呢。”   说话这时正是邱大鹏,他面色焦黄,眼皮浮肿,咳嗽时不断抚拍自己的胸口,一副很虚弱的样子。   陆克俭仍旧有些疑惑:“这法子到底行不行?我倒是愿意相信这小孩是闻亭丽的死穴。但你怎么就一口咬定闻亭丽一定是陆世澄的死穴,万一他不来呢?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多半会来。”邱大鹏咬牙道,“这几月,凡是与这两人有关的消息,一件我都不会落下,我敢打赌,陆世澄对闻亭丽绝对是动了真心的。”   陆克俭在脑海里回想一番闻亭丽的模样,没接茬。   事实上,他更担心陆世澄跟葛小姐走到一起。葛家实力跟陆家不相上下,若是两家成功联姻,陆世澄手上无疑又多了一张王牌,那对自己的处境将更为不利。   可陆世澄偏偏如此任性,不去接近葛小姐,非要与那姓闻的女明星藕断丝连——   如此看来,邱大鹏的判断有些道理,他心里是这样想,面上却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   “可是,我跟这个闻亭丽无冤无仇,即便要夺权,又何必非要用这等下三滥的法子。”   邱大鹏心中暗骂此人奸猾,面上却愈发堆起笑容:“人已经绑来了,杀人的事我来做,至于陆世澄那边,您二人是亲叔侄,只有您最清楚如何对付陆世澄。   只要他把闻亭丽看得极重,我们这个局就算做成了。到时候是直接取他性命也好,逼他交出陆家大权也罢,全由您来定夺,不过,为了永绝后患——”   邱大鹏的目光阴狠得似能射出一把毒针:“最好直接杀了他,没了陆世澄,您就是陆家当之无愧的继承人。即便事后陆老太爷起疑心,也只能把家业交给您。”   “听上去你竟比我还恨陆世澄。”陆三爷似笑非笑看着邱大鹏。   邱大鹏凄惨地笑了笑:“我和犬子会落到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步,全拜闻亭丽和陆世澄所赐,「有仇不报非君子」,谁叫他陆世澄伤我在先呢?”   君子?分明是一条毒蛇,陆克俭心中暗笑,佯装同情拍了拍邱大鹏的肩膀:“行吧,那就按照你说的办,但我记得你亲口说过这姓闻的很不简单,她会使枪,甚至还懂一点防身术,你们动手时务必当心一点。”   邱大鹏心中暗想,你陆三爷想利用白龙帮替你成事,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世上岂有这么便宜的事?只要你加入这个局,杀人的这笔帐自然会落到你一个人的头上。   到时候,他既可以成功替自己和儿子报仇,又能全身而退,再也找不出比这更面面俱到的计划了。   不枉他窝窝囊囊在北平当了这么久的「阴沟老鼠」!   ……   这时候,闻亭丽已被那辆黄包车带到了一幢空房子前,下车后,车夫在她眼睛上绑上了布条,推着她向前走,跌跌撞撞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听车夫说:“站在这儿别动!”   闻亭丽在原地站了有十分钟之久,才听见车夫说:“好了,继续往前走吧。”   没多远,突然被那车夫用力推了一把:“到了,进去吧。”   闻亭丽差点没被推倒,勉强站稳身体,只觉得这地方无比安静,但直觉告诉她,四周有人盯着她。   也不知看见了什么,那车夫的声音陡然变得十分恭敬:“小的刚才已经在路口确认过了,足足等了十分钟,后面都没有尾巴跟上来。”   有人哼笑:“闻亭丽,这回算你聪明,没偷偷跟我们耍花样。”   闻亭丽牙槽一紧,邱凌云!   有人走过来把她眼睛上的布条扯下来,她快速眨了几下眼,等到恢复视野,就见对面站着几个人,当中那个是邱凌云。   他的右腋窝底下拄着一根拐杖,在那儿直勾勾地打量她,紧接着,一瘸一拐朝她走来她。   “别来无恙啊,闻亭丽。”他的语调跟他的表情一样阴沉沉的。   “周嫂和小桃子在哪?!”闻亭丽冷飕飕地问,“我已经来了,快把她们放了。”   一面问,一面若无其事摸向自己的手包。   邱凌云反手将她的手按住,笑道:“怎么,还想像上次那样偷袭我?!”   说话间将她的手包抢下来,扬手甩给旁边的手下:“里面有一把驳壳枪,当初她就是用这把枪前后打伤了我和我爹,她大约以为自己还能故技重施。”   闻亭丽脸上掠过一抹慌乱的神情,几个人在那儿把她的手包翻了个底朝天。   “少堂主,里面除了枪,还有一把匕首,颜色不对劲,像是淬了毒!”   “啧啧,一年多不见,愈发长了本事,都会使毒了。继续搜!她身上说不定还藏着别的武器,把她衣服扒下来好好搜一遍!”   闻亭丽急速后撤一步,用舌尖顶住自己的前牙:“我在舌头底下藏了毒丸,一旦咬碎,见血封喉,谁敢碰我一下,我马上就咬毒自尽。”   “笑话,你以为我会怕你死?”   但邱凌云还是立即拄住了拐杖。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把我领到这儿来。除了要跟我算账之外,也想利用我威胁陆世澄吧?我死了,你爹还拿什么筹码去辖制陆世澄?他可是一心要找陆世澄报仇的。”   邱凌云眼皮一跳,她全说中了。   他恼羞成怒:“你不好好配合我们,就别想指望见到你妹妹!”   “要我配合,首先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把周嫂和小桃子带来,我要亲眼确认她们安然无恙,否则一切免谈。   第二,要搜身可以,但只能我自己动手。不答应的话,我马上咬毒,横竖都是一个死,我何不自我了断。”   邱凌云眼看她再次用舌尖顶住自己的上颚,脸色不由得一黑,扭头对身边人说:“去问问我爹,能不能把那对哭哭啼啼的一老一少带过来。”   那人走后没多久,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两个人压着周嫂和小桃子过来了。   看到自己姐姐,小桃子的哭声越发凄厉,向前伸出自己的两只小手:“姐姐!”   闻亭丽心缩成一团,不等她上前,斜刺里有人将她拦住。   周嫂惧怕地喊着闻亭丽:“大囡,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好在两个人看上去都是毫发无损的样子,小桃子的手里甚至捏着一包糖。   “别怕,小桃子。”闻亭丽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妹妹挤挤眼睛,“你不是老要去姐姐的摄影棚参观吗?瞧,我们现在就在姐姐的戏棚,我们在拍兵匪戏,你是小土匪,你要是老哭,电影就拍不出好了。”   小桃子的哭声戛然而止,闻亭丽又朝周嫂投去一个安慰性的眼神。   邱凌云一嗤:“把她们带下去!”   看来,在陆世澄到来之前,他们是不可能放走小桃子和周嫂了。   闻亭丽突然出声:“她们得留在我身边,我要时时刻刻都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   “闻亭丽!你别得寸进尺!”   闻亭丽把舌上那枚小药丸顶出来,冷眼瞅着邱凌云,邱凌云认得那是一种含「氰化物」的毒药,名叫「归西丸」,历来只有黑市有卖。   这药,他们白龙帮过去没少用,他只得忍耐着点点头:“把她们带到隔壁房间去。”   闻亭丽又等了一会,确认他们将小桃子和周嫂带到了隔壁,便主动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   邱凌云愣了愣。   “不劳你们动手,我自己搜自己的身。”   说话间,她把脱下来的外套往前一掷,刚好丢到邱凌云的脚边。接着,把头上的贝雷帽摘下来扔过去。再就是头发,她把一头秀发散开了给他看。   最后她把鞋子脱下来踢过去让对方搜查。   这一来,闻亭丽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软缎长旗袍,腰身,前胸、后背、小腿、脚踝,全都一览无遗,可惜衣服尺寸有点阔,并不怎么贴身。   这样单薄的装束,想在底下再藏一把驳壳枪是断乎不可能了。   邱凌云稍稍放心,吞了吞口水,一双眼睛在闻亭丽的身上扫来扫去:“你以前也没这么瘦啊,没吃好,还是没睡好?再瘦,可就不好看了。”   旁边有人咳嗽一声,邱凌云如梦初醒,换了一副严肃的神色,皱眉踢了踢自己脚边她的那堆衣物:“给我好好搜一搜。”   刚搜完,邱大鹏突然带人进来了,进来就看到地上闻亭丽的衣物:“搜完身了?”   “是。”   “搜了几遍?”   “爹,反正她身上就剩那件旗袍了,您自己看。”   邱大鹏凝神看了看:“好了,快把她给我带走。”   “换地方?”   “为防有变,我们不能在曹家渡干等。”邱大鹏冷飕飕地说,“我还不知道她么?眼珠咕噜噜一转,一个坏点子就冒出来了,我打赌她来之前给陆世澄留了口信,陆世澄手下兵多将广。   若叫他查到我们藏身在曹家渡,很快就会追踪到这所空房子,我倒不怕他带人硬闯,就怕他不动声色在附近设防。到时候即便我们暂时占上方,也难逃天罗地网,走吧,那边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闻亭丽被推着上了另一辆车,邱大鹏不比邱凌云,压根不给她讨价还价的机会,她的嘴里被人塞了一团布,以防她路上呼救。幸好周嫂和小桃子也跟着上了车,她能听见她们的动静。   三个人的眼睛都被黑布蒙得严严实实,路上,闻亭丽自己虽然冷汗直冒,却不断拍抚身边小桃子的小手。   自从刚才听姐姐说这是在拍戏,小桃子的恐惧心理似乎就消除了一半,不怎么哭,不一会就靠在周嫂的膝盖上睡着了。   闻亭丽虽说失去了视觉,但听觉还在,一路上都在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声音。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就听邱大鹏说:“到了,下车。”   闻亭丽感觉自己被人推到一张桌子前,紧接着被人按坐在一把椅子上。   邱大鹏在她身边拨电话。   电话一通,邱大鹏的语气一下子快活起来:“陆先生,好久不见。”   ……   陆世澄一直在等这个电话。   曹家渡已经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全无她的消息,失踪时间越久,闻亭丽吃的苦头就会越多,这让他心如油煎,坐立难安,电话每次响起,心脏就会缩成一团。   然而,真等接到邱大鹏电话的这一刻,他的心反而踏实了,一种死样的寂静静静笼罩住他的心头,杀意慢慢从身上每个毛孔里渗透出来,他不得不控制着自己,耐心听对方把话说完。   等邱大鹏停下来,他毫无波澜开了腔:“好,我什么都答应你们,但我得先听听她的声音。”   这边,闻亭丽手里忽然被人塞了一个听筒,她忙将它举到耳边,那边果然是陆世澄。   她颤声说:“是我……头先听见有人在街上叫卖刀鱼面,我就想起那天你给我过生日的情形,你送我那么好的礼物,可我偏要同你吵架——”   没等她说完,电话倏地被人掐断了,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有那么一瞬间,陆世澄的表情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抄起外套向外走去。   邝志林见势不妙,带人追上:“澄少爷,闻小姐在哪儿?”   “去查一下上海晚上什么地方有卖刀鱼面的摊子。”   “刀鱼面?到处都有啊!”   “他们要藏人要交易,绝不会选在热闹的地方,多半是在郊区,或是在冷清一点的街道,给我好好查。”   “等等,刀鱼面是吗?我想起来了,旺林的母亲就住在三林塘一带,他常说他们那边的刀鱼面好吃。”   “快去找!”   邝志林焦灼地跟上陆世澄。   陆世澄猛回头:“别跟着我!”   “澄少爷!”邝志林急得声音都哑了,“你真打算单枪匹马去找他们?这一去必死无疑啊!闻小姐再重要,也没有你自己的命重要!”   陆世澄不置可否,两眼直视着邝志林,后退着走了两步,反手拧开身后的房门,把邝志林关在屋里。   ……   闻亭丽话未说完,话筒就被邱大鹏抢过去,他抬手就给她一个耳光:“想耍花样,没门!”   闻亭丽咬牙握紧拳头,邱大鹏骂骂咧咧将她从椅子上拽起来推搡着向前走。   过了大约几分钟,有人把她眼睛上的布条扯下,邱大鹏已经不在屋里了,周嫂和小桃子躺在窗下的一张木床上。   屋里,有两个人负责看守她们,每人腰间都别着一把枪。窗外是一个小院,院门口一左一右挂着两盏硕大的灯笼,昏黄的光线将周遭蒙上一层惨淡的色彩,院中站着四五个大汉,四周静得可怕,全程没人开口或是交谈。   忽然听见院门口一阵喧哗,有人跑进来对说:“姓陆的来了!堂主叫你们把闻亭丽看紧。”   “放心,插翅也跑不了!”   有个人只身走进院子,虽然隔得有点远,但从身型气质来看,就是陆世澄无疑。   闻亭丽心头一热,不顾一切抢着向窗口奔去,屋里的那两人立即掏出枪对准她:“老实点!”   陆世澄一进院子,邱大鹏就在廊下喝道:“站住!把枪丢到地上。”   陆世澄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想也不想就扔出去。   “身上一定还有,仔细搜!”   几人围着陆世澄搜了个遍,又弯腰将陆世澄的鞋脱下来,连他的袜子都脱下来检查。   陆世澄赤脚站在院子中间,冷冷看着邱大鹏:“搜完了吗?她在哪儿?”   邱大鹏跟他静静对峙,似在等待着什么。   二楼,陆三爷在露台上俯瞰着这一切。自打陆世澄单枪匹马走进院子,他便如临大敌,两手紧抓住轮椅的把手,随时预备反击,眼看邱大鹏把陆世澄浑身上下搜了个遍,什么也没搜出来,紧绷的表情逐渐舒展开来,露出惊讶而又欢喜的表情。   “这小子为了一个女人简直疯了!”   随即含笑叹了一口气:“别人不清楚这小子的手段,我是知道的,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让邱堂主先假意相信陆世澄,把他稳住再说,同时悄悄带二十个人去附近搜找,我猜,邝志林多半带人藏在这附近,这一次,务必先发制人!   切记,眼下绝对不能杀陆世澄,今晚我们要把他当人质来使唤。若不借着这个机会把他的人一口气全杀光,将来我们还会有杀身之祸。”   那人跑到楼下向邱大鹏传话,邱大鹏面露犹疑。恰在此时,陆世澄不经意抬手看看腕表,分明在掐算时间。   邱大鹏额角一跳,在椅子上不安地挪了挪屁股,最终还是对左右使了个眼色。   很快有人走到院子里,一口气点了十来个大汉走了,这一来,院中的人少了一多半。   邱凌云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迟迟不动手:“爹,你还在等什么?姓陆的可是一个人来的,这附近一个鬼影子都没有。难不成他还有能耐给外面的人送信?直接送他去见阎王吧!”   邱大鹏挥手制止儿子,对陆世澄说:“陆公子,我知道你精明稳重,来这之前,势必提前做过一番安排,可我们白龙帮也不是吃素的,为免今晚闹得血流成河,你我不妨先好好谈一谈。”   “我要见她一面,否则一切免谈。”陆世澄面上笼罩着一层寒霜。   “可以,她在里屋。你们陪陆公子进去。”   “爹!”   “屋里屋外都是我们的人,两个手无寸铁之人,料着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门一开,闻亭丽就朝门边跑来,陆世澄将她搂在自己怀里,安抚性地低头亲亲她的发顶。“别怕。”   闻亭丽心中一酸,把头抵在陆世澄的胸前哭起来。   邱凌云在一旁看得表情扭曲,好几次要冲上去把他们两个分开,都被邱大鹏喝止了。   在他看来,陆三爷说得没错,眼下最需要防备的不是面前这个手无兵刃的陆世澄,而是蛰伏在这附近的邝志林等人。   尽管陆世澄已落入他们手中,但他无法预料陆世澄会不会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释放求救信号。   他得在邝志林对他们发动攻击之前,率先发难!   难得陆世澄一看到闻亭丽就心神大乱,何不利用她把陆世澄拖在这里,这样陆世澄才会没有心情耍花样,而等到他们的人把邝志林那帮人一网打尽,他再亲手送这对苦命鸳鸯上路也不迟。   话说回来,女人就是女人,平时再张牙舞爪,到了关键时刻还不是只知道哭哭啼啼。   这样想着,邱大鹏脸上多了一抹轻蔑的笑容,强拉着儿子退到外面,只留两个人守在门口,加上屋里的那两个,足够了。   闻亭趴在陆世澄胸口啜泣着,陆世澄的身躯刚好可以帮她将后面人的视线完全隔绝开,等到邱大鹏带人一走,她忽然抬眼跟陆世澄对了个眼色,说时迟那时快,陆世澄猛地一侧身,闻亭丽抬手对着左右两边的护卫,各做了一个动作。   只听「啪啪」两声,那两人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前胸,一眨眼工夫,大股鲜血涌了出来。   屋内屋外,所有人都骇在那儿,怎么回事?   不是已经仔细搜过他们的身吗?   哪来的枪!   闻亭丽两枪得手,表情冷厉,转而用枪瞄准门外的两名护卫。这两人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胡乱拔出枪,就要对准闻亭丽开枪。   可是已经太迟了,闻亭丽就地一滚,顺势将床上的周嫂和小桃子拖下来塞进床底。   两人气急败坏补枪,忽觉手腕一抖,斜侧方又射来几发子弹,将他们的手枪击落在地。   原来陆世澄已扑到中枪倒地的那两人面前,迅速将手枪从他们腰间拔出,面无表情对着他们连开数枪。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两名护卫一个挨一个扑倒在地。   邱大鹏惊怖得无以言表,带人要往屋里闯,可惜门框狭窄,一次只能闯进去一个,而只要他的人一冒头,就被陆世澄打倒。   邱大鹏气得直嚷:“里外包抄!”   这当口,邱凌云已带人跑到窗口,打算从后方偷袭,谁知他这边刚一冒头,左右肩膀就各中了一枪,身体一晃,连人带拐杖一起摔倒在地。   只听闻亭丽在屋里冷森森地笑着:“忘告诉你了,我身上可不只一把驳壳枪,这把是m1906,勃朗宁公司出的袖珍手枪!”   邱凌云脑中一片空白,是,那件旗袍对她来说未免太宽大了一些。   可即便如此,他又怎能想到她身上会藏着一把如此袖珍的手枪!   当时他若是坚持搜一搜就好了,只恨自己被她用所谓的「毒药」唬住了。   不,怪只怪,他被一个「色」字迷了眼!认识闻亭丽这么多年,他难道还不清楚她是什么人?她这人就像野草,无论到什么地步都不会自寻绝路的!   “爹!”他梗着脖子哭道,“我早说了直接杀了他们,你不听!这回再也别听他们花言巧语,赶紧把他们打成一滩血泥!”   邱大鹏脸色阴得要滴水,他不是不后悔,但后悔也已经晚了。现在他想动,却只能在原地等待时机,门框已经被打得稀烂,他料定屋里那三把手枪不剩几发子弹了。   突然间,枪声停下来,邱大鹏心领神会,随手抓起身边的某个属下往屋里扔去,果然没再听见枪响。   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妄动,又在屋外等了一会,这才带着大批人马闯进去,一进去,就见刚被扔进去的属下倒在地上,脖子上系着一根袋子,已经被勒毙了。   陆世澄和闻亭丽,一个躲在窗后将枪口牢牢对准外面。   一个站在屋子中间,两眼直视着他们。   两人都丝毫不见慌张。   “没有子弹了吧?”邱大鹏冷笑连连,脸色一阴,举枪对准陆世澄。   陆世澄却对他「嘘」了一声:“你听,外头那是什么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大门外骤然响起「突突突」的枪响。   紧接着,属下们满脸是血跑进院子:“不好了,堂主,邝志林带人藏在土坡下面,这会已经闯上来了!”   再回头,就看见陆世澄对他笑着扬了扬眉,刚才的枪声果然是某种信号,仅过了几分钟,邝志林就带人闯进来了。   邱大鹏恨得咬牙,恨陆世澄把他的心思全都猜准了!   今晚他的确一直没想好要不要杀死陆世澄,只因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任何时候都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万一陆世澄这个人质死了,他和儿子手里连最后一张王牌都没有了。   抱着这个念头,他错失了一个又一个大好机会,现在,绝不能再犯蠢了。   “去死吧!”他嘶声大吼,对着陆世澄连续叩响板机,忽觉不对,忙使劲全力向后一跃,陆世澄射出的那发子弹好险擦过他的脑门,在他方才所在位置后头的墙壁上打了一个洞。   他的手枪里居然还有子弹!   邱大鹏险险就地一滚,却没机会再反扑。   刹那间,院子里已是枪声大作,又听儿子在外头仓皇喊道:“爹,快救我!”   邱大鹏心一横,仰头冲楼上喊道:“三爷!三爷!该你了!”   ……   邱凌云在院中喊了几声,不见爹来救他,强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来,再不跑,今晚他的小命就要丢在这儿了!   不,未必会输,他爹可是死不了的「九头虫」,再说他们身后还有陆三爷,三爷可是全程在楼上盯着。   他怀抱着一线希望拼命向前爬,不知从哪儿飞过来一颗流弹,刚好击中他的胳膊,再次栽倒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到邱凌云再醒过来,耳边嘈杂不堪,脑袋昏昏沉沉,随便一动就是一阵剧痛,勉强睁开眼睛,就看见自己的两只脚在地上拖行,有人正拼命扛着他向前走,一转眸,几乎要哭出声:“爹……”   “别说话,兄弟们在后面帮我们顶着,爹带你出去,逃出去就好了。”   邱大鹏满头大汗扛着儿子跑到院门外,前方刚好有一辆汽车正在发动,邱大鹏忙对着那车大嚷道:“三爷,等等我们。”   说话间,便扑上去拉开车门,车上的人毫不留情对他踹了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父子俩倒在地上,邱大鹏也就罢了,邱凌云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那车将他们丢在原地,头也不回跑了。   紧接着,有人四面八方包抄上来,这回,真是插翅也难飞了,邱凌云心里又恨又急,喉间涌出一口血,昏死过去。   邱大鹏情急之下,翻身将儿子压在自己身下,从袖中抖出两把枪,发疯一般对着后方扫射起来。   为了儿子,他已经豁出去了,一口气打了几十发子弹,倒也逼退了几个人。   这下子,他愈发狂性大发,一边对着四面乱打,一面留神观察闻亭丽的身影,忽然瞧见周嫂和小桃子在众人的簇拥下往那边跑,立即举枪对准小桃子的脑袋。   横竖今晚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了,他要不在闻亭丽的心上凿开一个永难愈合的血洞,叫他如何甘心!   只要打中这一个,他就不算亏。   那圆圆的小脑袋若是开了瓢,不知会有多好看,闻亭丽势必会吓到发疯。   邱大鹏咧嘴一笑,便要扣动扳机,电光石火间,侧面袭来一股无形的大力,将他的脑袋冲撞得向旁一歪,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顺着太阳穴淌下来。   他顿觉不妙,艰难地转动眼珠,瞥见右方站着一个人,陆世澄面无表情举枪对着他,手中的枪管还在冒烟。   与此同时,他的额间再中一枪,这次却是从正面打来的。   闻亭丽站在对面,发了狂似的,对着他的脑袋开了一枪又一枪。   “你敢动小桃子,你害死我爹!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你还想杀我妹妹!”   心脏位置异于常人?这次她要他脑袋开花!面前那颗硕大的脑袋,很快被打得稀巴烂。   陆世澄没有劝阻,就那样站在一旁看闻亭丽疯狂发泄。直到她清空了弹夹,才上前将她搂入怀中。   “子弹呢?”她一面挣扎,一面厉目环顾,“我爹说这姓邱的是九头虫,向来比旁人命硬!不能叫这畜生留下一口气,不然他还要害我和我妹妹!”   陆世澄没有松手,只是安抚性地不断摩挲她的后脑勺,试图帮她冷静下来。   “放开我!”   “他死了!”陆世澄低喝,“已经死了!”   闻亭丽一愕,定睛对着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躯壳看了又看,确定邱大鹏再无半点声息,她的脸上,蓦地泛起狂喜的笑容。   死了?   一脚踩上去。   真的死了!   死得好惨!   她笑起来,这个无耻之徒终于死在了她的手里。   这个缠绕了她近两年的噩梦,真的结束了。 第101章   闻亭丽迷迷糊糊听见小桃子清脆的说话声, 心房一抖,急忙睁开眼。   立刻有人围上来。   “醒了?”   闻亭丽看着四周,这玫瑰色的房间, 分明是她自己的卧房, 她不禁松一口气。   忽一眼瞥见坐在枕头边上的小桃子,不假思索就要伸手把妹妹抱住,却被周嫂按住。   “快别乱动,昨天你把大家都吓坏了,又哭又笑的,再要么就是抱着小桃子死不松手,好不容易回了家,没说几句话就开始昏睡, 陆先生担心得不得了,一整晚都守着你,还好大夫说你没什么大碍,就是心情太激动有些脱力了,还说你昨天有点冻着了, 叮嘱这些天务必要静养。”   随着周嫂的讲述, 闻亭丽的耳边恍惚响起激烈的枪声, 一声又一声,伴随着惨叫和呼喊声, 她什么都想起来了,眼神慢慢沉静下来,低头看看自己的身上, 那件异常单薄的旗袍已经被换掉了, 现在她穿着一套干净的睡衣, 身上不再发冷, 浑身上下暖呼呼的。   陆世澄呢?她焦灼地打量四周。   恰在此时,外头有人敲门,周嫂忙去应门,下一秒就见陆世澄领着一个人进来了,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闻亭丽暗吃一惊,一夜之间,陆世澄就憔悴了一大圈,眼珠子显得格外漆黑。   她甚至无暇打量陆世澄身后那人是谁,就迫不及待向他伸出手,陆世澄握住她的手,顺势坐在床边的椅子上。   可是两个人的视线一下子被小桃子的脑袋遮挡住了,小桃子凑到姐姐脸上担忧地看来看去:“姐姐,还在拍戏呢?”   闻亭丽微讶望向陆世澄,就见陆世澄几不可见地点点头,又看向周嫂,周嫂正拼命朝她挤眉弄眼。   再定睛一看,原来陆世澄身后的那个人是黄远山。   黄远山也正用一种默契的眼神同她交流。   紧接着,黄远山俯身同小桃子说:“当然是在拍戏了,你忘了黄姐姐是大导演了?昨天那场土匪戏,小桃子演得棒极了,所有人都对你赞不绝口。   喏,这是剧组给你的奖品,昨天你姐姐扮的女侠就是用这把道具打的土匪,你收着它做纪念吧,下次我们再找你客串别的角色好不好?”   说话间,从包里掏出一把玩具枪隆重地颁发给小桃子。   小桃子的视线在几个大人脸上转来转去,黄远山历来是她最喜欢的一位大姐姐,听见这话,疑虑终于消失了,兴奋地点点头,伸出小手接过那把玩具枪,十分珍惜地把玩着,周嫂趁机把她从床上抱下来:“姐姐还要拍下一场戏呢,我们去外面等着吧。”   闻亭丽喉头发涩,看得出来,他们是真心爱护这孩子,事发之后,也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叫小桃子相信这可怕的事件只是在拍戏。   她的目光在陆世澄脸上轻轻扫过,同时恳切地对黄远山说:“谢谢你,黄姐。”   黄远山眼眶微红:“你我之间还用得着说这种客套话?这杀千刀的白龙帮,还好一切都结束了!”   “我的戏……”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拍戏?!你先给我安心静养,万事有我顶着。”   闻亭丽无声握住黄远山的手,黄远山看她精神状态不错,表情渐渐松弛下来,陪坐了一个多钟头,这才告辞离开。   陆世澄坐到床边的沙发里,把闻亭丽的手珍重地放到自己的唇边。   “那把玩具枪是你准备的?”她对他笑。   陆世澄勉强牵牵嘴角,他不敢开口。因为怕被她听出自己嗓腔里的哽意。   闻亭丽却是另一想,哪怕是昏迷不醒时,她的潜意识里也在担心小桃子会被吓坏,没想到陆世澄安排得比她想象中还要周道,这下她彻底放心了。   她情不自禁伸出手指在他的脸庞上轻轻摩挲着,摩挲他皱起的眉头和紧抿的唇。看得出,他仍陷在深深的恐惧和自责中。   她努力做出轻松的表情:“昨天你来得真快,我一说那日你送我的礼物,你就猜到我将你送我那把袖珍枪藏下来了,这就叫心有灵犀对不对,喂,干吗老不说话——在想什么呢?”   “在想为什么没有一开始就保护好你。”   闻亭丽目光一涩:“这怎么能怪你?!由来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何况邱大鹏这次是以命相博,那种下三滥的招数谁都防不住的,你再自责,我就哭给你看。”   陆世澄勉强牵牵嘴角,但那笑容只是昙花一现,他正色同她说:“我要跟你商量一件事,邱凌云没有死——”   闻亭丽目光一厉:“他在哪儿。”   “我要留他一命。”陆世澄附耳同她说了几句,闻亭丽脸上的黑气慢慢消散,如释重负叹口气:“我还担心他死得太容易了,也好,就这么办!”   两个人的情绪都稍稍好转。   “饿不饿?”他抚了抚她的额头。   “饿。不过你绝对猜不到我现在最想吃什么。”   “刀鱼面。”   “你怎么晓得我想吃这个?”   “随便一猜就猜中了啊。”   闻亭丽笑不可抑:“好吧好吧,我还要吃糟田螺。”   “我去买。”   “我还要吃憩虹庐的粉果和太史田鸡。”   “我去弄。”   “别忘了飞达西点店的奶油栗子蛋糕!”   “都给你买来。”   吃过饭后,闻亭丽有点昏昏欲睡,陆世澄帮她把被子拉到胸口,静静在一旁守护她。   等她睡熟了,他并没有马上动身,而是小心翼翼帮她将腮边的两根碎发拨开,目不转睛望着她的睡颜,坐了大约有大半个钟头,才很轻很轻地起身。   走出大门,邝志林马上带人迎上来:“都已经安排好了。”   屋里屋外都是他的人。   陆世澄面色稍冷,有点不放心地回头看看紧闭的房门,周威等人惭愧地说:“澄少爷放心吧,这回绝不会再出岔子!”   ……   金神父路,某幢洋灰色花园洋房内。   陆克俭在二楼窗户后向外张望,口中不断催促道:“都在磨蹭什么!都这么久了,车马还没备好吗?”   两人应声跑到楼上来,一左一右将陆三爷的轮椅抬起,一路小跑着往楼下而去:“三爷,曹帮主还想见您一面呢,就这样不告而别?”   陆克俭两手紧扣着轮椅扶手,铁青着脸说:“有什么好见的,整件事都是邱大鹏自作主张,从头到尾与我毫不相干,再说白龙帮常年打打杀杀,这回不过是死伤了几个兄弟,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要怪就怪他曹帮主治下不严,听凭那对姓邱的父子在他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如今人已经死了,也算是吃了一回教训。”   “可是——听白龙帮的人说,邱大鹏虽说死得透透的了,他儿子的尸首却至今还没有找到,不怕别的,就怕这小子万一活下来,会向三爷施行报复,您别忘了,那日他们父子想上车跟我们逃走,却被我们一脚踹下去。”   “报复也该报复陆世澄,关我什么事?”话虽这样说,陆克俭的眼神却有些闪烁,“拨几个人去暗中打听邱凌云的下落。一旦发现他的藏身之处,马上斩草除根。好了,我们快走,半个小时内务必出城!别坐铁路,也别坐轮船——”   说话间,客厅的两扇圆拱大门霍然洞开,有人闯了进来,陆克俭待要掏枪震慑对方,却被人踢中轮椅的轮子,这让他整个人掀翻在地。   屋内的护卫们从四面八方冲上去,可转眼就被闯进来的十几个人团团围住。   陆三爷狼狈地向前爬了几步,用最快速度将手里的枪上了膛,回身就要瞄准陆世澄。不料陆世澄已经走到他身后,不紧不慢将他的手踩在自己脚下。   “啊——”陆三爷痛得面孔扭成一团,“陆世澄!你发什么疯!”   陆世澄蹲下来薅住陆三爷的头发,逼他正视自己的眼睛。   “什么时候回的上海,经过我的同意了吗?”陆世澄的语调是那样平静,甚至很温和,但陆三爷却浑身哆嗦起来。   这小子太知道如何气他。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他早就受够了!   “我想什么时候回上海,就什么时候回上海,用得着你批准?这两年多来,我像个窝囊废一般躲在北平,你这做侄子的风风光光在上海把持着一切,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他的话声戛然而止,因为陆世澄将一把枪抵住了他的太阳穴。   陆三爷恐惧地吞了吞喉咙,这个侄子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事到如今,先把命保住再说,“你先别开枪!无缘无故就来找我麻烦,我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邝志林在旁冷冷开腔:“三爷,明人不说暗话,这次绑架的事是你指使的吧?”   “什么绑架——”耳边一声炸响,一粒子弹险险擦过他的耳廓,精准地打在他视野前方的地板上。   陆三爷惊恐地望着那冒烟的弹孔,喉咙里那些狡辩的话语,全咽了回去。   “我问,你答,答错一句,我就叫你身上多一个窟窿。”陆世澄的声音冷得像冰块。   陆三爷白着脸拼命点头。   “什么时候跟邱大鹏勾搭上的?这次的绑架计划你们计划了多久?除了你和邱大鹏父子,上海这边还有哪些人参与其中?”   陆三爷冷汗涔涔:“我也不想收留邱大鹏,是曹帮主亲自到北平来找我帮忙,我实在是抹不开面子,才勉强答应让那姓邱的在我的私邸里安置一段时间,这次的绑架计划也是邱大鹏出的主意,我并不知道他要绑架你那位闻小姐。”   对上陆世澄的眼神,陆三爷硬着头皮说:“对、对不起,这次是三叔错了,我保证,以后绝不再碰你的人——”   忽听见子弹再次上膛的声音,这次是来真的,陆三爷面如死灰,浑身筛糠一般抖起来,说时迟那时快,有道高大的身影闪现在大门口,瞧见这一幕,顾不上自己也有被射中的危险,飞扑上来死死按住陆世澄持枪的手。   陆世澄不必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因为四周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阻,包括邝志林在内。   “澄儿。”陆老太爷厉声说,“你这是要做什么?快把枪放下,你不是答应过祖父绝对不伤你叔父的性命!”   陆三爷自觉有了倚仗,不顾体面冲着父亲哭喊起来:“爹,快救我!”   陆世澄牢牢地握着枪,无论陆老太爷怎么扳扯,都不肯松手。   陆老太爷情急之下,沉声道:“别忘了去年我们之间达成的协议,当时你答应放过你三叔,祖父答应不干再涉你和闻亭丽之间的事,难道你想毁约?!你就不怕祖父事后找你那位闻小姐的麻烦?”   此话一出,陆世澄的眼睛里堆起浓浓的杀意。这一次,对象分明是陆老太爷,邝志林在旁瞧得一清二楚,不由打了个寒颤。   好在澄少爷迅速遮掩好眼中的那抹戾色,他望着地面无声笑了笑,很无辜地问了句:“祖父,你都不问问三叔做了什么吗?”   陆老太爷恻然叹气:“不管你三叔做了什么,祖父都不希望再看到陆家子弟自相残杀。你那位闻小姐受了委屈,祖父可以代表陆家给她一点补偿。但你得听祖父的话,别再把枪口对准自家人!”   邝志林忍不住开腔:“老太爷,可是这一次,是三爷先把枪口对准澄少爷,澄少爷差一点就死在三爷的手里了!”   “我们祖孙俩说话,还轮不到你插嘴!”陆老太爷暴喝一声,声音震荡在宽阔的厅堂里,像狮吼,让在场的人心头阵阵发凉。   “记住了,你是陆家的儿孙,永远别为了外人为难自家人,祖父如今只剩下你三叔一个儿子了,你忍心叫祖父伤心吗。”   陆世澄的表情没有快意,也没有愤恨,只有麻木的平静,他嘴角慢慢上扬,带着讽意问:   “祖父,其实这些年我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当年我爹娘被人设计害死,你真的一次都没有怀疑过凶手可能是你另外两个儿子吗?”   陆老太爷哑然失声。   “您自诩精明,当年的事破绽那么多,我不信你没有瞧出他们兄弟俩有问题。还是说,你明明心里有疑虑,只因他们是你心爱的艾巴雅所生的儿子,所以才要自欺欺人!”   陆老太爷反手就是一个巴掌,陆世澄脸庞上顿时浮现出几道清晰的手指印,他无动于衷,用手背擦拭着嘴边的血迹,缓缓从地上站起来。   他的视线,随着他的起立,一点一点在拔高。由一开始的仰视,变为平视,最终变为俯视。   他开始俯视自己的祖父。   陆老太爷额角一跳,他似乎第一次意识到当初那个弱小的孙儿,已经长得比自己还要高。   在一种无形的压迫下,一向不懂屈从为何物的他,竟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这让他顿觉丧失了尊严,心中愈发恼恨起来。   陆世澄将祖父表情的每一个微妙变化都看在眼中,包括那微颤的皱纹,以及冷硬如刀的嘴角。   他脸上的笑意愈发扩大。   年幼的他,曾经指望从这位长者身上得到足够的关爱和保护。   在他最无助的时候,他曾期盼着这位长辈早日查清真相替自己的父母主持公道。   但后来他才知道,这世上就是偏心到令人发指的父亲。   小小的他,不理解祖父为何突然下令不再追查父母惨死的真相。   为了解答心中的疑惑,他一度到处找寻答案,后来他无意中走进祖母的房间,找到了一本藏在在抽屉里的日记。   自从祖母去世后,这个房间便被祖父下令封锁起来,他是趁晚上没人时,悄悄摸进去的。   通过祖母的日记,他才知道,祖父与祖母成亲后,始终相敬如宾,祖父对自己的发妻全无半点感情,联姻完全出自家族安排。   人到中年时,祖父偶然遇到那个名叫艾巴雅的美丽女子,一下子就丢了魂魄,为了娶她进门,不惜跟祖母反目成仇,可惜此举遭到了陆家族人的强烈反对。   因为陆家祖先当初来南洋闯荡时,就亲口立下一条规矩:陆家后代绝不允许跟南洋女子通婚。   祖父无法公然反抗族规,索性带着艾巴雅去别院常住,为此,祖母几乎夜夜失眠。   艾巴雅三十出头就死了,为了怀念这个女人,祖父不但亲手抚养她留下的两个儿子,还计划着让他们认祖归宗。不久之后,这两个儿子顺利跟着祖父回到了陆家大宅……   想到此处,陆世澄的胸口又开始作痛,一切罪恶,都源于祖父毫不掩饰的偏爱!   当年在看过祖母的日记后,年幼的他就隐约感觉到,自己永远也不可能等来公道了。   公道,他得亲手去讨。血债,就得血来偿!   时隔十六年,同样是三叔参与谋划的绑架案,祖父依旧选择偏袒自己的小儿子。   不同的是,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无能为力的小孩,他无声笑了笑,作势将枪管从三叔的头上移开。   陆老太爷趁这机会,冲着身后自己的随从说:“还不上来救人?!”   可叫他出乎意料的是,随从们只是望着陆世澄,没人应声上前。   陆老太爷惊讶回头,恰对上长孙平静无澜的目光。   面对他的震惊和无措,长孙微微一笑:“祖父,您大概忘了,现在陆家掌权的人是我。”   陆老太爷脚下一晃,眼看他们要将儿子绑起来,再次冲上去挡在前面,高喝道:   “很好!看来你已经不把祖父放在眼里了,可你别忘了,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陆家给予你的!要杀,不如从陆家最老的那个开始,先把你祖父杀了,再杀你三叔也不迟!”   那几人愕然停手,静等着陆世澄的示意。   陆老太爷一口气上不来,捂住自己的胸口大声喘息,他不是不明白,这类威胁。   对于如今的长孙来说,软弱得像在他耳边轻吹一口气。怪就怪,当年他的偏心还不够彻底!   要不是自己当初对这孩子怀有极深的愧疚,他也不至于坐视这孩子一天天成长起来而不管,直至有一天,被这个孙子夺权、夺势、乃至夺走人心!   如今大势已去,一贯强硬的他,不得不将头放低几分,柔声说:“澄儿,祖父知道,你这些年心里藏着许多恨。但是为了当初那件事,你二叔和三叔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你二叔至今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吃喝拉撒,样样都要靠人照料,你三叔呢,也失去双腿成了废人,看他们这样,你心中即便就算有再多的恨,也该放下了。”   此话一出,陆世澄的眼神里不仅仅充满嘲弄,更迸发出强烈的憎恨,放不下!   最无辜的是母亲,陆家的是非,从头到尾与她无关,遇害,仅仅因为她是陆家的长媳。   本来,他们连他也不打算放过的!   要不是母亲拼死相护——   不,唯有死亡,才能让祖父真正感同身受。   陆老太爷眼角泛起了泪光,短短几分钟,他俨然又老了十多岁,他用近乎哀求的口吻同长孙商量:   “你那位闻小姐并没有伤到不是吗,何必把事情做得太绝,只要你留你三叔一命,无论什么条件祖父都可以答应你。”   一旁的陆克俭预感到什么,疯子般在父亲腿边挣扎起来:“不,爹,你千万别听他的,这小子恨我入骨,势必会叫我一无所有的!与其那样,我情愿死!”   ……   闻亭丽半夜醒来,瞥见自己的床边睡着一个人。   她一惊,但马上发现那是陆世澄。   她不禁微笑,睁大眼睛,悄悄凑过去观察他。   他什么时候回来的?黑暗里,看不到他的眉眼,但能看见他的侧脸,他大概是太累了,头枕着胳膊,睡得相当沉。   听着他匀净的呼吸,她想把自己的脸蛋贴在他的手背上,又怕把他惊醒,天气愈发冷了,他这样睡着,势必会着凉,回身把自己的被子扯一半过去盖在他身上,这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被陆世澄攥在自己手里。   哪怕他睡得这样沉,也不曾松开她的手。   她没由来得有些心疼,失神良久,用另一只手将被子扯到他身上,自己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静悄悄挨着他躺下。   ……   第二天早上吃过饭,陆世澄在床边帮闻亭丽削苹果,周嫂送来报纸,闻亭丽随手一翻,就看到一条新闻。   【南洋巨富陆鸿隽老先生正式宣布与第三子陆克俭断绝父子关系。】   闻亭丽默契地瞥一眼陆世澄,按耐着内心的惊涛骇浪,自顾自对着正文读下去。 正文当中,一句也没提陆老太爷为何要突然把陆克俭逐出家门,只宣布陆克俭从今往后不许再姓陆,此子名下的股权、厂子、地产,更是悉数被陆家收回。   报上没提现金,想必陆老太爷另有安排。   但哪怕一次性给陆三爷再多现金叫他出去另立门户,这则公告都意味着——   陆克俭从今往后不能再以陆家人自居,也无法再打着陆家的旗号兴风作浪。   从今往后,陆家是陆家,他陆克俭是他自己,白龙帮这样的江湖帮派若再想跟他搅在一起,得先掂量掂量究竟值不值。   这下子,陆克俭算是彻底成为孤家寡人了。   但闻亭丽很清楚这还只是开始,真正的炼狱还在前头等着陆克俭。   陆世澄没看她,继续削着手里的苹果:“想问什么?”   闻亭丽笑着摇摇头,接下来几天,陆世澄几乎寸步不离守着她。无论她想干什么,他都顺着她,不论她想吃什么,他都想方设法为她弄来。   朋友们轮流来探望闻亭丽,闻亭丽心情无比舒畅,每晚都睡得极香。   她终于亲手除去了心头大患,从此连这城市的空气都比从前清新。   她同陆世澄商量:“等我出了院,我想回一趟南京。”   “想去祭拜伯母和伯父?”   “嗯,我爹走得太憋屈了,至今我还会梦见他老人家临死时的那张脸,他不仅恨死了邱大鹏,更放心不下我们姐妹俩,我想亲自到他坟前告诉这一好消息,这下他老人家总算可以瞑目了。”   “好,我陪你回南京。”他把苹果切下来一块放她嘴里。   闻亭丽吃着苹果,忽然兴起:“要不我们在南京玩几天?我虽是在南京出生的,但很小的时候就来了上海,南京的风貌我早就忘光了,要不我们这次在南京好好走一走。”   他笑着点头,正说着,周嫂过来说有客来访,陆世澄跟闻亭丽对了个眼色,暂避到书房去。   不一会,就见曹仁秀领着一个人上楼来。   “你怎么来了?!”闻亭丽又惊又喜,忙要下地迎接。   是那位红棉纺织厂的女工丁小娥。比起上回见面,她的面颊丰润了不少,不再那么像骷髅,只是身板仍很瘦小。   丁小娥抢先扶住闻亭丽,刚进门时,她还有些无措和紧张,看到闻亭丽如此欢迎自己,紧锁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   曹仁秀在旁笑道:“她听说你生病了,非要来亲自看看你。”   “闻小姐,你好些了吗?”丁小娥期期艾艾开腔,“老早就想来探望你了,上次的事,我真过意不去,我还以为你跟那个黄导演要拿我寻开心,没想到你们真把卖电影票的钱都捐出来了——”   她无措地从自己的口袋里摸出一个布袋:“大家已经收到你和黄导演筹集到的款子了,是那个姓刘的女状师送来的,郑姐的肺痨拖了好些日子了,刘状师一来就把郑姐送去了医院,那两个日本工头一开始还不肯,刘状师把他们训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看到女状师咧!她可真神气,她说这些钱是你们那个什么女工基金会捐给我们的,不用我们还——”   说着说着,丁小娥忽似想起什么,手忙脚乱将胳膊上挎着的竹篮放到床头柜,揭开篮子上的布,让闻亭丽看里头的鸡蛋。   “这是我们姐妹几个凑钱买的,这东西最补身体了。”丁小娥诚恳地说,“底下还有一罐洋奶粉,听说生病时喝最管用。”   在她的认知里,这已经是最好的补品了,闻亭丽不知说什么好,丁小娥每说一句,她就噙着泪花点头一次。   “闻小姐,曹小姐说你们给我们办了夜校,要教我们大家认字,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   丁小娥的表情愈发惶恐,嗫嚅道:“可是,你和黄导演都不认识我们,为什么对我们这样好?”   “因为——”闻亭丽抽抽鼻子,“当初也有人这样帮助过我。”   丁小娥有些惊讶:“闻小姐以前也在工厂里做工?”   “没做过女工,但我当过接线员,还当过报童呢。”闻亭丽笑着说,眼中泪光若隐若现,“别忘了,我也只是从平安里走出来的一个孤女。”   要不是当初有人不计回报地帮助他,她又怎有今日。   她握住丁小娥的手:“请你相信我,你们的苦,我比谁都清楚。所以,请不要感到不安,坦然接受我们的帮助好不好?” 第102章   丁小娥的到访, 让闻亭丽意识到最近公司的事务有多繁重,她不在,黄姐一定忙坏了。   好在她本身也没什么大碍, 连日来又休息得甚好, 说复工就复工了。   一回去就风风火火投入《双珠》的拍摄中,同时紧锣密鼓帮玉佩玲筹划新戏开拍的事。   仅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双珠》剩余的棚内部分都拍完了。与此同时,秀峰影业为玉佩玲量身打造的新片《天堂花园》宣布正式开机。   为此,秀峰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开机仪式,当日来了不少达官丽姝,各大报社、股东们、影迷们纷纷到场祝贺,几位股东里,最高兴的当属高筱文,她是闻亭丽的挚友,同时也是玉佩玲的资深影迷,从前这两人的电影档期撞在一起时, 高筱文常常为自己去哪一位的首映礼而头疼。   如今两位心爱的女明星都在同一家公司, 叫她怎能不开心, 当晚她喝了好几杯鸡尾酒,醉醺醺笑个不停, 最后还是黄远山开车送她回的家。   《双珠》的棚内戏虽然拍完了,但外景部分还没结束,原计划是要去宁波的少白岭古道等地采景的, 但考虑到临近年关, 当地天寒地冻的, 于是决定等过完了元宵节再出发。   腊八这天, 天气冷得出奇,客厅里早早就烧起了壁炉,吃过早饭,闻亭丽在壁炉前的地板上打电话,她的腿边,放着一大堆礼盒。   左边那堆,是她作为秀峰的老板,为社会各界朋友们准备的节礼,等下就要寄出去。   另一堆则是别人送给她的礼物,尚来不及一一拆开看。   “今天我在家休息……”闻亭丽像只懒猫一样趴在沙发边缘,轻声细语讲着电话,“你呢,你早上吃的什么?咦,我好像听见高庭新的声音了,又是为那个游乐场的项目来找你?你昨晚落了东西?   我找找,什么样子的盒子,急等着要用吗?待会我找到了,马上叫老李给你送过去。”   听着听着,闻亭丽噗嗤一声笑起来。   “陆先生好大的架子……好吧,不是不可以亲自给你送过去。但你得一个人在办公室等我,再就是,像上次那样把吃的喝的都提前准备好……等等,我好像找到了,是一个方盒子对吗,好重,落在茶几下面了。”   陆世澄在那头说:“你帮我打开看看有没有摔坏,董事会等着要用。”   闻亭丽不明就里,将听筒放到一边,小心翼翼拆开盒子,眼前倏地一亮,里面竟是一块钻光熠熠的女士手表。   那璀璨光芒像是游动的银蛇,一下子就游进了她的心。   她屏住呼吸把手表从底盒上摘下来,目光细细描摹着,透过透明的背壳,能够清楚看见标芯里转动的复杂齿轮,表壳边缘刻着一行「P」打头的字母,俨然与陆世澄常戴的瑞士手表是同一个牌子,款式独特而秀气。   她听到他在那边说:“喜欢吗?新年快乐。”   她的心早已像浸在绵软的奶油里面:“你真是……”   挂完电话很久,她仍对着手表微笑发呆,应是专门为她定制的。因为她从未见别人戴过类似的款式。   她试着将手表套在手腕上,居然一寸不差。   周嫂进来,看见闻亭丽在那儿笑吟吟发呆,随口问:“陆先生中午过来吃饭吗?”   闻亭丽忙跳起来:“他不来,我也不在家里吃,您不用给我们留饭,我得出门了。”   与他送的新年礼物一比,她顿觉自己准备的那份礼物不够别致,等不急要出门去首饰行里逛一逛,这时董沁芳打来电话:“速来我家,高筱文很不好!”   闻亭丽火急火燎驱车赶往董沁芳家,上楼,董沁芳的卧室门开着,往里看去,就见高筱文躺在窗下的长榻上,脚边放着好几个大行李箱。   燕珍珍和赵青萝也在,两人迎出来说:“前些日子就发现她不对劲,只要参加宴会,不喝个酩酊大醉绝不罢休。今天这样冷的天气,莫名其妙带着一大堆行李来找沁芳姐,一问,只说要离家出走。”   闻亭丽三步并作两步奔到长榻边,摸摸高筱文的额头,好歹没发烧,只是身上酒气冲天。高筱文紧闭着双眼,面朝沙发里侧默默流泪。   “出什么事了?倒是说话呀,你要急死我们是不是?”   高筱文猛擦一把眼泪,从沙发上跳起来:“同样是高家人,他高庭新,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我呢,不过是投资了一部电影,我爹就骂我败家子,口口声声把我的股份都收回去!凭什么?难道只有高庭新姓高,我就不姓高吗?”   她一边哭嚷,一边挥开赵青萝朝自己伸过来的手:“这两年,他高庭新先后赔了多少笔买卖了?办百货公司,他打不过沁芳姐。开餐馆,生意赶不上人家锦东饭店十分之一。   买地皮建游乐场,被白龙帮狠坑了一把。看见陆世澄投资电影大赚一笔,他也跟着凑热闹去跟黄金合作,结果呢,黄金的两部新片没能打过你们的《春风吹又生》,赔得一塌糊涂。   他都胡闹成这样了,我爹还是一味惯着他,到我这里,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统统是错!闻亭丽——”   她心酸地抓住闻亭丽的胳膊:“别人不清楚,你是最清楚的,你说,我的傲霜粉膏卖得是不是很好?第一次投电影,我就狠赚了一笔,你说我是不是很有生意头脑?”   “有。”闻亭丽恳切地说,“你的能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高筱文倒回榻上,流泪满面地说:“明明我才是会挣钱的那个,他高庭新是正宗败家子。可是只要我从家里要点钱做自己的事,就像犯了什么死罪一样!   从今天起,我不再是高家人,我要出去自立门户,我倒要看看,将来到底谁才是更有出息的那个!我已经买好票了,明早就坐船去香港!”   大伙吓一跳:“一个人去香港?不行,这太冒险了,你别说气话。”   董沁芳性子到底沉稳些,在旁叹一口气:“筱文的这些苦恼,不是一日两日了,这回她真不是在说气话。”   高筱文愤然抹眼泪,“今早,我大哥又拿了一笔款子去找陆世澄,说是眼下局势越来越不好,做药品说不定有利可图,异想天开就要去注资陆家的药厂。   虽说陆世澄最后没理他,可是我大哥计划要挪用的钱,有一笔是我刚从在鼎新饭庄账上收回来的,当初说好了酒楼有我一半的,他却说挪用就挪用。   我不过跟高庭新吵了几句,我爹就说家里的生意不许我插嘴!   我的肺都要气炸了!这几年,我拼命在我爹面前证明自己,到头来全是一场笑话,我这个女儿,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外人!”   闻亭丽听得五味杂陈,轻轻攥住高筱文的手,待要开腔,高筱文赌气甩开她的手:“怎么,你也要劝我乖乖回家?”   “我的确是要劝你,不过我要劝的是: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一旦走出这一步,你就不再是依附于高家生活的高家大小姐,从今往后万事都得自己一个人扛。我要是你,要么不动,要么想好了再动。”   “什么才叫想好?我就不信你从黄金影业出来时,就提前把一切都仔细规划好了。”   “首先,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那日一走出黄金的大门,我就告诉自己,今后不管遇到多大的困难,都要咬牙走下去。   假如一碰壁就回头,只会让自己的处境更艰难,抱定这个信念,千难万险也都走过来了。”   高筱文莫名伤感,她相信,这些都是闻亭丽的肺腑之言。   因为她知道闻亭丽这一路是如何走过来的,不禁颓然把脑袋抵在榻上:   “老实说,我有些犯怵了,这一步,实在是太难走了……香港那边我又人生地不熟的,这一去,只会比你和黄姐当初更难的。”   “那就不走,要么改去稍近些的别埠发展,要么,留下来舒舒服服当你的高大小姐,反正又不会缺衣少吃。”   “绝不!”高筱文的火气又一次蹭蹭蹿上来,“那种仰人鼻息的日子,我一天也忍受不了了!”   “这样不行,那也不行,世事难两全,你总要学会取舍。”董沁芳无奈地说。   高筱文惭愧地低下头,思虑一晌,抬起头说:“我想好了,这条路,我走定了,我高筱文不比任何人差,与其窝窝囊囊在家做个「二等公民」,不如出去闯一闯,我就不信我闯不出一番天地来!   我也不碰不熟悉的行当,一到香港我就筹办一家小型的化妆品公司,先从我做过的「傲霜」粉膏做起,我马上联系当地的化学公司,只要有合适的地块就先租下来。”   大伙精神一振,高筱文身上,有着许多人都没有的果敢和冲劲。一个乐观勇敢的人,即便跌倒了也会很快爬起来的。   闻亭丽说:“我要是你,走之前,还会想办法从家里多带些钱,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只要你姓高,高家就有你的一份,手上资金越充分,接下来的路就越好走,该争取的利益不能轻易放开。若是不管不顾就这么走了,才是真正便宜了你哥。”   高筱文眼睛亮晶晶的,叫她高兴的不是别的,而是朋友们如此支持自己的决定,她的语气越发欣喜起来:   “放心,我已经联络了亚乔姐,她会帮我把属于我的那一部分要到手的。”   高庭新倒还算痛快,没费什么唇舌,就将鼎新酒楼的一半股份折算成现金给了妹妹。   可这件事同时也惊动了高家长辈,高老先生大发雷霆,他不过一个旧军阀出身,当年机缘巧合之下跟别人做钱庄发了一笔大财。   如今虽然腰缠万贯,思想上还是老一套。   在他心里,女儿早晚是要嫁人的,不像儿子,将来是要支应门庭的,女儿这次擅自决定去香港创业,无异于触犯了他的天条。当即严防死守,不允许女儿再在从公账上多拿走一分钱。   闹到最后,高筱文也只从家里拿到三万大洋,这比她最初预估的少了不知多少,关键她这一闹,家也不好回了,摆在她面前的,只有去香港自谋发展这一条路。   朋友们担心她还没立业就大吃苦头,七凑八凑又拿出一笔,强逼着高筱文收下。   闻亭丽和黄远山一商量,干脆将公司预计投资新片的一笔款子,都挪出来给了高筱文。   这可是一大笔钱,高筱文死活不肯收,黄远山骂她:“当初我们创办公司时,你给我们拿钱可是要多痛快就有多痛快。如今你要出去创业了,却不让我们帮你,是不是压根没把我们当朋友?”   闻亭丽等人把高筱文送上船,七手八脚帮她在客房安置,迟迟舍不得下船。   赵青萝看高筱文连个鸡蛋都不会煮,忍不住哭起来:“你们瞧瞧她,什么都不会,这一去,说不定会活活饿死。”   高筱文啐道:“我非但饿不死,还会把公司办起来,倒是你,一个立志要做大律师的人,整天多愁善感,你看你的偶像亚乔姐什么时候哭哭啼啼过?燕珍珍,你别躲在那边偷偷抹眼泪,我还等着你把你的小说新章寄给我呢。”   可是她嘴上这样说,还是忍不住搂着燕珍珍和赵青萝大哭起来。   闻亭丽把自己和邝志林的电话号码一并抄给了高筱文:“记住,你比你自己想象中要强得多,一个人只有学会解决问题,才能迅速成长。但若是实在应对不了,也别硬抗,立即给我们打电话。”   高筱文佯装生气把她们统统赶下船,可转眼又从舱房里跑出来,躲在甲板上的人群后面一边抹泪一边往下看。   闻亭丽几个站在码头上,久久不舍得离去。直到那艘船变成一个黑点,才无比失落地收回视线。   ……   高筱文这一走,黄远山和闻亭丽不禁开始为资金犯愁。   《春风吹又生》固然卖座,但票房收入全部捐给了「帮助女工」基金协会。   闻亭丽最近倒是接了不少广告,但年前各项开支太大,钱一到帐,马上就要拿出去跟外头的合作伙伴结算款项,另一部分,则需发放给员工们作年终酬劳,葛小姐等人的投资款前期已经花了不少,剩下的也都投在了玉佩玲的新片里。前阵子好不容易攒下一笔,又一次性拿给了高筱文。   两个人商量来商量去,要想资金迅速回笼,莫过于让《双珠》提前上映,最好能赶在年节时期排片,那样票房会更理想,横竖棚内戏已经剪辑得差不多了,就剩几场外景没拍,不如早些动身去少白山拍外景。   这一提议,得到了公司上下的赞成,碰巧当地下了几场雪,全剧组的人都很振奋,最后一幕戏主要剧情是女主珠儿放弃幻想提刀下山寻仇,拍摄时,若是闻亭丽身着一身黑色的侠客装,在白茫茫的雪山里踽踽独行,这样的画面拍出来,不知有动人心魄。   等到一切准备就绪,距离除夕只剩两天了,这一来,原计划的南京之行要推迟不说,就连除夕也没办法在家里过。   周嫂忙着帮闻亭丽收拾行李,嘴里一个劲地念叨:“没见过忙成这样的,就不能安安心心过完年再出去拍戏?陆先生也不管管你!”   “陆先生才不会絮叨我呢。”闻亭丽将折好的衣服一件件塞进行李箱,“办公司不是儿戏,哪能随心所欲,再说上海的电影市场竞争这样激烈,你不拼,有的是人拼,随随便便就把你甩到后头去了。”   “我是心疼你太奔波劳碌,再就是小桃子,你这个当姐姐的第一次不在家里过年。到时候别人家热热闹闹,我们家冷冷清清,万一这孩子闹起来怎么办。”   闻亭丽最担心的也是这个,为此,她提前给小桃子买了成摞的童话书和几大盒积木块,就怕小桃子在家里觉得闷。   她还拜托燕珍珍和赵青萝有空就过来陪小桃子玩。   但过年那两日她们俩也得在家守岁,不能整日陪在小桃子身边。   好在还有陆世澄。   他答应她,她不在的这些日子,他会经常带周嫂和小桃子去大世界游乐场玩,游乐场玩腻了,他就带小桃子去网球场学球、去茂丰公园找小朋友们玩耍、去书店看书、去百货公司买衣服和玩具,总之他已经安排了好多节目。   闻亭丽稍稍放心,陆世澄一向富有耐心,有他关照,倒也不怕小桃子和周嫂寂寞。   只是她自己心底多多少少有点遗憾,除夕佳节,万家灯火,家家户户都在吃团圆饭,她却要在此时离家去拍戏。   当晚出发之前,她以为陆世澄会来送她,没想到药厂临时有事,一直等到轮船启航,也没看到他露面。   闻亭丽顿感失落,独自倚着船舷眺望,不经意发现周威几个也混进人堆里上了船。   第二天傍晚,轮船顺利抵达宁波码头,刚下船,就有大客车来接他们,这是谭贵望提前联系好的,一辆车刚好装得下剧组一行人。   周威等人上了另一辆车,远远跟在他们车后。   汽车一开到郊区,路就有点不好走了,走走停停,捱到日暮时分也没抵达目的地,大家饿得前胸贴后背,纷纷要求司机在路边随便找家饭馆停车,等大家填饱肚子再继续赶路。   谭贵望忙说:“前面就是宝光寺了,这家的素菜远近闻名,每有达官贵人到少白道古寺赏雪,都少不了在这家宝佛寺落脚,那日我可是托了好多关系才提前订到一桌,眼看就要到了。”   走了没多远,果然看见了一座佛寺,墙内种着参天古树,寺内梵音不绝,寺门口停了十来辆豪华洋车,排场极阔,一看就知是某些富贵人家结伴出游。   大家不禁庆幸谭贵望提前订了一桌。不然这时候冒冒失失走进去,未必有饭吃。正说着,洋车里下来几位太太。   闻亭丽凝神一看,居然大部分都认识,乔太太自不必说,旁边那位周太太和她女儿,也曾打过两回交道。   黄远山在车里悄声笑道:“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撞见江姨也就算了。那位周太太,我实在不想看见她。上回在高家,她对你态度那样冷淡,搞得我以为你得罪过她,后来看到她带着女儿往陆世澄跟前凑,我才明白怎么回事。”   闻亭丽不置可否。   “听说周太太的丈夫如今在南京炙手可热,她为了帮衬丈夫的事业,一心要给女儿谋一门上好的亲事,也不知怎么就认定了陆世澄是乘龙快婿,大约在她看来,陆家的大部分产业都在南洋。   不论将来国内战事如何,对陆家影响甚微。于是一到上海,便到处打听陆世澄的喜好,想尽一切办法让女儿跟陆世澄碰面。”   说到这儿,黄远山摇头直笑:“估计后来陆世澄对她说了什么,某一日突然不敢往前凑了,又不知听谁说了你跟陆世澄的关系,于是将这笔账都算到了你头上。待会她要是找你麻烦,你别理会,我来对付她就行了。”   说话间,两人下了车,先到大殿佛像前上香,出来后,黄远山去净手,闻亭丽独自在寺里闲逛,刚走到侧院门口,没提防地上有一堆残雪,脚下滑了一跤。   闻亭丽自己倒不觉得什么,拍拍手就要起身,谁知迎面有人嗤笑一声:“是她。”   抬头看去,就看见几个珠光宝气的富太太站在对面,其中一个恰是乔太太,看见闻亭丽摔倒,乔太太倒没说话。   说来奇怪,自从乔宝心回过一趟上海,乔太太对她的敌意仿佛就消失了,那位周太太却笑得极开心:“这不是那位姓闻的大明星吗,大过年的,你也出来清游?”   另一位太太说:“她哪有这样清闲,听说是出来拍戏,这一行,挣点钱也不容易。周太太,那边地滑,我们就别过去了。”   周太太别过身去:“也好,我们去别处逛逛。”   人走远了,话声却不高不低飘过来:“什么大明星,说白了就是戏子。这不,大过年的还辛辛苦苦在外头「卖艺」,也没见谁对她嘘寒问暖的。”   闻亭丽非但不怒,反觉可笑,正要起身,后头突然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当当扶住她的胳膊。   闻亭丽只当是黄远山,任由她扶着自己起来。不料一回头,就对上孟麒光俯视自己的眼睛。   “孟先生。”   想起那晚在高家发生的事,想也不想就把手抽回来。   孟麒光分明是偶然路过,他望一眼那群太太的背影,再瞥向闻亭丽弄污的双手。   闻亭丽自顾自掏出手帕擦了把,孟麒光环顾四周:“这么远的路,他就派了两个跟班跟着你?”   “什么?”   “你明知道我在说什么,上回白龙帮那件事,他还没有吃够教训吗?”   闻亭丽待要接茬,孟麒光却蓦地转过头,若无其事对着前方打招呼:“黄姐。”   原来是黄远山找过来了:“麒光?你怎么也在此地?”   “这几日在宁波谈生意,表姐想上山赏雪景,就顺路送她一趟。”   不等黄远山走近,他突然压低嗓门:“不觉得周太太说的很有道理吗?大过年的,让你一个人冷冷清清在外面拍戏,可见他并没有把你当一回事。”   他的表情半真半假,语气也半真半假。对于此类挑拨离间的把戏,他显然乐此不疲。   事实上,在发生过这么多事之后,孟麒光在她面前早已不再伪装,他开始完完全全做他自己,这一来,两个人相处的氛围反倒轻松了一点,像两个彼此知根知底,却永无可能走在一起的老熟人,但也称不上敌人。   这一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倒真是复杂,她瞪着他,他含笑目视前方:   “我这人再坏,也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大过年的出来喝冷风,我是替你不值。”   她一嗤:“谢谢孟先生替我不值。”   说话间,黄远山已经走到了跟前,两人不约而同打住了话头。   ……   吃过晚饭,剧组一行赶去附近的宾如归旅社下榻,可巧周太太乔太太等人也在同一家旅社入住。   周太太母女俩派头极大,光是箱笼就有十几箱,另带了五六个随从,母女俩捧着手炉在客栈门前指挥随从们搬动行李。   忽瞧见闻亭丽吃力地帮着剧组同事搬东西上楼,周太太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这哪还是淑女,我看她野蛮得很。”   这趟出来,剧组预算有限,闻亭丽等人住在条件较简陋的前楼,乔太太等人则住在后楼。   周威几个大概是为了就近照顾闻亭丽,也住在前楼。只不过当着外人的面,始终装作不认识对方。   闻亭丽进房安置行李,却发现房中连个热水壶都没有,忙下楼去找茶房讨要,忽听见后院极热闹,隔着窗户朝天井一看,就看见几位太太坐在火炉边打牌。   周小姐抱怨说:“姆妈,这地方一点意思都没有,横竖雪景也赏完了,佛也拜完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回上海吧。”   “傻孩子,你不说,姆妈也要带你早些回去的,大后天就过年了,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操办呢,乔太太,孟先生明天也下山吧?”   “他说想在这里住两晚,也许后天再下山。”   “这破地方有什么好待的,咦,不会是惦记着那个女明星吧?他们这些年轻后生,一看到漂亮女人就像丢了魂似的。”   闻亭丽本以为乔太太会趁机大说她的坏话。   不曾想,乔太太只是笑着给对家太太丢出一张牌:“二饼。”   周太太有些讪讪的,另一太太帮她解围:“都说少白道风光好,我看不过是荒山野岭,也就那几个戏子为了挣点铜钿肯在这种地方吃苦了,大过年的待在空山里,活像孤魂野鬼似的。”   闻亭丽下楼而去,下楼见了茶房,忙向对方打听公共电话机在何处,忽听外头传来汽车声,仿佛有新的客人来了。   闻亭丽也没多在意,谁知走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黄远山把脑袋探进来笑着说:“你快出来。”   闻亭丽一头雾水跑出去,就看见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站在庭前,庭前黑漆漆的,可她还是一眼就认出那是谁。   她一下子懵住了,生怕自己看错,末了还是站在那两人后方的周嫂含笑喊了一声:“小姐。”   闻亭丽狂喜地朝他们跑去:“你们怎么来了?!”   陆世澄:“小桃子想你,我也想你,干脆一起找你来了。”   闻亭丽凝视他的眼睛,喜悦充满她的心:“我、你——我都要高兴死了。”   小桃子在姐姐腿边蹦蹦跳跳:“陆先生说要给姐姐一个惊喜,姐姐你惊不惊喜。”   “惊喜!惊喜!”闻亭丽蹲下身对着妹妹的腮帮子亲个不停。   旅社老板闻讯而来,热忱地说:“陆先生,里边请。”   原来邝志林提前帮陆世澄在此间订了两间上房,陆世澄住一间,周嫂和小桃子住一间。   在等待开房的间隙,陆世澄插着裤兜在闻亭丽的房间里参观。   对着那斑驳的墙壁、生锈的洋铁管、吱吱呀呀的木地板,他不禁一阵沉默,把茶房叫进来说:   “把我的东西送到这间来,把闻小姐的行李箱拿到后楼去,我要跟她换房间。”   闻亭丽忙拦住他:“有什么好换的,隔壁就是黄姐,我和她夜里随时有事情要商量的,你换到这间来,样样都不方便。   再说,你那间上房也没比我的高级到哪里去。   不过是略大一些,你摸摸我的床褥,我说自己怕冷,老板就帮我铺了三层厚褥子,你那间未必有我这间暖和呢。”   他们特地把房门敞开了说话,稍后又一起下楼去找周嫂和小桃子,小桃子第一次看到这样厚的雪,等不及跑到庭前堆起了雪人。   迎面遇上孟麒光和周太太一行。   周太太许是早已得到了消息,表情有些讪讪的,主动跟陆世澄打招呼:“陆公子,这么巧。”   又用目光示意女儿同陆世澄问好,周小姐嘟着嘴把头转向一边。   陆世澄没吭声,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孟麒光身上。   孟麒光也在此地,这令他感到相当意外!   他和闻亭丽,本是一前一后走着,一望之下,他立即将手从裤兜里抽出来,极自然地牵住了身后闻亭丽的手。   闻亭丽心中一荡,下意识要抽回手,陆世澄却不肯放,只斜睨着前方的孟麒光,她忍笑由他牵着了。   直到一行人走开,陆世澄才松开她的手。   “周太太回去乱说怎么办?”她问他。   “她不敢。理他们呢。我饿了,陪我去吃饭好不好?”   第二天天不亮,乔太太、周太太都由孟麒光护送着下山去了,陆世澄一行则留了下来。   大年三十晚上,闻亭丽和陆世澄在火堆旁守岁。   在上海时,人人都忙于是非、忙于得失,所以时间总是不够用。   一到了山里,时间都变慢了,从天黑到睡觉前,有大把光阴可以虚度,像现在,对着摇曳的火光,心里空空的什么也不想,一切俗世间的烦恼都抛到了脑后。   闻亭丽把头靠在陆世澄的肩膀上,有一搭没一搭同他说着话。   “你听,那飒飒的声音,怕不是野兽来了吧?”   陆世澄侧耳一听:“不是,那是积雪从树梢上掉下来的动静。这季节,山上的野兽基本都冬眠了,你怕?”   “有点,听说有时候它们饿极了,会跑到农舍偷鸡吃。”   “那也是快开春的时候了,何况那也算不上偷,深山老林本来就是它们的地盘,是人非要跑来打搅乃至猎杀它们。不过是被叼走几只鸡,也没什么好说的。”   “很对。”闻亭丽吃吃地笑,“想不到陆先生的歪理也是一套一套的,我以为就我经常突发奇想呢,你看你头顶的那颗星星,真的好亮,是北极星吧,无论春夏秋冬,它好像总是在那儿。”   她忽然想起什么,从地上捡起一根柴火棍递给陆世澄:“要不我们许个愿吧,小桃子早上说了,除夕是新旧交替的时刻,今晚在最亮的那颗星下面把自己的愿望写下来,一准会实现的。”   陆世澄一边转动着手里的火棍,一边笑着说:“那不过是幼稚园的先生为了哄小朋友寒假练字编出来的话,你也当真。”   “好玩嘛,试一试又不会少块肉。”她推着他转过身去,“你写你的,可不许偷看我的。”   她随手捡起另一根柴火棍,唰唰唰在地上写起来,料定他写完了,忙探头去看。   哪知一回头,就被陆世澄用手盖住了眼睛。   “又开始耍赖了,是谁说的不能偷看?”   “真小气,要不我的也给你看。”   他不肯松手,她就作势要咬他的手指,刚咬上,陆世澄就触电般把手缩回去,睁眼一看,陆世澄低眉看看自己的指尖,又抬眸看向她,没作声。   闻亭丽不明白他为何反应这样大,后来有点意识到了,心怦怦直跳,一眨不眨跟他对视。   陆世澄倾身扣住她的后脑勺,吻上她的唇瓣,他的呼吸和身体都好烫,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诱人的危险气息,在他的引诱下,她的呼吸也莫名开始发颤,他们吻了好一阵才分开。   后来有人来了:“他们两个是在后院吗?”   闻亭丽火急火燎伸脚去擦地上刚写的那行字,百忙之中,不忘朝他那边偷瞄。   他们俩居然许的是同一个愿望。   回去的路上,她问他:“你偷看了我的?”   “没有。”   “那为何会一字不差?”   “谁知道?也许是你照抄我的。”   “贼喊捉贼吧你。”   “谁是贼,反正偷看的人不是我。”   “我不信,你不如说:我们两个心有灵犀,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比我们更有默契的了。”   “我们两个心有灵犀,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到比我们更有默契的了。”他朗声对着头顶的星辰说。   她笑不可抑。   闻亭丽在山里拍了十天戏,陆世澄几个也在山里待了整整十天。   等到他们一起下山,年也过完了。 第103章   正月二十,《双珠》毫无预兆提前上映,引起极大轰动。   四月份,玉佩玲的《天堂花园》顺利杀青, 五月初正式上映。   这是玉佩玲的转型之作, 上映前几日,玉佩玲每晚都担心得睡不着,常常会深更半夜给闻亭丽和黄远山打骚扰电话,闻亭丽拍着胸脯对她保证一定不会差,玉佩玲却怎么也放松不下来。   话说回来,玉佩玲有时候真像个孩子,喜欢热闹,爱听奉承话, 常常要人陪伴。高兴的时候比谁都乐观,一遇到打击又极容易消沉。   闻亭丽担心她再这样整晚失眠下去,会得西方医学所说的「神经衰弱」之症,干脆拉着黄远山到玉佩玲家中陪住了几晚,玉佩玲不仅要她们陪着聊天, 还要抓着她们的胳膊才肯闭上眼睛, 这个法子倒是很灵, 每次她都能很快入睡。   大家都集体松了口气,结果, 该片一上映就广受好评。   有位资深影评人如此评价:“从前只当这位玉小姐是个讨喜的花瓶,最多演些轻浮虚荣的都市丽人,或是豪门少奶奶之流, 一旦跳出既有的框架, 便如木头美人一般全无灵气, 然而在新片中, 玉小姐嬉笑怒骂,每一面皆活灵活现,演技之真实,犹如你我身边一熟人耳……   “玉小姐有此飞跃式进步,想必与前一阵的解约风波有关。所谓吃一堑长一智,人在遭遇坎坷之后,往往对生活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思考。   另一方面,也少不了名导演黄远山的指点。可见演员和导演,是互不可缺、荣辱与共的。”   闻亭丽和黄远山人逢喜事精神爽,一来,为帮助玉佩玲成功转型而感到高兴。   二来,也为秀峰连续三部片子都取得了上佳的成绩而自豪,秀峰自此转亏为盈不说,更彻底在上海电影市场站稳了脚跟。   五月底,高筱文写信来,说自己的傲霜公司已经正式营业,名下产品除了招牌产品「傲霜」粉膏之外,还推出了「绮年」口红和「迢迢」香水,由于用色新颖,颇合当地女子的喜好,试营业一个月,生意还算不错。   信中附上了高筱文的近照。   相片里,高筱文对着镜头咧嘴直笑,身上像往常一样穿着极夸张的服饰,帽子上的红色羽饰不知是不是鸵鸟的羽毛做的。   照片并非独照,高筱文身边还环绕着几位年轻朋友,大约是去了香港之后新认识的,她素来喜欢结交朋友,为人又讲义气,一下子交了这么多朋友,倒也不让人意外。   几人轮流传阅着高筱文的信件和照片,边看边笑,悬着数月的心总算是踏实下来。   再过一个礼拜,乔宝心那边也有好消息传来,她写信告诉闻亭丽,自己已经顺利通过了院内和美利坚玛丽女子学院的联合选拔考试,过不多久就会去美利坚念书。   透过信纸,仿佛能看见宝心那文静可爱的笑容。   读完信,闻亭丽不禁怅然叹口气。   宝心也要走了,人人都在为自己的前程努力。   她自己,也有新的打算。眼看秀峰走上了正轨,便回学校递交了复学申请书,可惜本学期的课程基本已经结束了,要等九月份开学之初再办理入学手续。   趁着这空档,闻亭丽给月照云打电话,商量着将她的新书买下来改编成电影,并力邀月照云来上海担任编剧。   月照云很爽快地答应了,但由于这部小说还有最后的一部分没写完,她打算继续闭门创作一段时间,等到彻底完工再来上海同她们汇合。   偏在这时候,北平的形势急转直下,闻亭丽和黄远山忧心忡忡,不断催促月照云动身。   这一天,月照云都买好票了,临上火车前却突然发起了高烧,几个当地朋友紧急将她送去协和,一查,居然患上了脑炎。   闻亭丽和黄远山急得团团转,但也知这时候病人不宜奔波,只能被动地等医院方面的消息。   经过一日一夜的抢救,月照云的病情稳定下来。但究竟什么时候能出院依旧说不好。   这天晚上,黄远山在闻家同闻亭丽一起等消息,闻亭丽一放下电话,就高兴地对黄远山说:“医生确认月姐可以坐火车了,我连夜去北平接她。”   “不行,最近公司事情太忙,你得留下来主持大局,我和李镇跑一趟,他在北平有不少熟人,有他沿路打招呼,万事都方便些。”   “不,你是大东家,你留下来主持大局才对。你放心,我不会一个人去的,我让陆世澄陪我一块去。”   这话不过是安慰黄远山,陆世澄的闸北药厂最近开始出货了,药品正成箱成箱送往抗战前线送,陆世澄每晚都在厂里亲自盯着,有时候一待就是一通宵。   她不想在这当口让他因为自己朋友的事分神,正如他也从不会干扰她的工作一样。   因此,她决定独自去北平接人。   黄远山却死也不同意:“如今你一出门,别人一眼就认出你是谁。等你到了火车站,怕是走得走不动,我和李镇去比你们去方便多了。”   闻亭丽亦步亦趋送黄远山到门口,客厅里电话又响了,周嫂坐在沙发上打毛衣,顺手就接电话。   闻亭丽立在大门口同黄远山又说了几句,迟迟没听到周嫂叫自己,纳闷地跟黄远山对了个眼,转身回屋问:“周嫂,是谁打来的?”   周嫂呆呆地举着听筒,脸色白得吓人。   闻亭丽心头闪过一丝不祥的预感:“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月姐那边情况不好?!”   “不、不是——”周嫂骇然张了张嘴,“邝先生刚才打来电话说,日本人突然开始攻打北平,叫你们千万别轻举妄动。”   四周的空气瞬间冻住了,在闻亭丽和黄远山震骇的目光里,周嫂呆呆地站起身,膝盖上的毛线团一下子掉到地上,骨碌碌滚得老远。   ……   消息传出,举国震怒,全国各地都爆发了针对日军侵略行为的抗争活动。   文艺界不遑多让,连夜号召上海业内同仁一起筹办抗日救亡宣传活动闻亭丽和黄远山顾不上料理公司的事务,每晚都跑到电影协会和话剧协会帮忙。   三天后的傍晚,闻亭丽得到一个消息。顿时喜上心头,驱车赶到康定路金司徒庙附近一幢灰扑扑的老楼前。   马上有人过来开门,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   闻亭丽同对方点点头,随他进了屋,一径穿过天井上到三楼,到了卧室门前,门打开,就看见月照云靠坐在床上喝水,床边负责照料她的正是刘护士长。   闻亭丽鼻根直一酸,这一病,月照云几乎瘦脱了相,她都快认不出了。   月照云朝她伸出双臂,劫后余生,两个人情绪说不出的激动。   “我以为这回要困在北平出不来了。”月照云一开腔,眼泪扑簌簌往下掉,“万万没想到……亭丽,谢谢你。”   她的眼中,凝结着一层厚厚的泪壳,用感激的目光望向刘护士长:“我知道您是亭丽的朋友,我并不敢冒昧打听您的名字,千言万语化作一句话:谢谢你们。”   刘护士长把闻亭丽拉到门外,未等她开口,闻亭丽用力搂住了她的肩膀。   刘护士长眼中隐现泪花,却含笑道:“你一贯比别人坚强,人都救出来了,还哭什么,你也晓得,我不大懂得安慰人的。”   “不,不用您安慰,我自己哭一哭就好了,刘姐,这趟多亏您。”   “当初你一次次冒着风险帮我们的时候,又何尝多说过什么?”刘护士长叹气,“国难当头,同胞们本就该互帮互助。正要问你,这五千大洋是你送来的吧?你别装糊涂,当日只有你晓得那个联络地址。”   她从口袋里取出一个厚厚的信封要还给闻亭丽。   闻亭丽不肯收:“报纸上面说日本人的暗杀行动越来越猖獗,我想,你们的处境一定十分艰难,我也不敢擅自同你们联系,只能用这种方式支持你们了。不,求您一定收下,这是我以厉姐亲妹妹的名义捐助的——”   一听到「厉姐」二字,刘护士长迅速别过脸去。   静了几秒,她回过头来对闻亭丽说:“我得先请示组织的意见,再告诉你能不能收。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得连夜转移,你也赶快带月女士离开此地。”   黄远山得到消息,在闻家大门口焦急踱步,一看到闻亭丽的车开过来,便急奔过去扶月照云下车。   她跟月照云不仅是多年好友,更是彼此的知己,国破家亡,千里逃难,此番重逢,免不了痛哭一场。   经过商量,月照云先在闻亭丽家中安置一晚,次日再转到黄远山家中去休养,黄家没有小孩子,环境相对更安静。   燕珍珍一直将月照云视作自己的偶像,听说她被接出来了,夤夜赶到闻家探望。   月照云在床上说:“我那本新小说……不拍也罢,这些日子,我的胸膛里时时刻刻有一团烈火在燃烧。我虽是一介文人,也想为我的国家出一分力,路上我重新构思了一个爱国题材剧本,题目就叫《抗争》,明早就开始动笔。不,你们别劝我,我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几人相顾默然,唯有点头。   自这天起,闻亭丽和黄远山白天继续参加上海爱国剧作协会的排练,晚上则紧锣密鼓筹备新片。   可惜月照云身体还很虚弱,常常写几页就要停一停,这日中午,闻亭丽看月照云脸色不好,苦劝她休息,月照云却不肯歇笔。   写到傍晚时分,床上「沙沙沙」的声音突然停止了,回头望去,就看见月照云不声不响栽倒在床上。   几人忧心如焚,忙打电话请路易斯大夫,经过一番救治,月照云悠然醒转,路易斯神情严峻对其他人说:“她必须马上停止手头的工作,这样下去非常危险。”   月照云在枕上摇头,闻亭丽凑到她面前,就听她气若游丝地说:“我不能停下来,大家都在等我的剧本,只差十幕戏就能完成了。”   闻亭丽泪如雨下:“可是你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允许你再耗费心力了。”   “没有什么不允许的……我……”月照云又一次陷入昏迷。   秀峰的人闻讯赶来探望,顾杰担忧地说:“这种情况下,绝不能让月小姐再动笔了,但公司的损失又该如何弥补?几位主演的服装刚刚做好,布景和道具也花去了不少预算,相关演员的档期也都提前空出来了,这时候剧本突然夭折,前期的投入全都打了水漂。”   黄远山断然说:“不会让这部戏中途夭折的,大不了后面几幕戏我来写。”   “不行。”谭贵望一个跳出来反对,“师父你整天东奔西跑,每天睡不到三四个钟头,再熬夜写剧本,身体非垮掉不可,何不交给柯庆来做,他是编剧部的经理,由他来续写再妥当不过。”   “柯庆?他虽然才华横溢,但个性也颇桀骜,剧本到他手上,他一准会按照自己的想法把前文全部推翻重写,那还是月姐的本子吗?”   这一想,几乎找不到合适的编剧人选。一方面,此人必须思想上跟月照云高度一致,最起码能够摸准她的创作意图。另一方面,还要足够尊重月照云,不会乱改她的前文。   最重要的是,这人要有一定的写作功底保证不会狗尾续貂。   众人一筹莫展,闻亭丽忽说:“我想到一个人。”   燕珍珍飞快赶到黄家,听完闻亭丽的要求,不禁呆住:“我?我来帮月姐续写《抗争》?你别开玩笑,我怎么行?”   “你行!”闻亭丽毅然说,“除了你,没人可以。从务实女子中学与你做同桌开始,我几乎看过你的所有小说手稿,你的写作水平我最清楚不过了。   再说,你一直将月姐视作自己的偶像,她的文风和写作特点,你无比熟悉;她要表达的观点,你发自内心地尊重。由你来续写,不必担心故事走向出现偏差。”   燕珍珍的头依旧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那可是月照云的故事,凭我的能力肯定续不好,再说月姐也不会同意别人替她续写的。”   “别人来写,她未必同意,你就不一样了,她一直将你当作自己的后辈,还曾经亲自帮你修改小说。好,我也不勉强你,我和黄姐马上去找柯庆。”   “柯庆?那个狷狂书生?”燕珍珍一把抢过闻亭丽手里的文稿,“不可以!不能把月姐的心血交给他!”   对上闻亭丽笑眯眯的眼睛,燕珍珍自知入套,无奈点头:“好吧,我姑且试一试。”   可燕珍珍不仅仅只是「试一试」,她这人,外表散漫不羁,可一旦应承了某件事,比谁都较真,在闻亭丽的鼓舞下,她把自己关在家里,没日没夜写了五天,困了就随便打个盹,饿了就胡乱嚼一口面包,写到最后,头大如斗,双腿软得像面条。但两眼炯炯有神,天不亮就兴冲冲来找闻亭丽和黄远山。   恰逢月照云身体好转,三人轮流传阅燕珍珍新写的稿子,越读越惊喜。看到最后,月照云已是流泪满面。   燕珍珍吓傻了:“是不是对我的续写部分很失望?”   “不,这完完全全是我想写的故事,辛苦你了珍珍。”   燕珍珍还在发懵,闻亭丽却已是喜极而泣,推她一把:“听见没,我就知道你一定行的!”   “把珍珍的名字……写在我的前面。”月照云叮咛,“我不是在说客套话,提携后辈是一方面,难得的是她完全没有曲折我的本意,后文很多情节比我设想中写得还要好,没有她,这个故事可能就没下文了。所以她才是当之无愧的主要编剧,请你们一定按照我的意思办。”   一番波折,《抗争》终于开了机,全体人员对这部戏投入了最大的热情,几乎是拼尽全力在赶拍。   闻亭丽几乎是最忙的那个,平时她每天好歹能跟陆世澄在一起吃顿饭,这次却连续一个礼拜没见到陆世澄的面。   这天中午陆世澄打来电话,她又没能接着,心里不免十分牵挂。   傍晚,她的戏就全部拍完了,眼看暂时没有别的事要忙,便要去药厂找陆世澄,忽听小田在楼上喊道:“闻老板,有电话找你。”   电话里那人的声音却相当陌生:“闻小姐,我们那日在刘护士长家里见过的,我姓苗,是刘向之的下级。”   当日那个开门的少年?   闻亭丽没作声。   “前些日子,刘老师带人去北平营救一位伙伴,按照行程,最迟昨天早上就能返回,可到现在都没有音讯,我……我担心出了事。”   少年的声音还有点稚嫩,说话时,一直在发抖。   “请您原谅我的冒昧,平时我只跟刘老师单线联系,现在我一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看得出刘老师很信任您。   所以、所以打给电话公司查了贵公司的电话,我也明白自己违背了纪律,但再拖下去,就怕错过营救时机。”   闻亭丽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会是陷阱吗?   她确曾在刘护士长家里见过此人,若非是信得过的手下,当日刘护士长绝对不会让他在场。   但她还是觉得整件事有点蹊跷。踟蹰间,想起厉成英的死,心上像被人割了一刀,痛得厉害。   少年说得对,万一错过救人的最佳时机,她会抱憾终身的。   她想到一个人,嘴里只笑道:“我想你大概是认错人了,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一挂断电话,她就火速给刘亚乔打过去。打从一开始,刘亚乔就就很清楚自己跟邓院长的关系,别人的立场或许有可疑,刘亚乔的立场绝对值得信任。   刘亚乔在律师事务所加班,听到是闻亭丽打来的,只当她是为女工慈善基金会的事找自己:“我有急事要忙,过两天再去找你。”   闻亭丽沉声说:“亚乔姐,我有个熟人突然不见了,姓刘,你认识她吗?”   空气短暂地凝固一秒。   “晚上八点,在我家碰面。”刘亚乔果断挂了电话。   这一来,闻亭丽愈发确信刘护士长是真的出了事,背上的寒毛一下子竖了起来,厉姐遇害的画面在眼前一帧帧画过。   即便是大热天也让人觉得浑身发冷。晚上赶到刘亚乔家,发现她的脸色并不比自己好看多少。   “傍晚那通电话究竟是怎么回事?”   闻亭丽便将来龙去脉说了,刘亚乔痛苦地跌坐在椅子上:“是,向之姐的确是出事了,与她同车的,还有三位地下爱国组织的成员,上一通电话还告诉我已经顺利把人救出来了,当晚就失去了音讯,奇怪逮捕名单上面并没有新增人员,可见他们并没有被逮捕。”   她担忧地深吸一口气:“我猜,他们很可能还卡在戒严区附近。只不过一直没找到机会出城,再这样藏下去,不是被饿死,就是被日方发现。   最棘手的是,刘向之是我的上级,我既不清楚其他成员的联络方式,也无法越级向上求助,只能被动地在原地等消息。”   闻亭丽急得团团转,忽道:“我听说国际红十字会的车目前还可以出入北平。假如找到红十字会的成员帮忙,是不是有办法通过他们进城找人?”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路易斯大夫。   “可是这当口,谁又愿意冒这样大的风险?”刘亚乔蓦地卡住了,“等等,我想到一个人或许可以帮忙——陆世澄。”   闻亭丽怔了一怔,刘亚乔解释说:“陆世澄那间药厂有单独的运货路线。而且陆家名下的惠群医院有几位大夫是国际红十字会组织的成员,我这里有一份详细名单,就不知……陆世澄不肯趟这滩浑水?毕竟我们组织此前从未跟他打过交道。”   “不,他一定肯帮忙的。”闻亭丽面含微笑,语气十分笃定。   ……   两人以最快速度赶到大生药厂,陆世澄却不在办公室里办公,而是在后头的车间跟生产经理一起点货。   天气热,只见他敞着衬衣领口,两边的袖子也高高卷起。   即便这样,额头上也满是汗珠,眼见经理领着闻亭丽进来,他有点惊讶,把她带到较凉快的风口处:“怎么这时候来了?吃饭了吗?”   闻亭丽悄声说:“我有急事找你。那是亚乔姐,你见过的。”   陆世澄这才注意到闻亭丽身后的刘亚乔。   刘亚乔忙冲他点头,陆世澄礼貌颔首。   随即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闻亭丽,闻亭丽附耳对他说了一句什么,他抬抬眼看向左右:“好,去我办公室说。”   三人一上楼,刘亚乔便将大致情况对陆世澄说了。陆世澄没接茬,俨然在思考。   刘亚乔面沉如水,一颗心却秤砣似的往下沉,她既没有说清楚刘向之等人的真实身份,也没有交代他们为什么要在这当口去北平。   合作讲究坦诚,在一方处处有所保留的情况下,另一方是很难答应帮忙的。何况,这不是什么小忙,而是大忙。   她几乎可以预料到陆世澄会是什么反应。   不知不觉间,她的眉头担忧地拧成一团。   不料陆世澄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好,今晚我就带人去北平,不过在那之前,你得给我一个能够证明自己立场的口头暗号,否则我怕他们不信任我。另外,请将他们的失踪的可能范围、各自的相貌和年纪尽可能描述清楚。”   刘亚乔喜出望外。   但最让她意外的是陆世澄和闻亭丽之间的默契。   她这边刚同陆世澄交代完相关细节,闻亭丽便提着自己的行李箱走到陆世澄面前,两个人低声说起话来。   刘亚乔赶忙避到一边,但还是不小心听见了几句。   “我当然要跟你一块去。我会易容,会扮老太太,会骗人,有我在边上,事情会顺利许多……”   陆世澄一听到「骗人」这个字,就在那儿笑起来:“你也知道自己会骗人……你那部戏那样重要,怎么放得下?大不了我找一个真老太太跟着我。”   闻亭丽被这话逗得直笑,边笑边轻声说着什么,两人交谈起来是那样放松、融洽,引得刘亚乔情不自禁再次回头看去。   恰巧看见陆世澄伸手帮闻亭丽撩动落在肩上的头发。   奔走这一路,闻亭丽的头发有点散开了。   陆世澄的目光随着自己的手指一会儿落在她的头发上,一会儿落在她的脸上,掩不住的喜爱,那样专注,仿佛像除了闻亭丽一个人之外,他的眼睛里根本装不下别的事物。   这温柔的一幕,让刘亚乔紧绷的心弦也获得了片刻的放松,她笑着摇摇头,走得更远一些,以便他们两个说些体己话。   陆世澄当夜就出发去了北平。   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任何消息。   闻亭丽忙于拍《抗争》,忙于参加各类抗日活动。但内心有多煎熬,只有她自己知道。   但是再担心,她也没有失去理智,这件事情上,陆世澄自有他的办法,正如当初她营救月照云时有自己的一套那样,他既不能多问,也插不上手。   目前能做的也只有:等。   可是她没办法克服内心的忧惧,几乎整夜整夜都睡不着觉。好不容易睡着了,潜意识里也竖着一只耳朵,生怕漏接陆世澄打来的电话。   这天,她一忙完便像往常那样守在电话机旁边,两手捧着脑袋,手指插在头发缝里。   她已经想好了,今晚要是再没消息。无论如何也要采取新的行动,突然,电话响了。   是刘亚乔打来的,一向沉稳的亚乔姐,嗓音里居然带着哽意:“他们都回来了……你放心,都好。”   闻亭丽在沙发上一蹦三尺高:“他呢?”   刘亚乔显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我们也在找陆先生,他帮了我们这样大的忙,真不知道怎样感激他才好。但听那位路易斯大夫说,陆先生好像一回来就直接回陆公馆了。   闻亭丽拿起手包就向外跑,等她开车赶到陆公馆,陆世澄却不在,刚好邝志林也来了陆公馆,看见闻亭丽,惊讶地说:“陆小先生一回来就直接去找你了,你们没碰面吗?”   闻亭丽掉头往家赶,岂料一回家,又对上周嫂愕然的目光:“陆先生看见你不在家,又开车去找你了。”   闻亭丽再次跳回车上,周嫂哭笑不得:“你们两个怕不是糊涂了,你现在只管进屋等着,陆先生早晚会找过来的。”   闻亭丽却说:“我准备去药厂,待会陆先生再来电话,您就说我在药厂等他。”   在陆世澄的办公室里等了约莫半个多钟头,就听见有人上楼来了,那人很急,径直走到办公室门口。   闻亭丽等不及就开门扑到他的怀里,却听陆世澄「嘶」了一声。   “你受伤了?”   陆世澄把外套脱掉来扔到她身后的沙发上,再将里面的衬衣袖口扯高一点给她看。   他的右胳膊上有很大面积的一片擦伤。   闻亭丽心疼得倒抽一口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一定还有别的伤处,快给我看看。”   陆世澄眉头紧皱,一言不发由着她摆弄自己。   闻亭丽把他弄到沙发前,他便一头倒下。   闻亭丽找来纱布和药瓶要给他上药,他就举起胳膊乖乖让她擦。   她找到冷水和帕子给他盖在额头上降温,他明知自己并没有发烧,也随她把自己的额头弄得水津津的。   可当她开始一粒粒解他的上衣扣子,准备帮他察看肩背和胸腹有没有枪伤时,他的终于憋不住了,笑着捉住她的手:“我没事,刚才我是装的。”   他笑得很开心,很满足。   “你怎么这样!”她都快担心死了,他还同她闹着玩。   陆世澄把她搂在怀里:“对不起,我只是……”   他只是贪恋这种被她全心全意呵护的感觉。   她瞬间就原谅了一切,目光细细在他脸上摩挲:“真的没事?”   “真的没事。”他亲吻她的耳朵,“这几日很担心我?”   “担心得觉也睡不着,怕你出事,更怕你回不来。”   “我答应了回来,就一定会回来,只要有一口气在,爬都要爬回来见你的。”   闻亭丽捂住他的嘴:“这样的话只许说一次,以后不许说了。”   “好。”他什么都答应她。   他的呼吸热热的,烫着她的掌心。   那异样的热度……闻亭丽狐疑地摸摸他的额头,没在发烧,余光瞥见他的上衣被她解开了一半,这才醒悟他的呼吸为何这样烫,她有点懊恼,更有点赧然,刚才自己真是太急乱。   她矜持地垂下眼皮,讪讪地想要帮他把扣子重新扣上。他却躲开她的手,自顾自起身站到一边扣衣扣。   这方面,他素来是绅士和守礼的,那些新式风气,他一点也没沾染上,他有他的原则。哪怕两个人感情这样深了,也是发乎情止于礼。   她忍不住偷瞄他的侧脸,看见他的耳根子全红了。   陆世澄一个人对着窗外静了好半晌才算恢复神色,回来问她:“饿不饿?我让饭店送点吃的才来。”   他一回来,她的胃口就回来了,他们俩头挨着头坐在一起吃,她吃得比他还多。   饭后喝茶的时候,闻亭丽低声问他:“那日你答应帮忙的时候,也没仔细追问那些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你心里就一点疑惑都没有吗,你知道他们是做什么的?”   “知道。”陆世澄看着茶杯里的茶叶,“厉姐也好,邓院长也罢,她们都是帮过你的人,你的长姐就是我的长姐,你要保护的人,就是我要保护的人,这方面我是没有原则的。”   闻亭丽倏地捂住自己的脸。   陆世澄含笑凑到她面前察看,她不肯把手从脸上放下来,身子一会儿转到这边,一会儿转到那边,只管躲着他的眼睛。   冷静了很久,她的声音从指缝里传出来:“陆世澄,我有点爱你。”   “「有点」?你把手放下来,看着我的眼睛说。”   闻亭丽把手放下,望进他的眼睛里:“陆世澄,我很爱很爱你。”   他这才把她拉到自己面前,深深吻她,窗外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他们走到窗外查看,原来是药厂的货车在那里起货。   路灯下,能看见一箱箱的药品被搬到车上。接下来,它们就会被送往急需药品的地方。   闻亭丽心里油然而生一股自豪之情,国难当头,人人都在尽自己的一份力。   当初收购这片废墟时,许多人都笑陆世澄是败家子。但他毫不在意,按照自己的蓝图,在废墟上一点点建设了这座新式药厂。   到了紧要关头,它又以一种毫不张扬的方式,默默为国效力。   她欣赏他的为人,喜欢他的作风,任何时候,他都没有叫她失望过。   陆世澄两手撑着栏杆出了一回神,忽道:“知道吗,看着这些货车游龙一般陆续出发,我总觉得那是我母亲生命的延续。”   她懂他的意思,坚持了这么多年,他终于代他早逝的母亲实现了当初的抱负。   但他还是觉得遗憾,因为母亲无法亲眼看见这一切,逝去了就是逝去了,凭他怎么努力,也回不来。   她欷歔,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不可弥补的遗憾,能做的无非是抓住拥有的一切,珍惜每时每刻。   她下意识握紧他的手,陆世澄太聪明,立刻就反握她的手。在这漆黑的夜里,他们并肩站在一起,就像两株相连的树。   可是,当他们想再说点什么时,却只是缄默,时局的艰难,让两个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   ……   当晚,陆世澄送闻亭丽回家,很晚才回到陆公馆,邝志林在书房等他。   “出什么事?”邝志林心事重重迎上来。   陆世澄有点疲惫,揉了把自己的脸,坐下来思考,这趟去北平救人,他在一个很偶然的场合下,看到陆克俭跟几个日本军官走在一起。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所以想尽快核实清楚。   如果是真的,他想,陆克俭大概是疯了。   一条丧家之犬,为了夺权、为了报复他和陆家,居然情愿跟一帮侵略者虚以委蛇。   不行,他必须得在最短时间内查清真相,并及时采取行动。   邝志林听完整件事,不由惊怒交加:“这个败类!他以为自己还能当初跟白龙帮勾结那样借力打力、全身而退?这件事要不要告诉老太爷?”   陆世澄把脑袋靠在沙发上,仰起头,闭着眼睛。   局已经布置得差不多了,他相信陆克俭会一条道走到黑的。   至于祖父——这可是他老人家不分黑白拼死都要维护的小儿子,他很期待他老人家得知真相后的反应。   这样想着,陆世澄嘴边泛起一丝嘲弄的笑意。随即又沉默下来,他对祖父的恨意似乎比对陆克俭的恨意还要深,这使他都有点意外。   ……   战火迅速蔓延,天津、北平相继沦陷。   报上每天都有各类刺心的报道,走到街上,人人都愁云满面。闻亭丽和黄远山抱定一腔信念,争分夺秒拍摄《抗争》。   八月中的一个夜晚,刚睡下,忽然被远方的一声声隆隆的巨响所惊醒。   闻亭丽心里仿佛有预感,一骨碌就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楼梯口,周嫂也抱着小桃子出来了,在底下惶然地说:“大囡,我心里好慌,那是什么动静。”   “您别怕,我先打个电话。”   但她几乎是连滚带爬下了楼,不等拿起话筒,外面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深夜时分,这声音让人无比惊骇,闻亭丽白着脸上前开门。   陆世澄的脸色比她预想中还要难看,一进屋就说:“日本人开始攻打上海了,马上跟我去陆公馆。”   “好。”   闻亭丽上楼收拾行李,眼看周嫂还在发愣,厉声说:“您快进屋收拾东西。”   这种时刻,没时间想东想西,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去了陆公馆,互相之间有个照应不说,陆家的客轮就停在码头,随时可以往南走。   她急三火四帮小桃子拾掇行李,然后才上楼去收拾自己的衣服。   一家人刚在陆公馆安置下来,客厅电话响了,却不是找陆世澄的,而是找闻亭丽的。   “是我,闻老板。”是谭贵望,他的嗓子急得像是要冒烟,“别怪我冒昧,你家电话没人接,我猜陆公子把你们接到陆公馆去了,师父她——”   闻亭丽心房一抖:“出什么事了?!”   “战防就在斜坡路附近,刚好离秀峰不远,师父一得知这消息,就开车去了公司,月姐根本拦不住她。我想,师父肯定是放心不下那些摄影机和胶卷,我马上出发去追她,但我怕……”   闻亭丽二话不说就撂下电话往外跑,一边跑,一边不忘检查手包里的手枪。   “去哪?”陆世澄急忙拦住她。   “去找黄姐,她一个人去了秀峰,我得把她带回来。”   许管事等人面面相觑,那附近正在打仗,闻小姐这是不要命了。   陆世澄却毫不犹豫地扣住闻亭丽的手:“我同你一起去。”   他们上车出发。   越往前走,街上越乱,远处的炮声像雷声轰隆作响,老人小孩的哭声不绝于耳,华界的居民成批成批往租界跑。   陆世澄神色异常冷峻,闻亭丽也是咬牙切齿看着这一切,这美丽的都市,可爱的人,热闹的街口,她的家!一夜之间,全变了!   她恨透了侵略者!恨透了这暴行!恨到胸膛似要炸裂,恨到眼睛赤红!   陆世澄一路开得飞快。   距离秀峰越近,前方的炮弹声越密集,那是死神的叩响,闻亭丽整个身子都绷成一团,当初她们之所以把公司租在那附近,就是图它租金便宜、场地也够大。没想到,恰恰因为它身处边缘地带,战火率先从那边燃起来。   突然间,前方的天空窜起一团浓烟,那是——   闻亭丽瞳孔一缩,不要!她脸色苍白,喉咙发紧,死死攥住陆世澄的衣袖不放,等不及他将车停稳,就慌里慌张跳下去,结果因为没站稳,结结实实向前扑倒在地。但她顾不上疼,连滚带爬往火光里跑去。   在这巨大的火舌面前,她的力量太渺小了。   短短几秒钟,秀峰已被一片火海吞没。   “不——”对着熊熊火光,她绝望地哭嚷起来。   她想哭,想骂,想杀人,想随手找到些什么去把火扑灭,在巨大的情感刺激下,她彻底丧失了理智,横下心就要往里面冲,却被陆世澄一把抱在怀里。   她在他怀里放声大哭。   全完了。她的《抗争》胶卷,她当初费尽千辛万苦保下来的摄影器材,她和同伴们一砖一瓦砌起来的摄影棚!   她的雄心壮志!   听着闻亭丽哀戚的哭声,陆世澄喉结滚动,痛惜地将她抱在臂弯里,不断摩挲着她的后脑勺。   但他知道,这时候不论自己做些什么都无法安慰到她,忽听见那边传来「哗啦啦」一声巨响,有两个人咳嗽着从里面跑出来。   竟是黄远山和谭贵望。   黄远山不知从何处找来一片巨大的旗帜,狂乱地挥舞着旗帜向外冲,缓一口气,扭头又要往火海里闯。   谭贵望跌倒在地,不及再追上去。   “黄姐!”闻亭丽不由分说冲上去抱住黄远山的腰。   黄远山力气大得出奇,刚抱上去,就被甩在地上,陆世澄追上去死死拽住黄远山的胳膊:“黄姐,不能进去,你会没命的。”   “没命就没命。”黄远山声嘶力竭哭起来,“那是我的命啊!我的电影,我的秀峰!我还有什么希望,我要跟这帮侵略者拼命!”   闻亭丽潸然泪下,陆世澄费了好大力气,将黄远山连抱带拽拖到车边,谭贵望这时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了,急忙帮着把黄远山往车里塞。   前一秒,黄远山还在激烈挣扎,后一秒就毫无声息了,闻亭丽凑近一看:“不好,黄姐厥过去了,得赶紧去医院。”   黄远山面如金纸,额上温度滚烫,路上,闻亭丽帮她检查,才发现她的胳膊和腿都烫伤了。   闻亭丽急得直掉眼泪,好在没一会,路易斯就赶到了陆公馆。然而,用过药打过针,黄远山的高热却丝毫未退,牙关咬紧,肌肉也异常紧张,需要两个人合力才能把她按住。   路易斯把一块软毛巾塞到黄远山的嘴里,又弄了几个冰袋盖在她的腿上和腋窝里帮助降温,越处理,路易斯的面色便越难看:“她的情况相当不好,我担心会发展成喉痉挛。”   闻亭丽脑中一空:“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她的情况比我预想中还要糟糕,或许是情感上遭受重大创伤所致,又或者是刚才在火海里的时候吸入了大量的浓烟。总之是临床上一种非常罕见的情况,我姑且给她再用一剂镇静剂试一试。”   要用的药只有红十字会医院有,陆世澄动用一切办法去把药调来。然而用完第二轮药,黄远山的情况丝毫不见好转,甚至嘴唇颜色都有点不好看了。   谭贵望急得蹲在墙角抱头痛哭。   闻亭丽顾不上伤心难过,两手交握在一起,默默抵着自己的额头,这让她看上去像在祈祷,实际上,她的脑筋正飞快转动。   她毫不怀疑路易斯的话:再这样下去,黄姐会没命的。   她的心,顷刻间被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比这世上的任何人都害怕失去黄姐。   可是最好的大夫已经在这里了,最好的药也用了,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   不,她想,也许大家的思路一开始就错了,心病还须心药医!   黄姐对电影的热爱,堪称至纯至性。就像鱼儿离不开水,黄姐也离不开电影,秀峰的被焚,对黄姐的打击无疑是致命的。   或许,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尽快帮黄姐重新建立信念……   想着想着,闻亭丽猛然抬起头,意外发现陆世澄一直在边上静静望着她。   “需要我做什么?”   闻亭丽莫名感动,握紧他的手:“我想马上接几个人到陆公馆来。”   ……   很快,曹仁秀、顾杰、小田、李镇、柯庆和玉佩玲来了,就连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的月照云也赶来了。   大家聚集在房门外,无比担忧地望着房内床上的黄远山。   闻亭丽跟大伙低声交谈几句,众人微微颔首,闻亭丽回屋半蹲在黄远山的床边。   “黄姐,你看,大家都来看你了。”一开口,眼泪就模糊了她的视线,“所有人都在,没有一个舍得离开,大家都等着你醒来带我们拍电影,你知不知道,你是秀峰的主心骨,公司被烧还可以重建,你要是倒下了,秀峰就迎来了真正的灭顶之灾。”   屋内外响起一片低低的抽泣声。   玉佩玲哭得妆都花了,冲到床尾说:“黄老板,你什么意思,好不容易把我从华美挖过来,才拍完第 一部片子,你就要撂挑子吗?!我还等着你帮我量身打造下二部呢,你快给我醒来,真没想到你这样不负责任!”   梅丽莎护士刚好端着托盘从外面进来,看见这一幕,吓得忙要把玉佩玲请出去,闻亭丽却冲她直摇头。   李镇原本只是低头不语,被玉佩玲的话所触动,抬头红着眼圈说:“黄老板,那回你来苏州找我,我对你避而不见,你不惜三顾茅庐,对我拍胸脯说誓要创办一家与众不同的电影公司,我被你的志向和魄力打动,毅然辞掉报社主编的工作加入秀峰,我没看错人,《春风吹又生》《双珠》《天堂花园》……   每一次你和闻老板都能出奇制胜,跟你们在一起做事,我李镇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现在呢?一场火就把你打垮了?你要是就这样醒不来了,我第一个瞧不起你!”   床上的黄远山依旧昏迷不醒,眼角却无声无息滑落一行泪。   闻亭丽心弦一颤,忙凑得更近一点:“我知道你能听见,黄姐,你听我说,秀峰是被一把火烧毁了。但我们秀峰人还在,我相信只要大家不走散,一切都可以重来。   大不了我们先往南走,去武汉、去重庆,再不然就去香港,高筱文去香港的时候,连个鸡蛋都不会煮。如今她那间小公司已经办得像模像样了,可见只要开了头,万事都难不倒我们。”   她抹了把眼泪:“你想想,秀峰刚成立的时候,全公司只有我和你两个人,连一个像样的办公场所都没有,再看看现在,我们身边聚集了那样多的新鲜力量,大家都等着你带我们往前走,黄姐,你听见了吗——”   突然间,路易斯惊喜地说:“她好像真的能听见,梅丽莎快过来,病人的肌张力已经不那么高了,快给她喂药。”   闻亭丽惶然退到一边。这一次,药喂下去没多久,体温就有了下降的趋势,闻亭丽喜极而泣,与大伙相拥在一起。   再过一个钟头,黄远山的情况进一步好转,闻亭丽脱离般软倒在床边的椅子上,等情绪稍平复,她开始有条不紊地部署迁移事项。   公司没了,当务之急是公司员工们的生计问题。   “等到黄姐情况再稳定些,我们就动身。愿意跟我们去香港或重庆的,请举手。不愿意走的话,秀峰也绝不勉强,我会额外支付一笔遣散费。”   众人齐刷刷举手,只有编剧部经理柯庆例外。   他没好气地说:“一大家子都在乡下,拖家带口地逃难不方便,我打算回乡下避一阵,再说我对当前的战局颇有信心,就不跟你们凑热闹了。”   闻亭丽不容分说从包里取出一沓银元塞给他,足有四百块之多。   “这——”柯庆的表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秀峰从不亏待自己人,您为公司效力这么久,这是您应得的补助,快拿着,家里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呢。当然,将来柯先生再想创作电影剧本,欢迎您随时联系我们。”闻亭丽笑吟吟地说。   柯庆赧然点头。   陆世澄仰头望望天花板,没忍住又朝那边看去,他早说过,闻亭丽的灵魂是金灿灿的,秀峰的被焚,对她造成的打击一定不小,但她撑住了。在这方面,闻亭丽一向有着惊人的自愈能力。   邝志林看在眼里,由衷感叹:“闻小姐跟黄远山这份交情,委实让人动容。说实话,从前我多少对闻小姐有点偏见,可是后来接触多了,越发欣赏闻小姐的为人处事,她真是、真是一位极有魄力的女子。”   ……   一夜之间,陆公馆成了一个临时收容所。   曹仁秀和顾杰等人刚安顿好,立刻把父母兄妹也接过来,吃晚饭时,饭桌边起码围了几十号人,弄得陆公馆嘈杂不堪。   这也没办法,眼下人心惶惶,租界毕竟相对安全些,尤其是陆公馆。   月照云等人只担心会打搅太甚,没想到陆世澄毫不介意。不仅管吃管喝,还让人把后楼的客房一一拾掇出来,以便众人当晚在陆公馆安置。   玉佩玲百忙之中不忘把闻亭丽拉到一边,打趣她:“他真是好涵养、好脾气,先前曹仁秀的姆妈不小心在书房门口吐了一地,那味道真是臭气熏天,陆世澄不但连眉毛都没皱一下,还帮着拿毛巾递水,这种时候最见一个人的真品性了……他要不是你的男人,我非把他弄到手不可。”   闻亭丽气笑:“你还有心思跟我开玩笑,赶紧去睡一会吧,在黄姐床边守了一整晚,眼圈都熬红了。”   平时玉佩玲排场极大,吃穿用度无不考究,动辄嫌弃这个、嫌弃那个。可真到了关键时刻,她却极讲义气,整晚忙前忙后,毫无怨言。   面对这群可爱的伙伴,闻亭丽心里时时荡漾着一股柔情,她同陆世澄商量究竟是去香港还是重庆,陆世澄毫不犹豫说:“香港。”   “怎么说?”   “香港的电影行业相对繁华些,别忘了你的《抗争》才拍到一半。” 第104章   动身前, 闻亭丽因为放心不下丁小娥等一众女工,连夜收拾了一大堆干净衣食,同陆世澄去夜校找她们。   女工夜校是秀峰当初用《春风吹又生》的票房收入所创建的, 之后「春风吹又生——女工基金会」在社会上筹集到的善款, 也都陆续投入在该校的建设中。   校方目前雇有十名年轻女教师,除了教女工读书认字之外,也负责给失业女工推荐工作,此外学校里面还建有食堂以及四十多间校舍,专供师生们吃住。   闻亭丽和陆世澄赶到时,学校基本不剩几个人了,倒是丁小娥和一位姓郑的年长女工还耽搁在宿舍里头,丁小娥正蹲在床边给郑姐喂粥。   “闻小姐, 陆先生,你们怎么到这儿来了?!可不敢乱跑,外头正打仗呢!”   闻亭丽急声问:“她们人呢?”   “都走了。”丁小娥心有余悸,“这一打仗,大家都吓得到处跑, 还好没多久, 那位姓刘的女状师带着一辆大卡车来了, 说是要帮大家迁到安全的地方去。”   亚乔姐!她居然比自己来得更早。闻亭丽感动地松一口气,有亚乔姐帮着安置, 倒也不必担心女工们会流离失所了。   丁小娥担忧地指了指床上的郑姐:“没想到临上车前,郑姐突然开始咯血,刘状师怕郑姐她受不了路上的颠簸, 就先把她安置在宿舍里, 说待会找个大夫过来瞧一瞧, 再想想接下来怎么办。”   “你呢?”闻亭丽握住丁小娥的手, “你怎么不走?”   丁小娥咧嘴一笑:“我不放心郑姐一个人。”   闻亭丽别过脸去,危难时刻,聪明人都顾着自己逃命,只有傻子才讲义气,可偏是这样的傻子格外可贵,让人心生敬意。   她回脸对着床上的病人轻声说:“郑姐,我们马上送你去看大夫。”   郑姐努力地把自己的脸转向床里侧,以免咳嗽的声气喷到闻亭丽的脸上。   “我这是肺痨哩,怕是治不好了,闻小姐,你们赶紧带小娥走吧,不要再管我,我已经够拖累人了。”   说话间,她愈发激烈地咳嗽起来,声音是「空隆」「空隆」的。   仿佛下一秒就要将肺叶从喉咙里咳出来,伴随着这刺激神经的声响,空气里开始弥散一种奇怪的气味。   郑姐愈发惶恐,将被子拉高盖住自己的脸,陆世澄将闻亭丽和丁小娥拨开,俯身把郑姐从床上抱起来,郑姐一惊:“不行,陆先生——”   她嘴边还有带血的唾沫星子,这一动,便蹭到了陆世澄的衣襟上,陆世澄却毫不在意,对闻亭丽说:“走吧,先把她送到惠群医院。”   丁小娥还在发愣,闻亭丽却极有默契地率先帮陆世澄打开宿舍的门,一行人匆匆到了陆世澄的车前,郑姐又开始挣扎:“这怎么好意思,会把您的车弄脏的。”   陆世澄不容分说把她放到后排的座位上,又掏出一块干净手帕递给丁小娥:“她出了很多汗,路上说不定会伤风,请你先帮她擦一擦。”   他是如此礼貌、细心、热忱,这回连丁小娥也不再拘束:“好。”   闻亭丽从头到尾没说话,只甜蜜地凝视着陆世澄。车走了一段,闻亭丽问丁小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丁小娥恻然:“不知道,等郑姐安置好,我兴许一个人回乡下老家。”   回乡下老家?那个对丁小娥的死活从来不闻不问的老家?   闻亭丽几乎可以想见丁小娥接下来的命运。   “要不你跟我们一起去香港,到香港后,我们公司需要人手,不如你来帮我。”   “我?”丁小娥受宠若惊,“我能帮上闻小姐什么忙?我连大字都不识几个,我不行的。”   “你行的。”闻亭丽苦笑,“你不识字,并非因为你学不会,而是你的生活环境自小没给你识字的机会,你跟着曹小姐她们好好学,相信不出三个月就会上手的。”   丁小娥仍有些踟蹰:“我……我真的行吗。”   “真的行,假如你肯来帮我,我会非常高兴的。小娥,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的为人。”   闻亭丽的语气是那样真挚,丁小娥的表情由疑惑不安,一下变为欣喜:“好,我听你的,我跟你们一起去香港。”   惠群医院因为地处法租界,暂无战火侵扰的可能,把郑姐安置在此处养病,是最理想的选择。   大夫收治郑姐期间,闻亭丽给刘亚乔打电话告知此事,也省得她冒着危险再跑一趟。   用过药后,郑姐的情况稳定下来。   闻亭丽和丁小娥都松了口气,闻亭丽悄悄去账房处帮郑姐缴纳全部医疗费用,没想到陆世澄早已提前缴过了。   丁小娥还想再陪郑姐一会,说好了过两个钟头闻亭丽再来接她走。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疲惫地把头靠在陆世澄的胳膊上,两个人许久没说话。   但沉默中自有一种会心的默契,她无聊地抓着他的手,一根一根摆弄他的手指。   路过慈心医院时,闻亭丽无意间一抬头,突然浑身一震。   “怎么了?”陆世澄立刻就察觉到了。   “我好像看到一个熟人了,但是——不可能。”她摇摇头,“肯定是我眼花了。”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七上八下的,一回陆公馆,就向陆世澄借用他的书房,在他疑惑的目光里,进书房反身把门一关,拿起桌上电话给刘护士长打过去。   “向之姐,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闻亭丽吞了吞喉咙,“刚才我好像在慈心医院看到邓院长了,会不会是我看错了。”   刘向之沉默片刻,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你没看错,她老人家是回来了。”   闻亭丽骇然,她老人家这个时候怎么会回上海来?上海随时可能会沦陷,万一这期间邓院长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不,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会有多危险。   却听刘向之带笑说:“这会儿邓院长就在我身边,她老人家想跟你说几句话。”   “亭丽。”电话那头传来久违的声音。   “邓院长?!”闻亭丽心怦怦急跳,“您真的回来了,您怎么这时候回上海?!太危险了!”   邓毅以亲切的语气说:“是,刚回来,我都听向之说了,这一年多来你成长得真快,听说你拍了很多部新式电影,还成立了帮助女工基金会?”   闻亭丽除了抹眼泪,什么也说不出来。   邓院长忽然叹口气,沉声发问:“我还听说,你们的秀峰电影公司刚被烧毁了?”   “是,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公司被烧毁了,我们人还在,我和黄姐准备去香港重头再来。”   “好好好。”邓院长欣慰叹气,“院长真为你感到骄傲,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已经足够坚韧,相信往后很难再有困难能够打倒你……”   “可是您呢?”闻亭丽不死心地说,“您真的要留下来吗?”   “这是我的使命,这场保卫战,需要我这样的人留下来出力,我们的战士和病患也需要慈心医院做后援。”   她用调皮的口吻说:“就像你,如今秀峰和电影也成了你的使命和你肩上的重担,对不对?”   “可是当年您受了那么重的伤,您的手,如今都好了吗?”   “能做一些简单的手术了,会恢复得越来越好的,别忘了,手术室就是我的战场。”邓院长的语气是那样振奋和轻松,全然听不出任何伤感的况味。   默了默,邓院长带着笑意说:“亭丽,后会有期。”   闻亭丽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后会有期——   对着邓院长,这四个字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她害怕,害怕这一别,就再也没有重逢之日。   她永远不会忘记两年前那个初夏的夜晚,她因为走投无路,冒冒失失到邓院长的办公室去求她老人家帮忙,危难时刻,邓院长毫不犹豫拉了她一把。而现在,她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邓院长以身赴险。   她心如刀绞,泪如雨下,却竭力用轻松的语调说:“后会有期。我只有一个请求:您和向之姐务必保重自己,我也会保重自己,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我们会笑着重逢的。”   “好,院长答应你,我们共同期待那一天的到来。”   挂断电话,闻亭丽扶着书桌滑坐到地上,捂脸痛哭起来。   这座城市,留下了太多宝贵的回忆,留下了太多值得她牵挂的人。她尤其放不下邓院长和向之姐,如果不是秀峰被烧没了,而她那部付出无数心血的《抗争》才拍到一半,她是绝不肯走的。   但,诚如邓院长所说,这是她们的使命,她自己,也有使命。   不知道是不是陆世澄有所交代,这期间没有一个人过来敲门,她可以尽情地释放积压已久的情绪,无所顾忌地大声哭泣。   哭到筋疲力尽,哭到浑身脱力,哭到胸口发胀,她才觉得轻松一点,把头埋在膝上,疲惫地闭上眼睛,休息了许久,用帕子将眼泪抹干净,重新抬起头,若无其事起身出去。   一出去,她便平静地将玉佩玲顾杰等人找过来:“都准备好了吧?我们要出发了。”   生活总要继续,而她的过人之处就在于此,不管发生什么事,总能在最短时间内调整好自己的状态,以崭新的面貌重新出发。   ……   邹校长忙着部署务实女子中学往南迁移的事,暂时还不能走,听到消息,带着燕珍珍和赵青萝赶到码头上送别。   码头上人山人海,一眼望去都是忙着逃难的百姓。   闻亭丽与她们站起一起,时不时被人撞一下。幸而四个人始终紧抓着对方的手,才不至于被冲散。   燕珍珍和赵青萝在路上说好了不哭,可是一看到闻亭丽,还是不受控制地哭成了泪人。   闻亭丽心酸地想,自己刚转到务实女子中学时,燕珍珍和赵青萝给予了她多么大的友善,那段时光几乎是粉红色的,校园里常常能看到她们三人结伴而行的身影,还有高筱文,四个人这份坚不可摧的友谊,一百年都不会褪色。   今日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见面,她一左一右拥抱着她们,三个人的汗与泪融在一起。   “别哭了,孩子们。”邹校长神色愀然,“还记得务实的校训吗?第一项就是要乐观。眼下就是最需要乐观精神的时候,校长坚信,这场仗我们一定会打赢的。”   “校长……”三个人集体发出呜咽声,像是小狗受了伤,三颗脑袋齐齐转到邹校长面前。   邹校长一脸疼惜地将学生们搂在自己怀中。   不管怎么说,这次上海各大学校的内迁行动,路上有大批师生互帮互助,邹校长绝不孤单,而赵青萝和燕珍珍,因是随着父母一起走,想来也不至于流离失所,这样想着,闻亭丽心中多少安定了一点。   时间实在不早了,闻亭丽依依不舍离开她们上船,邹校长三个在码头上对着她摇手,就如当初她们送高筱文一样,迟迟舍不得离开。   上船后,闻亭丽进盥洗间脸上的泪痕洗干净,又出来,把行李箱从床底拖出来整理。   小桃子昨天虽然有点吓着了,但因为是第一次坐船,仍然很兴奋,拉着月照云、丁小娥几个在甲板上跑来跑去,忽然「咚咚咚」跑进来说:“陆先生来了。”   闻亭丽没抬头,继续蹲在行李箱面前:“正要去找你呢,你是哪间房?”   谁知陆世澄进来时,居然顺手把门虚掩上,这是少有的情形,她惊讶地仰头看着他。   他把她从行李箱前拉起来:“我有话要对你说,待会我就下船了,你们先走,我过些日子再走。”   “为什么?!”闻亭丽大吃一惊。   “一方面,我得处理陆克俭,另一方面,我得将大生药厂的设备都运出来才能走。你想,那地方在华界,厂子里设备又新,日本人早就虎视眈眈了,若被日本人侵占厂子,岂不完全违背我母亲建西药厂的初衷?我走可以,但必须把厂子里的设备和原料也都一起迁出去。”   这一说,闻亭丽就理解了,可她还是担心不已:“大概要耽搁几天呢?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陆世澄失笑:“没事的,上海要迁设备的又不是只有我一家,最近大量工厂都计划往重庆迁呢,今日还成立了「上海工商界南迁同盟委员会」,大家同仇敌忾,没什么好担心的。   你放心带他们去香港,我最多比你晚二十天到。对了,邝志林会比我先走,等他到了香港之后,你可以直接找他,记住了,任何时候邝叔都是值得信赖的。”   这下闻亭丽彻底放了心,可心底还是泛起浓浓的不舍,用胳膊环住他的腰身:   “有什么事我会找邝先生的。你最多比我迟二十天到,不许说话不算话。”   她蹲下去在行李箱里摸出一个小盒子递给他,“看看喜不喜欢。”   “给我的礼物?”   “嗯……”   陆世澄以一种相当珍重的态度打开盒盖,里面是一枚银亮的铂金指戒。   转动指环,就看到内侧镌刻着一行小小的字:you are the one for me.   他凝视着闻亭丽,心里充满幸福的感觉。   她催他:“快试试大小,哎哎,别戴错了,是戴在中指上的……”   他一试,尺寸再合适不过,这样戴在手上,每时每刻都能看见这枚指环。   他煞有介事把它再往指节深处再推一点,把手举高给她看:“好了,从此它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   两个人在舱房里腻了一会,陆世澄在床边走来走去,再三帮闻亭丽检查有没有落下什么,趁闻亭丽不注意,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大额支票悄悄塞进她的包里。   闻亭丽全不知情,不一会,船长过来说要开船了,陆世澄才一步三回头下船。   这回换他在码头上目送她,闻亭丽倚在船舷上遥遥望着他。   哪怕隔得这么远,她也确信他能看见她全部的表情,她将手指在自己的嘴唇上轻轻盖了一下,将这个无形的吻,轻轻朝他吹过去。   陆世澄果然低头失笑,又抬头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闻亭丽托腮与他对视,当真是鹤立鸡群,那样高挑漂亮,光是站在那儿,便自成一道风景。   终于,他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直至消失不见,闻亭丽无奈收回视线,依依不舍回了舱房。   ……   半个月后,客轮顺利抵达香港天星码头,隔着老远,就看见码头上飘荡着两条长长的红色横幅。   【热烈欢迎上海秀峰影业全体成员顺利抵达香港。】   【热烈欢迎著名电影明星闻亭丽女士、电影皇后玉佩玲女士、著名导演黄远山女士、著名作家月照云莅临香港。】   闻亭丽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弄来的这两条横幅,高筱文总是这样夸张,往往事还没办,先把声势摆足。   只一眼,她就在人堆里捕捉到了高筱文的身影,高筱文今日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超长连衣裙,头上戴着阔边帽,远远看着,好似一团移动的火焰。   她们刚下船,那团火便向她们直扑过来,先将闻亭丽抱了个满怀,又扑向担架上的黄远山。   黄远山休养了这些日子,精神状态好了许多,只是力气还未完全恢复,被高筱文强行搂在怀里,半晌出不得声,无力地举了举手,闷声说:“快放手,姓高的,一见面你就要谋杀我吗。”   大家都笑起来,因是战乱时期,码头上人多且乱,男女老幼个个困顿不堪,那种地狱般的景象看着让人心酸,最要紧的是人挤人,才说两句话,她们就被冲撞得站得站不稳,黄远山的担架更险些被人冲到地上。   还好高筱文带了几个朋友来帮忙,大家拼了半条命才护着一行人从人潮中挤出来。   高筱文的公寓在中环,房子不算大,豪华程度也与上海的高公馆没得比,但高筱文自己明显住得很开心。   在这里,她是女王,凡事她自己说了算。虽然每日辛苦奔忙,甚至担惊受怕,但那种成就感,绝不是当初在高家做「二等公民」时能比拟的。   等到饭菜摆上桌,高筱文豪情万丈在屋子当中拍了拍手:“诸位,让我们把国恨家仇暂时先放一放,今晚畅畅快快吃喝一回。”   闻亭丽到处找报纸,又忙着在屋里找电话。按理说,陆世澄十天前已经从上海出发了。   但时局瞬息万变,陆世澄随时可能会滞留在上海,她打到陆公馆,电话却迟迟没有人接。   若是他还在上海,陆公馆绝对有人接电话,只有全体离开了上海,偌大一间公馆才会没人。   这下闻亭丽彻底放了心,她猜,最多过个十天就能见到陆世澄了。   当晚,闻亭丽和月照云、周嫂、小桃子同挤在一张床上,旁边那张床则挤着丁小娥、玉佩玲和曹仁秀。   大家连翻身都有点困难,但大约是暂时远离了战火的缘故,晚上竟睡得空前实沉。   因黄远山还在病中,找房子的任务就落在了闻亭丽的头上,第二日一大早,月照云和丁小娥留下来照顾黄远山,高筱文开车带闻亭丽一行人出发了,顺便带她们参观自己设在香港永安百货的「傲霜」化妆品专柜。   高筱文没说错,她那间柜台生意好得不得了,闻亭丽站在边上看了又看,发自内心替高筱文高兴。   几人出来上车,高筱文说:“那日一收到你们的电报,我就开始马不停蹄看房子,你们这么多人,房间肯定不能少,同时还要兼备办公的职能,最佳选择是租下一整栋楼。但因为时局紧张,中环这样的办公楼租金比去年高了不少。”   “那怎么办?”   “别急呀,碰巧九龙塘那边有间小厂子倒闭了,老板正急着转租,有职工宿舍,我看了很满意,就是位置偏僻些,待会你们自己再看看行不行,不满意再另找地方。”   没想到闻亭丽一去就相中了。   整间厂子占地至少有五亩,前楼是一幢灰白的两层小楼,可供大家办公,中间的厂房已经被搬空了,天花板极高,将来完全可以搭建摄影棚。   后边则是一排低矮的平房,约有二十间,间间独立,用来做职工宿舍再合适不过。   宿舍的后窗种有大株大株颜色艳丽的鸡蛋花,味道极浓郁,一派南国景象,赏心悦目。   走廊尽头两边各有一间很大的公共浴室,可以各自做女职工浴室和男职工浴室。   租金固然是有点高,但对于目前的秀峰来说,算得上是一个四角俱全的场所了。   曹仁秀等人自是没话说,玉佩玲却多多少少有点嫌弃,这宿舍跟她在上海的洋房比起来,就如厕所差不多大小,最要命的是还没有单独的卫生间。   但她也清楚这时期能找到这样合适的地方已经不容易了。   在闻亭丽询问她意见时,便耸耸肩说:“先凑合住一阵吧,回头我自己再单独找地方住,月姐也喜欢清净。到时候我可以跟她一道出去找房子。”   闻亭丽随着她,自己很愉快地直接联络老板过来签合同,付款的时候,意外发现手包里多了一张二十万法郎的支票,愕然一看,是香港这边的银行户头,随时可以支取。   她甜蜜微笑,把支票轻轻塞回手包,另外拿出自己的钱付账。   搬好家,闻亭丽便同黄远山商量《抗争》补拍一事,公司遭了火灾,许多事得从头再来,为了尽快回血。   除了拍摄《抗争》,她们还计划同期抢拍一部《雁南归》,以保证票房收入。   但不管拍一部还是拍两部,首先要有一间像样的摄片场,在秀峰的新摄影棚搭建起来之前,最好的法子就是租。   租摄影场、租摄影机、租剪辑室——总之能省则省。   意见达成一致后,闻亭丽便马上联络本地的电影公司,消息传得相当快。第二天,就有两家公司主动联系她们。   第一家名叫兴发,由一位姓洪的本地商人创办,该公司在默片时代也曾拍过不少片子,后因经营不善而倒闭,如今专门靠租借场地和设备赚钱。   洪老板开的价格很合理,不管秀峰拍多少天,都按总价结算,且不需要另付押金,可是闻亭丽参观完这家摄影棚之后,心中很是失望,摄影机居然还是旧式的百代骆驼牌摄影机,灯光设备也太老了。   另一家倒全是一流设备,只是那并非是电影公司,而是一家名叫艾菲琳的外国胶卷厂,艾菲琳的老董事长名叫菲利普,毕生迷恋电影,后因不甘心长期去电影院买票看别人拍的片子,索性自己出钱在郊外搭建了一个玻璃摄影棚,同时还斥巨资购买了最新式的摄影机和炭精灯等设备,闲暇时招几个演员,拍一些风景纪录片和滑稽片自娱自乐。   老董事长去世后,这摄影棚便闲下来了,他儿子小菲利普不忍看着大笔资金闲置,干脆对外出租,联系闻亭丽的是该厂经理,名叫罗便臣。   闻亭丽对艾菲琳的摄影棚相当满意,谁知罗便臣一开口就是天价,租期三个月,租金是三万大洋,另需交一万大洋的押金。倘若拍摄期间造成任何损耗,需按市价赔偿。   谭贵望倒抽一口气:“这价钱都够重新搭一个摄影棚了。”   那洋人得意洋洋地说:“没办法,谁叫贵公司急着借场地拍片呢,目前本地只有两家有空档,另一家兴发想必也联络过你们了,他们那条件……   啧啧,总之,我们艾菲琳摄影棚是本地最good的一间,就连本地某些正规的电影公司都没有这条件,你们绝不会亏的。”   这些话,句句戳中秀峰的软肋,可她们再急,也没道理被人当作肥羊来宰,谭贵望还要与这洋人讨价还价,闻亭丽却笑吟吟将自己的名片放到桌上。   “罗便臣先生,请将我的名片转交给你们老板小菲利普先生,同时转告他一句话:租金,我们一个子儿都不会付,不过等到电影上映,秀峰可以考虑将一成票房收入分给贵公司。   当然,前提是双方合作愉快,若是中途发生龃龉,秀峰随时会终止与贵公司的合作。”   罗便臣瞠目结舌:“这简直是痴心妄想,我们小菲利普先生绝不会同意你的要求的。”   闻亭丽却不再同他啰嗦,起身潇洒而去,回去后,曹仁秀和田灵气呼呼将刚才的事说给玉佩玲等人听。   大家纷纷帮着出主意,黄远山却只问闻亭丽一句话:“到底行不行?”   闻亭丽莞尔:“行的,等着瞧吧。”   两天后,艾菲琳的老板小菲利普果然主动约闻亭丽去半岛酒店喝咖啡。   小菲利普年约四十,典型的英国人长相,经过两日的冷却,他的态度分明已经软化。   但面上还是冷冰冰的,一坐下来就用如鹰隼般的目光看着闻亭丽:“我也见过不少电影明星,别人都不像阁下这般精明,闻小姐真不考虑转行专门做生意吗?”   闻亭丽莞尔:“我就当菲利普先生这话是在夸奖我。”   小菲利普慢条斯理喝口咖啡:“你们中国人有句话:此一时,彼一时。香港不是上海,秀峰更不是上海的那个秀峰了。闻小姐,你提出的条件如此苛刻,没有哪家公司会答应的。”   闻亭丽神情悠然:“可我们中国人还有一句俗话:腹中有粮,心中不慌。秀峰虽是被迫迁来香港,但实力并未折损,黄远山导演、玉佩玲小姐、月照云女士,以及我闻亭丽,随便哪一位都可以独当一面,最可贵的是我们始终团结在一起,这就是秀峰「腹中的粮」,那日菲利普先生主动联系我们,不正代表您十分认可秀峰的影响力吗?”   菲利普哂笑:“我算是明白,闻小姐态度为何如此强硬,就因为我们艾菲琳是主动联系的那一方,所以你料定我会先低头?”   闻亭丽语气诚恳:“合作贵乎坦诚,从来没有输赢一说。我只是很确信一点,不管谁跟我们秀峰合作,都会收获至多。   因为秀峰成立至今,从未在票房和口碑上打过败仗,并且非常擅长与时俱进,这一点不只贵公司知道,本地其他电影公司也很清楚。”   可是说实话,秀峰比起黄金和华美那样的大公司,还差得远呢。就算是大名鼎鼎的黄金迁来了,也未必能在香港打开市场,说不定水土不服,闻小姐最好不要拿些空头支票来跟人谈条件,万一票房惨淡呢?我岂不是一个子儿都赚不到?还是实际一点吧,不要净提一些让人发笑的要求。”   闻亭丽但笑不语。   菲利普一拳仿佛打在棉花上,一时也没话讲,等了片刻,眼看闻亭丽仍是纹丝不动,只好板着脸说:“看来没什么好谈的了,再见。”   可是才过三天,艾菲琳那边就给闻亭丽这边打电话:“闻小姐,菲利普先生答应你的条件了。若您方便,请明天一早来我们公司签约,一切按照闻小姐所说的来办。”   满屋欢呼。   闻亭丽拍着胸脯笑道:“绷了这些日子,总算敲定了一件大事,今晚大家放松放松,我去买饮料。”   其实她想趁便在外头给陆公馆打电话,她到香港都十多天了,陆世澄还是消息全无。   最令她不安的是,昨夜她做了一个顶奇怪的梦,梦里她站在大生药厂的门口,明知道陆世澄就在办公室里等她,可是走来走去,就是找不见他那间办公室,最后她急得直喊:“陆世澄——”   惊醒时是半夜时分,她坐在黑漆漆的夜里直喘气,心房处空荡荡的,仿佛凭空缺了一大块。之后她再也没能睡着,暗想,今天无论如何要跟陆世澄联络上。   谭贵望和曹仁秀怕东西太重,忙跟闻亭丽出来,路上,谭贵望兴奋地问闻亭丽:“闻老板,你早料到艾菲琳的老板会同意我们的条件?”   “从你专业人士的角度来看,艾菲琳那间摄影棚条件好不好?”   “当然好啊,好得无可挑剔。”   “这样好的条件,却有整整三个月的空档期,说明什么?”   “他们的摄影棚并不像他们自己说的那样受欢迎?”   闻亭丽笑笑:“本地的小型电影公司无法接受小菲利普的开价,小菲利普也看不上这些电影公司的影响力,双方处于胶着状态,机器越放越不值钱,每年还得请人来维护保养,到头来损失最大的还是小菲利普。   好不容易有新的电影公司南下,还是秀峰这样有一定口碑的电影公司,你猜他还坐得住吗?一旦他主动联系我们,气势上就已经输了三成。”   谭贵望气笑道:“我说呢,亏他还那样傲慢,尤其是他手底下那个罗便臣,话里话外都是一副没听说过秀峰的语气,搞得我和小曹都快没自信了。”   “做生意的为了逐利,往往不肯泄露心中的真实想法,这也无可厚非,不过——”   闻亭丽扬了扬秀眉,“只要我们自己认可自己的实力,话语权便始终在我们自己手上。倘若明明是珍珠,被别人打压几句,就把自己当作塑料珠子贱卖,那才是人间惨剧呢。”   曹仁秀和谭贵望心服口服。   买完东西,闻亭丽在路边找了间电话局给陆公馆打电话,依然没有人接,打给邝志林的寓所,也无人应声,回去的时候小曹和谭贵望叽里呱啦讲个不停,闻亭丽一路只是沉默。   进屋后,曹仁秀大喊:“我们回来啦,闻老板买了好些菜,今晚有鱼和排骨吃了。”   可是众人并没有欢天喜地迎上来,个个脸色都极不对劲,就连平时最爱说笑的高筱文都很沉默。   闻亭丽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一眼瞥见月照云悄悄在那边藏什么东西,忙冲上去抢下来。   那是一份报纸,闻亭丽盯着上面的标题,半天都没动静。   “怎么了?”谭贵望和曹仁秀走到闻亭丽身后,一望之下,顿觉眼前一黑。   【昨夜大生药厂发生火灾,商界巨子陆世澄葬身火海。】   两人惊恐万分,一目十行往下看。   “昨夜,陆家名下大生药厂突然发生爆炸,现场火势凶猛,足足三个小时才扑灭,事后于现场找到十几名名男子尸骸,其中一位正是南洋鸿业的陆小公子陆世澄先生,据案发时的目击者声称,事发时曾看到陆世澄与那位前一阵被逐出家门的陆三爷争执。   故此推测另一具尸首很可能是陆克俭,尸首上的翡翠首饰残迹亦证明了这一点。至于剩下的十余名遇害者,正是日本军方的人——”   “起火原因仍在调查中,陆公子爱国心切,大生药厂由他一手创办,抗战爆发后,该厂已陆续为前线送去无数箱急救药品,日方对其早已虎视眈眈。   如今迁移工作尚未完成,陆公子便惨遭横祸,这分明是一场谋划已久的阴谋。本报痛惜不已,扼腕不已,呜呼哀哉!”   短短一篇头条新闻,字字诛心。曹仁秀生怕闻亭丽倒下,惶然扶住她的胳膊。   不料闻亭丽一脸轻松推开曹仁秀的手,笑着说:“假的,别信,这种假新闻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我都看烦了,真是讨厌。”   所有人都用担忧的目光望着她,月照云抹了下眼圈,上前扶住闻亭丽,闻亭丽抽出自己的胳膊:“好好地扶我做什么?月姐,连你也把这样的假新闻当真?”   她脸上堆满笑容,随手把买来的饭菜都堆在桌上,自顾自走到盥洗间去洗手。   黄远山和丁小娥亦步亦趋跟着她,闻亭丽一脸莫名:“都说了那是假新闻,我才给陆公馆打过电话,陆世澄已经在来香港的路上了。”   她不容分说把房门关上,可是紧接着,里面就传来「嘭」的一声闷响。   小桃子仿佛有预感,跑到门前拍打房门:“姐姐。”   众人慌忙把门踹开,就见闻亭丽倒在水池边,几个人七手八脚把她抬出来。刚好附近有家私人诊所,高筱文连拖带拽把大夫请到家里。   晚间,闻亭丽终于苏醒,醒来后对着天花板发了一阵呆,就要掀被下床,黄远山吓得忙按住她:“去做什么?大夫说你需要休息。”   “我没事。”闻亭丽看着黄远山, “不但我没事,陆世澄也会没事的,我认识陆世澄这么久,从来没看他不守信用。他一定会来找我的,黄姐,你相信我。”   黄远山喉咙直发紧,忙别过头去擦眼泪,她没敢告诉闻亭丽,不只《民乐晚报》刊登了陆世澄遇害的消息,《沪江报》、《大申早报》,甚至本地的《华商报》等权威报纸都陆续证实了这一消息。   《沪江报》上面甚至刊登了火灾现场的物品照片,有块手表已经烧得不成样子了。   可从那烧剩的金属圈形状来看,还是能认出是陆世澄常戴的那块,那是很独特的款式,她跟陆世澄也算打过多次交道,这一点她敢确定。   最可怕的是,就在刚才,董沁芳打来电话说,陆老太爷好像因为受打击太严重,已经一病不起,这消息目前还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但报上很快会刊登相关新闻。   她不敢想象,闻亭丽究竟要花多久时间才肯面对现实,接下来几日,没有人敢在闻亭丽面前提这件事,闻亭丽自己也绝口不提,她甚至不肯再接触报纸。   表面上,她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一大早就如约去找菲利普签合同,回来后便跟月照云讨论《雁南归》的剧本创作事项,下午又跟高筱文去跟本地几个百货公司的股东打麻将、学粤语、交朋友,席上妙语连珠,几位太太都对她一见如故。   晚上回来后,她又陪小桃子讲故事。   她是那样忙,忙到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忙到谁跟她说话都没空听。   有时候却睡得过分的早,不到八点就躲到房里睡大觉去了,不管谁敲门都叫不醒。   没人可以劝她,因为她是那样镇定自若。不发泄,不倾诉,所有的情绪都被她自己严严实实捂住了。   没两天,菲利普那边准备好了,秀峰这边便带人正式进棚补拍《抗争》,这下子,闻亭丽更有理由忙了,就这样过了一个礼拜,这天中午,菲利普那个叫罗便臣的经理突然跑进来说:“闻小姐,上海有人来找你。”   闻亭丽霍地起身,一不小心就踹翻了脚下的凳子。   “是一位很体面的先生,他在会客室等你。”眼前哪里还有闻亭丽的影子。   她以旋风般的速度跑到会客室,进去一看,脸上的惊喜之色瞬间凝固了。   不是陆世澄,那是邝志林。他看上去起码老了十岁,头发全白了,面色憔悴不堪,活像大病一场。   “闻小姐。”闻亭丽眼睁睁看着他朝自己走来,故人重逢,她却丝毫没有喜悦感,只有满腔的恐惧,邝志林开始对她说话了。   可是他的声音好像隔着一层厚厚的膜,听也听不清楚。   渐渐地,她好像听懂了一点:   还在找,陆家的族人也正想办法往上海赶,但基本上已经希望渺茫了。   是陆三爷跟日本人害的。   陆三爷早年在日本留过洋,认识一些日本军官学校的学生,上次日本人攻打北平,陆克俭凑巧认出了其中两人,他便以大生药厂为投名状,要求这两个日本人帮他将陆家在南洋的掌事权夺回来,事成之后,他回南洋执掌陆家,将陆家在上海的全部产业全部献给日本人。   事发当晚,陆世澄在厂子里指挥迁移事项,陆三爷带着一大帮日本兵去大生药厂找陆世澄的麻烦,大概是因为脱身无望,陆世澄便引爆了事先藏在库房里的炸药。   陆克俭和日本人当场被炸成肉块,但相应地,陆世澄也没能逃过一劫。等到邝志林闻讯赶到,现场已是一片火海。   所以报纸上没有写错,陆世澄真的死了。   但闻亭丽不信,一点也不愿意相信。   可对她说这话的是邝志林,这个人几乎是看着陆世澄长大的,他不会连陆世澄的东西都认不出来。   不,内心仍有一股强大力量支撑着她,她不相信他会食言,他从来没有对她食言过。   邝志林低声啜泣:“现在陆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我和程律师坚持不肯宣布澄少爷的死讯,陆老太爷目前已经无法理事了,而一旦宣布澄少爷的死讯,南洋那边立刻会引起大的骚动。   所以要尽量拖延,但我们都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现场没有一点痕迹能够证明澄少爷还活着。”   他强行打起精神,将自己带来的一个手提箱放到闻亭丽面前。   “这是澄少爷先前放在我处的,他担心自己坐船来香港的途中,闻小姐会有什么急事找他,就提前放了一笔钱款在我处,必要时一起汇给你。”   那似乎是很大的一笔钱,但闻亭丽的灵魂早已不知飘向了何处。   “另外,这是澄少爷的部分遗物,我想,闻小姐说不定想留作纪念,就一并带来了。”   「遗物」两个字,一下就刺激到了闻亭丽,她猛地转过头,定定看向箱子里的东西,一眼就看见了那块烧焦的手表。   “都在这里了?”   “什么?”   “火灾现场找到有关他的遗物,都在这里了?”   “是。”邝志林声音在发抖。   闻亭丽埋头对着皮箱翻找起来,翻着翻着,眼睛里突然迸发出异样的光彩:“他没有死!”   邝志林仿佛没听懂。   “我说陆世澄没有死!”   她的表情是那样冷静,两眼明亮有神,整张脸都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一边说一边举起自己的右手给邝志林看:   “出来前,我送了陆世澄一枚铂金指环,他将它戴在左手的中指,他告诉我,他会一直戴着它,而这堆遗物里没有这枚指环。”   邝志林满脸震惊地看着闻亭丽,但渐渐地,震惊被狂喜所替代。   “你是说——”   “是,他没有死,那具尸首不是他!他或许受了伤,但他一定还活着。”她紧紧抓住邝志林的手,语气虽然充分喜悦,却不失沉稳,“那天晚上的爆炸是他设下的一个局,他害怕暴露自己未死的身份被日本人所侦知。所以暂时不敢联系我们,他现在一定在赶来香港的路上!” 第105章   一个月后, 香港新世界戏院门前。   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逐渐笼罩大地,戏院也正式迎来了一天当中最繁忙的时刻。   这边霓虹灯刚刚点亮, 那边经理便指挥伙计们将一张巨幅海报挂到橱窗上面去,海报上印有闻亭丽和玉佩玲的照片, 二人各站一边,中间用大字写着硕大的《抗争》二字。   字迹颜色鲜红如血,活像是用一把利刃将她们从中劈开, 耐人寻味的是, 两位女明星的表情各有不同,故事性与观赏性皆强, 刚挂上去就吸引了无数人围观。   “快看, 左边这个是演《窈窕侦探》的傅真真!”   “什么傅真真, 那是闻亭丽, 傅真真只是她那个角色的名字。”   “对对对, 闻亭丽, 我好喜欢她的那部《南国佳人》。”   “哼, 我就不喜欢她,表演痕迹太重, 我看她不如玉佩玲多矣。”   “你胡说!闻小姐可是天生的演技派, 玉佩玲那种木头花瓶岂能跟她比。”   “你才胡说!玉佩玲早就转型成功了, 你没看她最新的那部《天堂花园》吗,当时电影院多少人都看哭了。”   戏院经理听得喜笑颜开:“诸位,先不要吵, 两位女明星这不是一起演戏了吗, 谁的演技更强, 到时候你们亲自来电影院品鉴品鉴不就知道了?”   闻亭丽坐在戏院对面的酒店大堂, 静静注视着这一幕。   她边上坐着小菲利普。   短短二十多分钟,海报下面已然挤得水泄不通,小菲利普看在眼里,不禁眉开眼笑:“闻小姐这海报设计得可真妙,电影还没上映就引起这样大的关注度和讨论度,看来将来不必发愁票房问题了,我这颗悬着的心,也总算可以放回肚子里了。”   闻亭丽将墨镜重新架到鼻梁上,笑笑说:“菲利普先生的中文说得越来越好了。”   “比不上闻小姐学习粤语速度之快,我最佩服闻小姐的一点,就是你比一般人都要懂得适应环境,聪明人之所以聪明,其优点恰在于这一点,我们人类总归是社会性动物。”   闻亭丽没接茬,只心不在焉看着窗外,   “闻小姐莫不是在等人?”小菲利普看看腕表,“你坐,要不我就先回厂里了。”   小菲利普一走,闻亭丽的脸色淡下来,看看时间已是六点整,等不及找侍应生要了当天的晚报,全神贯注地翻阅起来。   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连广告都要细细看上两遍才罢休。   今天报纸上倒是有熟人的消息,在一个很起眼的位置上写着【上海老牌织业世家子弟乔杏初先生正式宣布与妻子白莉芸女士离婚。】   对此,闻亭丽早有所闻,对于二人离婚原因,外界议论纷纷,莫衷一是。   该报却直接得出结论:“最大导火线莫过于乔家已是日暮西山,白家人不愿再与这艘‘破船’共沉沦,所以才要早点拆伙。”   闻亭丽漠然翻过报纸,她不关心这个,她只关心上海的情况。   别人不知道,她却知道陆世澄一定会安然无恙来找她的,这些日子,她以匿名的身份在香港发行量最大的几家报纸上日复一日刊登一则相同的广告。   【每天傍晚我都在香港格罗士大饭店酒店等你,从六点等你到十点钟,风雨不误——小橘子。】   这是独属于他们两个人的秘密,连邝志林都被蒙在鼓里。今天,她再次准时来到此地守候,看着落日一点一点西沉,眸子里的光线也一点点黯淡下去。   看来今晚又要失望了。   她消沉地用勺子搅着咖啡,桌子前方突然投下来一道阴影,有个人站到了她的对面。   闻亭丽缓缓抬眼,这人的手表和衣裤相当考究,分明是个家境富裕的年轻男子。   这使得她的心猛地一跳,忙不迭抬头看,可是马上失望了,不是陆世澄。   这个人她也认识,乔杏初。   她想起刚才那条报上新闻,据说一离完婚,白莉芸就潇潇洒洒独自去重庆办厂去了。   这个结局,令她对白莉芸刮目相看。   乔杏初指指她对面的椅子:“我可以坐在这儿吗?”   闻亭丽很随意做了个“请”的手势。   几年过去,乔杏初这个名字对她不再有任何意义,如今她看他的眼神,平淡得就像在马路上偶然撞见某个街坊邻居。   乔杏初眼中的情愫却要复杂得多,坐下来给自己点了一杯咖啡,却不喝,只是凝望着对面电影院的海报,确切地说,他在打量海报上的她。   今非昔比,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狼狈不堪从乔公馆跑出去的小姑娘,她的成功如此耀眼,哪怕是再不希望她过得好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当今这世道,想要做到这一步是极不容易的,作为一个占尽优势的富家子弟,他对此心知肚明。   他想由衷对她说一句“恭喜”,却有些开不了口。   他惭愧。   一想到他们乔家曾把她逼到走投无路的境地,就觉得刺心,他是帮凶之一,但凡她的个性稍微软弱一点,说不定早就葬身在社会的无情铁掌之下了,此次重逢,绝非他所愿,他原想继续保持缄默,却鬼使神差开了口。“我离婚了。”   闻亭丽没什么反应,他读懂了她眼中的事不关己,嘴边不禁浮现一丝苦笑。   才两年,就已经物是人非。他的初恋、他们乔家的风光时代、他的婚姻,统统都回不去了。   空气中流动着一股惆怅的气息,连闻亭丽也感觉到了,两个人各想各的心事,都在那儿怅望着夜灯下的人潮。   南国就是这点好,再晚,街上也不会冷清,可是这种热闹对于寂寞的人来说,并非是一种心灵慰藉,反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刺激。越走到热闹的人群中去,这种寂寞感就越浓重。   像现在,四周笑语喧天,唯独他们这张桌子一片岑寂,仿佛有一堵看不见的墙,把他们两个跟周遭热闹的氛围隔绝开来,他们没办法融入进去。   沉默了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乔杏初终于把视线转回她脸上:“保重。”   他走了。   闻亭丽举起咖啡杯,对着他的背影自顾自喝一口,不是不感慨的,好歹也是在她生命中短暂停留过的男子,只是那段时光在她心里已经模糊得不成样子了,自然也就激不起什么感慨。   喝下这口咖啡,就当作是纪念那个曾经青涩的自己吧。   刚放下杯子,桌面上落下一片阴影,又有人来了。   闻亭丽倏地抬头。   孟麒光。   嗬,今天是什么日子。   孟麒光直截了当拉开椅子在她对桌坐下。   这就是他跟乔杏初的不同之处,他霸道得多。   “这么巧。”   孟麒光招手叫侍应生过来点了杯茶。   “在等人?”   闻亭丽“嗯”了一声。   孟麒光没有追问她在等谁,而是在对桌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闻亭丽没办法忽视这种略带侵略性的目光。   “孟先生是路过香港,还是打算在这里落脚?”   “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   “上海沦陷了,我又不想躲到法租界里做寓公,所以准备去美国。”   对上闻亭丽微讶的目光,他的口吻越发随意:“我这人,一向是没什么原则的,生来是冒险家,哪里有好机会我就往哪里走。”   是,这很符合他一贯的作风,他是彻彻底底的投机主义者,不论身处什么世道,他都不会让自己过得不好。   “不过——”他意味深长望着她,“若是我在香港找到了要找的人,我也可以不走。”   闻亭丽并没有接茬,而是另起话题:“宝心最近怎么样?我最近刚换了住址,还没来得及跟她写信跟她联络。”   “很不错。”孟麒光漫不经心看向窗外,“在学校适应得很好,这学期还成功申请到了奖学金,但由于跟家里断了联络,手头一直不算宽裕,往往一天只舍得吃两顿,早上是面包配牛奶,晚上是牛奶配面包。”   闻亭丽忍俊不禁。   “她不肯接受我和她母亲的帮助,说是要自力更生,但她对国内的战况一直很关注,打定主意一毕业就回国效力,对了,你该知道她现在不叫乔宝心了。”   “嗯,她的新名字叫江明。”   宝心还告诉她,将来回国之后,不会再踏入乔家大门一步,离家出走的这一步路,宝心走得相当彻底。   说起来,这两年人人都有变化,有的人改头换面,有的人开疆辟土,有的人风光不再,而宝心,算是其中变化比较大的一个,从名字到性格,都与过去的自己做了道别。作为好朋友,她由衷为现在的江明感到骄傲。   只是,一说到宝心,不禁让她想起上海的那些人和事。   “我才知道沁芳姐去了重庆,出来的时候太急,也没与她好好道个别,我很关心她的近况,一直在等她联络我呢。”   “对,董小姐带着她们欣欣百货的全体员工一起去了重庆,预备到那里之后再新建一家欣欣百货。”   “带上了全体员工?”   “确切地说,连同员工的家属在内,一大帮人,浩浩荡荡从上海逃出来。董小姐宣称自己只要有一口饭吃,就绝不会亏待手底下的老员工。”   闻亭丽笑叹:“沁芳姐真有魄力。”   “人人都有结局。”孟麒光再次将目光转向她,“你呢?”   闻亭丽不响。   孟麒光瞥一眼她手边堆起来的报纸:“陆世澄还是没有消息?”   杯子里的咖啡已经空了,闻亭丽招手再点一杯,孟麒光看着她慢慢饮啄着那淡褐色的液体,牵牵嘴角:“这些日子,你天天晚上在这里等吗?”   闻亭丽依旧不作声。   “有没有想过,陆世澄如果还活着,一早就来找你了。你这样一个聪明人,为什么就不肯接受现实。””   闻亭丽露出微愠的神色:“现实,什么叫现实?!”   孟麒光不再发言,而是垂眸盯着自己面前的茶,一改平日玩世不恭的态度,面上透出一种罕见的严肃,过片刻,他自嘲地摇摇头:“其实我又何必劝你,我自己不是也一直在等人?”   他默然良久,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盒子放在桌面上,“找了快两年,至今一无所获。要是哪天见到这个人,她一句话就能决定我是留在香港还是去美国。”   盒盖打开,里面是一枚硕大无比的钻石戒指。   “可惜我这位朋友一开始就对我抱有偏见,也总是怀疑我对她不是真心,她却不晓得,人是会变的,当初不较真,不代表后来不较真,假如某天有机会,我一定要亲口告诉她:我喜欢她,这份喜欢现在并没有掺杂别的,只为她这个人。假如她肯接受我,我会让她成为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说完这话,他极缓地抬眸看向闻亭丽,目光深澈得像能看进闻亭丽的心里。   “闻小姐,你说我能找到这个人吗?”他一语双关问她。   闻亭丽无动于衷望着那枚戒指,那晶亮的光芒真是动人心魄。   对于孟麒光来说,这无疑是最真诚的一次表白。   但她的心毫无波澜。   “不,我想,孟先生应该还没有找对人。”她对孟麒光摇摇头,用同样诚挚的口吻说,“或许你和你这位朋友并没有你想象中合适,甚至你们的观点里存在永远磨合的地方,这导致她从来没有考虑过接受你的心意,与其无望等待,不如及早去找另一个真正跟你心灵相契合的人。”   聪明人从来不需要把话说得太明。孟麒光哑然片刻,把视线挪向窗外,戏院海报里的闻亭丽仿佛也在对这边微笑,一个是对面活生生的她,一个是画报里的她,一个在玻璃窗内,一个在玻璃窗外,亦真亦假,如真似幻。   他在心里苦笑,尘世间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绮丽的梦罢了,身为梦中客,又何必太较真,他轻笑:“你劝我别太执着,你自己呢,你打算在这里等多久?三个月?一年?两年?假如到最后你也没能等到陆世澄,你会不会后悔自己当初跟他在一起过,他只陪了你这么短的一段时间。”   “不,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我只会庆幸自己跟他有过这么美好的一段,我会带着这份宝贵的记忆,好好地、用心地生活下去。”   孟麒光忽然有点醒悟了,她的性格底色跟他是如此不同,生活于她,就像是一场不计较得失的旅行,不管沿路发生什么事,在她眼里都自成一道风景,她会从一桩桩好事和坏事中汲取养分,然后带着一颗无畏的心继续前行。   人人都说他孟麒光活得潇洒,这样一看,他何尝真正潇洒过?大约她说的真没有错,他们两个从头到尾都不是一路人。   他不无嘲讽地看着倒映在玻璃上自己的脸庞,是时候该动身去美国了,他孑然一身,没什么好留恋的。他从裤袋里拿出钱结了账,临起身时,却又站定了脚:“我会在香港逗留一段时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随时可以找我。”   闻亭丽默默注视着他洒脱离去的背影,他永远不会直白地对她说一句:“闻亭丽,我喜欢你。”   哪怕在表白心迹的时候,这个人也是处处有保留、处处懂得为自己留后路的,这样即使被她当面拒绝,他也能保留自己的尊严。她微喟,他还是太过精明和懂得自我保护,女人跟他在一起,永远不会发自内心感到放松。   也许是她太挑剔了,她自省地想,毕竟被陆世澄那样的男子爱过之后,稍微次一等的爱情已经不能满足她的心。   这时候,大堂门口有人推门进来,带进来一阵夜风,很清爽,莫名让人想起上海的春夜,突然之间,她刻骨铭心地想念起陆世澄来。   在上海,曾经有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她和陆世澄在一起吃饭、说笑、谈心,他们无话不谈,也接吻,也拥抱……   那令人怀念的日日夜夜。   寂寞再次袭上她的心头,又有人过来了,可不等闻亭丽充满期待再次抬头,就听到侍应生礼貌地说:“小姐,我们茶座准备打烊了。”   原来她不知不觉坐到了十点钟。   闻亭丽走到街上,霓虹灯闪闪烁烁,街上的行人不见少,都是来戏院看电影的。   她戴着墨镜和帽子,倒也不必担心自己被人认出来,她踽踽独行,思绪不知不觉飘去了很远的地方,身边有人在叫卖什么,她也没在意,不曾想有人追上来,一束花从斜刺里伸到她面前。   这似曾相识的一幕,叫闻亭丽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急忙回头,却是一个花童。   “小姐,买花吗?”   闻亭丽怅然若失,当然不会是他,茫茫人海,难不成她还能指望陆世澄能在街上认出她。   她失落地接过那束花,给花童一点钱,掉头继续向前走,那花童却再次追上来,闻亭丽无奈地笑了笑:“小兄弟,前头我已经买过你的花了。”   花童却不容分说将一大捧花塞到她怀里,喘着气说:“姐姐,你是叫小橘子吗,后头那位先生叫我把这花送给你,他说他的肩膀受了一点伤,暂时跑不快,生怕你跑了,叫我赶快追上你。”   闻亭丽呆呆回头,一眼就瞅见了那道颀长的身影,在霓虹灯下,那人漂亮得就像是一个幻影,不,不是幻影,因为那影子正艰难地朝她这个方向挪动。   闻亭丽顿时泪盈于睫。   手里的花束“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她拔腿就朝他跑去,唯恐跑不快。   她的速度比他快多了,可是他也不肯停在原地不动,而是尽可能一点一点向她靠近,仿佛哪怕是这样短的距离,他也担心两个人也被人群走散。   她的视线被泪水搞得模糊不清,却不敢眨眼,终于,越来越近了,他停下来对她大大地张开双臂,她风一般冲上去与他紧紧拥抱在一起。   房间里,闻亭丽紧紧抱着陆世澄,不肯松手也不肯眨眼。   这是陆家多年前在山上置办的一所大宅,多年来只留有几位陆家的老下人守房子,陆世澄这一回来,管事们犹如劫后余生,整幢楼都沸腾起来。   他们很快发现陆世澄肩部有枪伤,大管事带人弄来一张小床把陆世澄抬上二楼卧房,上楼的时候多有不便,陆世澄却不肯放开闻亭丽的手,闻亭丽心有戚戚焉,全程紧依着他上了楼。   等到所有人退出去,她惊心胆战察看路上早已察看过的那处伤,陆世澄想要撑起上半身,她立刻俯身环住他的肩膀:“你别动,快告诉我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说话间,她的热泪洒在他的额头上,他也不比她好到哪里去,一再用手触碰她的面颊,来确认自己已经回到了她的身边。   再说这故事。   路上已经讲过两遍了,但闻亭丽仿佛听不够,劫后余生,双方心里都像被飞机轰炸过一样震荡不安,唯有不断聆听彼此的声音才有真实感。   关于整盘计划,两个人其实早已达成共识:留下邱凌云一命、布局引陆克俭入套、彻底销毁药厂——但她真没想到那一晚陆世澄会把邱凌云引去了大生药厂,日本人恐怕至今以为那晚跟那帮日本人同归于尽的是“陆世澄”。   他低头亲吻她的指尖,耐着性子再讲一遍:“你知道的,八月份的时候,我就查到了陆克俭跟日本人勾结在一起——”   陆克俭已经疯了,对那几个日本陆军军官许下承诺,只要他们帮他铲除陆世澄,就将陆家在上海的全部实业交给这几个日本人,以便他们向上级领功。   在陆克俭看来,这是一笔异常划算的买卖,因为上海的产业对陆家来说只是一小部分,把它们交给日本人,自己照样可以回南洋呼风唤雨。   陆世澄既不可能让自己这位三叔染指大生药厂,也不可能把母亲的心血留给日本人,提前销毁更是不现实,在战时,这间药厂一夜的产量就可以帮到不少前线受伤的战士。   唯有等到前线实在支撑不住了才能实施自己的计划。   他更没有想过让手下人留下来帮忙完成这一步,万一事败,这帮手下势必会死在日本人手里,这是他自己的执念,关乎到他跟陆克俭之间的私人恩怨,没理由让不相干的人陪葬。   所以他一早决定自己动手。   购买炸药、部署密道、添置旧车和新身份……   他有条不紊地执行着自己的计划。   他故意放消息给陆克俭,让他们以为他打算潜夜离开上海,走前会销毁厂子里的上千台机器。   几名日本军官垂涎大生药厂已久,果然当晚就有行动。   至于邱凌云,当日留下此人就是为了对付陆克俭。   邱凌云醒来时发现身边只有几个白龙帮的兄弟,误以为全靠自己命大才侥幸活下来,在身边几位白龙帮“长辈”的照拂和怂恿下,邱凌云除了继续恨着他和闻亭丽之外,同时也对陆克俭产生了强烈的恨意——那日要不是陆克俭见死不救,父亲未必会死得那么凄惨。   等到安排好一切,陆世澄让人把邱凌云引到大生药厂附近。邱凌云以为当晚他们叔侄当晚会有一场谈判,特地带着手枪而来,一方面预备瞅准时机将他们两人一起杀害,另一方面准备以此为筹码重回白龙帮做堂主。岂知还在半路就被陆世澄打晕,随后,陆世澄给邱凌云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和手表,把他绑好了扔进后备箱。   至于那枚指环,自己一是不舍得摘下来套在邱凌云手上,二来他也想以这种方式告诉闻亭丽:一切都在计划之中,他很快会来找她。   他知道大生药厂附近布满了眼线,当晚,他故意一个人把车开进了厂子里,以引诱陆克俭尽快行动。   他打赌陆克俭一定会来,他这位三叔不仅要夺回家产,更要他死,难得他落单一次,即使明知这其中有陷阱也要冒险尝试一把。   他料得没错,陆克俭来得很快。   而他一进厂子,便将车停在树丛后的暗道里,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路线将邱凌云从暗道运到三楼的办公室,把邱凌云扶坐在窗前的办公桌后,给邱凌云喂了一粒氰化钾,再拧亮办公室的灯,接着点上一炉火,将一些无关紧要的废纸扔进去燃烧。   这是最重要的一环。   厂子里一共埋了三处炸药:电梯里有一处、生产车间有一处,而最重要的一处,就埋在他办公室外的走廊上。为了引陆克俭上楼,他必须伪造出自己仍在办公室销毁陆家重要文件的假象。   紧接着,他从办公室出来,用最快速度走暗道下楼,将自己常开的那一辆罗尔斯·罗伊斯留在厂区里继续迷惑他们,自己从后院翻墙出去,就这样徒步走出去一里多地,在路边找到了他提前准备好的一辆旧车。   上车后,陆世澄并不急着离开,而是坐在车里静静等待。   他已经忘了那时候自己都在想什么,他只知道,他浑身上下紧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喉头发紧,双眼锐利如刀,像只狩猎的豹子,等待猎杀时刻的到来。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身后的方向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他如释重负,脱力般伏在方向盘上,直到这一秒冷汗才从额上涔涔淌下来。   来不及平复自己急促的呼吸和心跳,他用最快速度开离开了闸北,接下来便按照原定计划连夜离开上海,但麻烦的是他已是“死人”身份,不能再以陆世澄的名义调兵遣将。   更麻烦的是,他连邝志林都得瞒住,因为这一局不只顺利除去了陆克俭,还如愿炸死了四个日本军官。   日方虽然心存疑虑,但毕竟陆世澄的“尸首”也在火灾现场被发现,如今所有人都认为是叔侄俩为了抢夺大权才酿此悲剧,陆家骤然失去当家人,陆家人的表现理应表现得“合乎常理”。   一旦邝叔表现得不够伤心,或是被日方发现邝叔跟他暗中有联系,他们便会迅速弄明白整盘棋是怎么回事,到时候不管是他还是邝叔,都会被日本人缠上。   他更没有让周威等人跟随自己南下,在如此复杂的局势下,陆家直如一块被各方人马觊觎的“肥肉”,在巨大的利益和威胁面前,每个人都有可能出卖自己的良心。   事以密成,他不得不谨慎一点,小心一点。   好在接下来的事还算顺利,他稍作乔装打扮,很快搭上了一艘去往武汉的轮船。   抵达武汉之后,他因为担心闻亭丽做出什么冒险的举动,不得已到邮局给她拍了一封电报,当时的武汉城风声鹤唳,那封电报一下被人拦截下来,很快就有人来酒店对他实施暗杀。   尽管已经听过两遍,但一听到此处,闻亭丽的心还是再次紧缩成一团:“是日方的人?还是重庆方面派来的?”   陆世澄背靠着床头,苦笑着说:“什么来路的人都有可能。我那封电报写得语焉不详,用的又是假名,这行径本就十分可疑,没准他们怀疑我是日方的探子,又或者,把我看成了他们内部的叛徒……”   总之他没有身份,百口莫辩,若是持枪回击,更坐实了他的可疑,总之历经波折才顺利脱身,人是安全了,肩上却中了一枪,之后伤口一直在流血,带伤上路的话未免太引人注目,他只好在武汉滞留了一段时日。   “若非这番变故,我早到来香港同你汇合了,何必让你悬心这么久。”   他虽是轻描淡写的口吻,闻亭丽却听得揪心至极,这一路,不管是炸毁药厂之后连夜从上海出来,还是想办法在武汉那队暗杀他的人马手底下脱身,每一步都需要他殚精竭虑,稍有不慎就会死无全尸。   她再次哭起来。   这乱世,活下来是多么不易。   陆世澄故作轻松去亲吻她的泪水:“这就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是那泪水越吻越多,他冷不丁“嘶”了一声。   她果然不哭了,担忧而焦灼地察看他的伤口:“又疼了吗?”   这会儿她也顾不上什么,忙解开他的衣扣亲自察看,哪像他得说的那么简单,伤口明明还未痊愈。“大夫怎么还没来?我再去催一催。”   他拽住她的手:“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的,你还没告诉我,这些日子在香港如何?小桃子和周嫂呢?”   “她们在九龙塘那边。我和黄姐在那边租了一个厂房,前面做摄影棚和办公楼,后头做员工宿舍,现在一家人都暂时住在那里,我们刚把《抗争》剩余的部分补拍完毕,不日就要上映了——你怎么知道今晚我也在格罗士大饭店,看到报纸了?”   “嗯。”他含笑看着她。   再也不会弄错的。   那是只有他们两个知道的,独一无二的暗号。   她也终于也露出轻松的笑容,现在她是真的相信他回来了,喜悦充满了她的心,她把脑袋轻轻贴在他的胸口:“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我的陆先生从来不食言。”   陆世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上,忽道:“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这天一早,邝志林被人接来了此地。从武汉出来那日,陆世澄就想办法给邝志林传了一份秘密口信,邝志林暗中安排好一切,马不停蹄赶来香港与陆世澄汇合。   陆世澄看见邝志林憔悴的神色,自是说不出的愧疚:“邝叔,对不起。”   邝志林热泪盈眶:“什么也不必说,这是万不得已的法子,总之……你平安无事就好。”   闻亭丽不胜欷歔,这年头,人人见面都少不了用一句“没事就好”来宽慰自己,而对于亲人朋友来说,“没事就好”也的确胜过一切。她红着眼圈上前跟邝志林拥抱:“邝叔。”   陆世澄一愣,随即便高兴地笑了,这是她第一次随他称呼邝志林为“邝叔”,却是如此自然而又亲切,可见在她的心里,早已把邝志林看作自己的亲人。   邝志林眼圈更红了,一边点头,一边在闻亭丽的肩后应了一声,松开后看看她,又看看陆世澄,感慨万千地说:“想当初第一次见到小闻,还是在黄金剧院的后台,一晃都这么久了,小闻早已不再是那个小闻,上海也不是那个上海了。”   三个人都痛心不已,坐下来后,陆世澄满腹心事给邝志林沏茶,闻亭丽关切地向邝志林打听上海的战况。   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邓院长和刘向之,邝志林想了想说:“慈心医院好像跟红十字会医院暂时合并了,这回淞沪会战,慈心医院的医护人员成功抢救了不少我们的战士,那日一个朋友在医院见过那位邓院长,说她老人家年纪一大把了,却还坚持在临床第一线做手术,精神矍铄,反应比年轻人还要机敏,那份大无畏的精神,委实让人心生敬意。”   闻亭丽愀然听着,听到邓院长的名字,她的心情再一次低沉下去,但一想到她老人家一生都在忠实地做自己,又觉得自己的这份担心,实在有负于邓院长对她的教诲。   她不便再细细打听刘向之,即便打听,邝志林也不会对一个内科病房的护士长有印象,料想刘向之也同邓院长一样,也在为保家卫国而战,这让她的心灵多少安慰了一点。   她含泪点点头。   当晚,邝志林在后楼安置下来,陆世澄又着人去九龙塘把周嫂和小桃子也接来,这一晚,陆家这所老宅空前热闹,在战时,人与人之间仿佛比从前更懂体谅,也比过去更知道友善,小桃子感受到了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在大人们之间穿来穿去,笑个不停。   某日一早,大管事神色匆匆送来一份报纸,闻亭丽正同陆世澄在书房里说话,一看对方的表情,就知道是一桩大新闻。   她和陆世澄一起坐下来看。   只见标题写着:【著名爱国实业家——南洋鸿业陆鸿隽老先生因幼子勾结日本人一事饱受打击,不幸引发旧疾,于今夜凌晨三时去世。】   这是足以撼动整个实业界的大新闻。 正文里面写着:   “此前陆克俭已被逐出家门,但在陆老太爷的坚持下,族谱上依旧保有陆克俭的姓名,想来是打算等到合适的时机,重新将爱子纳入家门……经此一事,陆家族人深以为耻,一致同意将二房从族谱上彻底除名,以免污损陆家多年来的爱国名声,此消息一经传出,原本瘫卧多年的二公子陆克安,突然口吐鲜血数升,当场气绝身亡。陆老太爷更是一病不起,没几日便病逝于南洋——”   文中最后,撰稿人用辛辣的讽刺口吻说:“本报似乎不该再称呼此卖国贼为‘陆克俭’,此贼已被族中彻底除名,世上再无‘陆克俭’,只有‘无名氏’——一个可恨可耻可鄙、毫无做人底线的无名氏。”   闻亭丽心中无比快意,悄悄回眸看向陆世澄,不期然在他嘴边看到了一丝恶意的微笑,这使得他既像一个如愿以偿的孩子,又像一尊杀气腾腾的罗刹。   这一瞬她清楚地意识到:这恰是陆世澄的黑暗一面。   这盘棋走到现在,每一步棋子的走向都在他计算之内,算得够准,没有意外。   每一个当年残害过他父母的人——不论是直接行凶者,抑或是间接的凶手——陆世澄一个都没有放过,他不仅是要他们死,他还要这些人失去自己最看重的东西之后,再在痛苦中死去。   这种方式,正如他们当年对待他父母的方式一样狠。   她却毫无保留地将他再次抱紧,经历过这么多事之后,她看透了他的每一面,不管是光明面,还是阴暗面,都是陆世澄,她都体谅、都理解、都钟情。   陆世澄脸上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默然吻着她的眼皮,她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他开口的第一句话还是:“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接下来的几天,他几乎每天都要对她说三遍这话。   早上,他们两个在花园里的藤桌上对坐着吃早饭,她吃她的粢饭糕,他喝他的果汁,好端端地,他就把水杯放下:“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傍晚,他们手牵着手在长满鲜花的山道上面散步,闻亭丽望见那橘色的晚霞,不由得心生欢喜,将手指向天际,叽里哇啦说得起劲,他又说:“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夜里,他和她在月光下看报纸,光线暗,自然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看到后来,闻亭丽索性把报纸扔到一边,捧着他的脸要亲他,他忽然把脸躲开,眼睛看着她说:“闻亭丽,我们结婚吧。” 第106章   过几日, 周威和许管事一票人也辗转赶来香港,他们一来便各司其职,忙前忙后, 偌大一座冷清的宅邸,转眼间又恢复了上海时期的那份热闹。   这一来, 邝志林便可以放心出发去南洋主持陆老太爷的丧葬仪式了。   原本该由陆世澄亲自回去操办的,但“不巧”的是,陆世澄刚因为保护陆家财产不落入日本人之手受了枪伤, 马上动身的话, 难免会引起伤口恶化乃至全身感染。   战时,本该一切从简, 何况南洋族人也担心, 万一路上再出什么意外, 陆家相当于一个主事人都没了, 活着的人总比死去的人重要, 兼之如今是民国新社会, 也不讲究过去那套繁文缛节了。   于是, 都力劝陆世澄千万别妄动,在大家的一致反对下, 陆世澄便勉为其难委托邝志林代替自己回南洋, 到新加坡后, 再由邝志林联合族中颇有威望的几位老人共同操办丧仪。   这番安排,彻底解决了闻亭丽心里最大的担忧,她不知有多害怕陆世澄来回奔波导致伤势加重, 也恐惧他回去的路上遭遇突袭或是战乱, 这下子她的心情放松下来, 愈加跟陆世澄形影不离。   但她也知道自己最多再偷闲几日, 就得回公司理事了,而陆世澄这一回来,陆家许多事务又重新上了正轨,每天都有大量的电话打过来请他的示下,每日里更有无数的拜帖送到陆公馆来。   这天大夫过来复诊,确认陆世澄伤口已经痊愈,晚上闻亭丽对陆世澄说:“明天我就回九龙塘了。”   陆世澄躺在床上,头枕着双臂,就那样看着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今天一整天他都没提结婚的事,这会儿听见这话也没什么反应,闻亭丽心里正怙惙着他到底哪里不对劲,就听见他说:“我在九龙塘再买幢房子,等我们结婚了以后,我就跟你一起住到那边去。”   又来了,她笑着回头望向灯光下的他,因在养病,这些日子他甚少穿正装,这会儿他系着一件长睡袍,躺下来的时候,腰间的绑带松松地垂在一边,睡袍里头穿一件宝蓝色的睡衣,领口也是敞开着的。   她不由得多看了几眼,他一下就意识到了她的目光,不紧不慢将自己松垮的睡袍重新系好,这一来,他又变得“严严实实”的了,连里头的睡衣领口都被挡住。   系好后,他重新头枕双臂,两眼直视着她。   他不给她看。   幼稚。她作势要走,他翻身下床将她拦住,低声在她耳边说:“除非我们结婚。”   他竟用他自己的身体来诱惑她答应结婚,她脸一红,甩开他的手,他却牙疼似的“啧”了一声。   “碰到伤口了?”她吓得忙问。   “下午教小桃子打网球的时候不小心扯到了,准是撕开了,你帮我看看。”他的表情不似作伪。   她急忙解开他上衣最上面的两粒扣子。明明什么事都没有,她瞪他一眼,瞪归瞪,却没再帮他把衣扣重新系好,陆世澄的身体散发着一种危险的气息,像电流,通过她的指尖直达到她心里。逐渐地,两个人的神情都开始变得不太对劲,他盯着她的样子俨然猎人要狩猎,她的眼睛也黏糖似的在他身上瞄来瞄去。   那是一种令人意乱情迷的气息,再待下去她非要管不住自己不可。   她从他的房间里跑开了。   可是回房洗了个澡之后,她忽然下定了决心,又过来找他。   陆世澄也刚洗完澡,开门时还在用白毛巾擦头发上的水珠,闻亭丽用两只手抵住他的胸口把他往里推,顺便用脚勾住房门把门一关。前头她已经亲眼确认过了,他的伤口彻底好了。   陆世澄被她一路推到了床边,嘴里说:“这是要做什么?”   “别动手动脚的。”他试图保护自己衣领。   “你要用强吗?”   可当她开始一粒粒解他的睡衣纽扣时,他一下子就吻住了她的唇,当她开始咬他的耳朵时,他索性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   她全程紧紧环住他的脖颈,他身上是滚烫滚烫的,她自己也快要在他怀里化开了。   他想要她。   她也想要他。   今日不知明日事,这一秒死在彼此的怀里也是好的。   他们要了对方两次。   第一次几分钟就结束了,闻亭丽还在那里失神,陆世澄自己整个人都震惊了。   第二次做起来却是没完没了……   她这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后来也有点败下阵来,床上这个陆世澄,跟平时那个陆世澄完全是两码事。   结束的时候,她累坏了,他却还是精神奕奕……后来附在她耳边说:“连脚趾头都是漂亮的、香的。”   她没睁眼,笑着咬了一口他没受伤的那边肩膀。   两次他都弄在外面。   事后,她把头埋在他胸前休息,他一遍遍摩挲着她的头发,她差点在他怀里睡过去,最后还是陆世澄轻轻推搡她,这才想起这样相当于两个人公然同居,忙逼着他掩护自己溜回自己房里。   进屋后,她并不肯让陆世澄进自己的房间,却也不放他走:“你说,我们两个像不像在——”   她不好意思说出“偷情”两个字。   陆世澄索性偷情”式地在她嘴边啄一口。   第二天她路过陆世澄的房间,发现他的床单早已换过了一套新的,就不知是夜里他自己换的,还是找人来换的,闻亭丽暗猜是前者,陆世澄从来不让她给别人留下一点话柄。   大家照常下楼用早餐,陆世澄让厨房给小桃子做了她喜欢吃的肉包子和水果拼盘送来,周嫂则是豆浆和油条,闻亭丽这边则是她历来爱吃的粢饭糕和果汁。   用餐时,陆世澄还是往常那副沉静温和的样子,话不高声,目不旁视。   光这模样,任谁也看不出他们两个昨晚发生过什么。   闻亭丽在桌下轻轻踢陆世澄的小腿一脚,他也没抬眼皮。   稍后,周嫂和小桃子去花园里玩,陆世澄若无其事跟在后面,走着走着,就把闻亭丽飞快拉到自己嘴边亲一口。   约好了十点钟送他们回九龙,可是陆世澄一直在书房里打电话,后来闻亭丽按耐不住上来去找他,刚好看见陆世澄把电话放下来。   “出什么事了?”   “今早我祖父的葬事已经办妥了。”陆世澄理所当然地说,“我在问顾律师什么时候可以过来帮我们办结婚手续。”   “什么?!”   “什么?”陆世澄露出比她更诧异的表情,“你不是想抵赖吧,昨晚我们——”   闻亭丽赶紧捂住他的嘴巴,鬼鬼祟祟把他推到房间里,顺便用后背把书房门关上,其实他嗓门很低,况且这会儿楼上一个人都没有,但她还是下意识想要这样做。   他任由她捂住自己的嘴巴,两眼含笑看着她。   “可是你都没有对我正式求婚呢,光口头说说算怎么回事,我瞧你的态度一点也不认真。”   “你先把眼睛闭上。”陆世澄说。   闻亭丽依言闭上了眼,他像是朝书桌后面去了,她强忍着好奇心才没有睁开眼睛偷看,听见他在那边鼓捣了一阵,又回到她身边:“好了。”   她一睁眼,就被漂亮而辉煌的钻光慑住了心魂,那是一套三式的首饰盒,最上面是个小盒子,底下是一条由数十颗钻石串联而成的项链,再下面,则是一顶璀璨夺目的钻石冠子。   陆世澄把其他两样放到书桌上,先把最小的那个盒子打开。   这人一高兴就送她首饰,但当看清楚那是一枚闪亮的钻戒时,她还是不受控制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如此传统的举动,却深深震撼了她的心,可见这是最合乎人类心理需求的一种婚前仪式,人人都不能免俗。   陆世澄将那枚钻戒从盒子里取出:“我是个守旧的人,对我而言,婚姻是一辈子的事,若你肯答应我,我会恪守自己的承诺,永远忠实于我的婚姻,永远以一腔真心爱护你。闻亭丽,这次是正式的求婚,你好好想一下要不要答应我。”   没有华丽的表白,只有质朴的真情。   说完这话,他手举钻戒,单膝跪在她面前。闻亭丽早已是泪流满面,等不及把自己的左手伸到他面前:“我愿意,愿意极了,快给我戴上!”   陆世澄一笑起来,双眼灿若星辰,天花板仿佛都被他的笑容映亮了几分,他把戒指套到她的无名指上,动作虔诚得像在做朝拜,紧接着,俯下额头握着她的指尖亲吻一口,又起身在她的腮边亲了一口:“如果你想秘密操办,那就秘密操办,如果你想大张旗鼓,我就广发请帖,让所有人都来参加我们的婚宴。”   泪水早已模糊了闻亭丽的视线,她用力环住他的腰身,开心地说:“我们自己的婚礼,干吗要让所有人都知道。”   话虽如此,她还是欢喜地通知了自己的几位好朋友,高筱文、黄远山、曹仁秀、谭贵望、玉佩玲、田灵等人,一个都没落下。   又连夜给远在重庆的邹校长、赵青萝、燕珍珍写信。   至于陆世澄那边,他若是想要请人来参加自己的婚礼,怕是半城的人都会来凑热闹。   考虑到大肆操办会对闻亭丽的事业带来不利的影响,最后他只通知了最靠得住的几个人:远在重庆的邹校长、邝志林、陆家本地的几个亲信——如力新银行香港分行的段经理、远洋船行的杜经理、南洋鸿业集团香港分公司的几位董事。   半月后。   在一众好朋友的见证下,闻亭丽和陆世澄在陆宅的大客厅秘密举办了一个小型的结婚仪式,来宾虽然只有二十多个,现场的氛围却热闹而温馨。   小桃子当花童,闻亭丽在前头走,小桃子在后头亦步亦趋帮姐姐托举婚纱尾,因为腿太短,动作不免有点滑稽,时不时引得众人发笑。   周嫂却好几次偷偷别过脸去抹眼泪,只有她最清楚她的“大孩子”走到今日这一步有多不容易,想想那段在慈心医院照顾先生的日子,当真是恍如隔世。   天底下的事常常让人意想不到。   婚后第三天,陆世澄便陪着闻亭丽搬回了九龙塘,耽搁了这么些日子,闻亭丽必须回去操办新片上映的事了。住山上,不方便随时跟黄远山沟通工作上的事,可惜他们在九龙塘新买的那幢房子还在粉刷,两个人只好先住在秀峰的员工宿舍里。   刚开始,陆世澄做梦都想同闻亭丽早些搬走。   一方面,闻亭丽这间宿舍实在是太过窄小,房间里只有三样家具:床、衣柜、梳妆台。   其实地方再破也没有关系,真正让陆世澄介意的是那床太小,小到刚好够两个人并排躺着,这意味着夜间睡觉必须老实一点。   偏偏闻亭丽睡觉不是个老实的,有几天晚上,陆世澄梦见自己被一座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活像孙悟空当年被压在五指山下,愕然一睁眼,就发现闻亭丽的腿和胳膊全搭在他的胸口上,他轻手轻脚帮她把胳膊和腿拿下去,再重新把她搂在自己怀里,宝贝似地吻吻她的发顶,这才重新睡去。   然而,等他早上再醒来,闻亭丽势必将半边身子再次挂在了他身上,再要么就是把他挤到了床边,稍微动一下就能掉到床下面去,真险。   有两次他真掉到床底下去了。   那“咚”的一响,把闻亭丽从睡梦中惊醒,她迷迷糊糊坐起来,一开始找不到陆世澄,一扭头,原来陆世澄在床边瞅着她,她又惊又笑,歉然把他拽回床上,捧着他的脸亲个不停:“对不起对不起,要不然,今晚开始我睡外面,要挤也是你挤我。”   陆世澄压根不相信她的任何保证:“这样我或许不会被你挤到床底下去了,但肯定会被你挤得半边身体贴在墙壁上,我可不想当壁虎。”   闻亭丽笑得喘不过气来。   想换一张大床吧,这房间实在小,买来也放不下。   当然,这些对陆世澄来说统统不是问题,她愿意跟他抢被子也好,把他挤到床底下也好,第二天在办公室里想起夜里的情形,只会让他露出会心的笑容,事实上,只要同闻亭丽在一起,即便是睡地板也是开心的。   让他不适应的是这种集体生活方式。   他历来喜欢安静独立的生活,但自从搬来这员工宿舍,耳边老是嘈杂不堪,每天早上五点钟就能听见走廊上传来走动和洗漱的声音,到了晚上,玉佩玲常常张罗李镇、顾杰陪自己打麻将,深更半夜还能听见说笑声。   还有丁小娥,自打她随闻亭丽来香港之后,就把秀峰的同事当成了自己的家人,每日里除了跟闻亭丽和黄远山努力学认字,还想办法弄来了一群鸡养着,说是要给大家补充营养,天不亮都听见她在庭前“喔咕咕咕咕”给那群鸡喂吃的,那声音隔着门板就往人耳朵里钻。   陆世澄睡眠比闻亭丽要浅,被吵醒后,就只有望着天花板发呆。   这样的环境下,陆世澄难免担心宿舍隔音不好,每晚同闻亭丽亲热时,都不忘捂住她的嘴巴,防她叫得太大声。有几次闻亭丽被他弄得喘不过气来,顾不上自己满脸汗津津的,对着他的掌心狠狠咬下去。   他们试了一下,隔壁间就住着小桃子和周嫂,把门一关,倒也听不见什么,但这件事还是让陆世澄耿耿于怀,他总觉得两个人都不够尽兴,不像刚结婚那几晚,再孟浪也没关系。   如此种种,导致陆世澄刚搬来的第一个礼拜,满脑子都是尽快搬走。为此,他有空就到新房里去亲自察看进度,恨不得当天装完当天搬进来。   但没想到的是,住到后来,他竟有些喜欢上这样的集体生活了。   每天早上被吵醒后,他便在拂晓的青光里头枕双臂,在床上看着闻亭丽坐在梳妆台前面梳头发。   房间小,所以她离他是那样近,他把她镜中的美丽面孔看得一清二楚,她发觉他的注视,会在镜子里同他相视而笑。这都是从前梦里才有的场景,现在真真切切呈现在他眼前了,每到这时候,一种牢固而真实的幸福感填满了着他的心房。   他等她换好衣服,便同她一起到前楼的“员工餐厅”用早餐,路上碰见玉佩玲,不免会打趣闻亭丽几句,又用那含笑的眼神看着他:“老板夫,还住得惯伐?”   男老板的老婆叫“老板娘”,而陆世澄既是闻老板的丈夫,自然该叫“老板夫”,闻亭丽笑骂玉佩玲几句,陆世澄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早餐是固定的豆浆和油条,再没有别的花样。秀峰刚迁来香港不久,所谓万事开头难,加之是战时,一切开销都得俭省着来。   饶是物资艰难,每天早上饭厅里都是嘻嘻哈哈一片,氛围是团结而活跃的。   吃完后,闻亭丽急急忙忙要去上工,有时候当众问陆世澄:“晚上你几点忙完?”   “反正我尽量早些。”他一边穿外套,一边看着她说,语气是那样亲昵自然。   谭贵望一帮人就在旁边起哄。他们这些一开头就肯跟随黄闻二人打天下的,无有不乐观勇敢的,到了这一特殊时间,人性上的闪光点愈发体现得淋漓尽致,每个人工作起来都是那样卖力,就连平时最没个样子的玉佩玲一进片场也像换了个人似的。   陆世澄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渐渐地,他开始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也越来越喜欢被这帮可爱的邻居“骚扰”,有时候回来得早,便主动到片场帮忙打杂,毫不介意地撸起袖子搬动器材、打打灯什么的。   刚开始,人人都对陆世澄客气而恭谨,生怕他这样一个富家子,在这里吃不惯住不惯。   后来大家看他有什么便吃什么,为人很是真诚随和,也开得起玩笑,晚上喊他过去打牌他从不摆架子,一个个都在陆世澄面前随便起来,一个个发自内心喜欢他,就连食堂负责打饭的广东师傅看到陆世澄,也是“靓仔”长“靓仔”短。   蜜月期过后,随着陆家的产业陆续迁至香港,陆世澄变得益发忙碌,同时他还在筹备“爱国商人救国物资委员会”,号召本地商人共同为抗战捐款捐物。   有时候陆世澄公事太忙,却又惦记着早些回家找闻亭丽,就会把一些不太重要的文件带回宿舍来忙,闻亭丽从外面回来,就见陆世澄坐在床尾的凳子上专注地看文件,这办公环境看着颇寒酸,那样小的凳子也亏他不嫌累。   她蹑手蹑脚走过去,弯腰对着他的侧脸轻轻吹了一口气,陆世澄的视线继续在一行行文字上移动,也没回眸朝她看。   闻亭丽笑眯眯坐到梳妆台前翻看剧本。一时间,房间里只听见钢笔书写和纸张翻动的声音,两个人偶尔一抬眸,看见暖黄光线下的那个人,静谧而美好的感觉便在心里悄悄蔓延。   两个人忙完之后,便在房间里偷偷煮面条吃。   早前闻亭丽就买了一个泥炉子回来,把鸡蛋、葱花和面条准备好,她是不会做饭的,最后还得陆世澄来煮。现在他已经知道煮面要放盐了,手艺倒是越来越不错。   他问她:“比昨天晚上的好吃是不是?”   “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吃的面条了!”   陆世澄的笑意便从心底泛到脸上来,他们两个头挨着头吃得正香,不曾想香味惊动了两个人,一个是月照云,她写剧本写到现在都没吃东西,这会儿正挨家挨户搜罗吃的,另一个是黄远山,她刚从前头片场回来,也饿得两眼冒金星。   她们像两头闻着肉味而来的饿狼,在外头“咚咚咚”敲门:“吃独食可耻、可耻啊,可耻至极!”   闻亭丽和陆世澄面不改色继续吃,一开始还想装作自己已经睡着了,后来实在架不住,只好由陆世澄笑着过去开门,月照云和黄远山风一般闯进来把面条一抢而光,稍后玉佩玲、李镇几个打完牌也过来了,见状,也凑热闹要吃。   陆世澄索性将柜子里的面条全拿出来,一起下锅煮了,大家挤在一个十平方米的小房间里,肩碰着肩,背抵着背,吃得不亦乐乎。   这都是陆世澄从前没体会过的一种开心氛围,尽管吵,陆世澄却慢慢不再提搬家的事了,闻亭丽猜到了一点缘由,常常打趣陆世澄。   有时候陆世澄帮着丁小娥喂鸡,回来时身上弄得一身鸡毛,闻亭丽笑着用鸡毛掸子帮他拍打,问他怎么搞的,是不是在鸡圈里跟那只最大的公鸡打架了,还好没沾上鸡屎。   更多的时候,陆世澄和闻亭丽轮流在走廊上耐心教小桃子写英文,这地方殖民文化严重,小桃子新换的那家幼儿园,几乎全用英文交流。   小桃子为此很焦虑,他们两个便每晚扎扎实实教小桃子一个钟头,小孩子适应能力强,相信过不多久就没问题了。   每天晚上一到八九点钟,那一低沉一稚嫩的嗓音传到屋里来,闻亭丽便会满足地抬头望去,那一高一低的背影,会让她体会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定和幸福。   好不容易陆世澄没那么忙了,闻亭丽这边又忙起来,随着《抗争》上映日期的推进,日夜都有许多事情要她亲自操办,那张由她和黄远山亲自设计的海报在新世界影院挂出后,便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报上关于“闻亭丽和玉佩玲究竟谁更胜一筹”的讨论也愈演愈烈,到了首映这日,新世界戏院早早就排起了长龙。   这条长龙里,一半是两人的影迷,电影还未上映他们就已经争得面红耳赤,今日来排队时,不少人提前做好了一系列准备,手中举着印有“闻亭丽”或是“玉佩玲”名字的旗帜等等,准备在影院里摇旗呐喊,以壮声势。   另一半,则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而来。   不管怎么说,上映后,票房出乎意料的好,连映三十场,赚得盆满钵满,经此一战,秀峰影业算是在本埠打响了名气。接下来,闻亭丽和黄远山按照原先的计划,将一半票房收入捐给“抗日救亡委员会”,此举同样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与此同时,秀峰的新片场也快要搭建好了,公司既要应对影片的宣传,又要赶制新片,人员上面不免出现了短缺,急需招纳场记、剪辑和摄影师等专业人才,招聘启事等出去,不少人前来应聘。   这天早上,黄远山在片场搞技术指导,闻亭丽和月照云在办公室研究下一部戏的剧本,田灵跑来说:“闻老板,李经理喊你同他一起面试。”   原来今日的应聘者当中有两个老熟人,一个是黄金电影过去负责搞剧务的白经理,闻亭丽跟他也算是老熟人,另一个则是华美电影的傅经理。   战争爆发后,两人携眷逃难南下,目前实在找不到事情做,看到秀峰聘请电影专业人才,忙过来应聘。   对于这两人的业务能力和工作经验,李镇是相当满意的,但总归是从两家死对头公司出来的,由不得他不谨慎些,所以得把闻亭丽请过去亲自把关。   闻亭丽选择单独面试两人,坐下来之后,只款款说:“我这人向来惜才,但过去这一年,我们秀峰跟贵公司闹得有多不愉快,你们是知道的,这样吧,你们随便聊聊旧东家都有哪些不足之处,帮我们汲取教训,那些不愉快就让它随风而去,否则我看不出你们前来投诚的诚意。”   傅经理听出闻亭丽的弦外之音,马上滔滔不绝数落起陈茂青的不是来,连同陈茂青过去连同影院一起做假票房的事通通都抖露出来。   白经理却是三缄其口,考虑良久,摇摇头起身:“看来我来错了地方。”   田灵在旁看着,料定闻亭丽会录取那位精明讨喜的傅经理,没想到闻亭丽却将一言不发的白经理请了回来,当场聘请他做剧院经理。   “为什么?”田玲纳闷发问,“那位白经理穷成那样还这么傲慢,这种人,一看就不好相与。”   闻亭丽笑笑:“面上好相与的人,未必就靠得住,他再落魄也不肯为了一个职位说前任东家的坏话,说明此人有他的行事原则,把事情交给他来办,不必担心哪天背地里刺你一刀。”   “我跟闻老板意见一致。”李镇在旁说,“小田,跟着闻老板能学到不少东西,她看人自有她的一套。”   刚巧陆世澄到这边来找闻亭丽,听见这话,不禁有些怅惘,这番见地,非得亲自吃过无数苦头不能领悟,是困境逼着闻亭丽成熟起来的。   闻亭丽一出来,就看见陆世澄在走廊里发怔,一讶之下,笑着迎过去:“今日怎么这样早回来。”   “许管事说新房子差不多装修好了,要不要一起过去瞧瞧。”   闻亭丽眼睛一亮,欢天喜地戴上墨镜和帽子随陆世澄出去,到了新房子,他们两个手牵着手直奔楼上去看他们俩的主卧。   一看见那蔷薇色的墙纸,闻亭丽便呆住了,陆世澄几乎还原了她在海格路那幢洋房的装修风格,这也就罢了,小桃子也有自己的单独套间,是一间书房和卧室在一起,周嫂则是一间向南的宽敞卧室,落地窗前面留了位置,将来这里可以放一张摇椅。   他把她们一家人的需要都考虑好了,再细小的需求也没落下。一刹那间,闻亭丽幸福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站在屋子中间环视四周,嘴里喃喃地说:“我太喜欢了,太喜欢了。”   他牵着她的手下楼:“再去看看后面的花园。”   一圈转下来,两个人的心情都很激动,这幢房子远没有陆公馆大,却是真正意义上属于他们的小天地,关键位置离秀峰公司不远,今后大家随时可以过来串门,陆世澄甚至在一楼准备了三间客房,哪天高筱文、黄远山、月照云过来玩到太晚,也不必担心没有地方住。   搬家这日,已是十二月中旬,天气益发冷了,许管事一大早就带人过来收拾和打点,把屋子里每一个角落都拾掇得闪闪发光。   小桃子高兴坏了,像一截小火车头一样,呼啸着跑上跑下,周嫂却是老泪纵横,不断双手合十祷祝着什么。   闻亭丽和陆世澄待在楼上的主卧,把门一关,闻亭丽笑着跳到了陆世澄的身上,把两条腿圈住他的腰,两只胳膊圈住他的脖子,命令他:“快带我去露台上看看。”   他却直截了当带着她走到床边,连同她一起倒下去,那床极阔极软,两人这一倒下去,就如倒在金色的麦田里一样,有种无边无际之感。   他索性张开双臂,对着天花板满足地说:“这下不用每晚都担心会被闻女士踢到床底下去了。”   闻亭丽压到他身上就要捏他的嘴,陆世澄却顺势翻身把她压在自己身子下面,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嘴巴挤成一个“o”形,低头啄一口,满心欢喜。   闻亭丽也不闲着,抬手扯开他的领带,慢慢笑得喘不过气来:“你别碰我那里,我痒死了,你停一停,我们两个还没洗澡呢!”   陆世澄哪里肯停,脱着脱着,就把她抱起来往浴室里走,不一会,就听盥洗室里传来闻亭丽的笑声,伴随着水花四溅的动静,忽听陆世澄忍痛道:“你是小狗吗?!又乱咬!!”   搬家后,秀峰的同事们每周末就过来坐一坐,闻亭丽热情好客,陆世澄绅士随和,朋友们逐渐把这里当成了社交的中心,每周都会相聚在这里聊工作、聊时局、聊电影。   礼拜天下午,是个阴天,闻亭丽喊朋友们过来吃晚饭。   月照云一坐下来就问高筱文:“我问你,你为何一面跟闻亭丽续约傲霜粉膏,一面签下玉佩玲给你的绮年口红打广告?”   “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你们秀峰的人。”高筱文慧黠地眨眨眼,“再说报纸上天天吵她们两个谁更厉害,我何不把她们都签下,让她们继续在我的橱窗里‘打擂台’。放心吧,影迷们会蜂拥而至的。”   曹仁秀在旁笑道:“高小姐越来越精明了,我看你早晚要成为大富商。”   “富商?这还用说吗,我高筱文不成功,便成仁!当初来香港虽是负气之举,但我硬是坚持下来了,这一年来数不清栽了多少回跟头,不知不觉就学会看人和看事了。”   月照云颇有感触拍了拍高筱文的肩膀,黄远山也二话不说抱住高筱文,碰巧闻亭丽端着茶盘进来,见到这一幕,忙把茶放到一边,百感交集搂住三位好朋友。   短暂的沉寂后,高筱文振奋起来:“好在风风雨雨打不垮我们,今后我们要继续同舟共济!”   她抬手要跟朋友们击掌,玉佩玲不干了,强行挤到黄远山和闻亭丽中间:“真讨厌,这是把我忘了?”   曹仁秀拉着小田过去:“还有我们!”   闻亭丽笑着把杵在一旁的丁小娥也拉过来:“还有小娥!”   几人放声大笑,共同击掌。笑了一晌,李镇和谭贵望环顾四周,好奇问:“老板夫呢?”   “他在楼上接电话,物资筹备委员会有事找他,此外,他那间新药厂要重建了,这几天忙得不行。”   说话间,陆世澄下楼来了,大家打趣道:“老板夫,今晚还是吃面条吗?”   “面条没了,有牛排和红酒,大家凑合一下吧?”   大伙哄堂不已。   晚饭后,闻亭丽和陆世澄走到花园里看星星,不知怎么就想起去年除夕夜在宁波少白岭古道上对着北极星许愿的光景,心有灵犀的时候,两个人的念头都是一致的,记得那晚她和陆世澄许下了同一个愿望:永远在一起。   不知不觉快过去一年了,她感触良多,抬头望去,可惜今夜哪有什么星星,天幕是那样的黑暗,颇有点“黎明前的黑暗”的意味,他们想起战况,心情同时低落下来,她问他:“你说这场仗会打多久?”   “不知道,反正我们终将胜利,你怕打到香港来?”   “不怕,多活一天,我就多做一天自己想做的事,拍电影、筹款、支援抗战前线——像邓院长和厉姐那样坚持自己的信念。”   陆世澄默了默:“邓院长一定帮过你很多。”   “没有她,就没有我今日,甚至没有她,我们两个很可能走不到一起。”   她附到他耳边,把那份当初让他耿耿于怀的合同的秘密告诉了他。   陆世澄望着前方笑起来,早已无所谓了。   事到如今,他只会感激闻亭丽在人生的紧要关头遇到了邓院长和厉成英那样的人,在他内心深处,很早就同闻亭丽一样,把邓院长视作自己的头号恩人。他知道闻亭丽目前最担心的就是邓院长和刘向之的安危,他也无比担心,但他还是尽可能宽慰她说:“我始终觉得,邓院长是不会牺牲的。”   看她怔然,他指了指她的心口:“看看你就知道了,邓院长的灵魂会在她帮过的人的身体里延续下去,我甚至以为,青年时期的邓院长一定也遇到过另一个影响她一生的邓院长,在对方的激励下,老人家才义无反顾走上了后来的这条路,所以不管是在她之前,还是在她之后,总会有一个又一个新的邓院长出现,而对于邓院长而言,战场就是自己的归属,她会战斗到最后一刻,不会留下任何遗憾的。”   一代又一代传下去,精神永不湮灭。这番话极大地抚慰了闻亭丽的心灵,她红着眼圈看向墨黑的天幕,是啊,再黑暗的夜,星星也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乌云暂时蒙蔽了,但即便今晚它们不出现,明晚也一定会出现。   明晚不出现,后晚也会出现。   只管在这片天空下静静等候吧,星星的光辉终会照亮每个人的心房,正如它们曾经亘古不变地照亮每一段历史长空,驱散黑暗,为赶路的人们照亮脚下的路。   她的心结,在这一刹那彻底打开了,握紧他的手,那样紧,宛如两颗挨着的心那样紧,陆世澄眉目舒展,亲吻她的额头。他在安慰她的同时,又何尝没在安慰自己,记得幼年时期的无数个夜晚,他曾经无数次抬头找寻属于他父母的那两颗星星,找也找不到,一次次哭着睡去。   现在,他不再找了。命运自有它的安排,他的星星,早已来到了他的身边。   “明晚我们去新药厂转转吧。”   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还是叫大生药厂吗?”   “还是叫大生药厂。”   她笑,身后传来欢笑声:“闻老板,你和老板夫真是一时一刻也舍不得分开。”   “姐姐,陆先生,快来吃朱古力和糖糖。”是小桃子的声音。   “还叫陆先生呀,小桃子,那是你姐夫。”   “姐姐夫,快来吃糖糖。”   姐姐夫!大家笑得几乎要打滚。   闻亭丽和陆世澄相视一笑,相携而归,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有这样一群可爱可敬的伙伴们相伴,他们两个何必为明天的事发愁。   十六年后。   香港利世界戏剧院。   今晚这地方没有戏剧,却是空前热闹,因为今夜这里将举行【闻此一生庆贺闻亭丽女士入行十八年周年纪念晚会。】   影迷们相当喜欢这个主题名字,一个“闻”字,不仅包括了闻亭丽的姓氏,也高度概括了闻亭丽一生当中取得的成绩,自入行以来,她不仅做到了“闻名一时”,更做到了多年来“闻名遐迩”。   从影十八年,闻亭丽共计拍摄了四十六部电影,为人仗义热情,在行业内德高望重,最近竞选香港电影协会副会长一职时,毫无争议地高票数通过。   恰逢闻亭丽第 一部电影《南国佳人》上映十八周年,于是,便有了这一场由影迷和香港电影协会共同举办的纪念晚会,闻亭丽看到晚会名字,打趣着说:“我还没打算息影呢,要不先叫‘闻此半生’吧。”   她在后台见到了一干多年未见的好朋友,赵青萝,如今已是知名大律师了,昨日刚抵达香港,计划与刘亚乔合办一所律师事务所。   燕珍珍,当年外交系毕业之后,终于开始正视自己的天赋,从此专心写作,畅销书出了一本接一本。   时代的动荡、战火的阻隔,让她们多年来聚少离多,此番重逢,都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泪。   三人都觉得对方老了,却不约而同为对方感到骄傲,老去的痕迹是岁月留给她们的礼物,更是成熟和智慧的勋章,这些年来,三个人一直在各自的行当里奋斗,从未辜负当初邹校长的教诲。   闲聊间提到邹校长,抗战胜利后,陆世澄和闻亭丽想把她老人家接来香港养老,可邹校长坚持要回上海继续教书,前年,她老人家在自己家里溘然长逝,走得很安详,去世后无数学生前去相送。值得庆幸的是,这几年闻亭丽和陆世澄曾数次回去探望邹校长,倒也不算太遗憾。   “听说小桃子考上香港大学医学系了?”   “是,不过待会她来了,你们别再当面叫她小桃子,人家现在叫况伟航。”   “是是是,将来就是况医生了。”想起当年的事,三个人又哭起来,高筱文在旁边抹眼泪边说:“当时都叫她们务实三侠,瞧瞧,这么多年没见,还是一团孩气。”   黄远山找过来了:“闻亭丽——”   众人看见黄远山,一窝蜂迎上去,黄远山明明才四十多岁,却已是两鬓斑白,好在她的神情举止,还是那样年轻洒脱。在电影行业耕耘多年,如今她已是享誉影坛的大导演,去年携玉佩玲去参加欧洲电影节,如愿搬回来一座导演奖和一座最佳女配角奖,业内人士提到黄远山,都把她视作行业丰碑。   “黄姐,那天我们去秀峰在上海的遗址转了转,当年被日本人一把火烧了,如今说是要重建一座博物馆。”   这番话,让黄远山突然就崩溃了,想起那段悠悠岁月,想起多年来秀峰经历的风风雨雨,在众人前哭得像个孩子。   还好都过去了,等到黄远山恢复情感,燕珍珍问:“月姐呢?今天怎么没来。”   “她在家里睡大觉,上月拿了一个小说文学奖,天天应酬可把她累坏了,她说她一年之内不会参加任何晚会。”   几人都笑起来:“月姐的脾气一点也没变。”   这时候,一个圆脸短发的中年女子笑吟吟过来找闻亭丽:“闻老板,记者招待会开始了。”   她是丁小娥,秀峰最勤奋的人,经过多年苦学,如今的她,不仅学会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和日语,还顺利拿到了本地商学院的学位证,目前是闻亭丽最得力的助手。   晚会开始前照例有一个小型的记者招待会,朋友们陆续在台下第一排入座,坐定后,一个个都欣慰地看着台上的闻亭丽。   闻亭丽回望着台下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头百感交集。   记者开始提问:“闻女士,入行多年,有人对你的为人大加赞誉,有人对你的品行嗤之以鼻,例如黄金影业的刘梦麟先生,不只一次公开说你是阴险小人,黄金迁来香港之后,更是死死咬着秀峰不放,对此,闻女士有什么看法?”   闻亭丽莞尔:“我对刘先生只有一句话:他对我有知遇之恩,他怎么说我我都不会计较的。”   记者们爆发出阵阵笑声,闻老板还是这样诙谐,随随便便一句话,就让刘梦麟活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偏偏还发作不得。   “闻女士是1937年来的香港吧?听说你一来此地就积极重建秀峰,还联络本地的大学把沪江的学籍转到这边来,一边念书一边创业,香港沦陷后,你和黄老板又带着一帮员工迁去重庆,胜利后再辗转回来香港——在您的人生履历中,我看到了一个字:不屈。想问问闻老板,这股不屈的精神是源自于何处?您这辈子最感激的人是谁?”   闻亭丽陡然沉默下来,这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一张张熟悉而又亲切的面孔。   沧桑岁月,在她心上刻下了一道道深刻的痕迹。一部分人逝去了,一部分留下来了。   但正如陆世澄那一晚所说——精神力量不会湮灭。   再抬头时,她眼中闪现泪花:“我一生当中要感激的人很多。慈心医院的邓毅院长、刘向之护士长、地下爱国组织成员厉成英——她们既是抗战英雄,也是我生命中的贵人,解放前,她们曾在我最困顿的日子帮助过我,我一辈子感激她们,但要说对我影响最深的——还数我的母亲况秀珍女士。你们都知道的,我的母亲是一位旧社会被卖到妓院的可怜女子,费尽千辛万苦才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但自从我记事起,从未见我母亲皱过眉头,也从未见她抱怨过生活,在她身上我学会了一件事:不要为过去的事懊悔和憎恨,也不要为明天的事而担忧,只管把手里的事一件一件做好,人生的难关总会趟过去的。”   她是含泪说着这些话的,台下一片寂然,这话触动了很多人的心弦,每个人的生活里都有各自的难题,但也许生活的答案一直在那里。而且,大家都知道几年前,闻亭丽为了纪念她的母亲,曾拍过一部名叫《红粉骷髅》的影片,是半纪录片性质的,反映旧社会妓女惨状的电影,上映后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不少人是哭着从电影院里走出来的。   为了缓解这沉重的气氛,有位八卦周刊的记者笑着转移话题:“闻老板,有人说听说你跟陆先生这么多年从未吵过架,这是真的吗?”   闻亭丽低头一笑,怎会不吵架,她和他当初吵到差点分手呢,她笑着眨眨眼:“这个问题我不是不想答,而是不知该怎样回答,从头说起的话,怕是一晚上都说不完了。”   “总可以透露您跟陆先生是如何相识的吧?”   闻亭丽尚未答言,黄远山接过话筒:“这我知道,是在黄金戏院的后台——拜一颗子弹所赐。说起他们俩的相识相恋,当真是一段传奇呢。”   场内顿时发出欢乐的骚动:“既是一段传奇,黄导演,有没有考虑过把闻女士和陆先生的这段经历拍成一部电影呢?”   “这就要问当事人了。”   闻亭丽笑而不语。   此时此刻,戏院后门口,有个年轻人踉踉跄跄狂奔着跑过来,然而还是晚了一步,一过来就被人拦在。   他忙将自己的记者证给门卫看:“我是南商报的记者李龙,有邀请证的。”   “去去去,都开场一个多钟头了,真正的记者早都来了,你这一看就是来浑水摸鱼的,快走。”   李龙急得不行:“可我真的是——”   几个门卫不容分说把他推开,他怀里的采访资料顿时撒了一地。   他又气又恨,忙蹲下去收捡,这一蹲,便不受控制地“嘶”了一声,看样子是什么地方受了伤。   有人刚好走过来,见状,俯下身帮着这年轻人一起捡。   李龙狼狈地说声谢谢,看来这世上还是好心人多。不经意一瞥,注意到这人的手指很漂亮,袖口异常整洁,袖扣也很别致。   那是一种沉默的名贵。   抬头的一瞬间,李龙的表情凝固了,身为男性,他向来不愿意用“英俊不凡”来评价别的男人,但面前这个人,却让他一时间想不到别的形容词。   等等,怎么越看越眼熟,脑中白光一闪,面前这人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陆世澄——南洋鸿业陆家的当家人,抗战时期曾经为前线捐赠过大量物资和钱款,产业遍布南洋、香港、美国等地。   其中最广为人知的便是大生药厂,这家药企可谓是驰名中外,研制出来的药物效果好,价格低廉,广受民众欢迎。   他本以为,这样一位铁骨铮铮的爱国实业家,必定是相貌威严,乃至目若金刚,直至他偶然在报社的专稿里看到了一张照片,才知道陆世澄是那样清雅有风度的一个人,而此时此刻,在亲眼见到陆世澄本人的一刹那,更让他惊诧到不知该怎样开口打招呼。   末了倒是陆世澄把捡起来的资料递给记者。   “陆、陆先生,请留步。”李龙一瘸一拐追上去,陆世澄一定是来参加闻女士的影迷庆祝会的,全世界都知道他们夫妻伉俪情深,“能不能请陆先生带我进会场,我不是有意要迟到的,摩托车路上出了事故,我——今天真是倒霉透了,陆先生您帮帮忙,没有稿子回去交差,我会丢饭碗的。”   说这话时,李龙心里是忐忑的,都知道陆世澄外表随和,其实内心极有主见,在此人的治理下,陆家这些年扛过了各类风风雨雨,陆家族人对其无有不敬服的,不管自己有多少借口,迟到了就是迟到了,他怕以陆世澄一贯的作风,会拒绝帮他的忙。   陆世澄却注意到记者的膝盖还在流血,这一幕,不由得让他想起当年闻亭丽为了送报纸在雨中摔跤的情形,多么可怜,多么狼狈,那时的闻亭丽,应该跟这记者差不多年纪,都是吃过苦头的,何必不给人机会呢,陆世澄便笑笑:“采访环节已经结束了,要不你在外面等一等,待会等闻女士出来,她也许会单独给你几分钟的采访时间。”   李龙喜出望外,不停地对陆世澄说:“谢谢,谢谢。”   闻亭丽女士历来最同情他们这些出身差的年轻人,平时在记者面前,她也从不摆大明星的架子,她有一句名言:“我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是从平安里走出来的一个孤女……一个人连来时的路都忘记,又怎能走好将来的路。”   报社同行中,即便有人不喜欢看闻亭丽的电影,也无有不钦服这位大明星的行事风格的,他知道她准会答应给他几分钟的,他擦擦头上的汗,退到一边,不一会,陆世澄让人弄来一个小凳子让李龙在外头坐着等。   大约一个多钟头后,闻亭丽和陆世澄一起从小门出来了,李龙一望之下,心里的震荡几乎不能用言语来描述,一幕幕他看过的电影中的画面,突然就跟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女人巧妙地结合在了一起,他恍惚觉得自己身在梦境里,可她的笑容却是如此真实。   采访结束后,闻亭丽和陆世澄手牵着手翩然而去,李龙却还在原地发懵。   他听见陆世澄低声对闻亭丽说:“去哪宵夜?”   “去油麻地,听说那边新开了一家旺记鱼蛋,比陈记的还要好吃。”   他们越走越远,宛如一对神仙眷侣。李龙一度想追上去对他们说声谢谢,然而他既挪不动脚,也开不了口,他舍不得再打搅他们,“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陆世澄和闻亭丽出来上了车,闻亭丽想起招待会上的事,怡然一笑:“今晚一个记者问我跟你是如何相识的,我脑子里没有别的,全是第一次在陆公馆看到你喂鸽子的情形,当时我就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男子。”   刹那间,陆世澄露出惘然的神色,都多少年过去了,时间竟过得这样快,他转过头来,好奇研究她脸上的表情:“所以你对我是一见钟情吧。”   “瞎讲。”闻亭丽把身体坐正,“我看你对我才是,我不信你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对我一点好感都没有。”   陆世澄笑着摇摇头,那时候的他,还是一个对人性充满失望的小哑巴。   对于所有主动接近他的人,他都抱有防备心理。   尤其是她。   “为什么?”   “我怀疑你是他们专门按照我的心意打造出来的小间谍,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可爱的小姑娘,我怕被你骗了心,只好想办法躲着你。”   闻亭丽吃吃地笑,:“这样说起来,你对我才是真正的一见钟情呢,怪不得我那么容易就把你拐去吃饭,你哪是在躲我,分明是半推半就等着我。”   她凑过去在他的侧脸上大亲一口,陆世澄看着她的眼睛:“纪念会的事暂时告一段落了,总可以好好出去休假了吧?要不这次就去埃及,你不是老早要去看金字塔吗,我明天就让人订机票,这趟出去,就只有我们两个,好好过过我们的二人世界。”   “好诶——”闻亭丽开心地把对着夜风张开双臂,也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肯流露出这样的孩子气。   陆世澄凝视她一晌,笑着驱车向前而去。   又是一个如梦的良夜,漫天都是繁星,马路上的汽车、行走中的红男绿女、耀眼的霓虹灯,一切的哀愁和痛苦仿佛都远去了。   他们曾经在炮弹中一起逃亡,也曾经在月光下的废墟中默然相拥,好几座城市都留下了他们共同的回忆,岁月教会他们如何爱人,值得庆幸的是,他和她的心始终未曾分开过,在爱中、陪伴中、在天长地久中,用他们的生命和热情,共度一个又一个春花秋月。   ————全文终————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